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看着画在乔丹信纸上的图案:一条木头做的腿套着弹力袜子以及一些别的机械。他觉得手足无措。他从来不知道有这种弹力袜子,他似乎感受到了这个商业社会价值准则,不讲人情,他害怕这些。更可怕的是,木头腿的买卖。星期二那天,母子俩很早就出发了。这时是八月份,天气火一般地热。保罗走着,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拧着。他宁愿体力上多受点苦,也不愿受这莫名其妙的折腾,当着陌生人的面、让别入决定是否录用你。不过,他还是和母亲随口聊着。他从没对她坦白地说过他碰到这样苦闷的事。她只能猜到一些。这天,她快乐极了,简直像热恋中的情人。她站在贝斯伍德售票处的窗户准备买票,保罗看着她从钱包里掏钱,当他看到那双戴着黑色羊皮旧手套的手从破钱包里掏出银币时,保罗因对母亲的爱恋而产生强烈的痛楚。她又激动又快活。看着她当着其他旅客的面高声说话,他感到十分难堪。“看那些愚蠢的母牛,”她说,“正跑着圈子,好象她以为自己在马戏团里。”“很可能有一只牛虹叮了。”他低低地说。“一个什么?”她轻快地问,一点不觉得难为情。两人沉思了一阵,坐在她对面总使他非常敏感,突然,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她对他微笑了一下——一个难得的、亲切的笑容,充满明快和爱意。然后他们俩都朝窗外望去。十六英里的铁路旅程慢慢地过去了。母子俩走到车站街上,有一种情人们一起冒险的激动。到了卡林顿大街上,他们停下来扶着栏杆,看着下面运河里的驳船。“真像威尼斯。”他说,看着工厂高墙之下水面上的阳光。“也许像吧。”她微笑着回答。他们非常兴奋地去逛那些商店。“喂,看那件衬衣,”她说,“安妮穿着正合适,对吗?而且只卖一镑十一先令三便士,便宜吧?”“还是刺绣的呢。”他说。“是啊。”他们时间充裕,因此一点不急。他们觉得这个镇十分新奇陌生。但是这个男孩忧心忡忡。他一想到跟托马斯·乔丹见面就害怕。圣彼得教堂的大钟快十一点时,他们来到一条通向城堡的狭窄的街上。这条街阴暗破旧,两旁是低矮的店铺和几扇饰有黄铜门环的深绿色大门,还有伸向人行道的黄赭石台阶。接着,又是一家商店,那个小窗口看起来像一只狡猾的半睁着的眼睛。母子俩小心翼翼地走着、寻找着“乔丹父子”的挂牌。这真像在某地野外狩猎一样,兴奋激动极了。突然,他们发现一座高大黑暗的牌楼,挂着好几家商店招牌,托马斯·乔丹的就在其中。“在这儿!”莫瑞尔太太说,“但到底在哪边呢?”他们四周望着,一边是一家古怪、阴暗的硬纸板,另一边是一家商业旅馆。“在门洞里面。”保罗说。他们探险似的进了牌楼,仿佛闯入龙潭。他们走进一个宽大的院子,院子像一口井,四周都是高大的建筑,地上乱七八糟地堆着稻草、纸盒和纸板。阳光照在一只大板条箱上,里面的黄色的稻草撒得到处都是。院内其他地方和矿井一样阴暗。里面有几扇门,两个楼梯。正对着他们的楼梯最上面有一扇肮脏的玻璃门,上面模模糊糊有几个丧气的宇:“托马斯·乔丹父子外科医疗器械厂。”莫瑞尔太太走在前面,儿子跟着。当保罗跟在母亲后面登上了肮脏的台阶,走向那扇肮脏的门时,他的心情比查理一世上断头台时还要沉重而紧张。她推开了门,新奇而欣喜地站在那儿。在她面前是一个大仓库,到处是奶油色的纸包,那些卷着袖子的职员们自由自在地走来走去,这里光线柔和,那些光滑的奶油色纸包似乎闪闪发光,还有一个深棕色的木柜台。所有这些都那么安静,富有家庭气氛。莫瑞尔太太向前走了两步,停下等着。保罗站在她身后。她戴着最好的帽子,披着黑面纱。