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与情人-9

诺丁汉。保罗的工资在圣诞期间升到十先令,这令他喜出望外。他在乔丹工厂干得十分愉快。但他的身体却因为长时间的工作和终日不见阳光而受到影响。他在母亲的生活中占有越来越重要的位置,因此,她千方百计地想为他调剂一下生活。他的半天休息日在星期一下午。在五月一个星期一的上午,只有他们俩在吃早饭。她说:“我想今天会是一个好天。”他吃惊地抬头看了看她,寻思话里有什么含义。“你知道雷渥斯先生搬到了一个新农场去了,嗯,他上上星期还问我愿不愿去看看雷渥斯太太,我答应他如果天气好,就带你星期—一起去,怎么样?”“哦,好极了,好妈妈。”他欢呼起来,“我们今天下午去。”保罗兴冲冲地向车站走去。达贝路旁的一棵樱桃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群雕旁的旧砖墙被映成一片深红,春天给大地带来满眼翠绿,在公路拐弯的地方,覆盖着早晨凉爽的尘土,阳光和阴影交织而成美丽的图案,四周沉浸在一片宁静中,景色壮观迷人。树木骄傲地弯下它们宽宽的肩膀,整个早晨,保罗待在仓库里想象着外面的一派春光。午饭时他回来了,母亲显得很激动。“我们走吗?”他问。“我准备好就走。”她回答。一会儿,他站起身。“你去收拾打扮,我去洗碗。”他说。她去了。他洗了锅碗,收拾好后,拿起她的靴子。靴子很干净,莫瑞尔太太是一个生来就极讲究清洁的人,即使在泥浆时走路都不会弄脏鞋子的。但是保罗还是替她擦了一下靴子,这是一双八先令买来的小羊皮靴子,可是在他看来这是世界上最精致的靴子。他擦得小心翼翼的,仿佛它们不是靴,而是娇美的花。突然,她神色羞怯地出现在里屋门口,身穿一件新衬衫。保罗跳起来迎向前来。“噢,天哪!”他惊叹起来,“真叫人眼花缘乱!”她矜持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昂起了头。“哪里是眼花缭乱!”她回答,“这挺素净的。”她往前走了几步,他围着她身边转了几圈。“哎,”她问他,有点不好意思,但又装着矜持的样子,“你喜欢这件衬衫吗?”“喜欢极了!你真是位外出游玩的好女伴!”他在她身后上下打量着。“咳,”他说:“在街上,如果我走在你后面,我会说那个女人在卖弄风骚呢!”“不过她可没有这样。”莫瑞尔太太回答,“她还不清楚这衣服是不是适合她呢。”“哦,不!难道她还想穿着那种肮脏的黑颜色,看起来好像裹着一层烧焦的纸。这件衣服太适合你了,而且我认为你看起来漂亮极了。”她又从鼻子里哼了一下,满心的高兴,但仍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但是,”她说:“它只花了我三先令。你不可能买一件价值这么低的成衣,对吧?”“我的确不行。”他回答。“而且,你看,这材料。”“漂亮极了。”他说。这件衬衣是白色的,上面印有紫红色和黑色的小树枝样的图案。“不过,恐怕这件衣服对我来说太显年轻了。”她说。“显的太年轻了!”他生气地喊道,“那你为什么不买些假白发套在头上?”“不需要,我马上就会有的,”她回答说:“我的头发已经白得多了。”“得了,你才不会呢,”他说:“为什么我要个白头发的妈妈?”“恐怕你得委屈一下,孩子。”她神情古怪地说。他们气气派派地出发了,为了遮阳,她带上威廉送给她的那把伞,保罗个子虽然不高,可比她要高许多,所以他自觉得象男主人似的了不起。休耕地上那些青青的麦苗柔和地发着光。一缕缕白色的蒸汽飘在敏顿矿井上空,矿井里传来沙哑的“咳咳”声。“看那边,”莫瑞尔太太说。