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丹先生在喉咙里咕噜了一声,但并没有生气。保罗猜测他的老板只是刀子嘴,豆腐心。实际上,这位手工工场矮个老板虽然英语说得不地道,却能十分和美地让手下人独自工作,不太计较一些细枝末节的事,很有绅士派头。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形像不像一位老板或工场主,因此,他不得不做出老板的样子,装腔作势,来个下马威。“让我想想,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帕普沃斯先生问他。“保罗·莫瑞尔。”令人奇怪的是,孩子们在报上自己的姓名时总是感到屈辱。“保罗·莫瑞尔,是吗?好,你——保罗·莫瑞尔要用心把这些事干好,然后……”帕普沃斯先生慢腾腾地坐在凳子上,开始写起来。一个姑娘从后面的一扇门里走了进来,把一些刚刚熨好的弹性织品放在柜台上后,转身走了。帕普沃斯先生拿起那只浅蓝色的护膝,检查了一遍,又匆匆核对了一下黄色订货单,把它放在一边。下一个是一个肉色的假腿。他处理完这些事后,又写了两三张定单,叫保罗跟他一起去。这次他们从刚才那姑娘出现的那扇门里走了出去。保罗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一段木梯顶部2下面有一间两面都有窗户的房子,再过去点儿,屋子尽头有六个姑娘弯腰坐在工作台旁就着窗户的光做着针线活。她们正唱着《两个穿蓝衣的小姑娘》。听见门开了,她们都转过身,看到帕普沃斯先生和保罗正从房间那头看她们,就停止了唱歌。“你们不能声音小点吗?”帕普沃斯先生说,别人还认为我们这儿养猫呢。”坐在一张高凳子上的驼背女人,转过她那张又长又胖的脸,用一种低沉的嗓音对帕普沃斯先生说:“那么,他们都是雄猫啦。”帕普沃斯先生想在保罗面前,做出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样子,他下了楼梯来到成品间,走向驼背芬妮旁边,她坐在一张高凳上,上身显得很短,她那梳成几大股的浅棕色头发的脑袋和那张苍白肥胖的脸相比之下显得太大了一些。她穿着件绿黑相间的开斯米毛衣,那双从狭窄的袖口里露出来的手又瘦又干。她紧张地放下手里的活,帕普沃斯先生给她看了看一只有毛病的护膝。“得了,”她说:“这不是我的错,你用不着怪我。”她的脸颊泛红。“我没说它是你的过错。你按我告诉你的干,好吗?”帕普沃斯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是没说它是我的错,但你那副样子让别人错认为是我的错。”这个驼背女人叫道,几乎哭了。接着她从老板手里夺过那只护膝,说:“好,我给你改,你用不着发那么大的脾气。”“这是你们的新伙计。”帕普沃斯先生说。芬妮转过身,温柔地对保罗笑了笑。“哦!”她说。“但是,你们可不要把他宠坏了。”“把他变坏的可不是我们。”她像受侮辱似的顶了一句。“走吧,保罗。”帕普沃斯先生说。“再见,保罗。”其中一个女孩说。响起了一片嗤笑声,保罗出去了,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没说。