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这时候怎么个口气,阿拉贝拉并不往心里去,倒是她讲出来的内容很叫她注意。于是她挖苦起苏来。“听卖糕点的讲出来这么一套,也真是了不得!”她说。“那你干吗不回学校做事啊?”她摇摇头。“他们不要我。”“因为离了婚,我想?”“因为离婚,也为别的事。根本不必再管这了。我们俩什么志气都一风吹了。他没病的时候,我们的日子那么快乐,真是前所未有啊!”“你们住在哪儿?”“这我不想说。”“住在肯尼桥吧,我看就是。”阿拉贝拉从苏的态度看出来,她这一瞎蒙真蒙对了。“孩子回来啦。”阿拉贝拉继续说。“是我跟裘德的孩子。”苏眼里爆出火星。“你别当着我面来这一套!”她大声叫道。“好,好——我真没一点意思想把他弄过来跟着我!……不过,唉,我可没打主意从你这儿弄走他——我怎么说出那样的混话呀!——就算我认为你自个儿的孩子已经够了,也不该说啊!这孩子真是遇见好人啦!这我明白;我可不是那种女人,连老天爷规定下来的事儿,也要找岔子。我这会儿跟以前比,放得开啦!”“真是这回事儿吗?我倒希望也做得到哪。”“那你就学学吧。”寡妇回答说,口气居然露出不但精神境界,连社会地位也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只因看破红尘,这会儿才不惜纤尊俯就。“我也用不着自吹如何如何四大皆空,不过这会儿比从前的确大不一样啦。卡特莱死了之后,我路过那条街礼拜堂,瓢泼大雨下起来了,我就躲了进去,心想着他没了,得找个东西把我撑住呀,以后就按规矩上那个礼拜堂,可比喝金酒强多啦,觉着这才是大大的安慰哪。不过我已经离开伦敦啦,你知道,这会儿住在阿尔夫瑞顿,跟朋友安妮住一块儿,这么着挨我老家近点。我今儿个不是上这儿赶庙会。下午有个很出名的布道师给新造的礼拜堂主持奠基礼,我就跟安妮一块儿坐车来了。我这会儿该回去找她啦。”阿拉贝拉对苏说了声“再见”,就往前走了第五部 在奥尔布里肯和别的地方 第08节下午,苏和肯尼桥庙会上摩肩接踵的人群能听见远在街那头的贴着告示的木围子里的歌声。有些人从围隙窥视,看到一群穿黑呢袍的人,手持赞美诗本子,站在新挖的礼拜堂基地周围。阿拉贝拉-卡特莱一身丧服,也夹在那伙人中间。她歌喉清脆、嘹亮,在齐唱声中可以听得很清楚,她的丰满的胸脯随着曲调的低昂而起伏。又过了两个钟头之后,安妮和卡特莱太太已在禁酒旅店用过午后茶点,随即起身驱车返家,路上要穿过肯尼桥和阿尔夫瑞顿之间开阔的洼地。阿拉贝拉心事很重,不过她想的不是安妮起先猜想的礼拜堂的事情。“不是新礼拜堂的事情——是别的事。”阿拉贝拉终于闷闷不乐地说出来。“我今儿上这儿来,一心想着可怜的卡特莱,压根儿也没想过别人,无非借今儿下午他们开始造这么个圣堂的机会,传播传播福音,也没想别的事。可是说来也巧,有件事一下子把我的心思岔到一边儿去啦。安妮,我又听说裘德的消息啦,还见到她!”“谁呀?”“我听说裘德的消息,还见到他妻子。这之后,我再怎么克制,再怎么憋足了劲唱赞美诗,我还是没法不想他。我既是礼拜堂的会众,这就太不该了。”“这么说,你今儿真是没法定心听伦敦布道师讲道喽?你就没想法把邪想头压下去吗?”“我确实这么做啦,可我的心邪啦,它不听我的,一个劲儿往邪里跑!”“呃——我自个儿心里也人过魔,我知道这滋味!你要是知道我夜里做的那些不想做的梦,你准说我是怎么拼命才挣过来的!”(安妮近来变得相当规矩,因为她的情人把她甩了。)“那你说我得怎么办?”阿拉贝拉神思恍惚地盯间她。“你可以拿你刚过世的男人一绺头发做个念心,一天到晚瞧着就行啦。”“我连他一根头发丝也没有——就算有,也没用。……说是说,信教能给人安慰,可我还是希望把裘德弄回来。”“你可得下决心跟这样的感情斗才行,因为他是人家的人啦。我还听说个好办法,寡妇要是心邪了,都那样。你就到天快黑了,上你男人坟头那儿,低头站着,站老半天。”“我知道该怎么办,用不着你说;我才不干呢!”她们顺着笔直的大道前进,在进入马利格林的地界之前,谁也没再说话。