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对这个忠告,费乐生却充耳不闻。“我才不在乎呢。”他说。“不开除我,我决不走。再说这算什么道理,我为这个辞职,不是等于说我为她做过的事全错了嘛;可是我是一天比一天坚信,上帝看也罢,所有单纯爽直的人看也罢,我做得就是对。”季令安料到他这位脾气倔强的朋友断乎难把这样的立场坚持到底;不过他也没再说什么。过了相当一段时间——实际上也才一刻钟——正式的解聘公函送到了,原来校董们等费乐生一走就把它写好了。后者的答复是他决不同意解聘。接着召集了公众大会,尽管他显得虚弱有病,他的朋友也劝他呆在家里,他还是去参加了。他站起来列举自己的理由,振振有词,内容不外乎他跟朋友说的话;不仅如此,他申明此事纯属家事,与他们无关。校董们则嗤之以鼻,硬说教师个人行为乖僻反常全属他们管辖范围,因为这直接影响他教的学生的品德状况。费乐生则声言他不懂一项出自善心的很单纯的行动怎么会有伤学生的品德。全镇所有衣冠人物和小康市民一致反对费乐生。但是有十几位属于社会下层的好汉挺身而出,为他辩护,他倒颇感意外。前面说过,沙氏顿本是大群流动商贩打尖的地方,他们好管闲事,很有意思。春秋两季,他们经常到维塞克斯郡各处赶庙会、跑集市。虽然费乐生一向跟这些先生里边哪一位都没有过话,他们这会儿却不惜孤注一掷,为他仗义执言。其中有两个卖赖货的小贩,一个开汽枪棚的老板,两个给汽枪装铅弹的妇女,两名练武卖艺的大力士,两个自称寡妇走街串巷扎笤帚的,一个摆姜汁饼摊子的,一个出租摇船的,还有一个做“你试试力气”生意的。这个由豪迈大众组成的支持费乐生的阵容,加上几位自己家庭历经变化、持有独立见解的人,一齐走到费乐生身边,同他热烈握手。他们对大会表达意见用了那么强有力的方式,以致双方交起手来,结果是一场全武行混战。一块黑板劈开了,教室三块玻璃打碎了,一瓶墨水泼在了一位镇议员的衬衫前胸上,一位议员竟然叫巴勒斯坦地图扣到了头上,脑袋从撒马利亚顶出来。好多人眼睛青了,鼻子淌血,其中一位是年高德劭的教区长,他是让费乐生派最大胆的那位扫烟囱工人一片热心搞的,看得人人真害怕。费乐生一看血直从教区长脸上淌下来,为这个一塌糊涂、丢人现眼的场面痛心得直哼哼,后悔不该没按人家的要求辞职,回家以后就发了病,到第二天早晨厉害到起不来床了。这场既令人喷饭又叫人懊丧的闹剧是他染患一场重病的开端;他孤单单躺在床上,感到人到中年特有的伤痛,终于醒悟到他的治学活动和家庭生活都濒于毁灭,前途暗淡。季令安常在晚上来看望他,有一回提到苏的名字。“她还管我什么呢?”费乐生说。“她干吗要管我呢?”“她不知道你生病了。”“那对我们俩不是更好吗?”“她情人跟她住在哪儿?”“麦尔切斯特吧——我想是;至少前一段他住在那儿。”季令安回家之后,坐着思来想去,最后给苏写了封匿名信,装进信封,寄给主教辖区首府的裘德,无非碰碰运气,寄希望她收到于万一而已。信到当地以后又转发北维塞克斯的马利格林,那儿只有一个人了解他目前的住址,就是服侍她姑婆的那位寡妇,她把信转到奥尔布里肯。三天后傍晚,夕阳西下,霞光万道,正在布莱摩低地上方,把沙氏顿的窗户映得火舌一般,平谷里的庄稼令人觉得耀眼,病人昏昏沉沉地觉着似乎有人进了家,几分钟以后果然听到卧室门卡嗒一声。费乐生没吱声。门被人轻手蹑脚地推开,有个人进来了——原来是苏。她身穿轻倩的春装,恰像蛾子般轻盈,翩跹而入。他转过身看她,不禁脸红了,但是他好像把原来想说话的冲动抑制住了。“我本来不必上这儿来。”她一边说,一边把她惊慌失色的脸对着他低下来。“不过我听说你病了——挺厉害的;再——再说我也知道你承认男女之间肉体之爱以外,还可以有别的感情,所以我就来了。”“我病得不厉害,我的亲爱的朋友,就是觉着不舒服,没别的。”“我并不知道你这样;我自己想,真要是病得厉害,我来不能算什么不对!”“不错……不错。可是我但愿你没来才好呢!这样未免显得太急了点——我是这个意思。不过,咱们还是好好利用利用这个机会吧。我想你没听说过学校什么情况吧?”