这天太长了,整个上午,工人不断地来跟帕普沃斯先生说着什么。保罗不是写,就是学着打包裹,为中午的邮寄做准备。一点钟,更精确点,一点差一刻时,帕普沃斯先生就溜出去赶火车了。他住在郊区。一点钟,保罗不知该干什么好,就拿着饭篮走到地下室,在那间放着一个长桌的阴暗房间独自一人匆匆地吃了午饭。饭后,他出门了,街上阳光明亮,自由自在,让他感到惊喜。但是到了两点钟,他又回到了那间大屋子的角落。不一会儿,女工们就成群结队地走过,还指指点点着什么,这些是在楼上做血气带重活的女工,她们还要完成假肢的最后一道工序。他等着帕普沃斯先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就坐下在黄色的订单上乱写一气。帕普沃斯先生在三点差二十回来了,他就坐下来和保罗聊起来,他这时没有摆任何架子,就像同龄人一样。下午,这里从来都没多少活要干,除非是快到周末了,要结帐时才比较忙。五点钟,所有的男人都下到地下室,在板架旁喝茶,吃着抹了黄油的面包,边吃边谈。他们喝茶时也像吃午饭那样匆匆忙忙,那么让人讨厌!只不过在上面,他们之间倒是很愉悦的,而此刻因为地窖和搁板影响了他们,缺少那样的气氛。吃完茶点,所有的焊气灯都亮了,工作节奏快了,因为要赶夜间邮班发货。工场里送来的长袜刚熨好,还是带着暖暖的余温呢。保罗已经开好了发票。现在,他还得捆绑和写地址,然后还得将装袜子的邮包放到秤上秤一下。到处都是报重量的声音,还有脆脆的金属声,绳子扯断的声音,匆匆地向麦林先生要邮票的声音。终于,邮递员拿着他的邮袋,兴冲冲地来了。这时,紧张的节奏才松懈下来,保罗拿起饭篮跑向车站赶八点二十的火车。这一天在工厂里待了十二个小时。母亲坐在那里十分焦急地等着他。他得从凯斯顿步行回家,所以直到九点二十左右才到。早晨七点前他就得从家离开。莫瑞尔太太最担心他的健康问题。她本人已历尽磨难,因此她想到孩子们也会那样去经受艰难坎坷,他们必须忍受世道的艰难和人生的痛苦。保罗就一直在乔丹厂里工作,那里阴暗潮湿,空气污浊,工作时间长,这些严重地影响了他的健康。他脸色苍白地走了进来,神气疲倦。母亲端详着他,看到他很欢天喜地的样子,她的焦虑烟消云散了。“哦,怎么样?”她问。“从没这么有趣过,妈妈,”他回答道,“用不着那么辛苦地工作,他们对人很好。”“你干得还好么?”“还好,只是他们嫌我写的字难看。但是帕普沃斯先生——他是我的上司——对乔丹先生说我会写好的。我在蜷线车间工作,妈妈,你应该去看看,那地方真不错。”他很快就喜欢上了乔丹先生的公司,帕普沃斯先生有那么一种“酒肉朋友”的风韵,待人豪爽自然。他对保罗就好象是朋友一般。有时候,这个“蜷线车间的老板”心情不顺,这时就大口大口地咀嚼着口香糖,然而即使这时,他也不令人讨厌。但有一点,这种脾气暴躁的人对自己身体的伤害比对别人的伤害更厉害。“你干完那个活没有?”他会大喊着问:“加油干吧,别磨磨蹭蹭。”这人一高兴起来就忘乎所以,喜欢开开玩笑,弄得保罗不明就里。“明天我打算把我的约克郡狼狗带来。”他兴奋地对保罗说。“约克郡狼狗是什么?”“不知道什么是约克郡狼狗?不知道什么是约克郡……”帕普沃斯先生非常吃惊。“是不是那种毛很光滑——铁灰和银灰色的?”“是的,伙计。这是个稀罕物。它生的狗崽子可以卖五镑了,它本身也值七镑多,可它还没二十盎斯重呢。”