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第一篇 第一章 两姐妹(1)一天早晨,布朗文家两姐妹欧秀拉和古迪兰坐在贝尔多弗镇她们父亲家的窗沿下,一边干活一边聊天。欧秀拉在绣一件色彩鲜艳的刺绣,古迪兰在膝上捧着一块画板在做画。大多数时间她俩默默地绣着、画着,并不说话,只是脑中忽然想起点什么时才交谈几句。“欧秀拉”,古迪兰说,“你真的不想结婚吗?”欧秀拉把她的刺绣摊在膝上,抬起头来,她面色平静,若有所思。“我不知道,”她回答道,“那得看你指什么了。”古迪兰有点吃惊,她对姐姐凝眸注视了好一会儿。“嗨”,她不无戏谑地说道,“结婚通常就是指的那回事!——不管怎么讲,你不觉得你应该考虑一下……”她有点神色黯然地说,“至少会比现在的处境更好一些。”欧秀拉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可能会”。她说,“但也不一定。”古迪兰沉默了片刻,她有点恼怒了。她想要的是一个确切的答复。“你不认为一个人需要有结婚的经历吗?”她问。“你认为结婚必须成为一种经历吗?”欧秀拉反问。“肯定是,不论怎样都是。”古迪兰冷静地说,“可能这经历会令人不快,但这是生活中肯定要有的一种经历。”“那不见得”。欧秀拉说,“或许更需要的是这种经历的结束。”古迪兰静坐在那里,认真地听着。“当然”。她说,“是要考虑到这一点。”谈话暂告结束。古迪兰几乎是气呼呼地抓起她的橡皮,擦去她画上的一角。欧秀拉又开始全神贯注地绣她的花儿。“如果有中意的你也不考虑吗?”古迪兰又发问。“我想我都回绝过好几个了。”欧秀拉说。“真的?!”古迪兰一脸吃惊的表情——“可是就没有值得考虑的吗?你都拒绝了?”“有个一年一千镑收入,人也相当好。我非常喜欢他。”欧秀拉说。“真的!那你难道没有被吸引住?”“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欧秀拉说,“一到那时候,你就会不为所动了——,如果我会被迷住了的话,我早立即结婚的。但是我只为不结婚而动过心。”说到这里,两姐妹的脸上都绽出了笑容,感到乐不可支。“这可真让人吃惊,”古迪兰叫起来,“不结婚!这种诱惑力有多大啊!”她俩相对大笑起来,她们的内心却掠过了一丝淡淡的惊恐和怯怕。之后她们沉默了许久,欧秀拉又埋头刺绣,古迪兰继续画画。姐妹俩都已是成年女子了,欧秀拉26岁,古迪兰25岁。都有着现代女性孤艳冷漠的气质打扮,看上去不像青春女神茜比,而是属于狩猎女神阿特弥斯那样的女子。古迪兰长得非常美丽,体态婀娜,皮肤柔嫩,温顺可人。她穿着一件墨绿色的丝质长裙,领子和袖口上都镶有蓝绿相间的亚麻花边;脚蹬一双宝石绿的长筒袜。她的神情时而自信,时而羞怯,与欧秀拉那敏感的神色完全不同。当地的人们都惊诧于古迪兰的冷漠孤傲的态度举止,都说“她是个时髦新潮的女人。”她刚从伦敦回来。她在那儿度过了几个春秋,在一所美术学校里一边读书,一边工作。“我现在倒盼望一个男子的到来。”古迪兰说,突然她咬住下唇,做出一幅鬼脸,半似偷笑,半似苦恼。欧秀拉禁不住一愣。“所以你回家来,希望在这儿能找到他?”她笑着说。“得了吧,”古迪兰尖声道,“我才不会专门去找他呢。不过,要是真有一个非常有魅力、收入又可观的男人送上门来,那么——”她有些调侃地把话收住了。然后她盯着欧秀拉,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像是要看透她似的。“你会不会觉得自己对一切都厌烦了?”她问姐姐,“你是不是也发现所有的事情都无法实现?一切都没有结果。一切都像是花儿还未开放时就已经凋谢了。”“什么事情无法实现?”欧秀拉问道。“嗨,什么事情都是这样——每个人——所有的事!”然后,又是一阵沉默,姐妹俩不说话了,都像是在朦朦胧胧地考虑着自己的命运。“这确实很可怕。”欧秀拉说了一句,然后又陷入了一阵沉默。“那么你是想通过婚姻来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吗?”“看来这一步不可避免。”古迪兰说。欧秀拉回味着这些话,心头不由泛起一丝苦涩。她在威利·格林中学教书,工作好几年了。“我知道,简单考虑起来,事情好像只能这样,”她说,“但如果设身处地想象一下呢?想象一下你所认识的一个男人,想象他每天晚上回到家里,说声‘你好’,然后给你一个吻——”。屋里又是一片沉寂。“是啊,简直不可想象,”古迪兰轻声地说,“男人让生活难以想象。”“当然,还有孩子——”欧秀拉有些犹豫地说道。古迪兰的表情严峻起来。“你真想要孩子吗,欧秀拉?”她冷冷地问道。欧秀拉的脸上显出困惑、茫然的神情。“人们说这也许由不得自己决定。”她说。“你也是这种感受吗?”古迪兰追问着,“我可从来没想过生孩子,丝毫没有这种念头。”第一篇 第一章 两姐妹(2)古迪兰面无表情地看了姐姐一眼,欧秀拉皱起了眉头。“或许这种想法也不是由衷的,”她支吾道,“也许人们心底里并不真正需要孩子,——只不过表面上想要而已。”古迪兰的神情又严肃起来,她不想说得太肯定了。“但想到别人有孩子的时候——”欧秀拉说。“是这样!”古迪兰打断道。她瞥了姐姐一眼,目光中几乎充满敌意似地。她说完不再说话了。两姐妹缄默地继续着自己的活计。欧秀拉总是怀有一种奇异的愉快和热情,而这种激情发自内心,却似乎被束缚和压抑着。她基本靠自己的力量独自生活,日复一日地工作,她总想试图掌握自己的命运,并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把握生活。现在她过着一种十分平静的生活,但在这种静止不变的生活下面,在她隐秘的心灵深处,总有某种东西像是要突破而出。要是她能够冲破那最后的一层紧裹着的外壳该多好啊!她犹如一个孕育在子宫里的胎儿,拼命要把手伸出来,可是她办不到,暂时还办不到。然而她有一种奇异的预感,预感到一件重要的事情将要发生。她放下手中的活计,看着古迪兰,她觉得妹妹实在是太妩媚动人了。她柔美丰腴,身段窈窕,浑身上下透出无限的娇媚,令人心醉。她还有点顽皮、淘气、出言尖刻辛辣,略带几许冷落冰霜的神气。欧秀拉打心眼里羡慕她。“你为什么回来呢,美人?”她问。古迪兰感觉到姐姐在羡慕自己。她放下手中的画,直起腰来,透过卷翘迷人的眼睫毛凝视着欧秀拉。“我为什么回来?——”她重复道,“这个问题我已经问过自己上千次了。”“你不知道为什么?”“不,我想我知道,我回家来是为了以退为进。”说完她从容地看着欧秀拉,目光寻问着她。“我理解!”欧秀拉叫道,然而神情却有些迷茫,像是在说谎,仿佛她根本就没弄明白。“可是你又能进到哪里呢?”“哦,那没关系。”古迪兰说,带着种超然自得的神情。“只要你跳出了这一步,就总会落在某个地方。”“但那不是很冒险吗?”欧秀拉问。古迪兰脸上慢慢掠过一丝嘲讽的笑意。“啊”,她大笑起来,“我们都说了些什么呀?!都是些空口白话”她以此中断了谈话。但欧秀拉却依然在思考着。“那么现在你回家了,觉得家里怎么样?”她问。古迪兰没有立刻回答,她沉默了几分钟,然后用一种冷静、坦率的语气说:“我觉得自己完全是个外人。”“那爸爸呢?”古迪兰有点恼怒地看着欧秀拉,好像被逼到了绝境。“我压根儿就没想到他。”她冷冷地回答。“是啊。”欧秀拉的声音有些颤抖。这回,谈话真的结束了。姐妹俩感觉到她们面对着的是一片虚无,她们仿佛站在一个可怕的深渊的边上。她们又默默地做着自己的活儿。古迪兰的脸由于克制感情而涨得通红,因为她不愿意提及这段旧时的感情。“我们出去看看那场婚礼怎么样?”她终于说话了,口气很随便。“好啊。”欧秀拉迫不及待地扔下她的针线活,跃起身来,好像要逃避什么似的。她的回答太过热忱了,这反而暴露了刚才两个人之间的紧张气氛,这又使古迪兰的心中有些不快。欧秀拉走上楼时,她注意地看着身边的这所房子,这是她的家。但她讨厌这个家,憎恶这个肮脏的、太让人熟悉的地方!她从内心深处讨厌这个家,讨厌这种环境,讨厌这种没有生气的氛围和陈腐的生活。这种感觉令她恐惧。不久,两个姑娘就走在了贝尔多弗的大街上。这是一条宽阔的街道,路旁是商店和居民住所;房屋布局散乱,街面上肮脏不堪,不过却并不显得贫寒。熟悉了彻西区和萨赛克斯生活的古迪兰,走在这个丑陋脏乱的煤矿小镇上,感觉到了浑身的不自在。不过她继续朝前走去,穿过整个肮脏局促的宅区和那条长长的砾石街道。一路上每个人都在注视她,这让她感到一种痛苦的折磨。奇怪的是她居然选择了回来,来亲身体味这些无形、赤裸的丑陋。她为什么要折磨自己呢?为什么要忍受这些毫无意义的人和这座毫无光彩的小镇?她感到自己就像一只甲壳虫,在肮脏的尘土中艰难地蠕动,心中不由充满了厌恶。她们离开主街,路过一个黑乎乎的菜园,园子里只剩下一株株落满炭灰的白菜残根,灰黑着身躯,却还不知羞耻地挺立着。对此没有人感到难看,也根本不会有人对这一切感到羞耻。“这儿就像一个地狱中的国度。”古迪兰说,“矿工们把煤炭随身带到了地面上。欧秀拉,这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这里的人都是食尸鬼,每一样东西都如幽灵般鬼气森森,都是真实世界的影子。一切都那么肮脏、那么污秽,欧秀拉,这简直让人发疯。”姐妹俩沿着一条黑色小道穿过了黑暗肮脏的田野。左边是散落着一座座煤矿的山谷,山谷两面的山坡上是小麦田和森林,远远望去一片黝黑,就像蒙着一块黑纱似的。灰色的烟柱徐徐升起在黑色的空气中。不远处是一排排的住房蜿蜒爬上山坡,一直通向山顶。这些房子是用深红色的砖块砌成的,房顶上盖着黑色的石板瓦,看上去很不结实。姐妹俩行走着的山路也是黑乎乎的,路是矿工们用脚来来往往踏出来的。路旁围着铁栅栏,把路和田野分隔开,路上的栅门已经被来往矿工的厚工作裤磨得锃亮。现在,姐妹俩正穿行在一排排更为简陋的房屋中间。女人们系着粗布围裙,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在远处窃窃私语,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布朗文姐妹,而孩子们在相互诅咒,大声叫骂着。[返回目录]第一篇 第一章 两姐妹(3)古迪兰被眼前的东西惊呆了,她在恍惚中继续走着。如果说这些就是生活在整个世界上的人们,如果说这就是人的生活,那么她自己的世界又是什么呢?是在此之外的另外一片天地吗?她意识到自己鲜绿色的长筒袜、草绿色的丝绒帽、深蓝色柔软的长裙,色彩鲜亮得有些格格不入。她觉得自己像是行走在空中,摇晃飘忽,她的心一阵抽缩,好像随时都可能被抛跌在地面上。她感到非常害怕。她紧紧偎依着欧秀拉。对于这个黑暗、粗蛮、又充满敌意的世界,欧秀拉早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但古迪兰却备受煎熬,她在心中疾呼:“我要回去,我要离开这儿,我不想知道它,不想知道它的存在。”然而她还是得往前走。欧秀拉觉察到了她的痛苦。“你讨厌这里,是吗?”她问。“它令我心烦意乱。”古迪兰结结巴巴地回答。“反正你不会在这儿呆多久。”欧秀拉说。古迪兰松了一口气,继续走着,还不时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她们离开了矿区,越过山坡,走向山后一处宁静的乡村,朝威利·格林中学走去。但是,空气中似乎还闪耀着黑光,一层黑色仍笼罩在田园和山丘的上空。这是个春日,春寒料峭,几缕阳光若隐若现。金黄色的白屈莱从篱笆下面探出头来。在威利·格林中学住宅的小花园里,小葡萄丛已长出了嫩叶,攀爬在石墙上的植物,灰叶中已绽出些小白花儿。她们转身走上了公路,两边是高高的护堤,大路一直通向教堂。在路口转弯处的树底下,站着一群翘首以待观看婚礼的人们。本地区的矿主主托马斯·克里奇的千金,将要和一位海军军官成婚。“我们回去吧”,古迪兰转身想走。“那边都是那种人!”她站在路中间踌躇着。“别管他们”,欧秀拉说,“没关系的,他们都认识我的,没事儿。”“可是难道我们非得从他们中间穿过去吗?”古迪兰问。“他们真的不碍事,真的。”欧秀拉边说边往前走。两姐妹一边走近了这群躁动不安的、举目张望的人们。她们大多是女人,是那些无力谋生的矿工们的妻子。这一看就是些底层社会的妇女,脸上透着警觉的神情。两姐妹神态紧张,径直朝教堂大门走去。那些妇女们稍稍让开了路,但让出来的就那么窄窄的一条缝,好像让她们放弃了地盘似的不情愿。两姐妹默默地穿过石门,走上台阶,踏上红地毯。一个警察在注视着她们前进的步伐。“那双长筒袜可够值钱的!”古迪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古迪兰顿时怒不可遏,一股突然涌起的愤怒传遍全身。她真想把她们统统干掉,一扫而光,给自己一个清净的世界。她痛苦万分:要在这些人的注视中穿过教堂的院子,没休止地走在红地毯上。“我不想进教堂了。”她突然说,口气十分坚定。欧秀拉只好马上停下脚步,转身走向了旁边的岔道,这里通向中学,学校的操场就紧挨在教堂旁边。出了教堂,穿过灌木丛,走进学校的花园,欧秀拉在桂树下低矮的石头墙上坐了下来,要休息一会儿。在她身后,学校红色的大楼静静地耸立着。假日里窗户全敞开着,越过面前的灌木丛就是教堂灰色的屋顶和塔楼。姐妹俩被掩映在簇簇树叶之中。古迪兰一声不响地坐下来,紧闭双唇,把脸扭向了一边。她真后悔回到家来。欧秀拉望着她,觉得她因懊悔而脸色维红,反而显得更加迷人了。这倒使欧秀拉生出一种压抑感,感觉到厌倦与疲惫。欧秀拉希望能够一个人呆着,好摆脱古迪兰给她造成的透不过气来的紧张感。“我们就在这儿呆下去吗?”古迪兰向。“我只是想歇一小会儿。”欧秀拉说完连忙站起身来,好像受到了责备似的。“我们站到手球场的那个角落去吧,从那儿什么都能看得到”。此刻,金黄的阳光正辉煌地倾洒在教堂大院内。到处飘散着树脂的清香,那是春天的气息,或许是墓地上紫罗兰散发着幽香的缘故。一些雏菊花己经开放,朵朵如天使般亮丽。空中,铜色山毛榉上舒展的树叶像血一样的鲜红。11点整,婚礼的马车开始到达。第一辆疾驰而来,门口的人群拥挤起来,产生了一阵骚动。参加婚礼的宾客徐徐走上台阶,穿过长长的红地毯,走进教堂。在灿烂明媚的阳光下,宾客们显得兴高采烈。古迪兰满怀好奇地冷眼打量着这些人们,她把每个人都看作一个完整的形象,如同书中描写的人物,画中描绘的物体、剧院里的活动木偶,总之是一个完整的对象。她喜欢辨别每一个人的不同性格,喜欢透视他们的本来面目。趁他们从她面前进入教堂时,她就将他们永远定形在自己的脑海中。她熟悉他们了,他们对她而言,已经是打上了烙印的完整的人,再没有什么值得她去了解、去弄清的了。但是,当克瑞奇一家出现的时候,她顿时又感到兴趣盎然了。这是几个有些出乎意料的、难以辨别和预料的人。克瑞奇太太和她的大儿子杰拉德走了过来。尽管为了今天这个日子,她明显地修饰装扮了一番,但她的形象还是显得十分古怪。她面色苍白、有些泛黄,皮肤光亮,身体前倾。她的五官倒很端正,面目清晰,不时流露出如肉食动物般贪婪的神气和视而不见的表情。她头发苍白蓬乱,暗淡无光。几缕头发从蓝色的帽子里垂出来,披撒在墨绿的真丝外衣上。她看起来像是个患偏执狂的女人,神态近乎狡猾,却又傲慢非凡。[返回目录]第一篇 第一章 两姐妹(4)她的儿子是个皮肤被晒得黝黑的帅男人。