他套着男孩子的那种白色大硬领,一套诺福克西服。一个办事员抬起头来,他瘦高瘦高,脸又窄又长,看起来很机灵。然后他又朝屋子那头,一间用玻璃隔开的办公室看了一眼,才走了过来。他没有说话,只是带着和气的询问的神情俯身向着莫瑞尔太太。“我可以见见乔丹先生吗?”她问。“我去找他。”小伙子回答。他向那间玻璃隔开的办公室走去。一个红脸、白胡子的老头抬起头来,这人让保罗想起了一只长毛尖嘴的小狗。接着,小老头儿走到外面屋子里来了。他两条腿很短,又矮又胖,穿着一件羊驼毛上衣,他像是竖了一只耳朵似的歪着头,带着询问的神情稳健地走了过来。“早上好!”他说,在莫瑞尔太太面前有些犹豫,不知道她是不是个顾客。“早上好,我是陪我儿子保罗;莫瑞尔来的,你约他今天早上来见你。”“到这边来。”乔丹先生说,语气干脆,一副生意人的模样。他们跟着这位工厂老板走进一间乱七八糟的屋子,屋里摆着美洲黑皮面家具,被顾客们摸得明光闪亮,桌子上有一堆与黄色羊皮箍带缠在一起的疵气带,看上去崭新崭新,给人一种新鲜的感觉。保罗闻到一股新鲜的小羊皮味,但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到这时,他已感到晕晕乎乎,只注意视线以内的东西了。“坐下,”乔丹先生有些不太耐烦地指着一张马鬃椅让莫瑞尔太太。她极不太自然地坐在那儿。接着,这个小老头掏出来一张纸。“是你写的这封信吗?”他大声问道,顺手拿起那张纸递到保罗面前,保罗认出了这是他的信。“是的。”他回答。这时,他内心交织两种不同的感觉。首先,因为说了慌而感到内疚,因为那是威廉写的信稿。其次,他的信捏在那个人胖胖的红润的手里,显得非常生疏,和在家里放在桌子上完全不一样了。仿佛这封信就是他的一部分不听使唤了似的,他讨厌这人拿着信的样子。“你从哪学会写字的?”这个老头粗鲁地问。保罗只是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没有回答。“他写得不好。”莫瑞尔太太抱歉般地插了一句。接着,她撩起了面纱。保罗恨她没有在这个普普通通的小老头面前显得高傲一些。不过,他喜欢她摘掉了面纱的脸。“你还说你懂法语?”这个小老头问道,还是很尖刻。“是的。”保罗说。“你上的什么学校?”“公立小学。”“你是在哪里学的法语?”“不……我……”孩子脸涨得通红,没再说下去。“他的教父教的。”莫瑞尔太太说,有点解围的意味,但语气已相当冷淡了。乔丹先生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急躁地——他的手似乎随时都急着要干什么似的——他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张纸,哗啦哗啦地展开它,递给了保罗。“念一下这个。”他说。这是一张法文便条,细小而又龙飞凤舞的外文字迹弄得孩子无法辨认,他茫然地盯着这张纸。“‘先生’,”他开始读了,但然后他又为难地看着乔丹先生,“这是……这是……”他想说“笔迹”,可是他失去了往日的机灵,他怎么也说不出来这个词。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大傻瓜,他恨乔丹先生,可他只有绝望地再看看那张纸。“‘先生’——请给我寄——嗯——嗯——我不认识这个——嗯——‘两双’——‘grisfilbas’——灰色长统麻纱袜——嗯——嗯——‘sans’——没有——嗯——我不认识这个字——嗯——doigts——手指——嗯——我不认识这个——”他想说“笔迹”,但还是说不出来。看见他卡壳了,乔丹先生从他手里夺过那张纸。“请寄两双无趾灰色长麻纱袜来。”