第二天,这只母狗果真被带来了,是只浑身发抖,可怜兮兮的小东西。保罗对它不感兴趣,活像一块从来没干过的湿抹布。一会儿,一个男人来看这只狗,并开起粗俗的玩笑。但帕普沃斯先生冲保罗这个方向点了点头,玩笑声就小了一些。乔丹先生又来看过保罗一回,这次他发现的唯一的错就是看见保罗把钢笔放在柜台上。“如果你打算作一个办事员的话,就把你的笔夹在耳朵上!”一天他又对这孩子说:“为什么不把你的背挺直点?到这儿来。”他把孩子带进了玻璃办公室,给他穿上特别的背带,以保持肩膀端正。保罗最喜欢的还是女工们。男人们似乎庸俗无聊,他喜欢他们每个人,但他们提不起他的兴趣。楼下一个矮小敏捷的监工波莉,看见保罗在地下室吃饭,就问他,是否需要她帮忙在她的小炉子上热热饭。第二天,母亲就给他带了一盘可以热着吃的菜。他把菜拿到了那个舒适干净的房间里给了波莉,于是很快就形成了一条彼此默契的习惯:他们在一起吃饭。每天早晨11点来的时候,他把饭篮给她,一点钟他下去时,她已经把他的午饭准备好了。她不太高,脸色苍白,浓密的栗色头发,不合比例的长相,还有一张大嘴巴。她就像一只小鸟,他常称她“知更鸟”。虽然他天性就安静,可在她身边他会侃侃而谈,一聊就好几个小时,跟她聊自己的家。女孩子们都喜欢听他说话,她们常常在他坐的板凳旁转成一个小圈,滔滔不绝地谈笑着。有些姑娘认为他是个古怪的家伙,既认真严肃,又开朗愉快,而且总是用他那温柔的方式对待她们。她们都喜欢他,而他也喜欢她们。他觉得他是属于波莉的。康妮一头红色的秀发,像一朵苹果花似的脸蛋,喁喁细语的声调,这一切激发了他那浪漫主义的情调。虽然她是这样一位气质不俗的女士却穿着破旧的黑色外套。“你坐着绕线时,”他说“好象在纺车上纺纱——美极了。你让我想起,在《国王歌集》里的伊莱恩,如果我能,我真想把你画下来。”她羞答答地瞥了他一眼,脸涨得通红。后来,他画了一副自己极为满意的素描:康妮坐在纺车边的凳子上,浓密的红头发飘散在破旧的黑色外套上,紧闭着嘴,神情庄重,正把一缕缕红线往线轴上绕着。至于路易,她虽然漂亮,但有点厚颜无耻,似乎总喜欢把屁股向他身上撞,他常常和她开玩笑。艾玛则是一个长相普普通通,年纪较大,对别人总是一副屈尊俯就的神情,但她十分乐意去照顾保罗,他也对此毫不在乎。“你是怎么样穿针的?”他问。“走开,别烦人。”“但我应该知道怎样穿针的啊。”说话的时候,她一直稳稳地摇着机器。“你应该知道的事多着呢。”她回答。“告诉我,怎样把针播在机器上?”“唉,你这家伙,多令人讨厌啊!看,就是这么插。”他聚精会神地看着她。突然,一声口哨声,波莉出现了,她一板一眼地说:“保罗,帕普沃斯先生想知道你还要在下面和姑娘们厮混多久?”保罗喊了一声“再见”,飞奔着上了楼,艾玛也站起身。“我可没让他摆弄机器。”她说。像一条惯例,当所有的姑娘们在两点钟回来后,他总是跑上楼去找成品车间的那个驼背芬妮。帕普沃斯先生不到两点四十是不露面的。他常常发现他的伙计坐在芬妮旁边,要么闲聊,要么画画,要么跟姑娘们一直唱歌。通常,芬妮一般忸忸怩怩一会之后,才开始放声唱歌。她有一副音色动听的女低音嗓子。每个人都参加这个合唱,越唱越好听。保罗和六七位女工们坐在一间屋子里,没多久,不再感到窘迫了。唱完了歌,芬妮会说:“我知道你们一直在笑话我。”“别那么多心,芬妮!”一个姑娘大叫道。有一次,有人提到康妮的红头发。