“没有——什么事?”“大不了是要我离开这地方,到别处去。校董跟我意见不合,这样就得各干各的啦——就是这么回事。”无论当时或以后,苏一时一刻也没料到他因为让她走掉,给自己招惹了多大麻烦;她压根儿没往这边想过,沙氏顿的新闻,她毫无所知。他们聊了聊没多大意思的小事。他的茶点送来的时候,他就叫吃惊的小女仆给苏也送个茶杯来。他们可没想到,小丫头对他们的历史的兴趣才浓厚呢。她一边下楼,一边眼往上一抬,手望上一伸,装出来受了惊的怪样。喝茶中间,苏走到窗边,思绪万端地说,“现在落日才美哪,里查。”“这是因为阳光透过平谷的薄雾,所以从这儿看,落日总是很美。不过我享受不到啦,因为它照不到我躺着的这个光线暗的角落。”“这个落日特别不一样,你想不想看?简直是天国开启啦。”“唉,是这样嘛!我可没法看哪。”“我来帮你看就是啦。”“不行,床太重,没法挪。”她走到放镜子的地方,拿起它走到窗户边一点上,在那儿它能接受阳光,再把它来回移动,最后光线就折射到费乐生脸上了。“哪——这会儿你就看得见红彤彤的大太阳啦!”她说。“我相信,你一看,心里就高兴起来啦——我真希望这样啊!”她这样说,就像因为她没能给他做到该做的事,心里有愧,话里透出孩子般过意不去的亲切。费乐生凄然一笑。“你是个怪人哪!”太阳在他眼睛里发亮,他咕哝着。“经过那一段,你还想来看我!”“咱们别旧事重提!”她说得很快。“我得赶上坐接火车的公共马车,因为我来这儿,裘德不知道,我动身时候他不在家,所以我得差不多一气到家才行。里查,看见你好些了,我非常高兴。你不恨我,是吧?你一直是好心待我的朋友。”“你这么想,我才高兴呢。”费乐生嗓子带哑地说,“对,我不恨你!”在他们断断续续闲聊过程中,本来光线很暗的屋子很快黑下来了,小女仆把蜡烛端进来。她要走了,就把手放在他手里,不如说她让自己的手挨了挨他的手;因为她只是有意如此地轻轻一触而已。她刚要关上门,他就喊“苏!”他已经注意到她转身离开他那一刻,脸上有泪,嘴唇微颤。再把她喊回来无疑不是个好主意。就在他极力想做的那一刻,这一点他自己也明白,无如他实在忍不住。她回来了。“苏,”他咕哝着,“你想不想重归于好啊?想不想留下来不走啊?我会原谅你,既往不咎!”“哦,办不到啦,办不到啦!”她急忙说。“你这会儿想既往不咎,也办不到啦!”“你这意思是他现在实际上是你丈夫吗?一定是这么回事吧?”“你要这么想也可以。他正忙着跟他妻子办离婚哪。”“他的妻子!他也有妻子,这可真是条新闻。”“他们的婚姻才糟糕哪。”“跟你的一样喽。”“跟我的一样。他办离婚一大半是为她,为他自己倒很少。她写信跟他说,离了婚对她是大恩大德,因为她可以再嫁人,过上体面的生活。裘德也就同意了。”“妻子……对她是大恩大德。唉,是啊,大恩大德,给她彻底松了绑啦。……可是这么个说法,我不喜欢听,苏,我也能原谅你呀。”“不行,不行!你没法再把我弄回来。我已经这么坏啦——覆水难收,挽不回来啦!”每逢他想把自己由朋友改成她的丈夫,她脸上就一下子露出惊恐万状,这会儿就这样,所以她自然而然要用任何办法挡回他想重续连理的念头。“我非走不可啦。我还会来——行吧?”“我不是要你来,现在也是这样。我要的是你别走。”“谢谢,里查;可是我非走不可。既然你病得不像我想的那么厉害,我可不好留着不走!”“她是他的啦——从头到脚,连皮带骨都归他啦!”费乐生说,不过他声音那么微弱,她关门时候没听见。她因为害怕小学教师见到她,感情上又来个反弹;或许同时因为从男人角度看,她这次移情别恋算不得一杆子到底,倒是不伦不类,似是而非,所以她有点羞于启齿,不好跟他说她跟裘德的关系至少到目前还说不上万事俱备呢。费乐生一边躺着,一边心里描画那个穿戴得漂漂亮亮的女人,她竟能把同情和嫌恶配成一味,教你服了之后神魂颠倒到发狂程度;她还顶着他的姓,却又心急火燎地要跑回情人家里。这时他真像掉进了地狱,辗转反侧,尝尽绝望之苦。季令安对费乐生的遭遇时刻在心,而且非常认真地关切他本人的状况,所以一个礼拜总有两三回爬山到沙氏顿看望他,一来一去足足有九英里,而且必得在他学校工作辛苦一天之后,茶点与晚饭之间才行。