那个村子位于她们走的路线左首不远,到了大路同通往马利格林的小路交叉的地方,隔着洼地就望得见村教堂的塔楼。马车再往前赶,正好路过阿拉贝拉和裘德婚后头几个月住的偏僻的小房子,当年他们一块儿杀猪的地方。这时她再也没法控制自己了。“他得算我的,不是她的!”她不禁脱口而出。“她对他有什么权利,我倒要知道知道!只要办得到,我就非从她那儿把他弄回来不可!”“放屁,阿贝!你男人才死了六个礼拜,你就这样!快祈祷吧,认罪吧!”“我才他妈的不管呢!感情就是感情!我可不会装模作样,当个节妇。我就是这么回事儿!”阿拉贝拉一下子从口袋里扯出来一捆功世文,这本来是她要带到庙会散发的,也散过几份。她一边说,一边把剩下的劝世文全都扔到树篱后边去了。“这个方子,我试过啦,根本没用。我生来怎么样,就怎么样!”“嘘,你心全乱啦,亲爱的!这会儿你定定心,先到家,再喝杯茶,好不好,咱们也别提他吧。既是你一听说他,就急火攻心,以后别走这条路好啦,它是往那边通的。待会儿你就什么事也没啦。”阿拉贝拉果然慢慢平静下来,她们正跨过山脊路。在她们赶着车从又长又陡的山坡下来的时候,瞧见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身体瘦弱,步子迂缓,在她们前头吃力地走着。他手上提个篮子,穿着有点邋遢,再看他外表那份形容不出来的味道,不兔让人想他这人大概索居独处,乏人照料,只好集管家、采办、知心和朋友于一身。她们猜他多半是往阿尔夫瑞顿,因为还剩一段路,就提出带他一块儿走,他也就答应了。阿拉贝拉看了看他,接着仔细看了一遍,终于开口说道,“要是我没认错的话,你就是费乐生先生吧?”那位走路人转过脸对着她,也仔细看她。“对,对;我是叫费乐生。”他说。“太太,我可不认得你。”“我记得可清楚呢,那会儿你是那边马利格林的老师,我也是你的学生。我那会几天天打水芹峪走着上学,因为我们那儿只有位女老师,没你教得好。不过你不会像我记得你,还记得我这个学生,我叫阿拉贝拉-邓恩。”他摇摇头。“不记得了。”他客气地说,“这个名字我想不起来了。再说那会儿学生无疑都细条条的,你这会儿挺富态的,我怎么认得哪。”“呃,我从前就胖乎乎的。说点别的吧,我这会儿跟几个朋友住在这一带。我想你总知道我跟谁结了婚吧?”“不知道。”“跟裘德-福来呀,他也算你的学生,至少算个夜校学生吧?我猜他以后的事,你也听说过吧?”“哎呀,哎呀。”费乐生说,他本来很拘谨,这时变了。“你是裘德的妻子?怎么着——他有妻子!他——据我了解——”“他跟我离啦——跟你跟她离了一样,不过他离,更有道理就是了。”“真的?”“哎——他这离,得说是离对了——对我们俩都得这么说,因为我立等着再结婚。直到我丈夫新近死了之前,样样都怪顺利的,可是你哪——那可错到家啦!”“我根本没错。”费乐生说,顿时冒起火来。“我不想谈这个。可是我自信完全做得对,做得公道,做得道德。我的行动、想法叫我吃了苦头,可是我一点不后悔;她走了固然对我是损失,而且损失是多方面的,可是我决不后悔!”“你不是经她这么一搞,连学校带那么高进项全吹了吗?”“我不想谈这些。我新近才回到这地方,我是说马利格林。”“那你又完全跟先头一样,到这儿教书啦!”他内心伤痛的压力把他长久以来的缄默打破了。“我到这儿教书,”他回答道,“也不是跟从前在这儿完全一样。这全是人家大度包容,才留下我。这是我唯一仰赖糊口的机会——要比我从前的成就、长久抱着的种种奢望,现在真算是穷途末路——又成了一无所有的孤家寡人,丢人现眼极啦。所幸还有这个托身之所。我喜欢这地方遗世独立,远离尘嚣。在我因为对妻子采取的所谓荒谬之举,搞得我这个当教师的身败名裂之前,此地教区长就认识我了,在别的学校一律把我拒之门外的时候,他收留了我,让我工作。虽然我从前在别处一年拿两百镑,在这儿才拿五十镑,可是我宁愿这样,也不想别人再把我家庭变故抖落出来,指摘我。这个险,我是不想冒啦。”“你这么想才对呢。知足常乐嘛。她的情形也好不到哪儿去。”“你这是说她的日子不好过?”“就是今儿个,我真没想到在肯尼桥碰上她,她可没什么可得意的。她男人病了,她心里挺急。我还要说一遍,你对她那样,太糊涂啦,全错啦。