他们原以为会有一块历史悠久、闻名于世的纪念碑,结果却只看到了一小块扭曲的岩石,像只枯烂的蘑菇,可怜兮兮地站在田野的一边。伦纳德和狄克开始把他们的名字缩写:“L.W,”和“R.P”刻在那古老的红砂石上。但是,保罗拒绝这样做,因为他曾在报上读到过讽刺刻字留念的人的评论,说这些人想流芳百世却苦于找不到其它门路。接着,所有的小伙子们都爬上了岩石顶部四处眺望。田野里到处都是工厂男女工人在吃午饭,或做着什么运动。远处是一个古老庄园的花园,草地四周有水松树篱和密密的树丛,还有一个个种着金黄色番红花的花坛。“瞧,”保罗对米丽亚姆说,“多么安静的一个花园!”她已经看见了那黑黑的水松和金黄色的番红花,但她又感激地看了看那儿。和这么多人在一起,他似乎不属于她了。他和平时不一样——不是她的那个能了解她心灵处最轻微的震颤的保罗,而是另外一种人,和她没有共同语言。她感到莫大的伤害,所有的知觉也麻木了。只有当他又回到她身边,丢下她所认为另外一个比较渺小的他时,她才能回复过来。现在他让她看这个花园,渴望跟她接触。她已厌倦了田野的景色,就转过身来看看四周都被密密麻麻的番红花环绕的这片寂静的草地。一股寂静得几乎让她痴迷的感觉笼罩了她。这让她感到她是和他单独在这个花园里了。之后,他又离开她加入其他伙伴之中。不久,他们就动身回家了。米丽亚姆一个人慢慢地走在后面,她和别人合不来,她极少结交别人:她的朋友、伙伴、情人就是大自然。她看着太阳苍白无光地往下落。在阴暗、寒冷的树篱中夹杂着一些红叶,她温柔地、充满深情地采摘着这些叶子,指尖怜爱地抚摸着叶子,表达着自己内心的深情。突然,她发现自己一个人走在一条陌生的路上,于是她向前匆匆赶去,在小巷的拐角处她赶上保罗,他正弯着腰站在那里,好像在聚精会神地干着什么,镇定、耐心,但又有一点无望的样子。她犹豫地向他走去,看着他。他全神贯注地呆在路中间。远处,一抹浓浓的金光还留在灰暗的天际,把他映衬得像尊黑色浮雕。就像夕阳把他送给了她,她看着他那瘦小但结实的身影。心里突然一阵痛楚,她知道自己一定爱上了他。她曾经发现了他身上少有的那种潜力,发现了他的孤独。她像是玛利亚在天使面前听到圣灵降生的消息一样,哆嗦着慢慢向前走去。他终于抬起头来。“哦,”他感激地惊叫到,“你在等我吗?”她看见他眼睛掠过一丝阴影。“这是什么?”她问。“这个弹簧坏了。”他给她看看他的伞损坏的地方。立刻,她有点不好意思了,她知道不是他自己弄坏的伞,是杰弗里的责任。“这只不过是一把伞,是吧?”她问。她很奇怪他平时不计较一些琐碎事,而此时却如此小题大作。“但这是威廉的伞,而且根本没法不让我妈妈不知道。”他平静地说着,仍旧耐心地摆弄着那把伞。这句话像把刀似的刺中了米丽亚姆的心。这也证实了刚才她对他的揣度,她望着他。但他却神情冷淡,因此她也不敢好言安慰他,甚至不敢温柔地跟他说话。“走吧,”他说,“我修不了。”于是他们就默默地沿着旧路走着。当天傍晚,他们漫步在尼瑟·格林附近的树林中,他好像在竭力要说服自己似的,有些焦急地对她说:“你知道,”他费劲地说着:“如果一个人有了爱,另一个人也一样。”“啊!”她回答,“就像小时候妈妈对我说的‘爱情产生爱情’。”“是的,差不多,我想这一定是至理名言。”“我希望是正确的,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爱情就会变成一件可怕的事。”她说。“是,是这样——至少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是这样的。”他回答。而米丽亚姆以为他是在宽慰自己,心里有了点底。她认为自己在小径上碰到保罗是一个天赐的良机。