“还是芬妮的头发好看些,是我最喜欢的。”艾玛说。“你用不着哄我。”芬妮说,脸颊鲜红。“才不是,她是有一头秀发,保罗,她的头发很美。”“这是一种让人看着舒服的颜色。”他说,“这种冷色有点像泥土,但却发光,像沼泽地的水一样。”“天哪!”一个姑娘惊呼着哈哈大笑起来。“不管我怎么样都会招致攻击的。”芬妮说。“保罗,你应该看看把头发放下来是什么样的。”艾玛诚恳地说:“真是太美了,芬妮,如果他想画画,就把头发放下来吧。”芬妮不好意思当众这么做,不过她心里倒挺乐意的。“那我就自己放了。”这孩子说。“好吧,如果你愿意,你就放吧。”芬妮说。于是,他就细心地从发髻上取下发卡,那一大片深褐色的头发一下子就散落在驼背上。“多可爱啊!”他惊叹。姑娘们都看着,屋里静悄悄的谁也不说话,小伙子又捋了捋头发,把卷发抖开。“太棒了!”他说着闻闻发香:“我敢打赌这头发值不少钱。”“等我死了,我会把头发留给你的,保罗。”芬妮开玩笑地说。“你坐在那里晾头发时,看上去和别人一模一样。”一个姑娘对这个长腿驼背说。可怜的芬妮生性敏感,总觉得别人在羞辱她。波莉说话办事像个生意人,干脆而有条理。这两个小姐总是充满火药味,保罗常常发现芬妮泪流满面。后来,他明白了她所有的委屈,还为了她与波莉争辩过。日子就这样很快活地过去了,工厂让人有一种家的感觉,没有人催你赶你。每逢邮差快到来时,保罗特别喜欢看大家越干越快的劲头。男人们齐心协力的工作。在这种时候男人和工作仿佛溶为一体了,但姑娘们就不一样了,真正的女人似乎从来不沉迷于工作中,而是心不在焉,等待着什么。在晚上回家的路上,他总是从火车的车窗里注视着城市的灯光,它们密密麻麻地散落在山坡上,汇成一片光海,照亮了山谷,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充满了快乐。火车再往前开,可以看见布尔威尔的灯光像星垦在撒下数不清的花瓣,最远处是高炉的红红火光,袅袅上升,与云霞相映。他还得步行两英里多的路程从凯斯顿往家走,还得翻越两座小山。他常常疲倦不堪,因此他爬山时就数着山上的盏盏灯光,计算着还得走过多少盏灯才能到家。在黑漆漆的夜里,爬上小山顶,他喜欢远眺周围五、六英里以外的村庄,灯光簇簇有如萤火虫一样闪光蠕动,仿佛天堂再现人间。马尔普尔和希诺两镇灯火通明,把黑暗抛向远方。偶尔,一长列火车开来,进入这黑暗的山谷中,火车朝南开往伦敦,朝北开往苏格兰,在黑暗中高速咆哮而过,冒着浓烟,炉火熊熊,震得整个山谷也似乎随着火车的经过而轰鸣。火车过去了,城镇山庄的点点灯火又在寂静中闪闪发光。终于,他到了家,家门面对黑夜另一面。此刻,白蜡树也似乎成了他的朋友。当他进屋时,母亲高兴地站了起来,他则骄傲地把他挣的八先令放在桌上。“总能接济一下吧,妈妈?”他热切地问。“除去你的车票和午饭的花费,剩不了多少。”她回答道。接着,他就把一天的历程告诉了她。他的生活故事,就像《天方夜谭》一样,天天晚上讲给母亲听,她几乎如同自己经历的生活一样。第六章 家有丧事亚瑟·莫瑞尔逐渐长大了。他是一个粗心大意、性情急躁、容易冲动的男孩,极像他的父亲。他讨厌学问,如果他不得不去干活,他就嘟囔半天,而且一有机会,他就溜出去玩。论外表,他是家中的精华,身材匀称,风度优雅、充满活力,深棕色的头发、红润的脸色,敏锐的深蓝色的眼睛映衬着长长的睫毛,再加上慷慨大方的举止,暴躁的脾气,使他在家中倍受欢迎。