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裘德-3

“你真笨啊!”她气恼地说,把脸扭开。“我不一定要看呀,亲爱的,我干吗非看不可呢?”他低头看着她。“起来吧,阿贝。”“干吗?”“我想吻你,叫我吻吧。我等得太长啦!”她把脸转过来,有一会儿还是绷着脸斜着看他。接着嘴撤了撇,一下子蹦起来,突然大声说:“我得走啦!”立刻朝回家的道上快走。裘德跟着她,走到一块儿。“就吻一回行不行?”裘德哄她。“不行!”她说。他,吃惊了:“怎么回事呀?”她因为生气,嘴闹得紧紧的,裘德跟着她,就像听话的宠物小羊羔,后来她步子慢了,就跟他并排走,跟没事一样跟他瞎聊。他要是想拉她手,搂她腰,她总把他拦住。就这样,他们从丘陵地下来,走到她父亲的庄院边上。阿拉贝拉进了院子,跟他点点头,表示再见,神气十足,仿佛她高人一等,降格俯就,而他却不知好歹,腆着脸高攀。“我大概跟她太随便啦。”裘德心里想,一面叹口气,掉头回马利格林去了。逢礼拜天,阿拉贝拉家里是一片大摆宴席的派头,专门准备礼拜天用的正餐。他父亲正对着挂在窗棂上的镜子刮脸,她妈跟她在旁边一个劲儿剥豆子。有个邻居在紧靠这儿的教堂做完礼拜,正朝家里走,一眼瞧见老邓恩正在窗底下拿着刮脸刀,点点头,就进来了。她立刻挤眉弄眼地跟阿拉贝拉说话:“我瞧见你跟他一块儿跑哪——嘻嘻!我看有了点眉目吧?”阿拉贝拉连眼皮也没抬,只露出来懂了的意思。“我听说他要上基督堂呢,只要一办到,他就走啦。”“你新近听说的——刚刚听说的?”阿拉贝拉问,因为吃醋、冒火,咽住一口气。“那倒不是。听说他老早就有这个打算哩,他呆在这儿就是等走的那天。哎嗨,我看他大概相中了什么人啦。小伙子这年头什么都不在乎呀。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的。我那时候才不这样呢。”那个贫嘴恶舌的女人走后,阿拉贝拉突然对她妈说:“今儿晚上吃了茶点,我想你跟爸爸就上艾林家玩玩吧。哦,不必啦——芬司屋那儿做晚礼拜,你们就到那儿好啦。”“啊?晚上有事儿吗?”“没事儿。我就是晚上要呆在家里头。他这人腼腆,你们在家,我不好让他来。我要是一大意,可就要鸡飞蛋打啦,光他喜欢有什么用呢!”“既然你愿意这样,天好,我们就出去。”下午阿拉贝拉跟裘德见面,还一块儿散步。裘德已经几个礼拜没摸过什么希腊文、拉丁文或者别的文字的书了。他们在山坡上慢慢悠悠地逛荡,一直逛到长满青草的古道,又从古道走到同它连着的环形的不列颠古土堤,裘德不禁想到从前那条土路上牲口贩子经年熙来攘往的伟大时代,恐怕罗马人那时候还对这个国家一无所知呢。教堂众钟和鸣,从他们脚下的平地飘上来了,等会儿就成了一钟独呜,节奏渐快,终于停止。“咱们该回去啦。”阿拉贝拉说,刚才她对钟声很注意。裘德也愿意回去。反正能挨着她,他到哪儿都行。到了她家门口,他犹犹豫豫地说,“我不进去了,今天晚上你干吗这么个忙劲儿,天还没黑哪。”“你先等等。”她说。她试了试门把手,发现锁上了。“哦——他们做礼拜去啦。”她又说了一句。接着在刮泥板后边摸了一阵子,找到了钥匙,把门打开了。“你进来呆会儿吧,好不好?”她柔声问道。“就咱们俩呀。”“行啊。”裘德答应得挺干脆,因为情势意外地大为改观,正合心意。他们进了屋里。他要不要来点茶点?不要,已经太晚啦;他就想坐坐,跟她聊会儿。她脱了上衣,摘下帽子——两个人很自然地挨着坐在一块儿。“你可千万别沾我,”她和婉地说,“我身上带着蛋哪。我还是顶好把它放在碰不着的地方吧。”说着就动手解长袍的领子。“怎么回事呀?”她的情人说。“是个——交趾鸡的蛋。