这番谈话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海中,就像摩西法律中的文字一样。现在她和他意见一致,并且支持他。在这段时间里,他因自己家人对威利农场的不满,出言伤了全家人的感情。但她支持他,相信他是对的。而且这段时间,她多次梦到了他,梦境生动、令人难忘。这些梦后来还一再重现,促使他俩的感情上升到一个更加微妙的心理阶段。复活节的星期一那天,又和上次那一帮人旅行到风田庄园。对于米丽亚姆来说,和欢度假日的人们挤在一起,在塞斯利桥乘火车真是一件兴奋激动的事。他们在阿尔弗雷顿下了火车。保罗对这儿的街道和带着狗的矿工很感兴趣。这儿的矿工与别处的不同。米丽亚姆到了教堂才恢复了生机,他们进去时都有点胆怯。害怕背着装满食品的包,会被别人赶出来。伦纳德是个很瘦的小伙子,说话者带刺,走在最前面。宁死也不愿被人赶出来的保罗走在最后。因为是复活节,教堂已经被装饰过了。似乎有百朵水仙花长在圣水器里。光线透过玻璃窗户射了进来,暗淡的光线染上玻璃上的五颜六色,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百合和水仙花的清香。在这种气氛下。米丽亚姆兴奋起来。保罗对这儿的气氛也很敏感,生怕做了什么他不该做的事。米丽亚姆转向他,他点头示意,他们俩心心相印地站在一起。他不愿意到领圣餐栅栏前面去。她就喜欢他这样。有他在身边,她才有心思做祈祷,他觉得这个幽暗虔诚的教堂有一种奇怪的魅力,他所有的沈醉于神秘幻想的天性颤动起来了。她为他所吸引,他俩一起祈祷着。米丽亚姆很少跟别的男孩说话,和她谈话,他们也会觉得非常别扭。因此,她常常保持着沉默。他们爬上通向庄园的陡峭的山路上时已经中午了。温暖耀眼的阳光下一切都显得那么柔和,白屈菜和紫罗兰已经开花了。大家的心情都极为兴奋。城堡的灰墙壁那么柔和,常春藤染着绿光,古迹周围的一切显得优雅而有格调。庄园是浅灰色的坚固的石块砌成的。墙壁单调而宁静。年轻人都兴致勃勃、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害怕享受不到这个古迹的乐趣。在第一个院子中,高高的残垣里,有几辆农场的运货马车,车辕乱扔在地上,轮胎上长满了红锈。院子里一片寂静。大家急切地付了六便士,胆怯地穿过了一个漂亮幽静的拱门,进入了里面的院子。他们都有些却步不前。这块铺着碎石的地方,过去是一个门厅,一棵带刺的老树正在发芽。周围的阴影里是各种奇怪的空旷地和破房子。午饭后,他们又动身去探索这座古迹。这一回,姑娘们和可以作向导和解说员的小伙子们一起去了。庄园一角有一座行将倒塌的高塔,有人说苏格兰的玛丽女王曾被囚禁在那里。“想想吧,女王也曾经爬过这儿!”米丽亚姆爬上空空的楼梯时,她低声说。“她一定能上得来,”保罗说,“她有风湿病,还是别的什么病,我想他们一定虐待她。”“你不觉得她罪有应得吗?”米丽亚姆问。“不,我不觉得,她只是太活跃了。”他们继续爬着那曲里拐弯的楼梯,一阵大风从窗里吹了进来,一直冲到塔尖上,吹得姑娘的裙子像个气球,她很感不好意思,保罗抓住裙子褶边,帮她把裙子拉下来,他这么做自然利索,就像替她捡起一付手套似的。她永远忘不了这件事。常春藤密密层层地环绕着这个残破的塔顶,显得十分古朴典雅。而且,还有几枝冷冷的竹香,上面长着苍白冰冷的花骨朵。米丽亚姆想探身摘一些常春藤,但保罗没让她摘。保罗却骑士气派十足的把采到的常春藤一枝一枝地递给站在他身后等着的她。塔似乎在风中摇荡着。他们目光望着一望无际树木旺盛的农庄,农庄里不时夹杂着一块草场。庄园的地窖十分漂亮,保存完好。保罗在这儿画了一幅画,米丽亚姆和他在一起,她想象着苏格兰的玛丽女王睁着紧张绝望的双眼,看看有没有援兵从小山那边来。