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她,可是好象并没有看到她一样。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说话了,声音模糊不清,好象是在口授一封信:“由于该船货舱漏报,糖因受潮结块,急需凿碎……”他已经没有知觉了。在伦敦港检验船上装的糖是属于他份内的工作。“他这样已多久了?”母亲问房东太太。“星期一早晨他是六点钟回来的,他好象睡了一整天。然后到了晚上我们听到他说胡话了。今天早晨他要找你来,因此我拍了电报,我们还请了一个医生。”“能帮忙生个火吗?”莫瑞尔太大努力地安慰儿子,想让他平静下来。医生来了,他说这是肺炎,而且还中了很特殊的丹毒,丹毒从硬领磨烂的下巴开始,已经扩散到脸部,他希望不要扩大到脑子里。莫瑞尔太太住下来照顾他。她为威廉祈祷,祈祷他能再认出她来。但是这个年轻人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晚上,她和他一起同病魔斗争着。他颠三倒四地乱说一气,始终没有恢复知觉。到半夜两点时,病情突然恶化了,他死了。莫瑞尔太太在这间租来的房子里像石头一样静静地坐了将近一小时,然后,她唤醒左右邻居。清早六点,在打杂女工的帮助下,她安置好威廉的尸体。然后,她穿行在阴郁的伦敦村去找户籍官和医生。九点钟,斯卡吉尔街的这间小屋里又接到了一封电报。“威廉夜亡,父带钱来。”安妮、保罗、亚瑟都在家,莫瑞尔上班去了。三个孩子一句话也没说,安妮害怕地呜咽起来,保罗去找父亲。那一天,天气晴朗明媚,布林斯利矿井的白色蒸汽在柔和的蓝天阳光下慢慢地融化了,吊车的轮子在高处闪光,筛子正往货车上送着煤,弄出一片嘈杂声。“我找我爸爸,他得去伦敦。”孩子在井口碰见第一个人后就说。“你找沃尔斯特·莫瑞尔吧?去那边告诉乔·沃德。”保罗走到顶部那间小小的办公室。“我找我爸爸,他得去伦敦。”“你爸爸?他在井下吗?他叫什么?”“莫瑞尔先生。”“什么,莫瑞尔,出什么事啦?”“他得去伦敦。”那人走到电话旁,摇通了井底办公室。“找沃尔斯特·莫瑞尔,42号,哈特坑道。家里出什么事了,他的孩子在这儿。”然后他转身对着保罗。“他马上就上来。”他说。保罗漫步走到井口顶上,看着罐座托着运煤车升了上来。那只巨大的罐笼停稳后,满满一车煤被拖了出来,另一节空煤车被推上罐座,不知什么地方响起了铃声,罐座猛地动了一下,像石头一样飞速跌落下去。保罗无法接受威廉已经死了,这是不可能的,这儿不是依然热热闹闹的吗?装卸工把小货车搬到了转台上,另外一个工人推着货车沿着弯弯曲曲的井口铁轨向前跑去。“威廉死了,妈妈去了伦敦,她在那儿干什么呢?”孩子问着自己,仿佛这是一个猜不透的谜。他看着一只接一只的罐笼升了起来,可就是没有父亲。终于,在运煤车旁,他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罐笼停稳后,莫瑞尔走来了。由于上次事故,他的腿稍微有点瘸。“是你,保罗?他更严重了吗?”“你得去趟伦敦。”两人离开矿井,好多人好奇地看着他们。他们走出矿区,沿着铁路向前走去。一边是沐浴秋天阳光的田野,一边是像墙一样的长列货车。莫瑞尔有些惊恐地问:“他没死吧,孩子?”“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昨天晚上,我们接到妈妈的电报。”