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女人,你知道她品性纯良,她向你苦苦哀求把她放走,你以前有没有在这样的女人前面站着过?你是不是那个男人,她跪在你面前,求你开恩?”“我可没那样的运气,当过那样的男人。”“那我就认为你没根据提高见。我就是那个男人。谁要是有点大丈夫气概,或者行侠仗义的心肠,事情也就大变样啦。我那么多年没沾过女人,——压根儿没想到,只要把个女人带到教堂,给她手指头戴上戒指,就完全可以把个人拴在没日没夜、没完没了的悲剧里,就如同她跟我这会儿一块儿受的那样。”“唉,你让她离开你,要是她一个人过,用这些托词,我倒许认可,可是她跟一个浪荡子凑到一块儿——那可就另一码事啦。”“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照我看,她宁可忍受眼前痛苦,也决不会在强迫之下同他分开,这又怎么说?这都是看她自己的心愿。至于说要手段,继续跟丈夫过,欺骗他,把他蒙在鼓里,这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不过她至今也没明确表示跟他一块儿过,就是他妻子,虽然我认为她有这个意思……再说,我也算看得一清二楚啦,他们俩的感情不是那类卑鄙下流、纯属动物性质的感情;糟也糟在这个地方,因为我觉得这样一来,他们的爱情一定会天长地久,永不会变啦。这会儿还可以跟你讲明白,我刚结婚叫人羡慕的头几个礼拜,我的心还没平静如常,有个晚上他们俩一块儿呆在学校里,我就躲在一边,听他们说话。我这会儿觉着惭愧,不过当时我觉得我不过行使法律赋予的权利就是啦。我发现他们的亲呢中间深深隐藏着一种非同一般的契合,或者说同情吧,它把一切粗鄙气息都扫得一干二净。他们至高无上的愿望就是厮守在一起——把彼此的情感、幻觉和梦想交融共享。”“柏拉图式恋爱①嘛!”①指两性心灵契合无间,如出一体的爱情。“唉,不是。说雪莱式①的倒更近乎事实。他们那样子叫我想起了——什么名字呀——莱昂和希娜②吧。也有点保尔和维吉尼亚③的味道。我越往深里想,就越朝他们一边倒啦。”①雪莱长诗《伊斯兰的反叛》中的人物,他们体现了雪莱式爱情。②法国作家雅克-亨利-伯那丹-德-圣彼埃尔(1737-1814)的小说《保尔与维吉尼亚》中的主人公,他们热烈相恋,历尽欢乐和痛苦,终至情死。③参见35页注2。朗是英译者。“要是别人全照你这么干,那不是家庭普遍大散伙吗?家庭就算不上社会单位啦。”“是啊——我想我是太离谱啦!”费乐生伤心地说,“我向来在推理方面不高明,你总没忘吧。然而我不明白,何以没有男人、女人跟孩子就成不了社会单位。”“不得了喽!——母系社会喽!……她是不是也说过这一套呀?”“哦,没有。她还想不到,这方面我比苏还苏呢——就在这二十四个钟头里,我思想转了弯啦!”“这可要在这一方搞得人心大乱、舆论大哗呀。老天爷——沙氏顿该怎么说呢!”“它怎么说三道四,我说不上来,我也不知道——我啥也不知道!……我不是说了嘛,我无非是直感,一推论就不行。”“现在,”季令安说,“咱们把这个放放,先喝点。”他从楼下拿来瓶苹果酒,他们一个人喝了一大杯。他继续说,“我看你是昏了头啦,跟你平常一点不像。你回去先拿定主意,她怎么犯毛病,都得忍住,就是千万别让她走。我听见人人都夸她是俏实的小妞儿呢。”“是啊,一点不错啊,就因为这样才叫人特别难受!好啦,我该走啦,回去还有好长一段路呢。”季令安陪他朋友走了一英里。尽管谈的东西太离奇,他还是希望就此恢复昔年他们推心置腹的友谊。