但是,当他长大一点之后,他的脾气变的令人捉摸不定了。他无缘无故的大发脾气,粗暴无理,几乎让人不能忍受。有时候,他深爱着的母亲对他很反感,他只想自己。他想娱乐的时候,他痛恨所有妨碍他的东西,甚至包括母亲。而当他碰到麻烦事时,却哼哼卿卿地对她无休止地哭诉个没完。有一次,当他抱怨说老师恨他时,母亲说:“天哪!孩子,如果你不想被别人恨,就改了吧;要是不能改变,你就忍着吧。”他过去爱父亲,父亲也疼爱过他。但现在他开始厌恶父亲了。在他渐渐地长大时,莫瑞尔也开始慢慢地衰弱了。他的身体,过去一举一动都那么优美,如今却萎缩了,似乎不是随着日月而成熟稳重,而是日趋卑鄙和无赖了。每当这个面目可憎的老头对亚瑟呼来喝去时,亚瑟就忍不住要发作。而且,莫瑞尔的举止变的越来越无所顾忌,他的一举一动也让人看不顺眼。孩子们长大了,正处在关键的青春期,父亲对他们的心灵来说是一种丑恶的刺激。他在家里的举止和他在井下和矿工们在一起时一个样,丝毫不变。“肮脏讨厌的东西!”亚瑟被父亲惹怒的时候,他就会这么大喊着,冲出屋子。而莫瑞尔因为孩子们讨厌他,他就越赌气胡来。惹得孩子们发狂的厌恶和愤怒,莫瑞尔似乎从中得到了一种满足。孩子们在十四、五岁时都特别容易冲动,而亚瑟就是在父亲堕落衰弱的过程中明白事理的,因此最恨他。有时候,父亲似乎也能感觉到孩子们的那种轻蔑和憎恶。“再没有人还能像我一样辛辛苦苦地养活你们。”他会大声吼叫。“我为你们费尽心血,为你们操劳,可你们像对待一条狗一样的对待我,告诉你们吧,我再也受不了啦!”实际上,他们对他并没有那么坏,而他也不是像他说的那么勤奋地工作。如果真是那样,他们倒会同情他的。现在,这几乎成了父亲和孩子们之间的争执,他坚持着自己不良的习惯和令人厌恶的生活方式,以此来表明他是独立不羁的,不受旁人支配的。因而,孩子们更加痛恨他。最后,亚瑟变的极不耐烦,也极为暴躁。因此,他获得诺丁汉文法中学奖学金后。母亲就决定让他住在城里他的一个妹妹家里。只有周末回家。安妮仍旧是一所公立学校的低年级教师,每星期挣四先令。不过,她马上就可以每周挣十五先令了,因为她已经通过考试。这样的话,家里的经济将不成问题了。现在,莫瑞尔太太一心一意扑在保罗身上。他尽管不十分颖悟,却是个非常恬静的孩子。他坚持画他的画,仍然深爱着母亲。他所做的一切事都是为了她。她每天晚上等着他回家,然后把她白天的所思所想一古脑地全告诉给他。他认真地坐在那里听着,两人相依为命,心心相映。威廉已经和那个皮肤微黑的姑娘订婚了。还花了八几尼给他买了一枚订婚戒指。孩子们对这么大的价钱都咋舌不已。“八芬尼。”莫瑞尔喊道。“他真傻!还不如多给我点儿钱倒好。”“多给你点儿钱!”莫瑞尔太太说道,“为什么要多给你点儿钱。”她记得他从来没给她买过什么订婚戒指。她倒是更赞同可能有些傻气但不小气的威廉了。但现在这小伙子在信上频频谈起他如何跟未婚妻参加舞会,她穿着多么漂亮有服装,或者兴冲冲谈起他们去戏院时如何打扮得像个头面人物。他想把姑娘带回家来。莫瑞尔太太认为应该让她在圣诞时来。这一次,威廉没带礼物,只带着这么一位小姐回来的。莫瑞尔太太已经准备好晚饭。听到脚步声,她站起身向门口走去。威廉进来了。“嗨,妈妈。”他匆匆地吻了她一下,就站到一边,介绍这个高挑的漂亮女孩,她穿着一套质地优良的黑白格于女装,披着毛皮领圈。