身材略高,相当匀称,穿着也十分考究得体。不过,他也流露出一种陌生、戒备的奇异神情,脸上不自禁地闪烁着光芒,显得与周围的人迥然不同。古迪兰的视线马上就集中在了他的身上。他的某种北方人的气质吸引了她。在那北方人纯净的肌肤和金色的头发之中,闪烁着阳光透过水晶折射出来的光芒。他看上去那么富于朝气、光洁无暇,纯洁得像是一只北极的动物。他大约30岁出头。他丰采照人,男子气十足,就像一只脾气温和、不时微笑着的幼狼。但是,在他那优雅的举止中却显露出凶狠和潜伏的、可怕的野性。对此,古迪兰并非视而不见。“他的图腾也许是狼”。她暗暗地轻声自语,“他母亲就像是一只未被驯服的老狼。”想到这,她突然感到一阵狂喜,就好像她有了一个世人罕知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发现。她的整个身心都在这一阵狂喜的撞击下猛烈颤抖起来,“天哪!”她暗自惊呼,“这是怎么一回事?”片刻之后,她又满怀自信地决定:“我要进一步了解那个男人。”她被一种怀旧般的、想要再见他一面的愿望和感觉支配着,她想要证实自己的发现是否正确。她很奇怪自己竟为他而产生出这种奇异的感情,并从心底里想要了解了他,深刻地理解他。“为什么是他呢?是我们有缘,还是那淡黄色的北极之光环绕着我们,将我俩拴在一起呢?”她默默自问,但又觉得不可思议。她陷于沉思之中,对周围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女傧相已经到了,可新郎还迟迟未到。欧秀拉猜想是出了什么问题,是不是婚礼要出娄子了。她为此感到很忧虑,似乎婚礼和自己有着关联。主要的女傧相早就到了,欧秀拉看着她们走上了台阶。其中一位是她认识的,一个动作缓慢的高个女人,浓密的金发下一张长长的脸,神情冷漠。她是赫曼尼·罗迪斯,克瑞奇家的朋友。这时她正高昂着头朝前走,头戴着一顶浅黄色天鹅绒宽沿帽,帽子上插着几根天然灰色鸵鸟羽毛。她飘然而过,苍白的长脸向上扬起,似乎对周围视而不见。她很富有,穿着一件淡黄色软天鹅绒上衣,光滑柔软,还插着许多玫瑰色的小仙客来花。她的鞋袜是灰褐色的,和她帽子上的驼毛颜色相配。她的头发浓密。她很奇怪地扭着臀部向前走,好像很不情愿似的。浅黄色的鞋帽和玫瑰色的衣着,令她显得非常引人注目,当她走过的时候,人们都静了下来,有些人激动起来,想调侃、嘲笑几句,但终究没有开口,又沉默了。她高扬着苍白的脸,样子颇象罗塞蒂①,如服了麻醉剂一般,仿佛内心深处聚集了许许多多奇特的思想,令她永远无法从中解脱。①罗塞蒂(1830—1894),英国拉斐尔前派著名女诗人。她的诗多以田园牧歌诗为主,富有神秘宗教色彩。欧秀拉出神地望着她。她对她略知一二。赫曼尼是米德兰地区最引人注目的女子,她的父亲是德比郡的旧派男爵,而她则是从新学校出来的摩登女郎,聪明过人,且极有思想,自觉意识强烈。她热衷于改革,心思全用在了社会事业上。她有一股男子汉的气魄,但毕竟还是隶属于男人的女人,是男人的世界给了她力量。她和许多能力超群的男人都有密切的交往。在这些人中,欧秀拉只知道鲁伯特·伯基,当地的一个中学学监。倒是古迪兰在伦敦认识的人更多些,她在伦敦时遇到过其他的几个。在各种社交圈子里,她随美术界的朋友一起认识了很多知名人士。她曾和赫曼尼碰到过两次,但不太熟。现在在米德兰的乡间,她们居然会以完全不同的身份和社会地位相见,这也令古迪兰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因为古迪兰在社会上也一直是个佼佼者,与美术界的几位贵族朋友交往密切。赫曼尼知道自己穿得很漂亮,知道自己的社会地位高过威利·格林镇上的大多数人,至少也和他们平等。她在文化知识界是很为人接受的。无论是思想界、社会活动界乃至艺术界,她总是和最出类拔萃的人在一起,和他们关系融洽、亲密无间。没有人敢看不起她,没有人敢贬低她,因为她总是高居一流。当然,会有人对她充满敌视。但这些人无论在社会地位上、财富上还是在高层次的思想交流,思想发展及领悟能力上都不如她。要取笑她的人无论在地位上、财富上还是在思想认识水平方面都远不及她。她总是处于无懈可击的地位上。她一生都在使自己无可指责,不让凡夫俗子们对她评头论足。她的心却总是深受折磨,唯恐自己的灵魂会被人看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深信即使用最苛刻的标准来衡量,她也是完美无缺、无可排剔的,任何粗俗的评论都对她毫无损伤,但是即便她走在通往教堂的路上,她仍然备受折磨,她感到很难受,感到自己面临人们的伤害、嘲笑和蔑视。她总感到自己有懈可击,在自己的外壳上面总有着一个隐秘的伤口。她自己也搞不清这伤口是什么,她只感觉到一种空虚、一种缺陷,对生活缺乏信念。她盼望着有人能来帮她填补这种不足,永远地填补上。因此她热切地追求鲁伯特·伯基。只要他在身边,她就会感到充实、满足。而其他时候,她就感到摇摇欲坠,像是站立在深渊的边缘。尽管她表面上目空一切、充满自信,但只要一个普通女仆稍稍地嘲弄或蔑视她一下,就能把她推入无底的深渊。她为此十分苦痛,却装作满不在乎。她只能依靠这种冷漠,以及在知识文化上的地位,来建立防御措施。但是,她却永远不能停止对于这种缺陷的恐惧。[返回目录]第一篇 第一章 两姐妹(5)只有伯基与她保持一种亲密、持久的关系,她才可能在这多愁多忧的人生航行中感到安全。他可以使她成功,使她胜过天使。如果他真能这样,该多好啊。但她总是有些害怕,心中忐忑不安。她把自己打扮得很花枝招展,竭力让伯基看到自己的迷人美貌。尽管如此,她还是感到了不足。他也很不通常理,他竭力躲着她,而且始终排斥她,她越要接近他,他就越往后退。到现在他们已经做了多年的情人,可是,唉,这种恋情也太令人心烦、太痛苦了。这使她疲惫不堪。不过她仍相信自己,她知道他在试着离开自己,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但她仍相信自己有力量能够留住他。她因自己所具备的高深才识而充满自信。她只需要他与自己结合。能够与赫曼尼结合,也应该是伯基的福分。但他却偏偏像一个任性的孩子,一味地拒绝她,他任性地想要打破他们两人之间的神圣联系。他也将参加这次婚礼,担任男傧相。赫曼尼知道他会在教堂里等着。他也知道她在什么时候来。当她走过教堂大门的时候,恐惧和渴望使她颤抖起来。他会站在那儿,一定会看到她的衣服是多么漂亮,一定会知道她是为他而打扮得这么花枝招展的!他会明白,她是为了他才把自己打扮得如此出众,无与伦比。最终他会接受自己最好的命运,不再拒绝她的。在热切的渴望中,她有些震颤地走进教堂,转动着双眼左右找寻他。由于心中焦虑,她纤细的身体忍不住抽搐起来。作为男傧相,他会站在祭坛旁边。她缓缓地、充满自信地把目光移到那里。但他不在那儿。一阵可怕的风暴袭上心头,她简直要在绝望中被湮没。一种毁灭性的失望感占据了她,她木然地朝祭坛挪过去。她从未经历过这种彻底失望的痛苦,比死还可怕,那种感觉是那样的空旷与荒芜。新郎和男傧相都还没有来。外面的人群渐渐乱动起来。欧秀拉感到自己似乎该对这件事负责。她不忍心看到新娘已到而不见新郎的场面。这个婚礼绝不能变得不可收拾,绝不能。新娘的马车已经到了,车上挂满了彩带和花结。几匹灰马雀跃着向教堂驶来。伴随着阵阵的欢笑声。马车门打开,今天最娇艳的人就要露面了。而路旁的人们轻声嘀咕着,稍有不满的口吻。新娘的父亲首先下车。他像个阴影般,走入了早晨的空气中。他高大、瘦削,留着稀少的灰黑色胡须,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他耐心专注地等待在马车门口,似乎把自己都忘记了。敞开的车门口有一簇美丽的叶子和鲜花,还挂着洁白的绸缎和花饰。一个欢快的声音从车里传来:“我怎么出来呀?”期待着的人们又激动起来。他们拥上前去迎接新娘,兴致勃勃地看着新娘满插花蕾的金发的脑袋,还有那只试探着踏在马车踏板上的纤纤白脚。忽然,像一阵奔涌而来的海浪,新娘身着洁白的衣服,轻盈地飘到了正站在树荫下的父亲的身旁。面纱随着笑声一起荡漾飘动。“我来了!”她说。她挽住了父亲的胳膊,衣衫翩翩,走上了那长长的红地毯。父亲面色灰黄,沉默不语,黑色的胡须更使他显得忧虑重重。他僵硬地踏上台阶,神情严肃。可是,新娘的欢笑声却一直伴随着他,丝毫没有减退。然而新郎还没有到!欧秀拉都觉得无可忍受了。她焦急地望着远处的山坡,希望那条白色的下山路上会出现新郎的身影。一辆马车来了。它在飞奔,渐渐进入人们的视线。没错,是他来了。欧秀拉连忙转向新娘和人群,从高处向人们发出了一声含糊不清的高喊。她想提醒人们他来了。但她的声音是没有声息的,她想喊,又不敢喊。她的脸为此而涨得绯红。马车晃晃悠悠驶下山来,越来越近。人群中发出一阵叫喊。刚到台阶尽头的新娘惊喜地回过身来,她看到人群中一阵骚动,一辆马车停住了,她的心上人从车上跳了出来,在马匹中间闪过,挤进了人群。“蒂布斯,蒂布斯!”她站在高处,在阳光下兴奋地挥舞着鲜花,滑稽地喊叫着。可他手握礼帽,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并没有听到她的叫喊。“蒂布斯!”她朝下看着他,又大叫一声。无意中他抬起头,看到了新娘和她的父亲站在上面的石阶上,脸上掠过一丝窘迫、惊讶的表情。他稍有犹豫,很快便振作起精神猛地一跃,向她追去。“啊哈——”她吸了一口气,发出一声怪叫。就像是条件反射,她立刻转身便逃。那双白皙的小脚以快得不可思议的步伐朝教堂疾奔而去,白色礼服在哗哗作响。那小伙子像只猎犬那样在后面紧紧追随,跃上台阶,飞快地闪过她父亲,丰满结实的腿和臀部扭动着,就像猎犬在追逐猎物。“嘿,追上她!”下边那些粗俗的女人喊道。她们被这个游戏逗乐了。新娘手中的花朵像泡沫般抖落开来,但她还是稳稳地转过了教堂的墙角。她向后瞥了一眼,留下一声挑战的狂笑,然后转个弯,消失在灰色的石壁后面。紧接着,倾身疾冲的新郎已经抓住了拐弯处石垛,一转身也不见了,他那灵活强壮的身躯也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门口的人群马上爆发出一阵激动兴奋的喝彩声。这时,欧秀拉再一次注意到了身形有些灰暗弓曲的克瑞奇先生。他茫然地等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新郎新娘跑向教堂,直到两人不见了,他才回头看了看,鲁伯特·伯基就在身后,伯基马上上前几步,来到他身旁。[返回目录]第一篇 第一章 两姐妹(6)“我们殿后吧。”伯基说,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嗯。”这位父亲简单地回答了一声,然后两人就一起踏上了小道。伯基和克瑞奇一样瘦削,苍白的脸上露出些许病容。他身架窄小,但体形很不错。走起路来腿有些故意的拖沓。他的衣着很得体,但天生的气质却使他穿上这身衣服显得很滑稽。他生性聪明,但根本不适合这种讲究礼节的正式场面。但他还是不得不违心地去迎合世俗的观念。他习惯于装作一个极普通人的样子,装得维妙维肖。他善于观察周围的气氛,并很快使自己适应周围的人和环境,表现得与其它凡夫俗子毫无区别。所以他经常能获得别人的好感,从而免遭攻讦。此时,他正与克瑞奇先生边走边十分随便地开怀谈论着什么。他待人处事犹如一个走钢丝的人:始终是站在钢丝绳上,但表面上却装得尽可能看似轻松。“我们这么晚才到,太抱歉了。”他说着,“我们找不到纽扣钩了,所以花了很长时间才系上皮靴。而您却分秒不差。”“我这人向来守时。”克瑞奇先生说。“我却总是迟到。”伯基说,“不过我今天应该是准时的,可是出了意外,我真的很抱歉。”这两个人也走远了。一时就没有什么好看的了。欧秀拉独自在思量着伯基,他激起了她的好奇心,他吸引了她,但又使她烦恼。她想更多地了解他。她只和他谈过一两句话,而且当时他的身份是学校的学监。她感觉他好像也承认他俩之间有着某种联系,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共同的语言。只不过他们还没有时间让这种默契发展下去。而且,有某种东西让他们之间若即若离。他身上有一种敌意,一种无形的极度的冷漠,让人难以接近。可她还是想了解他。“你觉得鲁伯特·伯基怎么样?”她有些不情愿地问古迪兰,其实她本不想谈论他的。“我觉得?”古迪兰重复道,“我觉得他有吸引力,很有吸引力。但我所无法忍受他那种待人的态度——他对每一个人都敬若神明,似乎他多么看重人家。这会让人产生一种受骗的感觉。”“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欧秀拉说。“因为他对人没有真正的欣赏力,”古迪兰说,“跟你说吧,如果他对待你我就像对待任何一个小傻瓜一样的话,那么这简直就是一种污辱。”“是啊!”欧秀拉说,“一个人应该懂得有所区别。”“一个人得学会识别。”古迪兰赞同道,“当然,从其他方面讲,他真是个不错的人——他性格很好,不过你不能信任他。”“是”,欧秀拉含糊地应了一声。她总是被迫先赞同古迪兰的看法,即使她根本不同意她的意见。姐妹俩静静地坐着,等待参加婚礼的人们出来。古迪兰毫无兴趣说话。她要想想杰拉德·克瑞奇。她想知道她对他产生的那种强烈的感情是不是真的,她要做好准备。教堂里,婚礼在继续进行着。赫曼尼心里只是想着伯基。他就站在她身边。她的身体像是要被他吸引了过去。她真想去抚摸他,如果不摸一摸他,她就无法肯定他就在她的身旁。可在婚礼上她不得不规矩地好好站着。他没来之前,她感到太痛苦了,直到现在她还感到有些眩晕。她黯然神伤,因为他可能离她远去。刚才那阵精神紧张的等待让她有些神志不清了。她站在那儿沉思冥想,脸上流露出一种销魂入迷的神情,像天使一样超凡脱俗。然而这恰恰是她内心痛苦的流露。这痛苦撕扯着她的心灵,却更使她显得楚楚动人。这时伯基看到了她。他看着她低垂的脑袋,看着她那痴迷得像着了魔的脸。这也令他动了恻隐之情。她也感觉到他在看她,便抬起脸望着他的眼睛。她的美丽的灰眼睛向他频送秋波,但他却避开她的眼光。她痛苦羞愧地低下头去,她的心在碎。而他也因惭愧、厌恶和强烈的同情而感到心如刀割。但他不想接触她的目光,不想接受她的致意。婚礼结束了,人们纷纷进到了旁边的侧室。赫曼尼随着人群,情不自禁地向前挤去,紧挨着碰了碰伯基。他默默容忍了这一点。教堂外面,欧秀拉和古迪兰正在听父亲演奏的手风琴,他最喜欢演奏结婚进行曲了。这时,新郎新娘出来了!敲响的钟声在空气中回荡。欧秀拉在想,花草树木也能感觉到这种颤动吗?不知它们对此会有怎样的感受。新娘依偎在新郎的手臂上,十分娴雅,新郎则凝视着天空,无意识地眨了眨眼睛,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在一大群人围观下,他因心慌意乱而多少显得有些滑稽。他是个典型的海军军官,男子汉气十足,一副忠于职守的样子。伯基与赫曼尼一起走出来。赫曼尼一脸得意、陶醉入迷的表情,像是坠落的天使被重新召回天空,可她的脸上还依稀有些邪恶的神情。现在,她挽着了他的胳膊。而伯基面无表情,任她摆布,似乎这就是他的命运。杰拉德·克瑞奇来了。他皮肤白皙,相貌堂堂,身材健壮,精力充沛,坚毅而完美。但在他那和蔼快活的外表中,闪着一道奇特的光芒。