那双眼里似乎怎么也无法理解这不幸。或者,她坐在这个地窖里,听着别人告诉她,让她相信那个和她坐的地方一样冰冷的上帝。他们又高高兴兴地出发了,回头看看那个他们喜欢的庄园,那么整洁,那么高大,耸立在山丘之上。“想想如果你能拥有这样一个农庄,那会有多好啊。”保罗对米丽亚姆说。“是啊!”“那时到这儿来看看你该多好啊!”这里,他们正走在石墙环绕的荒地上,他很喜欢这地方,虽然这地方离家只有十英里,但对米丽亚姆来说,却像是异国他乡一样。他们穿过一大片背阴的草地,走上一条洒满无数点点光斑的小路时,保罗和米丽亚姆肩并肩地走着,保罗的指头勾在米丽亚姆背着的小包带子上。立刻,她感觉到走在后面的安妮嫉妒地盯着这一切。这儿的草地沐浴在骄阳下,小路像镶嵌了珠宝似的。他也没有给她其它任何暗示,她的手指一动不动地抓着小包带子,任凭他的手指抚摸。这地方一片金光宛若仙境。最后,他们来到地势较高,房屋分散的克瑞奇村。村子前面就是著名的克瑞奇平塔,保罗在家里的花园里就能看到这个平塔。大家急急地走着。下面不远处就是一片开阔的田野。小伙子们都急切地想爬到小山顶上去。这座小山上面是个圆土堆,如今有一半被削去了。顶上有一座古代的纪念碑,矮墩墩的很坚固,是古时候用来对山下远处诺丁汉郡和莱斯特郡的平地发信号的。在这片空旷的地方,风刮得特别猛。确保安全的唯一办法就是顺风紧靠高塔墙站着。脚下就是悬崖,人们常在那儿开采石灰。再往下就是零乱的山丘和很小的村庄——马特洛克村、安伯哥特村、斯通尼、米得尔顿村。小伙子们急于在远处左边鳞次栉比的农庄中找到贝斯伍德教堂。当他们看到教堂坐落在一块平地上,都很扫兴。他们看到德比郡的群山一直往南延伸到平坦的中部,渐渐平缓下来了。米丽亚姆多少有点害怕这么大的风,但小伙子们很快活,他们走啊走,走了一里又一里,一直走到了沃特斯丹威尔。所有的食物都吃光了,大家都饿了,他们几乎没钱回家了。不过,他们想法买了一只面包和一只葡萄干面包,用小折刀切成块,坐在桥附近的墙上吃着,看着明亮的德温特河水奔腾而过。看着从马特洛克来的马车停在小酒店门口。保罗现在已经相当疲倦,脸色苍白,这一整天他都为这一伙人操心,现在他已经精疲力尽。米丽亚姆理解他,就紧紧地跟着他,他也任凭她来照顾自己。他们在安伯哥特车站要等一个小时,火车来了,上面挤满要回曼彻斯特、伯明翰、伦敦去的游客。“我们或许应该去那儿——人们很容易以为我们去那么远的地方。”保罗说。回到家时已经相当晚了。米丽亚姆和杰弗里一起走回去的。看着月亮徐徐升起来了,又大又红又朦胧。她觉得内心的什么东西好象得到满足。她有个姐姐,阿加莎,是个学校教师。两姐妹长期不和,米丽亚姆认为阿加莎很世俗,不过她希望自己也能当个老师。一个星期六下午,阿加莎和米丽亚姆在楼上梳妆打扮。她们的卧室就在马厩上面,这是间低矮的房子,也不太大,空荡荡的没什么摆设。米丽亚姆墙上钉了一幅委罗内薛的《圣凯瑟琳》的复制品。她喜欢画中那个窗台上遐想的女人。她自己的窗户太小了,没法坐,前面的一扇窗爬满了忍冬花和中宅葡萄,透过去可以看到院子那边的橡树林的树顶;后面有一个手帕那么大小的窗户,是朝东的一个透气孔。从那儿可以看见周围圆丘可爱的黎明景色。俩姐妹之间不大说话。阿加莎漂亮娇小,但性格果断,她反感家里的那种气氛,反对那种“忍辱负重”的训导。她现在已经走上社会,就要自立了。她坚持那种世俗的价值标准,看外表、看举止、看地位。而这些都是米丽亚姆不屑一顾的。保罗来时,这姐妹俩都喜欢躲在楼上避开,她们宁愿到时候跑下来,打开楼梯口的门,欣赏他期待和寻找她们的神情。米丽亚姆站在那儿急急地把他送给她的一串念珠往头上套,但念珠被她头发缠住了,最后她还是套进去了,那褐红色的木头念珠衬着她光洁的褐色的颈部,煞是好看。