母子俩站在路上望着,沿着大矿山的山脊,天边有几个影子在慢吞吞地挪动着,是一匹马,一辆小货车和一个男人。他们正往斜坡上爬,头似乎都挨着了天。最后,那个男人把货车倒立,垃圾从大矿坑的陡坡上滚了下去,发出一阵响声。“你坐一会吧,妈妈。”他说。她在堤上坐了下来,他则迅速地画起素描来。她默默地欣赏周围的午后景色,看着那在绿色树林掩隐着的红色农舍,在太阳光下闪烁。“世界真奇妙,”她赞道,“太美了。”“矿井也一样,”他说,“看,它们高高耸起,简直像活的什么东西——叫不上名字的庞然大物。”“是的,”她说。“可能有些像。”“还有那么多卡车停在那等着,就像一群等着喂食的牲口。”他说。“感谢上帝,它们停在那儿,”她说,“这就意味着这个星期还能挣点钱。”“不过,我喜欢从东西的运动中去体味人的感觉。从卡车上就可以体味到人的感觉,因为人的手操纵过它们。”“是的,”莫瑞尔太太说。他们沿着道旁的树荫行进着。他滔滔不绝地对她说着,她津津有味的听着。他们走到尼瑟梅尔河尽头,阳光像花瓣一样轻轻撒在山坳里。然后,他们又转向一条僻静的路,一只狗气势汹汹地吠叫着。一个女人张望着迎了出来。“这是不是去威利农场的路?”莫瑞尔太太问。保罗害怕别人冷遇他们,躲在母亲后面。但这个女人十分和蔼,给他们指了方向。母子俩穿过小麦地和燕麦地,跨越一座小桥,来到一片荒野地里。那些白色胸脯的发着光的红嘴鸥,尖叫着绕着他们盘旋,蓝蓝的湖水一泓宁静,高空中一只苍鹭飞过,对面树林覆盖的小山,也是一片寂静。“这是一条荒路,妈妈。”保罗说:“就像在加拿大。”“这很美,不是吗?”莫瑞尔太太说着,了望着四周。“看那只苍鹭——看——看见它的腿了吗?”他指点着母亲什么应该看一看,什么用不着看。她十分乐意让儿子指指点点。“但是现在,我们应该走哪条路呢?”她问:“他告诉我应该穿过一片树林。”这片树林就在他们左边。用篱笆圈着,显得黑沉沉的。“我觉得这儿可能会有条小路,”保罗说:“不管怎么说,你好像只习惯走城里的路。”他们找到一扇小门,进去不久就踏上了一条宽宽的翠绿的林间小路。路的一旁是新生的杉树和松树。另一旁是长着老橡树的很陡的林间空地,橡树间,一片绿色蓝色池水般的风珍草,长在落满了橡树叶的浅黄褐色的土地上,长在长满了新枝的榛树下。他为她采了几朵勿忘我。看见她那双辛勤劳作的手举着他给她的那一小束花,他又一次心里充满了怜爱,而她也欣喜得不能自己。在这条路的尽头,需要爬过一道栅栏。保罗毫不费力的一下子跳过去了。“快来,”他说,“我帮你。”“不用,走开,我自己行。”他站在下边,伸出双臂准备帮她,她小心翼翼地翻了过来。“看你翻的那副样子!”当她安然着地后,他大声笑着。“讨厌的台阶!”她骂了一句。“没用的小女人,”他回答道,“连这都翻不过来。”前面,就在这片树林边上,有一片红色的低矮的农场建筑。俩人赶紧向前走去。旁边就是苹果园,苹果花纷纷扬扬地落到磨石上。树篱下有个很深的池塘。被几棵棕树掩隐起来,树荫下有几头母牛。农场的房屋有三面都冲着阳光,宁静极了。母子俩走进了这个有篱笆栏杆的小院子,院里飘散着一股红紫罗兰的幽香。几只面包放在敞开的门口旁边凉着,一只母鸡飞过来啄面包,一个围着脏围裙的女孩子突然出现在门口,她大约十四岁,脸蛋黑里透红,短短的黑卷发自然地飘落着,美极了。一双黑眼睛对着进来的陌生人害羞、疑惑,还略带惊奇地望着,她又躲进去了。不一会,又出来一个瘦弱的矮个女人,红润的脸庞,有一对深棕色的大眼睛。“噢!”她微笑着惊呼起来,“你们来了,哦,我很高兴看见你们。”她的声音很亲热,却略带感伤。两个女人握了握手。“我们真的不会打扰你吗?”莫瑞尔太太说,“我知道农场生活非常忙。”“哦,哪里话,能看到一张新面孔我们就感激不尽了,我们这里几乎没有人来。”“我也这么想。”莫瑞尔太太说。