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你这是怎么想起来的?”“我这方面的苦闷,我不好跟你说。你那方面的苦闷是当初不该跟他结婚。你结婚之前,我就看出来啦,不过我当时想我不该管。我错啦。我该管哪!”“可是,亲爱的,你凭什么这么想呢?”“因为,我的亲爱的小鸟儿,我透过你的羽毛瞧见你的心啦!”她的手放在桌子上,裘德把手放在她手上。苏把手抽出来。他大声说,“苏呀,咱们说来说去也够多啦,你这样未免太荒唐啦!要是讲的话,我比你还严格,还正统呢!你居然连这样没坏意思的举动也拒绝,足见你前后矛盾得太可笑啦!”“也许是因为太拘礼啦。”她带着悔意说。“我不过想咱们这样是瞎胡闹——也许闹的次数太多啦。好吧,你就握着吧,你爱多久都随你。我这还不是挺好吗?”“是呀,太好啦。”“可我得告诉他。”“告诉谁?”“里查。”“哦——你当然可以告诉他,要是你觉着非这样不可。不过这里头什么意思也没有。你告诉他,白白让他心里烦。”“是吗——你敢保你这样是以表亲的身份吗?”“绝对敢保。我这会儿心里没一丝爱情!”“这倒是新闻。怎么会这样呢?”“我见过阿拉贝拉啦。”这一击叫她往后一缩;接着她好奇地问:“你什么时候瞧见她的?”“在基督堂的时候。”“这么说,她回来了,你压根儿没跟我说!我看你这会儿要跟她一块儿过啦?”“那当然——还不是像你跟你丈夫一块儿过一样。”她瞧着窗户前面几盆缺人照料而枯萎的天竹葵和仙人掌,又透过它们朝窗外远点地方望,后来眼睛就慢慢湿了。“怎么啦?”裘德说,口气缓和下来。“要是——要是你从前跟我说的到这会儿还是实话——我是说那会儿说的是实话,当然这会儿说的不是实话,那你怎么会高高兴兴又往她那儿跑呢?你怎么会这么快又对阿拉贝拉回心转意呢?”“我想大概是有位特别的神明帮着把关系理顺啦。”“哎——这不是实话!”她多少有点愤慨地说。“你这是存心揉搓我——就这么回事——因为你以为我不快活!”“我不知道你快活不快活。我也不想知道。”“要是我不快活,那错在我,因为我本来就坏,并不是我就有权利不喜欢他!他时时处处对我都周到体贴,人很有风趣。凡是他能弄到的书,他都看,所以知识渊博……裘德,你认为男人跟他一样年纪的女人结婚好,还是应该跟比他小——小十八岁的——像我这样的结婚好?”“那得看他们彼此之间感觉如何。”他没给她一点自我满足的机会,她还得单枪匹马往下说,这一来,她越说越有气无力,眼看着要哭了:“我——我想你既然对我老老实实,我对你也得一样老老实实才行。你大概看出来我要说什么啦——虽然我喜欢跟费乐生先生交朋友,可是我并不喜欢他——是我丈夫,跟他一块儿生活——那对我来说可真是活受罪——唉,我现在全抖露出来啦——我受不了啦,虽然我一直装着挺快活。我想你这会儿一定瞧不起我啦!”她的手本来放在桌子上,这时就把脸俯在手上,一抖一抖地吞声饮泣,弄得那个不结实的三足几直晃悠。“我结婚才一两个月哟!”她接着说,脸还是俯在几上,涕泗滂沱,都流在手上。“据说女人——在她婚姻生活初期——躲躲闪闪的,过了六年,她就适应了,安安稳稳地不在乎啦。可是那不是等于说把你的胳膊,要么腿锯下来,日久天长,你用惯了木腿、木胳膊,自自在在,没了痛苦,跟那个道理一样吗?”裘德简直开不得口,后来他还是说了,“我从前想过总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苏啊!哎,我从前就这么想过啦!”“不过这跟你想的不是一回事!除了我这个人生来坏,没什么对劲不对劲的。我想你不妨这么说——这是我这方面的嫌恶,其中原因我也不好直说,这世界上哪个人也不承认我这样有道理!我所以受这么大罪,是因为这个人要的时候,我非应付不可,而他在道德方面好得没说的!——你通过某种特殊方式,才真正感到那个契约多可怕,那件事根本上得自觉自愿才行哪!……我倒愿意他揍我,骂我,背着我找人,大摇大摆寻花问柳,倒也罢了,我就有辞可借了,说这全是我那种感觉造成的结果。可是他偏不这样,他发现我的真正感觉之后,不过有点冷淡就是啦。他就为这个才没来送殡……哦,我太惨啦——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别过来,裘德,不许你那样。不行——不行!”但是他已经跳起来,把脸贴到她脸上——只好说是贴在耳朵上,因为她脸俯着,他够不着。