苏来过之后,他头一回来,他的朋友正呆在楼下。季令安注意到他的朋友的神色不像往常那样心清骚乱,而是换了镇定自若的样子。“你上回来了以后,她来过啦。”费乐生说。“不是费乐生太太吧?”“是她。”“啊,你们又和好啦?”“没有。……她就是用她小白手抚平了枕头,当了半个钟头挺经心的护士就走了。”“唉——该死!真有点下贱!”“你说什么?”“哦——没说什么?”“你是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这小娘儿们怎么这么撩人,没个准稿子!如果她不是你妻子——”“她不是啦;除了姓跟法律不算,她是人家的妻子啦。我在这儿想个没完——是跟她谈了才启发我的。既然要对她仁慈,我就该完全解除法律关系。既然她回来了,我也跟她说过我原谅她,她还是照样拒绝留下来,你看怪吧。我反而觉着这倒好办啦。我认为事实本身就造成我办这件事的机会,虽说我当时没想到这一点。要是她归了别人,我死乞白赖地把她拴在身上,又有什么屁用?我知道——也绝对相信——她准欢迎我采取这个步骤,看做是我对她莫大慈悲。因为她拿我当圆颅方趾的同类,同情我,怜悯我,不惜为我掉眼泪,可是一想到我是她丈夫,她就受不了,所以我该把已经做开了头的事做到底。这就是我该采取的有大丈夫气概,有人格尊严,又是慈悲为怀的办法。……这也是为了对付世俗那套道理,她更容易做到独行其是。我已经为我的决定断送了咱们大伙儿眼里极其美好的前程,再也没什么希望啦,不过她是一无所知;我预见到摆在我前面的是走进坟墓之前要陷进去的可怕的贫困;因为没人再想聘我当教师。尽管丢了饭碗,我下半辈子大概还有办法糊口吧,以后我一个人完全有能力支应这一切。我不妨跟你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才启发我让她走掉,这是因为她给我带来了消息——福来正干我要干的事。”“哦——他也有老婆?这一对真怪啦,这一对情人哪!”“呃——我不想你再就此给我提意见。我先前就想说,我让她自由了,不可能害了她,反而给她提供了机会,使她得到至今做梦也得不到的幸福。那时候他们就能结婚,因为他们本应老早之前就这么办。”季令安没急于回答。“你的动机,我当然不赞成。”他说,口气温和,因为他尊重他不便苟同的见解。“但是如果你能这样实行的话,我认为你下这样的决心并不错。不过我怀疑你能否办得到。”第五部 在奥尔布里肯和别的地方 第01节“你身具气成分及诸火成分,混生而呈上逸之势,奈因寓于浑成之本体,受制于宇宙之大法,不得不循从,所以力绌而不果。”——M.安托尼奴斯(朗)①①英国法律规定:任何店家经营酒类生意,均须有政府发给的特许卖酒执照;其中一类店家所售之酒按规定只限在店内饮用。1在上一章所叙种种变化后,接下来的几个月沉闷单调,没有波澜起伏,但是季令安对费乐生的决定所持的怀疑,到次年二月一个礼拜天,就在须臾间廓清了。苏和裘德这时住在奥尔布里肯,他们之间的关系跟她从沙氏顿来同他相聚时建立的相比,一切照旧。法庭的诉讼程序犹如远方传来的声音,时有所闻而已,至于间或送达的法律文书,他们看了也不大明白。他们住在一座标着裘德名牌的小房子里,平常都是早饭时候见面。裘德一年得出十五镑房租,外加三镑十先令房捐,家里摆着他姑婆的古老笨重的家具,单为把它们从马利格林运过来的花费就抵得上它们的全部价值。苏管家,料理一切。那个早上,他一进屋子就瞧见苏手上拿着一封信,是她才收到的。“呃,这里头是什么玩意儿?”他吻了苏之后说。“是费乐生诉费乐生和福来一案的最后判决书,六个月以前公告过,现在已经到期,判决刚刚生效。”“啊。”裘德说着就坐下来。裘德诉阿拉贝拉离婚案大约一两个月之前也有了同样结果。两案实在无足重轻,所以报章不屑报道,只在一长串无异议案件表上公布一下姓名就算了。“苏,你现在总算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啦!”他看着心爱的人,带着好奇的神气。“咱们——你跟我这么一来是不是跟压根儿没结过婚一样自由呢?”