莫瑞尔走了几步,斜靠在一辆卡车旁,双手蒙着眼睛,他没有哭。保罗站在那里,张望着四周等他。一架过磅机上,一辆货车慢慢开过。保罗望着周围的一切,就是回避不看似乎累了斜靠在煤车上的父亲。莫瑞尔以前去过一次伦敦。他动身去帮妻子,心里害怕,神情憔悴。那一天是星期二,孩子们留在家里。保罗去上班,亚瑟去上学,安妮有一位朋友陪着她。星期六晚上,保罗从休斯顿回家,刚拐过弯,他就看到从塞斯利桥车站回来的父母。他们在黑暗中无言地走着,精疲力尽,两人拉开一大截距离,保罗等着。“妈妈!”他在黑暗中喊了一声。莫瑞尔太太瘦小的身躯似乎没有反应。他又叫一声。“保罗!”她应道,仍是十分漠然的样子。她让他吻了一下,但她似乎对他没有感觉。回到家里,她依旧是那副神情——愈发矮小,面色苍白,一声不响。她对什么都不在意,对什么都不过问,只是说:“棺材今天晚上就运到这儿了,沃尔特,你最好找人帮帮忙。”然后,转过身来对孩子说,“我们把他运回来了。”说完她又恢复了那种一言不发的状态,两眼茫然地看着屋里的空间,两手交叠放在大腿上。保罗看着她,觉得自己气都喘不过来了,屋里死一般的寂静。“我上班了,妈妈。”他痛楚地说。“是吗?”她回答,神情阴郁。半小时后,莫瑞尔烦恼不安,手足无措地又进来了。“他来了,我们应该把他放在哪儿?”他问妻子。“放在前屋里。”“那我还得搬掉桌子吧?”“嗯”“把他放在椅子上?”“你知道放在那儿——对,我也这样想。”莫瑞尔和保罗拿了支蜡烛,走进了客厅,里面没有煤气灯。父亲把那张桃花木的大圆桌的桌面拧了下来,空出屋子中间,又找来六把椅子面对面地排着,准备放棺材。“从来没见过他这么高的人!”这个矿工说,边干活边焦急地张望着。保罗走到凸窗前,向外望着,夜色朦胧,那株白蜡树怪模怪样地站在黑暗之中。保罗回到母亲身边。十点钟,莫瑞尔喊道:“他来了!”大家都吃了一惊。前门传来一阵开锁取门闩的声音。门开处,夜色涌进屋内。“再拿一支蜡烛来。”莫瑞尔喊道。安妮和亚瑟去了。保罗陪着母亲,一手扶着母亲的腰站在里屋门口。在这间干干净净的屋子里,六张椅子面对面的已经摆好了。窗边,亚瑟靠着花边窗帘,举着一支蜡烛。在敞开的门口,安妮背对着黑夜,向前探身。站在那里,手里的铜烛台发着光。一阵车轮声。保罗看见外面黑漆漆的街上几匹马拉着一辆黑色的灵车,上面是一盏灯,两侧是几张惨白的脸。接着,几个男人,都是只穿着衬衫的矿工,好象在拼命用力。一会儿,两个男人出现了,他们抬着沉重的棺材,腰都压弯了。这是莫瑞尔和一个邻居。“抬稳了!”莫瑞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和同伴们踏上园子里很陡的台阶,微微发光的棺材头在烛光下起起伏伏。其他人的胳膊在后面使着劲。前面的莫瑞尔和本茨踉跄了一下,这个黑色的庞然大物就晃动起来。“稳住!稳住!”莫瑞尔喊道,声音中似乎饱含着痛楚。六个人抬棺材的人高高地抬着棺材,走进了小园子。再有三步台阶就到门口了。灵车上那盏黄色的灯孤零零地在黑沉沉的马路上闪烁着。“小心!”莫瑞尔说。棺材晃动着。人们爬上这三级台阶。第一个人刚出现,安妮手里的蜡烛就忽闪了一下,她禁不住呜咽起来。六个男人垂着脑袋挣扎着进了屋,棺材压着六个人,仿佛压在每个人的心上似的沉重而悲哀。“噢,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这些人因为上台阶步伐不一致而引起棺材晃动,每晃一次,莫瑞尔太太就低声地哭号一阵。