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看着她。“好吧,”他说着坐了下来,“当心!”他跳上了秋千,几下子就飞上了空中,几乎飞出牛棚门口。门的上半部分是开着的,只见外面正下蒙蒙细雨,院子肮脏不堪。牛群无精打彩地靠着黑色的车棚,远处是一排灰绿色的林墙。她戴一顶绊红色的宽顶无檐帽,站在下面望着。他往下看她,她看见他那双蓝眼睛闪闪发光。“荡秋千真是一种享受。”他说。“是啊。”他在空中全身心荡啊荡啊,凌空而过,活像一只高兴的飞扑而来的鸟。他朝下看着她。那顶绊红的帽子扣在她的黑卷发上,她冲着他仰起那美丽而热情的脸蛋,一动不动地沉思着。牛棚里又黑又冷。突然,一只燕子从高高的屋顶上俯冲下来,飞出了门。“我不知道还有一只鸟在看着我们呢。”他喊起来。他悠闲地荡着,她可以感觉到他在空中一起一落,仿佛有什么力量推动着他。“哦,我要死了。”他说,声音恍恍惚惚,宛如梦中,好像他就是那逐渐停止摆动的秋千。她看着他,很痴迷的样子。突然,他停下了,跳了下来。“我荡得太久了,”他说:“荡秋千真是一种享受——真是一种享受。”米丽亚姆看到他对荡秋千这么认真,这么热衷,心里高兴极了。“噢,你继续荡吧。”她说。“为什么?你难道不想荡一下?”他吃惊地问。“嗯,不是很想,我只荡一会儿吧。”他为她铺好口袋,她坐下了。“这很有意思,”他说着开始推她。“抬起脚后跟,要不会撞到食槽边上的?她感觉到他灵巧地正好及时抓住了她,每推她一下用力也恰到好处。她不禁害怕起来,她的心里涌起一股热浪。她在他手里了。接着,他又恰到好处地用力推了一把,她紧紧抓住绳子,几乎要晕过去。“哈,”她害怕地笑了,“别再高了!”“可这一点也不高呀。”他分辩说。“可别再高了。”他听出了她声音里的恐惧,就住了手。在等他再一次来推她时,她的心紧张地像在煎熬中。不过他没来推,她这才喘了一口气。“你真的不想荡得再高一点吗?”他问,“就保持这个高度吗?”“不,让我自己来吧。”她回答。他走到一边,看着她。“咦,你几乎没动嘛。”他说。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会儿就下来了。“人家说你如果能荡秋千,你就不会晕船。”他说着又爬上了秋千,“我相信我不会晕船。”他又荡了起来。在她眼里,他身上仿佛有什么引人入迷之处。这会儿他全心全意凌空荡着,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飘荡着。她从来不会这么投入,她的兄弟们也不会的。她的心不由升起一股热流。他仿佛是一团火焰,在空中荡来荡去时点燃了她心中的热情。保罗和这家人的亲密感情逐渐集中到了三个人身上——母亲、艾德加和米丽亚姆。对于母亲,他是去寻求同情和那股能使他袒露胸襟的反常。艾德加是他的密友。至于米丽亚姆呢,他多少有点俯就她,因为她看来是那么卑微。但是,这姑娘逐渐爱找他作伴。要是他带来了他的素描本,她会看到最后一张画,对着画沉思的时间最长。然后她会抬起头来望着他。她那对黑黑的双眸会突然变得亮晶晶的,宛如一汪清泉,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她会问:“为什么我会这么喜欢这幅画?”可是,她心里总有股力量,害怕自己流露出那种亲密眼神。“为什么你会喜欢呢?”他问。“我不知道,它看上去像是真的。”