她发育良好,漂亮迷人。可是从挂在白墙上的那面小镜子里,她一次只能看到自己的一小部分。阿加莎自己买了一面小镜子,可以支起来称心如意地照。这天,米丽亚姆在窗户附近,突然听见熟悉的链条咯嗒咯嗒地响,她看见保罗撞开大门,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她看见他冲屋子看了看,她退开了。他若无其事地走着,自行车在他身边好像是个活的东西。“保罗来了!”她叫了一声。“你难道不高兴吗?”阿加莎尖刻地说。米丽亚姆呆不住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那么,你呢?”她问。“高兴。但我可不会让他看出来,以为我盼着他来呢。”米丽亚姆有些吃惊。她听到他在下面马厩里停放自行车,和那匹原先在矿上干活,现在已经掉了膘的马——吉姆说着话。“噢,我的伙伴吉姆,你好吧,别总是病秧秧,垂头丧气的样子。哦,这样子不好,我的好伙伴。”这匹马由于小伙子的抚摸抬起头来,她听见了缰绳抖动的声音。她非常喜欢听在他以为只有马才听得见时的他的说话声。但她的伊甸园里有一条引诱她的蛇。她真诚地反省自己。是不是在盼着保罗·莫瑞尔。她觉得这些感情是不正经的。她心情很复杂,害怕自己真是在盼他。她站在那里,自觉有罪,接着内心又涌起一种羞愧之情,她的内心被这些苦恼纠缠成一团。她是在盼保罗吗?他知道她在盼他吗?这多让她丢人啊!她觉得她整个心灵都被重重羞辱纠缠着。阿加莎先梳妆完,跑下楼去。米丽亚姆听到她放荡地冲着小伙子打着招呼,她知道阿加莎用这种口气说话时那双灰眼睛会变得多么明亮。如果她这么招呼他,她一定会觉得自己太冒失大胆。她仍旧站在那儿谴责自己不应该盼着他,心灵饱受折磨,她困惑不解地站在那里祈祷着。“哦,主啊,别让我爱上保罗·莫瑞尔,如果我不应该爱他,就别让我爱上他吧。”祷告里有些不合情理的话引起她的深思,她抬起头来思索着。我爱他有什么错吗?爱情是上帝赐予的礼物。然而爱情却让她羞愧。这都是因为他,保罗·莫瑞尔。但是,这又不关他的事,是她自己的事,是她和上帝之间的事。她准备成为一个牺牲品。不过这是给上帝的牺牲品,不是给保罗·莫瑞尔的,也不是给她自己的。过了一阵,她把脸埋在枕头里说:“主啊,如果我爱他是您的意愿,那么,就让我爱他吧——像基督一样,为拯救灵魂而死,让我正大光明地爱他吧,他是您的儿子啊。”她仍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被自己深深地感动了,一头黑发贴在红方块和淡紫色小枝叶图案方块拼缀起来的被面上。祈祷对她来说几乎是非常重要。祈祷之后,她就进入自我牺牲的极乐境界,认为上帝作出牺牲,赐给芸芸众生的灵魂最大的幸福,而自己和上帝是一样伟大。她下楼时,保罗正靠在一张扶手椅上,拿着一幅小画热心地给阿加莎看,阿加莎正在讽刺他。米丽亚姆看了他俩一眼,不愿看见他们这种轻浮神态,进了起居室一个人呆在那里。到喝茶的时候,她才能跟保罗说话,态度很冷淡,保罗以为自己得罪了她。米丽亚姆不再每星期四晚上去贝斯伍德图书馆了,整个春天,她都按时去叫保罗一起去。但从很多小事,从他家里人的冷嘲热讽中她明白了他家对她的态度。因此她决定再也不去他家了。一天傍晚,她对保罗声明以后的星期四晚上,她再也不去叫他了。“为什么?”他不太在意地问。“没什么,只是我觉得还是不去的好。”“好吧。”“但是,”她有些支支吾吾,“如果你愿意见到我,我们还是可以一起去的。”“在哪儿跟你见面?”“随便什么地方——你愿意在哪儿就在哪儿。”“我不想在别的地方跟你见面,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继续来叫我。