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裘德-9

“你准是位快活的太太喽。”“那还用说嘛。”“新娘子呀,到现在,我大概还该这么称呼吧。我把你交给他到现在还没几个礼拜吧,再说——”“好啦,我知道!我知道!”她脸上那股子神气跟她刚说出来的理直气壮的话不太搭配,因为她刚才说得那么有板有眼,那么于干巴巴,就如同把《家庭主妇指南》里的模范语言照本宣科了一遍。裘德深知苏说话声音每一点颤动都有其含义,他能解读她心清变化的每一点迹象。她结婚固然不到一个月,但她是不快活的,这一点他深信不疑。不过单凭她仓促离家,远道而来,同这辈子几乎不相识的亲戚诀别,也证明不了什么道理;因为她做起这样的事来自自然然,也跟做别的事一样。“好啦,费乐生太太,请你接受我这会儿是、也永远是对你的良好祝愿吧。”她瞪了他一眼,表示责怪。“不是呀,你不是费乐生太太。”裘德嘟囔着。“你是亲爱的、独立不羁的苏-柏瑞和呀,你自己还没明白呢!相夫持家之道好比其大无比的牛胃,还没把你这个微不足道的东西吞噬消化,临了让你没了自己的个性呢。”苏装出气恼的样子,然后她回答说:“照我看,当家作主的为夫之道也没把你——”“可是它的确弄得我没个性啦!”他说,伤心地摇摇头。他们走到了棕房子和马利格林之间冷杉下,裘德和阿拉贝拉一同生活过、争吵过的孤零零的小房子,他这时掉过头来看它。那儿住着一个挺穷苦的人家。他忍不住对苏说:“我跟妻子一块儿过的那阵子,一直住那个房子里头。我从她家把她带过来的。”她瞧着房子。“那房子跟你的关系如同小学校舍跟我的关系。”“那倒是不错,不过我当初住在那儿,可不像你这会儿在家里那么快活!”她闭着嘴,以沉默表示不以为然。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这时她又对他看着,想弄明白他对她这样的态度有什么反应。“当然我也许把你这会儿的快活说得过分了——这谁又知道呢。”他淡淡地说下去。“裘德,就算你说这样的话是刺我,你也别再往这上头想好吧。他对我不错,凡是按男人该做的,他都做到了,也给了我充分的活动自由——年纪大的男人一般做不到这地步。……要是你认为他年纪太大,对我不合适,我就不快活,那你就错啦。”“亲爱的,我可没想说他什么坏话——没想对你说呀。”“那你就别再说叫我难过的事好吧,行不行?”他没再说什么,不过他知道,总是有什么原因让苏感到她选择费乐生做丈夫,是做了件不该做的事动他们下降到低洼处的麦田,它的一侧上面就是马利格林村——裘德多年前就在这块麦田里让庄稼汉陶大抽打过。他们爬上坡子,朝村里走,快到姑婆家的时候,看见艾林太太站在门口。她一瞧见他们,就把手举起来,似乎表示他们来得不合时宜。“她下楼啦,信不信你们看就是了!”寡妇嚷嚷着。“她硬是下了床,怎么劝也不行。我真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哪!”他们进门的时候,老太婆的确坐在壁炉边上,身上裹着毯子,脸掉过来对着他们看,那张脸活像塞巴斯蒂亚诺画的拉萨路的脸。①他们准是露出惊讶的神气,因为她用虚弱的声音说:①指吉本,引语出自他的《罗马帝国衰亡史》。“唉——我把你们吓着啦!我可要在这儿呆长了,才不想让人家心里高兴哪!我可不想找个不懂事的,知道的还没你一半多,把你折腾来折腾去的,哪个身子骨吃得消哟!唉,你就要跟他一样后悔这个婚姻啦!”她转过脸来,对苏接着说,“咱们家的人全这样——别的人也差不多哟!你就得像我这么着才行哪,你这个傻丫头!何况你又是那么百里挑一地找了那个小学老师费乐生!你嫁给他倒是图什么呀?”“姑婆,难道大多数女人嫁人都是为图什么?”“唉!你这是想说你爱那个男人!”“我什么明明白白的话都没说。”“那你是爱他喽?”“别问我啦,姑婆。”“那男人我记得挺清楚。是个挺斯文、也挺体面的人物;不过老天爷哟!——我不是要伤你的感情,不过到处都有那么些男人,什么讨人疼的女人都吃不消。我本来想说他就是一个。我这会儿就不说啦,因为你大概知道得比我清楚啦——不过这也是我早该说的呀!”她跳起来,跑出了屋子。裘德跟着她出去,在披子里找到她,她哭了。“别哭啦,亲爱的!”裘德痛苦地说,“她本意还是好的,不过她这会儿粗里粗气、怪里怪气就是啦,你知道。”“哦,不是——不是那么回事。”苏说,想擦干眼泪。“她粗不粗,我一点不在乎。”“那又为什么呢?”