别怪我瞎说,你这是往自个儿脸上抹黑,把自个儿搞臭,所以是自作自受啊。”“你怎么好这么说?”“因为她清清白白,没点过错。”“这话太没意思!打官司时候,他们连一句也没申辩过!”“那是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想申辩。她清清白白的,没想离,你硬要离,你那时候自由了,殊不知你那么一来反而成全了她。你这事刚过去,我就见过她,跟她谈过,证明我看得不错。”费乐生一把抓住了弹簧马车的边缘;他一听这番话,就如同受了打击,非常痛苦。“就算是这样吧,她还是要走啊。”“不错,是那么回事儿。可是你就不该放她走嘛。对付那些个一心想攀高枝的女人,清白也好,出了漏子也好,就用这个办法。到时候,她只好回头了,听话了。咱们女人全是这个味儿!只要叫她惯了就行啦!就是她再闹,到头来还不是一样!话又说回来——依我看,她这会儿还是爱她男人,别管他对她怎么样。你那会儿对她太欠考虑。换了我,那就决不放她走!我要拿铁链子把她拴上,叫她哪儿也去不了——没几天,她想反也反不起来啦!要叫咱们女人听话,就得一靠捆绑二靠什么话也不听的工头。这还不算,你手上还攥着法律。摩西清楚得很哪。难道你就想不起来他老人家怎么说的?”“对不起,太太,这会儿我想不起来。”“你这还算个老师吗!从前他们在教堂念到这儿的时候,我一想,真有点气不打一处来,‘男人就为无罪,妇人必担当自己的罪孽。’对咱们女人真他妈的狠哪;不过咱们还得一笑了之,别当回事儿!嘿,嘿!得了吧;她总算现世现报啦。”“是啊。”费乐生说,心如刀割。“残忍无情是整个自然界和社会的无所不在的法则;不管咱们怎么想,也逃不出它手心啊!”“呃——老先生,难道往后再有机会你就不想试试这个法则?”“我可没法跟你说,太太。我这个人压根儿就不大懂女人是怎么回事。”他们这时到了同阿尔夫瑞顿接界的平敞地方,在穿过这个镇郊区,快到磨坊的时候,费乐生说他要到磨坊办点事。她们在那儿把车刹住,费乐生下了车,满腔心事的样子,向她们道了别。同时,苏尽管在肯尼桥庙会试做蛋糕生意很成功,但成功一时给她的苦恼表情渲染的光彩却暗然消失。“基督堂糕”一卖完,她就挎起空篮子和那块租来罩摊子的白布,叫孩子拿着剩下的东西,跟她一块儿离开庙会那条街;顺着一个小巷子走了半英里光景,迎面来了位老太婆,她抱着一个穿短衣的娃儿,还牵着一个没完全学好走路的小孩子。她吻了孩子,说,“他这会儿怎么样?”“要好多啦!”艾林太太高兴地回答。“等不到你以后在楼上坐月子,你丈夫就没事啦——你就放心吧。”他们往回走,到了几家有花园、栽果树的褐瓦顶小房子前面,把一家门搭扣一抬,没敲门就进去了,门里就是大起居室。他们向坐在圈椅上的裘德招呼了一下,他平常脸上本来清癯,这时更见消瘦,眼神流露孩子般的期待,一望而知他得过重病。“怎么——全卖完啦?”他说,脸上顿然很感兴趣的样子。“都卖啦。走廊、山墙、东窗什么的都卖啦。”她把卖了多少钱告诉他,似乎还有话要说,又不好就说。等到屋里只剩下他们俩,她才把怎么意外遇上阿拉贝拉的经过和阿拉贝拉丧偶的事逐一跟他说了。裘德显出来心烦。“怎么——她住在这地方?”“没住在这儿,是在阿尔夫瑞顿。”裘德的脸色还是很阴沉。“我想还是告诉你好。”她继续说,心里着急地吻了他。“是该告诉我……唉!阿拉贝拉不在伦敦那个见不到底的地方混,倒跑到这儿来啦!从这儿出去,过了乡下,到阿尔夫瑞顿才十二英里多点。她在那儿干什么?”她把知道的都跟他说了。“她现在拿上礼拜堂当回事,”她补充说:“谈来谈去也是上礼拜堂的事。”“呃,”裘德说。“反正咱们大致定了再搬个地方,也许这样顶好。我今天觉着好多了,再过一两个礼拜,一大好就可以离开这儿。艾林太太那时候也能回家了——亲爱的老人家待人真忠厚啊——这世界咱们就这么一个朋友啊!”“你打算上哪儿呢?”她说话的声调明显带着焦虑。于是裘德一五一十说了自己的想法。他说,他这么多年下定决心避开旧游之地之后,这个想法也许叫她太感意外,无如他老是免不了怀念基督堂,要是她不反对,他很愿意回到那边。就算有人认得他们,那又何必顾虑?