不过既然你不来叫我,我也不想跟你见面了。”就这样,对她和他都十分宝贵的星期四晚上就这么中断了。他用工作代替了以前星期四晚上的活动,莫瑞尔太太对这个安排十分满意。他不承认他俩是恋人。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一直保持着十分超然的色彩,好象只是一种精神上交流。一种想法,一种努力保持清醒的挣扎。因此,他觉得,这只不过是一种柏拉图式的恋爱。他坚决否认他们之间还有其它任何关系。米丽亚姆则保持沉默,或者是默认了。他真傻,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俩一致同意,不理会亲友的议论和暗示。“我们不是情人,我们是朋友。”他对她说,“我们清楚,让他们说去吧,他们说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有时,他们走在一起时,她羞怯地挽着他,他总是对此不满,她也知道这点。因为这引起了他内心激烈的冲突。和米丽亚姆在一起,他总是处于一种极端超然的状态,把他那股自然的爱火转化成一些微妙的意识。米丽亚姆也愿意他这样,如果他情绪高昂,像她所说的忘乎所以,她就等待着,等他回到她身边,等到他的心情恢复原样。他努力和自己的灵魂抗争着,皱着眉头,热切地渴望得到谅解。在这种渴望得到谅解的热情中,她的灵魂和他的紧紧连在一起,她觉得他完全属于她了,不过,他得首先处于超然状态。正因为这样,要是她伸出胳膊挽住他,那简直令他受酷刑,他的意识都似乎要分裂了。她挨着他的地方由于摩擦而变得温热。他心里好象在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为此他对她变得冷酷极了。仲夏的一个傍晚,米丽亚姆来到他家看望他,由于爬坡的缘故,脸通红。保罗一个人在厨房里,可以听到母亲正在楼上走动的脚步声。“来看这些甜豌豆花吧。”他对姑娘说。他们走进花园。小镇和教堂背后的天空呈现一片桔红,花园里弥漫着奇妙而温暖的光,衬得每一片叶子都美不胜收。保罗走过一排生长得很旺的甜豌豆花,不时地摘几朵奶黄和淡黄色的花。米丽亚姆跟着他,呼吸着这芬芳的香味。她觉得花儿似乎有一种强大的吸引力,自己非得变成它们中的一部分不可。她弯下腰去闻闻花朵,好象和花在相爱似的。保罗厌恶她这样,她的动作显得太露骨,太亲热。他采了一大串花后,他们回到了屋子。他听了听母亲在楼上轻轻地走动声,说:“来,我给你戴花。”他两三朵两三朵地把花别在她的衣服上,不时地往后退几步欣赏别得好不好。“你知道吗?”他把别针从嘴里取出来,说,“女人应该在镜子跟前戴花。”米丽亚姆笑了,她觉得花应该就那么随随便便地戴在衣服上,保罗这么认真地给她戴花是一时心血来潮。看见她笑,他有些不高兴。“有些女人是这样的——那些看起来高雅的女人。”他说。米丽亚姆笑了,但只是苦笑。因为她听见他竟把她和其它女人混为一谈。如果别的人这么说,她才不会在乎,但这话出自他的口,这就伤了她感情。他就要别完这些花时,听到了母亲下楼的声音,他急急忙忙别上最后一个别针。说:“不要让我母亲知道。”他说。米丽亚姆拿起她的书,站在门口,有些委屈地看着美丽的夕阳。我再也不来看保罗了,她心里发誓说。“晚上好,莫瑞尔太太。”她恭敬地说,那声音听起来仿佛她无权待在这儿似的。“哦,是你呀,米丽亚姆。”莫瑞尔太太冷冷地回答道。由于保罗坚持要全家人都承认他和这位姑娘的友谊,莫瑞尔太太也很聪明,她不会和她当面闹翻脸的。到保罗二十岁时,他们家才能支付得起外出度假。