“噢,”保罗恍然大悟“‘doigts’是‘手指’的意思——也可以指,……不过一般指……”这个小老头看着他。他不知道“doigts”是否有“手指”的意思。但从他的意图来说,是“脚趾”的意思。“手指和长袜子能联系起来!”他大声嚷道。“可这的确是手指的意思呀。”男孩坚持说。他痛恨这个小老头,让他出了这样一个五。乔丹先生看着这个脸色苍白、傻乎乎的倔犟的孩子,又看了看一声不响坐着的母亲,一副不得不依靠别人生活的穷人才有的听天由命的样子。“他什么时候可以来?”他问。“哦,”莫瑞尔太太说:“由你决定,他现在已经毕业了。”“他还要住在贝斯伍德吗?”“是的,但是他能在8点差一刻到火车站。”“嗯!”结果保罗被录用为蜷线车间的办事员,每月八先令。这孩子坚持说“doigts”是“手指”的意思之后,再没说过一句语,他跟着母亲下了楼。她用那双明亮的蓝眼睛充满了疼爱和快乐注视着他。“我想你会喜欢这份工作的。”她说。“‘doigts’是‘手指’的意思,妈妈,而且那个笔迹,我不会认那个笔迹。”“没关系,我肯定他以后会对你好的,而且你也不会常见到他。刚开始那个年轻人就相当不错,我肯定你会喜欢他的。”“但是,妈妈,乔丹是不是一个很俗气的人?难道他拥有这整个厂?”“我想他过去是个工人,后来发了,”她说:“你一定不能和别人太计较,他们不是不喜欢你——只是他们待人接物的方式不同罢了。你总认为别人对你过不去,其实不是。”阳光明媚。市场的人已经散了,那片开阔地的上空,蓝天显的格外耀眼,地上铺路的圆石子熠熠发亮。大街两旁的店铺都遮掩在朦胧阴暗之中,阴影处也显出色彩斑烂的窗户,就在有轨马车穿过市场向前开去的地方,有一排水果摊,水果在太阳下闪着光——苹果、一堆堆的桔子、青梅、香蕉。母子俩路过时,那股浓浓的水果香扑面而来。保罗被羞辱气愤的情绪终于慢慢消失了。“我们去哪儿吃饭?”母亲问。这让人感觉有点挥霍无度。保罗长这么大,只去过馆子一两次,而且只要一杯茶和一个小圆面包。大多数贝斯伍德的人认为他们在诺丁汉的馆子里,最多吃得起茶和黄油面包,或是罐炯牛肉之类的东西,吃真正大厨师做的东西,被认为是奢侈。因此,保罗觉得很不是滋味。他们找了一个看起来非常普通的餐馆,但是当莫瑞尔太太溜了一眼菜单时,她的心情就格外的沉重起来,东西太贵了。于是她点了腰子馅饼和土豆,这是最便宜的菜。“我们不应该来这儿,妈妈。”保罗说。“没什么,”她说:“我们不会再来的!”她坚持给他要了一个葡萄干小馅饼,因为他爱吃甜点。“我不想吃,妈妈。”他恳求似地说。“要的。”她坚持说,“你应该吃。”她四下找着女招待,女招待正忙着,莫瑞尔太太也不愿这个时候去打扰她。因此,当女招待在男人们中打情骂俏时,母子俩就等着适合的呼叫机会。“不要脸的贱人!”莫瑞尔太太对保罗说,“看,她在给那个男人端布了呢,他比咱们来得晚得多。”“没什么,妈妈。”保罗说。莫瑞尔太太愤慨不已,可是她太穷了,要的东西又太不起眼,因此她当时还没有足够的勇气维护自己的权利。他们只好等啊等。“我们该走了吧,妈妈?”他说。这个女侍走过来,莫瑞尔太太站起身来。“你能拿一个葡萄干馅饼吗?”莫瑞尔太太清清楚楚地说。这个女恃无礼地往四周张望。“马上就来。”她说。“我们已经等得够长的了。”莫瑞尔太太说。一会儿,姑娘就端来馅饼。莫瑞尔太太冷冷地让她结帐。保罗真想钻到地下去,他很佩服母亲的那份勇气。他知道她和他一样胆怯,只是长年的风风雨雨才教会了她维护自己这么点权利。“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儿吃东西!”当他们惟恐避之不及地走出那个餐馆,她就大声发誓。“我们去,”她说。“去看看凯普和波特商店,或其他地方,好吗?”