“我跟你说了不行了,裘德!”“我知道你不肯——我不过想——安慰安慰你!这全是因为咱们认识之前我结了婚,才弄成这样,你说对不对?要不是那样,你就是我的妻子啦,对不对呀?”她没回答,而是很快站起来,说她要到教堂墓地姑婆坟上看看,好定定心,说完就出了房子。裘德没跟她走。过了十分钟,他瞧见她穿过村子草地,朝艾林太太家走去。不大工夫,她派个小姑娘过来取她的提包,还带话说她太累,晚上不再来看他。裘德枯坐在姑婆家那间枯寂的屋子里,看着艾林寡妇的小房子在夜色中隐没。他知道苏也枯坐在屋子里,同样感到枯寂,感到颓丧;同时他对自己一向虔信的箴言——老天不负苦心人,再次发生了动摇。他很早就睡了,因为老想着苏近在咫尺,睡得不实,过一会儿就醒。大概快到两点钟时候,他开始睡得很香,突然一阵短促的尖叫声把他吵醒了,从前他常住马利格林,听惯了这样的尖叫。这是野兔子让夹子逮住后发出来的。按这小畜牲的习性,最多大概只叫上一两回,很快就不叫了;不过在第二天放夹子的人来敲它脑壳之前,它还得继续受折磨。他小时候连蚯蚓的命都怜惜,这会儿开始想象兔子腿给夹往后痛得要命的光景。要是“错夹”了后腿,那畜牲还得挣扎六个钟头,夹子的铁齿就把它的腿撕得皮开肉绽,这时候,万一夹子弹簧松了,它也好逃脱,不过因为腿长了坏疽,结果还是死在田野里。要是“正夹”,也就是夹住前腿,骨头就断了,它想逃也逃不成,因为那条腿断成了两截。过了差不多半个钟头,兔子又尖叫了一回。裘德若不去为它解除痛苦,他自己也没法再睡,于是他很快穿上衣服,下了楼,在月光下走过草地,直奔叫声而去。他一走到寡妇家的花园的界篱就站住了。那痛得直折腾的畜牲拖着夹子卡卡响,把他引了过去,他一到就拿巴掌对准兔子脖子后面一砍,它挺了挺就呜呼哀哉了。他往回走,突然看见跟花园连着的房子底层一扇窗格子推上去了,一个女人在窗边往外瞧。“裘德!”说话显得胆怯——是苏的声音。“是你吗——不错吧?”“是我,亲爱的?”“我根本睡不着,后来听见兔子叫,心里老惦着它受了多大苦呀,后来就觉着非下楼把它弄死不可。可是你倒先办啦,我真高兴啊!……不能让他们放这类夹子,不许他们放!”裘德已经走到窗下,窗子很矮,所以她身上直到腰部都看得清楚。她让窗格悬着,把手放在他手上。月光照在她脸上,她含情脉脉地面对着他,没有移开。“是它把你弄醒的?”他说。“不是——我一直醒着。”“怎么这样呢?”“哦,你知道——这会儿你知道!我了解按你的宗教教义,你认为结了婚的女人遇到我这样的烦恼,就像我这样,随便拿个男人当知心人,说心里话,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我这会儿但愿没这样!”“别这么想吧,亲爱的。”他说。“你说的也可以说是我一向的看法吧,不过我的教义跟我开始两高分喽。”“我以前就知道——以前就知道啦!所以我发誓不干涉你的信仰,不过——这会儿见到你,真高兴啊!——哦,我说这话可没有再要见你的意思,何况咱们之间的纽带多喜姑婆死啦!”裘德抓住她的手,吻了它。“还有更结实的纽带呢!”他说。“反正我以后再也不管我的教义或者我的宗教喽!让它们一边去吧!我来帮助你吧,虽然我是真爱你,虽然你……”“别说这话!——我懂你的意思,我可不能那么承认下来!好啦!你心里怎么想都行,可别强逼着我回答问题!”“不管今后如何,我但愿你幸福!”“我幸福不起来啦!——哪儿有人理解我的感受啊!——人家都说我全是无中生有,在做怪,要不就是瞎胡闹,把我贬得一文不值。文明生活里的一般的爱情悲剧,绝不是在自然状态下的悲剧,而是人为地制造出来的悲剧。若是处在自然状态,他们一分手,就得了解脱啦!……要是我能找到个人吐苦水,那我跟你吐,就算我错了,可我没人能对他吐呀,我又非吐不可!裘德啊,我跟他结婚之前,就算我懂吧,也压根儿没细想过结婚什么滋味,我年纪也老大不小啦,还自以为挺有阅历呢。我真是个二百五——这可没什么好推托的。所以在进修学校一出漏子,就匆匆忙忙办了,还跟个十足的糊涂虫一样,自以为是呢。我以为人要是因为太无知办错了事,那得允许他一笔勾销!我敢说,碰上这样的事儿的女人多着哪,不过她们认命就是了,我可要反抗……后来人倒回头来看咱们这不胜苦恼的时代的种种野蛮风俗。迷信,该怎么说呀?”“你这样真是太苦啦,亲爱的苏啊!我多想——我多想——”“你这会儿该进屋子啦!”