莫瑞尔太太自从结婚,除了去看望过她的姐姐,再没有出去度过假。现在保罗存够了钱,他们全家都可以去了。这一回还有一帮人是:安妮的几个朋友,保罗的一个朋友,威廉生前单位的一位同事以及米丽亚姆。写信找房子真是让人激动不已。保罗和母亲无休止地讨论这个问题。他们想租一幢带家具的小别墅,租两周。莫瑞尔太太认为一周就足够了,但保罗坚持租两周。最后,他们得到了从马布勒索浦来的答复,答应租给他们想要的那种小别墅,三十先令一星期。全家一片欢腾雀跃,保罗也为母亲高兴得不得了。这回她总算可以真正地度假了。晚上他和母亲坐在一起,想象着这个假日会是什么样子的情景。安妮进来了,还有伦纳德、爱丽思和凯蒂。大家都欣喜若狂,满怀期望。保罗把消息告诉了米丽亚姆,她高兴地默默思量着这件事。而莫瑞尔家可是兴奋激动的翻了天。他们打算在星期天的早晨赶七点钟的那趟火车。保罗建议米丽亚姆来他家过夜,因为她家的路太远了。那天晚上她来他家吃晚饭。全家人都为这次旅行而激动万分,米丽亚姆也因此受到了热情欢迎。而且她一进屋,就感觉到家庭气氛亲密和气。保罗事先找到了一首琼·英吉罗描写马布勒索浦的诗,他一定要念给米丽亚姆听。他从来没有这么动过感情,当着全家人念什么诗。但此刻他们都迁就地听着他朗诵。米丽亚姆坐在沙发上,全神贯注地看着他。只要有他在场的时候,她似乎总会被他深深地吸引住。莫瑞尔太太妒嫉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也准备听。甚至连安妮和父亲也在听着。莫瑞尔头歪在一边,就像有的人在自觉恭敬地听牧师布道。保罗低头看着书,他所需要的听众都来了。莫瑞尔太太和安妮几乎是在和米丽亚姆竞争,看谁听得最认真以便博得他的欢心。他兴致勃勃。“可是,”莫瑞尔太太插了一句,“钟声奏出‘恩特贝新娘’是什么意思呢?”“那是一支人们用钟声演奏警告人们提防洪水的古老调子。我想恩特贝的新娘就是在洪水里淹死的。”他回答。其实,他对这件事是一无所知,不过在这伙女人面前,他可不肯失掉面子,承认自己的无知。他们都听信了他,连他自己也相信。“人们都知道这个调子的含义吗?”母亲说。“是的——就像苏格兰人一听见那支《森林里的花朵》是什么意思一样——他们一听到钟是颠倒敲便明白是报告水警。”“怎么?”安妮说,“一只钟不论正着敲,还是颠倒敲都不是一样的声音吗?”“可是,”他说,“如果你先打低音的钟,再打高音的,当——当——当——当——当——当——当当!”他哼着音阶。大家都觉得这个办法很聪明,他自己也这么认为。过了一会,他接着朗诵诗歌。朗诵完之后,莫瑞尔太太带着新奇的神情说:“哦,我还是希望每篇作品不要写得那么悲伤才好。”“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跳水自杀。”莫瑞尔说。大家沉默了片刻,安妮站起身去收拾桌子了。米丽亚姆站起身来帮着收拾锅碗。“我来帮你洗吧。”她说。“这哪行,”安妮叫道,“你还是坐下吧,没有多少锅碗要洗。”而米丽亚姆还不习惯于太随便,太不拘礼节,就又坐了下来,陪着保罗一起看书。保罗是这伙人的领头,他父亲不中用。他一路上提心吊胆,生怕别人弄错,没有把铁箱子运到马布勒索,而运到弗斯比去。可他又没有勇气去雇一辆四轮马车,还是他那勇敢的妈妈去雇的。“喂!”她冲着一个男人喊道,“喂!”保罗和安妮躲在其它人后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到青溪别墅要多少钱?”莫瑞尔太太问。“两个先令。”“哦,到那儿有多远啊?”“相当远。”“我不相信。”她说。但她还是爬进了马车,于是,这八个人就这么挤在一辆破旧的海滨游览马车里。