“盯住她别放!”这是他最后一句话,飘荡在费乐生身后的夜空。他的朋友回了句“好,好!”就算了。但是在那满天乌云、四野无声,唯有斯陶河支流水声潺潺清晰可辨的夜里,费乐生踽踽独行的时候,他说,“季令安,我的朋友,我看你也只好这样说说,再也拿不出什么更有力的论据来驳我啦。”“我看得把她足足敲打敲打,叫她明白过来才行呢——我认为这才是好办法!”季令安独自一边往回走,一边嘟嘟囔囔的。第二天早晨到来了,吃早饭时,费乐生对苏说:“你可以走啦——随便跟哪个人一块儿都行。我绝对同意,无条件同意。”费乐生一旦得出这个结论,他就越来越觉得这个结论是无可置疑地正确。他正对一个靠他发慈悲的女人克尽责任,这叫他渐见超脱,有宁静之感,把他原来因纵她而去而引起的悲苦冲淡了。又过了些天,到了他们最后一次一块儿用餐的晚上,风高云暗,耸立崖顶的乡镇的天气很少不这样。她珊娜走进小客厅用茶点时的神情;她的柔若无骨的苗条腰身;她因日夜不停地焦灼而由圆见长的脸庞;异常苍白的脸色,和由此所表现的与她的风华正茂、无忧无虑的年纪绝不相容的种种悲剧可能性;她东吃一口,西吃一口,却实际上一点吃不下去的无奈——这一切的一切在他是何等刻骨铭心,难以磨灭啊。她的态度踌躇不安,本来是担心他会因她的行动而受到损害,然而在不知内情的局外人看来,恐怕要把这种表现错解成她不高兴他在剩下的几分钟还打扰她。“你还是喝点茶,就着片火腿,要么鸡蛋,别的东西也好吧?就那么一口黄油面包,这趟路哪能顶事啊。”她接过他递过来的那片火腿。他们坐着拉扯些家常琐事,什么他在哪儿可以找到柜子的钥匙啦,哪些账还清了、哪些没还啦,等等。“我这人天生是个打光棍的命,你知道,苏。”他说,故意做得爽气,免得她不自在。“所以没有妻子,确实不会混不下去,不会像别人一阵子有过妻子那样。再说,我的爱好又广又深,一直想把‘维塞克斯郡的古罗马文物’写出来,光这个就把我的业余时间全占满啦。”“要是照从前那样,你什么时候送点稿子给我抄,我一定乐意办!”她温顺而谦和地说。“我还——是个——朋友,很愿意给你帮忙。”费乐生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不必啦,我觉着咱们既然要分开,顶好分到底。就是这个道理,我才什么问题都不问你,尤其是不想你再告诉我你的动静,连你的住址也不必告诉我……现在,你要钱吗?你总得有点钱,你知道。”“哦,里查,我可不想拿你的钱离开你!别的东西,我也不要。我的钱够我用一阵子,裘德会让我——”“你要是不介意,他的事,我可是一点都不想听。你自由啦,绝对自由!你要走什么路,那是你自己的事嘤。”“太好啦。不过我还得跟你说一下,我装了一两件自己的换洗衣服,还有一两件东西也是我自己的。我想请你查查里边的东西,再关箱子。另外有个小包,以后要放到裘德的旅行包里头。”“我当然不会查你的行李,不会干那样的事!我希望你把四分之三的家具也拿走。我不想为这些东西操心。我父母留下来的东西,我还是有点感情,舍不得,不过剩下的东西,随便你什么时候来取都行。”“我才不会那样呢。”“你是六点半火车走吧,对不对?现在差一刻就六点啦。”“你……你似乎对我走无动于衷啊,里查!”“哦,是啊——大概是。”“你一举一动这样,我真是非常喜欢你。我不把你当我的丈夫,而是当做从前的老师,我就喜欢你,这可真怪。我决不想装腔作势,说我爱你,因为你也明白我并不爱你,只拿你当朋友就是啦。不过我觉得你不折不扣是个朋友啊。”她一说到这些心事,眼圈就有点湿,正好车站马车赶过来接她走。