他们被带到会客室——一间又长又低的屋子,壁炉边上插着一大束绣球花。保罗趁她们两个聊天的时候,到外面看了看田园景色。他站在院子里闻着花香,看着那些农作物,那个女孩子又匆匆出来,往篱笆边上的煤堆走去。他指着栅栏边的灌木丛对她说,“我觉得这是重瓣蔷薇吧?”她用那双受惊的棕色大眼睛望着他。“我想这花开了该是重瓣蔷薇吧?”他说。“我不知道,”她支支吾吾地说,“它们是白色的,中间是粉红色的。”“那就是女儿红了。”米丽亚姆脸色通红,是那种美丽动人的颜色。“我不知道。”她说。“你家的院子里也不太多。”他说。“我们今年才住到这儿的。”她回答道,有些疏远和高傲。说着,她退了几步进屋去了。他也没在意,继续四处逛着。一会儿,他母亲出来了,他们一起参观着这里的建筑,这让保罗乐不可支。“我想,你们还养着家禽、小牛或猪啊什么的吧?”莫瑞尔大大问着雷渥斯太太。“没有,”那个小个子女人说,“我没时间喂养牛,而且我也不习惯干这活,我所能干的就是管家。”“哦,我想也是。”莫瑞尔太太说。一会儿,那个女孩子又跑了出来。“茶准备好了,妈妈。”她地声音平静,像音乐一般动听。“哦,谢谢你,米丽亚姆,我们马上就来。”她妈妈回答,几乎有点讨好的意味。“现在我们去喝茶行吗,莫瑞尔太太?”“当然可以,”莫瑞尔太太说,“什么时候都行。”保罗、妈妈,还有雷渥斯太太一起喝了茶。之后他们来到了树林,那里满山遍野风信子。小路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毋忘我,母子俩都深深地被吸引住了。当他们回到屋子里的时候,雷渥斯先生和大儿子埃德加已经在厨房里了。埃德加大约十八岁。接着杰弗里和莫里斯,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三岁,从学校回来了。雷渥斯先生是位英俊的中年男子,留着金褐色的小胡子,一双蓝眼睛总是像在提防什么似的眯着。男孩子们一副屈尊俯就的态度,不过,保罗倒没有注意到。他们到处寻找鸡蛋,四处乱钻乱爬。此刻他们正在喂鸡,米丽亚姆出来了。男孩子们也不理她,一只母鸡和几只淡黄色的小鸡关在一个笼里,莫里斯抓了一把谷子,让鸡在他手里啄食着。“你敢这样吗?”他问保罗。“让我试试。”保罗说。他有一双温暖的小手,看起来就很灵巧。米丽亚姆也看着。他拿着谷子伸到母鸡面前,母鸡用它那敏锐发亮的眼睛看了一下谷子,突然在他手上啄了一下,他吃了一惊,随即笑了起来。“笃、笃、笃!”鸡在他手掌上接连啄了几下,他又笑了,那些男孩子们也笑了起来。谷子喂完后,保罗说:“鸡碰你、啄你,但决不会伤你的。”“好,米丽亚姆,”莫里斯说,“你来试试。”“不。”她叫起来,往后退了几步。“哈,小娃娃,娇气鬼!”她的兄弟们讥笑着说。“它根本不会伤你的,”保罗说:“它只是很舒服地啄啄你。”“不!”她仍然尖声叫着,摇着她黑色的卷发往后退。“她不敢,”杰弗里说,“除了朗诵诗,她什么都不敢干。”“不敢从栅栏往下跳,不敢学鸟叫,不敢上滑梯,不敢阻止别的女孩子打她,除了走来走去自以为是个人物外,她什么都不敢。‘湖上夫人’,嗨呀!”莫里斯大声说。米丽亚姆又羞又怒,脸上涨得通红。“我敢做的事比你们多。”她叫道,“你们只不过是一些胆小鬼和恶棍!”“哦,胆小鬼和恶棍!”他们装模作样地学了一遍,取笑她的话。“笨蛋想惹我生气,不吭一声气死你!”他们引用了她的诗攻击她,笑着喊着。她进屋去了。保罗和男孩子们去了果园,他们在那儿胡乱支了个双杠,几个人玩着锻炼了一阵。保罗的身体虽不很结实,却十分灵活,正好在这儿显一手。这时他摸了摸在树上摇晃不停的一朵苹果花。“不许摘苹果花,”大哥埃德加说,“要不明年就不结果了。”“我不会摘的。”保罗回答着,走开了。