他们一路讨论着绘画,莫瑞尔太太想给他买一支他向往以久的貂毛画笔,但他拒绝了这份美意。他站在女帽店、布店前,百无聊赖,但她兴趣盎然,他也就心满意足了。他们继续逛着。“噢,看那些黑葡萄!”她说,“简直让人流口水。好多年来我想买一些,但我还得等段时间才能买。”然后她又兴高彩烈地来到花店前,站在门口,闻着扑鼻的香味。“噢,噢,太香了,太可爱了!”保罗看见了,在花店的阴影中,有一个穿黑衣服的漂亮小姐正在好奇地往柜台看着。“人家正看着你呢。”他说着想把母亲拉走。“那又是什么香味?”她不愿走,又大声问道。“紫罗兰!”他一面回答,一面匆匆闻了一下:“那儿有满满一桶呢。”“噢,在那儿——有红色的有白色的。说真的,我从不知道紫罗兰是这种香味!”她走出花店门口,他才如释重负。她又站在了橱窗前。“保罗!”她大声叫他。而他却正想法躲开那个穿黑衣服的漂亮小姐——女店员的目光。“保罗,看这儿!”他极不情愿地走了回来。“哎,看那株吊金钟!”她指着花,大叫着。“哦。”他惊奇而赞赏地说道:“时刻都觉得这些又大又沉的花朵会掉下来。”“而且开得很密。”她大声说。“看那些枝节都朝下长!”“是啊,”她惊呼,“多可爱!”“我不知道谁会买这种花。”他说。“我不知道。”她回答说:“我们可不会买的。”“它在咱们家的客厅里会枯死的。”“是啊,那个地洞真冷,看不到太阳,种什么都不行,可是放在厨房里又会烤坏。”他们买了一些东西,然后往车站走去,从楼房建筑之间的暗暗通道抬眼望去,看见运河上游那座城堡矗立在布满绿色灌木的褐色悬崖顶上,在柔和的阳光里,宛若仙境。“以后午饭时出来走走会很不错的。”保罗说:“我可以在这儿到处逛逛,看看这一切,我会爱上这地儿的。”“你会的,”母亲随声应道。他和母亲一起度过了一个美好的下午。黄昏时分,他们才到家。脸色通红,心情愉悦,但也困顿不堪。早晨,他填好季票表,拿着它去了车站。回来时,母亲刚开始擦地板。他蜷坐在沙发上。“他们说星期六把季票送来。”他说。“要多少钱?”“大约一英镑十一先令。”他回答。她一声不吭地继续擦地板。“花得太多了吗?”他回。“没有我想象的多。”她回答。“我每星期挣八先令。”他说。她没有回答,继续干着活儿,最后她说:“威廉答应我,他去了伦敦后,每月给我一英镑。他给过我一两次,每次十先令。现在,我知道,如果我问他要钱,他连一个子儿也拿不出来。我并不想问他要钱,只是你希望他能帮你买季票。我从来没想依赖他。”“他挣的钱很多,”他说。“他能挣一百三十镑。年轻人都一个样,答应给你些钱,等给你时却少得可怜。”“他自己每星期要花50多先令呢。”保罗说。“而我维持全家花费还用不了三十先令。”她回答说:“而且还得想法攒点钱应付额外开支。年轻人一旦长大了,他们就不再想着帮你了,他宁愿把钱花在那个浓妆艳抹的东西身上。”“她那么自以为了不起,就应该有自己的钱。”保罗说。“她应该有,但她确实不名一文,我问过他了,而且我知道他不会不花钱白白给她拣一个金镯子的。谁会给我买个金镯子呢。”威廉和那个他称为“吉普赛人”的姑娘发展的很顺利。他问那个名叫路易丝·莉莉·戴恩斯·韦丝特的姑娘要了一张像片寄给母亲。像片寄到了——一个漂亮的肤色微微发黑的女孩子的侧面像,面带微笑可能是张裸体照,因为照片看不到一丝衣服,只有袒露着的胸部。“是的。”信里莫瑞尔太太给儿子写道:“路易丝的像片十分动人,而且我也相信她一定非常吸引人。可是,孩子,你想过没有,一个女孩子第一次给她男朋友一张这样的像片寄给他母亲,品位会高吗?当然,像你说的一样,她的肩膀很美丽,但我根本没料到第一眼就看到露出这么多。”莫瑞尔在客厅的五斗柜上看到这张照片。他用粗壮的拇指和食指夹着照片走到外面。“这是谁的姑娘?”他问妻子。“和我们的威廉谈恋爱的女孩。”