她因为一霎间冲动,身子俯到窗台上,把脸偎在他头发上,哭起来了,接着难以察觉地对他头顶略吻了吻,就把身子缩回去,这样他就来不及拥抱她,否则他准这么做。她放下窗格,他回到自己的小房子第四部 在沙氏顿 第03节苏的沉痛的自白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令他彻夜辗转不寐。第二天清晨,苏按时动身,众邻居看到她和她的同伴顺着通到安静的大路的山间小道下了山,随后就看不见了。一个钟头之后,他按原路回来,面有喜色,还带着得意忘形的样子。肯定刚才出了什么大事。他们先是在没有人来车往的大路上道别,他们的情绪紧张而又热切,相互别别扭扭地质问他们彼此的关系到底该接近到什么程度才算做得对,后来两下里几乎吵起来。她含着泪说,他眼下正计划当牧师,居然想要吻她,就算告别吧,也实在太不该。然后她退让了一下,说以接吻本身而论,无可厚非,全得看出自什么心理。要是以表亲和朋友的精神而吻,她没什么不愿意的;要是出自情人心理,她可不答应。“你能不能起个誓,你吻我不是情人心理!”不行,他不能起誓。这样他们两个都气了,躲开对方,各走各的路;才走了二三十码,两个人同时转过身来看。这一看就把一直勉强维持的堤防冲破了。他们掉头飞奔,到了一块儿,想也没想就拥抱起来,长时间紧紧地吻着。分别的时候,她脸上飞红,他心里乱跳。这一吻成了裘德一辈子生活的关捩。他回到小房子以后,一个人自思自量,终于看到:他对那位迎非尘寰中人那一吻虽然可以看成他阴错阳差的生活中最纯洁的一刻,但是只要他容许这种不合法律和教规的恋情发荣滋长,那就同他想当圣教的卫士和仆从的愿心明显地背道而驰,因为按教规,性爱,往最好里说,得算意志薄弱,往最坏里说,那就该下地狱了。苏在情绪激动时说的话确实是赤裸裸的真理啊。他要是不遗余力地去维护自己的恋情,不顾一切地要把对她倾心相许坚持下去,那么单就这样的事实来说,他身为宣讲世人公认的道德规范的人,就应该受到谴责。明摆着,他生就的本性,跟他的社会属性一样,根本不配去阐释颠扑不破的圣教的信条。事情奇就奇在:他头一回立志苦学,以求博通百家,结果让一个女人拆了台;第二回立志成为使徒,以期弘扬圣教,结果又给女人拆了台。“这究竟该怪女人,”他说,“还是该怪人为的制度,它硬把正常性冲动变成万恶的家庭陷阱和绞链,谁想越雷池一步,就把他拴紧,勒住,别想动弹?”他从前一心一意要为在挣扎中求生存的同类当一名宣扬上帝意旨的使徒,不论地位多么卑微,他也决不计较个人得失。然而一方面他原来的妻子舍他而去,同另一个丈夫过活,另一方面他又跟一个有夫之妇发生不正当的恋爱关系,而她又可能为他的缘故厌弃她现在的身份,所以无论接明文规定还是按约定俗成的观点看,他都觉得自己已经沉沦到不耻于人的地步。他用不着考虑下一步怎么办。他先得面对眼前明显不过的事实:他这号称遵礼守法的教会宣讲师无非是个假名行骗之徒。那天到了黄昏时分,他在菜园里挖了个浅坑,又把自己所有的神学和伦理学书抱来,堆到坑边上。他知道在这个由真正的信徒组成的国家里,大部分这类书不比废纸还值钱。他宁可按自己的办法把它们处理掉,哪怕损失点钱,心里还是觉着痛快。他先把活页小册子点着,再把大部头书撕成一叠叠的,然后用三股叉把它们在火里来回翻,书烧得发出火光,把房子后院、猪圈和他的脸都照亮,直亮到差不多烧干净为止。他现在在这地方算是个外乡人。但是还是有过路的乡亲们隔着篱笆跟他说话。“我看你这是烧你老姑婆的破烂吧;唉,要是在一所房子里头住上八十年,边边角角不堆满了破破烂烂才怪呢。”还不到下夜一点钟,他就把杰洛米-泰勒、巴特勒、道特里治、帕莱、普赛、纽门和其他人的著作里里外外带封皮都烧成了灰。夜里静悄悄,他一边用三股叉把碎纸片翻来翻去,一边心里想他已经不再是假仁假义的伪君子了,这种解脱感使他的内心复归平静。他当然可以跟从前一样保持信仰,不过他再也不会去宣讲布道,再也不会自命虔诚,冒充权威,滔滔不绝地去教训别人。苏原来还当他这个以信仰权威自居的人会首先做到身体力行呢。既然他热恋着苏,他只能算是个普通罪人,不是个戴着假面具的欺世盗名者。同时,苏那天早上跟他分手后,就直往车站去,一路上眼泪汪汪,因为她想着自己不该往回跑,让他吻,裘德不该装得不是个情人,以至于逼得她受一时冲动的支配,做了习俗不容许的事,哪怕这算不上错事也罢。她自己倒很想把这叫错事,因为苏的逻辑本是错乱颠倒,老像是觉着什么事没干的时候大概不错,一干了,就错了;换句话说,凡事理论上都是对的,一实践就错了。