男孩子们对他非常不友好,他们喜欢自己玩。于是他就散步回去找母亲。当他绕到屋子后面时,发现米丽亚姆正跪在鸡笼前面,手里捧了点五米,咬着嘴唇,紧张地弯着身子,母鸡似乎不太友好地看着她。她战战兢兢地伸出了手,母鸡向她伸过头来,她尖叫了一声,迅速收回了手,又害怕又懊恼。“不会伤你的。”保罗说。她满脸通红,站了起来。“我只是想试试。”她低声说。“看,一点都不疼。”他说着,又在手掌上放了两颗玉米,让母鸡啄去,接着母鸡在他空空的手掌上啄啊啄,“这会啄得你直想笑。”他说。她伸出手来,又缩了回去,又伸出手来,但又惊叫着缩了回来。他皱了下眉头。“其实,我可以让鸡在我脸上啄玉米。”保罗说,“它只不过轻轻碰你一下罢了。鸡特别干净,如果不干净的话,它也不会每天啄干净地上的许多东西。”他耐心而又固执地等着,注视着她。最后,米丽亚姆终于让鸡在她手上啄谷子了,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害怕,又因为害怕而觉得疼痛——一副十分可怜的样子。不过她总算做到了,接着她又试了一下。“怎么样,你看,一点也不疼吧?”保罗说。她睁着黑黑的眼睛望着他。“不疼。”她笑着说,身子有点发抖。接着,她站起身进了屋,她似乎有点厌恶保罗。“他觉得我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她心里想着,她想证明自己实际上像“湖上夫人”一样了不起。保罗看到母亲已经准备回家了,她对儿子微微笑了笑,他拿起了那一大束花。雷渥斯夫妇陪着他们走过田地,小山在暮色中变成了金黄色,树林深处露出暗紫色的野风信子。到处一片寂静,只有树林沙沙声和小鸟婉转和鸣。“这地方太美了。”莫瑞尔太太说。“没错。”雷渥斯先生说,“如果不是野兔捣乱的话,这里是片挺好的小草地,牧草都被野兔啃得光光的。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付得起租钱。”他拍了拍手,靠近树林的田地里应声跳出许多褐色的兔子,四处逃窜着。“真让人难以相信!”莫瑞尔太太惊呼。然后,母子俩独自向前走去。“这是一个很可爱的地方,对吧,妈妈?”他平静地问。一弯新月冉冉地升了起来。他的心里几乎容纳不下这么多欢乐了。母亲也高兴得几乎想哭,只好不停地说着。“我真希望我能帮帮那个男人!”她说,“我真希望我能够常常看到那些家禽和家畜!我也想学着挤牛奶,跟他聊天,帮他出谋划策。哎呀,如果我是他的妻子,这农场一定会发达起来,我知道!但是,她没有这份精力——她根本没有这份精力。你知道,她也决不应该承担这一切,我为她难过,我也为他难过。哎呀,如果我有这样一个丈夫,我决不会认为他是一个坏蛋。当然,她也没这么认为,而且她也很可爱。”降灵节期间,威廉又带着他的意中人回来了。他有一个星期的假期。那些日子,天气也不错。像往常一样,清晨,威廉、莉莉和保罗一起出去散步。威廉除了给莉莉讲点自己小时候的事以外,就不大跟她说话。保罗却不停地对他俩说着。他们三人躺在敏顿教堂的一片草地上,紧靠着城堡农场那边是一排摇曳多姿美丽的白杨树;山楂从树篱上垂了下来,铜钱一样大的雏菊和仙翁花开满田地,朵朵花像绽开的笑脸。威廉,这位已经23岁的大小伙子,这阵子消瘦了许多,甚至有些。瞧淬,躺在那里梦想着什么,莉莉正在抚摸着他的头发。保罗跑去采那些朵朵雏菊了。她摘下帽子,露出马鬃似的黑发。保罗回来后把雏菊插到她的黑发上——大朵大朵亮闪闪的白色和黄色的菊花,还有几朵粉色的仙翁花。“现在你看上去像一个年轻的女巫了。”男孩对她说:“对不对,威廉?”莉莉大笑起来。威廉睁开眼睛看着她,他的目光里掺杂着痛苦和一种极为欣赏的神情。