“你们瞧,”莫瑞尔太太说,“每人才三便士,如果这是一辆电车的话……”他们一路驶去,每经过一幢别墅,莫瑞尔太太就叫着。“是这地儿吗?哦,是的!”大家都屏息坐着,直到车子驶过,大家才叹了一口气。“谢天谢地,不是那所破烂别墅。”莫瑞尔太太说:“我真害怕是。”他们一直往前驶去。终于,他们下车了,这所别墅孤单单地坐落在公路边的堤岸上。进入前院,必须得走过一座小桥,大家都对此激动不已。不过,他们倒是很喜欢这所地处僻静的别墅。房子的一面是一大片的海滩草地,另一面是一望无际的田野,田野上种着一块块的白色的大麦,黄色的燕麦、红色的小麦和绿色的根茎作物,平坦而无垠一直延伸到天边。保罗管帐目,并和妈妈共同调配支出用度。他们全部费用——住、食,和其它一切零用——是每人每星期十六先令。早晨他和伦纳德去洗澡,莫瑞尔则悠闲地在外面转悠着。“哦,保罗,”母亲在卧室里喊道,“来吃一块黄油面包吧。”“好的。”他回答。他回来的时候,看见母亲已经在早餐桌旁指挥着。这所别墅的女房东还很年轻,丈夫是个瞎子,她还给别人洗衣物,因此莫瑞尔太太常常自己到厨房洗碗刷锅,自己亲手为大家铺床。“你不是说你来度一个真正的假日吗?”保罗说,“怎么你干起活来了。”“干活!”她叫道,“你在说什么呀!”保罗喜欢和母亲一起穿过田野到村子里去,到海边去。她害怕走那些木板桥,他骂她胆小得像个小孩子,紧跟着她寸步不离,就好象他是她的男人一样。米丽亚姆很少有机会跟保罗在一起,除非别的人都去听流行歌手演唱的时候,米丽亚姆认为,这些歌手愚蠢到了让人难以忍受的程度,保罗也这样认为,他曾一本正经地训导过安妮,说去听那些歌手演唱是件蠢事。然而,这些流行歌他都会唱,一路上他还放声高唱过呢。如果他听到别人唱这些歌,那种蠢劲还使他感到很惬意呢。但他却对安妮说:“全是胡扯!一点意义也没有,有头脑的人决不会去坐在那儿听歌的。”而在米丽亚姆面前,他又用不屑一顾的口气说安妮和其他人:“我想他们去听流行歌手演唱去了。”看见米丽亚姆也唱流行歌来真是件怪事。她长着一个笔直的下巴,从下唇到下巴弯曲处形成了一条直线。她唱歌时总让保罗想起波蒂西里画中的悲伤的天使,即使她唱的是:“沿着情人小巷陪我散步与我倾诉。”只有在保罗画素描时,或晚上其他人都去听流行歌手演唱时,他才是完全属于米丽亚姆的。他滔滔不绝地给她讲述他是多么喜欢地平线,讲述林肯那连绵不断的天空和巴野怎样向他预示着无穷的意志力,正如诺曼底式的教堂重重叠叠的拱门显示着人类灵魂不屈不挠地顽强地前进,永无止境地前进。他说,诺曼底式跟垂直线条和哥特式拱门截然不同,哥特式拱门高耸入云,伸向极乐世界,消失于天国。他说他自己属于诺曼底式,而米丽亚姆则属于哥特式,她对此深表赞同。一天傍晚,保罗和米丽亚姆来到瑟德素浦附近宽阔的沙滩上,海浪卷着浪花不断地涌向岸边,夹杂着哗哗的响声堆起一堆泡沫。那是一个温暖的傍晚。这片偌大的沙滩上除了他俩外,再没有别的人;除了海浪声外,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保罗喜欢海浪拍打海岸的声音,喜欢体验身处浪花的渲闹和沙滩的寂静之间的那种感受。有米丽亚姆和他在一起,一切都变得情趣盎然。他们回来时,夜幕已经落下。回去的路上都经经过沙丘豁口,还要经过两条长堤之间的一条隆起的草地。四周一片寂静,夜幕沉沉,只有沙丘后面传来大海的低语。保罗和米丽亚姆默默地走着,突然,他吓了一惊,全身的血液似乎都燃烧起来,他简直透不过气来了。一轮巨大的桔红色的月亮从沙丘边缘上凝视着他们。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月亮。“啊!”米丽亚姆望着月亮,惊叫起来。