古迪兰猛地转身就走。她感到不能忍受了,她想自己呆一会儿,好来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么奇怪而尖利地刺入了她的心,改变了她的整个情绪。[返回目录]第一篇 第二章 肖特兰兹(1)布朗文家俩姐妹回到贝尔多弗镇的家中去了。参加婚礼的人们则聚集在位于肖特兰兹的克瑞奇家里。这座宅第宽阔而低矮,一座庄园式的旧式农舍。它坐落在窄小的威利湖上方的坡顶上,那里长长地排了一溜房屋。房舍对面有一片舒缓下斜的草坪,很像是个公园。在窄小的湖面那边,是一座林木葱笼的小山,有几棵参天大树耸立着。山丘遮掩了远处的矿井,却掩不住煤矿里往上冒着的黑烟。不管怎样,景色还是幽静如画,充满田园风味。周围的住宅也别具一格、颇有特色。此时,房子里挤满了克里奇的家人和参加婚礼的宾客。父亲身体不好,先回去休息了。杰拉德成了主人。他站在简朴的前厅中,态度可亲地招待客人,他也似乎从中得到了乐趣,脸上堆满了笑容,待客非常殷勤。家中的女仆们被家里三位出嫁了的女儿支使得四处奔走、忙出忙进。人们随时可以听到她们中的某一个用固有的傲慢声音命令着:“海伦,你过来一下。”“玛乔里,我让你到这——里——来。”“喂,我说惠特曼太太……”厅里裙裾擦动的“嚓嚓”声伴着穿着漂亮的女人们匆匆而过,孩子们在屋子里蹦蹦跳跳。还有一个男仆也来去匆匆地忙着。与此同时,男人们三五成群地站着,边聊天边抽烟,假装对女人堆里的忙乱和骚动不屑一顾。但他们却没法好好谈话,因为女人们的笑声和无休止的说话声太嘈乱了。他们等待着,焦躁不安,很无聊。但杰拉德看上去好像还是那么有兴致,他只知道他是这个场合的中心人物,是他在支撑着这个场面。突然,克瑞奇太太不声不响地走进了房间,脸绷得紧紧的,左右环顾。她仍旧戴着帽子,身穿着那件蓝丝绸外套。“有事吗,妈妈?”杰拉德问。“没事!没什么!”她含糊地回答着,径直走向伯基,他正在和克瑞奇家的一个女婿说话。“你好吗?伯基先生。”她声音低沉地说,似乎她根本不把别的客人放在眼里。说着她向他伸出手去。“哦,克瑞奇太太。”伯基用他善于应变的声音回答说:“在这之前我一直抽不开身到您那儿去。”“这儿有一半的人我不认识。”她又低声说,她的女婿很不自在地离开了。“您也不喜欢陌生人?”伯基笑着说,“但我们何必要去注意他们呢,难道就因为他们恰好和您在一个屋子里?我们干吗要管他们在不在呢?”“是啊,是啊!”克瑞奇太太压低嗓门,有些紧促地说道,“他们只是在那儿而已。我并不认识这些人。是孩子们把他们介绍给我:‘妈妈,这位是某某先生’,别的我就不知道了,某某先生和他的名字有什么关系?而且我同他或他的名字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说着抬头看着伯基。这一看把他吓着了,她走来跟他说话,这使他受宠若惊。要知道她可不是把什么人都放在眼里的。他低头看她那张紧绷着的、轮廓分明的脸,但他不敢凝视她那双深沉的蓝色大眼睛。他发现她耳朵漂亮,但不太干净,头发松松散散地耷拉着,她的脖子也并不很干净。尽管如此,他感到她才是他的同类,而不同于在场的其他人。不过他心里想,自己洗脸时可是擦洗得干干净净的,至少耳朵和脖子如此。想着这些,他露出一丝微笑。但他仍然有些紧张。同这位被人疏远的、冷漠的老妇人聊天时,他感到自己和她一起成了两位叛逆者,成了众人的敌人。他就像一头瞻前顾后的母鹿,留心着周围的每一丝动静。“其实,不必把那些人当回事。”他勉强说道,心里却不太愿意继续下去。这位母亲突然阴沉而疑惑地盯着他,似乎怀疑他的诚意,“什么叫不当回事?”她尖刻地问道。“确实有许多人都不足挂齿。”他回答,不得已地继续谈下去。“他们总是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就当他们不在那儿好了!实事上,他们其实并不存在,他们根本不在那儿。”在他说话时,她一直紧盯着他。“是啊,我们才不愿想象他们的存在呢。”她刻薄地说。“没什么好想象的,这就是他们不存在的缘故。”“哼,”她说,“我还不会那么考虑。不管他们是否存在,他们就在那儿,他们存在与否并不取决于我。但是我只知道,要指望我去认识他们,是不可能的,谁都不能因为他碰巧来了,就期望我去认识他。在我眼中,他们跟没有一样。”“没错儿,”他回答。“是吗?”她又问。“正是。”他重复道。短暂的沉默。“可是只要他们在那儿,我就感到厌烦。”她说,“我的女婿们都来了,”她有点自言自语地说,“现在劳拉也结婚了,又多了一个女婿。可我至今连谁是约翰谁是詹姆斯都分不清。他们走过来叫我妈妈,我知道他们会说什么,‘妈妈,你身体好吗?’我真想说,‘从任何意义上讲我都不是你们的妈妈。’但又有什么办法,他们就在那儿。我有我自己的孩子,我还是能分辨出谁是我自己的孩子,哪个是别人的孩子。”“是这样的。”伯基说。她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好像早忘了自己是在跟谁说话。忽然不知道讲什么好了。她有些茫然地环顾了一下房间。伯基不知道她在找什么、想什么。很显然,她注意到了她的几个儿子。[返回目录]第一篇 第二章 肖特兰兹(2)“我的孩子们都在吗?”她突然问。他笑了笑,有些吃惊,可能还有些害怕。“除了杰拉德,其余几个我都不认识。”他回答说。“杰拉德”,她大声说,“他是他们当中最不像话的一个,你大概没想到,对吗?”“是的。”伯基说。这位母亲目光有些呆滞地盯着她大儿子看了半天。“唉。”她发出一声令人费解的短叹,带着一股挖苦的味道。这令伯基感到害怕,他似乎不敢去领悟其中的含义。克瑞奇太太好像突然忘了他,走开了。但马上她又折身回来了。“我希望他能有个朋友”她说,“他从来就没有朋友。”伯基低头看了看她那蓝色的双眼,他看不透它们。“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他近乎粗鲁无礼地轻声自语道。就在此时,克瑞奇家的一个女儿走了过来。“把帽子摘掉吧,咱们就要坐下用餐了,亲爱的妈妈。”她挽起母亲的胳膊,拉着她走了。伯基随后跟他身边的一位男士聊起来。午宴的铃声响了。男人们抬起头来看看,但都没有移动脚步。屋子里的女人们似乎觉得铃声和她们毫无关系。五分钟过去了,老男仆克罗特焦急地来到门口,求助似地看着杰拉德。杰拉德从书架上顺手拿起一个大螺号,旁若无人地大声吹了起来。刺耳的尖响震慑人心。这一招儿可真灵,这种声音似乎有很大的魔力,大家都像听到信号似的动作起来,一下子拥向了餐厅。杰拉德等了一会儿,想让他的妹妹来做女主人,他知道母亲对此是不屑一顾的。但他的妹妹却只顾自己挤到了座位上。因此,这位年轻人只好自个儿指挥着客人们入席了。开始上餐前小吃了,饭厅里安静了下来。这时,响起了一个十三四岁长发披肩的小姑娘从容镇静的声音:“杰拉德,你吹那该死的螺号招呼客人,可把父亲给忘了。”“是吗?”他回答,然后冲大家说,“父亲躺下休息了,他身体有点不舒服。”“他到底怎么了?”一个已婚的女儿问道,她的眼睛却在盯着那块高耸在桌子中央,插满假花的结婚大蛋糕。“他没什么,就是有些累了。”威妮弗雷德——刚才那个长发披肩的小姑娘说道。酒杯里斟满了酒,大家都兴致勃勃地交谈起来。在桌子的最远端,头发卷曲松散的母亲坐在那里,伯基坐在她旁边,她不时地俯身向前,用尖利的目光盯住某个人的脸,不时低声问伯基:“那个年青人是谁?”“我不知道。”伯基慎重地回答。“我以前见过他吗?”她问。“我想没有。我也没见过。”他回答说。然后她满意了。她疲倦地闭上眼睛,脸上流露出安详的神情,就像一个憩息中的皇后。随后她醒过来了,脸上泛着笑容,一时间就像是一个愉快的女主人。她很优雅地屈身,好似对每个人都表示欢迎。可是阴影突然又回到了她的脸上,那是一种阴郁、鹰一样的表情,她好像一头陷入了困境中的野兽,眉毛下露出凶光,斜视着人们,似乎对他们仇恨之极。“妈妈”,黛安娜,一个比威妮弗雷德稍微年长的漂亮姑娘对她说,“我可以喝点酒,是吗?”“是的,你可以喝。”母亲木然地回答说,她对这种事并不介意。于是,黛安娜就示意仆人给她斟酒。“杰拉德不许阻止我喝酒。”她平静对在坐的人们说。“好吧,黛”。哥哥和蔼地说。黛安娜喝着酒,挑战般地扫了哥哥一眼。这家人之间都是无拘无束,有着一种奇怪的自由。这与其说是自由,不如说是对权威的反抗。而杰拉德之所以在家中有点支配权,并不是因为他又怎样特殊的地位,而是凭着个人的感召力。他说话的语气很特别,既亲切又威严,能把比他小的弟妹们震住。此时,赫曼尼正在和新郎讨论着民族问题。“不,”她说,“我认为提倡爱国是一种错误,国与国之间的竞争就像一家生意人和另一家进行竞争一样。”“怎么能这么说呢?”杰拉德接过话,他很热衷和别人争论。“你怎么能把种族和商业团体相提并论呢?而且,民族和种族相关,我认为,民族的意思就是种族。”一阵缄默。杰拉德和赫曼尼之间总有一种奇怪又不失礼节的敌意。“你认为种族和民族相同吗?”她若有所思地问道,面带木然和踌躇。伯基感觉她是在等着他发表意见,于是他恭顺地开口道:“我认为杰拉德说得对,种族是民族的重要成分,至少在欧洲是这样。”赫曼尼又沉默了片刻,似乎是要让这条论断冷却一下。随后,她又盛气凌人地说道:“是的,就算是这样,那么呼吁爱国主义难道是人们本能的一种要求吗?确切地说,它其实就是一种想占有财产的本能要求。这就是一种商业的本能要求。这不就是我们所说的民族主义的含义吗?”“也许吧。”伯基说,他感到这场争论不合时宜。可杰拉德却斗志昂扬。“一个种族可能有着商业性的一面,”他说,“事实上,它必然要有商业性。它就像一个大家庭,你必须要准备粮食。而要获得粮食,你就必须和别的家庭、别的国家进行竞争。我不知道人们不这么做会有什么其他法子。”[返回目录]第一篇 第二章 肖特兰兹(3)赫曼尼又不说话了,露出一副霸道、冷漠的神态。随后她说:“不,我认为挑起敌对和竞争精神是不对的,这会造成仇恨并与日俱增。”“可是总不能彻底消除竞争精神吧。”杰拉德说,“这是刺激生产和进步所必不可少的。”“不”,赫曼尼悠然地说,“我认为人们可以废除它。”“我必须说,”伯基发话了,“我也讨厌竞争精神。”赫曼尼正在吃一片面包,听伯基这样说,她忙把面包从牙齿间拿出来,动作缓慢而可笑。她转向伯基:“你的确讨厌它,的确。”她亲切而感激地说道。“是讨厌。”他重申。“是的。”她放心又满意地自语道。“但是,”杰拉德坚持道,“你不会允许一个人夺走他邻居所赖以生存的东西,那么为什么又愿意让一个国家抢走另一个国家的生计呢?”赫曼尼嘴里咕咕哝哝了好一阵子,然后才满不在乎地说:“但这并不是一个财产问题,对吧,这不是一个商品的问题吧?”杰拉德对她的说法感到非常气愤,因为她在暗示他的说法是粗俗的实利主义。“当然是,或多或少都是这样!”他反驳说,“如果我从一个人头上抢走他的帽子,那么这顶帽子就成了他的自由的象征。当他同我争夺帽子,那么他就是为了他的自由而拼搏。”赫曼尼有点不知所措了。“是的,”她恼羞成怒,“但是用假想的例子来争论并不能真正地说明问题。并不会有人来把我头上的帽子抢走,是吧?”“那是因为法律阻止了他。”杰拉德说。“不只是法律。”伯基说,“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不会想要我的帽子。”“那只是想法上的问题。”杰拉德说。“也许只是帽子的问题。”新郎笑着说。“如果他真想要我这样一个帽子。”伯基说,“那么,这就需要我来作出就决定了,我要考虑怎么做对我的损失更大,争夺帽子还是做一个自由自在、淡然处之的人。如果我为了帽子被迫做出搏斗,那么我就失去了自由。重要的是哪一个对我更有价值。”“是的,”赫曼尼奇怪地望着伯基说,“对。”“可是,你会让别人从你的头上摘下帽子吗?”新娘问赫曼尼。这个身高体直的女人缓慢地把脸转了过去,好像这位新发言者的问题根本无关痛痒。“不会,”她用一种低沉的声音回答,似乎还藏有暗笑,“不,我不会让任何人从头上把帽子摘掉。”“你怎么阻止他们呢?”杰拉德问。“我不太清楚,”赫曼尼慢慢地回答说,“也许我会杀了他。”在她的口气中夹着一种奇怪的窃笑,透出一股凶狠而又令人信服的幽默。“当然,”杰拉德说,“我理解伯基的观点,这是个关于帽子和心情平静哪个重要的问题。”“是身体的平安。”伯基纠正说。“好吧,随你便。”杰拉德回答说,“但是对于一个国家,在此事上你怎么做出选择呢?”“上帝保佑我不会遇到这种事!”伯基笑道。“是的,但假设你真的面临这个问题呢?”杰拉德坚持说。“都一样的。如果国家的头顶上带着的是顶五先令硬币的旧帽子,那就让那个窃帽贼拿去好了。”“可是一个国家或一个种族的王冠能是一顶帽子吗?”杰拉德依然坚持说。“我想肯定是。”伯基说。“我可不敢肯定。”杰拉德说。“我不同意你的说法,鲁伯特。”赫曼尼说。“好吧。”伯基说。“我十分赞同国家的这顶旧帽子。”杰拉德大笑道。“你戴上它就像傻瓜一样。”他的那个仅有十几岁的妹妹黛安娜冒失地说。“哎呀,我们尽谈了些旧帽子的事。”劳拉·克瑞奇喊道,“现在别说了,杰拉德。我们就要祝酒了,我们来祝酒了。举杯,举杯,来,来,祝词吧!”伯基盯着他的杯子斟满了香槟,一面还考虑着种族和国家的问题。杯中的泡沫慢慢溶去,斟酒的人退开了。看着这新鲜的酒,伯基突然觉得一阵干渴,于是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屋子里的气氛有些紧张,他察觉到了,感到有点不安。“我是故意这样做的,还是出于无意呢?”他自问着。于是他含糊地认定,他是“无意中的故意”这么做的,他转身瞥了一眼身边那个仆人,那仆人走起路来无声无息,一脸不满和冷漠。伯基觉得自己厌恶干杯、厌恶仆人,厌恶聚会,乃至所有的人。待他起身祝酒时,不知为什么他竟感到有些恶心。午餐终于结束,几个男人散步来到了花园。这儿有一片草坪和几块花坛。花园边上是一排栅栏,将这一小块土地隔绝开来。这里景色迷人,一条林荫公路沿着山下的一坛浅湖蜿蜒而至。在明媚的春光里,湖面荡起微波。湖对面的树林里泛着淡紫色的光,充满了勃勃生机。一群可爱的泽西乳牛来到栅栏旁,柔软的鼻嘴上长满绒毛,向人们喷着粗气,好像是想要得到一块干面包。伯基斜靠在栅栏上,一头母牛正往他手上呼气,热烘烘的。[返回目录]第一篇 第二章 肖特兰兹(4)“多漂亮的奶牛,太漂亮了。”马歇尔,家里的一个女婿说道,“它们可以提供你最好的牛奶。”“是啊。”伯基说。“哦,我的美人儿,哦,我的美人儿。”马歇尔用一种古怪的假声叫着。这声调差点让伯基捧腹大笑。“谁赢了那场赛跑,卢伯顿。”伯基大声地问新郎,想掩饰一下自己的笑。新郎从嘴上拿下了雪茄烟。“赛跑?”他露出了一丝微笑,他并不想谈论刚才在教堂前的那场追逐。“我们同时到的,虽然她的手先触到门,可我抓住了她的肩膀。“什么比赛?”杰拉德问。伯基就把新郎新娘赛跑的事告诉了他。“哦,”杰拉德不以为然地表示知道了,然后问:“那你们怎么迟到了?”“卢伯顿总是在讲灵魂不朽的事,后来他找不到他的钮扣钩子了。”“哦,天哪!”马歇尔大叫道,“在结婚那天谈灵魂的不朽!难道你脑子中就没有别的东西可想了吗?”“那又有什么不好?”新郎问。这个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海军军官敏感地红了脸。“听起来好像是你要去赴刑场,而不是结婚。噢,灵魂不朽!”这位女婿想表示幽默地强调说。