“他把我打扮得怪模怪样了吗?”她笑着低头问她的情人。“是的。”威廉微笑着说。他看着她,她的美丽似乎伤害了他。他瞥了一眼她插满鲜花的脑袋,皱起了眉头。“你真漂亮,这就是你想要我说的话。”他说。她没有戴帽子,向前走去。过了一会,威廉清醒过来,又对她温柔起来。走过一座桥时,他把她和她的名字缩写成了心的形状。分手的时候,她看着他那双长满亮闪闪的汗毛和斑点的刚劲有力的手,似乎被这双手迷住了。威廉和莉莉呆在家的这段日子里,家里总是有一种凄凉感伤,但又温暖柔情的气氛。不过,他常常会发火。因为在这只住短短的八天,莉莉竟带了五条裙子,六件衬衫。“哦,你能不能,”她问安妮,“帮我洗一下这两件衬衣和这些东西?”第二天早晨,威廉和莉莉又要出去时,安妮却站在那儿洗衣服。莫瑞尔太太大为恼火。有时,这个年轻人看到自己心爱的人竟用这种态度对待自己的妹妹,也忿恨不已。星期天早晨,她穿了一件丝一般的印花薄软绸拖地长裙,长裙像樱鸟的羽毛一样蓝,戴着一顶奶油色的大帽子,上面插了好几朵深红色的玫瑰花,美丽极了,大家都对她赞赏不已。但是到了晚上,临出门前,她又问:“亲爱的,你拿了我的手套了吗?”“哪一双?”威廉问。“我新买的小山羊皮黑手套。”“没拿。”到处搜寻了一番,连手套的影子都没有找到,她把手套丢了。“瞧,妈妈,”威廉说,“自从圣诞节后,她已经丢了四双手套了——一双要五先令呢!”“可只有两双是你给我买的。”她不服气地说。晚上吃过饭后,他站在炉边地毯那儿,她坐在沙发上。他似乎有点讨厌她。下午他就没理她,自己去看一些老朋友,她就一直坐在那儿看书。晚饭后,威廉想写封信。“这是你的书,莉莉,”莫瑞尔太太说,“你可能还想再看一会儿吧?”“不了,谢谢你。”姑娘说,“我就这么坐会儿。”“这样太无聊了。”威廉急躁地以极快的速度写着信。在他封信时说道:“还看书呢!哼,她一辈子从来没看过一本书。”“哦,走开!”莫瑞尔太太听到他夸张的言词有些不满。“这是真的,——她没看过。”他大声说着,跳起来又站在他的老地方——炉边地毯上。“她一辈子都没有看过一本书。”“她和我一样。”莫瑞尔赞同地说,“坐在那儿看半天,她也不明白书上到底讲了些什么,我也一样。”“但你不应该这么说。”莫瑞尔太太对儿子说。“这是真的,妈妈——她看不懂书。你给她是什么书?”“哦,我给她一本安妮·斯旺写的小说。没人愿意在星期天下午看枯燥的东西。”“好,我打赌她念了不到十行。”“你弄错了。”他妈妈说。这段时间,莉莉可怜兮兮地坐在沙发上,他突然转过身来。“你看了那本书吗?”他问。“是的,我看了。”她回答。“看了多少?”“我也不知道有多少页。”“把你看过的说点给我听听。”她说不出来。她连第二页都没念到。威廉却看过很多书,有一个聪明机灵的头脑。她除了谈情说爱,聊天,什么也不懂。他习惯于和母亲交流自己的想法。他需要的是志同道合的伴侣,而他的未婚妻却要他做一个能付帐单和喊喊喳喳说笑的情夫,因此他不禁对未婚妻产生了深深的厌恶。“你知道吗,妈妈,”晚上他和母亲单独在一起地,他说,“她连一点省钱的意思都没有,头脑简单,胡乱花钱。她拿到工资时,她就立刻买那些不是必需的蜜饯栗子吃,结果我不得不给她买季票,买必需的零零碎碎的东西,甚至连内衣裤也得我买。而且她想结婚,我自己也认为我们还是最好明年办事情。但现在这个样子……”“这个样子就急着结婚,简直太糟糕了。”母亲回答。“我还得再考虑一下,孩子。”“哦,算了,现在跟她断绝关系是不可能的。”他说,“所以我要尽快结婚。”“好吧,孩子,如果你愿意,那就行、没人会阻拦你。不过我告诉你,一想起这桩婚事,我就彻夜难眠。”“哦,她会好起来的,妈妈,我们将设法克服。”“她让你给她买内衣裤的吗?”母亲问。