“噢,我的儿子——……——……——………,”“妈妈!”保罗一手扶着她的腰,呜咽地喊道。她没听见。“哦,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她一遍一遍地念叨着。保罗看见汗珠从父亲额头上滚落下来。六个男人都进了屋里——六个都没穿外套,弯着胳膊,使着劲,磕碰着家具,把屋里挤得满满的。棺材掉了个头,轻轻地放在了椅子上,汗从莫瑞尔脸上滴落在棺木上。“哎呀,他可真沉!”一个男人说,其它五个矿工叹着气,躬着腰,哆哆嗦嗦地挣扎着走下台阶,随手关上了身后的门。现在客厅里只剩下全家人和这个巨大的上了漆的木匣子。威廉入殓时,身长有六英尺四英寸,像一块纪念碑似的躺在那个浅棕色笨重的棺材里。保罗觉得棺材将永远留在房间里了。母亲在抚摸着那上了漆的棺木。星期一,在山坡上的小公墓地他们葬了他。在这片小公墓里可以俯瞰田野上的大教堂和房屋。那天天气晴朗,白色的菊花在阳光下皱起花瓣。葬礼后,莫瑞尔太太不再像过去一样谈论生活,对生活充满希望,谁劝她也没用,她不和任何人交谈。在回家的火车上,她就自言自语:“如果死的是我就好了!”保罗晚上回家时,母亲总是坐在那儿,双手叉着放在膝上那条粗围裙上。所有的家务事都干完了。过去她总是换掉衣服,带上一条黑围裙。现在是安妮给她端饭菜,而妈妈则茫然地看着前方,紧紧地闭着嘴。这时他就绞尽脑汁想起点事来说给她听。“妈妈,乔丹小姐今天来了,她说我那张素描《忙碌的矿山》画得很棒。”但是莫瑞尔太太漠然对之。虽然她不听,可他还是每天强迫自己给她讲些什么。她这副麻木的神情几乎要让他发疯了。终于,“你怎么了,妈妈?”他问。她没有听到。“怎么了?”他坚持问,“妈妈,你怎么了?”“你知道我怎么了。”她烦躁地说着,转过身去。这个孩子——16岁的孩子——郁郁不乐地上床去了。他就这样愁苦地度过了十月、十一月和十二月,整整三个月。母亲也试着改变一下,可她怎么也振奋不起来。她只是默默思念着死去的儿子,他死得可真惨。后来,十二月二十三日那天,保罗口袋里装着五先令的圣诞赏钱,晕晕乎乎地走进了屋,母亲看着他,愣了一下。“你怎么了?”她问。“我难受得很,妈妈。”他回答,“乔丹先生给了我五先令圣诞赏钱。”他颤抖着把钱递给她,她把钱放在桌上,“你不高兴?”他有些责怪她,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你哪儿不舒服吗?”她说着解开他大衣的钮扣。她常这么问。“我觉得很难受,妈妈。”她给他脱了衣服,扶他上了床。医生说,他得了很严重的肺炎。“如果我让他呆在家里,不去诺丁汉,也许他不会得这种病吧?”她首先问道。“可能不会这么严重。”医生说。莫瑞尔太太不禁责备自己。“我应该照顾活人,而不该一心想着死去的。”她对自己说。保罗病得很厉害,可他们雇不起护士,每天晚上母亲就躺在床上陪他。病情开始恶化,发展到病危期。一天晚上,他被一种就要死的那种阴森恐怖的感觉折磨着,全身的细胞好象都处在就要崩溃的过敏状态,知觉疯狂地正在做最后的挣扎。“我要死了,妈妈!”他喊着,在枕头上不停地喘着粗气。她扶起他,低低地哭着:“哦,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母亲的哀泣使他清楚过来,认出了她,他的全部意志由此产生并振奋起来。