我正孵个怪少见的蛋呢。我上哪儿都带着它,用不了三个礼拜就孵出来了。”“你带在哪儿呢?”“就在这儿。”她把手伸进怀里头,把蛋掏出来,蛋用一块呢子裹着,外边再拿猪尿泡包起来,免得挤碎了。给他开了眼之后,她又放回去,“你千万别到我这边儿来。我可不想把它弄破了,要不然还得再孵一个。”“你干吗干这样怪事儿呢?”“这可是老风俗哟。我看哪个女人家不想给世上添个活物儿,还不是挺自然的。”“你这会儿这么着,可真是跟我过不去呀。”他说,笑起来了。“那才活该呢。这儿——全是你的!”她把椅子掉了个圈,身子高出了椅背,慢吞吞地把脸送到他面前。“你真能折腾人啊!”“刚才我掏蛋时候,你就该逮住我啊!瞧这儿吧!”她故意撩他。“我蛋没啦!”她第二次很快把蛋掏出来,可是他刚要伸出手够到她,她很快放回去了,因为自己的擒纵术那么有效,兴奋得大笑起来。接着他们两个你争我夺了一会儿,裘德冷不防把手一下子插到她怀里,成功地把蛋抓到手。她脸红了;裘德忽然明白过来,脸也红了。他们俩对看着,直喘气。“亲一下吧,这会儿我亲你,伤不着宝贝啦;亲完了,我就走啦。”可是她乘这时候又蹦起来。“你可得抓得着我才行哪。”她往后退,她的情人就往前跟。屋里已经挺黑了,因为窗子很小,他好一阵没法找着她,她笑了一声,这才露了馅,原来她已经往楼上跑啦,裘德不容分说,紧追不舍第一部 在马利格林 第09节此后这对情人经常相会,其间又过了两个来月。可是阿拉贝拉看上去老是怏怏不乐,她无时不在盘算,期待,又不知道如何是好。有一天她碰上江湖医生韦伯,她也跟附近一带草房人家一样,对这个骗子很了解,于是就向他倾诉自己的经历。阿拉贝拉本来愁眉苦脸的,可是他还没走,她脸上就风光起来了。当晚她如约见到裘德,不过裘德似乎很苦恼。“我要走啦,”他对她说,“我想我得走啦。我觉着这样对咱们俩都好。我但愿压根儿没事儿才好呢!这都得怪我。不过现在改的话,还来得及啊。”阿拉贝拉哭了。“你怎么就知道来得及呢?说得才轻巧呢。我还什么都没告诉你哪!”她涕泗滂沱,直盯着裘德的脸。“什么?”他问,脸一白。“难道……?”“对啦!你要是甩了我,我可怎么办呢?”“哎,阿拉贝拉——我的亲爱的,你怎么好这么说呀?我决不会甩了你,这你知道呀!”“那就好啦——”“我简直连一个子儿也没挣,这你也知道;原先就该想到这一点。……不过,当然喽,要是那么回事儿,咱们就结婚好啦。你还想过我不肯这样吗?”“想过——想过哟,亲爱的,也许你就为这个想远走高飞,留下我一个人受罪呢?”“你起先这么想也不怪啊。六个月之前,就说三个月之前吧,我真是想都没想过结婚什么的。这下子把我的计划全给砸啦——我这是说,我认识你之前的计划,亲爱的!可这又算得了什么!做什么念书梦呀,学位梦呀,根本办不到的研究员梦呀,这个梦那个梦呀。咱们当然得结婚:咱们一定得结婚!”当晚他一个人出门,在黑地里走来走去,自思自量。他很清楚,太清楚了,他脑子里有个难以告人的秘密:按妇道人家的标准,阿拉贝拉实在不够格。话又说回来,在乡下这地方,讲体面的小伙子中间素来是约定俗成:他要是稀里糊涂跟个女人打得火热,就像他不幸于出来的那样,就得说话算数,得承担后果。为了让自己心里舒坦点,他老是把她往好里想。有时候,他说得简单明了,他心目中的她只能算是个势所必至、理有固然的结果,倒不是因为阿拉贝拉之为阿拉贝拉。到下个礼拜天,他们的结婚预告就公之于众了。教区里的人,个个说年轻的福来算得上头脑简单的二百五。他念了那么多书算白念啦。快把书卖了,买锅盘碗灶吧。那些大致猜出来个中奥妙的人,其中也有阿拉贝拉的爹妈,都声言像裘德那样老老实实的小伙子,他们料得到会有那样的举动,因为那就把他对不起自己那位清白无辜的心上人的事全都补救过来了。