“这是因为——因为这幅画里几乎没有阴影,看上去很亮,仿佛我画出了树叶里发亮的原生质,其它地方也都这么画,不是去画那种僵硬的形,那些对我来说是死的。只有发亮的部分才是真正的生命力。外形是没有生命力的空壳,只有发亮的才是真正的精华。”她把小指头含在嘴里,一言不发地思索着这些话。它们再次给了她生命的感觉,使很多在她看来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变得栩栩如生起来。她好不容易才理解了他的那些深奥而不易讲清楚的话。而正是这些话,让她领悟了很多她所钟爱的东西。又有一天,她坐在黄昏的阳光下,他在画着西下夕照里的几株松树。他一直没说话。“你瞧!”他突然说,“我就要这个。来,看看这幅画,告诉我,这些是桦树干很像黑暗中火堆里的红煤块?上帝为你点燃了灌木丛,永远也燃不尽。”米丽亚姆朝画上看了一眼,吓了一跳。不过这些松树干在她看来的确妙不可言,而且风格独特。他收拾好画箱,站起身来。突然,他盯住她。“为什么你总是很伤心?”他问她。“伤心!”她惊叫起来,抬起那双受惊的、奇妙的棕色眼睛望着他。“是啊,”他回答道,“你总是一副伤心的样子。”“我不是——哦,我一点都不伤心。”她叫道。“甚至你高兴时也只是悲伤之余一时的热情,”他坚持说,“你从来没有高兴过,甚至连好脸色也没有过。”“不,”她想了一会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你不高兴,因为你的内心与众不同。像一棵松树,你突然一下子燃烧起来。不过你并不像一棵普通的松树,长着摇曳不定的叶子,兴高采烈的……”他变得语无伦次了。她却默默地琢磨着他的话,他感觉到一种奇特的激情,仿佛这激情是刚刚产生的。她顿时变得跟他如此亲近。这真是一种奇怪的兴奋剂。然而有些时候他又极为厌恶她。她的最小的弟弟只有五岁,是个身体虚弱的孩子,那张苍白而又秀气的脸上有一双大大的棕色眼睛——就像雷诺鹚画的《天使唱诗班》里的人物,有几分淘气。米丽亚姆常常跪在这孩子面前,把他拉到身边。“哦,我的休伯特,”她充满深情地低叫着,“哦,我的休伯特!”她把他拥在怀里,怜爱地把他轻轻地摇来摇去,她稍稍仰着脸,眼睛半闭着,声音热情洋溢。“不要!”孩子不舒服地说,“不要,米丽亚姆!”“哦,你爱我,是吗?”她喉咙里喃喃地说,仿佛有些神志恍惚,晃动着身子,如痴如醉。“不要!”孩子又喊了一声,清秀的眉毛皱了起来。“你爱我,是吗?”她喃喃地说。“你这么小题大做干什么呢?”保罗喊着,对她这种狂热的感情觉得很难受。“为什么你不能对他正常一些?”她放开孩子,站起来了,一声不吭。她的过分热烈使任何感情都不能保持正常状态,这让小伙子烦到了极点。这种无缘无故流露出来的可怕的、毫无遮拦的亲近叫他感到震惊。他习惯于他母亲的那种稳重。碰到眼前这种场合,他从内心深处庆幸自己有这么一位明智而健全的母亲。米丽亚姆身上最有活力的要算她的眼睛了。这对眼睛往往黑得像一座黑漆漆的教堂,但也能亮得仿佛喷出的熊熊烈火。她的脸总是一副沉思的样子,难得有什么变化。她很像是那个当年和玛利亚一起去静观耶稣升天的女人之一。她的身体既不柔软也没有生气。走路时摇摇摆摆,显得很笨重,头向前低着,默默地沉思着。她倒不是笨手笨脚,但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不像样。她擦碟子的时候,常常站在那儿发愣和犯愁,因为她把茶杯或酒杯弄成两片了。