他把头靠在母亲胸前,沉浸在母亲的慰籍之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姨妈说,“保罗在圣诞前生病倒是一件好事,我相信这倒救了他妈妈。”保罗在床上躺了七个星期,再起来时,脸色苍白,浑身虚弱不堪。父亲给他买了一盆深红和金黄色的郁金香。当他坐在沙发上跟母亲聊天时,花儿就放在窗台上,在三月的阳光下闪耀着。现在,母子俩相依为命,莫瑞尔太太把保罗当成了命根子。威廉是个预言家。圣诞节时,莫瑞尔太太收到了莉莉寄来的一份小礼物和一封信。新年时,莫瑞尔太太的姐姐也收到了莉莉的一封信。“昨天晚上我参加了一个舞会,舞会上碰到一些讨人喜欢的人,我玩得很痛快。”信上这么写着,“我每支舞都跳,没空错过一支舞曲。”从那以后,莫瑞尔太太再没有她的消息。儿子死后的一段时间里,莫瑞尔夫妇相敬如宾。他常常陷入一阵恍惚之中,眼睛瞪得大大的,茫然地看着房间的另一头。之后,他突然站起身,急匆匆地到“三点”酒家,回来后就又正常了。不过他再也没有路过莎普斯通,因为那儿有儿子工作过的办公室,而且也总回避着那座公墓。第七章 少男少女的爱情在秋天那段时间,保罗去了好多次威利农场,他和最小的两个男孩子已经成了朋友。大儿子艾德加起初有点傲气,米丽亚姆也不大愿意和他接近,她怕被保罗看不起,会像她兄弟那样对待他,这个女孩子内心充满罗曼蒂克的幻想、她想像着到处都有沃尔特·司各特笔下的女主人公。受到头戴钢盔或帽簪羽毛的男子的爱慕,而她就是一位公主般的人物,后来沦落为一个牧猪女。而她见到得多少有点象沃尔特·司各特笔下的男主人公的保罗时有点害怕,保罗既会画画,又会说法语,还懂代数,每天乘火车去诺丁汉。她害怕保罗也把她看作是个牧猪女,看不出她自身内在的那种公主气质,因此她总是冷淡地保持一定的距离。她的好伴儿就是自己的母亲,她们都长着褐色的眼睛,都带有神秘莫测的气质。这种女人内心深深地信仰宗教,甚至连呼吸中都有一种宗教气息,她们对待生活也是透过这层迷雾。对于米丽亚姆来说,当瑰丽的夕阳映红了西天,当艾迪丝、露茜、罗恩娜、布莱茵·德·布伊斯·吉尔伯特,罗勃·罗伊和盖·曼纳林等等人物形像在清晨朝阳下踩着脚下沙沙作响的树叶,或在下雪天,高高坐在卧室里时,她就觉得她一心一意热情膜拜的耶稣和上帝合二为一了。这就是她的生活。其余时间,她就无聊地在家里干活。要不是她刚擦干净的红地板马上就会被兄弟们的皮靴踩脏的话,她是不会介意干这些家务活的。她老是紧紧地抱着四岁的小弟弟,她的疼爱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她虔诚地去教堂,头总是低着,唱诗班别的女孩子的粗俗的行为和教区牧师庸俗的嗓音都让她痛苦得发抖。她跟她的几个兄弟针锋相对斗争,因为她认为他们是野蛮的家伙。她对父亲也不是很尊重,因为在他心中,他没有一点珍惜尊重上帝的意思,只是想尽力过一个舒适的日子。而且,只要他想吃饭,就得开饭。她痛恨自己低下的地位,她想得到别人的尊敬。她想学习,想象着如果她也能像保罗所做的那样《高龙巴》,《围着房间的旅行》,这世界对她就会是另一副面孔了,而且也会对她肃然起敬了。她不可能靠地位和财富成为一名公主,因此她疯狂地学习,想籍此来出人头地。因为她与众不同,不该与平庸之辈一起被别人忽视。学习则是她所寻求的出人头地的唯一方法。她的美——那种羞怯、任性、十分敏感的美——对她来说不算什么。