于是他们俩站在上面说的结婚仪式的主持人面前起誓:有生之日,不论何时,他们必将一如既往几个礼拜那样终生厮守、信赖。体贴、期望,永不变心。这一套总算够怪了,可更怪的是,对于他们起的这个誓,哪个人也不觉得有什么怪。福来的开面包房的姑婆,给他做了块喜庆蛋糕,深恶痛绝地说,她再也不会替那个可怜的蠢驴办什么事啦;要是他当初老早跟他爹娘到了阴曹地府,没叫他活着骚扰她,那真是谢天谢地啦。阿拉贝拉把蛋糕切下来几块,拿自便条纸包上,送给跟她一块儿加工猪肉的伙伴安妮和萨拉,每包上面都贴着条子:“承蒙指教,永志不忘。”就是看事最乐观的人对新婚夫妇的前景也觉着确实不大妙。他是个石匠的学徒,十九岁,满师前拿半份工钱。妻子住在镇上,没事可干。他起初还认为他们非住在镇上不可,但是增加一向微薄的收入既然成了迫切需要,也就逼得他只好在栋房子和马利格林之间路边一个僻静地方租了间草房,这样他可以靠种菜得点收益,她的养猪的经验也可以派得上用场。不过这可不是他原来指望的那种生活啊。他每天来回一趟阿尔夫瑞顿,路挺长。阿拉贝拉呢,似乎觉得这不过一时权宜之计;反正她已经丈夫到了手;这才是真格的——一个具备赚钱能力、能给她买衣服买帽子的丈夫。到时候,他必定开始觉着有点顶不下去了,自然会紧守着他那个行当,把那些胡说八道的书本都扔到一边,脚踏实地担当起养家糊口的营生。这样,结婚当晚,他就把她带到那个草房,舍掉了姑婆家那间老屋子——他以前在那儿为学希腊文和拉丁文下过多少苦功啊。她刚头一回脱下长袍,他就浑身起了鸡皮疙疽。阿拉贝拉本来在后脑勺上绾了老大一个髻,这时候她把它仔仔细细解开了,随着把一大绺头发捋下来,挂在了裘德给她买的穿衣镜上。“怎么——那不是你自个儿的头发?”他说,突然起了一种厌恶感。“不是哟——这年头凡是像样的人,哪个不用假发啊。”“胡说。就是城里头也不一定谁都这样,乡里更是另一码事啦。再说,你头发本来挺厚嘛,不错吧?”“对呀,要按乡下人眼光,是够厚的,可是城里头男人喜欢头发更厚呢,我在奥尔布里肯酒吧当招待时候——”“在奥尔布里肯酒吧当招待?”“也不算真正的酒吧女招待——我从前在那儿一家酒馆倒过酒,这也没几天;就是这么回事儿。有人劝我买假发,我觉着挺好玩儿,也就买了。在奥尔布里肯,你头发越多越好。就算把你的七七八八的基督堂全加到一块儿,也还跟不上它漂亮呢。那儿有身份的太太个个戴假发——理发师傅的伙计跟我说的。”裘德觉着恶心,因为他想到就算她说的有几分是真,但是,就他平日见闻而言,有好多纯朴的姑娘想去、也去过城市,甚至还在那儿呆上好多年,可是她们的生活和衣饰依然简单朴素。也有些,唉,她们的血液里天生一股子装模作样的本能,只要瞧上一眼,就把弄虚作假学会了,学得还挺到家。话又得说回来,妇道人家添点假发,也算不上了不起的罪过呀,他拿定主意不往下想了。大凡刚当上妻子的女人总有办法在头几个礼拜诱发人家的兴趣,哪怕日后居家过日子,琐琐碎碎弄得减色也不碍事。她这样的身份,以及她因为自觉到这样的身份而拿出来的对熟人周旋的态度,自有一种刺激意味,既把没有光彩的现实遮掩起来,甚至还能帮顶卑下的新娘暂时摆脱她的实际地位。有一天正逢集市,裘德-福来太太就满身这种气味,在阿尔夫瑞顿街上行走,猛孤丁碰上她的老朋友安妮,阿拉贝拉婚后一直没见过她。她们照例一见面不说话,先笑一阵,就像她们用不着说,这个世界也老是逗乐的。“这么说,那个计划还真顶用啊,有你的!”姑娘对太太说。“我就知道那一手对他管用。他可是讨人疼的好汉子,你可得拿他当回事哟。”“我是这样。”福来太太不动声色地说。“你什么时候——?”“嘘!生不了啦!”“什么!”“我搞错啦。”