费乐生看着她的东西放到车顶上,扶她上了车,跟她说再见的时候,忍不住露出要吻她的意思。赶马车的看到他们高高兴兴分别的态度,心里一定当她不过短期外出做客哩。费乐生一进到家里,就上楼打开了对着马车驶去方向的那扇窗子。马车轮声很快消失了。他又下了楼,脸皮皱缩,仿佛强忍着痛苦。他戴好帽子,出了家门,沿马车行驶的路线走了一英里光景,突然又掉头回家。他刚进门就听见朋友季令安从前屋里跟他招呼的声音。“我敲了半天门,没人理,一看你门开着,我干脆进来了,自己招待自己就是啦。我说过来看你,你想必记得。”“记得记得,特别是你今天晚上来,我真是感激不尽哪,季令安!”“你夫人怎么样啦——”“她挺好,走啦——刚走的。那是她的茶杯,一个钟头之前她喝完了的。那是她用过的盘子——”费乐生喉头哽住,说不下去了,他转过身把茶具推到一边。“你用过茶点没有?”他声音立刻恢复正常,问道。“没用——已经用过啦——别费心好吧。”季令安赶忙说。“是啦,你是说她走啦?”“对,她走啦……我也许会为她送了命,可是决不会借法律之名虐害她。依我看,她是上她情人那儿。他们今后如何,我说不上来。反正她是经我完全同意才走的。”费乐生的声音表现出果决、沉着,叫他的朋友不好再提意见。“那我——就走好不好?”季令安问。“别走,别走,你来了真是大恩大德啊。我还有点东西要清理清理,你就帮帮忙,行吧?”季令安表示可以。到楼上屋子以后,小学老师拉开抽屉,动手把苏的东西,放到一个大箱子里。“叫她带东西走,她一样不肯拿。”他接下去。“不过我决定让她随自己的意思生活那会儿,的确是下定决心了。”“有些男人顶多同意分居就是了。”“我什么都仔细斟酌过,不想再争论啦。拿婚姻这件事说吧,我从前是顶顶老派的,现在还这样——其实我压根儿没思考过其中的道德含义,不过有些事实逼上门来了,就是想否认它们也不行啊。”他们继续装箱子,没说话。完事以后,费乐生把箱盖关上,锁好。“这些东西,”他说,“以后让别人看她打扮好啦,我算看不到啦!”第四部 在沙氏顿 第05节比上面说的那个时间还早二十四个钟头,苏就给裘德写了如下短信:一切如我所告。我预定明晚离此。费乐生与我都认为天黑后走不那么惹眼。我心里非常慌,将于七点差一刻到达,请你一定到麦尔切斯特车站接我。亲爱的裘德,我知你必来不误,但我甚为胆怯,望你务必准时。此事自始至终他待我极为厚道!亟盼见面!苏公共马车载着她——那晚唯一旅客——驶下山镇,越来越远。她不断望着后退的道路,神情凄苦,但是她显然已下定决心,义无反顾。她坐的上行车要看到信号才停。她觉得一列力量如此强大的火车竟然为她这个逃出合法家庭的人停下来,可谓奇矣。这段旅程经过二十分钟就结束了,苏开始把自己的东西归到一起,准备下车。火车在麦尔切斯特站刚一靠站,就有人把车门推开,原来正是裘德。他立刻进了车厢,手上拿着黑提包,身穿礼拜天和工余晚上才穿的深色套装,真是个非常英俊的小伙子。他眼里燃烧着对她的热烈的情意。“哦,裘德呀!”她两只手把他的手握住,情绪紧张,难以抑制断断续续、有声无泪的抽咽。“我——我太高兴啦!就在这儿下车吧?”“不在这儿下。亲爱的,我上车!我已经安排好啦。除了这个包,我还有个大箱子,已经打好行李票啦。”“可是我干吗不下去呀?咱们怎么不呆在这地方?”“咱们可不便呆在这地方,你还没明白过来呢。这儿人认识咱们——反正人家对我都挺熟的。我订了到奥尔布里肯的票,这是你上那儿的票,因为你手里的票就到这儿。”“我原来想咱们呆在这儿呢。”她重说了一遍。“那可绝对不行!”“唉,也许不行吧。”“我给你写信来不及了,没法告诉你我想好要去的地方。