“这是吉普赛女郎!”韦丝特伸出手来,浅浅地笑了一下,微微露出洁白牙齿。“哦,你好,莫瑞尔太太!”她客气地打招呼。“恐怕你们都饿了吧?”莫瑞尔太太问。“没有,我们在火车上吃过饭了。你看到我的手套了吗?宝贝?”身材高大、骨骼健壮的威廉·莫瑞尔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我怎么会看到呢?”她说。“那我就丢了,你不要这么粗鲁地对待我。”他皱了皱眉,但什么也没说。她打量着厨房四周,觉得这间房又小又怪,相片后面装饰着闪光的邀吻树枝和冬青树。摆着几把木椅和小松木桌子。就在这时,莫瑞尔进来了。“你好,爸爸!”“你好,儿子,我已经知道你们的事了。”两人握握手,威廉介绍这位小姐,她同样微露玉齿笑了一下。“你好,莫瑞尔先生!”莫瑞尔奉承似地鞠了一躬。“我很好,我也希望你很好,你千万不要客气。”“哦,谢谢你。”她回答,心里觉得很有趣。“如果你不介意我就上楼去,如果太麻烦就算了。”“不麻烦,安妮带你去。沃尔特,来搬这个箱子。”“不要打扮太长时间。”威廉对他的未婚妻说。安妮拿起铜烛台,窘迫的不敢开口,引着这位小姐向莫瑞尔夫妇为她腾出来的前面卧室走去。这间屋子,在烛光下也显的窄小而阴冷。矿工的妻子们只有在得重病的时候才在卧室里生火。“需要我打开箱子吗?”安妮问道。“哦,太谢谢你了!”安妮扮演了仆女的角色,接着下楼去端热水。“我想她一定很累,妈妈。”威廉说:“我们来得很匆忙,一路上也非常辛苦。”“她需要点什么吗?”莫瑞尔太太问。“哦!不用,她马上就会好的。”屋子里的气氛有点叫人寒心。半小时后,韦丝特小姐下楼了,穿着一件紫色的衣服,在矿工的厨房里显得过分的豪华。“我告诉过你,你不用换衣服。”威廉对他说。“噢,宝贝!”她说完转过那张甜蜜蜜的笑脸对莫瑞尔太太说:“你不觉得他总是埋怨我吗?莫瑞尔太太?”“是吗?”莫瑞尔太太说:“那就是他的不对了。”“是的,真是这样!”“你很冷吧,”母亲说:“要不要靠近火炉坐着?”莫瑞尔从扶手椅上跳起来。“来坐这儿。”他说:“来坐这儿。”“不,爸爸,你自己坐吧。坐在沙发上,吉普。”威廉说。“不,不,”莫瑞尔大声说,“这把椅子最暖和了,来坐这儿,韦丝特小姐。”“多谢了。”姑娘说着,坐在矿工的象征着荣誉的扶手椅上,她哆嗦着,感觉到了厨房的温暖渐渐浸入她体内。“给我拿个手绢来,亲爱的宝贝。”她对他说。嘴巴翘着,那亲呢的样子仿佛只有他们俩人在场,这让家里人觉得他们不应该呆在这里。很显然,这位小姐就没有意识到他们是人。对她来说,现在他们只不过是牲口罢了,威廉局促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对于斯特里萨姆这样一个家庭来说,韦丝特小姐的光临已经是“屈尊”了。对她来说,这些人确实是下里巴人——简单地说,是工人阶级。她何必约束自己呢?“我去拿,”安妮说。韦丝特小姐没有理会,仿佛刚才是一个仆人在说话。不过,当姑娘拿着手帕又下楼来时,她和善地说了句:“哦,谢谢!”她坐在那里,谈论着火车上吃的那顿饭是那么寒酸,谈论着伦敦,也谈了跳舞。她确实有些紧张,所以不停地说呀说。莫瑞尔一直坐在那里抽那种很烈的手捻的烟卷,一面看着他,听着她那流利的伦敦话,一面不停地吐着烟圈。穿着她最漂亮的黑绸衬衫的莫瑞尔太太,平静而简短地回答着她的话。