“哎,阿拉贝拉呀,阿拉贝拉;你可真有一套啊!搞错啦,嗨,真精哪——这一手可真叫绝啦!就凭我这两下子经验,我可再想不出来呀!再想不到干起来用不着真刀真枪——想不到也能玩假情假义呀!”“你先别忙着叫这是假情假义!这可不是假情假义。我当时可没往这上边想。”“我说——他可不会老蒙在鼓里头!逢礼拜六晚上他叫你有好受的呢!不管怎么着,他要说你这是拿他要着玩儿——干脆是两面三刀,嘿嘿!”“说我拿他要着玩,那还可以,可决不是两面三刀。……呸——他才不在乎呢,我说我当时说错了,他还要高兴呢。慢慢地他就没事儿啦。为他祝福吧——男人还不都是一个样儿。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反正是结了婚,生米做成熟饭啦。”说是这么说,临到她非把原来闹得人仰马翻、可又莫须有的把戏坦白不可的时刻,她还是心里有点七上八下。她选的时间是一个晚上要上床睡觉时候,地点是他们路边上孤零零的房子里的卧室。裘德每天下工都是走回家,这天他整整劳累了十二个钟头,在他妻子之前先歇了。她进屋时候,他已经似睡非睡,迷迷糊糊,不大觉着她就在穿衣镜前面脱衣服。可是她有个动作却叫他完全醒过来了。她坐在那儿,镜子里的影子正对着他,他看得很清楚,她正把两个腮帮子一咋一咋的,用人工制造酒涡来过痛,这可是她的拿手好戏,令人称奇。他好像头一回觉察到她脸上的酒涡比他们认识头几个礼拜时候出现得少而又少了。“别搞啦,阿拉贝拉!”他突然说话了。“这样不碍事,可我不爱瞧你这样。”她脸转过来,笑起来了。“哎呀,我不知道你醒着哪,”她说,“你可太土嘤!这有什么关系呢。”“你哪儿学来的?”“我可没学过。我在酒馆那阵子,酒涡一天到晚都在脸上,这会儿倒不行啦。我那会儿脸胖点儿。”“我倒不在乎酒涡不酒涡。依我看,它帮不了女人什么忙,能叫她漂亮点——特别是成了家的女人,别说长得像你这么丰满啦。”“大多数男人想法跟你可不一样。”“我可不管大多数男人怎么个想法,那随他们便。你怎么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我在酒馆帮工时候听人家说的。”“是咬——那就难怪喽,那个礼拜六晚上咱们喝啤酒,你凭酒馆经验一咂就知道搀假了。我没跟你结婚时候,我一直当你没离开过你爸爸家呢。”“你本来应该多知道点才对呢,本来应该看得出来,我要是打一下地就窝在家里头,才不会这么大方呢。家里头没什么事,我又不能一天到晚呆着不动,这才跑到外边干了三个月。”“从这会儿起,你的事情就有得干啦,亲爱的,对不对?”“你这是什么意思?”“海海,就是这样啊——芝麻绿豆的事儿多着哪。”“哦……”“倒是什么时候呀?你好不好说个准日子,别老是含含糊糊,不着天不着地的?”“要说吗?”“对,要说——准日子。”“没什么好说的。我全搞错啦。”“什么?”“搞错啦。”他一下子在床上坐直了,两眼直勾勾地对着她。“怎么搞错啦?”“女人家有时候胡思乱想,一厢情愿,就出了错啦。”“可是——!唉,当然喷,当然喷,想当初我心理上没一点准备,连条家具腿也没有,简直是一文不名,要不是你跟我说了那个信儿,我觉着非救你不可,我哪儿会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咱们的事儿办了,把你带到这么个半边空的房子来啊,……老天爷哟,苦哇!”“你难受吧,亲爱的。事到如今就算啦,反正木已成舟啦。”“我没得说哟!”他就回答了这么一句,又躺下来,两个人没再说话。第二天早上,他一觉醒来,似乎看这个世界的眼光跟以前不同了。至于成问题的那件事,他也无可奈何,只好听她说的那一套。