奥尔布里肯大得多,六七千号人,咱们的事,那儿谁也不知道。”“这么说,这儿大教堂的活儿,你丢下不干了?”“就是。因为太突然啦——你信里传到的消息实在想不到。要是严格的话,人家本来可以要我干完这礼拜的活才行,不过一跟他们说我有急事,他们也就放了我。亲爱的苏啊,只要你吩咐,我哪一天都可以甩手不干。我为你甩掉的东西比这个还多哪。”“我现在可害怕把你坑得太厉害呢。把你给教会服务的前程断送啦,把你这行手艺上的发展断送啦,什么都断送啦!”“教会跟我不沾边啦,去它的吧!咱再也不想当个兵士加圣徒,一排又一排朝天望,心如火,求至福。就算有这样的人,也不是我!我的福用不着向天求,就在眼前。”“唉,我太坏啦——我把男人走的路全都给搞得颠倒错乱啦!”她说,声音中的感情跟他心里开始涌动的一样,显得很激越。不过他们坐了十二英里车之后,她的平静恢复了。“他人多好,还是让我走啦,”她又拾起话碴说,“我走之前,在梳妆台上瞧见张条子,是他给你的。”“是啊,他这人可真不赖。”裘德说,看了看信。“以前你嫁了他,我挺恨他,这会儿再想想,就觉着惭愧啦。”“要按女人总免不了的那股子心血来潮劲儿,我看我真该一下子爱上他才对,因为他那么宽宏大量叫我走,真是料也料不到。”她笑着回答,“不过我这人天生冷,或者说不知道感恩,还是什么吧,就是他那么宽宏大量,也还是没法叫我爱起来,叫我痛改前非,叫我做他妻子,跟他一块儿过日子;不过我真觉着他度量大、心胸广,所以比以前还要敬重他。”“要是他不那么宽厚,你又硬拗着他,干脆跑了,咱们的事可就砸啦。”“我根本不会干那样的事。”裘德若有所思地朝她脸上看,一时没挪开。他来个冷不防,吻了她,跟着还要吻。“别——一回就够啦——行啦,裘德!”“这未免有点忍心吧。”他回嘴说,不过还是同意了。“我又碰上过一件怪事,”裘德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阿拉贝拉来了信,实际意思是要我跟她办离婚——她说,我务必对她大发慈悲,她想一本正经,按照法律嫁给那个男人,其实她早跟了他喽。她求我能让她如愿以偿。”“你怎么办呢?”“我同意了。我原先想,我要是这么一办,肯定非把她第二回结婚搞吹了不可,无论如何,我不想让她吃亏。说到底,她未必就比我坏!好在这一带没人知道这档子事,而且我发现办离婚手续根本没什么困难。既然她想另起炉灶,我可是没有任何显著的理由挡她的道。”“这么一来你不是一身轻了吗?”“对,我是要一身轻啦。”“咱们订的票到什么地方?”她问,这晚上她说话的特点是前言不搭后语。“奥尔布里肯,我不是说过嘛。”“可是咱们到那儿太晚了吧?”“晚是晚了,这我也想到过,所以我已经给那儿的禁酒旅馆打了电报,给咱们订了个房间。”“一个?”“对——一个。”她瞧着他。“哎,裘德呀!”她把脑门往下靠在车厢隔间的犄角上。“我就想过你大概有这一手,憋着没跟你说。我可是没住一间屋子的意思!”两个人接下去没说话。裘德一副受了愚弄的神气,两只眼睛直瞪着对面的座位。“哦!”他说……“哦!”他依旧一言不发。她一看他那么垂头丧气,就拿脸往他脸上一贴,嘴里咕哝着,“亲爱的,别气啦。”“哎——这又算得了什么。”他说。“反正我懂得其中奥妙就是啦。……你这是一下子变了卦吧?”“你没权利问我这样的问题;再说我也决不回答!”她说,嫣然一笑。“我的亲亲,对我来说,你的幸福是高于一切的——虽然咱们动不动就吵!——你的意志就是圣旨。我总还不算一心替自个儿打算的东西,我希望是这样。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他再一想,就露出不知所措的样子。