“一样自由——我看,就差一样,牧师也许拒绝由他本人给你主持婚礼,让给别人替他办吧。”“不过我还是没明白——你真是觉着咱们就那么自由吗?我大致知道是自由了。可是我心里直嘀咕,因为我这自由是靠欺诈弄到手的。”“怎么这么说呢?”“呃——人家要是知道咱们的实情,决不会把判决公告出来。就因为咱们一点没为自己辩护,让他们做了错误的推断,认为理当如此,对不对?不管程序多正当,难道我这自由就合乎法律的规定吗?”“哎——你先头干吗用欺诈取得自由呢?这只好怪你自己喽。”他说,故意怄她。“裘德——别这么说!你大可不必为这个瞎生气。我是怎么样就怎么样,你别把我看错了。”“好啦,好啦,亲亲,我听命就是啦。你大概对吧。至于你那个问题,咱们本来无需去表示什么,该怎么办是他们的事儿。反正咱们在一块儿过啦。”“话是这么说,不过他们的判决的含义不是这个意思。”“有一点总是确定无疑的。别管判决怎么来的,反正该判离婚就判了离婚。拿咱们这样出不了头的穷人说,碰上这样的事也有好处——反正按现成规章给咱们草草一办就行了。我跟阿拉贝拉的事也一样。我原来还担心她第二次犯了法的婚姻一旦叫人发现了,要受惩罚呢;可是谁对她也没兴趣,没人去查问,也没人起疑心。咱们要是有封号的贵族,那麻烦可就无尽无休了,一调查就是多少天,多少个礼拜。”苏自己也跟她情人一样因获得自由而慢慢感到心情舒畅,于是提出到野外散步,尽管晚上免不了吃冷饭。裘德也赞成。她上楼打扮了一下,穿上一件艳丽的长袍来纪念她的自由。裘德一看她这样,也打了条色调明快的领带。“现在咱们可以挽着胳臂大摇大摆地走啦,”他说,“就跟别的订了婚的两口子一样。咱们现在有合法权利这样做啦。”他们慢慢腾腾地出了市区,顺着一条小路走。路两边的洼地全结了霜,广阔的麦田已经下了种,庄稼还没露头,还是原来干巴巴的泥土颜色。不过这一对情人全心沉浸在他们自己这会儿所处的情境里,周围的景物在他们的意识里占不到地位。“啊,我的最亲爱的,既然有了这么个结果,再到个适当时间,咱们就可以结婚啦。”“是啊,我看咱们可以结婚啦。”苏说,没表现出热情。“那咱们要不要就办呢?”“我可不想说别这样,亲爱的裘德;不过我这会儿的感觉,还跟我以前经历的一样。我还跟以前一样怕,怕的是一份铁一般的契约就把你对我的柔情、我对你的柔情,全给葬送了,落得跟咱们不幸的爹妈的下场一样。”“那要是这样,咱们又能怎么办呢?你知道,苏,我是真真爱你呀。”“我知道得心里快盛不下啦。可是我觉着宁可咱们老接着情人那样过下去,一天见一回就行啦。那样要甜蜜得多呢——至少女人是这个感觉,只要她觉着这个男人靠得住就行。往后咱们也就用不着老是为出头露面费心思啦。”“要说按咱们跟别人的结婚经验,的确叫人心灰意冷,这我也有数。”他说,略显颓丧。“要不是因为咱们生来不知足,不实际,就是因为咱们命不好。不过咱们两个——”“要是两个都不知足,又凑到一块儿,那不是比以前还雪上加霜吗?我想着,一朝你靠着政府大印,按契约把我据为己有,我呢,按“只限店内”①特许条件承你错爱,我一定害怕起来了,裘德——噢,这多可怕、多肮脏啊!固然你现在随心所欲,谁也管不着,我对你可比对谁都信赖哪。”①圣路是古代罗马一条街。屋大维亚是罗马第一位皇帝奥古斯都(即屋大维)的姊妹,嫁给罗马三执政之一马库斯-安东尼。利维亚因嫁给奥古斯都而为罗马第一位皇后。“对,对——你可不能说我会变心!”他急着阻止她往下说,不过他声音也带着几分疑虑。“撇开咱们自己、咱们倒霉的乖僻不说吧,如果谁要是对一个男人说他应该受某某,要当她的情人,按男人的天性,那就背道而驰了,他再也不会把那个人爱下去了。如果人家叫他别爱,那么他爱那个人的缘分可能还大得多呢。要是结婚仪式,包括起誓签约,说从当天起,他们双方相爱到此为止,又由于双方都成了对方的人,要尽量留在各自小天地而避免在公开场合相伴露面,那一来相亲相爱的夫妻准比现在多了。你就好好想想吧,那发了假誓的丈夫和妻子该怎么偷偷约会呀,不许他们见面,那就逾窗入室,藏身柜子,共度良宵!这样他们的爱情就不会冷下去了。”