既然是流俗的观点为一般人接受,他也没法自行其是,置之不理。话说回来,流俗的观点又怎么会深入人心呢?他隐隐感到,又没想清楚,社会上通行的礼俗准有点不对头的地方。一个人不过是因为一种新的本能的一时冲动,造成了一念之差,而那种本能并不具有一丝一毫邪恶性质,充其极只能说它是意志薄弱;可是礼俗就根据这一点硬要叫他把花费多年思考和勤劳而订立的完善计划,为争取显示自己优于低等动物的机会而做的努力和为自己这一代的普遍进步献出劳作成果的心愿,通通葬送,才肯罢休。他止不住一再追问,就为了那件事,他到底干犯了哪门子天条,她又到底受了什么损害,以至于他罪有应得,把他打进了陷阱,弄得他的大后半辈子,且不说她的,落个终身残废?还好,他当初结婚的直接原因总算证明子虚乌有了,也该说是走了运吧。可是婚姻到底还是婚姻,怎么也变不了啊第一部 在马利格林 第10节裘德和他的妻子秋天在自己的猪圈里养肥的那头猪到了该宰的时候了,他们定好天一亮就动手,这样裘德到阿尔夫瑞顿干活,顶多误上一天的四分之一工。夜晚似乎静得出奇。天亮前,裘德朝窗外一瞧,只见满地都是雪——按节气说,雪似乎积得太深了,半天空还飘着雪花。“我看宰猪的八成来不了啦。”他对阿拉贝拉说。“哦,会来的。你要是叫查六刮猪毛,就起来把水烧开好啦。我可顶喜欢烫猪毛。”“我就起来,”裘德说,“我喜欢咱们这个郡宰猪的办法。”他到楼下,把铜锅底下的火点着,开始往里头塞豆秸,因为没点蜡烛,火苗一往上蹿,照得满屋子通亮,叫人觉着欢畅;可是他一想到火光熊熊的原因——水烧热了就是为给那个还活着的畜牲刮毛,这会儿却还听得见它在猪圈角上咕噜咕噜没个完,他的欢畅之感就差多了。到了六点半,也就是跟宰猪的约好的钟点,水开了,裘德的妻子来到楼下。“查六来了吗?”“还没来。”他们等着,天亮了点,这是由于下雪天黎明时分才有的阴凄的光。她走到门外,朝大路盯着,然后回来说:“他来不了啦,昨儿晚上大概喝醉了。雪不大,挡不住,没错儿!”“那就算了吧。就当水算自烧了。低谷里的雪大概够深的。”“不能算了。猪食没啦。大麦拌的料,昨儿早上它把剩下的都吃啦。”“昨儿早上。那它后来靠什么呀?”“什么也没有。”“那——它一直饿着?”“对。头一两天,都这么干,省得捣腾内脏时候麻烦。你真不开窍,连这个都不懂!”“怪不得它这么嚎喽,可怜的东西!”“好啦——咱们得自个儿给它一刀,没人帮忙啦。我做给你看,要不然我自个儿来也行——我看我办得到。这么一头大肥猪,我真想查六来宰它呢。反正装他的刀什么的篓子送过来啦,咱们就用他的。”“你千万别干,”裘德说,“要干,那就由我来。”他出了屋子,往猪圈去,把那儿的雪铲开,留出两码多一块空地,把凳子放到靠前的地方,拿起绳子和刀。一只知更鸟在顶近的树上偷偷瞧着他的准备工作,因为厌恶这丧气的场面,飞走了。阿拉贝拉这时到了丈夫身边。福来拿着绳子进了猪圈,套上又惊又怕的猪的脖子,那畜牲起先吓得吱吱叫,后来不断发出狂怒的吼声。阿拉贝拉打开圈门,两个人把那个受难者抬起来,放到凳子上,四脚朝天,阿拉贝拉乘着裘德把它按住,顺势把它绑死在凳子上,再用绳子把腿拴住,省得它乱踢乱动。那畜牲的声音渐渐变了调,不是狂怒的吼声了,而是绝望的叫喊,拖得很长,挺慢,表示完全没指望了。“我拿命起誓,要这么干,倒还不如当初没养它呢!”裘德说,“这家伙是我亲手喂大了哟。”“别充什么心慈面软的二百五吧!这儿就是尖刀——上边有个尖儿。不管你怎么扎,可就是别扎得深。”“我要一刀见效,省得它多受罪。这才要紧呢。”“不许你这样!”她大声喊着。“肉里头的血一定得好好流出来,要这样,它就得死得慢。肉要是红颜色,还带血,那二十磅肉,咱们就损失一先令啦!要整整扎在血管上头,千万别出错。