甚至她那热烈地沉湎于狂想的灵魂,也是不足挂齿。她一定得有什么东西来巩固她的自尊心,因为她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她对保罗简直是心驰神往。总的来说,她对男性是藐视的。但是,眼前这位是一个新的形象,聪明伶俐,文雅,时而温柔,时而忧伤,时而机灵乖巧,他见多识广,家里还新近遭逢丧事。这个男孩就这点微薄的知识已经博得了她的无限尊敬。然而,她却努力装出藐视他的样子,因为他只是把她看成了一个地位低下的姑娘而不是一位公主,甚至,他几乎不注意她。后来,他大病了一场,她想到他可能会变得十分虚弱,那么,她就比他强壮些,这样,她就可以爱护他了,而他也依靠着她,她把他拥在怀里,不知她将会多么的爱他!天刚亮,李花竞相开放,保罗就搭那辆送牛奶的笨重的马车来到了威利农场。他们在早晨清新的空气中慢慢地往坡上爬,雷渥斯先生亲切地冲他喊了一声,接着就“嗒嗒”地催着马儿。一路上,白云缭绕,涌向被春天唤醒的后山。尼瑟米尔河流经山谷,河水在两岸干枯的草地和荆棘的映衬下显得很蓝。马车行驶了四英里半,树篱上小小的花蕾飞开出玫瑰似的花朵,闪出铜绿般色泽。画眉和黑鸟此伏彼起互相和鸣。这儿真是一个令人着迷的新奇的世界。米丽亚姆透过厨房向窗外张望着,看见马踏过白色的大门进了后面长满橡树的院子,但还没看见人影。紧接着,一个穿着厚厚的大衣的年轻人下了车,伸出手去接那个相貌英俊、红光满面的农夫递过去的鞭子和毛毯。米丽亚姆出现在门口,她快十六岁了,肤色红润,仪态端庄,更加漂亮了,她的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好像什么使她欣喜若狂。“我说,”保罗说,不好意思地侧过脸,“你家的水仙花就要开了,是不是太早啊?不过这花看上去冷冰冰的,是吗?”“是冷冰冰的。”米丽亚姆用悦耳含情的声音说。“那花蕾上的绿色……”他支支吾吾,嗫嚅着说不下去了。“我来拿毯子吧。”米丽亚姆异常温柔地说。“我自己来。”他说,似乎有些受到伤害,不过他还是把毯子递给了她。接着,雷渥斯太太出现了。“你一定又冷又累,”她说,“我来替你脱衣服,这衣服太厚太重,你不能穿这件衣服走远路。”她帮他脱下大衣,他对这种照顾很不适应。她被大衣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喂,孩子她妈,”农夫提着大奶桶,晃晃荡荡地走过厨房时,笑着说,“你怎么能拿得动那东西呢?”她替小伙子把沙发垫子拍拍松。厨房狭小而零乱。这个房子原来是个工人的房子,家具也是破破烂烂的。保罗喜欢这儿——喜欢被当做炉边地毯的麻袋,喜欢楼梯下面那有趣的角落,还喜欢角落里的小窗户,他弯下腰来就可以通过窗户看到后园里的李树,和远处可爱的小山丘。“你要不要躺一躺?”雷渥斯太太问。“哦,不要,我不累。”他说,“你不觉得出来有多么美好吗?我看见一棵开花的野刺李,还有好多的屈菜,我真高兴今天天气这么好。”“你要不要吃喝点什么?”“不用,谢谢你。”“你妈妈怎么样?”“我觉得她现在太累了,老是要干的活太多。也许要不了多久要和我一起去斯肯格涅斯,她就能休息休息了。如果她能去,我会非常开心的。”“没错,”雷渥斯太太回答,“她自己没病倒真是个奇迹。”米丽亚姆忙乎着准备午饭,保罗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他的脸苍白而消瘦,不过他的眼睛还是像以往一样机灵而充满活力。