“你说得不错。不过就算你看到情况会这样,或者大致这样,说实话,你也不是唯一有这种看法的人,亲爱的小苏啊。人们接连不断地结婚是因为他们抗不住自然的力量,尽管其中很多人心里完全有数,为了得到一个月的快乐,可能要拿一辈子受罪做代价。我爹我妈,你爹你妈,要是也有跟咱们一样的观察事物的习惯,毫无疑问,也看得明白。无奈他们还是照结婚不误,因为他们都有普通的情欲。可是你呢,苏啊,你空灵有如幻影,飘渺若无肉身,是这般生灵,你若容我说,我就说你简直就没有出自动物本能的情欲,所以你所作所为一概听命于理性,而我们这些粗劣坯子造出来的可怜而又不幸的浊物可办不到啊。”“唉,”她叹口气,“你也承认咱们要是结婚,结局大概也挺惨。我倒不是你想象的那么一个一万里头也挑个出来的女人。不过真想结婚的女人比你设想的少得多,她们所以走这一步,不过自以为有了个身份,有时候也能得到在社会上的好处——而我是我行我素,不管什么身份与好处。”裘德的思想禁不住回到他耿耿于怀的事情上——他们固然关系亲热,可他连一回也没听她诚实而恳挚地表白过,说她爱他,或她能爱他。“我的确有时候挺害怕你不爱我。”他说,那疑心近乎生气。“你就是这么一字不提。我知道,女人都从别的女人那儿学,千万别对男人把实话说尽。但是最高形式的情深意切的爱的基础正是双方毫无保留的真诚。那类女人,因为她们不是男人,不知道他回顾以往跟女人柔情缱绻之时,他感到最贴心的总是言行表现出真心的那个女人。素性好的男人固然一时让假假真真的柔情一擒一纵,可是他们并不会老让她们摆布。一个好玩欲擒故纵、藏头露尾手腕的女人,早晚受到报应,自食其果,让原来对她倾心相与的男人鄙视;他们也因此看着她走向绝路,而不会为之动容,流涕。”苏正目注远处,脸上显出内愧,突然她以伤感的口气回应说:“我觉着今儿个不像先头那么喜欢你啦,裘德!”“你不喜欢?这是为什么?”“哦,我讨厌——你老是说教。不过我想我这么坏,这么下作,活该你劈头盖脸教训一通!”“不是这么回事儿,你不坏。你是个叫人疼的。不过我一想听你说真心话,你就跟鳗鱼一样滑。”“啊,我就是又坏又不讲理,坏到家啦。你捧我,说我不坏,那没用!品性好的人不像我这样招人骂!……不过我现在既然没别人,只有你,也没别人替我说话,你要是不许我按自己的方式决定怎么跟你一块儿过,决定跟还是不跟你结婚,那我就觉着苦不堪言啦!”“苏啊,你是我的同志,是我的心上人哪,我才不想勉强你结婚或者干这个于那个——我绝对不会那样!你这么乱发脾气,实在太要不得!现在咱们别谈这个啦,还是照以前一样,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咱们还有一段时间散散步,就谈谈牧场呀,流水呀,往后这一年的年景呀,好啦。”以后几天他们没再提结婚这个题目,不过他们住在一块儿,中间只隔个楼梯平台,心里免不了老揣着这件事。苏现在给裘德帮的忙倒挺实在的,他如今一心扑在干活上,在墓碑上凿字。房后边有个小院子,他把石头都放在里边。苏做完家务事,一有空,就帮他把字母按大小描好,等他镌好,再上墨。他这个手艺比从前当大教堂的石匠要下一等,他的主顾都是住在方近左右的穷人,他们都认识这个“石匠裘德-福来:专凿纪念碑”(他自己前门上有这个招牌),干活要价低。他们需要为亡人立个简单的纪念物,就找他。但是他如今看来比以前更不必俯仰由人了。苏特别不愿意成他的累赘,她能帮他忙的也只能在这方面插得上手第五部 在奥尔布里肯和别的地方 第02节月末一个晚上,裘德到附近公共会堂听完古代史讲演后回到家里。苏在他外出时,并没出去,他一到家,她就给他摆上晚饭。异乎平常习惯,她没跟他说说笑笑。裘德拿起一份画报看着,后来他一抬眼睛,发现她满面愁容。“你不高兴啦,苏?”他说。她稍停了一下。“有件事得告诉你。”她答道。“有人来过?”“有人来过,是个女人。”苏说话时声音打颤。突然她把饭一撂,坐下来了,两手放在膝头上,眼睛盯着炉火。“我也不知道做得对,还是不对!”她接着说,“我说你没在家,她说要等你,我告诉她,我认为你大概不会见她。”“你干吗这么说呀,亲爱的?