她似乎由于害怕和不自信,而使劲过猛。她没有松松散散,也没有大大咧咧。她把一切都抓得死紧,然而她的努力,由于过分紧张,反而起了反作用。她难得改变自己的那种摇摇摆摆、向前倾的紧张的走路姿势,偶尔她和保罗在田野里奔跑,那时她的眼睛炯炯发亮,那种狂喜的神情会让他大吃一惊。不过具体说来她很害怕运动,如果她要跨过一级踏级,就不免有些苦恼,她会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心慌意乱。而且即使他劝她从一点也不高的地方跳下来,她也不肯。她的眼睛会大睁着,心怦怦乱跳,窘相毕露。“不,”她叫道,心里害怕,脸上似笑非笑——“不!”“你跳呀!”有二次他一面喊道,一面往前推了她一把,带着她跳下了栅栏。她惊恐地拚命大叫了一声“啊!”似乎眼看要昏过去了。他听了真懵了。可结果她双脚安然地落了地,而且从此在这方面有了勇气。她对自己的命运非常不满意。“你不喜欢呆在家里吗?”保罗惊讶地问她。“谁会愿意?”她低声激动地回答道,“有什么意思?我整天打扫,可那几个兄弟不消五分钟就会搞得乱七八糟。我不愿困在家里。”“那你想要什么呢?”“我想做点事,我想和别人一样有个机会。为什么我就应该呆在家里,不准出去做事?就因为我是个女孩吗?我有什么机会呢?”“什么机会?”“了解情况——学点知识,干点事情的机会呗。这真不公平,就因为我是个女人。”她好像非常伤心。保罗觉得很奇怪。在他家里,安妮总是很高兴做个女孩。她没有那么多责任,她的事情也比较轻松,她从来没想过不做个女孩。可是米丽亚姆却几乎疯狂地希望自己是一个男人,然而同时她又厌恶男人。“可是做男人和女人是一样的呀。”他皱着眉说。“哈,是吗!可男人拥有一切。”“我认为女人应该乐意做女人,男人也应该乐意做男人。”他回答说。“不!”——她摇着头——“不,什么都让男人给占了。”“那你想要什么?”他问。“我想学习。为什么我就应该什么也不懂?”“什么!就像数学和法语吗?”“为什么我就不应该懂数学?该懂!”她大声嚷嚷,眼睛睁得偌大,流露出不服气的神情。“好吧,你可以学的和我一样多,”他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她的眼睛睁大了,她不相信他会当老师。“你愿意吗?”他问。她低下了头,沉思地吮着手指头。“愿意。”她犹豫地说。他常把这些事都讲给母亲听。“我要去给米丽亚姆教代数了。”他说。“好吧,”莫瑞尔太太回答道,“我希望她能学到点东西。”他星期一傍晚到农场去的时候,天色快黑了。当他进屋时,米丽亚姆跪在炉边,打扫着厨房。她家别的人都出去了。她回头看到他,脸红了,黑眼睛亮晶晶的,一头秀发披散在脸前。“你好!”她说话时声音温柔动听,“我知道是你来了。”“怎么知道的?”“我听得出你的脚步声。别人不会走得那么快,那么有力。”他坐了下来,吁了口气。“准备好学代数了吗?”他问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可是……”他可以感觉到她逐渐退缩了。“你说过你想学啊。”他盯着不放说。“今晚就开始?”她支支吾吾地说。“我可是特地来的。如果你想学,你就必须开始。”她把炉灰倒进畚箕,看着他,有些胆怯地笑了。“是啊,可是今晚就学,你瞧,我还一点准备都没有呢。”“噢,得了,把灰倒了就开始吧。”他走过去坐在后院的一个石凳上,凳上放着几个大牛奶罐,歪斜着在那里晾着。