莫瑞尔太太回答。“哦,看样子挺漂亮的,不过对他没有什么好处,她叫啥?”“叫路易丝·莉莉·戴恩斯·韦丝特。”“不会明天就来吧!”这个矿工惊奇地说:“她是个演员吗?”“不是,据说是位小姐。”“我敢打赌,”他大叫着,仍然盯着照片,“一位小姐,她是吗?她有多少钱来维持她这种排场啊?”“什么都没有。她和一个她痛恨的姨妈住在一起,都是别人给她多少钱,她就拿多少。”“哼!”莫瑞尔说着,放下照片:“跟这样的人来往,他真是一个傻瓜。”“亲爱的妈妈,”威廉回信说:“我很遗憾你不喜欢这张像片。我寄照片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你会认为它不成体统。我告诉吉普赛人那张相片不很符合你们的正统观念,她打算再给您另寄一张,希望能合你的意。她常常拍照,事实上,有些摄影师免费求着给她照相呢。”不久以后,新照片到了,还附有那姑娘写的一张傻乎乎的便条。这次,这位淑女穿了一件黑缎子紧身晚礼服,方领口,小灯笼袖,胳膊上披着黑色的花边。“我不知道她除了晚礼服之外还穿不穿别的衣服。”莫瑞尔太太讽刺地说。“我确信自己该满意了。”“你老和别人不一致,妈妈。”保罗说,“我觉得第一张露肩膀的那张挺可爱的。”“是吗?”他母亲回答,“可是,我不觉得。”星期一的早晨,保罗六点起床就去上班。他把曾使自己不安的季票放进背心口袋里。他喜欢票上的那两条黄杠杠。母亲把他的饭放在一只小小的盖得严严的篮子里,随后他七点差一刻出发,去赶七点一刻的火车,莫瑞尔太太送他到门口。那天早晨天气棒极了,白蜡树上结满了一些又细又长的果子,孩子们叫它“鸽子”。微风吹来,可爱的闪光的果子掉在屋前的庭院。山谷笼罩着黑色的雾,透过雾气可以看到成熟的谷子微微闪光。敏顿矿井升起的水蒸汽也转瞬消失了。轻风吹来,保罗的目光越过阿尔德斯利的高高的树林,远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田野。家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对他有如此大的吸引力。“早晨好,妈妈。”他微笑着说,实际上内心闷闷不乐。“早晨好。”她愉快而温柔地回答。她围着白围裙站在大路上,目送他穿过田野。他身材矮小,但很结实,看上去充满活力。她看着他步履沉重地走在田野上,觉得只要他决心去哪儿,他就一定会到哪儿。她想起威廉,他准会跳过篱笆墙,决不会绕弯路走台阶。他去了伦敦,干得还不错,保罗也就要在诺丁汉开始工作了。现在,她有两个儿子步入社会,她就有两个地方要思念了,两个大工业中心,她觉得自己给两个大工业中心各添了一个男子汉,感到这两个男子汉会干出她所希望的事业。这两人是她血肉灵魂的一部分,是从她身躯中分离出去,所以他们的事业也是她的事业了。整个早上她就一直想着保罗。八点钟,他爬上了乔丹外科医疗器械厂的那座阴暗的楼梯,无助地站在第一排大货架前,等着有什么人来招呼他,这个地方似乎都在沉睡,柜台上盖着很大的遮尘布。两个男人刚刚到,正在一个角落里边聊天,边脱下外衣,卷起衬衣袖子。已是八点十分了,很明显,不用按时上班。保罗听着这两个职员在谈话,随后又听见有人咳嗽,看见屋子尽头的办公室有一个慢吞吞的老职员,戴着顶绣着红绿花纹的黑丝绒吸烟帽,正在拆信。保罗等啊等,一个年轻的办事员走过去兴冲冲地大声跟这个老头打了个招呼。显然,这个年老的“头儿”是个聋子。接着,那个年轻的小伙子又神气活现地大踏步回到自己的柜台。他看到了保罗。“嗨!”他打招呼,“你是新来的吧?”“是的。”保罗说。“嗨,你叫什么”?“保罗·莫瑞尔。”“保罗·莫瑞尔?好,你到这儿来。”保罗跟着他绕过柜台拐角。