他们就是太敏感,所以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要是他还不好干活,那就无妨再做蛋糕卖。他不会因为穷,就觉着见不起人;说不定他很快就恢复到原先那么壮实,还能在那儿独立干凿石活儿。“你怎么老是这么惦着基督堂?”她心里怪不舒服地说。“基督堂可一点不惦着你啊,可怜的亲爱的!”“我实在惦着它,这我也没办法啊。我爱那地方——虽然我明知它对所有我这样所谓自学的人极端憎恶,对我们经过刻苦攻读而在学问上取得的成就嗤之以鼻,而它本应该首先出来尊重这些人才对;它因为我们发错了音、拼错了词,而嘲弄备至,而它本应该说,可怜的朋友,我看你需要帮助啊!……虽然这样,我早年的梦想还是让我把它当成宇宙的中心,再怎么样也改变不了我这个想法。或许它不久以后会醒悟吧,不久以后会变得宽宏大量吧。我要为它祷告,但愿它走这一步!我实在想回到那儿,在那儿生活——也许在那儿死掉!两三个礼拜以后,我想我大概可以回到那儿,那就到六月了。我愿意在一个不寻常的日子回到那儿。”他对自己逐渐康复所抱的希望,确实不无根据,因为两三个礼拜后,他们就到了那个有多少往事可供回忆的城市,实实在在地踩着它的人行道,实实在在地享受它日益敝旧的墙壁上反射的阳光第六部 重返基督堂 第01节……她乃极力作践自己的身体,扯下头发,填满往昔欢娱之地——《以斯帖记-补》①①引自他的《太晚了》一诗。两个人,一个女人和我,身心交瘁,在茫茫黑暗中尝味生命的寂灭——R.勃朗宁①①“寄思日”是借用牛津大学每年六月的一个纪念日,十九世纪末废止。其话动略见于本章,第十一章描状更具体。1他们到了基督堂车站,只见那儿非常热闹。一大群戴草帽的小伙子来来往往;他们是来迎姑娘们的;她们的长相,同欢迎者活脱是一个模子出来的,足见是一家人。她们个个盛装艳服,绚丽夺目,尽态极妍。“这地方一派喜庆气氛嘛。”苏说。“对啦——今天是寄思日①啊,——裘德,你可真刁呀——你是存心拣这个日子来呀!”①《新约-使徒行传》中说:保罗使瘸腿人站直,吕高尼人信保罗是神。“就是。”裘德沉住气说。他一边把最小的孩子抱起来,一边嘱咐阿拉贝拉的孩子要紧挨着他们,苏则照料他们两个生的头一个孩子。“我想过啦,反正早也是来,晚也是来,不如今天来。”“可是我怕这一天叫你不痛快呢。”她说,一边不安地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我决不会让这个打搅咱们的正事;咱们还没在这儿定下来,好多事得办哪,头一件想办的就是找地方住啊。”他们把行李和他的工具寄放在车站上,然后步行前往熟悉的大街;休假的人一窝蜂似地拥到同一个方向。他们一家人先走到四路口,想转到可能找得到住处的地方。裘德看了看钟和匆忙过往的人群,就说,“咱们这会儿别惦记着找房子,先看看游行好不好?”“咱们总得先找到托身地方,不是吗?”她问。但是裘德的全部心神似乎都贯注在那个周年纪念上了,于是他们一块儿顺大成街走下去。裘德抱着顶小的孩子,苏牵着自己的小女儿,阿拉贝拉的孩子不言不语,心事很重地走在旁边。一大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俏丽姊妹和她们的年轻时候没上过大学,一窍不通、百依百顺的爹娘,由既当兄长又当儿子的小伙子保驾,也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小伙子个个脸上神气活现,像是写着世上本皆属草昧之人,赖有他们多方调教,这才开化,臻于文明之域,云云。“这些小伙子个个神气十足,正好反衬着我的失败啊。”裘德说。“我今天来,就是为领略一番自命不凡带来的教训——今天是我的“受辱日”啊!我的亲亲,要不是你把我挽救了,我也许因为绝望而彻底完蛋啦!”她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来,他又陷入异常剧烈地痛惜自己的心境。“亲爱的,咱们顶好还是马上办自己的事情。”她答道。“我知道这儿的情景又勾起你旧的创痛,这可不好!”“呃——咱们快走到了;就要看见啦。”他说。