男人们都在牛棚里,他听到了牛奶喷进桶里那种轻轻的单调的声音。不一会儿她来了,拿着几个大青苹果。“要知道你喜欢吃这个。”她说。他咬了一口。“坐下。”他满嘴含着苹果说。她眼睛近视,就越过他的肩头费劲地盯着书看。这让他很别扭,他赶紧把书递给了她。“瞧,”他说,“代数就是用字母代替数字,你可能用a代替2或6。”他们上课了。他讲解着,她低着头看着书。他急匆匆地讲着,她却从不应声。偶尔,他问她:“你明白吗?”她则抬头来看着他,由于害怕,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似笑非笑。“你明白不明白啊?”他叫道。他教得太快了。不过她什么也没说。他问她的次数多了,不由动了肝火。看见她坐在那儿,可以说受他摆布吧,嘴巴张着,眼睛圆睁着,露出害怕的笑容,又是抱歉,又是害羞,他真是火冒三丈。这时艾德加提着两桶牛奶走过来了。“嗨,”他说:“你们在干什么?”“代数。”保罗回答说。“代数?”艾德加好奇地重复了一句,接着哈哈大笑着走了,保罗咬了一日刚才忘记吃的苹果,看看园子里那些可怜的被鸡啄得像花边似的卷心菜,想去把这些菜拔掉。他看了一眼米丽亚姆。她正扑在那本书上,像是全神贯注的样子,然而身子却直打哆嗦,生怕自己不明白。她这副模样真让他生气。她脸色红润而美丽,然而她的内心却似乎在拚命地祈求什么。她合上那本代数书,知道他生气了,不由畏缩了。与此同时也看出,她因为听不懂而伤了自尊心,他态度就温柔了些。接着,讲课进度慢了些。她战战兢兢地竭力想明白讲的内容,那城惶诚恐的紧张兮兮的样子又让他冒火。他对她大发雷霆,接着又觉得不好意思了,又接着上课。后来,教着教着又发火了,又责备了她,她只默默地听着。偶尔,很难得的,她也为自己辩解几句。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对他直冒火星。“你没有给我时间去理解。”她说。“好吧。”他回答着,把书扔到桌子上,点了一支烟。过了一会儿,他又后悔地回到她身边。就这样继续上课。他就是这样,一会儿大发雷霆,一会儿特别温柔。“你上课时为什么战战兢兢,魂不附体啊?”他大声叫道。”你又不是用魂来学代数的,你就不能用清醒的头脑来看看书吗?”他再回到厨房时,雷渥斯太太常常责备地看着他,说:“保罗,不要对米丽亚姆太严格了。她可能学得不快,但我肯定她尽力了。“我也没办法,”他有些可怜巴巴地说,“我总是无法控制自己。”“你不会生我的气吧?米丽亚姆,你不会吧?”后来,他问了那姑娘。“没有,”她那低沉悦耳的声调让他放心了,“没有,我没生气。”“别生我的气啊,是我的错。”可是,他又不由自主地对她发起火来。很奇怪,谁也没惹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他会突然对她火冒三丈。有一次,他竟把铅笔扔在她脸上。接着大家默不作声。她把脸稍微扭到一边。“我不是……”他说着,可又说不下去了,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虚软无力。她从来没有责备过他或生过他的气。他常常感到非常羞愧。可是他的怒火还是一次次爆发,就像一只气泡被压崩一样。而且一看到她那张热切、沉默、茫然的脸庞时,他仍感到忍不住要把铅笔扔到她脸上去。当他看到她双手直打哆嗦,嘴巴痛苦地半张时,他不禁为她感到痛心。