这间屋子在二楼,房间中央的地板上有一个大洞,周围环绕着柜台,吊车就从这个竖井中穿过,楼下的照明也靠这个竖井。屋顶上也有一个对应的长方形的大洞。可以看到上面,楼上的栅栏旁边有许多机器,再往上就是玻璃天棚了。这三层楼房的光线全靠从天棚上照进来,越到下面越暗。因此,最底层老是像晚上一样,二楼也相当阴暗。工厂设在三楼,货栈在二楼,底层是仓库。这地方由于天长日久很不卫生。保罗被带到一个非常阴暗的角落。“这是蜷线车间的角落,”这个办事员说:你就是蜷线车间的,和帕普沃斯在一起,他是你的上司,但他现在还没来。他不到八点半就不会到这儿的,所以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从麦林先生那儿把信取来。”这个年轻人指着办公室里的那个老办事员。“好的。”保罗说。“这儿有个木钉,你可以挂帽子。这是你的收发簿,帕普沃斯先生一会儿就来。”接着这个瘦长小伙子匆匆地迈着大步走开了,木质地板传来空洞的回音。一两分钟后,保罗下楼站在那个玻璃办公室门口。戴着吸烟帽的老办事员越过他的眼镜上边看着他。“早上好,”他和蔼可亲地说,“你是来给蜷线车间拿信的吧,托马斯?”保罗讨厌叫他“托马斯”,但他还是拿着信回到了他自己那黑暗的地方,那儿柜台围成一个角,正巧在一个大货架的末端,角落里还有三扇门。保罗坐在一只高凳上念起信来——这些笔迹还不是太难辨认。它们的意思是:请立即寄一双无跟的罗纹长统女袜,就是我去年向贵厂购买的那种长袜。长度从膝盖到大腿都行。或是“张伯伦少校希望再定购一条无伸缩性的丝绸吊袜带,请速办理。”信件很多,有用法文写的,也有用挪威文写的,让这孩子深感为难。他坐在凳子上紧张地等待他的“上司”的到来。八点半,成群的工厂女工上楼路过他身边时,他害羞得像是在受刑。八点四十左右。别的人都已经工作了,帕普沃斯先生到了,嘴里嚼着哥罗颠口香糖,他面黄肌瘦,长着红鼻子,说话又快又急,穿着时髦但不太自然。他大约三十六岁。这个花花公子给人的印象是:为人装腔作势,精明能干,既热情友好,又卑鄙无耻。“你是我的新来的助手?”他问。保罗站起来说是的。“取信了吗?”帕普沃斯先生又嚼了一阵口香糖。“是的”。“抄好了吗?”“没有。”“那好,我们赶紧来抄吧,你换过衣服了吗?”“没有。”“你要带一件旧衣服来,放在这儿。”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把口香糖咬在侧面的上下齿之间,走到那排大货架后面看不见的阴暗处,再出来时已经脱掉了上衣,时髦的条子衬衫袖子卷得高高的,露出了毛绒绒的胳膊,接着他又匆匆穿上上衣。保罗看到他瘦极了,裤子后面都是宽松的褶痕。他拉过了一只凳子在男孩身边坐了下来。“坐下。”他说。保罗坐了下来。帕普沃斯先生紧挨着他,他抓起信件,又从面前架子上抽出一本长长的收发簿,打开,抓起一支笔,说:“看,你把信件抄在这儿。”他抽了两下鼻子,又嚼着口香糖,全神贯注地看着一封信,然后,用漂亮的花体字很快地抄在收发薄上。他飞快地瞟了一眼保罗。“看到了吗?”“看到了。”“你觉得自己还行吗?”“是的。”“那好,让我看看。”他离开椅子,保罗拿了一支笔,帕普沃斯先生不知去了哪儿,保罗非常乐意抄这些信件,但他写得又慢又费力,写得很难看。当帕普沃斯先生再一次出现时,他正在抄第四封信,感觉很忙,也很愉快。“好,干得怎么样了,完成了吗?”他俯身在孩子肩头上,嘴里还在嚼着,可以闻见哥罗颠口香糖的药味儿。“天啦,伙计,你可真是个漂亮的书法家。”他挖苦地大声说:“没关系,你抄了几封了?才三封!我都可以一口气吞了它们。伙计,接着干,把信编上号,看,这儿!接着干!”当保罗低下头写信时,帕普沃斯先生忙着干其他活儿。