“嗯,”他有点歉意地说,“她没问我要,但是有天早晨——是个很冷的早晨——我发现她站在车站时直发抖,冻得站不住了。于是,我问她,她穿的衣服够不够,她说:‘我觉得够了。’我说,‘你穿没穿暖和的内衣内裤?’她说,‘没有,内衣内裤是棉布的。’我问到底为什么在这种天气里不穿厚点的内衣内裤,她说是因为她没钱。她就这样熬着,得了支气管炎!我不得不带她去买厚一点的内衣内裤。妈妈,如果我们有钱,我也不会在乎的。但是你知道,她至少应该把买季票的钱留下来。但是没有,她来问我要钱买。我只好想办法去找钱。”“你们的前景可是不太妙啊。”莫瑞尔太太有些悲观地说。他脸色苍白,那张粗犷的脸以前总是什么都不在乎,永远笑嘻嘻的,现在却是满脸的惆怅和失望。“但是现在我不能放弃她,我陷得太深了。”他说,“而且,有些事情我离不了她。”“孩子,记住你可要自己把握自己的生活。”莫瑞尔太太说,“没有什么事再比一个没有前途的婚姻更糟糕了。我的婚姻已经够糟糕了,天知道我应该给你一些教训,可也说不准,也许你的婚姻要比我的还要糟糕许多倍。”他斜倚着壁炉架,双手插在口袋里,他是一个身材高大,骨瘦如柴的人,看上去似乎如果他愿意,踏遍天涯海角,在所不辞。可是此刻她从他脸上看出了悲观失望的神情。“我现在不能放弃她。”他说。“可是,”她说:“记住还有别的事比解除婚姻更糟呢。”“现在,我不能放弃她。”闹钟嘀嘀嗒嗒地走着。母子俩沉默不语,他们之间有冲突,不过他不再说话了。最后,她说:“好了,去睡吧,孩子,明天早晨你就会感觉好点,也许会更清醒些。”他吻了她一下,走了。她捅了捅炉子,心情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沉重过。过去,和丈夫在一起的岁月,她只觉得内心的希望化为泡影,可是还没有丧失生活的勇气。而现在,她感到心力焦淬,她的希望又受到沉重的打击。此后,威廉常常表现出对未婚妻的深恶痛绝。在家的最后一个晚上,他又在抱怨她。“好吧,”他说,“如果你不相信她是什么样的人,那你信不信她受过三次宗教坚信礼?”“胡说!”莫瑞尔太太大笑起来。“不管是不是胡说,她确实是这样。坚信礼对她来说——是她大出风头的戏场。”“我没有,莫瑞尔太太,”女孩子叫了起来——“我没有,这不是真的。”“什么!”他大喊着,猛地向她转过身来,“一次在布隆利,一次在肯肯罕,还有一次在别的什么地方。”“再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她说着,哭了,“再没有别的什么地方!”“有的!就算没有,那你为什么行两次坚信礼?”“有一次我才十四岁,莫瑞尔太太。”她含着眼泪辩解着。“噢,”莫瑞尔太太说,“我完全理解,孩子,别理他。威廉,说出这样的话你应该感到羞愧!”“但这是真的。她信仰宗教——她过去有本蓝天鹅绒面的祈祷书——但是,她内心的宗教信仰都不比这条桌子腿强多少,她行了三次坚信礼,那只是为了表现,为了显示自己。这就是她对一切的态度——一切!”姑娘坐在沙发上,哭了,她生性软弱。“至于爱情!”他叫道,“你最好还是叫只苍蝇去爱你吧,它会喜欢叮在你身上的……!”“好了,别再说了,”莫瑞尔太太下命令了,“如果你要说的话就找个别的地方说去吧。威廉,我都为你感到羞愧!为什么不表现出男子汉的气概?干别的什么都不行,专找姑娘的岔,还说是同她订了婚!”莫瑞尔太太气极败坏地坐下来。威廉不吭声了,后来,他似乎后悔了,吻着姑娘,安慰她。不过他说的是真话。他厌恶她。他们就要离家的时候,莫瑞尔太太陪他们到了诺丁汉。还有很长一段路才能到凯斯顿车站。“你知道,妈妈,”他对她说,“吉普是个肤浅的人,心里不会思考你任何事。”“威廉,我希望你别说这些事。”莫瑞尔太太说,她真为走在她旁边的姑娘感到难过。