同时由于她唤起了他的激情,他渴求着她。此后,他常常避开她而和艾德加在一起。米丽亚姆和她哥哥是天生的对头。艾德加是个讲求理性的人,他天生好奇,对生活有一种科学的兴趣。看见保罗为了艾德加而冷落了她,米丽亚姆感到非常伤心。在她看来,艾德加似乎低下得多。可是保罗和她大哥在一起居然非常开心。两人一起在田里消磨了几个下午,碰到下雨天,就在草料棚子里干木匠活。他们还在一起聊天,有时保罗把钢琴边跟安妮学唱的歌教给艾德加。男人在一起,包括雷渥斯先生在内,经常很激烈地争论土地国有化之类的问题。保罗早已经听到他母亲在这方面的见解,就把这些见解当成自己的,为她而辩解。米丽亚姆也来凑凑热闹,但总是等到争论结束时,才能只剩下他们俩自己谈谈。“说到头来,”她心里说,“如果土地国有化了,艾德加、保罗和我也还一个样子。”因此她等着这个年轻人回到她身边。当时他正在学画画,他特别喜欢晚上单独和母亲在一起,坐在家里,画啊画啊。她则做些针线活,或者看看书。有时候,他抬起头来,目光会在母亲那张容光焕发、充满活力的脸上停留一会儿,再高高兴兴地画他的画。“有你坐在这儿的摇椅上,我能画出我最好的作品来,妈妈。”他说。“真的!”她惊呼着,还假装怀疑地嗤之以鼻。其实她感觉得到他说的是真的,她的心高兴得颤抖了。当她做针线活或者看书时,她一连几个小时坐着纹丝不动,隐隐觉察到他在旁边画着。他呢,满腔热情地挥动着笔,感觉到她的热情在他身上化成了一种力量。娘儿俩都很快乐,但彼此都没意识到这一点。这一段生活是多么地有意义,这才是真正的生活,然而他们却几乎忽略了它。只有受到激励时他才意识到这些。一幅素描完成了,他总是拿给米丽亚姆看看。在那儿受到激励后,他才对自己无意识的画加深了认识。在和米丽亚姆的接触中,他增强了洞察力,他对事物的领悟更深了。从他母亲身上,他汲取了生活的热情和创作的力量。米丽亚姆把这种热情激励成了白热化的激情。当他回到工厂时,工作条件已有所改善。每星期三,他可以不上班而去美术学校——由乔丹小姐的资助——傍晚回来。后来,工厂每逢星期四和星期五又由八点下班改为六点下班。夏天的一个傍晚,米丽亚姆和他从图书馆回家去,穿过了赫罗德农场的田地。从这儿到威利农场只有三英里路。田里收割下来的干草发出一片黄里透红的光,栗色的顶部已变成了深红色。当他们沿着高地走时,西方那一缕金光逐渐消褪,转为红色,红色又转为深红色,再后来,一片阴森森的蓝色又悄悄升了上来,和那片黄里透红的光彩成了对比。在黑漆漆的田野里,他们走了往阿弗雷顿的公路。这条泛白的公路蜿蜒向前。走到这儿,保罗犹豫了一下。这儿到他的家还有两英里,往前再走一英里是米丽亚姆的家。他俩不约而同地眺望着酉北方天际晚霞下这条在阴影中绵延远去的公路。小山顶上是库尔贝矿井,那儿有几所荒凉的房子,远远的天边看得见矿井中的吊车竖着的黑影子。他看了看表。“九点钟了。”他说。这俩人挟着几本书站在那儿,不愿分手。“这早晚的树林看起来可爱极了,”她说,“我想让你去看看。”他跟着她慢吞吞地穿过了那条公路,走向那扇白色的门。“如果我回去晚了,他们会埋怨我的。”他说。“可你又没做什么坏事?”她不耐烦地回答。他跟着她穿过暮色中那片刚被牲口啃过的牧场,树林里凉意袭人,树叶发出一股香味,忍冬的香味沁人心脾,一切都朦朦胧胧的。他俩就这样默默地走着。在这片黑糊糊的树丛里,夜色奇妙地降临了。他环顾四周,期待着。她想给他看她发现的一株野玫瑰花。她知道这株玫瑰花好看极了。然而,如果他没有见到过这株野玫瑰花,她就觉得这花就不会铭刻在心。