“因为她说的是实话!”“上帝啊——怎么——你不喜欢他?”裘德问。“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脱口而出。“我顶好——也许顶好没结婚!”他怀疑她原来是不是真想说出这样的话。他们回到屋子里,原来谈的事算过去了。姑婆对苏相当亲热,对她说,刚结婚的年轻女人难得像她这么老远地来看一个生了病的讨厌的老家伙。苏要在下午离开,裘德便找了一位邻居赶车送她到阿尔夫瑞顿。“要是你愿意,我跟你一块儿到车站好吧?”他说。她不愿他去。邻居赶着马车过来了,裘德扶她上了车,也许这样显得过分热心吧,因为她看看他,示意他不该这样。“我打算——我回麦尔切斯特以后,哪天去看看你,你看行吧?”他悻悻地说。她俯下身来,温柔地说:“不行,亲爱的——你想来,可还不是时候。我觉得你现在心情不怎么好。”“就是啦。”裘德说。“再见!”“再见!”她摇摇手就走了。“她说得不错!我不该去!”他嘟囔着。那天晚上和以后几大,他死命压制自己要想去看她的愿望。为了存心扼杀使他神魂颠倒的爱情,把这种愿望消灭于无形中,他差点没把自己饿垮。他诵读自律训条,还专门捡出教会史讲述第二世纪苦行主义的篇章来学习。他还没从马利格林回麦尔切斯特,就收到阿拉贝拉的一封信。他一看到信,就为自己裹进了她那个世界而良心受到谴责,要比他因恋恋于苏而自责更为强烈。他一眼看出来信上盖的不是基督堂邮戳,而是伦敦的。阿拉贝拉告诉他,他们俩那天早晨在基督堂分手后没几天,她很意外地收到先前在悉尼一家旅馆当经理的澳洲丈夫的亲切的来信。他是专门到英国来找她的,在兰贝斯地方开了家有全份营业执照、便于经营的酒馆,盼望她到他那儿,一块儿做生意,以后酒馆大概会生意兴隆,因为它地处人烟稠密,爱喝金酒的头等居民区,现在一个月生意已经做到两百镑,往后不用费劲就能加一倍。因为那个人说他至今还非常爱她,求她告诉他她在什么地方,再说他们分手不过因为小吵小闹,而她在基督堂干的活儿也不过临时性质,所以经他一劝,就上他那儿去了。她总不免觉得她跟他的关系比跟裘德的近乎多了,因为她是明媒正娶嫁他的,在一块儿过的日子也比跟头一个丈夫长得多。她这样向裘德表示各奔前程,决不是对他抱有恶感,也完全相信他不会跟她这软弱无能的女人过不去,不会给她到处宣扬,不会在她现在刚有个机会改善境遇,过上体面生活的时候,把她毁掉第三部 在麦尔切斯特 第10节裘德回到了麦尔切斯特,那儿离苏的永久性寓所不过十二英里半,这当然有好处,不过好处本身就有问题。起初他认为近便正是个明显的理由,他不该南去看苏。但是基督堂又叫他痛心疾首,他也实在不想回去。再说沙氏顿同麦尔切斯特既然有邻近之利,这岂不是让他大可借此同“大敌”短兵相接,取得战而胜之的光荣吗?教会早期的僧侣和贞女就是视逃避诱惑力可耻行径,甚至不惜同处一室而决无苟且之行。可是裘德就是不肯回想一下历史家①从前说得多么言简意赅,一针见血:遇到这类情形,“受了凌辱的‘自然’,势必有时为她的权利而肆虐。”①法利赛是古代犹太人一个宗支,尊礼重法,讲究虚文。为当牧师,他现在又是废寝忘食,不遗余力地学习,省悟到前一阵子既没有一心扑在自己的目标上,也不是抱住事业不放。他对苏的热烈的爱情搅得他心烦意乱,可是他又甘心同阿拉贝拉鬼混十二个钟头,就算这样做于法有据,就算她事后才说在悉尼有了个丈夫,看来还是他的本能在做怪,所以才干了坏事。他确实自信已经克服了一切纵酒自废的倾向,说实在的,他以前何尝因好酒而贪杯,他痛饮无度无非借此逃避无法忍受的内心痛苦。话虽如此,他还是不免心情沮丧,因为他很明白,就他整个人格而言,他情欲太盛,因此当不了好牧师,充其极量只能希望在一生永不息止的灵与肉之间的内在斗争中,肉并不总是胜方。在攻读神学著作的同时,他还有一项爱好,就是想把在教堂音乐和通奏低音记谱法方面的粗浅技巧发展起来,能达到相当准确地按谱合乐参加合唱的水平。麦尔切斯特市外一两英里的地方有个新近修好的教堂,裘德在那儿安装过石柱和柱头。他借那次机会结识了教堂风琴师,后来总算以一个低音部歌手进了唱诗班。每个礼拜天,他两次到那个教区,有时候礼拜中间也去。复活节前有个晚上,唱诗班聚起来练唱,试唱一首新赞美诗,准备下个礼拜正式使用。裘德听人说新赞美诗出自维塞克斯郡一位作曲人之手。试唱结果表明它是一首有非凡的感人力量的曲子。大家唱了又唱,它的和声把他紧紧抓住了,令他极为感动。试唱一结束,他就走过去向风琴师请教。