但他的话如石沉大海,他觉得淡然寡趣。“那你会得出什么结论?”杰拉德一听到这个玄奥的话题,马上就竖起了耳朵,又准备开始一场讨论。“今天你并不需要灵魂,小伙子。”马歇尔说,“它会挡你的路的。”“天!马歇尔,你找别人说去吧。”杰拉德忽然不耐烦了。“看在上帝的份上,我这就走。”马歇尔怒气冲冲地说,“该死的灵魂,我都谈腻了。”他忿忿地离开了,杰拉德也生气地瞪着他,直到那健壮的背影离去了,他的目光才渐渐变得和缓亲切了起来。“噢,卢伯顿。”杰拉德忽然转向新郎说,“劳拉是不会像复蒂那样把这么个傻女媳招进我们家来的。”“这你就放心吧。”伯基哈哈大笑。“我才不在乎呢。”新郎也笑道。“那这场赛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谁引起的?”杰拉德问。“我们迟到了,马车开到时,劳拉正好站在教堂的台阶顶上。她看见卢伯顿快步奔向她,便跑起来了。可为什么你看起来不高兴呢?这有伤你家的尊严吗?”“是的,是这样。做事总该有个分寸才是,要是不能做到有分寸,那就别做这件事。”杰拉德说。“真棒的格言。”伯基说。“你不同意?”杰拉德问。“非常同意。”伯基说,“只不过当你满嘴格言的时候,我会感到很别扭。”“见你的鬼去吧,鲁伯特,你是希望所有的格言都被你自己垄断起来。”杰拉德说。“不,我不喜欢格言,这是你让它们挡住我的路了。”杰拉德对这种幽默付之一笑,接着他扬了扬眉毛,表示不同意。“你不相信应该有行为准则吗?”他又苛刻地向伯基提出挑战。“准则?不,我讨厌所有的准则。当然,对普通人来讲,准则是必须的。不过任何一个稍稍出众的人物,他就该我行我素,做自己想做的事。”“你这个‘我行我素’是什么意思?”杰拉德问,“是一句格言还是一种陈词滥调?”“我指的是做你想做的事。我觉得劳拉跑向教堂大门就是绝好的例子,妙极了。世界上最难的事就是完全凭自己的本能冲动去做事,这样才能体现出绅士风度。前提是你得有能力这么做。”“你会指望我认真对待你的话吗?”杰拉德说。“不,杰拉德,我所指望听取这番话的人很少,但你却是其中一员。”“那么,无论如何,我恐怕是要辜负你的指望了。你不是认为人们想怎么做就应该怎么做吗?”“我一直这样看。但我希望他们做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这样他们才能真正的‘我行我素’,但是,人们偏偏都喜欢人云亦云、做大家都做的事情。”“但是我,”杰拉德严肃地说,“不喜欢你所指的那种我行我素,如果生活在凭本能冲动行事的人群当中,不出五分钟,这些人就会互相割断对方的喉咙。”“那只说明你喜欢去割别人的喉咙。”伯基说。“这是什么意思?”杰拉德恼火了。“没有人,”伯基说,“会去割别人的喉咙。除非你想这么做,或者另一人想被人割断咽喉。这是真理。谋杀需要两个人:凶手和被害者。一个被害者就是一个可杀之人,可杀之人在内心深处都有一种渴望被人杀掉的感觉。”“你有时候简直是一派胡言。”杰拉德对伯基说,“事实是,我们谁都不愿意被人割断了喉咙,而大部分人却喜欢操刀行割——”“杰拉德,这是一种很恶劣的看法。”伯基说,“难怪你会害怕你自己,害怕自己的不幸。”“我怎么会害怕自己呢?”杰拉德说,“我也并不认为我有不幸。”“毫无疑问,你心里似乎潜伏着一种欲望,想让人把你的胸膛剖开,于是你就想象别人的袖子里藏着刀子。”伯基说。[返回目录]第一篇 第二章 肖特兰兹(5)“你是怎么得出这种结论的?”杰拉德问。“从你身上看出的。”伯基说。两个人沉默了。他们之间出现了一些奇怪的敌意——有些近似于爱慕。他俩之间总是这样,交谈总是让他俩产生一种可怕的亲密关系,既不是恨也不是爱,或者兼而有之。相互告别的时候,他们的表情显得很冷淡,好像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事,可他们燃烧着的心相互映照着,一齐燃烧着。但他们却都不愿承认。他们试着将两人的关系停留在一种泛泛之交的友谊上,不想把双方的关系搞得矫揉造作、毫无男人气概。他们也根本不相信男人之间会产生深厚的友情,因此,他们的友谊也受到了抑制,得不到任何发展。[返回目录]第一篇 第三章 教室(1)学校的一天就要结束了。最后一节课正在进行,教室里静悄悄的。这是一堂基础植物学课。桌子上堆满了杨花,榛子和柳枝,供孩子们用来临摹。黄昏渐近,天色暗下来。屋子里的光线暗淡得极了,孩子们没法继续在画下去了。欧秀拉站在学生们的前面,向孩子们提着问题,来引导他们理解柳絮的植物结构和作用。西边窗户射进来一道强烈的铜色的光线,把孩子们的头发染成了金黄色,对面的墙壁也给涂上了一层瑰丽的铜色。可欧秀拉几乎没有意识到这幅景色,她太忙了。白天已经进入尾声了,一天的工作就像那平静的潮水,正在慢慢地退去。和往日一样,这一天也是在恍惚之中过去了,只是在要结束的时候,手头的事儿倒显得有些匆忙。她对孩子们连连发问,好让他们在下课以前弄懂应该掌握的东西。她站在教室前边的阴影里,手里拿着柳絮,向孩子们前倾着身体,很投入地讲着。她听到门“咔嗒”的响了一声,但并没在意。忽然她吓了一跳,在她面前一柱红得紫铜似的光线中,她看到了一张男人的脸。这张脸像火一样在闪着光,正注视着她,等待她的注意。这把她吓了一跳,差点儿昏过去了,所有隐匿着的恐惧和痛苦突然一起迸发了出来。“我吓到你了吧?”伯基同她握着手说,“我还以为你听到我进来了呢。”“没有。”她迟疑着,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大笑着说对不起,她不明白有什么好值得他高兴的。“太暗了。”他说,“开灯吧。”说着他走到旁边打开了电灯,灯光很强。教室里一下子亮起来,似乎变得陌生了,而就在他进来之前,它还被一层朦胧的魔力笼罩着。伯基好奇地看着欧秀拉。她双眼圆睁,有些疑惑的神情、嘴巴在稍稍颤动。她的样子就像是突然被惊醒,面庞上洋溢着一种活生生、温柔的美,就象柔和的夕阳一样在闪烁。他欣赏地望着她,内心有一种无名的喜悦。“你在讲柳絮吗?”他问着,顺手从讲台上拿起一条棒树枝。“棒树花已经开得这么大了吗?我还没有留意过呢。他专心地看着手中的棒子雄花。“还有红的!”他看着深红色的雌花蕾说。接着,他走到学生中间去检查他们的课本。欧秀拉注视着他稳步地走来走去,动作中有一种宁静,令她的心也随之平静下来。她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全神贯注地走动着。他的存在是那样的宁静,就像凝固的空气中的一块空白。突然他抬起脸来向着她,她觉得她的心随着他的话音而剧烈跳动起来。“给他们一些彩笔吧,”他说,“那样他们就可以画出红色的雌花蕊,黄色的雄花蕊了。我希望他们画清楚,除了用红、黄二色,不用别的,轮廓是无关紧要的,只要突出两种颜色就可以。”“我这儿没有彩笔。”欧秀拉说。“总可以找到的,只要红黄两色。”欧秀拉派一个男孩去找。“彩笔会把课本弄得不干净的。”她涨红了脸对伯基说。“不会弄脏的,”他说,“你必须很鲜明地画出画的主要特征来,你要突出客观事实,而不是记录你的主观印象。事实是——雌花上有长而尖的红蕾头;在下垂着的黄色雄穗上,黄色的花粉从一处飞向另一处。把这些事实用图画记录下来,就像小孩子画脸一样——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嘴巴和牙齿,就这样——”说着,他就在黑板上画了一张脸。这时,另一个人影映在了教室的玻璃上,是赫曼尼·罗迪斯。伯基走过去给她打开门。“我看见你的汽车了。”她对他说,“你介意我来找你吗?我就想看看你工作的样子。”她亲昵而顽皮地看了他好半天,然后发出短短的笑声。接着她转向了欧秀拉。欧秀拉正在和全班同学注视这对情人的一举一动。“你好,布朗文小姐。”赫曼尼用像唱歌似的声调说,话音奇怪、低沉,“我来这儿,你不介意吧?”她那双讽刺的灰眼睛一直盯着欧秀拉,好像要看透她的心。“哦,不介意。”欧秀拉说。“真的?”赫曼尼追问道,表情冰冷古怪而霸道。“哦,是的,我很喜欢你的光临。”欧秀拉笑着,紧张而不知所措。赫曼尼看起来正逼近她,仿佛要跟她很亲热。然而她怎么会和她亲热呢?赫曼尼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她得意地转向伯基。“你在干什么?”她似乎漫不经心地说。“画柳絮。”“真的吗?”她说,“他们从柳絮里能学到些什么?”她一直用一种嘲弄、玩笑的口吻说话,仿佛这整个儿都是儿戏。为了吸引了伯基的注意,她也拿起了一枚杨花。赫曼尼的形象在教室里显得很奇特。她身穿一件宽大的绿色大衣,上面绣有暗黄凸起的图案,高领上和大衣里面都衬着深色毛皮。大衣里面是一件质地精良的淡紫色衣服,边上有毛皮的装饰。头上戴着一顶帽子,大小正合适,也饰有毛皮,上面有深绿和金黄交织的图案。她身材高挑,模样古怪,像从那些古怪的图画中走来的人物。“你认识这红色的小椭圆花儿吗?它可以结出棒子呢。你没注意过吧?”他走近她,指着她手里的小树枝。[返回目录]第一篇 第三章 教室(2)“没有,”她回答,“它们是什么?”“这些是产籽的小花,那些长的柳絮只产花粉来使小花受精。”“真的吗?是这样啊。”赫曼尼重复着,观察得很仔细。“如果这些小红蕾头从下垂的雄花蕊那么得到花粉,就可以产生果实。”“红色的花蕊,红色的小火焰。”赫曼尼自语道。她对这些长着红色蕾头的花蕊出神地看了半天。“它们真美,是吗?我觉得它们太美了。”她边说边走近伯基,用她那修长白哲的手指指着这些红色的花蕊。“你以前从没注意过?”他问。“没有,从来没有。”她回答说。“以后你就会注意了。”他说。“是的,我会时常观察它们。”她重复说,“谢谢你的介绍,让我认识了它们。它们太漂亮了——红色的小火焰。”她对此似乎十分入迷,神情近乎狂热。欧秀拉和伯基都被她遗忘在一旁,这些小小的红色花蕊对她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吸引力。下课了,学生们放好书本,离开了教室。赫曼尼仍坐在桌旁,一只肘支在桌上,手托着下巴。苍白的长脸向上仰着,不知在想什么。伯基走到窗前,从明亮的教室里望着灰蒙蒙的窗外。细雨已悄然落下。欧秀拉把她的东西收拾进壁橱。最后,赫曼尼站起身来走向她。“你妹妹回来了吧?”她问。“是的。”欧秀拉说。“她喜欢贝尔多弗吗?”“不喜欢。”欧秀拉说。“是啊,我就怀疑她不能忍受。我呆在这里就得竭尽全力来忍受这个地区的丑陋。——你愿意来看我吗?你愿意和你妹妹到布雷多利呆上几天吗?——来吧!”“那太谢谢您了。”欧秀拉说。“那好,我会写信给你的。”赫曼尼说,“你觉得你妹妹会来吗?她来我会特别高兴的,我觉得她太棒了,她的一些作品相当了不起。我有她的一幅木刻,两只水鹡鸰,上过彩漆,可能你也见过。”“没有。”欧秀拉说。“我认为它棒极了、太妙了,就像天然的闪光。”“她的雕刻很古怪。”欧秀拉说。“妙极了,——充满了原始激情。”“她总是喜欢一些小东西,什么小鸟啊、小动物啦,真是奇怪。她还喜欢把望远镜倒过来观察世界——你说她为什么这样?”赫曼尼俯视着欧秀拉,用一种超然、审视的目光久久地盯着她,这目光令欧秀拉很激动。“是啊。”赫曼尼终于开口,“很奇怪,对她来说,小东西也许更微妙。”“可小东西也并不一定精巧,对吗?一只老鼠不会比一头狮子更精致,对吗?"赫曼尼又一次超然地凝望着她,好像她正在想着心事,根本没有注意对方的话。“我不知道。”她回答说。“鲁伯特,鲁伯特。”她唱歌般地叫他过去,他默默地走到她那儿。“小玩艺儿要比大东西精致吗?”她问,带着一种奇特的笑声,好像是在和他做游戏。“不知道。”他说。“我讨厌精巧的东西。”欧秀拉说。赫曼尼缓缓地打量着她。“是吗?”她说。“我认为它们总是表现出一种软弱。”欧秀拉说着抱起双臂,似乎她的威信受到了威胁。赫曼尼对此没有注意。忽然她的脸皱了起来,眉头紧锁着,似乎她竭力想要表达什么。“你同意这种看法吗,鲁伯特?”她问,就好像欧秀拉根本不在场。“你认为应该激发小孩子的意识吗?”伯基脸上闪过一道阴影,他生气了。他的两腮下陷着,脸色苍白,几乎没有人样儿了。这个女人用她那严肃、扰乱人意识的问题折磨他,说到了他的痛处。“他们的意识不会被激发,”他说,“思想会在他们的脑中自然而然地产生。”“那么你是否认为加速或刺激他们的思想发展,他们会更好吗?为什么要让他们了解有关棒子花的知识?为什么要把榛子弄成一点点的,把知识分割成一点点的?如果他们整体地了解事物,是不是会更好呢?“如果没有这些知识,你今天怎么能了解到小红花开了后是要授粉的?”他很厉声地问道,声音粗鲁而带有敌意。赫曼尼的脸一直出神地仰着。他忿忿地在生闷气。“我不知道。”她和解地回答说,“我不知道。”“但获取知识是你的一切,你的生命。”他嚷道,“他是你惟一的一棵树,而且树上只有一颗果子。”她又沉默了一会儿。“是吗?”她用一种无动于衷的口气最后说了一句。然后又用一种好奇的口吻问,“是什么果子,鲁伯特?”“永恒之果。①”他愤怒地回答,又十分讨厌自己的这个比喻。①这里指“智慧树”上的果子,象征知识和理智。“是的。”她显出很疲惫的表情。又是一阵沉默。然后,赫曼尼又来了精神,用那种漫不经心的、唱歌似的语调说:“且不谈我,鲁伯特,你真的认为孩子们有了这些知识,就会更富有、更幸福吗?你真的这样以为吗?如果让他们保持童真和天性,是否会更好一些呢?让他们像动物一样,头脑简单、野蛮、凶暴,怎么样都要比让他们拥有了自我意识、但失去本能好得多。”[返回目录]第一篇 第三章 教室(3)他们以为她讲完了,可她的喉咙又奇怪地嘟哝了一下,继续说道,“不管他们成为什么,不都比长大后成为灵魂、感情上的残缺要强吗?如果这样,他们将无法——”赫曼尼神情恍惚地握紧了拳头,“无法按本能去做事情,一切都谨小慎微,不能果断做出决定,永远一事无成。”他们又以为她讲完了。就在伯基要回答的时候,她又恢复了狂热的神态,“总是不能随自己的本性而行事,永远处于自制的约束之下,始终神志清醒,始终不自然,这难道不是件糟糕的事情吗?这样还不如去当动物好了。与其这样丧失一切,还不如成为动物,完全没有思想、理智的动物。”“难道你认为是知识使我们有了自我意识,而丧失了生命活力吗?”他气恼地问道。她慢慢睁大眼睛盯着他。“是的。”她说,顿了一下,用手撩了一下头发。这使他心里更加恼火。“是理智,”她说,“而理智就是死亡。”她又慢慢挑起眼睛看他。“难道理智不是死亡吗?难道不正是它破坏了我们的本能冲动和所有直觉吗?难道不是它让年轻人在还没有机会生活以前便已经死亡吗?”“那不是因为他们有太多思想,恰恰是因为太少了。”他粗暴地说。“你敢肯定?”她嚷道,“我认为却恰好相反,是他们那过分强烈的意识把他们压死了。”“是被禁锢中的、狭隘的错误观念压死了!”他大声反驳。但她并未对此在意,只是继续狂热地提出问题。“当我们拥有了知识,岂不是失去了知识以外的一切吗?”她惋惜地问道。“如果我认识了这朵花,岂不是得到了知识而失去了花?难道我们不是在追求一些很虚幻的东西吗?难道我们不是为了获得僵死的知识而丧失了生命?这到底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呢?这一切对我们有什么意义?没有任何意义。”“你不过是在玩弄字眼罢了。”他说,“可对你而言,知识就是一切,甚至你关于兽性的理论,都是你头脑中的东西。