“我看我实在太软弱啦!”她一边大步往前走,一边嘴里迸出这一句,时不时地甩甩眼泪。“他吻得那么热烈,跟情人吻一样啊!——唉,情人就那么吻呀!我以后再不给他写信啦,至少得过老长老长一段时间才写呢,要叫他了解了解我多尊贵!我希望就这样狠狠整他一顿——叫他明儿早上就盼信,后天还盼,大后天还盼,盼得没个完,就是没信来。他老悬着心,心里一定苦得很——他只好这样啦,就这样啦,我才高兴哪!”于是她又为可怜的裘德要受她的不断摆布而流下眼泪,她原来可怜自己就泪如泉涌,这一来两种眼泪汇而为一了。这位娇小玲珑的妻子紧一阵慢一阵地望前走,气喘心跳,绝望地死盯着前面,苦恼不堪,弄得两眼失神。她是个超凡脱俗、心细如发、感觉锐敏的女儿家,脾气和本能都不适宜去履行同费乐生的婚姻关系,觉得他不如人意,可能也难得男人足以班配得了她。费乐生到火车停靠的站接她,看她烦恼样儿,想准是因为她始婆去世和下葬弄得心情恶劣。他给她讲起每天干了什么,又说一位多年不见的名叫季令安的朋友,邻镇小学的教师,来看过他。她坐在公共马车顶层他身边,马车爬坡进镇的时候,她不断地看着发白的道路和路两侧的榛树丛,忽然带着问心有愧的神情说:“里查——我让福来先生握了我的手,握了好半天。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觉着错了?”他显然正在想完全不相干的事,听她一说才转过神来,含含糊糊说,“哦,是那样吗?你们干吗那样?”“我不知道。他要握,我就让他握啦。”“希望那叫他高兴吧。我看这不算什么新鲜事。”他们没接着往下谈。如果一位明察秋毫的法官在法庭上审理这桩案子,大概会援笔在案件记录簿上记下这个不合情理的事实:苏是以细行不谨来代换大节有亏,因为她对裘德同她接吻这一点一字不提。吃过晚饭,费乐生坐着查阅学生出席状况,苏还是平常少有的缄默、紧张、心神不定的样子。后来她说她乏了,要早点睡。费乐生上楼的时候,已经是十二点三刻了,他让枯燥无味的学生出、缺席数字搞得很累。进了卧室,他走到窗前,脸靠近玻璃。白天从那儿可以俯瞰布莱摩谷三十到四十英里以外的地方,连维塞克斯都可人望。他屏息伫立,凝望那覆盖从近到远的景色的神秘的黑夜。他不断地想事。“我认为,”他最后说,没回过头去,“我得叫校董会换家文具店。这回送来的作业本全错了。”没有回答。他以为苏在打盹,就接着说:“教室里的通风器得重装一下,它对着我的脑袋吹,毫不留情,把我的耳朵都吹疼了。”因为屋里像是比她平常在家要静得多,他就转过身来。在年久失修的葛庐老宅里,楼上下都装着厚重、阴郁的橡木壁板,庞大的壁炉架直抵天花板,它们同他为她购置的铜床,成套新桦木家具,形成了古怪的对比,隔着三个世纪的两种风格好像在颤悠悠的地板上彼此点头。“素!”他说(他平常这么喊她)。她没在床上,不过她显然在床上呆过——她那边的被子什么的都掀开了。他以为她大概忘了厨房里什么小事,又下楼去查看一下。他自己就脱了外衣,安安静静歇了几分钟,后来他看她还没上来,就手持蜡烛,走到楼梯口,又喊了声“素!”。“哎!”她的声音从厨房远远地传过来。“你半夜里到下边干什么——犯不着没事找累受啊!”“我不困。我看书呢,这儿火旺些。”他睡下来。夜里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一看到那时候她还不在,就点上蜡烛,急忙走出卧室,到了楼梯口,又喊她名字。她跟前面一样回了一声“哎!”,不过声音又小又闷,他刚能听见,还弄不明白声音是从哪儿过来的呢。原来楼下的楼梯肚子是个放衣服杂物的储藏室,上面没开窗户,声音像是从那儿发出的。门关着,也没扣死。费乐生吓了一跳,就走过去,心里纳闷她是不是精神上犯了点病。“你在那里头干什么?”他问。“这么晚啦,我就到这儿来啦,省得打搅你。”“可那儿不是没床吗?再说也不透气呀!你要是整夜呆在里头,要憋死呀!”“哦,我看憋不死。你别为我烦心吧。”“可是,”费乐生抓住门把手,要把门拉开。她本来在里边用根细绳把门拴住,这下子让他拉断了。里边没床,她在地上铺了几块地毯,在储藏室非常狭小的空间里给自己营造了一个小窝。他往里一看她,她一下子蹦起来,眼睛睁得老大,身上直哆嗦。“你不应该把门拉开!”她激动地大声说。“你怎么好这样!哦,你走,请你走吧!”