“不过这大概是因为你并不爱我——倒不是因为你不想冒犯习俗。我可是承蒙你教导,现在讨厌透习俗啦。我希望你就是这回事儿,不是转什么可怕的念头!”按说,她这一刻显然该同他开诚布公才是,怎奈苏做不到赤诚相见,也就不能交心,不能把她的隐密的实情吐露无遗。“你就当我胆小怕事好啦。”她急急要岔开正题。“就当妇道人家一遇上难题,总是胆小怕事好啦。此时此刻,我当然可以跟你一样,认为我完全有权利按你的意思跟你住一块儿;我当然可以坚持自己的见解,认为在合情合理的社会状况下,女人生了孩子,他爹怎么样,谁也无权说三道四,对她问长问短。不过,多少是因为他那么宽宏大量,我才自由,我这会儿宁可稍微拘泥点好。要是当初咱们靠绳梯逃跑,他端着手枪在后边追,那恐怕是另回事了,我也许要想采取截然不同的行动。可是,裘德呀,别硬逼着我好吧,也别对我下批评好吧,就当我没勇气实行我的主张好啦。我知道我是个苦命的可怜虫。我天生没你情感那么热烈呀!”他只简单地重复了一下。“我也想过——我是自然而然该那么想的。但是咱们现在要是不是情人,那咱们就算完啦。费乐生就是这么个看法,这我敢打保票。你瞧,他给我的信是这么说的。”他打开她带来的信,念下去:“我只提一个条件,就是你务必对她温柔、体贴。我知道你爱她,但爱情甚至有时也是残酷的。你们俩是天赐良缘,不论什么人,只要年纪大些,不心存成见,都会一望而知。我跟她相处的短短期间,你一直是‘影影绰绰的第三者’。我再说一遍,你要好好待苏。”“他真是个大好人哪,不是吗?”她含着泪说。思索之后,又说,“他让我走,实在是忍痛割爱啊——简直是忍得太过啦!他为我旅途舒适,考虑得那么周到,还提出给我钱。那会儿跟以前不一样,我真是有点爱上他啦,可我还是爱不起来。要是我跟个妻子似地有那么一点爱他,就是这会儿也要回他那儿去啊。”“可是你根本不爱他,对吧?”“实在是不爱他,哦,实在是一点一滴不爱他!我根本不爱他。”“你也不爱我吧,我心里七上八下呢!”他带着气说。“恐怕你谁都不爱!苏呀,有时候我挺生你的气,我觉着你这个人简直生来没法真真正正地爱。”“你说这话可真不该,真是不忠不信!”她说,挪开身子,尽可能离开他远些,神情严厉地望着外面的夜色。她没转过身,便又用受了很大委屈的口气说,“我这样喜爱你,也许跟一些女人喜爱男人不一样,可是我跟你在一块儿实在是一种欢乐,这种欢乐极度微妙,存乎一心;我可不想再进一步,为了叫欢乐更强烈,就去冒失掉欢乐的危险。我心里完全明白,按女人跟男人的关系,危险总是免不了的。不过拿我跟你的关系说,我已经想定了,我能信赖你,你能把我的愿望置于你自我满足之上。这件事别再往下谈啦,亲爱的裘德!”“要是再谈下去,你又要自怨自艾,当然不行啦……不过,苏,你当真非常爱我吗?说你非常爱我吧,说你爱我有我爱你的四分之一,十分之一,我就满足啦!”“我让你吻啦,这不是说明一切嘛!”“那才一回啊!”“够啦——别跟个馋嘴猫似的。”他身子往后一靠,好半天没看她。他此刻想起了她跟他说过的以往生活史中那个插曲,她就是这样处置那位可怜的基督堂大学毕业生的。他觉得自己很可能要步那个受尽残酷命运折磨的人的后尘。“这样的私奔可怪啦!”他咕哝着。“也许你一直拿我当工具对付费乐生吧。唉,看起来就是这么回事——瞧你坐在那儿一副正派样!”“你别瞎生气——我不许你这样!”她哄着他说,转过身,往他那边挪了挪。“你不是刚吻过我吗?我倒不是不愿意你吻我,你该吻我。我就是这会儿不让你吻我,这会儿不行——你就不想想咱们呆在什么地方吗?连这都不懂!”