你并不想成为动物,你只是想观察一下自己的动物本能,从中获得精神刺激,这完全是低级的——比最死板的理性还要堕落。你非常需要激情和直觉,但必须通过你的大脑,用你的意识去需要的。这些都出现在你的头脑中,就在你脑壳下面,只是你不愿意正视罢了;你需要的是用假象和谎言来和你头脑里的东西吻合。”对于这一攻击,赫曼尼气得咬牙切齿。欧秀拉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她看到他们如此相互反目,吓坏了。“这都是夏洛特小姐①的把戏。”他用一种强硬而玄乎的口气说,他似乎是在冲着一片空荡荡的空间在说话。“你有了一面镜子,你那固执的意志、不变的理解和你自己封闭的意识世界,一切都在其中。在那面镜子里,你样样都看得到。然而现在你却得出结论,要退回去像一个野蛮人一样一无所知,要过一种纯粹感情、激情的生活。”①是英国诗人艾尔弗雷德坦尼森(1809-1892)的诗作《夏洛特小姐》的主人公。她隐居在一座小屋里,编织一张魔网,面前终年挂着一面镜子,从中可以看到大千世界的一切。他嘲弄似地用了“激情”这个词。她气得浑身直打颤,无言以对,那副样子就像希腊神龛里受了莫大侮辱的女巫。“但你的激情是骗人的,”他继续粗暴地说,“那根本不是激情,那是你的意志,是你霸道的意志。你想控制事物让它们服从你的支配,你想把事物放入你的掌心,为什么呢?因为你没有一具真正的躯体,一具黑暗、富有肉感的生命之躯。你没有肉欲,你只有你的意志,以及对权势和知识的欲望。”他又恨又蔑视地看着她,然而,与此同时又感觉痛苦,他为自己正在折磨她而羞愧,他真想跪下来乞求她原谅。可是,一股更强烈的愤怒之火在心头涌起,他又变得对她视而不见,只顾激烈地说下去。“本能的冲动?”他喊道,“你的本能其实也受意识的控制。你想让一切事物都服从于你,屈服于那善于思考的精神,你想让这一切都装入你那可恨的小脑壳中。应该像敲坚果那样把它敲开。这样也许才可以把你变成有本能冲动和激情的女人,一个具有真正肉欲的女人。其实你所需要的是淫荡——从镜子中观看你自己,观看你赤裸裸的动物行为,这样你才能把它放入你的意识中,使它成为纯精神的。”室内充满了火药味。他的话说得太过了,似乎已不可原谅。但欧秀拉只是在想着她自己的事。她想用伯基的话来解答自己的问题。她面色苍白,茫然问道:“但你真的需要肉欲吗?”她困惑地问。伯基看着她,很认真地解释起来。“是的。”他说,“我恰恰需要这个,而不是别的。这是一种满足——你的头脑里是不可能有那些美妙隐秘的知识。这种欲望是自发产生的,它是自我的死亡,但又是另一个新生命的开始。”“可这是怎样的呢?知识不存在于脑中?”她问。她感到他的话难以理解。“在血液中。”他回答说,“当理智和已知的世界湮没在黑暗中,你就会发现自己栖身在一个隐秘的肉体当中,变成一个魔鬼——”“可为什么我要变成魔鬼呢?”她问。[返回目录]第一篇 第三章 教室(4)“‘女人恸哭着找寻她的魔鬼情人。’①”他引用说,“原因我不知道。”①引自S·T·柯勒律治(1772—1834)《忽必烈汗》。赫曼尼好像从死亡中醒来了。“他是一个可怕的魔鬼,是吗?”她拉长声音对欧秀拉说,声音古怪而响亮,最后还奚落地尖笑一声。两个女人一起嘲笑他,笑得他一无是处。赫曼尼的尖笑声充满了女人获胜的得意,仿佛在嘲笑他是个没有性功能的人。“不,”他说,“你才是个摧毁生命的魔鬼呢。”她冷冷地盯了他很久,目光恶毒、傲慢。“你什么都知道,对吗?”她用冷漠、狡猾、嘲弄的口气说。“够了。”他回答,他的面庞钢铁般生硬。赫曼尼感到了一种可怕的绝望,同时又有一种轻松的解脱感。她转身快活而亲昵地对欧秀拉说:“你肯定你会来布雷多利吗。”她表示催促。“是的,我很乐意。”欧秀拉回答。赫曼尼满意地看看她,心不在焉地想着什么。“我很高兴,”她定了神说,“两个星期以后呢,好吗?我就把信写到这里来,写到学校,行吗?——好,你一定要来,啊,我太高兴了,再见!再见!”赫曼尼伸出手,盯着对方的眼睛。她清楚地感觉到欧秀拉是她最危险的情敌。但很奇怪,这却使她兴奋不已。她准备离开了,她可以把一个女人落在后面的时候,这使她总感到一种力量、一种优越感。再说,她还可以把这个男人带走,虽然刚才的谈话让她满怀憎恨。伯基站在旁边,一动不动。现在本该他说再见了,他却又开始讲了起来。“在这个世界上,”他说,“真正的肉欲,和那种邪恶的精神放纵之间有着天壤之别。我们只有忘却自我,陷入无知之中,放弃你的意志,你才会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肉欲。你必须先学会忘却自我,才会得到自我。”“但人们又太自负了——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们都很自负,只能用虚假的方式来实现自我。我们宁死也不愿放弃那渺小、伪善和固执的理智。屋子里一片沉寂。两个女人情绪敌对。而他听上去好像在会议上演讲。赫曼尼根本不理睬他,不自在地站在那儿,反感地耸了耸肩。欧秀拉似乎在偷偷看他,但好像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他身上有一股强烈的吸引力——在清瘦和苍白的外表下,深藏着一种奇异的美。他那异乎寻常的神秘深沉的声音像另一个世界在传达另一种声音。他眉毛和下腭的曲线变幻多端,漂亮、优雅的曲线展示着生命本身强有力的美。她说不清那是什么,但有一种富有和自由的感觉。“但,我们拥有肉欲,只是没有服从它,是吧?”她转向他问道,蓝色的眼睛闪烁着,发出了金铃般的笑声,像是在挑战。他的眉间眼里,立刻闪现出神奇的、毫无拘束、令人心动的笑意。虽然他的嘴巴还紧闭着。“不,”他说,“还不够,我们太自负了。”“但这并不是自负的问题。”她大声说。“是的,不是别的。”她显然是迷惑了。“你不认为人们对他们的肉欲最自负吗?”她问。“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没有肉欲——只有感觉——这是另一码事。他们总能够意识到他们自己,有那么自负,不想解放自己,与其让自己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宁愿……”“你不想喝点茶吗?”赫曼尼对欧秀拉说,“你已经工作了一整天了——”伯基的话戛然而止。他绷起脸,说了声再见,好像没注意到她似的。一种愤怒和烦恼攫住了欧秀拉。他们走了,欧秀拉站在那儿久久地望着窗外。然后她关上灯,坐在了椅子上,失魂落魄。少顷,她失声哭泣起来,辛酸地抽泣,这是伤心,还是高兴,她自己也弄不清楚。[返回目录]第一篇 第四章 跳水者(1)一个星期过去了。周六,天下起了细细的毛毛雨,时下时停。在雨停的间隙,古迪兰和欧秀拉出来散步,朝威利湖边走去。天色空濛,小鸟在嫩绿的枝头上鸣唱,大地万物都在复苏生长,四周扑来细腻、柔和而润滑的晨雾,让两位姑娘心旷神怡。路边黑刺李绽开了湿漉漉的白花瓣儿,琥珀色的小果在鲜花丛中微微地闪着光。雾中那紫色的树枝显得黯淡,高高的树篱也像幽灵似的熠熠生辉,走近了才看得清。这个早晨,充满了新生。两姐妹来到威利湖边,湖上一派迷蒙,与远处湿漉空濛的树木草地融成一片。路边的甲虫叫声十分悦耳,令人心动。小鸟在树上对唱着,湖水神秘地汩汩流淌着,这一切汇成了迷人的一幕。两位姑娘飘然而至。眼前,靠近路的湖边,一棵核桃树下掩映着一座爬满青苔的泊船处,一只小船泊在那儿,在灰白的水中如影般荡漾着。夏天即将到来,到处都是浓荫。忽然,从泊船处闪出一个白色的身影,动作极快地穿过那个旧码头,一跃而起,人影在空中划了道白色弧线,水面上飞溅起一团浪花,接着舒缓的涟漪中钻出一个游泳者。他正向微波粼粼的湖心游去。他竟钻入了这纯洁透明的天然水域中。古迪兰站在石墙旁边看着。“我真羡慕他呀。”她用一种满怀渴望地低音说。“哦,”欧秀拉打了个冷颤说,“好冷!”“是冷,但在这儿游泳多棒呀!”姐妹俩站着,看着游泳者向着远处湿蒙空旷的湖面游去。他的身体随着他击水的动作,上下交替,两只手在薄雾和轮廓模糊的树丛中划着弧线。“你不希望那就是你吗?”古迪兰看着欧秀拉问。“我希望。”欧秀拉说,“不过不能肯定,这天水太凉了。”“是啊,”古迪兰不情愿地说。她依然入迷地看着湖心游动的人。他游了一段距离便翻身仰泳,从水面上看到了站在墙边的两位姑娘。随着他身体微微起伏,她们可以看见了他红润的脸,也感觉到他也正在看她们。“是杰拉德·克瑞奇。”欧秀拉说。“我知道。”古迪兰回答。她伫立着,凝视他的脸在水上起伏,盯着他稳健地游着。他边游边看她们,他为自己深深地感到自豪,他感觉自己处在优越的位置上,自己拥有一个世界。他可以我行我素,丝毫不受他人的影响。他喜爱自己那强有力的击水动作,喜爱冰冷的水猛烈撞击他的四肢将他浮起。他可以看到湖边上的姑娘们在看他,这真让他高兴。于是他在水中举起手臂向她们打招呼。“他在挥动胳膊呢。”欧秀拉说。“是啊。”古迪兰回答道。她们仍然看着他。他又一次挥舞着手臂,表示看到了她们。“他像雾中人一样。”欧秀拉笑道。古迪兰没有吱声,只是站在那儿静静地望着湖水。杰拉德忽然转过身,用侧泳的姿势迅速地游开了。他现在是自己一个人,独在水的中央,好似拥有整个水面。在这个没有限制的天地中,他快乐于自己的与世隔绝。他幸福地舒展双腿,舒展全身,没有束缚、没有牵挂,惟有这个水的世界中的自己。古迪兰对他羡慕得感到心痛。尽管这种与世隔绝的状况和对水的世界的占有只是短暂的时间,她也是那样的向往。她站在公路上,就感觉到自己像被打入了地狱!“天啊,做个男人该多好啊!”她叫道。“什么?”欧秀拉惊讶地问道。“自由自在、为所欲为!”古迪兰大声说,兴奋得脸色红润。“如果你是男人的话,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就不会有女人所遇到的那些数不清的麻烦和障碍。”欧秀拉不明白在古迪兰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竟说出这些话来。她无法理解。“你想做什么?”她问。“没什么。”古迪兰赶紧大声表示反对。“只是假设而已。假设我要在这水中游泳吧,可这不可能的。我不可能现在脱了衣服跳入水里,这是不可能的事。可这却是多么不合理啊,简直阻碍了我的生活。”激动和愤慨使她满脸通红。这让欧秀拉觉得不知所措。俩姐妹继续在路上走着,她们在肖特兰兹下面的树林中穿过。她们抬头看去,那座狭长低矮的房子在潮润的清晨里显得黯淡而有魅力。有几棵雪松树就斜斜地掩映在它的窗前。古迪兰似乎在认真地琢磨着这幅图景。“你不觉得它很迷人吗?欧秀拉。”古迪兰问。“非常吸引人。”欧秀拉说,“幽静迷人极了。”“有很有风格,而且也有年代了。”“什么年代?”“是18世纪。确切地说,多萝茜·华兹华斯①和简·奥斯汀的年代!不是吗?”①朵拉茜·华滋华斯(1771—1855),女批评家,威廉·华滋华斯的妹妹。欧秀拉笑了。“难道不是吗?”古迪兰说。“可能吧。不过我觉得克里奇家的人跟那个时期不般配。我知道克瑞奇正在建一个电厂,为了给房屋照明。他正在进行最时髦的改造。”古迪兰迅速地耸了耸肩。“当然,”她说,“那是不可避免的。”“绝对的。”欧秀拉笑道。“他总是一下子就做了几代人的事。人们因此都恨他。他总是强拎着别人的脖领子,牵着他们走。等他把一切能改进的都改进好,没有什么其它事可做了的时候,他就会活不下去了。当然,无论如何,他应该这么做。”[返回目录]第一篇 第四章 跳水者(2)“当然,他应该这样。”古迪兰说,“说实在的,我还没见过一个男人像他这样有干劲。可惜的是他的干劲花哪儿了,结果又怎样呢?”“噢,我知道,”欧秀拉说,“花在最先进的机器上去了。”“就是。”古迪兰说。“你知道他杀死了他的弟弟吗?”欧秀拉问。“杀死他弟弟?”古迪兰叫道,好像难以置信。“你还不知道吗?哦,是这样!我还以为你知道呢。他和弟弟一起玩一支枪,他让弟弟看着子弹上了膛的枪管,他开枪了,结果他弟弟的头被打开了花。多么可怕,是吧?”“多可怕啊!”古迪兰喊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吧?”“哦,是啊,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欧秀拉说,“这是我知道的最可怕的故事。”“不过,他并不知道枪里上了子弹,是吧?”“是啊,那是一支在马厩里放了很久的老枪了。没人会想到枪会走火,更没人想象得到枪里还有子弹。这件事还是发生了,真是可怕。”“可怕极了。”古迪兰叫道,“小时候发生的事,却要让人内疚一辈子。想想这事儿,两个孩子在一起玩耍——然后,这种灾难就莫名其妙地降临了——真是祸从天降。欧秀拉,这太可怕了!哦!这让我所无法承受。要是谋杀倒可以理解的,因为在它的背后有一定的动机。但这种事发生在某个人身上——”“说不定在它背后也有一种藏在潜意识里的动机。”欧秀拉说,“这虽出于无意,但其中或许隐藏着一种原始的杀人欲望,你说呢?”“欲望?”古迪兰以冷冷、生硬的口气说,“我觉得这连玩杀人游戏都算不上。我猜想是一个男孩对另一个男孩说,‘你看着枪管,我来扣扳机,看是怎么一回事。’我觉得这纯属偶然事故。”“不,”欧秀拉说,“我是不会去扣扳机的,即使是枪中没有子弹,更不必说是还有人在往枪管里看了。凭直觉人们就不会去做的。——也不可能这么做。”古迪兰沉默了一会儿,但心里十分不服气。“当然,”她冷冷地说,“如果是个女人,并且已经成年,她的直觉会阻止她这么做。但这和两个小男孩在一起玩耍并不相同。”她的声音冷漠而有些恼怒。“是一样的。”欧秀拉坚持说。这时,她们听到一个女子在远处高喊:“哦,该死!”她们走上前去,看到劳拉·克瑞奇和赫曼尼·罗迪斯正在篱笆那边的田地里。劳拉·克瑞奇正在努力想从门里出来。欧秀拉赶快上前帮她拉开了门。“太感谢了。”劳拉说,满脸通红得象个悍妇,困惑地说,“门的铰链有问题。”“是的,”欧秀拉说,“而且门也很沉。”“你们好啊!”赫曼尼一边从田地里出来,一边唱歌似的打招呼,“天儿真好,你们来散步吗?是啊,这些嫩绿的叶子真是太美了——美极了!早上好——早上好,你们会来看我吗?十分感激——下星期,好,再见,再——见。”古迪兰和欧秀拉站着,看她缓缓点头,缓缓地向她们挥手道别。她的微笑奇怪而做作。她那高大的身躯、古怪的样子,以及滑到眉际的浓密的头发,看着让人害怕。于是,姐妹俩就像卑贱的下属被人打发走了一样离开了,四个女人就此分手。她们走出一段后,欧秀拉红着脸说:“我觉得她太没礼貌了。”“谁?赫曼尼·罗迪斯吗?”古迪兰问,“为什么?”“她待人的态度毫无礼貌。”“怎么了,欧秀拉,她哪里傲慢无礼了?”古迪兰平淡地说。“她的全部举止——哼,她待人的态度简直让人难以忍受,纯粹是欺负人。一个傲慢无礼的女人,‘你们会来看我’,好像我们巴不得抢得这份恩赐似的。”“我不明白,欧秀拉,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古迪兰有些恼怒地说道,“人们都知道这些女人都是傲慢无礼的——这些从贵族的繁文缛节下逃离出来的自由女性。”“可这完全没有必要了,庸俗!”欧秀拉嚷道。“不,我并没有看出来。即使我发现了这一点,那么她对我而言也是微不足道的。我可不能让她对我傲慢无礼!”“你觉得她喜欢你吗?”欧秀拉问。“嗯,不,我可不这么认为。”