她穿着白睡衣,向他哀求,经阴暗的木头间一村,那样子真是楚楚可怜,他不禁心中非常懊恼。她继续央告他别打搅她。“我一直对你很好,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你居然想起来这么个干法,真是大胡闹啦!”“是啊,”她哭着说,“这我知道!我看这是我错了,是我坏!非常对不起。不过这也不好都怪我!”“那怪谁?怪我?”“不怪你——我也不知道!我想该怪天怪地吧——什么都得怪,因为它们太可怕。太残酷啦!”“唉,说这个有什么用啊!深更半夜,把家里搅得这么乱糟糟,不成体统!咱们要是不注意,艾利沙就听见啦!”——他说的是女仆——“想想吧,万一这时候哪位牧师来看咱们,该怎么说啊!苏,你这么怪里怪气叫我讨厌。你这是乱来,太出格喽!……不过我也不想硬要你怎么样,还是劝你别把门关得太紧,要不然明天早上我就看见你闷过去啦。”第二天早上,他一起来就立刻去看储藏室,但是苏已经在楼下了。那里边还留着她呆过的小窝,上面挂着蜘蛛网。“女人要是讨厌别人,可真够呛,连蜘蛛都不怕啦!”他没好气地说。他看见她坐在早餐桌旁。他们开始吃早饭,简直无话可说。人行道上,镇上居民来来往往(或者应该说车行道,它比小客厅地面要高出两三英尺,因为那地方当时还没铺什么人行道),他们一边走一边向下面那对幸福的夫妇打招呼,问他们早安。“里查,”她突然开口,“我要是不跟你一块儿过,你干不干?”“不在一块儿过?怎么,我没娶你之前,你是那个样儿,要是不一块儿过,结婚还有什么意思?”“我要是跟你说了,你肯定对我不高兴。”“我倒想领教领教。”“因为我当时别无选择。结婚之前老早我就答应了你的求婚,这你没忘吧。以后日子一长,我就后悔不该答应你,一直想找个体面的办法把这事了结。不过由于我做不到,我就变得什么习俗都不放眼里,更不往心里去。后来你知道丑闻传开了,我就让进修学校开除了。当初你那么费心费力,又费了时间才把我弄进去。那件事叫我怕死了,当时看来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把婚约保留下去。当然,我,尤其是我,根本不必管人家说三道四,可我是个胆小鬼——有那么多女人是胆小鬼——我什么不在乎陈规陋习云云那套空话全九霄云外去啦。要是当初没裹进那件事里头,我就一刀两断也倒好,虽说伤了你感情,反倒比后来跟你结了婚,我一辈子伤你感情,要好得多……你这人真是度量大,对那些谣言一点也没往心里去。”“我这会儿得老老实实跟你说,当时我也考虑过那件事的可能情形,还追问过你的表亲。”“哎呀。”她说,惊讶中有痛苦。“我对你没怀疑!”“可是你追问过啦!”“他说的,我信。”她眼泪涌上来了。“他可不会追问呀!”她说,“不过你没回答我。你让不让我走?我知道我这么问岂有此理——”“就是岂有此理。”“可我一定要问!关于家庭的法律该按禀性制定,禀性应该分类。人们性格上各具特点,有些人因为那些条条杠杠称心如意,另外一些人就遭了殃。……你让不让我走?”“但是咱们是结了婚的——”她发作起来:“要是你明知道你根本没什么罪过,可是那些法律和诏令把你弄得那么惨,什么法律和诏令,你还管它三七二十一吗?”“不过你不喜欢我,你就是有罪过!”“我可是喜欢你啊!不过我那时候没仔细想过,男人跟女人一块儿过,喜欢之外还有那么多事啊。可是万一有了我那样的感受,那就别管什么环境,也别管合法不合法,也成了通奸啦。哪——我说过啦!……你让不让我走,里查?”“苏珊娜,你这么胡搅蛮缠,叫我太伤心啦!”“咱们怎么就不能彼此放开手呢?咱们能订婚约,也一定可以取消它嘛——解铃还得要系铃人——当然这样未必跟法律合得上,可是合乎道德,尤其是还没像生儿育女那样子的新玩意儿要顾着。以后咱们还可以做朋友,见了面,谁也不觉着痛苦。再过几年,咱们就死了,那时候谁还管你当初把我从禁锢中放出过一会儿。我敢说你认为我瞎胡闹,神经出了毛病,想入非非什么的。啊——要是我生下来没害人,干吗我生下来就该受这份罪?”“但是你生下来就害了我——害了我!再说你宣过誓你爱我!”“不错,是这么回事!我这会儿就错在这儿。我老是错个没完!宣了誓,就把你捆住,非爱下去不可,这就跟宣了誓老得信一种信经一样,就跟稀里糊涂宣了誓老吃那样饭、老喝那样酒一样。”“你这意思难道是说,离开我,一个人独立生活?”“嗯,要是你一定要我这样,我从命。不过我的意思跟裘德一块儿过。”