他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着那轮巨大的泛着红的月亮——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唯一的东西。他的心猛烈的跳着,胳膊上的肌肉也在跳动。“怎么啦?”米丽亚姆低声说着,等着他。他转过身来看着她。她就站在他身边,始终形影不离。她的脸被帽檐的阴影遮住了,看不见她凝视的双眼。她心里在沉思,有点儿害怕。这类似宗教的氛围深深地感动了她。这就是她的最佳心态。保罗对此是无能为力的。他的热血宛若一股火焰在胸腔燃烧,然而他就是无法把自己的想法给她讲清楚。他浑身热血沸腾,她却不知为什么佯装不知,她盼望他处于一种虔诚的状态,她一面迫切地盼望着他能这样,一面对他的激情也隐约有感,她凝望着他,心里十分不安。“怎么啦?”她又低声说。“这月亮。”他皱着眉头回答。“是啊,”她表示赞同地说,“多美啊!”她不甚明白他怎么了,危机已经过去。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还年轻,而他们之间的这种亲密又非常抽象的纯洁,他不知道自己需要的是把她拥在怀里来解除心中痛苦的渴求。可是他有些怕她,怕对她产生那种男人对女人的欲望——这在他的心灵中被看作是一种耻辱。她宁愿忍受痛苦和激动的折磨,也拼命排除这种念头,他只好把这种念头藏在心底。就是这种所谓的“纯洁”,阻止着他们连初恋的吻也不敢尝试,也几乎受不了肉体爱的震动,甚至受不了一个热吻。他太胆层,太敏感,不敢去吻她。他们沿着黑黑的沼泽草地走着,保罗一直看着月亮,什么也不说。米丽亚姆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在他身边。他恨她,因为她似乎有点让他看不起自己了。他向前望去,看到黑暗中有一点光亮,这就是他们那点着灯的别墅窗户。他喜欢想到母亲和其它欢乐的人们。“唷,别的人早就回来了!”他们一进屋,母亲就说。“那又怎么了!”他烦躁地大声说,“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出去散散步,对吧?”“可我以为你会回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的。”莫瑞尔太太说。“那要看我是否高兴了,”他反驳说,“现在还不晚,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很好,”母亲尖刻地说,“那么就去做你想做的事去吧。”那天晚上,她再也没有理他。他也假装不在乎也不注意这些,径自坐在那里看书。米丽亚姆也在看书,尽量让别人不注意她。莫瑞尔太太恨她把她的儿子变成这样。她看着保罗变得急躁、自负、郁郁寡欢,就把这些都推到米丽亚姆身上。安妮和她所有的朋友也都反对这个姑娘。米丽亚姆自己没有朋友,只有保罗。不过并不为此感到苦恼,因为她看不起其他那些人的浅薄。保罗也有些恨她,因为不知怎么的,她破坏了他的悠闲自然,使他有一种屈辱的感觉,他因此而苦恼不堪。第八章 爱的冲突亚瑟学徒期满了,在敏顿矿井电工车间里找了一份工作。他挣钱不多,但这个工作倒是个提高技术的机会。但他任性又浮躁,却不喝酒,也不赌博。但他总是因为头脑发热而陷入困境。他要么去树林里偷猎兔子,要么就整夜呆在诺丁汉不回家,或在贝斯伍德的运河里跳水失误,胸部碰在河底的石头和铁片上,弄得伤痕累累。他有好几个月没去上工。一天晚上,他又没回家。“你知道亚瑟在哪吗?”早餐时保罗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