乐谱还是稿本,作曲人姓名和赞美诗题名《十字架下》都标在稿本上端。“哦,”风琴师说,“他是本地人,是位职业音乐家,住在肯尼桥,在这儿跟基督堂之间,教区长对他很了解。他可是基督堂的传统培养造就出来的呢。他的作品能有那样的品味,道理就在这儿。我想他这会儿是在一座大点的教堂演奏,还带个穿着白法衣的唱诗班呢。他有时候也到麦尔切斯特来,大教堂风琴师位子有一回出了缺,他很想谋到手。这回复活节,他这首赞美诗已经到处传唱啦。”裘德在回家的路上一边走,一边哼着赞美诗的调子,老琢磨着那位作曲人是个何等样人物,作那样的曲子又原因何在,他该是多么富于同情心的人哪!他自己这会儿为苏和阿拉贝拉的事弄得焦头烂额,无法收拾,这种纠缠不清的局面叫他觉着良心有亏,他多想认识那个人啊!“只有他那样的人才能理解我的难处啊。”好冲动的裘德说。如果哪个人想在世上觅个可供谈心的知音,恐怕非那位作曲人莫属,因为他必定受过苦,揪过心,做过梦啊。简单地说吧,福来如同孩子一样决心下个礼拜天到肯尼桥去,虽然来回破费和误工本会承受不起,他也顾不得了。他一大早按时动身,因为坐火车也得经过一段曲折、绕弯的路程,才到得了那个乡镇。傍午他一到,就过桥进了别具风貌的老镇,向人打听作曲人的住址。人家跟他说再往前走一点,看见红砖房子,就是他家了。那位先生不到五分钟之前才走过那条街。“他上哪儿去啦?”裘德赶紧问。“打教堂出来,一直回家了。”裘德步子加快往前追,一会儿就瞧见前头没多远有个男人,身穿黑外套,头戴黑呢帽,帽檐耷拉着。他心里挺高兴,步子迈得更大,直追上去。“饥渴的心灵在追饱暖的心灵哪!”他说,“我一定得跟他谈谈才行!”但是没等他追上,音乐家就进了家门。他琢磨这会儿拜访他合不合适,决定既然到了地方,那就一不做二不休,不能再等,不然的话,候到下午,回家的路太远,就赶不及了。那位心灵高尚的人未必那么拘泥礼节,而这会儿他正向圣教敞开心扉之际,俗世的。律法不容的情欲却找到空子,乘虚而入,这个人大概就是给他提出十分中肯的忠告的上佳人选吧。于是裘德拉了门铃,有人把他让进去了。音乐家随即出来见他。裘德衣冠楚楚,仪表堂堂,从容大方,当下受到很好的款待,不过要说明来意,他还是觉着为难,不好出口。“我在麦尔切斯特附近一个小教堂的唱诗班里头。”他说。“这礼拜我们练过《十字架下》,先生,我听说曲子是你作的。”“是我作的——大概一年了。”“我——喜欢这个曲子,我认为它真美极啦!”“哎,呃——好多人也这么说呢。是呀,我要是能想法子把它出版了,那可是一笔钱呢。除了这首,我还谱了别的曲子,也可以一块儿出嘛,但愿能够把它们都印出来啊;因为不论哪一首,到这会儿,我连一张五镑票子也没挣到手呢。出版商呀——他们就是专门弄到我这样没名气的作曲人的作品,出的价简直连我付给抄一份清谱的人的钱还不够呢。这地方跟麦尔切斯特的好多朋友,我都借给他们啦,也就慢慢有人唱它啦。不过音乐这玩意儿,要靠它吃饭,那就太可怜喽——我要把它全甩到一边儿啦。这年头要想弄钱,得去做生意。我这会儿正打算于卖酒这行。这就是我打算经销的货单——现在还没往外发,不过你拿一份也可以嘛。”他递给裘德一份经销各种酒类的广告,是钉好了的几页小册子,页边套印了红线,品目繁多,有波尔多红酒、香槟酒、葡萄酒、雪利酒等等,他打算一发广告就开张营业。裘德不禁大失所望,想不到那位心灵高尚的人物竟然如此俗鄙,感到自己再没法开口说心里话了。他们又谈了会儿,不过是没话找话,因为音乐家已经察觉裘德是个穷人,原先让裘德的外貌和谈吐给蒙住了,没弄明白他的真实身份和职业。所以他这会儿的态度跟先前大不相同了。裘德结结巴巴地讲了几句,表示心意,祝贺作者能有这样备受赞赏的曲谱,然后尴里尴尬地告辞而去。他在开得很慢的火车里,还有刚才在这春寒料峭却没生火的候车室里坐着的时候,想到自己头脑居然如此简单,白跑了这么个来回,着实感到懊丧。但是他刚到麦尔切斯特的家,就发现早晨才离家几分钟,信就到了。原来是苏因为后悔写来一封短信,她说得又甜蜜又谦卑,表示她因为叫他别来,觉着自己实在太不应该,为了自己拘礼从俗而深感惭愧;他一定要在这个礼拜天坐十一点四十五分的火车来,一点半跟他们一块儿吃午饭。裘德因为自己误了这封信,为时太晚,没法按信里说的去赴约,急得简直要把自己的头发揪下来,不过他近来大有变化,很能克己自制了;再一想他这趟异想天开的肯尼桥之行,真像是天公又一次特意插手,免得他跟诱惑结缘;可是他原先就注意到自己近来对信仰已经多少次不那么恭敬从命了,而且越来越厉害,所以想到上帝出点子叫人冤枉来回,他也只是当个笑话。