“成他的老婆。”“那得看我怎么定。”费乐生痛苦得身子直抽。苏接着说:“不论男的,还是女的,‘如果让世界或者他自己所属的那份世界,替他选定什么样生活计划,那么他不过像个类人猿依样画葫芦而已,谈不上还需要其他本事。’这是密尔①说的。我一直把这些话奉为圭桌。你怎么就不能按这些话行事?我就是按他的话行事,永远按他的话行事。”①亚历山大-冯-洪堡(1796-1859),德国探险家和科学家,著有《新大陆赤道区旅行记》和《宇宙》。“我管它什么密尔不密尔!”他呻吟着,“我就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要是你让我说的话,咱们结婚之前,我再也料不到,到这会儿才猜出来,你原来就跟裘德-福来恋爱,这会儿还是在跟他恋爱哪!”“你爱怎么猜就怎么猜,往下猜好啦,反正你已经猜开头啦。可是你想过没有,要是我当初就跟他恋爱,我何必到这会儿求你让我走,跟他过?”最后一刻,她失掉了勇气,只好背城惜一,抛出这个“令人信服的具有权威性”的论据,而他显然觉着这不在话下,但又非回答不可。幸好学校的钟响了,免了费乐生当场一答之苦。她开始表现得那样没有理性,那样恬不知耻,他倒真情愿把她以妻子身分提出的非分要求只看成她那些小小怪癖又添了一桩。那天早晨,他们照常到学校。苏进教室后,他只要眼睛往那边一转,就可以透过玻璃隔扇瞧见她的后脑勺。讲课和听学生答问时,他因为心里乱成一团,脑门跟眉毛一抽一抽的。后来他还是从一张胡乱涂抹过的废纸上撕下一块,写道:你的要求把我的课全搅乱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是真心把那当回事吗?他把这块纸摺得小小的,交给一个小男孩送过去。孩子蹒跚地走出去,进了苏那边的教室。费乐生瞧见她妻子转过身来,接了条子,低下美丽的头看。她的嘴唇抿着,免得在孩子们那么多双眼睛紧紧逼视下露出不适当的表情。他看不见她的手,不过她变了个姿势。那孩子很快回来了,什么也没带回来,但是几分钟后,苏班上一个学生来了,带来跟他用的一样的小纸条,上面只用铅笔写了些字:我诚恳表示对不起,不过要说我的确是真心如此。费乐生显得心里比刚才还乱,眉心又一抽一抽的。十分钟后,他又叫原先那个孩子送去一纸短信:上帝明鉴,我不想以任何合理方式对你作梗。我全部心思在于使你安适、快乐。但你欲与情人同居之想实属悖谬,我不便苟同。你势将为人所不齿,所唾弃,而我也难以幸免。隔了会儿,那边教室的对方也重复了先前的动作,然后来了回音: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无意求得他人尊敬。对我的内心世界来说,求得“人性多样性发展,异彩纷呈”(你所服膺的洪堡①的话),远非去博得他人的称许可比。在你看来,我的趣味无疑是低下的,低下到了无可救药的程度!如你不许我到他那边去,可否同意我如下请求——允我在你府上分居单过?①作者原注:威廉-巴恩斯。译按:巴恩斯(约1801-1836),是用多塞特方言写诗的诗人,著有《乡居集》。他也是建筑师,博学而仁厚。哈代十六岁后在多切斯学建筑,攻读古典,出入其门下,获益受惠良多。他对此未予回答。她又写来条子:我知道你的想法,但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我求你可怜可怜,我求你慈悲慈悲。我若不是让我受不了的情况逼得这样,我断不会向你要求。我这可怜的女人最最希望夏娃没有被逐出乐园,那样人类大概像原始基督徒所相信的,以完全无害的方式蕃衍后代,长住乐园。不过废话不必说了。请你善待我吧——即使我没有善待过你。我一定走,到国外,到任何地方,决不牵累你。约一个钟头后,他才写了四条:我不愿使你痛苦。你深知我不会那样!容我一点时间,考虑你最后的要求。她写了一行:里查,我由衷感谢你。你的好意,我愧不敢当。费乐生整天都通过玻璃隔扇昏昏沉沉地望着她;他感到自己现在跟认识她以前一样孤独。但是他说话算话,同意她在家里分居。起先他们在吃饭时见面,新的安排似使她较为安心了,但是他们处境的尴尬对她的脾气发生了影响,她天性中每根神经都像竖琴弦一样绷得紧紧的。她说起话来东拉西扯,不着边际,不让他谈问题第四部 在沙氏顿 第04节费乐生很想把他一向爱好而又搁置颇久的古罗马文物资料加以整理,而他往往工作到夜深。