三个孩子羡慕地坐在一起,什么也不说。韦丝特小姐像是位公主,所有最好的东西都为她拿了出来,最好的杯子,最好的匙子,最好的台布,最好的咖啡壶。孩子们觉得他一定会认为这个场面很气派,而她却觉得很不习惯,不了解这些人,也不知道如何对待他们。威廉开着玩笑,也多少感到有些别扭。大约10点了,他对她说:“累了吗?吉普?”“很累,宝贝。”她马上用那种亲热的口气回答道,头稍微偏了一下。“我去给她点蜡烛,妈妈。”他说。“很好。”母亲回答道。韦丝特小姐站了起来,对莫瑞尔太太伸出了手。“晚安,莫瑞尔太太。”她说。保罗坐在烧水锅前面,正往一只啤酒瓶里灌热水,安妮把瓶子用下井穿的旧绒布衬衫包好,吻了母亲一下,道了晚安。家里已经没有别的空房了,所以她得跟这位小姐同住一间屋子。“等一会。”莫瑞尔太太对安妮说。安妮正坐在那儿弄着那只热水瓶。韦丝特小姐与大家—一握手,这让大家很不自在。威廉在前引路,她跟在后边走了。五分钟后,他又下楼。他心里有点恼火,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没说几句话。直到别人都上了床。只剩下他和妈妈,他才像以前一样,两腿叉开站在炉边地毯上,有些犹犹豫豫地说:“怎么样,妈妈?”“怎么样,孩子?”她坐在摇椅上,多少有些为他而伤心和丢脸。“你喜欢她吗?”“是的。”她迟迟地回答道。“她还有些害羞,妈妈。她还不习惯这儿。你知道。这里和她姑妈家里不同。”“当然了,孩子,她一定觉得很难习惯这儿吧。”“是的,”他顿时皱眉头,“可她不该摆她的架子!”“她是初来乍到,有点别扭罢了,孩子,她会好的。”“是这样的,妈妈。”他感激地回答。不过他还是愁眉不展。“你知道,她不像你,妈妈,她从来严肃不起来,而且她也不肯用脑子。”“她还年轻,孩子。”“是的,不过她缺乏家教,很小的时候,她妈妈就去世了,从那以后,她就跟她姑妈住在一起,她姑妈真让她无法容忍。她父亲又是一个败家子。因此,她从没有得到过爱。”“哦,那么,你应补偿她。”“因此,你应该在很多方面谅解她。”“孩子,怎么样谅解她?”“我不知道。当她显得举止浅薄的时候,你就想想从来没有人教会她深沉的感情。再说,她确实深爱着我。”“这一点大家都看得出来。”“但是你知道,妈妈——她和我们不一样,那些人,就是和她生活在一起的那种人,他们好象和我们有不一样的原则。”“你不必过早地下结论。”莫瑞尔太太说。看起来,他的内心还是不能轻松。然而,第三天早晨他起来后,就又开始在屋里唱歌逗乐了。“喂,”他坐在楼梯上喊:“你起来了吗?”“起来了。”她轻声应道。“圣诞快乐!”他大声对她喊着。卧室里传来她清脆悦耳的笑声,但过去半个小时了,她还在楼上。“刚才她说起来了,是真的吗?”他问安妮。“是起来了。”安妮回答。他等了一会儿,又走到楼梯口去。“新年快乐!”他喊着祝福。“谢谢,亲爱的!”远处又传来了笑声。“快点!”他恳求地说。快一个小时过去了,他还在等她。总是在六点以前就起床的莫瑞尔,看了看钟。“哦,真奇怪。”他大声说。除了威廉,全家人都吃过早饭了,他又走到楼梯口。“在那儿等着我去给你送复活节的彩蛋吗?”他生气地喊道。她只是哈哈笑着。全家人都想着,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准备,一定会有什么奇迹发生。