我想她是想做个墓碑吧。她穿没穿孝?”“不是那么回事。她没穿孝,也不是要做墓碑,可是我当时想你不好见她就是啦!”她看着他,既是批评,又是央求的意思。“究竟是谁呢?她没说吗?”“没说。她不愿意说名字。可我知道是谁——我想我知道!是阿拉贝拉!”“天哪!阿拉贝拉跑来干什么?你怎么认为是她?”“哦,我也说不上来。不过我知道一定是她!我觉着百分之百是她——一瞧她看人那股子眼神就明白啦。她是个又臃肿。又粗俗的女人。”“呃——我看说阿拉贝拉粗俗还不大恰当呢,她说话倒是有点俗。不过她在酒馆里做生意,习惯成自然,人也就粗俗了。我认识她时候,她还算漂亮。”“漂亮!对,对!她才漂亮哪!”“我觉着你声音抖抖的。唉,别提这个啦,反正她跟我没关系啦,再说她规规矩矩嫁了人,何必跑来找咱们的麻烦呢!”“你真信她又嫁了人?你得了确实消息?”“没有——没什么确实消息。不过她就是为嫁人才求我高抬贵手。我原来想她要跟那个男的正儿八经过日子。”“哦,裘德——那可是阿拉贝拉,一点不假哟!”苏大声说,拿手蒙上眼睛。“我可太苦啦!别管她为什么来,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啊。你总不会见她吧,对不对?”“我实在不想见她。这会儿跟她说话,不论是对我,还是对她,都是痛苦的。反正她已经走了。她说没说还来?”“说是没说,不过她走的时候挺不愿意的。”苏这人为一点芝麻绿豆的事就心烦意乱,一日晚饭都吃不下去;裘德吃了,就打算睡觉。他刚把火拨开,门紧了街门,上了楼梯,只听见有人敲门。苏才进自己屋子,又马上出来了。“她又来啦!”她轻轻说,声音带着惊恐。“你怎么知道是她?”“她刚才就这么敲门来着。”他们静听着。门又敲了一回。他们家没仆人,凡是有人来找,他们两个里头总得有一个亲自去接待才行。“我先开窗户瞧瞧。”裘德说。“先别管是谁,这时候总不便进来。”说着他进了卧室,把窗格推上去。在这条偏僻的街上,做工的人老早就歇了,从这头到那头空荡荡的,只有个人影,一个女人身形,在几码远的路灯旁边盘旋。“谁在那儿?”他问。“福来先生吗?”女人走过来了,是阿拉贝拉的声音,一点不错。裘德回答是。“是她吧?”苏在门边问,张着嘴。“是她,亲爱的。”裘德说。“你要干什么,阿拉贝拉?”他不客气地问她。“裘德,我来打搅你,实在对不起。”阿拉贝拉低声下气说。“我先来过了——我今天晚上特别得见你一下,要是行的话。我现在挺伤脑筋,没人帮我!”“伤脑筋,你伤脑筋?”“是啊。”接着沉默了一下。裘德一听她诉苦,不由得心里涌起了可说是不合时宜的同情。“可是你不是结了婚吗?”他说。阿拉贝拉犹豫了一下。“没有,裘德,我没结婚。”她回答。“怎么说呢,他后来不干啦。这一来我困难极了。我希望过一阵子找个女招待当当,可这得等啊。我再没料到澳洲那边把个挑子撂在我身上,我实在太苦恼啦;要不然我就不来麻烦你了——请你相信我并不想麻烦你。我想跟你说说这件事。”苏在痛苦的紧张中两只眼睛愣愣的,她每个字都听见了,可是什么也没说。“那你不是缺钱用吧,阿拉贝拉!”他问,口气明显缓和下来。“我手里钱够我今儿晚上付住宿费,回去的钱就紧了。”“那你家在什么地方?”“还是伦敦,”她本要把住址告诉他,可是她说,“我现在怕别人听见,所以不想大声讲自个儿的详细情形。你要是肯下来,跟我往王子饭店那边走一小段路。我就给你说清楚,我就在那边住。看在老交情分儿上,这总可以吧?”“可怜的东西!我看我得发点善心,听她说说怎么回事。”裘德说,实在拿不定主意。“反正她明天就回去,听听也无所谓。”“不过你明天还是可以见她嘛,裘德!现在别去,裘德!”过道里发出央求的声音。“哦,这明明是叫你上钩,我看得出来,她从前就这么干过!别去,千万别去,亲爱的!她是个下三滥,我一看她块头,一听她嗓音,就知道是什么东西啦。”“不过我还是要去。”裘德说。“别拦我吧,苏,上帝也知道,我现在根本不爱她,可是我也不愿意对她狠。”他转身下楼。“可她不是你妻子呀!”苏气急败坏地叫出来。“我——”“你也不是我妻子,亲爱的,到这会儿也不是!”