只有他才能使这株玫瑰花变成她的,不朽的。她现在还不满足。小路上已经有露珠了。一片雾气正从老橡树林里升起,他一时摸不清那一片白茫茫的究竟是一片雾呢,还是在纷坛中显得苍白无力的石竹花。等他们走到松树林旁边时,米丽亚姆变得焦急和紧张起来。她的野玫瑰花可能已经不在了。她也许找不到它了,她是多么想找到它啊。她几乎迫不急待地希望自己能和他一起站在花前。他们要在花前心心相印——享受一种令她神往的,圣洁的境界。他在她身边默默地走着,俩人挨得很近。她颤抖着,他聆听着,心里暗暗着急。走近林子边际,他们看见前方的天空宛若珍珠母,大地已经暮色苍茫。不知从哪儿飘来附在松树林外层枝桠上的忍冬香味。“在哪儿呀?”他问道。“就在中间那条路下面。”她哆嗦着喃喃地说。他们刚走到小路拐弯处时,她站住不动了。有些害怕地盯着松树间的宽阔大路,有几分钟,她什么也分不清,灰暗的光线使各种东西的颜色都模糊得无法分辨。后来,她才看见那株野玫瑰。“啊!”她叫道,赶紧走上前去。这株玫瑰静止不动。它的树干长得很高,枝叶蔓生。有刺的花梗披挂在一棵山植树上,长长的枝条密密实实地垂在草地上,纯白色的玫瑰花朵犹如一丛丛凸起的象牙球,宛若撒落的星斗,在昏暗的簇叶、枝干和青草上熠熠发光。保罗和米丽亚姆紧靠在一起,默默无言地站着观看。从容自若的玫瑰花的光一点一点地笼罩了他们,似乎点亮了他们心灵的某个角落。暮色四合,宛如烟雾,但仍然掩盖不了那些白色的玫瑰花。保罗深深地凝望着米丽亚姆的眼睛。她脸色苍白,带着惊叹的神情期待着。她的双唇半启,黑眼睛坦率地盯着他。他的眼光似乎看穿了她的心。她的心儿颤抖了。这正是她所要的心心相印。他却好像很苦恼地转过身去,又面对着那株玫瑰去了。“花儿看来好像蝴蝶一样会飞,会晃动。”他说。她看着这些玫瑰花。花儿是白色的,有些花卷曲着,显得那么圣洁,还有些花却欣喜若狂的竞相怒放。这株野玫瑰树黑得象个影子。她一时冲动,冲着花儿举起了手,不胜仰慕地走上前去抚摸这些花儿。“我们走吧。”他说。这些象牙色的玫瑰发出一股冷香——一种雪白而纯洁的幽香。不知怎的,让他感到焦急和束缚。两人默默地走着。“星期天见。”他平静地说完,就离开她走了。她慢吞吞地往家走,深深地沉浸在这夜的圣洁之中,感到心满意足。他在小路上跌跌撞撞地走着。一走出树林,来到那片开阔的草地,他就呼吸自如了。他开始往家飞奔,心里一片舒畅。每当他和米丽亚姆一起出去时,总是很晚才回来。他知道母亲为此而不满,生他的气——可为什么呢?他不明白。当他进了屋子,扔下帽子时,母亲抬头看了一下钟。她一直坐在那儿想心事,因为眼睛不太好,她不能看书。她能感觉到保罗被这个姑娘勾引了,再说她也不喜欢米丽亚姆。“她是那种一定要把男人的魂儿都勾得一点不剩的女人,”她心里说,“而他竟然听任自己被勾引过去,她决不会让他成为一个男子汉的,永远也不会。”因此,当他和米丽亚姆一起出去时,莫瑞尔太太越来越不满了。她看了一眼钟,冷淡而疲倦地说:“你今晚出去走得真够远的了。”他跟那姑娘来往以后变得热情洋溢、毫无掩饰,现在却一下子畏缩了。“你肯定把她送到家了?”母亲说。他没回答。莫瑞尔太太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看见他正气恼地皱着眉,他的头发,因为匆忙,被汗浸湿了搭在额前。“她一定非常迷人,迷得你无法离开她,晚上这个时候还要走上八英里。”在刚才米丽亚姆的魅力与母亲的烦恼中,他感到左右为难。