他们从左首拐过那座有意大利式门廊、螺旋纹立柱上攀满藤蔓的教堂;随即穿过巷子,一直走到那赫然在望的、因屋顶有灯笼形天窗而遐迩驰名的圆形会堂。在他的内心深处,那个天窗就是他忍痛绝念于前程的表征,因为当年他曾在一个下午在那儿临窗眺望大学城,思绪万千,百感交集,终于醒悟过来,他力求成为大学的儿子的企图,无非是枉费心机。今天,在那建筑物与教堂之间的空地上,麇集着来看游行的人群。两行大栏杆把他们从中间隔开,留出一条通道,从学院大门一直延伸到学院和会堂之间的大楼门前。“就是这地方——等会儿他们就过来啦!”裘德忽然兴奋起来,大声说。尽管他怀里抱着孩子,他还是拼命往前挤,苏则带着两个孩子紧跟着,他们好不容易才挤到一个紧靠隔离栏的位置。他们剩下的空档立刻让人填上了。这时马车一辆挨一辆在学院侧门前停住,上面下来身穿血红大袍的大人物,道貌岸然,迈着四方步,看热闹的人也就议论开了,耍贫嘴,放声大笑。天空已经阴下来,灰沉沉的,时不时听见隐隐雷声。时光老爹打了个冷战。“真像最后审判日呀!”他小声嘀咕。“别瞎说,他们不过是有学问的博士就是啦。”苏说。他们还是往下等,大雨点子这时劈头盖脸掉下来,队伍仍旧迟迟不来,人群不耐烦起来。苏又表示别再等了。“一会儿就过来了。”裘德说,头也没回一下。但是游行队伍的影子还看不见。有人为了消磨时间,就朝着最近便的学院的正面望,说他闹不明白中间部位刻的拉丁文什么意思。裘德正好站在那人旁边,就把意思给他讲了讲;他一看周围人都很感兴趣地听着,又把墙壁饰条的刻工解释了一下(他多年前研究过这类东西),还批评了城里另一所学院的前脸的石活的某些细部。那群候等着的人,其中还有两个站在学院大门口的警察,都呆呆地看着他,仿佛吕高尼人在看保罗,①因为裘德不论碰到什么可谈的题目,总是谈兴大发,滔滔不绝;那些人不免觉得他特别,心想怎么这个异乡人知道的东西居然比住在本地的人知道得还多;后来有个人说:“嗨,我认得这小子,前些年他常在这儿干活,没错儿!你们全忘啦,大伙儿不是给他起过外号,管他叫‘圣棚户区布道师’吗?——因为他就想干这一行嘛。我猜他后来结婚成家了,抱着自个儿的孩子哪。泰勒总认得出来他吧,因为他谁都认识。”①引自《旧约-传道书》。说这话的人名叫杰克-司太格,裘德从前跟他一块儿修过学院的石活;补锅匠泰勒站得很近,他们看得见。他一听别人提他名字,就隔着栅栏大声对裘德说:“你瞧得起咱们爷们,大驾又回来啦,我的朋友!”裘德点点头。“你打这儿走了,好像也没多大出息,对吧?”裘德对这句话也表示肯定。“就是多了几个嘴要喂喽!”这个说话声音刚才没听见过。裘德听出来是乔爷,也是他早先认识的一位石匠。裘德兴致勃勃地回答说他可没法跟他辩这一点;大家七嘴八舌,像是他跟这伙没事于的人开谈话会,补锅匠泰勒问他忘没忘那晚上在酒馆里人家激他背使佳信经的事儿。“不过命运女神没叫你生来于那行子,对吧?”乔爷插嘴说。“我看凭你这块料,于那行子还够不上吧?”“别再跟他们说啦。”苏恳求着。“我真讨厌基督堂!”小时光垂头丧气地咕噜着,他比周围的人矮一截,站在那儿看不出来。裘德可不然,他一看自己成了大家好奇、奚落和议论的中心,再也不肯善罢甘休,一定要把他自觉并没愧对世人的地方讲出个道理。稍过了会儿,他就情绪昂奋,高声对着他所有的听众说起来。“列位,这是个随便哪个年轻人也难以回答的问题——是我当初全力以赴,想把它回答出来的问题,也是眼下成千上万的青年在当前这个奋进的时代不断地反复思考的问题——究竟是完全不顾自己是否适合,不加批判地跟着前人足迹亦步亦趋呢,还是按着自个儿才智所宜,志趣所在,选定进取的方向?我力求走后一条路,失败了。可我不承认我一失败就表示我的见解是错误的;我一成功,我的见解就对啦——虽说如今这年头,咱们全是按成败论英雄。我这是指不看那些愿望的内涵是不是健全合理,单单计较一时的偶然结果。咱们刚才瞧见穿红袍子、黑袍子的爷们驾到此地啦,就假定我总算成了其中哪一位那样吧,人人就会说:‘瞧哇,那小子才聪明哪,他就是按性之所好走过来的!’可是一瞧见我从头到尾一事无成,依然故我,就说,‘瞧哇,那小子想瞎猫碰死耗子,真是个大笨蛋!’”“说真的,我是因为穷,不是意志不坚才输的。