只要她一恳求,他就没了主意,只好屈从(这一点她很清楚)。于是他们挨在一块儿坐着,手拉着手。后来她陡然想起什么。“你给禁酒旅馆打了电报之后,我可不好到那儿去啦!”“怎么不好去呢?”“你难道不明白?”“就是啦,那儿总还有别的旅馆没关门。自打你因为别人造谣生事,就嫁了费乐生,我有时候就琢磨,别看你平素装出来有一套独立见解的样子,其实你跟我认识的别的女人没两样,还是对社会规范奴隶般唯命是从。”“精神上并不这样。见解我虽然有,可没有勇气去实行。我嫁给他也不全是因为别人造谣生事。但是有时候一个女人因为太想人家爱她,可就顾不得这样做好不好啦。虽说这样残酷地对待男人,心里头也觉着非常不是滋味,可还是照样鼓励他爱她,而她却根本不爱他。然后,她一瞧见他那个痛苦劲儿,就不免悔从中来,就想方设法来补救这个错误。”“你这不是干脆说,你先跟他,跟那老家伙厚颜无耻地调情,后来觉着这样太过意不去,为了给他弥补损失,于是嫁给他吗?虽然你自己这么一搞,连自个儿也折腾得快没命啦。”“唉——你居然把事情形容得这么下流不堪——有倒是有那么一点,加上那个丑闻,还有你早该告诉我的事,一直瞒着我:这三样都有关系。”她因为他的批评很难过,眼泪汪汪。他一看就口气缓和下来,劝慰她:“好啦,亲爱的,别往心里去啦!你就是让我上十字架,我也心甘情愿!不管你怎么干,反正你是我的一切,这你心里完全有数!”“我是又坏又不讲原则——我知道你就是这么想的!”她眨眨眼睛,想把眼泪挤掉。“我打心眼儿里知道你是我的亲爱的苏,别管时间有多长,世界有多大,也别管现在是什么关系,将来有什么遭遇,反正什么都没法把我同你分开。”她这人固然在好多方面洞明人情世故,但在另一些方面又是孩子般单纯,经裘德这么一表示,她也就满意了。所以在这趟旅程结束的时候,他们俩也就好得如胶似漆。十点钟光景,他们到了北维塞克斯首府奥尔布里肯。既然她因为他打的电报而不愿意到禁酒旅馆,裘德就打听有没有旅馆还没关门。有个小伙子自告奋勇帮他们找,用车子把他们的行李送到远一点的乔治旅馆,再想不到裘德同阿拉贝拉上回久别重逢后那晚上就同宿那家旅馆。但是他们这一回进的是另一个大门,加上他心事重重,所以他起初也没认出来。他们各订了一个房间,安顿好了,就下楼吃耽误了的晚饭。裘德暂时离开一下,女招待就跟苏攀谈起来。“太太,我想我记得你这位亲戚,要么朋友什么的,上回来过,跟今儿个一样,也挺老晚的,是跟他太太一块儿来的,就跟你这会儿来一样。那位太太举止反正不像你。”“哦,你还记得?”苏说,打心里犯恶心。“不过你准是记错啦!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前一两个月吧。是个挺漂亮、挺富态的太太。他们就住那间。”裘德回来坐下吃饭,苏一副闷闷不乐的可怜样。“裘德,”他们在楼梯平台分手的时候,她含悲忍怨地说,“今天可跟咱们往常不一样,叫人觉着不好玩,不开心!我不高兴住在这儿——这地方叫我受不了。再说我这会儿也不像往常那么喜欢你啦!”“亲爱的,你似乎心神不定嘛!怎么又变了卦啦?”“因为你把我带到这儿来才残酷呢!”“这话怎讲?”“前些日子,你不是跟阿拉贝拉就住在这儿吗?好啦,我说明白啦!”“亲爱的,怎么会——”裘德往四下里看。“对——一样一样!我可真不知道就是这地方,苏啊。唉——这没什么残酷不残酷,咱们来咱们的——两个亲戚住一家旅馆就是啦。”“你们俩在这儿呆多长?快说,快说!”“是我在基督堂碰见你,咱们一块儿到马利格林的头一天。我不是跟你说过我见过她嘛。”“对,你说你见过她,可你没跟我说全。