他本想什么也不说,不回答母亲的问题,可他又硬不下心肠来不理她。“我确实喜欢跟她聊天。”他烦躁地说。“再没有别人能和你聊天了吗?”“如果我和艾德加一起出去,你就不会说什么了。”“你知道我还是应该说的。你知道,不论你跟谁一起出去,我都应该说。从诺丁汉回来,天这么晚了,你一路走来未免也太远了。而且,——她的声音突然露出愤怒和轻蔑——“真让人恶心——这么丁点儿的姑娘跟小伙子就谈婚事。”“不是求婚。”他大声说。“我不知道你还能管它叫什么!”“真不是!你以为我们在动手动脚干什么事吗?我们只不过是聊天。”“天知道你们聊到何时何地去了。”结束了母亲这么一句挖苦的回答。保罗生气地扯着鞋带。“你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他问,“就因为你不喜欢她?”“我没说我不喜欢她,但我不赞成小孩子之间就这么密切,从来也不会赞成。”“但你不介意安妮跟吉姆·英格出去?”“他们比你们理智得多。”“为什么?”“安妮不是那种卿卿我我的人。”他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不过母亲看起来很疲倦。威廉死后,她的身体一直没有好过,而且眼睛也疼。“好吧,”他说,“乡下的景色很漂亮,斯利恩先生问起你,他说他非常挂念你。你现在好一点了吧?”“我早就应该上床去了。”她回答。“可是,妈妈,你知道,十点一刻之前你是不会上床的。”“哦,不,我应该上床!”“哦,小妇人,现在你对我样样不满意,所以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是不是?”他吻了吻母亲那非常熟悉的前额:眉宇之间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飘飘洒洒的秀发已经变成灰白色了,还有那梳得很有气派的鬓角。吻了她之后,他的手还搭在她的肩上。之后,他才慢慢地上了床,他已经忘了米丽亚姆了,他只看到了母亲的头发从温暖、宽阔的额头向后梳去,而且她多少受到一点伤害。保罗再次看到米丽亚姆时,他对她说:“今天晚上别让我回去得太晚了——不要晚过十点。我妈妈会难过的。”“为什么她会难过?”她问。“因为她说我得早起,不应该在外面太晚。”“好的。”米丽亚姆平静地说,带着淡淡的饥笑的意味。他讨厌这样,于是他又像往常一样回去得很晚。他和米丽亚姆俩人都不会承认他们之间滋生了爱情。他认为自己很稳重不至如此多情,而她则认为自己非常高尚。他们俩都成熟得很晚,而且心理方面比体力还要晚熟得多。米丽亚姆极为敏感,就像她母亲的为人一般,最轻微的粗俗污秽都会让她慌而不迭地退缩。她的兄弟虽然非常粗鲁,但他们说话从不粗俗。男人们从来都是在外面讨论一切关于牲畜交配的事。但是,也许因为各个农场都不断碰到牲畜繁殖的事,米丽亚姆对这类事更加敏感。即使听到别人对两性关系的稍微暗示,她就心跳加速,并十分厌恶。保罗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他们之间的亲密完全是纯洁的感情。在他们面前连母马怀孕的话都从来不提。他十九岁时,每星期只能挣二十先令,但他很快乐。他的画技进步很大,生活也很不错。复活节那天,他组织了一次去铁杉石的远足。同去的有三个同龄的小伙子,还有安妮、亚瑟、米丽亚姆和杰弗里。亚瑟在诺丁汉当电工学徒,回家来度假。