我极力想要我这辈子干成的事儿,可得两三辈人才成呢;我的冲劲儿——我的执著精神——也许可以叫我的毛病吧,反而叫一个生来不具备优越条件的人进退失据,适得其反啦。只有鱼一样冷血、猪一样自私的人才有上佳机缘,成了他的国家的栋梁之材。你们笑话我好啦,我也挺愿意你们笑话,无疑我是个该让人笑话的东西。不过你们要是知道我这些年怎么挣扎过来的,你们反倒要可怜可怜我啦。要是他们也知道”——他朝着师尊们陆续到达的学院那边点点头——“说不定他们也一样可怜可怜吧。”“他这人真是病啦,垮啦,真是的!”一个女人嘟囔着。苏脸上显得感情更为激动,不过她人紧挨着裘德,就给遮掩起来了。“我死之前,还可以办件好事,也算我有了成绩吧,这就是叫人知道什么事千万别干,拿我当个叫人寒心的例子,也好当个教育人的故事说说。”裘德继续说下去,虽然他开头说的时候,还算心平气和,这会儿却悲愤起来。“眼下思想和社会方面惶惶不安的精神面貌弄得好多人都陷入苦闷啦,我呢,说到底,就是这种状况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牺牲品啊!”“你别跟他们说这些吧。”苏含着泪小声说,因为她深知裘德此时的心境。“你从前不是那样的人。你从前是怀着高尚的宗旨,为追求学问而奋斗,只有那些卑鄙的家伙才贬低你!”裘德把抱着的孩子换了个位置,好省点劲,接着就把话说完了:“我这会儿又病又穷,可是这还不是我顶糟的地方。因为我这会儿脑子里的信仰成了一团乱麻——黑里瞎摸,找不着头绪。做事靠本能,无所取则。八九年前我到这儿的时候,我的思想坚定,条理分明,但是后来它们陆陆续续逃之夭夭啦。越到后来,我就越对自己没信心。我怀疑我如今还有什么能算得上人生大义,我只剩了下边两条心愿:于己无害,于人无伤;再有是真正做到让我最爱的人快乐。各位先生,既然你们都想知道我是怎么混过来的,我已经-一奉告啦。但愿对诸位有好处!到此为止,我也不能往下说啦。依我看,咱们社会这套规范准是哪儿出了岔子,这可得靠比我目光深远锐利的男男女女去探明究竟——假定他们真能做到。‘因为谁知道什么于他有益呢?谁能告诉他身居日光之下有什么事呢?’①”①um,ibus是拉丁文词尾变格。“好哇,好哇。”众人不约而同地说。“讲得真不赖呀!”补锅匠泰勒说,又悄悄地跟紧边上的人说,“明阿哈,那些吃牧师饭的成群凑到这一带来了,里头有一个趁着咱们的当家牧师想休假,就替他带着做礼拜,要是捞不到一个几尼,他大概不肯这样讲道吧?你看呢?我敢起誓,他们那帮子里头谁也讲不来。再说他们大概得先把要说的写下来才行。这小子讲得这么好,可是个工人哪!”恰好这时候有辆马车赶过来了,里面坐着一位喘吁吁的身穿大袍的博士,无奈辕马不听使唤,没在雇车人要停的地方停住,只见博士从车里跳出来,径直奔进了学院大门。车夫纵身跳下车座,开始往那畜牲肚子上踢,这个光景倒像为裘德一番讲话做了客观注脚。“要是这世界上最信教、最尊重教育的城市,”裘德说,“要是在学院大门口这儿,连这类事都于得出来,那咱们还有多大出息,还有谁说得清呢?”“别吵!”一个警察说,他刚跟一位同志忙着打开学院对面几个大门。“伙计,游行队伍过来的时候,你闭上嘴好吧。”雨下得更大了,带着伞的人都把伞撑起来。苏只带了把小伞,晴雨两用的。她的脸色显得苍白,不过裘德当时没注意到。“亲爱的,咱们还是走吧。”她低声说,尽量不让他淋着。“别忘了,咱们还没找到地方住呢,东西还放在车站,再说你身上也没好利落呢,我害怕一淋湿了,你又要病啦!”“队伍过来了。稍等一会儿,我看了就走!”他说。一时间六钟齐响和鸣,好多人的脸挤到了窗口上,而院长和新博士们也露面了,他们穿着红色和黑色大袍的形体好似可望而不可及的行星通过望远镜的物镜一般,从裘德的视野中倏忽而过。在他们行进时,认识他们的好事之徒一一点出了他们的名字,等他们走到伦恩造的老圆形会堂,人群就欢呼起来。“咱们往那边走!”裘德大声说。雨下个不停,但他似乎丝毫没觉察到,带着一家绕到会堂那边。他们站在为减少车轮的不谐调的噪声而铺垫地面的干草上,那儿有许多经过霜雪剥蚀而显得古意盎然的半身雕像,它们环列在会堂周围,冷眼旁观正在进行的仪式——神情恹恹而阴沉,特别在望着浑身淋得透湿的裘德、苏和他们的孩子的时候,好像觉得他们非常滑稽:到这儿来,本来无所事事,何必多此一举。