他看着姑娘走来走去那惊异痴醉的样子,把一个大炖锅搁在炉子上,要不就看看平底锅里。这里的气氛和自己家里完全不一样,家里的一切总是普普通通,平平淡淡。马在园子想去吃玫瑰花,雷渥斯先生在外面大声吆喝着,姑娘吓了一跳,一双黑眼睛看了看四周,仿佛什么东西突然闯入了她的内心世界。屋里屋外都有一种寂静的感觉,米丽亚姆似乎生活在一个梦幻一般的故事里,她自己是个被囚禁的少女,她的心总是在一个遥远、神秘的地方,沉醉在梦境中,她身上那条褪色的旧裙子和破靴子就像是考菲图国王的那位行乞少女身上浪漫的破烂衣衫。她突然意识到他那双敏锐的蓝眼睛在注视自己,把她的全身上下都看在眼里。她的破靴子和旧衣衫顿时让她感到痛心。她痛恨他看到了这一切,甚至他还知道她的长袜没有拉上去。她走进了洗碗间,脸涨得通红。从这之后,她干活时,手总是有点发抖,差点没把拿着的东西掉到地上。她内心的梦被惊动,因此她浑身惊慌得发抖,她恨他看到的太多了。雷渥斯太太虽然需要去干活,但她还是陪保罗坐着聊了一会,她觉得让他一人坐在那儿不礼貌。一会儿,她说了声对不起便站了起来。过了一阵,她看了看汤锅。“哦,米丽亚姆。”她喊道:“土豆都煮干了!”“真的吗,妈妈?”她叫道。“如果我没有把这事托付你来干,我倒也放心的,米丽亚姆。”母亲说着,看了看锅。姑娘站在那里好象被打了一拳似的。她的黑眼睛睁得大大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可是,”她回答,一副羞愧难堪的样子,“我肯定在五分钟之前我还看了看土豆呢。”“是的,”母亲说,“我知道土豆容易烧糊。”“土豆糊得不厉害,”保罗说,“没什么关系吧?”雷渥斯太太抬起那双褐色的痛心的眼睛看看这个小伙子。“如果没有那几个兄弟们,也没什么关系。”她对他说,“只有米丽亚姆知道,如果他们发现土豆烧糊了,会惹出怎样的麻烦。”“那么,”保罗暗自想:“你就不该让他们惹麻烦。”一会儿,埃德加进来了。他打着绑腿,靴子上都是泥。作为一个农夫,他的身材太矮了些,神情也相当拘谨。他看了保罗一眼,冷冷地点了下头,说:“饭好了吗?”“马上就好了,埃德加。”母亲抱歉地回答说。“我可等着要吃了。”年轻人说着,拿起报纸来看。一会儿,家里其它几个人纷纷回来了。饭也准备好了。大家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母亲过分的温顺和带有歉意的语调反而使几个儿子的举止更加粗野。埃德加尝了一口土豆,像个兔子一样地咂咂嘴,气鼓鼓地望着母亲,说:“这些土豆糊了,妈妈。”“对,埃德加,我一时竟忘了它,如果你们吃不下,就来点面包吧。”埃德加怒视着米丽亚姆。“难道米丽亚姆不能照看一下土豆?她在干什么?”他说。米丽亚姆抬起头来,嘴巴张着,黑眼睛一闪一闪地充满了怒火,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她低下头,把怒火和羞愧都咽到肚子里去了。“我相信她也在努力干活。”母亲说。“她连煮土豆都不会,”埃德加说,“还留在家里有什么用?”“就为了吃留在伙房的东西。”莫里斯说。“他们没忘记用那回土豆馅饼的事来打击我们的米丽亚姆。”父亲哈哈大笑着说。她觉得羞愧极了。母亲静静地坐在那儿,烦恼不堪,看起来好象圣徒不巧和野蛮的人共餐了似的。这让莫瑞尔感到困惑,他很想知道为什么因为几个烧焦的土豆会引起这么一场轩然大波。