自他恢复那个课题的研究,他第一次深深感到自己的兴趣不减曩时,以致把时间和地方全都忘了,快到凌晨两点,他才想起该上楼歇息。从他租住葛庐老宅那时起,他一直和妻子同宿一室,及至跟苏龃龉,屋子就归她一人住了,他自己改住房子另一头的一间。他做完了研究,第一件事是回屋子睡觉,懵里懵懂地进了他们原来合住的房间,自自然然地开始脱衣服。床上突地发出一声喊,接着猛然一动。小学老师还没来得及弄明白到了什么地方,只见苏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惊恐地死瞪着眼,紧接着从床靠窗户那一侧蹦到地上,想躲开他。床篷子差不多把窗户都遮住了,一霎间他听到她推上窗子的声音。他刚以为她大概是想换换空气,谁知她已经跨上窗沿跳了出去,消失在黑暗中。他听到她落地声。费乐生吓昏了,马上往楼下跑,忙中头猛撞到楼梯柱子上。他把笨重的大门打开,上了够得着地面的两三层台阶,看到石子铺的路上有堆白东西。费乐生连忙把它抱起来,弄进前厅,把苏放到椅上。他原先在楼梯最下一级的风口那儿放了只蜡烛,这会儿他就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中死死盯着她。苏的脖子没摔断。她看着他,目光茫然,似乎没看见他;她眼睛虽然平时不见得特别大,但那会儿却显得这样。她按了按一边的肋骨,又揉揉脖子,像是觉着那些地方疼,随后站起身来,掉开脸,显然是因为他目不转睛地看她,使她感到痛苦。“谢天谢地——你算是没摔死!不过你不是不想死——我希望你伤不重,是吧?”她其实摔得不厉害,这大概是因为外面地面比老房子地面高的缘故。除了肘部擦伤和头一边垫了一下,显然没吃什么大亏。“我想我那会儿正睡着呢!”她开了口,苍白的脸还是闪开他。“也不知道怎么吓醒了——是个恶梦吧——我觉着瞧见了你——”她仿佛想起来当时的实际情景,没往下说。她的大衣挂在门后面,心里非常不是滋味的费乐生把它拿过来,给她披上。“我帮你上楼好不好?”他郁郁不快地问。出了这样的事意味着什么,他肚子里有数,不由得对自己、对一切都感到恶心。“不必啦,谢谢你,里查。我没怎么伤着,自个儿能走。”“你应该把门锁上。”他老腔老调地说,像平时在学校上课一样。“那就没人无意中闯进去啦。”“我试过——锁不上。所有的门全走形啦。”她尽管承认他说得对,这会儿也于事无补。她慢慢上了楼,摇曳的烛光照着她。费乐生没跟着她,也没想上楼。等她进了屋子,把门扣紧,他就往靠下边的楼梯上一坐,一只手抓着柱子,一只手扶着脸。他就这样呆了很长很长时间——谁要是看见他,难免把他看成地地道道的软弱无能之辈。他最后把头抬起来,叹了口气,仿佛是说,别管他有没有妻子,他这辈子的事业一定要进行下去。他拿起蜡烛上楼,走向楼梯口他自己孤身一人呆的屋子。到了那一天晚上,这件事并没在他们中间再引起风波。放学以后,费乐生说他不想吃茶点,也没告诉苏去什么地方,就离开了沙氏顿。他先从西北向的斜陡的坡路下了镇子,又继续往下走,一直走到白色干硬的土壤变成坚实的褐色粘土,这就是到了地势低平的冲积层:那儿有敦克里夫山做行旅界志,飘满黄水莲的斯陶河沉郁地流过。他几次回望人晚渐浓的暮色。沙氏顿背倚长空,半隐半现在帕拉都的昏茫的绝顶上,正值惨淡的白昼幽幽逝去……①①作者原注:德列顿。镇上刚刚点灯,稳定的灯光从窗户射出来,仿佛正注视他,而其中一扇窗户就是他自己的啊。他正好在那扇窗户上方认出了三一教堂的尖形的塔楼。山下的空气,由于受到厚实而潮湿的粘土层的调节,和山上不同,柔和而且令人感到舒畅,虽然他只走了一两英里,这时也要拿手绢擦擦脸。他撇开左首敦克里夫山,在茫茫夜色中毫不迟疑地一路向前,就像一个大人不论白天还是夜晚走过他小时候玩的地方一样。到此他一共走了四英里半。靠那儿六股山泉的哺育斯陶河获得了她的生命力。①①指两性之间排除了肉欲的纯属精神的爱情。他已跨过斯陶河的一条支流,到了列登顿——一个只有三四千人的小镇,又从那儿走到一所男生小学,敲了敲老师家的门。一个小先生开了门,费乐生问季令安先生在不在家,他说在,立刻回到屋子里,让费乐生一个人去想法找他。费乐生看到他的朋友正把刚在夜校上课用的几本书放到一边。油灯光照到费乐生脸上——同他的朋友脸上沉着冷静、讲究实际的神态一比,显得他苍白而憔悴。小时候,他们是同学,好多年前还是温顿斯特进修学院的同窗。