“但愿我也能参加进去啊!”他热切而认真地说。“听吧,我呆在这儿,可以听得见拉丁文讲演的几个词儿,窗户都开着哪!”但是,除了风琴奏出的和谐的乐音和每次讲演中间的喊声和欢呼,裘德只间或听到um或ibus①的铿锵之声,绝少拉丁文传到他脑际,白白站在雨地里。①《新约-马太福音》中说:该亚法为犹太人大祭司,反对杀害耶稣。他被众祭司捆住去见巡抚彼拉多。耶稣终为彼拉多处死。“唉——我就是活到死,也只好置身门外啦!”稍后他叹了口气。“现在我要走啦,我的能忍让的苏啊。你始终在雨里等着,你心多好啊——就为的是让我做一场春梦!我以后决不会再念叨这鬼地方啦,绝对不念叨啦!可是刚才咱们在隔栏边上,你怎么那样抖呀?苏,你脸色多苍白哟!”“我瞧见里查来着,就在对面那群人里头。”“啊——真的?”“他显然也跟咱们这伙人一样,到耶路撒冷来瞧瞧节日的盛况。这么着,他住的地方大概离这儿不怎么远。他从前也像你死乞白赖地要上大学,不过表面上没那么火辣辣就是啦。我看他没瞧见我;虽然他总会听见你跟大伙儿说话,不过不像怎么注意。”“呃——不注意就不注意吧。你现在不会为他牵肠挂肚吧,苏?”“不会啦,不会啦。不过我这个人太软弱,我固然知道咱们所有打算都对,可是我怪得很,老觉着怕他。我不在乎什么习俗不习俗,可这样怕他还是跟尊重习俗或者惧怕习俗有关系,就仿佛受了瘫痪病侵袭,慢慢,慢慢,越来越厉害,心里真难过!”“你这会儿挺累啦,苏。哦——我倒忘了,亲亲!好,咱们马上走吧。”于是他们动身去找住的地方,最后在霉巷找到了,看上去挺称心的,这地点对裘德特别有诱惑力,但是苏觉得巷子窄,又在学院后墙根上,只不通学院就是了。学院的高楼大厦把小房子的光挡住,弄得昏暗得很:学院里的生活同居民的生活竟是天渊之别,犹如彼此各处地球的一端,其实只是一堵厚墙之隔罢了。有两三处房子贴着有屋子出租的帖子,他们新来乍到,就敲了敲一家的门。一个女人应声出来,把门开了。“啊——听啊!”裘德突然说,他却没跟她搭话。“什么?”“钟声啊!是哪个教堂的钟声呢?怪熟的。”在稍远地方又响起了众钟和鸣。“我不懂!”女房东用挖苦的口气说。“你敲门就为这个?”“不是,是要租房子。”裘德说,又回过神来。房东对苏的外形仔细打量了一下。“我没屋子租。”说着把门一下关上。裘德很狼狈,大孩子怪难受。“啊,裘德,”苏说,“我试试看吧。你干这类事不行。”他们又在附近找了第二家;但是房东不仅观察了苏,还观察大小孩子,很斯文地说,“对不起,有孩子的人家,我不租。”也把门关了。顶小的孩子噘着嘴,不出声地哭起来,本能使他感到碰上了麻烦事。大男孩叹口气。“我讨厌死基督堂啦!”他说。“那些又大又旧的房子是监狱吧?”“不是,是学院,”裘德说,“也许有那么一天,你也在里头念书呢。”“我才不想哪。”大孩子回了一句。“咱们再试试瞧,”苏说,“我把大衣裹得紧点。……离开肯尼桥到这地方就跟该亚发去见彼拉多①似的……亲爱的,你看我现在这样儿如何?”①主要是指当时流行的德国哲学家叔本华的厌世哲学和尼采的唯意志论,以及休谟的不可知论。“现在就不会有人注意你了。”裘德说。还有一处房子招租,他们就试第三次。女房东倒也和善,不过她空出的屋子很小,如果苏的丈夫能到别处去,她就答应让苏和孩子住进来。他们找房子已经耽误了,到这么晚还没找到,只好接受这样的安排。他们跟她商量租用条件;虽然房租有点超出他们当前的负担能力,也只好答应下来,好在在裘德找到常住寓所之前,一时总能勉强渡过难关。苏租下的是这房子三楼一间背光的屋子,里边有个套间,能安顿下孩子。裘德呆了会儿,喝了杯茶,发现窗户对着另一所学院的后墙,心中为之一喜。他吻罢四个人,就出去买日用品,给自己找落脚地方。他走了之后,女房东到楼上来,想跟苏谈谈,以便对房客家庭状况有所了解。苏素常胸无城府,不善作伪,在她承认她家遇到困难和过着居处不定的生活之后,冷不防女房东说出下面一句话,令她为之惊愕:“你的确是结过婚的女人吗?”