“这又怎么了,妈妈,现在她非常爱我。但如果我死了,要不了三个月她就会把我忘到九霄云外去。”莫瑞尔太太感到可怕极了,听到儿子最后那句痛快的话,她的心狂跳起来,久久不能平静。“你怎么知道?”她说,“你不知道,就没有权利说这种话。”“他常常说这样的话。”姑娘大声嚷嚷。“我死后,下葬不到三个月,你准会另有新欢,把我忘了,”他说,“这就是你的爱情。”在诺丁汉,莫瑞尔太太看着他们上了火车,才往家走。“有一点可让人放心,”她对保罗说,“他永远不会有钱来结婚,这点我肯定,这样的话,她反而救了他。”于是,她开始感到宽慰。事情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挽救的地步。她坚信威廉不会娶吉普的。她等待着,并把保罗拴在身边。整个夏天,威廉的来信都流露出一种发狂的情绪。他好象和往常截然不同,像换了个人似的。有时候,他会高兴得有些夸张,而有时,他的信的语调平淡而感伤。“唉,”母亲说,“恐怕他会为这个女人而毁了自己,她根本不值得他爱——不值,她只不过是个洋娃娃罢了。”他想回家,可是暑假已经过了,而离圣诞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写信激动地说,他要在十月份的第一个星期,鹅市时回家来度周末。“你身体不太好,孩子。”母亲一看到他时就这么说。她又回到了母亲身边,这使她感动得几乎要流泪了。“是的,我这一段时间一直不太好。”他说,“上个月我感冒了,一直拖到现在还好不了。不过,我想快好了。”十月的天气阳光灿烂,他似乎欣喜若狂,像个逃学的学生。但,随后他就更加变得沉默了。他比以前更清瘦了,眼里流露一种燃淬的神情。“你工作太辛苦了。”母亲对他说。说是为了挣钱结婚,他加班加点地工作。他只在星期六晚上跟母亲谈到过一次未婚妻,言谈之中充满伤感和怜惜。“但是,你知道吗,妈妈,虽然我们现在这样,可是如果我死了,她最多只会伤心两个月,之后,她就会忘了我的。你会看到,她决不会回家来看看我的坟墓,连一次都不会。”“哦,威廉,”母亲说,“你又不会死去,为什么要说这个?”“但不管怎样……”他回答。“她也没有办法,她就是那种人,既然你选择了她——那么,你就不能抱怨。”母亲说。星期天早晨,他要戴上硬领时:“看,”他对他妈妈说,翘着下巴,“我的领子把下巴磨成什么样子了!”就在下巴和喉咙之间有一大块红肿块。“不应该这样啊,”母亲说,“来,擦上点止痛膏吧。你应该换别的领子了。”他在星期天的半夜走了,在家呆了两天,他看上去好了些,也好象坚强了些。星期二早晨,一封从伦敦来的电报说他病了。当时莫瑞尔太太正跪在那儿擦地板,读完电报后,她跟邻居打了个招呼,找房东太太借了一个金镑,穿戴好后就走了。她急匆匆地赶到凯顿车站,在诺丁汉等了近一个小时,搭了一辆特快列车去了伦敦。她戴着她黑色的帽子,矮矮的身材焦急地走来走去,问搬运工怎样到艾尔默斯区。这次旅程的三个小时,她神色迷茫地坐在车厢角落里,一动不动。到了皇家岔口,还是没人知道怎么去艾尔默斯区。她提着装着她的睡衣、梳子、刷子的网兜,逢人便打听,终于,有人告诉她乘地铁到坎农街。当她赶到威廉的住处时已经六点了,百叶窗还没拉下来。“他怎么样了?”她问道。“不太好。”房东太太说。她跟着那个女人上了楼。威廉躺在床上,眼里充满血丝,面无血色,衣服扔得满地都是,屋里也没生火。一杯牛奶放在床边,没有一个人陪他。“啊,我的孩子!”母亲鼓起勇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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