“那她为什么让你去布雷多利做客?”古迪兰微微耸了耸肩。“毕竟她也觉得我们不是普通人。”古迪兰说。“无论如何,她并不傻。而且,我宁愿去和那些我不喜欢的女人交往,也不愿意和哪些保守平庸的女人来往。从某些方面讲,赫曼尼·罗迪斯是敢于冒险的。”欧秀拉对她的话回味了一会儿。“我对此很怀疑。”她回答道,“其实她根本没有冒什么险。我认为她竟能请我们这些教员去作客,这点倒值得我们敬佩。但她这样做并不是什么冒险的做法。”“太对了。”古迪兰说,“想想看,很多女人都不敢这么做。她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自己的地位,我想。实际上,如果我们在她的位置上,我们也会这么做。”“不,”欧秀拉说,“不,那会让我感到厌烦。我才不会浪费时间去做她那种游戏,那太有失身份了。”[返回目录]第一篇 第四章 跳水者(3)两姐妹就像一把剪刀,把碰到的每件事都剪得粉碎;或者像一把刀子和一块磨石,一个把另一个磨得锋利。“当然,”欧秀拉突然大声说,“如果我们去访问她,那是她的福分。你是这样美丽绝伦,比她任何时候都漂亮千百倍,而且据我看,你穿得也比她漂亮好多倍。她看起来毫无新鲜感、不自然,像一朵要凋谢的花朵,那么老气横秋。而且,我们比大多数人都要聪明得多。”“一点不错。”古迪兰说。“这是明摆的事实。”欧秀拉说。“当然是。”古迪兰说,“不过,真正的优雅应该是绝对普通、绝对平凡的,就像街上的一个行人,那样你才是人类的一个真正的杰作。当然,并非真的变成大街上的一个行人,而是艺术创造中的人。”“没错,”欧秀拉说。“是的,欧秀拉,没有人能够超脱凡尘。”古迪兰涨红了脸,并为自己的聪明见解而感到激动。“趾高气扬,”欧秀拉说,“人人都想趾高气扬地,就像一只天鹅站在鹅群里。”“没错,”古迪兰大声说,“鹤立鸡群。”“可他们都在忙着扮演丑小鸭的角色,”欧秀拉嘲笑着说,“可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一只谦卑、可怜的丑小鸭,我觉得自己是鹅群中的天鹅。我情不自禁这么想,我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我,我不在乎。”古迪兰抬头看她,一脸古怪,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厌恶。“当然,惟一的办法就是不理睬他们,鄙视他们。”她说。姐妹俩又回到家中,看书、闲谈、干活,等待着星期一的工作。欧秀拉经常感到疑惑,除了每个假日的开始和结束,自己还能等待些别的什么。这就是全部的生活啊!有时,当她觉得生命中没有更多的东西,就将这样被消磨掉时,她就感到极度的恐慌。但她从来也不愿意接受现状。她的精神是积极的,她的生命就像不断成长的幼苗,只不过还没有破土而出。[返回目录]第一篇 第五章 火车上(1)每年这个时候,伯基都要去趟伦敦。他没有什么固定住处,他在诺丁汉有住所,因为他主要在那个城市工作,不过他也经常在伦敦和牛津。他经常迁动,他的生活似乎飘忽不定,没有任何固定的节奏和计划。在火车站的月台上,他看见了杰拉德·克瑞奇,他正在读报纸,很显然他也在等火车。伯基只是远远地站在人群里,他天生不喜欢去接近人。杰拉德时不时地抬头四处张望,这是他的习惯。尽管他在认真地读报,但却很注意周围发生的事情,他头脑中似乎具有一种双重意识,能一边认真思考报上看到的新闻,同时又扫视盯着周围的世界,什么也逃不出他的眼睛。伯基注视着他,对他这种双重意识感到恼恨。杰拉德尽管社交举止异常温,和蔼近人,但他似乎总在防着别人,陷入与人作对的困境。杰拉德看到了他,脸上马上露出悦色,走过来向他伸出手,杰拉德猛吃一惊。“你好,鲁伯特,去哪儿?”“伦敦,你也是吧?”“是的——”杰拉德好奇的眼光扫过伯基。“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走。”“你怎么不坐第一班车?”“人太挤了。”杰拉德说,“第三班车就好多了,有餐车,我们可以去喝点茶。”没什么可说的了,两个男人只好都把目光投向车站上的挂钟。“报纸上说什么了?”伯基问。杰拉德很快地把目光转向他。“报上登的这些东西太有趣儿了。”他说,“这是两篇社论,”他拿出手中的《每日电讯报》,“全是些新闻行话——”他扫了一眼社论专栏,“还有这篇文章,我不知道该叫它什么,杂文吧,和社论登在一起,它声称,必须有个人站起来赋予事物以新的价值,给予我们新的真理,给生活以新的态度,否则几年之内,我们将会国破家亡。”“我觉得这只是报纸上的空话。”伯基说。“听起来那人很诚恳,跟真的似的。”杰拉德说。“给我看看。”伯基说着,伸手要报纸。火车来了。他们上了餐车,找了一个靠窗口的桌子,相对坐下来。伯基浏览一下报纸,抬头看了看杰拉德,杰拉德正在等他发表意见。“我相信这是他的肺腑之言,相当坦率。”他说。“你相信吗?你觉得我们真需要一种新的信仰吗?”杰拉德问。伯基耸了耸肩膀。“我认为那些标榜所谓新宗教的人,实际上是最难接受新事物的。他们需要的只是新奇。但是,如果不能正视这种我们否定的生活、彻底砸碎自己的偶像,那么接受新事物就只是自欺欺人。要想接受新事物,我们就需要彻底清除旧的东西,甚至旧的自我。”杰拉德凝视着他。“你认为我们应该打碎这种生活,同旧生活决裂?”他问。“这种生活,对,我是这样认为,我们要彻底冲破它,或者令它从内部枯萎,重新生长。这种生活已经在无法发展了。”在杰拉德的眼中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笑容,神情镇定而好奇。“那你打算怎样开始呢?我猜你的意思是要改造整个社会秩序吧?”他问。伯基微皱起眉头,他对这种谈话感到不耐烦了。“我绝不会提出任何建议的,”他回答说,“要想真的获得新事物,我们就需要砸掉旧东西。否则,任何设想或提议也只不过是些自以为是的人的鬼把戏而已。”杰拉德眼中的微笑开始消失了,他冷冷地看着伯基说:“你真把事情看得那么糟吗?”“糟糕透顶。”微笑又出现在杰拉德脸上。“哪些方面呢?”“所有的方面,”伯基说,“我们都是一些意志消沉的骗子。我们的观念之一就是自欺欺人。我们的理想是建立一个完美的世界,整洁又物资充沛;于是我们把这个世界弄得千疮百孔。生活成了一种劳动污染,就像虫子在污泥中爬行。只有这样,你的矿工才可以在卧室里摆一架钢琴,你那新式的现代化公寓里才有了仆人和汽车。而作为一个国家,我们就可以炫耀摆阔、建立帝国,还可以办一些无聊的报纸。这太无聊了。”杰拉德听完这个激烈的演说,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你想要让我们不住在房子里,而去回归自然吗?”他问。“我什么都没有想。”杰拉德又陷入沉思。他并不想惹伯基生气。“难道你不认为矿工家的钢琴是一种真实的象征吗,一种追求更高生活层次的象征?”“更高的生活层次?”伯基叫道,“是的,高层次。令人吃惊的高级奢侈品。有了这个,他就可在周围的矿工眼里变得高人一等了。你也是这样,如果你一旦对人类而言变得很重要,那么在心目中你对你自己也变得相当重要。为此你在矿上卖力地工作,如果你能创造出5000顿晚饭的煤碳,你的身价就比你自己做一顿晚饭提高了5000倍。”“我想是这样的。”杰拉德大笑着说。“你难道不认为,”伯基说,“帮我邻居去吃和自己去吃没什么区别?我吃,你吃,他吃,我们吃,你们吃,他们吃!——又怎么样呢?为什么动词要变化呢?第一人称单数对我就足够了。”[返回目录]第一篇 第五章 火车上(2)“应该把物质的东西摆在第一位,”杰拉德说。但伯基并不理会他。“我们需要为某种东西而活着,我们不是牛,吃草就够了。”杰拉德说。“告诉我,”伯基说,“你为了什么而活着?”杰拉德脸上显出困惑。“我为了什么而活着?”他重复说,“我想就是为了工作、为了生产出些什么而活着吧。另外,我活着就是因为我活着。”“那你的工作是什么呢?每天从地下挖出几千吨的煤。等我们得到所有我们想要的煤、所有好的家具和钢琴,吃饱了炖兔肉,吃饱了穿暖了,听着年轻姑娘弹奏着钢琴——然后呢?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当你解决了你的物质问题,你还要做什么呢?”听到伯基的这番幽默的讥讽,杰拉德不由大笑起来。不过他还在思索。“我们还没达到那种地步呢,”他回答说,“很多人仍在急切等待着兔子肉,和炖兔肉的燃料呢。”“你的意思是说,你挖煤时,我就该去捉兔子?”伯基取笑杰拉德说。“差不多是这样。”杰拉德说。伯基眯着眼看他,他发现贾拉德性格中好像没有同情心,麻木不仁,甚至有一种奇怪的冠冕堂皇的恶毒。“杰拉德,”他说,“我不喜欢你。”“我知道。”杰拉德说,“为什么呢?”伯基沉默了一会儿。“我倒想知道,你是否也讨厌我,”他最后说,“你是否也清醒地意识到你厌恶我,不可思议地怨恨我?有些时候,我特别恨你。”杰拉德吃了一惊,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有时我也可能恨你。”他说,“但我没意识到——也就是说从没清醒地意识到。”“那更糟糕。”伯基说。杰拉德奇怪地看着他,他弄不明白。“更糟吗?”他重复道。火车继续前行,两个人都沉默了。伯基的脸上挂着恼怒的表情,眉头皱得紧紧的,目光税利,面色冷峻。杰拉德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猜测着他的心理,他搞不懂伯基的意思。伯基忽然气势逼人地看着杰拉德。“你认为什么是你生活的目标和追求,杰拉德?”他问道。杰拉德又大吃了一惊,他搞不清朋友的意思。他是在开玩笑呢,还是有其他目的。“我一时可说不清。”他带点讽刺地笑道。“你认为活着就是生活的全部吗?”伯基直率、严肃地问。“我自己的生活?”杰拉德问。“是。”杰拉德感到难以回答。“我说不清,”杰拉德说,“到现在为止还不是这样。”“那么你现在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认识事物,吸取经验——让事业继续下去。”伯基皱起眉头,皱得像个铁疙瘩。“我发现,”他说,“一个人需要一种真正纯粹、独立的活动——比如说,爱。当然,我并没有真心爱上过哪个人——至少现在没有。”“你没有真正爱过什么人?”杰拉德问。“说是,又不是。”伯基说。“没有结局的爱情?”杰拉德说。“结局——结局——没有。”伯基说。杰拉德久久注视着伯基,目光闪烁,带着近乎挖苦、嘲笑的神情。“我不知道。”他说。“可我知道,我想去爱。”伯基说。“是吗?”“是的,我想得到最终的爱情。”“最终的爱情。”杰拉德重复说。“只爱一个女人吗?”他补充道。傍晚的余晖在田野上洒下一片桔黄,也照在伯基的脸上。这张脸绷得很紧,带着一种出神而坚定的神情。杰拉德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是的,一个女人。”伯基说。但在杰拉德听来,伯基并不是很自信,只不过是固执己见而已。“我不相信,一个女人,仅仅一个女人就能构成我的全部生活。”杰拉德说。“难道你和一个女人间的爱情,也不能构成你生活的中心吗?”伯基问。杰拉德眯着眼睛看伯基,有点古怪、阴险地笑着。“我从来没那样感觉过。”他说。“没有吗?那么对你,生活的中心在哪呢?”“我不知道。我正是让别人告诉我呢。就我看来,生活根本没有中心点,它是被社会零散地拼凑在一起的。”伯基沉思着,好似要解答什么难题。“我知道,”他说,“生活没有中心,旧的理想都已死去——什么都不剩。对我来说,似乎只有与一个女人完美的结合是永恒的。这是一种崇高的婚姻,除此之外,别的什么都没价值。”“你的意思是,如果没有女人,就没有一切?”杰拉德说。“是这样,连上帝也不存在。”“那我们就很难办了,”杰拉德说,他转头望着车窗外,金色的田野飞驰而过。伯基发现他的脸上有一种无所畏惧、满不在乎的神情,那张脸是那么漂亮英俊。但他强作漠然不去看。“你认为这对我们而言极为不妙吗?”伯基说。“是的,如果我们得靠女人来建立生活,靠一个女人,仅仅一个女人,那我认为可不妙。”杰拉德说,“我不相信我会那样生活。”[返回目录]第一篇 第五章 火车上(3)伯基几乎愤愤地看着他。“你生来对什么都不相信。”他说。“我只相信我所感觉到的东西,”杰拉德说,又凝视着伯基,那双具有男子汉气质的蓝眼睛闪闪发光,露出些嘲弄的目光。伯基愤怒地瞪着他。但很快,这目光变得烦恼、疑虑,然后漾起了温和、热情的笑意。“这个问题给了我很大麻烦,杰拉德。”他皱着眉头说。“我看得出是这样。”杰拉德说,嘴角上闪过男子气十足的漂亮的微笑。言谈中,杰拉德不知不觉地被伯基吸引住了,他想接近他,想被他的力量所影响。伯基在某些方面跟他兴趣相投。除此之外,他没注意太多。他觉得自己对真理的认识比对方更正确,更经得住考验、更有知识。但他喜爱朋友伯基身上那一触即发的热情、生命力和闪光、热烈的言辞。至于那些词语的真正含义他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因为他觉得自己懂得更多。对这一点,伯基心里明白。他知道杰拉德对他有好感他却并不看重他。这使他对他变得更冷漠。火车继续奔驰着。伯基坐在那儿看着外面的田野。对他来说,杰拉德似乎消失了,仿佛根本不存在。伯基看着田野和夜空,独自思索着。“唉,如果人类被毁灭了,如果我们的种族被毁灭,那么这美丽的夜就只剩田野和森林了。但我很满意这一切。一切的源泉还在这儿,永不消失。毕竟人类只是未知世界的一种表现形式,人类消失了,那只是表明这种特殊的形式已经完成了使命。在这个星光璀璨的夜晚,让人类灭亡吧——时间已经到了,新的创造会继续下去,而且肯定继续存在,人类已经是一个僵死的字眼,一种新的形式将以新的面貌出现,让人类尽快灭亡吧。”杰拉德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在伦敦住哪儿?”伯基抬起头。“和一个人住在索霍区①,我付一部分房费,所以我随时都可以上那儿去。”①伦敦一闹市区,餐馆很多。“不错——好歹算是一个自己的住处。”杰拉德说。“是的,但我不太喜欢那地方。在那儿我不能避开我讨厌的人。”“怎样的人?"“艺术家——音乐家——伦敦那帮放荡不羁的文人们,那些诡计多端、精于算计,吹毛求疵的艺术家。但也有几个不错的,在某些方面是体面的,他们是真正看破红尘的人——或许他们活着就是与这个世界作对,否定一切——不管怎么说,他们的态度可算够消极的。”“他们是干什么的?”“画家、音乐家、作家——食客、模特儿、激进青年和公开反对传统、不属于特定阶层的人。他们基本上都是大学里的年青人,和一些自称自谋生计的姑娘们。”“都很放荡散漫吧?”杰拉德说。伯基看得出他很好奇。“从某些方面讲是这样。从别的方面说,他们又很严肃。别看挺骇人听闻,其实都一回事。”他看了看杰拉德,发现他的蓝眼睛中充满了好奇的光亮。他发现他太英俊了。杰拉德很迷人。他的血液里好像流动着电流,蓝眼睛里放出锐利而冷漠的光。他的形象、他的身体给人一种美感,一种驯顺的感觉。“我们可以一起去玩玩——我在伦敦要呆两三天。”杰拉德说。“是的,”伯基说,“不过我不想去剧院或音乐厅——你最好上我那儿,来看看哈利戴和他那帮人吧。”“谢谢,我会来。”