我看宰猪长大的,我知道。宰猪的好把式,哪个都想法叫它血流得工夫长。至少得八九分钟之后死才行呢?”“我要是行好事,就不管肉什么样儿,用不了半分钟它就了啦。”裘德果决地说。他按看见过的宰猪法子,先把猪朝上的咽喉部位的鬃毛刮干净,再开个口子,把里边的肥膘剔出来,然后用尽全力,一刀猛扎进去。“你要死啦!”她大叫,“你气得我胡说啦!你扎得太厉害啦!我一直跟你说——”“别急,别急,阿拉贝拉,可怜可怜这个畜牲吧!”“快拿桶接血吧,别废话啦!”不管裘德干得多外行,他总算干了件慈悲事。猪血不像她期望那样涓涓细流,而是洪流汹涌一般。要咽气的畜牲的叫声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变了音,那是充满痛苦的撕心裂腑的尖叫,它两只呆滞无光的眼睛瞪着阿拉贝拉,仿佛那畜牲到了末日才明白过来原先像朋友的那些人居然那么凶狡,因而流露出来叫人望而生畏的强烈的谴责。“别让它再叫啦!”阿拉贝拉说。“这样叫要把方近左右的人都招来了,我可不愿意人家知道咱们自个儿干这事儿。”她从地上拣起裘德扔下的尖刀,对着刀口往深里一扎,把气管一搅,猪立刻没声了,它最后一口气就是从那个窟窿冒出来的。“行啦。”她说。“这活儿太讨厌啦!”他说。“猪反正得宰呀。”那头猪最后抽搐时呻吟了一声,尽管绳子绑得结结实实,它还是尽最后剩下的力气挣扎了一下。有一匙子那么多的黑血块流了出来,红血在几秒钟之前就没滴滴答答了。“好啦,它走啦,”她说,“多刁的东西——只要行,它们总要这样留一手。”猪最后冷不防来的那个猛烈动作,叫裘德打了个趔趄;他刚想稳住,就把装血的桶踢翻了。“你瞧瞧!”她大喊大叫,勃然大怒。“我做不成血肠啦!东西糟蹋啦,全怪你!”裘德把桶放正了,但是冒热气的血只剩下三分之一,大部分泼到雪上面——那情景叫那些平常只知道吃猪肉的人会觉着惨。肮脏、丑恶吧。那畜牲的嘴唇和鼻孔变青了,又变白了,四肢的肉也松弛了。“感谢上帝啊!”裘德说。“它死啦!”“宰猪这个脏活儿怎么扯得上上帝,我倒要知道知道!”她不屑地说。“穷人得吃饭嘛!”忽然他们听见旁边有说话声音。“干得好呀,你们小两口儿!就是我干,也比你们好不到哪儿。”沙哑的声音是从园门那边过来的;他们从宰猪地方抬头一看,只见查六先生魁梧的身子靠在篱笆门上,用评审的眼光考查他们演的这出戏。“你还好意思站在那儿说风凉话呢?”阿拉贝拉说。“你这么一耽误,肉里头就留了血啦,一半肉不值钱啦!要二十磅赚一先令,就没那么多啦!”查六表示了歉意。“你本来可以多等会儿嘛。”他说,摇摇头。“用不着急嘛——再说你这会儿是重身子,才娇贵哪,太太。你可太大意啦。”“这就用不着你操这份心啦。”阿拉贝拉说,笑起来了,裘德也笑了,听他这么说,既觉得逗乐,又感到强烈的苦涩味儿。查六既然耽误了宰猪活儿,为弥补起见,刮剔起猪毛来就格外卖劲。裘德自以为堂堂男子汉,不该于刚才那样腌-勾当,感到很不适意;不过他心里也明白,他这么想实在有悖一般情理,何况他不干,也会有人替他于,还不是一样嘛。那个跟他同属天地万物的东西,已经血染白雪了,令他这个自命主持公道的人,姑且不提他这个基督徒吧,感到极端的悖谬。可是他对这类事情也想不出来什么补救之良方,纠正之善策。他妻子称他为心慈面软的二百五,无疑是说对了。现在他讨厌再走去阿尔夫瑞顿的那条路,因为老觉着那条路嬉皮笑脸地对他不转眼地瞪着,路两边的东西老是叫他回想起当初跟妻子谈情说爱时的情况;为了不看它们,他上下工一路上,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可能,就一边走一边看书。