突然,耳边刺耳的哨声把孩子吓得打了个哆嗦。帕普沃斯先生走过来,从一根管子上拔下插头,用一种让人诧异的粗鲁霸道的声音说着话。“喂?”保罗听见像是女人一样微弱的声音,从话筒传出来,他好奇地看着,因为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通话筒。“好吧。”帕普沃斯先生说,有点不耐烦。“你们最好先把你们欠下的活完成。”他又听到了女人细细的嗓音,非常动听,但满含着愤怒。“我没时间站在这儿听你说话。”帕普沃斯先生说着,把插头插到通话管里。“快,我的伙计。”他带着恳求对保罗说:“波莉喊着要她们的订单,你能不能快点?来,过来。”他抓过本子,开始自己抄写,保罗觉得十分委屈。他抄得又快又好,写完之后,他又抓起几条大约三英寸宽的黄纸条,给女士写起了订单。“你最好看着我怎么做。”他说,一面手脚不停地忙碌着。保罗看着那些奇形怪状的草图,上面画着腿、大腿、脚踝、编着号码,打着叉叉,还有他的上司在上面写的一两句简短的指示。帕普沃斯先生写完之后,立刻跳了起来。“跟我来,”他说,黄纸条在他手里飞舞着。他冲出门,走下一段楼梯,来到了点着煤气灯的地下室。然后他们穿过阴冷潮湿的仓库,又走过一间长条形冷冷清清的房子,房子不高,它是主楼的附属建筑物,有个矮个女人在屋里,她穿了件红哔衬衫,黑头发盘在脑袋上,像一只骄傲的矮脚鸡等在那儿。“你在这儿!”帕普沃斯说。“我觉得你应该说‘给你’吧!”波莉大叫。“姑娘们等了将近半个小时,想想浪费多少时间吧!”“你还是想想怎样完成你们的工作,别说这么多。”帕普沃斯先生说:“你们应该干些收尾活儿。”“你很清楚我们在星期六就干完了所有活。”波莉喊着,冲着他张牙舞爪,黑眼睛里闪着光。“啧—啧—啧—啧啧啧。”他嘲弄着她:“这是你们新来的伙计,不要像上回一样把别人勾引坏了。”“像我们上次一样!”波莉重复着。“是的,我们老在引坏别人,我们确实是这样的,我的天,一个小伙子跟你在一起倒更容易被引坏。”“现在是工作的时候,没时间说废话。”帕普沃斯先生严厉而冷淡地说。“早就是工作的时间了。”波莉说着,昂首阔步地走了。她四十岁左右,身材矮小平直。这间屋子靠窗的工作台上,放着两台蜷线机。穿过里面的门,还有一间较为狭长的屋子,里面放有六台机器。一群带着漂亮的白围裙的姑娘站在一起聊天。“你们除了聊天就没别的事干了吗?”帕普沃斯先生说。“只是在等你呀。”一个漂亮的女孩哈哈笑着。“得了,接着干,接着干。”他说:“走吧,伙计,带你认认路。”保罗跟着他的头儿跑上楼,上司又给他一些查帐和开票的活儿。他站在书桌前,费劲地用他那笨拙的笔迹写着。一会儿,乔丹先生从玻璃办公室里踱着步子过来,站在他身后,让这个男孩感到极不舒服,一根红润肥胖的指头伸到他正在填写的表格上。“密斯特丁·A·贝茨先生!”那粗鲁的嚷嚷声就在他耳边响起。保罗看着自己写的很难看的“密斯特丁·A·贝茨先生”,有点不知所措。“难道他们就是这样教你的吗?如果你前面用了‘先生’,后面就别再用‘先生’,一个人不能同时用两个称呼。”男孩有些后悔自己滥用尊称,犹豫了一下,哆嗦着手把“密斯特”划掉了。然而,乔丹先生立刻把这张发票夺了过去。“重写一张!你打算把这样一张发票寄给一位绅士吗?”说罢不耐烦地扯碎了那张蓝色的单子。保罗重新又开始写了,他羞得面红耳赤,然而乔丹先生还在身后监视他。“我不知道他们在学校教了些什么,你应该写得更好一点。现在的孩子除了背诗、拉小提琴,什么也没学会,你看见他写的字了吗?”他问帕普沃斯先生。“是的,不错吧?”帕普沃斯先生毫不介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