你讲的一套是你们碰见了,挺冷淡,老天爷一看就知道你们俩根本不是夫妻——你没提你们重归于好。”“我才没跟她重归于好呢。”裘德怏怏地说。“苏呀,我真没法解释。”“你这是欺骗我;你,你是我最后的指望哟!我再也忘不了啦,再也忘不了啦!”“可是,亲爱的苏,照你的愿望,我们只能算朋友嘛,你这样岂不是自相矛盾——”“朋友也可以嫉妒!”“我看不是那么回事。你对我是着着不让,我对你可是件件听从。要是说到底,你先前不是跟你丈夫好得很嘛。”“不对,我跟他不是好得很,裘德。哦,你居然是这么看的!再说,就算你不是诚心诳我,你也诳了我啦!”她因为感到奇耻大辱而气恼不堪,裘德只好把她带回她的房间,关上门,兔得叫人听见。“就是这间吧,一定是——我一看你的神气就明白啦!我可不住这间!哦,你又跟她好啦,你可太下作啦!咱还为你打窗子跳下楼哪!”“但是苏啊,她再怎么,以前也是我合法的妻子,就算不是——”她一下子双膝跪倒,脸朝床上一趴,哭起来了。“我真没瞧见过这么没道理的感情,占着茅坑不拉屎。”裘德说。“我想沾你,你不干,沾别人,你又不许。”“唉,你一点不了解我的感情哟!你怎么会不了解呢,你怎么会这么俗呢!我可是白跳了楼啦!”“跳了楼?”“我没法跟你说明白!”他确实不充分了解她的感情,不过他总还有所了解;所以他还是禁不住爱起她来。“我——我还当你谁也看不上呢——还当你从前除了我,这世界上,你心里谁也没装着呢——我可一直这么想啊!”苏继续说。“你想的本来不错嘛。我从前心里没想别人!这会儿也不想啊!”裘德说,跟她一样难过。“可是你心里老是忘不了她,要不然——”“我才用不着那样哪——你这也是不了解我——女人根本不了解我!你干吗要无事生非,乱发脾气?”她从被子上仰起头来看,带着挑战意味说,“要不是这一层,不管怎么样,我也按你说的上禁酒旅馆去啦;因为我已经开始觉着我真是你的人啦!”“哦,那又算得了什么!”裘德冷冷地说。“既然她自动甩了你这么多年,我也认为怎么说她也的确算不上你妻子啦!我倒想,像你跟她散了,我跟他散了,婚姻到此也就吹啦。”“我可不能再说损她的话,我也不愿意那么着。”他说。“不过有件事我非跟你说不可,这件事无论如何总算把什么都一笔清了。她又嫁了人——的的确确嫁了那个人。上回跟她上这儿来之前,我连点影子都没有。”“又嫁了人?……那可是犯了罪——人人都这么看,可谁也不信。”“哪——你这会儿又冷静起来啦。不错,是犯了罪——就算你本心不这么想,你就是死了也得认这个账。不过我决不会告她。显而易见,她觉着良心上说不过去,这才催我办离婚,这样她就可以按法律再嫁给那个人。所以你看得出来,我大概再见不着她啦。”“那你瞧见她那会儿,真是一点不知道!”她一边站起来,一边比较温和地说。“一点不知道。要是把事情从头到尾想一想,我看你才犯不着生气呢,亲亲!”“我没生气!可我也不想上禁酒旅馆!”他笑起来。“没关系!”他说。“这样我靠你近,我倒开心呢。要论“咱”这个俗不可耐的可怜虫,那还配不上你啊——配不上你这个精灵,你这个空灵的可人儿,你这个亲爱的、甜甜的、可望而不可及的幻影;——你哪儿有肉身哪,我只要一抱你,我就觉着简直抱了个空,好比抱着空气一样。我多俗,跟你说的一样,那你就担待着好啦!别忘了咱们真正是素昧平生,一认表亲就陷到坑里不能自拔啦。咱们的爹妈势不两立,我倒觉着这一来给你平添了异样风味,比搭个普通新相好的新鲜劲儿还刺激呢。”“那就从雪莱的《情切同心》里挑点美丽的句子念念吧,简直说的就是我啊!”她央求着,他们正站着,她就把身子斜着挨近他。“我哪儿知道什么诗呀!”他怪难为情地说。“你不知道?