他渴望见到她。为了错过跟她见面,他一肚子火,于是立刻动手写信,告诉她始末根由,说他可没那么大耐性等到下个礼拜天,随便她定下礼拜哪天,他都去。他信写得太热火,所以苏按她一向的态度,迟到耶稣受难日的礼拜四才给他回信,说他如想来的话,那天下午来就行了,这是她能欢迎他的最早一天,因为她现在已经在她丈夫的小学里当助理教员了。裘德向大教堂工地管事的告了假,到她那儿去了,好在牺牲的工资为数甚微,不在话下第四部 在沙氏顿 第01节人若一味听命于婚姻法律及其他诏令,置道德真谛与仁爱至情于不顾,纵其以教皇派、新教派或其他名号自居,实则与法利赛①无异。①这段话出自密尔顿的《离婚论》序言,据说这位大诗人家庭不幸,与妻子不合,遂发为此文。J.密尔顿①①德列顿(1563-1631),英国诗人,他写了咏英国风土的长诗《福域》,引语即出自此诗。1沙氏顿,古代不列颠的帕拉都,诚如德列顿①所吟咏的:①“殉国者”爱德华(约963-978),英国国王,在位三年(975-978),年甫十五,为其继母所弑,国人哀之,尊为圣者。一自建置始,多少奇闻异说流布于世。不论过去,还是现在,它始终是一座梦幻般城市。它拥有过自己的一切:城堡、三所造币厂、以南维塞克斯的主要光荣见称的壮丽的半圆式大教堂、十二座教堂、圣贤凤歌祷堂、医院,以及筑有山墙的沙石府邸——历史无情,这一切至今已完全夷为平地。游客登临,抚今追昔,往往不胜怅惘。气象令人神驰,极目景象无际,却仍难以排解这种情绪。此地还曾是一位国王和一位王后,许多院。庵的住持和女住持,许多圣者和主教、骑士和侍从的安葬之地。当年“殉国者”爱德华①的遗骸曾为人小心谨慎地移葬于此,以示崇敬,并得垂诸久远。欧洲各地的朝拜者于是纷至沓来,沙氏顿因此而声名大振,远播英国本土之外。然而史家告诉我们,“大消解”②给伟大中世纪这份杰作敲响了丧钟。规模宏伟的大教堂既经摧毁,荡然无遗,整个地方也随之土崩瓦解,沦为废墟。“殉国者”的遗骸只落得跟奉祀它的陵寝一同化为乌有,如今竟无片石残垒遗留,以昭示其故址所在。①“大消解”(Dissolution,也可译为“大销毁”):英国国王亨利八世(1491-1547)因离婚未蒙罗马教皇批准而同教皇闹翻,英国议会遂立法推定他为英国教会的最高首领,英国国教也从此开始。其实教仪、经书、神职名称等等一概照旧,换汤不换药。他还颁诏(1535-1536)摧毁天主教寺院,目的之一是因为财政支细,好借此搜括教会财物,供他过奢靡生活。②参见86页注。这市镇天然美景如画,迥绝独出,至今风貌不异曩时。说来也怪,据说在以往人们不解欣赏风景美的时代,它的特色倒颇为许多作家瞩目,而沿至今日,英国这块最罕见、最富奇趣的地方依然受到冷落,实际上无人光顾。它位于一个险峻雄奇的悬崖之巅,举世无双。它的北、南。西三面从冲积层丰厚的布莱摩谷拔地而起,形成自治市区。从“城堡草地”远眺,维塞克斯三郡风光尽收眼底。思想上没准备的游客骋目所及,迥出意表,正如他不期然而饱吸令人神旺的空气,那样为之惊叹不已。这地方无法通火车,上下最好是依靠足力,其次算生轻便马车,但也只能走东北面那条同白垩质台地相联接的羊肠小道,此外别无坦途。从古至今,这就是为世人遗忘的帕拉都转变成的沙氏顿。它的地势造成它终年缺水,居民只好到山下井里打水,装满大桶小桶,再由驴马驮运或由人背,从蜿蜒的山路爬上绝顶。再由小贩沿街叫卖,一桶水半个便士。此情此景,人们自是身历不忘。除了缺水造成的困难,还有两件咄咄怪事。一是主要的教堂墓地如同屋顶一样往上斜,坡度很陡;再就是早年市镇经历过一个离奇的尼俗两界腐化不堪的时期,由此有了这样的顺口溜:沙氏顿,地方好,给男人,三宗宝,啥个地方也比不了。这三宗宝指的是:按教堂墓地的地形上天国比从教堂的尖阁去还近;啤酒的供应比水还足;淫荡的女人比忠实的妻子和贞洁的姑娘还多。据说中世纪之后,当地居民穷到了养不起牧师的程度,只好把教堂推倒,从此永远取消了对上帝的集体礼拜;又因为他们做出这样的事是出于不得已,于是每逢礼拜天下午就坐在小酒店的靠背椅上,一边举杯痛饮,一边长吁短叹。足见那些年沙氏顿人不乏幽默感。沙氏顿另有一个特色——这却是近代的——要归功于它的地利。赶大篷车走江湖的、搭棚子推销货品的、开打靶场的,以及到处赶庙会集市做生意的行商游贩,一律到这地方歇脚,把它当成各行各业的宿营地。人们时常看见奇怪的野鸟翔集在高耸入云的崖角上,暂时停在那儿,默默思考着究竟是飞往更远的地方,还是按习惯的路线折回故地。