然而他有时也觉得,光泡在书里,既摆脱不了庸俗,也没法获得不平凡的思想,何况凡干活的人的趣味现在都是一个样。他经常走过河边他跟阿拉贝拉初次相识时那个地点,有一天听见从前跟阿拉贝拉一伙的一个姑娘正在棚子里跟一个朋友聊天,聊的题目正好是他。说不定她们已经从远处望见他过来了,她们万没想到因为棚壁太薄,她们聊什么,他路过时候都听见了。“不管怎么说吧,反正都是我指点的!‘想做生意,就先别怕赔本儿。’我说。要是我不指点,她可当不了他房里头的呢。”“我可千信万信,她跟他说了她已经怀了……她明知道根本没那回事儿……”那个女人究竟怎么指点阿拉贝拉,他就得要她当“房里头的”,或者说做他的老婆?往这上面一想真是觉得可憎到了极点,他心里不由得痛楚万分,以至于过草房之门而不人,把工具篓子往园子里头一扔,决心去看望老站婆,在那儿混顿晚饭。这一来他到家就很晚了。不过那会儿阿拉贝拉还忙着用死猪肥膘熬油呢,因为她出去逛了一天,把事耽误了。他生怕自己因为一时听到那些话,就对她说出不中听的话,所以一直不吱声。但是阿拉贝拉倒唧唧呱呱没个完,其中一件事就是她需要点钱;她瞧见他口袋里书鼓着,就又说,他应该多赚点钱才对。“一个当学徒的工钱一般是养不起一个老婆啊,我的亲爱的。”“那你就不该要一个嘛。”“得啦吧!你这话太差劲喽!你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嘛。”“我要对着老天爷起誓,我那会儿想的,我跟你说的,都是实话。韦伯大夫也这么想的。没这宗子事,你倒是称心如意啦。”“我可不是这意思。”他赶紧说。“我指的是以前的事。我知道不是你的错;可是你那些朋友替你出了坏点子。要是她们没这样干,要么你当时没听她们的,咱们这会儿哪能捆到一块儿呀,用不着绕着弯儿说啦,这一捆可把咱们俩都害苦啦。这未免叫人太难受啦,可这又一点不假啊。”“谁跟你议论我朋友来着?什么点子?你非告诉我不行。”“呸!我就不说。”“你要说——你该说。你要是不说,就是变着法儿冤枉我。”“那好吧。”于是他用很和缓的口气把人家无意中露给他的那些话大致说了说。“不过我决不想为这个纠缠不清。咱们别再说啦。”她的守势一败涂地了。“这算得了什么,”她说,皮笑肉不笑的。“随便哪个女人都可以这么干嘛。出了事怪她自个儿就是啦。”“你这话,我可决不承认,贝拉。她那么干,要是没带累男的一辈子受罪,反过来没因为男人胡来,带累她自个儿一辈子受罪,那还说得过去;她那么干,要是出于一时半会儿意志薄弱,把持不住,而且一时半会儿也就过去了,哪怕一年才过去吧,那也还情有可原。可要是男的是个老实人,那么干的结果,影响深远的话,那她就不应该那么干了,老把他套住不放了。反过来,他要是不老实,她也不应该老把自个儿套住不放啊。”“照你看,我从前怎么干才好呢?”“你得给我点时间想想……你干吗晚上紧着熬油呢?算啦,好不好?”“那我就得明儿一大早干啦。这东西放不住。”“好,好——就这么着。”第一部 在马利格林 第11节第二天适逢礼拜天,上午十点钟光景,阿拉贝拉开始熬猪油。她一于这个活儿,马上想起头天晚上熬猪油时候他们两个的谈话,桀骜不驯惯了,又发起脾气来。“那就是我的新闻,在马利格林传遍了吧,对不对?——我把你套住啦。你可真值得人套住啊!好家伙!”她火冒三丈,一眼瞧见裘德心爱的古典著作放在桌上不该放的地方。“我不许书放在那儿!”她气哼哼地说,抓起书来,一本本往地下摔。“别动我的书!”他说。“你瞧着不顺眼,随便扔一边去就是啦。可这么糟蹋书,未免太不像话啦!”阿拉贝拉熬油的手沾着油,书上明显地留下了她指头印子。