裘德说。“哦,你一定要去?不行!呆在家里头!就求你呆在家里头吧,裘德!反正这会儿她不是,我也不是,你就别去好吧!”“唉,要是这么说,她跟你比,还有几分算我的妻子呢。”他说,果断地把帽子一拿。“我一直求你做我的妻子,我一直像约伯一样耐心等得个没完没了,不管我怎么克制自己,到头来还是一场空。我一定得听听她为什么事这么着急,要跟我说;我得多多少少对得起她,但凡是个男子汉都这样!”她从他态度上看出来再反对也没用,也就没再说什么,不过在她像殉教者那样沉住气回屋子的时候,还是注意听着他下楼,拉开门闩,然后又关上门。她也跟别的女人跟前没人一样,不管什么身份面子不身份面子,紧跟着奔下楼,边走还边哭出声。她注意听。她不知道阿拉贝拉提到名字的那个旅店究竟高这儿多远,根据平常走路快慢毛估一下,大概一去要走七分钟,回来再走七分钟。要是他十四分钟之后还没回来,那他就是在那儿耽误住了。她瞧瞧钟,差二十五分到十一点。他跟阿拉贝拉到旅店时候,大门还没关;他可能跟她一块儿进去;她可能拉他一块儿喝酒,天晓得他要遭什么殃啊。她屏息静气、提心吊胆地等着。她算的那段时间似乎刚要完,门就开了,裘德走进来。她乐得一下子叫出来了。“哦,我就知道你守信用——你真好!”——她开始说。“街上哪儿也找不到她,我出去时候穿着拖鞋。她已经走远了,心里一定想我心多狠,根本不理她要求,可怜的女人!我回来是换靴子,已经下雨啦。”“哦,那女人待你那么坏,你干吗还替她操心!”苏说,因为醋意不禁流露出失望。“不过,她是个女人哪,苏,先前我也对她不错;她到了这地步,人总不能铁石心肠吧。”“她现在不是你妻子啦!”她大喊大叫,情绪异常激动。“不许你出去找她!你这样不对!你不能凑到她一块儿。现在她跟你是路人。你怎么连这点简单道理都忘啦,亲爱的,亲爱的!”“她这会儿样子跟从前还没什么两样——总还是个同类,无非老是出错儿,随随便便,不动脑筋。”他说,继续穿靴子。“伦敦那些吃法律饭的家伙,不管玩了什么把戏,反正对我跟她的真正关系没影响。如果说她在澳洲跟那个男的一块儿的时候,她还是我的妻子,那她这会儿不还是我的妻子嘛。”“可是她已经不是啦!这是我绝对的看法,你可真荒谬啊——好吧,你去几分钟,别耽误,就回来,行不行,亲爱的?裘德,她这人太下作,太粗俗,你用不着跟她多说,她变不了!”“大概我也一样粗俗,那就更糟啦!凡是人天生来的意志薄弱,优柔寡断,我是样样齐全,这我也是一点不怀疑,所以我一想到我要是个牧师的话,那真是驴唇不对马嘴啊。我算是把酗酒戒掉了,可是我完全不知道我身上一时压下去的坏毛病会用个什么形式再犯起来。苏啊,我是真爱你的呀,虽说我对你缠绵了这么久,至今还是一无所获。我这人心里最优美最高尚的成分都集中在对你的爱情上,你摆脱了一切粗俗,一两年前就把我也提高了,使我能做到在我自己或别人做梦也没想到能做到的事。口口声声说什么自我克制,说什么强逼女人怎么卑鄙,这当然好得很,好极啦。可是那几位正人君子,他们过去为阿拉贝拉跟别的事鄙视我,我倒真想看看他们也跟我这样试这么多个礼拜,白守着你,望梅止渴,画饼充饥,是个什么滋味!——我想,咱们住在一个房子里,中间没别的活人,我自始至终对你的愿望步步退让,唯命是从,他们总该承认这多少得有点克己功夫吧。”“是啊,你一直对我很好,裘德;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的亲爱的保护人。”“好啦,阿拉贝拉恳求我帮忙,至少我得去跟她谈谈哪,苏!”“我不好再说什么啦!——要是你非去不可,你就去吧!”她说,突然抽抽噎噎哭起来,仿佛芳心欲碎。“我只有你好指望啦,裘德呀,你要把我甩啦!我以前不知道你是这么回事——我受不了啦。受不了啦!她要真是你的人,那就两样了。”“你要是我的人,不也就两样吗?”“那太好啦——要是我非做你妻子不可,我就做吧。既然你一定要这样,我答应啦,我说到做到!可是我本来没这个意思,再说我也不想再结婚哪!……好,好,我答应啦,我答应啦!我是真心爱你。我本来就知道你早晚会得手,按现在说的这样过。”