而在这悬崖之镇上,同时停着许许多多标着异乡人姓名的大篷车,黄黄绿绿,呆头呆脑,大气不出,仿佛眼前景物变得太剧烈,吓得它们连一步也没法朝前挪了。它们通常在这地方过冬,来春再从旧路回去跑生意。某个下午四点钟光景,裘德从距沙氏顿最近的火车站,平生第一次走上这天风浩浩、神秘莫测的地方;经过一番非常吃力的攀登,总算到达了绝顶,先经过这凌空矗立的市镇的头一排房子,接着就拖着步子走向小学校舍。时间太早,还没放学,小学生的声音嗡嗡的,有如一大群蚊子,他顺着大教堂路往回走了几步,端详着命运为他在这世界上最爱的人安排的居家所在。校舍是石头砌的,面积很大。门前有两棵高大的山毛榉,树干光洁,呈灰褐色。这类树大抵长在白垩质高地上。他看得见直棂窗里面窗台上方小学生的脑壳,黑头发、棕头发、淡黄头发都有。为了消磨时间,他就往下走到平地,这原是大教堂花园旧址。他此刻不由自主地兴奋得心直跳。他不想在学生放学前进学校,所以一直呆在那儿;后来听见了说话的琅琅童声在空中荡漾,只见女孩们穿着红蓝两色上衣,外罩白围巾,蹦蹦跳跳地走过三个世纪前尼庵堂主、住持、副住持、女执事和三十个女尼看破世情、修心养性的地方。待他往回走时,才明白等的时间太多,在最后一个学生离校之后,苏也紧跟着到镇上去了。整个下午费乐生都不在校,到沙津开教师会。裘德进了没人的教室,坐下来。正在扫地的姑娘告诉他费乐生太太几分钟后就回来。离他不远地方有架钢琴——其实就是费乐生当年在马利格林买的旧钢琴,虽然到了下午这时已经昏暗,看不大清楚键,裘德还是乍着胆子试弹了弹,忍不住转奏起上礼拜那么感动他的那首赞美诗来。一个人影在他身后晃动,他原以为是那个拿笤帚的姑娘,也就没注意,后来那个人走近了,把她的手轻轻放在他按低音键的手上。这压上来的手小小的,似曾相识,于是他转过身来。“往下弹吧。”苏说。“我喜欢它。我在麦尔切斯特那阵子,学过这个曲子。进修学校的人时常弹它。”“我可不能在你面前献丑啊!还是你给我弹吧。”“哦,呢——这我倒不在乎。”苏坐下来,她对这个曲子的表现,固然算不上出色,但同裘德弹奏的效果一比,却显得气度庄严。她也跟他一样,显而易见因旧曲重弹而感动——在她自己反而觉得意外。她刚弹完,裘德就把手向她的手伸过去,才伸到一半地方,就跟她过来接的手碰到一块儿。裘德把她的手握紧,像她婚前那样。“这可怪啦,”她说,声音完全变了,“我居然喜欢起那个情调啦;因为——”“因为什么?”“因为我不是那类人——绝对不是啊。”“是说不轻易感动吗?”“我不完全是那个意思。”“哦,不过你就是那类人,因为你的心灵的感受同我一样啊!”“不过头脑的活动并不一样。”苏又往下弹,突然转过身来。由于意想不到的冲动,他们再次握起手来。她把他的手很快放开了,低声地笑出来,不过显出抑制。“多可笑!”她说。“我真搞不清咱们干吗这样。”“我想这是因为咱们是一个模子出来的,我以前就说过。”“咱们的思想可不是一个模子。或许情感方面有那么点。”“不过情感支配思想啊。哪个想得到,给这首赞美诗谱曲的,居然是我碰到的顶俗鄙的人,这难道不亵渎神明吗!”“怎么——你认识他?”“我去找过他。”“哎,你这个呆鹅——这样的事,只有我才干得出来!你干吗这么干呢?”“因为咱们俩不一样嘛!”他冷冷地说。“好啦,咱们该喝点茶啦。”苏说。“咱们不必到我家去,就在这儿喝好不好?把水壶跟茶具拿过来也不费事。我们没住在学校,住在路对面那个又老又旧的房子里,名字叫葛庐。它真是老掉了牙,又那么阴凄凄的,弄得心情坏透了。那样的房子要是参观参观还不错,住人可不行——从前住过多少辈的人,我觉得他们加起来的分量把我给压到地底下去啦。在学校这类新地方住,只要你自个儿的生命撑得住就行。坐下吧,我叫阿代把茶具拿过来。”他坐在火炉的亮光中等着,她出去之前就把炉门拉开了。女仆拿着茶具随着她回来,于是他们都坐在同样的炉光中。放在炉架上的铜壶底下的酒精灯发出的蓝色火苗,使炉光的亮度增加了。“你送给我的结婚礼物,这是其中之一。”她说,指着铜壶。他当做礼物的铜壶现在唱出来的调子使他感到有点讽刺意味;他想换个话题,就说,“你知道不知道《新约》各篇之外,还有什么杂出的好版本值得读读?我想你在学校时候,不看这类书吧?”“哦,才不会看呢——不然就把方近左右的人全惊动啦。有倒是有一本。我以前那位朋友在世的时候,我对它挺感兴趣,这会儿对它的内容已经不甚了了。就是考伯那部《经外福音大全》。”