母亲把一切事——即使是一点点小事——都让它升格到宗教信仰的高度。几个儿子很厌恶这样,他们觉得这是成心和自己过意不去,于是就以蛮横粗野和傲慢讥笑来对抗。对于刚刚进入成年时期的保罗来说,这儿的气氛以及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有一些宗教意味,对他有一种难以表述的吸引。他只觉得这儿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味儿。他的母亲是很有理性的,而这儿却不同,有些他喜欢,但有些往往会令他感到厌恶。米丽亚姆和几个兄弟面红耳赤地争吵了一番,到下午的时候,等哥儿几个出去以后,她母亲说:“午饭的时候你真让我失望,米丽亚姆。”女孩子低下了头。“他们真不是东西!”她突然喊道,抬起那双充满怒火的眼睛。“但你不是答应我不理他们吗?”母亲说,“我相信了你。你跟他们争吵时我真受不了。”“他们太可恨了!”米丽亚姆叫道,“而且——而且俗不可耐。”“是的,亲爱的,但是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跟埃德加还嘴。你就不能让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吗?”“为什么就可以这样随心所欲?”“你难道这么不坚强,你就这么软弱,非跟他们吵,都不肯因为我面忍住这口气吗?”雷渥斯太太始终不渝地坚持这种“忍辱负重”的说教。但这几个男孩根本不吃这一套,只有米丽亚姆还深合她的心意,她在她身上比较成功地灌输了这一套。男孩子最讨厌的就是这一套。可米丽亚姆却常常用“忍辱负重”的态度对待他们。于是他们就瞧不起她,厌恶她。可她却仍然现出这种傲慢的谦逊态度,我行我素。雷渥斯家常常给人这种争争吵吵不甚和谐的感觉。尽管男孩子们深恶痛绝母亲要求他们逆来顺受和自卑中夹杂着高傲,但这毕竟对他们还是有很深的影响。他们不屑于和一个外人建立普通的感情和平凡的友谊,总是无休止地追求一些更深层的东西。对他们来说,普遍人似乎浅薄又平凡,而且微不足道。所以他们很不善于交际,显得格格不入,简直活受罪,然而却傲慢无礼,自认为高人一等。但私下里,却也渴望着这种他们无法得到的精神上的亲密。因为他们太麻木不仁,对别人一概愚蠢地蔑视,因此阻塞了每一条通往密切交往的途径。他们要的是真正的亲密,但他们甚至连一个人都没有好好地接近过,因为他们不屑于走出第一步,他们看不起这种建立普遍交情的小事。保罗对雷渥斯太太充满了好奇。当他和她呆在一起时,仿佛一切蒙上了一层宗教色彩。他的心灵,受过创伤但又相当成熟,像寻求滋养似的渴求着她。在一起时,他们似乎能从一个日常经历中探究出其中荣辱生死的真谛。米丽亚姆不愧是她母亲的女儿。在午饭后的阳光下,娘儿俩陪着他一起到田野里去。他们一起找鸟窝,果园的树篱上就有只雌鹪鹩的窝。“我真想让你看看这个窝。”雷渥斯太太说。他蹲下身来,小心地用手慢慢穿过荆棘模进鸟窝那圆圆的门。“简直就像摸到了鸟儿的身体内部一样,”他说,“这里很暖和。人家说鸟儿是用胸脯把窝压成杯子那么圆的。但我弄不明白怎么顶也是圆的呢?”这鸟窝似乎闯入了这娘俩的生活,从那以后,米丽亚姆每天都为看看这个鸟窝。鸟窝对她来说似乎很亲密。还有一次,当他和米丽亚姆一起走过树篱时,他注意到了那些白屈菜,仿佛一片片金黄色的光斑撒在沟边上。