她跑过去,两只胳臂把他脖子搂住。“我把你推得老远的,是不是因为我是个天生冷、没性感的女人?我敢说你没这么想!你等着瞧吧!我这就算你的人啦,对不对?我投降啦!”“明天我就准备咱们的婚事吧,反正按你的意见,什么时候都可以。”“好吧,裘德。”“那我就不管她啦。”他一边说,一边温柔地搂着她。“我心里也真想,我去看她,对你自然说不过去,对她大概也说不过去。我的亲亲,她跟你不一样,永远也不一样——说这话实在是因为不想委屈你。别哭啦。这边,这边,再这边!”他吻了她一边脸,又吻了另一边脸,还吻了脸中间,然后把前门又闩上了。第二天早晨下雨。“现在,亲爱的,”裘德吃早饭时乐滋滋地说,“今天正好礼拜六,我想立刻去办结婚启事,这样明天第一份印好就可以发了,要不然就得耽误一个礼拜。用启事行吗?咱们可以省一两镑呢。”她心不在焉地同意出启事。其实她这会儿心里正转悠着别的事。她脸上没了光彩,沮丧的样子。“我觉着昨晚上我那么自私自利,太可鄙啦。”她咕哝着。“我那样待阿拉贝拉说明我这人刻薄寡恩,也许还更坏呢。她处境那么困难,我一点不往心里去!她多么希望跟你讲讲啊!也许她真有正经事非跟你说不可呢。这一来更显得我这人坏啦!谁要是爱情一碰上情敌,就变得心狠手辣——别人不这样,至少我这样……我不知道她后来怎么办?我但愿她到客栈没出一点事,可怜的女人。”“哦,是这样,她不会出事。”裘德心无所动地说。“我希望她没给关在客栈外头,也没下着雨在街上瞎转。我想穿上雨衣去看看她在不在客栈里头,你看行吧?这早上我心里老缠着她的事。”“呃——有这必要吗?你根本不知道阿拉贝拉素来有看风转舵的本事呢。不过,亲亲,要是你想去了解了解,也无妨。”苏只要一后悔,就会真心实意做出来希奇古怪而又多此一举的忏悔行动,什么也不顾。因而她不惜看望各种各样的怪人,这是她一贯的本能,至于她跟这类人打交道,要在别人是避之唯恐不及呢。所以她提出这个要求,他并不诧异。“你一回来,”他又说,“我打算就去办结婚启事。你跟我一块儿去好吗?”她答应了,让裘德吻了吻,还用她以前没用过的方式回吻了他,于是套好雨披,拿上雨伞,就出门了。时代彻底改变了。“小鸟还是让人逮住啦!”她说,笑中含有一丝悲哀。“不是逮住——是进了窝啦。”他叫她放心。她顺着泥泞的街道走到阿拉贝拉说的那家客栈,其实离得并不怎么远。店里人告诉她阿拉贝拉还没走,她拿不定主意到底该用什么名义向裘德当年挚爱的前夫人通报,好让她知道她是谁,后来就说是住在清泉街的一位朋友来看望她,这是裘德住家的街名。店里人请她上楼,让她进了个房间,原来是阿拉贝拉的卧室,她还没起床。她停住脚步,往后一转,想出去,只听得阿拉贝拉在床上大声说,“进来吧,把门关上。”苏就照她说的办了。阿拉贝拉一榻横陈,对着窗户,并没立刻回过头来。苏先前固然后悔过自己不对,可还是蛮刻毒的,一刹那恨不得裘德能亲眼看看她的捷足先登者在大天白日充分暴露。她侧着的身姿若是在灯光下或许还蛮动人吧,可是这早上她却是皱皱巴巴,邋里邋遢,不堪入目。而苏在镜子里反观自己是多么明丽鲜妍,显得楚楚动人。但是她一转念,觉着自己是在性上动了情,未免下流,就恨起自己来了。“我是特意来看看你昨晚上回来顺当不顺当,没别的意思。”她和蔼地说。“你走以后,我不放心,怕你碰上什么麻烦。”“哦——我真够糊涂!我还当来的是——你的朋友——你的先生——福来太太,我想你该这么称呼吧?”阿拉贝拉说,大失所望,又把脑袋撂到枕头上,她刚费心挤出来的酒涡,也没心思保持下去了。“还不好这么称呼。”苏说。“就算他还没实实在在算你的人,我看也可以这么称呼嘛。不论什么时候,大面上讲得过去才行哪。”“我不懂你的话。”苏怪不自在地说。“要是你想明白,那我就告诉你,他是我的人!”“他昨儿可不是。”苏脸刷地红了,就说,“你怎么知道?”“我一瞧你站在门口跟我说话那个劲儿,就知道喽。好啦,亲爱的,你倒是快事快办,我倒想昨晚上我这一去帮了你一大把呢——哈哈!我可是没想把他从你手里夺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