“这倒像我要的东西。”他尽管这么说,可是“从前那位朋友”这个说法让他觉得刺心。他知道她说的是她从前那位大学生同志。他不禁揣摩她究竟跟费乐生说没说过这件事。“《妮柯得摩福音》挺有意思。”她接下去说,想把他的嫉妒心岔开,因为她对他这种心理看得很清楚,而且一向看得很清楚。在他们谈着与他们本身无关的闲话的同时,他们的感情却正在进行另一番无声的谈话,两心交融,完美谐和。“这是本足以乱真的著作。全书也分列章节,注意节奏韵律,所以这本书跟福音派教徒念的别的福音书没什么两样。你就像在梦里念着,说是念一样东西吧,可又不完全一样。裘德,难道你对那类问题还有兴趣吗?你不是正精读《为我一生而辩》①?”①《旧约-创世记》中说:约瑟为雅各幼子,常将诸兄恶行诉之于父,为诸兄所衔。他做梦多是自己成了王者,更为诸兄所嫉,遂设法害之,而约瑟终不死。“不错,我还在念神学书,比以前更用功。”她看着他,显出好奇的意思。“你干吗这么瞧着我?”裘德说。“哦——你干吗要知道?”“我敢说你在这方面一定能告诉我至今我大概一无所知的道理。你从那位故世的亲密朋友那儿大概什么都学到了!”“咱们别没完没了谈这个啦!”她想用委婉的口气功住他。“你下礼拜还上那个教堂吗?还到你学那首好听的赞美诗的地方去吗?”“还要去,大概是这样。”“那太好啦。我上那儿去看你好不好?按这么个方向走没错儿吧,随便我哪个下午坐半个钟头火车去都成吧?”“不成。你别来。”“怎么啦——咱们以后不交朋友啦?不像咱们以前那样啦?”“不像以前那样啦。”“我倒还不知道呢。我老想着你对我的心总那么好啊!”“我这会儿不那样啦。”“那我到底有什么错处呀?我敢说我心里老念叨着咱们俩——”她说话中间的颤音,把她的话打断了。“苏,我有时候当你是卖弄风情的女人。”他突如其来地说。一刹那停顿,跟着她忽地蹦起来。他借着酒精灯光看见她脸涨得通红,不禁吓了一跳。“我不能再跟你说下去啦,裘德!”她说,饱含着从前就有的悲怆的女低音。“弹了那样病态的耶稣受难日的曲子,叫人觉着做了不妥当的事,天又黑透了,咱们怎么还这样呆在一块儿呢!……咱们不好再这么坐着谈下去啦!哎——你得走啦,因为你错看了我啦!你话说得那么绝情,可是我这人跟你说的是南辕北辙啊——哦,裘德呀,说那样的话真是太绝情啦!可是我也不便把实情一五一十说给你听——要是我告诉你我一切怎么听凭冲动支配,我多么深切感到如果天生丽质不能颠倒众生,那就不必来到世上,一定叫你震惊。有些女人并不因为有人爱她,她的爱情就此满足了;这样一来,常常是她爱上了人,她的爱情也还是得不到满足。结果是,她们可能发现自己对那承主教大人之命而为一家之主的人没法继续爱下去。不过,裘德,你是这么直心眼儿,你没法一下子就懂我的意思!好啦,你该走啦。我丈夫没在家,我觉着这样说不过去!”“你真觉着说不过去?”“我自己有数,我这么说无非是从俗!说老实话,我可不认为什么过得去过不去的。这算得了什么,不管怎么着,一说都叫人难过。”他们两个先前握着手的时间既然太长了点,所以他走的时候,她只碰了碰他的手指头。他刚出门,她就一副不满意的神情,往板凳上一跳,把一扇窗户的铁格子推开了,而裘德正从外面小路走过窗下。“裘德,你什么时候离开这儿赶火车?”他往上一瞧,吃了一惊。“大概还有三刻钟吧,公共马车才去迎火车。”“那你这段时间怎么消磨呢?”“哦——我看随便转转就行啦。大概到老教堂坐坐吧。”“我就这么把你打发走了,未免太狠心喽!你钻教堂该钻腻啦,天哪,别再摸黑进教堂吧。就呆在这儿吧。”“哪儿呀?”“你这会儿呆的地方呀。这么着,我跟你说话,可以比你在学校里头自在啦。你耽误半天来看我,你待我心多好多细啊!亲爱的裘德,你就是老做梦的约瑟①啊。是一生悲剧的堂-吉诃德啊。你有时候就是圣-司提反②,别人拿石头砸他的时候,他还能看得见天国的门打开哪。哦,我的可怜的朋友和同志,你的苦还在后头呢!”①《新约-使徒行传》中说:司提反得恩惠的能力,在民间行了大奇事和神迹。有几个人起来和他辩论。司提反是以智慧和圣灵说话,众人敌挡不住,乃设法房毁和陷害他。嗣后众人把他推到城外,用石头打他。司提反看见天开了,人子(耶稣)站在神的右边。后来他就“睡”了。②约翰-斯图尔特-密尔(1806-1873)是英国经济学家和哲学家。他主张个人自由、少数人权利和公众良知,以《自由论》一书蜚声世界。高高的窗台既然把他们隔开了,他也就无从接近她,看来她不再像在近处相处那么拘谨,而是坦然无忌,似想把衷曲一吐为快。