苏颇感犹豫,随即在一时冲动之下,未加思索就对那女人说:她跟他丈夫都曾结过婚,不过头一次婚姻都令他们很苦恼,深恐此后若再有第二次婚姻形式的结合,可能重蹈覆辙,终身受害,无从摆脱。尽管他们誓愿毕生厮守在一起,都害怕一纸婚约上的种种条件反而葬送了他们的爱情,所以虽然两三次打算签约,无如委实鼓不起勇气搞那一套。如此这般,她言下自己的确是结了婚的妇女,不过房东不以为然。那位女主人表情显得尴尬,就下楼了。苏坐在窗前,对着外面的雨出神。有人已经进了房子,一阵响声把她已经安定下来的心情打破了,接着就听见楼下过道里一个男人跟女人说话声音。原来女房东的丈夫回来了,她正对他说明他不在时,她把房客招进来了。他突然大发雷霆,嗓门一下子大起来:“谁要在家里留这样的女人?也许她就要生孩子!……再说,我不是讲过招没孩子的吗?过厅跟楼梯刚涂过,就得让他们踢来踢去的!你本来该明白嘛,他们这个样儿来,根本不是正派人。我说租给单身汉,你偏招进来一家子。”妻子做了番解释,但是丈夫大概是固执己见,毫不通融。过会儿,苏门上有人敲了一下,那女人露面了。“太太,对不起,我想跟你谈一下。”她说。“直说吧,我现在不好再把屋子租给你一个礼拜了。因为我丈夫不赞成,我只好请你们搬出去。你今儿晚上在这儿过夜,我没意见,因为下午到这会儿,也够晚了,不过,我还是想你明儿一大早就走才好!”苏自然心里有数,她完全有权利住上一个礼拜,可是她不想因此而在那对夫妇间挑起是非,于是表示可以接她的要求一大早走。女房东走后,她又望着窗外。看到雨不下了,她就向大孩子提议,她先把小的哄睡了,然后他们俩出去想法订到明天的住处,免得像今天这样给逼得到处碰壁。所以她没把裘德刚从车站送来的箱子打开,就跟孩子一块儿出去了,到了几条潮湿的、不过还不叫人难受的街道。苏想到裘德大概正为自己找地方烦心,决定不拿人家通知她搬走的消息去干扰他。孩子给她做伴,她串到东串到西;虽然试了十几家,可是孤军作战,比裘德陪着,运气还糟。没一个人答应第二天给她一间屋子,家家房主人都斜眼睨着这样一个带着孩子,天黑了还找住处的女人。“我真不该生出来,对不对?”男孩子惶惶不安地说。苏终于疲惫不堪,只好回到她不受欢迎的地方;反正她在那儿至少可以托庇过夜。裘德在她外出时来过,留下他的地址。因为她知道他现在还很虚弱,所以她坚持原来的决定,不去干扰他,留到明天再说第六部 重返基督堂 第02节那房子只好算城区里的旧棚户房子,她坐在那儿,瞧着什么也没铺的光地板,然后又从没挂窗帘的窗户,仔细看外边的情景。近在对面的是石棺学院的不出声音、没有窗户的黑糊糊外墙。它们夜晚挡住月光,白天挡住阳光,把积了四百年之久的幽晦阴凄、顽梗偏执和老迈昏馈一古脑儿倾倒在她屋里。再往前是丹书学院,再远点是另一所学院的塔楼,它们的外形都清晰可辨。她不禁喟然感叹,主宰一个心地单纯的男人的激情会产生多么不可思议的作用,就像裘德那样把她们娘几个放在心窝里爱的人,由于始终未能忘情于昔日的梦想,竟然不惜把他们安置在这么叫人觉得丧气的地方。哪怕到了现在这光景,他还是没听清楚那些沾满学究气味的墙壁对他的愿望发出的回响是何等冷酷无情的否定。找房子一再失败,加上现在的房子也没有父亲容身之处,在大孩子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仿佛有一种无影无形。不可名状的恐怖紧紧地扼住了他。屋里的沉寂因为他开口说话而打破了:“妈,明几个咱们可怎么办哪?”“我也不知道!”苏懒懒地说。“我担心又要让你爸爸发愁啦。”“我真盼爸爸棒棒的,有个屋子住哟!那一来就没多大关系啦!”“是啊,那就没多大关系啦!”“还有事儿叫我干吗?”“没有!反正咱们万事只有烦心、倒霉、受罪的份儿!”“爸爸走是为我们孩子有地方住,对不对?”“这也有关系。”“呆在这世界上还不如离开好,对不对?”“有这么一点,亲爱的。”“你们找不到好地方住,就因为有我们这些孩子,对不对?”“呃——大人有时候也嫌孩子累赘。”“那,孩子要是惹这么多麻烦,干吗还要生孩子啊?”“哦——那是个自然法则。”“可我们自个儿没要生,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