杰拉德笑道,“今晚你做什么?”“我约了哈利戴在隆帕多咖啡馆见面,那地方不怎么样,但没有别的地方可去。”“那地方在哪儿?”杰拉德问。“皮卡底里广场。”“哦,是吗——我也可以去吗?”“可以,你会很开心的。”夜幕降临了,火车开过了贝尔多弗。伯基望着那些乡村,心头涌起一种绝望的感觉。每到临近伦敦时,他都会产生这种感觉。他对人类的厌恶,对芸芸众生的厌恶,几乎到了病态的地步。“宁静绚丽的夜晚,悠远的微笑——”①他像一个被宣判死刑的人,自言自语地低声说着。杰拉德细微的感觉被触醒了,他倾着身子笑问:“你在说什么?”伯基看了他一眼,然后重复道:“宁静绚丽的夜晚,悠远的微笑,草原上成群的羊儿睡眼迷茫——②”①、②勃朗宁夫人诗《废墟上的爱》。此刻,杰拉德也在观看着乡村景色。而伯基却不知为什么,感到了疲倦和沮丧,他说:“每当火车快到伦敦时,我总有一种厄运将至的感觉。我感到那么绝望。绝望透顶,好像是世界末日来临了一样。”“真的吗?”杰拉德说,“那世界末日令你害怕了?”伯基微微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他说,“当世界即将塌陷而又没有塌陷时,这才让人感到恐惧。不过让我感觉不舒服还是人——感觉糟透了。”杰拉德的眼中闪过兴奋的笑意。“是吗?”他说。几分钟之后,火车驶入了破落的伦敦近郊。车厢里的人都活跃起来,准备赶紧下车。终于,火车停靠在了站台的巨大拱顶下,在这个城市的阴影之中,伯基缩成一团——他到伦敦了。[返回目录]第一篇 第五章 火车上(4)两个男人钻进了一辆出租车。“你不觉得自己像进了地狱吗?”伯基问。他们坐在疾速行驶的车里,看着外面丑陋的大街。“不。”杰拉德笑道。“这才是真正的死亡。”伯基说。[返回目录]第一篇 第六章 薄荷酒(1)几个小时以后,他们在咖啡厅碰头了。杰拉德推开门,走进一间宽大高雅的屋子。屋里烟雾弥漫,顾客们的身影依稀可辩,人影映入墙上挂着的大镜子里,景象更加幽暗、庞杂。但镜里镜外的景象却是一样的,像是一个朦胧、黯淡、烟雾缭绕、人影绰绰的世界。只有椅子上的厚厚的红绒罩让人感到些许愉悦。杰拉德谨慎地穿过酒桌和人群,他们影子一样的脸庞抬起来看他。他似乎感到进入了一个奇特的世界,一个灯烛闪烁的新天地,置身于一群放浪的灵魂之中。他感到快活、满足,他扫视了一眼人们脸上闪着的奇特的光采,然后看见伯基正站起来,向他打招呼。伯基旁边坐着一个姑娘,一头柔软的金发,剪得很短,样式很考究。她身材娇小玲珑,皮肤白哲,一双蓝蓝的大眼睛透着稚气。她窈窕娇美,又有几分野性的魅力。杰拉德眼前顿然一亮。伯基显得很木然,恍然没有一丝意识,他介绍说她是达林顿小姐。她不情愿似的把手伸出,很阴郁、却大胆的目光直盯着杰拉德。这使他坐下时,脸上一阵发热。侍者来了。杰拉德看了他们俩的杯子,伯基喝得是饮料,达林顿喝得是白酒,杯子里只剩下几滴了。“再来一点吗?”“白兰地。”她呷下了最后一滴,放下杯子说。侍者走了。“不,”她对伯基说,“他还不知道我回来了,他要知道,准会吓一跳。”她的声音听起来含糊不清,像小孩子一样,有点做作,这显示出了她的性格,语调也平平的,不怎么动人。“他现在在哪儿呢?”伯基问。“他正在斯纳尔格罗吾太太那儿搞画展,”姑娘说,“沃伦斯也在那儿。”过了一会儿。“嗯,那么,”伯基用一种关切的口吻问,“你打算怎么办?”姑娘沉默了一会,她不喜欢这个问题。“我没打算做什么。”她回答,“明天我可能找份模特工作。”“你去找谁?”伯基问。“本特利。不过我知道,他因我上次出走很生气。”“是画童贞女玛丽亚像那次吗?”“是的,如果他不要我,我可以在卡玛森那儿工作。”“卡玛森?”“洛德·卡玛森——他搞摄影。”“让你穿着露肩透明纱衣——”“是的,可他是个正经人。”又停了一阵。“那你拿朱利叶斯怎么办呢?”他问。“不怎么办!”她说,“我不再理他了。”“你和他彻底断绝了吗?”她忽然不高兴地扭过脸,没有回答。这时,另一个年轻人匆匆来到桌旁。“你好,伯基。你好,米纳特。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急切地问。“今天。”“哈利戴知道吗?”“我不知道,再说我也不在乎。”“哈哈,是吗?我来这桌子坐,你不介意吧?”“我正在和武(鲁)伯特谈话,你不反对吧?”她回答说,态度冷漠,又像孩子一样恳求。“在忏悔自己吗,——这对灵魂大有好处,是吗?”年轻人说,“好吧,再会!”随后狠狠地盯了伯基一眼,然后扬长而去。这段时间,杰拉德被完全被人忽视了。但他感觉到这位姑娘的身体就在身旁,他等待着、倾听着,试着想接着说几句。“你住在那座房里吗?”姑娘问伯基。“住三天。”伯基回答,“你呢?”“我还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去伯莎家住。”随后一阵沉默。突然,姑娘转向了杰拉德。她用一种彬彬有礼的语气,显出一副自认地位较低又想对对方表示亲密的独特神态,说道:“你熟悉伦敦吗?”“很难说,”他笑道,“我来过伦敦好多次了。但我从没来过这里。”“那么你不是个艺术家?”一种把他作为外人的语调。“不是。”他回答。“他是一个军人、探险家、工业界的拿破仑。”伯基说,表示杰拉德完全有能力进入艺术界。“你是个军人?”姑娘漠然而好奇。“不,几年前我就退役了。”杰拉德说。“他参加过上次大战。”伯基说。“真的吗?”姑娘问。“然后他到亚马逊河去探险,”伯基说,“现在他是几个煤矿的主宰。”女孩用一种强烈的好奇目光大打量着他。听到伯基对自己的描述,他骄傲地笑了起来,显得充满了男性力量。他蓝色的眼睛炯炯发光,洋溢着笑漪,通红的脸膛,配上一头金发,显得神采飞扬。他激起了姑娘的好奇心。“你准备在这儿呆多久?”她问他。“一两天吧。”他回答说,“不过我并不急着回去。”她还是紧紧地盯着他的脸。那双充满新奇的眼睛使他激动,他敏感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吸引力,他兴奋地感到自己浑身饱满,似乎能释放出惊人的力量。而且他感到她的湛蓝的眼睛正毫不掩饰地盯着他。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像盛开的花朵,赤裸裸的。她的眼屏上面似乎闪烁一层飘忽迷离的神采,一层变幻流动的模糊的薄膜,像油漂浮在水面一般。燥热的咖啡厅里,她没戴帽子,只穿一件宽松的无领上衣,脖子上系着一条饰带。衣服是用优质的桃色丝绒制作的,厚实而柔软地套在她娇嫩的脖子和手腕上,使她显得格外漂亮。匀滑柔软的金发从两侧披垂在肩上;端庄小巧的脸庞,线条优雅,撩人心怀;脖颈柔皙,式样简单但颜色鲜艳的罩衫套在那纤巧的双肩上。她显得很静美,几乎不露表情。然而她的态度又是矜持而心怀戒备的。[返回目录]第一篇 第六章 薄荷酒(2)她让杰拉德着迷了。他欣喜若狂地感觉自己对她产生了一种巨大的控制力,一种本能的近乎残酷的爱。她是一个牺牲品,他感到她就在他的控制之中,他则是在施恩惠于她。他感觉一股膨胀的情欲的电流传遍了他的全身,如果这电流进发出来,他会将彻底地摧毁她。但她却好似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等待着。他们聊了些闲话。过了一会儿,伯基忽然说:“朱利叶斯来了。”他抬了抬身子,跟刚来的人招呼。姑娘没有挪动身子,以一种又似奇怪又似厌恶的样子扭头朝后看去。杰拉德看她黑色浓密的头发在耳边摆动。他感到姑娘密切地看着来人,于是他也扫了他一眼,他看到一个皮肤黝黑、身材颀长的年轻人的身影笨重地走来。他的又黑又长的头发从黑帽子下露出来,脸上挂着一种天真温柔却没有生气的微笑。他走近了上前来迎接他的伯基。直到他走近了,他才发现了姑娘,脸色发青,后退了几步,大叫道:“米纳特,你在这儿干什么?”咖啡馆里的人听到他的尖叫,都像动物似地抬起头来看,哈利戴脚下像生了根一样站在那儿,一丝傻乎乎的笑掠过他脸上。而姑娘只是冷冰冰地瞪着他,眼里却有着不可捉摸的目光,但也有些无能为力。显然,她在他的控制之中。“你为什么回来?”哈利戴仍然歇斯底里地高声嚷道,“我让你别回来的。”姑娘没有回答,只是依然严厉、冷漠地直盯着他。哈利戴斜倚在一张桌子上,缩着身子站着,好像那样安全些。“你知道是你让她回来的。来,坐下,”伯基对他说。“不,我没让她回来,我告诉过她不要回来。米纳特,你回来干什么?”“跟你没关系。”她生气地说。“你到底回来干什么?”哈利戴提高嗓门尖叫道。“她回来因为她喜欢回来,”伯基说,“你到底坐不坐下。”“不,我是不会和她坐在一起的。”哈利戴大声叫道。“我丝毫不会伤害你,你不用害怕。”她粗暴地说,不过声音中有一种自卫的味道。哈利戴走过来在桌旁坐下,把手放在胸口叫道:“噢,你真把我吓了一大跳!米纳特,我希望你以后别再干这种事,你干吗要回来?”“跟你没有关系!”她重复说。“刚才你已经这样说过!”他大叫着。米纳特转过身,背朝他,面对着杰拉德。杰拉德双眼溢光,有一种不易发现的快乐。“你是不是十分很害怕野蛮人?”她用一种冷静、平直,像孩子般的语调问。“不,从不害怕。总的来说,野蛮人并没有害处——他们生性并不残忍,不用害怕,知道吗?你可以对付得了他们。”“真的吗?他们不很凶残吗?”“一般是这样。事实上,真正凶残的东西并不多,无论人还是动物,都不是那么危险可怕的。”“兽群要除外。”伯基打断说。“真是这样吗?”她说,“我以前以为野蛮的东西都很可怕,你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他们就会把你杀死。”“是吗?”他笑道,“你太高估他们了,他们其实和平常人一样,当你认识他们后,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那,也就是说,做一个探险家也不必特别勇猛过人。”“对,探险家面对的主要是困难,而不是恐惧。”“噢,那么你害怕过吗?”“我一生中吗?我不知道。是的,我怕过,比如——怕被别人幽禁起来、被束缚住。我怕被人捆住手脚。”她双眼凝视着他,用天真的目光扫视他。他的心被她所牵动,但表情却很平静。是姑娘让他进行了一番自我表现、一番出自内心的、发自骨髓的表现。他心里高兴极了。她想了解他,她的眼睛似乎看透了他的裸体。杰拉德感到他已揪住了她的心,似乎命里注定他们要联系在一起,因此她不仅要认识他,而且要深入了解他。想到这儿,他心里一阵狂喜,同时,他也相信,她肯定会投入他的怀抱,无知得像个奴隶一样。她两眼紧紧地盯着他,似乎魂都被他带走了。她并不是对他的话有兴趣,而是被他的自我表现、他这个人迷住了。她想了解他的秘密,想了解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滋味。杰拉德脸上挂着神秘的笑容,透出兴奋的光亮。他坐在那儿,双臂搭在桌上,双手被太阳晒得黑黑的,带有野性的味道。它朝她伸展着,不过他的手型很好看,很漂亮,非常光匀,引人注目。这使她神魂颠倒,但她心里却很清楚,她不想坠入情网,不想为他而着迷。又有几个人来到桌旁,同伯基和哈利戴交谈,杰拉德便一个人低声问米纳特:“你从哪儿回来的。”“从乡下。”米纳特声音很低,但却很清晰。她的脸紧绷着,两眼时不时地瞟一眼哈利戴,然后闪出光芒。那位漂亮但神情沮丧的年轻人没理她。他真有些怕她。好一阵子,米纳特都没有理会杰拉德,看来他还并没有征服她。“你回来跟哈利戴有什么关系呢?”他小声问道,她没有回答,几秒钟后,她才不情愿地说:“他迫使我和他同居,现在却想把我甩掉了,但又不让我跟别人在一起生活。他要我在乡下隐居,后来又嫌我拖累他,说他无法摆脱我了。”[返回目录]第一篇 第六章 薄荷酒(3)“他简直失去理智了。”杰拉德说。“他就没有理智,所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说,“他总等别人告诉他该怎么做,他从来不做自己想做的事,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他整个儿是个小孩子。”杰拉德盯着哈利戴那柔和、颓废的脸。他脸上的柔嫩有些吸引人,有种温顺柔和的特点,可以让一个女人毫无怨言地投入其中。“可你并没有完全受他的控制,是吗?”杰拉德问。“你知道是他强迫我跟他同居的,”她答道,“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跑来。你从没见过那么多眼泪,说什么我不回去他就没法儿活,说什么他会永远陪着我了。每次都这样。可是现在我快生孩子了,他却给我一百镑打发我到乡下去,从此不再见我,也不会听到我的消息了。但我就不那么做,不——”杰拉德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你准备要孩子?”他不相信地问。看她那样子,似乎是不可能的。她还那么年轻,那样子与有孩子的女人简直毫无联系。她凝视着他的脸,那双朦胧的蓝眼睛露出狡黯的目光,里面闪动着邪恶,又有着不可驾驭的神色。杰拉德的心里悄悄地燃起一团火焰。“是的,”她说,“是不是很可耻?”“你要这个孩子吗?”他问。“我不要。”她语气坚定地回答。“但是——”他说,“有了多长时间了?”“十个星期了。”她说。她的目光一直都在他身上。他则默默地沉思着。然后他非常冷静地换了个话题,以很和蔼的口气说:“我们吃点什么好吗?你喜欢吃什么?”“好的,我喜欢吃牡蛎。”“那好。”他说,“我们就要牡蛎。”他朝服务员招手。哈利戴一直对这边的事视而不见,等一只小盘子放在了米纳特眼前时,他猛然叫起来:“米纳特,喝白兰地时不能吃牡蛎的。”“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她问。“没关系,没关系。”他嚷道,“可是喝白兰地的时候就不能吃牡蛎。”“我现在没喝白兰地,”她回答,一扬手把剩下的白兰地泼在他脸上。他怪叫一声。米纳特只是若无其事地坐在那儿。“米纳特,你干吗这样?”他惊愕地叫。在杰拉德看来,他是很怕米纳特的,但他又喜欢这种怕,似乎在享受着自己对她的怕和恨,在真正的惊讶中尽情享受乐趣。在杰拉德的眼中,他真是一个奇怪而有趣的傻瓜。“可是,米纳特,”另一个男人小声说,带有贵族的腔调,“你说过不伤害他的。”“可我并没有伤害他。”她回答。“你要喝点什么?”这个年轻人问。他脸色黑红、皮肤光润,浑身隐匿着一种活力。“我不喜欢黑啤,马克西姆。”她回答。“那你应该要点香槟了,”马克西姆很有绅士风度地俯身在她耳边说。杰拉德忽然意识到,这是对他的暗示。“我们来点香槟好吗?”他笑着问。“好的,要淡点的。”她用孩子般的声音说。杰拉德看着她吃牡蛎。她很娇气,对吃的东西很挑剔。她的手指尖漂亮又敏感,优雅、小心地剥开牡蛎,吃得仔细,姿势又很雅观。他觉得看她吃是一种享受。伯基却显得很不安。大家都在喝香槟,似乎只有马克西姆显得平静、清醒,他是个皮肤光洁、满脸柔情、头发油亮、衣服干净整洁的俄国青年。伯基脸色灰白、茫然,神色僵硬。杰拉德却一直都在微笑,眼里闪着明亮的高兴、冷静。他的身子略靠向米纳特,仿佛要保护她。米纳特娇嫩、漂亮,象一朵恐惧中绽开的冰花。现在,因为喝了酒,周围又有男人在场,她双颊红润,有些忘我了。哈利戴却傻乎乎的,只要一杯酒就能使他醉倒。他格格地傻笑不停,身上充满了一种可爱热情的气息。这一点使他颇能吸引人。