“你来了,太好啦,狄克!不过你脸色怎么不大好呀!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吧?”费乐生往前走了几步,没回答,季令安把书橱关上,坐到他旁边。“我看,你打结了婚,就没来过吧?你知道吧,我去找过你,你出去了;天黑了,上山才够呛呢,所以我打算天长时候再慢慢上去,不过你倒没等到那时候就来了,我真高兴。”他们俩虽然都是受过良好培训,工作起来得心应手的老师,彼此私下交谈,有时还不免带上小时候的土话。“乔治,我现在打算采取个步骤,我这回来就是向你解释一下这样做的道理。往后要是啥人啥时候怀疑我这样做的动机——可能这样,也的确会这样,那么,至少你是理解我的……不过我这会儿的处境算最糟啦。老天爷决不会答应你以后有这样的经历!”“坐下吧,你不是说——你跟费乐生太太有什么不对劲儿吧?”“我就是说这个……我这会儿处境所以糟糕。就是因为有个妻子,我爱她,可是她不单不爱我,还——还,唉,不说啦。我了解她的感情!我觉着她这样还不如恨我呢!”“嘘!”“事情所以叫人苦恼正因为她跟我一样没什么错处。她本来是我手下的小先生,这你是知道的,我利用她没经验,拖着她走,想法逗她答应跟我订长期的婚约,她当时怎么想的,连她自个儿也说不上来。后来她又碰上另一个人,不过她还是稀里糊涂地履行了婚约。”“爱上别人啦?”“对!要从表面上看嘛,那个爱劲儿很特别,很多情,很热火,不过她对他的感情到底怎么回事,在我还是个闷萌芦——我看对那个人也是个问葫芦吧——说不定连她自个儿也一样。照我碰到的最古怪的人里头,她得算一个。不过有两件事还是叫我印象特深,一个是这一对有一种非同一般的同情,或者说同感共鸣。他是她表亲,这大概有关系。他们仿佛一个人分了两半。再有就是对我这个做丈夫的嫌弃,她想压,压不下去,显然她还是喜欢我做个朋友;长此以往,实在叫人受不了。她本着良知,进行了斗争,压制自己的反感,可没啥用。我没法忍下去啦——我没法受啦!我也没法把她提出来的论据驳倒——她读的书有我的十倍呢。她的智力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我的智力像牛皮纸着了火,干冒烟……她比我强得太多啦!”“她过一阵子会好吧。”“绝对不会!这是——不过我不想细谈啦——其所以绝对不会有好些原因。最后她态度既平和又坚决地问我,她究竟能不能离开我,到他那边去。昨天夜里,事情到了高潮,我自己糊里糊涂进了她屋子,她打开窗户一下子跳出去了——她怕我怕到了这么厉害的程度!她假装说是做梦才那样,其实只是叫我宽心。现在一个女人连死活都不管,硬从窗户往外跳,那她心里怎么回事不是一清二楚,再也弄不错嘛!是这么回事,我得出了结论,再把这个同类这样折磨下去是错误的;我不是个没人心的坏种,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论牺牲多大都不要紧!”“怎么——你想叫她一走了之?上她情人那儿去?”“她跟谁,是她的事。我打算让她走。要按她的意思,肯定是跟他。我这样办,我也知道大概是错了——我知道无论按我的逻辑,还是按教理,对她这种愿望让步是没法辩解的,也没法跟把我从小培养到大的主义调和一致。唯有一件事,我很清楚:我内心的声音对我说,我要是对她加以拒绝,那就犯了错误。当然我现在也可以像别的男人那样公开表示:做丈夫的听见妻子提出这种所谓肾清道理的要求,唯一可以视为正当、合理而又体面的办法就是把她的要求打回去,干脆关她的禁闭,也许连她的情人也宰了。不过从本质上说,这能算正当、合理、体面呢,还是叫人恶心的卑鄙下流、自私自利?孰是孰非,我不来判断。不过我是靠本能行事,原则云云就不必管了。假定有个人一不留神掉到泥塘里头,大声喊救命,只要我办得到,我一定救他。”“可是——怎么说呢,还有左邻右舍跟社会的问题——那要出什么事呀,要是人人——”“哎,我可不想再充道学家啦!我瞧只瞧眼皮子底下的事。”“唉——我可不赞成你那个本能,狄克!”季令安郑重其事地说,“讲实在的,你这人素来沉着老练,遇事不慌不躁,怎么一阵子居然张皇失措呢。太叫我意外啦。我那会儿在你那儿,你说她这人难以捉摸,与众不同,我看你倒真是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