她继续故意地把地上的书踢来踢去,裘德实在忍无可忍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臂,想把她拉到一边去,没想到顺带着碰松了她的发髻,她的头发散了下来。“放开我!”她说。“你答应不动书就放开。”她迟疑了一下,又说,“放开我!”“你答应才行。”稍停了停:“我答应。”裘德松开手,她哭丧着脸,穿过屋子,出了门,上了大路,在大路上转来转去,居心不良地把自己弄得披头散发,比他碰上去的时候还乱。她还把长袍上的钮扣解开了几个。那会儿礼拜天上午,晴朗、干燥、霜后清冽,听得见北风送来的阿尔夫瑞顿教堂的钟声。大路上人来人往,穿着度假衣装,他们大都是情侣——一双双一对对跟裘德和阿拉贝拉从前一样。他们俩早几个月也在那条路上——过。过路人不免扭过头来,盯着她做出来的那副怪模怪样:女帽也没戴,头发乱蓬蓬在风里飘,袖子因为做事一直卷到了肘上边,两手沾着熬化了的猪油。有个过路人装出害怕样子,说,“老天爷救救咱们呀。”“你们都瞧瞧呀,他就是这样收拾我哟。”她哇啦哇啦大叫。“大礼拜天的,我该当上教堂,他叫我在家里干活,还把我头发扯下来,把我的长袍也从背上扯开啦。”裘德气急败坏,跑出屋子,拼命要把她往回拉。突然一下子,他一点气力都没了。她的丈夫恍然大悟,他们的关系已经完了,不论她还是他,再怎么样也无济于事了。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冷冷地看着她。他们两个人的生活都毁啦,他心里想着。他们的结合所以成立,原来是靠了一时冲动、片刻欢娱做基础而订下的永世长存的婚约,根本不具备万不可少的心心相印,相互体贴。而只要是心心相印,相互体贴,就能两情欢怡,终始不渝。“你一定要像你爸爸虐待你妈,你爸爸的妹妹虐待她男人那样虐待我吗?”她问。“你们家男男女女,丈夫也好,老婆也好,都是一群怪物。”裘德死死盯住她,眼光流露出惊愕。但是她并没往下说,继续转来转去,后来转得她自己也觉着累了。他离开了她呆的地方,茫无目的地转悠了一会儿,随后向马利格林走去。他要去找姑婆,而她是一天比一天衰弱了。“姑婆——我爸爸真是虐待我妈吗?我姑姑真是虐待她丈夫吗?”裘德坐在火旁边,没头没脑地问。她一年到头戴着过时的帽子,老眼昏花,从帽檐底下抬起来看。“哪个跟你说这个啦?”“我听人说过,想从头到尾知道知道。”“我猜你早晚会这样;可我估摸着还是你老婆起的这个头儿,她真是个糊涂虫,要提这事儿。其实也没什么值得知道的。你爸爸跟你妈在一块儿过不下去,就散啦。那会儿是打阿尔夫瑞顿庙会上回来,你还怀抱哪——就在棕房子旁边山上,两个人最后闹翻了,就彼此拜拜,各奔东西啦。以后没多久,你妈死啦——简单说吧,她投水死的。你爸爸就把你带到南维塞克斯去啦,以后压根儿没来过。”裘德想起来,他父亲对北维塞克斯和裘德母亲的事总是守口如瓶,临死那天也一个字没提。“你爸爸的妹妹也是那么回事儿。她丈夫惹火了她,她实在讨厌跟他一块儿过,就带了她的小丫头上伦敦啦。福来家的人生来不是成家的料;凡成过家的压根儿没过过好日子。咱们血里总有个什么东西,你要是压着他干,他可是决不买账;要是不压着,倒愿意顺条顺理地干呢。所以说,你本来该好好听我的话,别结婚,道理就在这儿。”“爸爸妈妈在哪儿分的手呢——在栋房子旁边?你这么说的吧?”“稍微往前点——大路就打那儿岔到芬司屋,还立着指路牌呢。以前那儿还立过绞架,跟咱们家历史可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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