“我一直想着,”她接着说,话里充满感情,“文明把咱们硬塞进它设定的社会模子里,可咱们的实际形象跟模子毫不相干,这道理就像咱们常见的满天星斗,它们的样子不等于星座的真正的形状。人家管我叫里查-费乐生太太,我跟叫那个名字的对方在一块儿过平静的夫妇生活。可是我根本不是什么里查-费乐生太太,而是一个不然一身,让人摆弄、调教的女人。既是情欲为正理所不容,嫌忌又有口难明……现在你别再等啦,要不然你就误了公共马车啦。你再来看我吧。你一定再来看我啊,到时候你要到家里来。”“好,好!”裘德说,“什么时候呢?”“从明天算,就过一个礼拜好啦。再见——再见!”她把手伸出来,带着怜爱之情抚摸他的前额——只摸了一下。裘德说过再会,就走进沉沉黑夜。他沿比波街走着,听见了公共马车的轮声,等他赶到集市广场的公爵别业,公共马车果然已经出发了。要想靠步行及时赶到火车站是办不到的,他只好随遇而安,等下一趟公共马车——那是往麦尔切斯特的最后一班。他随便转悠了一会儿,弄了点东西吃。当时还剩下半个钟头闲着没事,没想到身不由己竟然径直穿过历史悠久的三一教堂的墓地和它的菩提树夹道的林荫路,又朝学校方向去了。学校漆黑一片。她说住在葛庐老宅,按她形容的古旧风貌,他很快找到了那所房子。一道闪烁的烛光从前窗射出来,百叶窗还没关上。屋内情景看得清清楚楚——地面要比房子外面的道路低两个台阶,这是因为房子造好后又过了几百年,路已经填高许多。显而易见,苏刚进屋子,戴着帽子,还没卸装。她站在房子前部小会客室或起坐室里,墙壁四周,从地上到天花板,镶满了橡木壁板,预制好的粗壮的横梁承接着天花板,只比她的头略高些。壁炉台板也是同样结实厚重的款式,刻着詹姆士一世时代的方柱和经卷。毫不含糊,几个世纪沉重地悬在年轻妻子头上,而她就在那儿消磨光阴。她打开一个花梨木针线盒,看着一张照片。全神贯注了一会儿,就把它贴在胸前,随后又放回原处。这时她才想到窗户还没挡好,就手持蜡烛,移步窗前做这件事。天太黑了,她看不见外边的裘德,但是他却把她的脸看得一清二楚,她那双长长睫毛覆着的黑眼睛分明珠泪盈眶,一点也没看错。她关上了百叶窗。裘德转身离开,独自寂寂走上归途。“她看的照片是谁的?”他说。他有一回把自己的照片给了她;不过她也有别人的呀。不过那准是他的照片,错不了吧?他深知必得按她的嘱咐去看她。他所研读的真诚不苟的学问大家,那些圣贤人物,也就是苏曾以轻松的调侃形容为高于人的次神,要是缺乏对自身力量的自信的话,准会回避这样的接触。但是他办不到。他自然可以在见不到苏的那段时间禁食、祈祷,克抑欲念,无奈他身上的人性终究比身外的神力更强大啊第四部 在沙氏顿 第02节话虽如此,要说上帝做不了主,女人可是能行。第三天上午,他收到她如下短简:下礼拜匆来。为你好,匆来!受病态的赞美诗和落日黄昏的影响,我们太随便了。事既如此,务必不要再多想。苏珊娜-弗洛仑-马利失望是锥心刺骨的。他深知她最近采取这样的决定出自什么样心境,脸上是什么样表情。但是无论她是什么心境,总不能说她的想法不对。他回信说:没意见。你很对。我以为身处此境我当力求憬然自悟为是。裘德复活节前夕,他把这封短信寄走。就他们的决定而言,关系可谓一了百了;无奈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力量和法则在起作用。他原先嘱咐过艾林寡妇,万一姑婆病危,她务必打电报给他。复活节后的礼拜一,他接到消息:姑婆病危,即来。他工具一丢,立刻动身。三个钟头后,他穿过马利格林附近丘陵地,立即投入低洼的麦田,抄近路直奔村里。他往上走时,对面老早就有个工人张望,是从篱笆门那儿穿小路过来,样子挺着急,想着怎么开口。“我一看他脸就知道她死啦。”裘德说。“可怜的多喜姑婆啊!”果然不出所料,是艾林太太派他先来报信的。“她可再也认不出来你啦。她躺在那儿像个玻璃眼珠的洋娃娃;你就没给她送终也无所谓啦。”裘德接着往前走,到了姑婆家。下午诸事料理停当,管装殓的喝完酒就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在阒无声息的房子里坐着。尽管两三天前他们彼此同意永断葛藤,但是把这事通知苏还是绝对必要。他尽量把信写得短而又短:多喜姑婆已去,似甚突然。礼拜五下午安葬。在准备下葬那些天,他一直没离开过马利格林左右,礼拜五早晨出去看墓穴挖好没有。他纳闷苏来不来。她没信,这倒像表示她可能来,而不是不来。