莫瑞尔像平常一样一大早就起来了,吹着口哨在院里锯着木头。七点钟时,家里人听见他在买价值三便士的十字形图案的小圆面包,还兴致勃勃地跟那个送面包的女孩子聊着,称她“亲爱的”。他打发走了其它几位拿着果子面包的男孩子,告诉他们,他们的生意已经被这个小姑娘夺走了。这时,莫瑞尔太太起床了,全家人都下了楼。对每个人来说,不是周末却能这样躺在床上睡一大觉真是一种极大的享受,保罗和亚瑟在早饭前看了会儿书,没有梳洗只穿个衬衫就坐下来吃饭,这又是节日的另一种享受。房间里很温暖,一切都无忧无虑的,家里有一种充实的感觉。男孩子们在看书报时,莫瑞尔太太进了花园。他们现在住在另一幢房子,离斯卡吉尔街那个家很近。威廉死后不久,他们就从那儿搬了出来,不一会,从花园里传来一声激动的叫喊:“保罗!保罗!快来看啦!”这是母亲的声音,他扔下书就走了出去。这是一个通到野外的长长的花园。那是一个灰暗、阴冷的天,还有阵阵寒风从德比郡刮来。两块田地之外就是房屋鳞次栉比,到处是红墙的贝斯伍德。在那一片房屋中,教堂的尖塔和公理会礼拜堂的尖顶高耸而起。再往前就是树林和小山,一直通灰白色的潘宁山脉的顶部。保罗朝花园望去,寻找着母亲,她的头显露在红醋栗树丛中。“到这儿来!”她叫道。“干吗呀?”他回答。“来看看。”她在看着红醋栗树上的花蕾。保罗走了过去。“想一想,”她说,“我以为在这里再也看不到这些了!”儿子走到了她身边,栅栏下面有一块小小的花坛,里面长着一些绿色的毛蓬蓬雪里青,就像没发育好的球茎上长出来的一样,开着三朵奇形怪状的花。莫瑞尔太太指着那些深蓝色的花。“来,看那个!”她惊叫着,“我正在看红醋栗时,心里想:‘那个很蓝很蓝的东西,是不是一个蜂巢呢?’那儿,你看,蜂巢,三朵雪里青,太美了!但它们是从哪儿来的呢?”“我不知道。”保罗说。“哦,太奇妙了!我还以为认识这园子里的一草一木呢。是不是很棒啊?你瞧,那棵醋栗树刚好掩护这些花,没伤,也没碰。他蹲下身,把钟一般的小蓝花翻了过来。“这是一种奇妙无比的颜色!”他说。“可不是!她叫道,“我想这花儿可能来自瑞士,听人说那儿才有这么可爱的东西。想想,这花开在雪地里!不过,它们是从哪来的呢?风不会把它们吹来的,是吧?”这时,他记起他曾在这儿插过很多修剪下来的断技。“你从没告诉我。”她说。“是的,我想等到开花时再说。”“现在,你看!我差点错过这些。我一辈子还没在花园里见过雪里青呢。”她又激动又得意,这花园给她无穷的乐趣。保罗为她而感到高兴,他们终于住进了有一个可以通往田地的花园的房间。每天早饭后,她都出去,心情愉快地绕着花园溜达一会儿。的确,她熟悉这园子里的一草一木。出游的人都来齐了。吃的装好后,他们就兴冲冲地出发了。他们趴在水渠堤上,从沟这头扔下一张纸,看着纸片被水冲到另一头。他们站在游艇码头的人行桥上,看着寒光闪闪的铁轨。“你应该看一看六点半路过的那趟特快车。”伦纳德说,他的爸爸是个信号员。“伙伴们,那趟车轰隆声可真大啊。”这一伙人看看这一头通向伦敦,另一头通向苏格兰的铁路,他们似乎感觉到了这两个神秘地方的存在。在伊尔克斯顿,成群成群的矿工正等着酒店开门。这是一个无聊懒散的小镇。斯丹顿·盖特铸铁厂炉火熊熊。他们对所见所闻都热烈争论着。从特威尔他们又穿过德比郡回到诺丁汉郡。午饭时分,他们到了铁杉石,田野里到处是诺丁汉和伊尔克斯顿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