“我喜欢这些白屈菜,”他说:“在阳光下,花瓣就平展开来,仿佛被阳光烫平了似的。”从那以后,白屈菜对她也有了吸引力。她很善于拟人想象,但还是鼓励他像这样去欣赏各种事物。这样,这些事物在她眼里就变得栩栩如生了。她似乎需要外界的东西先在她的想象中或她的心灵中燃起火花,然后她才能确切地感受到它们的存在。由于她一心信教,她仿佛跟凡俗生活断了线。她认为,这个世界如果不能成为一个没有罪恶的修道院或者天堂,那么,就是一个丑恶、残忍的地方。就是在这种微妙的亲密气氛中,在对自然界的东西具有一致看法而产生的情投意和中,他们逐渐萌发了爱情。单方面来说,他是经过好久才了解她的。由于生病,他不得不在家待了十个月。有一段时间,他跟母亲去了斯肯格涅斯,在那里过的相当不错。不过,即使在海滨,他也写了几封长长的信给雷渥斯太太,给她讲了海岸和海。他还带回来他心爱的几幅单调的林肯海岸的素描,急着给她们看。雷渥斯太太家人对他的画比他母亲还感兴趣。当然莫瑞尔太太关心的不是他的艺术,而是他本人和他的成就。但雷渥斯太太和她的孩子们都几乎成了他的信徒。他们鼓舞了他,让他对他的工作满腔热情,而他的母亲的影响就是让他更加坚定,孜孜不倦,不屈不挠,坚持不懈。他不久就和几个男孩子们交上了朋友。他们的粗鲁只不过是表面现象罢了。一旦他们遇到了自己信得过的人,他们就变得相当温文尔雅,和蔼可亲。“你想跟我一起去修耕地吗?”艾德加有些犹豫地问他。保罗高高兴兴地去了,整个下午都帮着朋友锄地,或者拣青萝卜。他常常和三兄弟躺在谷仓里的干草堆上,给他们讲关于诺丁汉和乔丹的事情。投桃报李,他们也教他挤牛奶,让他干些小杂活——切干草、捣烂萝卜——他愿干多少就干多少。到了仲夏,整个干草收获季节,他都和他们一起干活,而且喜欢上了他们。实际上,这个家庭与世隔绝,他们多少有点像“遗民”。虽然这些小伙子们都强壮而健康,然而他们生性过于敏感,爱踌躇不前的性格使他们相当孤寂,而你一旦赢得他们的亲密情谊,他们也是相当亲切的贴心朋友。保罗深深地爱上了他们,他们同样也爱保罗。米丽亚姆是后来才接近他的。不过他却早在她还没在他生活中留下任何痕迹时就已经进入了她的生活圈子。一个无聊的下午,男子汉们在地里干活,其它人去了学校,家里只有米丽亚姆和她的母亲。这姑娘犹豫了一会儿,对他说:“你见过秋千吗?”“没有。”他回答,“在哪儿?”“在牛棚里。”她回答。在准备给他什么东西,或给他看什么东西之前,她总是要犹豫不决。男人对事物的价值标准和女人的大不一样。她喜欢的东西——对她来说很宝贵的东西——却常常受到几个兄弟的嘲弄取笑。“好,走吧。”他回答着,跳起身来。这儿有两个牛棚,谷仓两边各有一个。一个低暗一些的牛棚有四头母牛,当小伙子和姑娘向吊在黑暗处屋梁上的又粗又大的绳子走去时,母鸡乱飞到食糟边上吵个不停。那根绳子向后绕在一根钉子上。“这倒真是挺不错的绳子呢!”他赞赏地惊叫着搂着它坐上去了,急着想显显身手。但立即他又站起身来。“来,你先来。”他对姑娘说。“喂,”她回答着向谷仓走去,“我们先在坐的地方铺几个袋子。”她把秋千为他弄得舒舒服服的。她很高兴这样做,他抓住了绳子。“好,来吧。”他对她说。“不,我不先来。”她回答。她静静地站在一边。“为什么?”“你来吧。”她恳求道。这几乎是她生命中第一次尝到对一个男人让步的乐趣,尝到了宠爱他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