他算好她能坐的唯一一班火车的时间,中午时分把门锁好,穿过洼地,走到栋房子旁边高地的边缘,站在那儿-望北面远处的广阔地带,还有较近处的阿尔夫瑞顿那边的景色。只见镇后的两英里处冒起一股白烟,从画面左边往右边飘。就是到这会儿,他要想知道她究竟来没来,也还得等很久。不过他还是等,终于看到有辆出租小马车停在山脚下,有个人从车上下来,那辆车就掉头走了,那位乘客也开始往山上走。他知道是她,她今天显得那么纤弱,仿佛过分热烈地把她抱住,就可能把她挤碎——不过他轮不到抱她这个福分。她朝上走了三分之二的路,忽然头一抬,似乎急于找到什么。他知道就在那一瞬间,她认出他来了。她很快露出悒郁的笑容,一直保持到往下走了一点路,他迎上来的时候。“我想过啦。”她开始说话,快得有点神经质。“要是让你一个人送葬,未免太叫你伤心啦!所以——拖到不能再拖时候——我还是来了。”“亲爱的忠实的苏啊!”他咕哝着。但是,苏那奇怪的时冷时热的双重性格一向令人捉摸不透。她并没就此停下来,向他殷勤地问长问短,虽然离下葬还有点时间。像这样极少有的悲痛时刻,恐怕就是再来,也要多年之后,所以裘德很想等一等,想一想,谈一谈。苏则不然,要么她完全不加理会,要么比他看得透,她决心自己以不想这事为妙。葬礼凄凉、简单,一会儿就完了。他们赶快到教堂去,一路简直像跑。承办丧事的人也急着走,因为过一个钟头,三英里外还有家更重要的葬礼。多喜结埋在一个新地方,离她祖先挺远。苏和裘德已经一块儿上过坟,这会儿坐在他们熟悉的房子里,一块儿喝茶;他们俩的生活因为给死者料理后事,总算暂时串到一起。“你说她这辈子自始至终反对结婚,是不是这样?”她咕哝着。“是这样。特别指着咱们家的人说的。”她的眼光同他的对上了,有一会儿盯着他没移开。“咱们家怪丧气的,裘德,你是不是这么看的?”“她说咱们家的人都是些坏丈夫、坏妻子。的的确确,咱们都搞成倒霉样儿,不管怎么说,我就得算一个!”苏没吭声。“裘德,要是丈夫或者妻子告诉第三者,说他们的婚姻生活挺苦恼,这算不算错?”她这一问意在试探,声音发颤。“要是结婚仪式具有宗教性质,那大概错啦;不过要是订那个肮脏的契约,根本用心无非是为了搞家务,收税,收租子,为子孙继承田产留地步,非叫人知道有个爹不可,看来就是这么回事,那么别管那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干吗不能理直气壮地说出来,甚至在房顶大喊大叫,说结婚就是害了他,或是害了她,害得痛苦了一辈子?”“这类话,我算跟你说过。”她紧接着说:“那你看,有没有夫妻之间一方不喜欢对方,不是因为对方有明显过错,这样的情形,你认为多不多?”“我想很多吧。比如说,其中一方看上了别人。”“除了你说的这个例子,还有没有别的情形?比如说,女人要是不愿意跟丈夫一块儿过,算不算禀性坏呢?仅仅是”——她声音一高一低的,他猜出她话里有话——“仅仅因为对那个嫌恶——身体方面的嫌恶——生来有洁癖——随便叫什么好啦,虽说她对他还是又敬重又感激?我这不过是举个例子。她这样古板,缩手缩脚,该不该全改掉?”裘德瞧了她一眼,露出为难的样子。他说,脸没朝着她,“要论我的经验跟我的信条之间的抵触,这得算这类事情的一个例子。要按一个循规蹈矩的男人讲——我倒希望是那样的人,可惜我不是,我得说,以改掉为是;要是从经验和不偏不倚的天性讲,那我得说,用不着……苏啊,我看你是不快活啊!”“我当然快活!”她立刻顶回去。“一个女人跟她自由选择的丈夫结婚才八个礼拜,怎么会不快活?”“‘自由选择’!”“你重复一下是什么意思?……不过我得坐六点钟火车回去啦。我看你还要呆在这儿吧?”“还得呆几天,把姑婆的事了结了再说。房子现在让出去了。我陪你到车站好不好?”苏笑笑,表示不愿意。“我看不必啦。你陪我走段路就可以啦。”“等等——你今儿晚上走不成啦。现在没火车把你送到沙氏顿。你得留下来,明天回去。要是你不愿意呆在这房子里头,艾林太太家里还是挺宽绰的,这不好吗?”“挺好的。”她说,有点三心两意的。“我没跟他说一定回去。”裘德到隔壁寡妇家去了一下,把这件事跟她说了,几分钟后回来,又坐下来。“苏呀,咱们俩怎么落到现在这样可怕的处境啊——真是可怕啊!”他突如其来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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