就是这几句:我的精魂高翔远引,即兴漫游,在如梦如幻中往往与伊人邂逅。……上苍爱的天使娴雅淑婉,迥绝人寰,却见伊缟羽生光的倩影微掩真面……哦,恭维得太过火啦,我念不下去啦!可是你说这就是我呀,说就是我呀!”“就是你呀,亲爱的,一点不错,跟你一样啊!”“这会儿我不怪你啦!你就在这儿吻我一下吧,就一回,别吻得太长好吧。”她用指尖轻轻往她一边颊上点了点,他遵命勿违。“你心里头真非常爱我吗,虽然我不——你知道吧?”“知道,甜甜!”他叹口气说,接着道了晚安,走了第四部 在沙氏顿 第06节费乐生回老家沙氏顿当小学教员这件事,当地居民很感兴趣,由此也唤醒他们对往日的回忆。他们对他博闻广取、旁搜远绍的治学成就固然不像外地那样敬佩,但对他本人却不乏真切的关注之忱。他归来没多少天就携回一位美貌夫人——他们说,如果他不小心,这美貌就很扎手——见她既能在他们中间住下来,确实觉得高兴。苏弃家出走后开头一段时间,大家虽没大看见她人,却也没怎么议论过。她本来在学校当小先生,离职后几天就由一位年轻妇女接替了。因为她的工作是临时性质,所以也没谁过问。不料一个月后,费乐生无意中对一位熟人透露他对妻子现居何处并不了解,于是引起众人的好奇心;最后竟贸然下了结论,毫无根据地栽她不安于室,背夫潜逃。而小学教师工作起来也日渐马虎懈怠,无精打采,这更足证明此说不虚。虽然费乐生只对他的朋友季令安说过,对其他人一直守口如瓶,但一当有关苏的谰言四起,以他为人那样诚实梗直,就不能继续缄默了。一个礼拜一的上午,小学董事会主席来找他,谈完公事,就把费乐生拉到一边,以免学生听见他们谈话的内容。“费乐生,别见怪,我想问问,因为现在人人议论,说你夫人外出不是探亲访友,是跟情人偷偷私奔了——你家里究竟有没有这回事儿?要真是这样,我真替你难过。”“你用不着为我难过,”费乐生说,“这里头没什么不可告人的。”“那她是看望朋友去啦?”“不是。”“那又是出了什么事呢?”“她走的前前后后难免叫做丈夫的难过,不过都经过我同意。”董事会主席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说的是大实话。”费乐生继续说,显得焦躁。“她要我答应她去找她的情人,我答应了。我干吗非不让她走呢。她是个成年女人,她干什么凭她自己的良心——用不着我来说。我又不是监视她的看守。不必多说啦。我可不愿意让人家刨根问底的。”孩子们看得出来两位大人表情都很严肃,回家后告诉爹妈,说费乐生太太出了新鲜事儿。费乐生的小女仆,原来是刚毕业的小学女生,跟人说费乐生怎样帮太太打点行李,还问她用不用钱,又写了封态度友好的信给她的小伙子,要他好好待她。主席把这事仔细盘算以后,跟别的校董谈了谈,然后邀费乐生同他们私下会面。会面时间很长,完了以后,费乐生就回家去了,脸上同平常一样苍白而且憔悴。季令安正坐在他家里等他。“唉,你所料果真不虚啊。”费乐生说,疲惫不堪,往椅子上一靠。“他们叫我递辞呈,就为我给了活受罪的妻子自由,或者是照他们说法,我听任她跟人通奸,我的行为实属无耻之尤。可是我决不辞职!”“要是我,我就辞了。”“我不辞。这事跟他们没一点关系,根本不影响我从事公务的资格。他们要是想开除我,开除好啦。”“你要是把事闹开了,一登报,你就别想哪个学校再聘你啦。你也知道,他们不得不考虑你这个做老师的,应该是青少年的人伦表率——影响所及关系到全镇的道德风尚至深且巨哪。何况按普通的看法,你这种立场是没法辩解的。你得好好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