终于,她下来了,穿着一件衬衫,套了一条裙子,漂亮迷人,仪态大方。“这么长时间,你真的在梳洗打扮吗?”他问。“亲爱的!这个问题不允许问,对吗?莫瑞尔太太?”她一开始就扮起贵族小姐的派头。当她和威廉去教堂的时候,威廉穿着大礼服,戴着大礼帽;她穿着伦敦做的服装,披着毛皮领圈。保罗、亚瑟和安妮以为人人见了他们都会羡慕地鞠个躬。而莫瑞尔,穿着他最好的衣服站在路头上,看着这对衣着华贵的人走过去,心里觉得他仿佛是王子的父亲了。实际上,她并没有那么了不起。她只不过在伦敦一家公司当秘书或办事员,干了有一年。但是,当她和莫瑞尔一家在一起时,她就摆出一副女王的架式。她坐在那里让保罗或安妮服侍她,仿佛他们是她的仆人。她对待莫瑞尔太太也是油腔滑调、随随便便,对莫瑞尔却摆出一副恩赐的架式。不过,过了一两天后,她就改变了她的态度。威廉总是要保罗或安妮陪他们一起散步,这样更显得兴趣盎然。保罗确实一心一意地崇拜着“吉普赛女郎”,但实际上,母亲几乎不能原谅他对待姑娘的那股谄媚奉承劲儿。第二天,莉莉说:“哦,安妮,你知不知道我把皮手筒放在哪儿了?”威廉回答:“你明知道皮手筒放在你的卧室里,为什么还要问安妮?”莉莉却生气的一声不响地上楼去了。她把妹妹当仆人使唤,这让小伙子气愤不已。第三天的晚上,威廉和莉莉坐在黑暗的起居室炉火旁。十一点差一刻的时候,他们听见莫瑞尔太太在捅炉子,威廉走进厨房,后面跟着他的莉莉。“已经很晚了,妈妈?”他说,她刚才一直独自坐在那儿。“不晚,孩子,我平常都坐到这个时候。”“你要去睡觉吗?”他问。“留下你们俩?不,孩子,我不放心你们俩。”“你不相信我们,妈妈?”“不论我相信不相信,我都不会那么做的。你们高兴的话可以呆到十一点,我可以看会儿书。”“睡觉去,吉普,”他对姑娘说:“我们不能让妈妈这样等着。”“安妮还给你留着蜡烛呢,莉莉。”莫瑞尔太太说,“我想你看得见的。”“是的,谢谢,晚安,莫瑞尔太太。”威廉在楼梯口吻了他的宝贝,然后,她走了,他呢,又回到厨房。“你不相信我们,妈妈?”他又说了遍,有点不快。“孩子,告诉你吧,当大家都睡觉的时候,我不信任你们两个年轻人单独留在楼上。他只好接受了这个回答,吻了吻母亲,道了晚安。复活节时,他独自一人回到家,和母亲没完没了地谈论他那个宝贝。“你知道吗,妈妈,当我离开她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在乎她,即便再也见不到她,我也不会在乎。但是,当晚上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又非常喜欢她了。”“如果她吸引你的不过是这些的话,”莫瑞尔太太说:“那么,促使你们结婚的那种爱可太不可思议了。”“这是不可思议!”他大声说,这婚姻使他烦恼不安左右为难。“但是,就我们目前的情况来说,我不能放弃她。”“你最清楚,”莫瑞尔太太说:“不过要是像所说的这样,我不会把这种感情看作爱情的——总之,这绝不是爱情。”“哦,我不知道,妈妈,她是个孤儿,而且……”他们从来争论不出任何结果,他似乎很为难,而且相当恼火。她显得克制而沉默。他全部的精力薪水都花在这个姑娘身上了,回家后,他几乎没钱带母亲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