“除了蟑螂,我什么都不怕。”米纳特忽然抬起头,睁大眼睛注视杰拉德,眼中深藏一种无形的火焰。杰拉德神气十足地放声大笑,米纳特孩子气的话语触动了他的神经,她用热烈迷离的眼光凝视着杰拉德,仿佛忘记了她以前的一切,那样子颇为放肆。“我不怕,”她说,“我别的什么都不怕,除了蟑螂——呸!”她全身一阵痉挛,仿佛一提到蝉螂就难以忍受。“你是不是说,”杰拉德正喝在兴头上,他想问个明白,“你是见到蟑螂就害怕呢,还是怕它咬你,怕它伤害你?”“蟑螂能咬人?”姑娘叫道。“让人非常厌恶。”哈利戴嚷道。“我不清楚。”杰拉德回答说。他向四周看了看,“蟑螂是否会咬人这并不是关键。你是害怕它们咬你,还是从内心反感它们?”姑娘稚气的眼神一直未离开他的身体。“噢,我觉得他们太残忍、太可怕了。”她叫着,“一见到它们,我就浑身起疙瘩。要是有一只蟑螂爬到我身上,我就会死,肯定会死的。”“但愿不会。”年轻的俄国人说。“我肯定会的,马克西姆。”她强调说。“实际上,蟑螂不会爬到你身上的。”杰拉德笑着说。[返回目录]第一篇 第六章 薄荷酒(4)“这只是在内心反感它,杰拉德说得对。”伯基说。接着是一阵尴尬的沉默。“你不怕别的吗?米纳特。”俄国青年又是那样细声急促又有风度地问。“不全是。”她说,“有些东西我也怕,但又和这不同。我就不怕血。”“不怕血!”一个小伙子讥讽地说。他脸色苍白,皮肤粗糙。他刚来到桌边,喝着威士忌。米纳特恶狠狠地用轻蔑厌恶的目光瞥了他一眼。“你真的不怕血吗?”那人追问道,一种嘲讽的味道。“是的,我不怕。”她反击道。“你见过血吗?大概只是在牙医的痰盂中见过吧?”年轻人又嘲讽说。“我没和你说话。”她轻视地说。“你可以回答我,是吗?”他说。米纳特忽然抓起一把小刀,刺向他灰白粗糙的手,作为回答。他猛地跳起来,带出一句粗话。“瞧你那德性!”米纳特不屑地说。“你他妈的!”小伙子说,他靠在桌边,双眼恶狠狠地瞪着她。“行了!”杰拉德本能地急忙站出来控制局面。小伙子站在那儿蔑视地看着米纳特,但他那苍白而粗糙的脸上却露出惧怯和不自然的表情。血开始从他手上流出来。“啊,太可怕了,把它拿开!”哈利戴怪叫一声,脸色发青,头扭向了一边。“你觉得不舒服吗?”那个爱嘲弄的小伙子问道,“不舒服,朱利叶斯?伙计,这不算什么。别让她自以为干了件了不起的事,——不能让她太高兴,伙计——她就想要这个。”“哦。”哈利戴又怪叫一声。“马克西姆,他要吐了。”米纳特警告说。和蔼文雅的俄国人于是站起来,挽着哈利戴走了。苍白、沉默的伯基袖手旁观,他似乎不大高兴。那个好讥讽的年轻人也大摇大摆地走了,尽管手上的血还在不停地淌着,他却显出毫不在乎的样子。“他实际上是个胆小鬼,真的。”米纳特对杰拉德说,“他对朱利叶斯很有影响力。”“他是什么人?”杰拉德间。“一个犹太人,真的,我受不了他这种人。”“朱利叶斯是你见到过的最胆小的一个,”她大声说,“只要我一拿起刀,他就会吓昏过去,他被我吓坏了。”“嚯!”“他们都怕我,”她说,“只有那个犹太人想表现一下自己的勇气。可他是他们中最胆小的,真的,因为他怕人们对他有看法——而朱利叶斯并不在乎这些。”“他倒是挺勇敢的。”杰拉德温和地说。米纳特看着他,脸上慢慢露出些笑容,泛起了动人的红润,两个清澈的瞳孔闪着光芒。“他们为什么叫你米纳特?因为你长得像猫吗?”他问她。“我想是吧。”她说。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你更像一只年轻的雌豹。”“天!杰拉德。”伯基厌恶地说。两个人都不安地看了看伯基。“你今晚很沉默,鲁伯特?”因为有杰拉德在支持她,她对伯基说话也大胆起来。哈利戴又回来了,一副病态。“米纳特,”他说,“我希望你以后别再干出这种事了,噢!”他呻吟着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你还是回家吧。”米纳特对他说。“我会回家的,”他说道,“不过,你们大家都来好吗。”他对杰拉德说:“你到我的公寓来吧,你来的话,我会很高兴的,来吧,那太好了,是吗?”他四下里环视着找侍者。“叫辆出租车。”说完又呻吟起来,“噢,我太难受了。米纳特,都是你把我弄成这样的!”“谁让你是个白痴!”她漠然地说。“不!真是可怕!大家都来吧,会很热闹,米纳特,你得来。什么?不,你必须来,对,一定。什么?噢,我亲爱的,别闹了。我感到难受极了。哦——噢——”“你知道你不能喝酒。”她冷冰冰地对他说。“告诉你,这不是因为喝了酒,而是你那恶心的行为,米纳特,哦,太可怕了。利比德涅柯夫,我们走吧。”“他只喝了一杯——只有一杯!”俄国青年传出快速低沉的声音。大家都朝门口走去。姑娘的身子紧挨着杰拉德,像是要和他并肩离开。杰拉德注意到了,心中有一种愉悦和满足感。他的动作带动了她的动作,他的意志在控制她的行动,而她在他的控制下很激动,显得温顺、神秘、隐秘。他们五个人挤上了一辆出租车。哈利戴头一个摇摇晃晃地走上去,跌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米纳特也上了车,杰拉德则坐在她身旁。他们听到俄国青年在给司机交待,然后都紧挨着挤在黑暗的车中,成了一团。哈利戴呻吟着,把头伸出窗外。他们感到汽车在疾驰,发出闷人的声音。米纳特坐在杰拉德身边,似乎变得十分柔软,点点滴滴在把自己浸渗到杰拉德的身体里去,仿一道强烈的电流。她的生命溶入了他的血管,如同一个黑暗的磁场,凝聚在他的脊髓中,形成一股可怕的力量源泉。与此同时,她又漫不经心地和伯基、马克西姆说话,声音变得细微、冷漠。而她与杰拉德之间,存在着这种沉默与黑暗中闪电般的理解。然后,她摸到他的手,把它紧紧攥在自己的小手中。车里很黑,她这赤裸的举动使杰拉德热血沸腾,使他难以自抑。而她的声音银铃一般地响着,带着一股嘲弄的味道。她晃动着头,浓密的黑发扫动着脸颊,令杰拉德的每根神经像通了电一样。然而在他的脊骨底端,他感觉自己方寸不乱,心中感到无比自豪。[返回目录]第一篇 第六章 薄荷酒(5)他们来到一条宁静的街道上。车子拐上一条花园小路。一个黑人男仆打开门欢迎他们。杰拉德吃惊地看着他,怀疑他是个绅士,也许是从牛津来的东方人。可是他错了,那只是个男仆。“彻茶,海森。”哈利戴说。“有我的房间吗?”伯基问。对他们的问话,那人只是笑笑,含糊地作答。这男仆使杰拉德很疑惑。因为他身材颀长而沉默,俨然是个绅士。“你的仆人是干什么的?”他间哈利戴,“他看起来有模有样的。”“噢,是啊——因为他穿别人的衣服。他根本不是什么人。我们在路边把他捡来时,他都快要饿死了。我把他带到这儿,另一个人给他衣服穿。他就这样——他惟一的优点就是不会讲英语,也听不懂英语,所以他很可靠。”“他很脏。”俄国青年迅速补了一句。一会儿,那男仆又出现在门口。“什么事?”哈利戴问。那人腼腆地嘟嚷了一句,“想和主人说句话。”杰拉德好奇地看着他们。那男仆模样还可以,眉清目秀,举止文静,看上去比较高雅,有些贵族气。可是他像个野蛮的人一样傻笑着。哈利戴到走廊上去和他说话。“什么?”他们听见他的声音。“什么?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什么?要钱,多要些钱,可你要钱干什么?”接着是那个阿拉伯人模糊的回答。然后,哈利戴又出现在屋子里,傻傻地笑着。“他说他要买内衣。谁能借给我一先令,噢,谢谢,一先令,足够他买全部的内衣了。”他接过杰拉德手里的钱,又回到走廊上,他们听见他说,“你不能再要钱了,昨天我已经给你三先令六便士。不能再要了,赶紧把茶端过来。”杰拉德环视屋内。这是一间普通伦敦人家的起居室。显然房子租来的时候就配有家具。虽然很零乱,却很舒服。房子里还有一些塑像和木雕,是从太平洋地区弄来的,显得刻骨而不舒服。那上面雕刻着的土著人看起来很像胎儿,有一尊雕像是一个裸体女子,她的坐姿很奇怪,表情痛苦,腹部凸起。俄国青年解释说她在生孩子。她双手紧抓住脖子上的箍带,这样好减轻痛苦,顺利生产。女人那张奇怪、麻木的脸让杰拉德想到了胎儿。不过,它倒很精致,表现了不可思议的巨大的肉体痛苦。“这是不是太淫秽了。”他有异议地说。“我不知道,”俄国人马上低声说,“我从不知道淫秽是指什么。我想这挺好的。”杰拉德移开视线,屋子里还有两张未来派风格的画,一架钢琴。加上一些出租房里的常见家具,这就是全部家当了。米纳特已摘下帽子,脱掉外衣,坐在了沙发上。仆人端着茶和一瓶库梅尔酒进屋来了,他把托盘放在了沙发前的茶几上。“米纳特,”哈利戴说,“倒茶。”她没动。“你不倒吗?”哈利戴重复说,一种忐忑不安的样子。“我今天回来和以前不一样了。”她说,“我今天来是因为大家要我来,而不是因为你。”“我亲爱的米纳特,你知道你自己是主人。我并不要你做别,只想让你随意地来使用这套房子——你知道的,我已和你说过好多次了。”她没有回答,但是闷闷地、毫无表情地伸手去拿茶壶。大家便围在一起喝茶。米纳特静静地坐在那儿,杰拉德可以感觉到他同她之间那电磁般的联系是多么强烈。但米纳特沉默的无动于衷的表情让他困惑。他怎么去接近她呢?但他认为他们的接触是不可避免的,他深信他已经抓住了他们之间的那股电流。于是,新的冲动盖过了旧的顾虑。这时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管是什么事都要去做。伯基站起身来,已经快一点了。“我要去睡觉了,”他说,“杰拉德,明天早晨我会给你的住处打电话,或者你给我打到这儿。”“好的。”杰拉德说,伯基就出去了。等伯基走了以后,哈利戴激动地对杰拉德说:“我说,你不愿住在这儿吗——嗯,留下吧。”“你安顿不下的。”杰拉德说。“噢,我有办法,没问题——除了我的床以外,还有三张床——我这儿经常有人住——我总是留他们住下——我喜欢屋子里住满了人。”“可现在只有两个房间。”米纳特冷漠地说,“鲁伯特还住在这儿。"“我知道。”哈利戴扯着古怪的嗓门嚷道,“那有什么,还有一间画室——”他傻笑着,口气诚恳、坚定。“朱利叶斯可以和我住一间。”俄国青年清晰谨慎的声音说。哈利戴和他在伊顿公学上学的时候就是朋友了。“我无所谓。”杰拉德站起身,舒展了一下双臂,然后又走过去看那儿的一张画。他的四肢由于那股电流而膨胀,脊背像老虎似的紧绷着,蕴藏着激情和自豪。米纳特站起身,狠狠朝哈利戴瞪了一眼,目光凶狠、严厉。可这反而让年轻人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她冷冷地向大家道晚安,出了房间。屋里沉默了一会儿。一会儿,他们听到了关门声。马克西姆轻声说道:“好了,一切都解决了。”[返回目录]第一篇 第六章 薄荷酒(6)他颇有意味地看了杰拉德一眼,点点头说:“就这样了,你就这样吧。”杰拉德看着那张光洁、红润的脸,还有那双奇妙的意味深长的眼睛。这个俄国青年的声音是那样细微优美,好像一直在空气中震荡。“我就这样了。”杰拉德说。“是的,是的,你就这样。”俄国人说。哈利戴继续在笑,什么也没说。突然,米纳特又出现在门口。她那孩子似的小脸上怒气冲冲,似乎要报复的样子。“我知道你们想找我的茬儿。”她冷漠而响亮的声音传过来,“我不在乎,我不在乎!”说完她又转身走了。她身着一件宽松的紫绸睡衣,下摆系在腰部。她看上去那么娇小柔弱,像个孩子一样让人怜爱。可她眼中的神色却让杰拉德害怕,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湮没在肉欲的黑流中,他不禁打了个冷颤。男人们又点上烟,闲聊了起来。[返回目录]第二篇 第七章 图腾(1)早晨,杰拉德醒得很晚。这一夜他睡得很好。他看到米纳特还在睡着。她的睡姿很像个孩子,让人怜爱。她那娇小的身体蜷缩着,毫无防范。这在他身上又激起了一阵未被满足的欲火,一阵贪婪和强烈的遗憾。他又看了看她,没有把她弄醒,觉得这样太残忍了。他克制住自己,走开了。他听到起居室里哈利戴和利比德涅柯夫说话的声音,就走到门前看了看。他披着一件漂亮的蓝色丝绸外衣。让他吃惊的是,他看见两个年轻人一丝不挂地坐在壁炉旁,哈利戴抬头看看,很兴奋的样子。“早上好,”他说,“噢,你要毛巾吗?”说完他赤裸着走进大厅,那个奇特的白色身躯在无声的家具中穿行着。他取回毛巾后,又蜷缩在原来的位置。“你想不想试一下火舌舐一舐你的皮肤的感觉?”他说。“会感觉不错吧。”杰拉德说。“如果能在不用穿衣服的温度下生活,那该是多么美妙啊。”哈利戴说。“是啊”,杰拉德说,“如果没有叮人、咬人的东西那就更好了。”“这一点是令人遗憾。”马克西姆说。杰拉德有些厌恶地看了看他,这个金色皮肤、赤裸裸的、令人羞耻的人间动物。哈利戴则不同,他有一种深沉、颓唐、散淡的美,黝黑而结实,没有一点兽性的特征,只有深沉忧郁的美。杰拉德也注意到哈利戴的眼睛很漂亮,那眼睛是棕黄色的,透着温暖、迷茫的光,眼神中显出些忧郁。火焰映在他笨拙的弓着的肩上,他蜷缩着身子懒懒地坐在火炉围栏上。他的脸昂着,显得虚弱,有些不振作,但仍然很漂亮动人。“当然,”马克西姆说,“你去过热带国家,那儿的人都赤身裸体。”“噢,真的吗?”哈利戴惊呼道,“哪儿?”“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一带吧。”杰拉德说。“噢,多棒啊,这是我最想做的一件事——每天不穿衣服地生活。要是我能那么做,我才能感觉到我活着。”“为什么呢?”杰拉德说,“我认为这都是一样的。”“噢,我觉得那样太美妙了。我相信,那样的生活会变成另外一种样子。完全不同于现在,非常美好。”“可为什么呢?”杰拉德问,“为什么会这样?”“噢,如果那样的话,人们是在感受事物,而不仅仅是用眼睛在观察。我更愿意直接感触我周围的空气流动,接触我周围的事物,而不仅仅是看着。我觉得生活是因为太间接才乱套的,也就是说我们不能听、不能感受、也不能理解,只能看,我敢说这么做是错的。”“是的,没错,没错。”俄国人说。杰拉德瞟了一眼他柔和、金黄的肉体,他的四肢象光洁的树干,黑头发长得很好看,自由地舒展着象植物的卷须一样。他很健壮结实,但他却不知为什么给人一种羞耻感、厌恶感。为什么杰拉德对他的形象很厌恶呢?太没有灵感了,杰拉德想。伯基突然出现在门口,穿着白色睡衣,头发湿湿的,胳膊上搭了一条毛巾。他身子白净,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你们要用的话,现在浴室空着。”他对大家说完便走,杰拉德把他叫住了。“哎,鲁伯特。”“什么事?”这个白色身影又在房间里出现。“你觉得那雕像怎么样?我想知道你的看法。”杰拉德问。伯基那白白的身影慢慢地向那座分娩中的原始妇女雕像走去。她那赤裸隆起的身体、蜷曲成一种奇特的姿势,双手紧抓着胸前的带子。“这是艺术!"伯基说。“非常美,太美了!”俄国人说。他们全都凑上去看。杰拉德观察着这些人。俄国人的身体是金黄色的,像根水草;哈利戴颀长、庄重、散淡、很漂亮;伯基在仔细观察女人雕像,他身子白净,那形象难以形容。杰拉德感到一阵异样的激动,他也抬眼把目光落在雕像脸上,他的心缩了一下。他对这个野蛮女人灰白的脸产生了兴趣,它阴沉而紧张,肉体的痛苦使她神情缥缈,这是一张特别可怕的脸,既茫然又憔悴。他似乎从这张脸上看到了米纳特,仿佛在梦中一般,他感觉这是她。“为什么说这是艺术?”杰拉德问,带着疑惑和惊诧。“它展示了完美的真理,”伯基说,“它包含了那种情况下的全部真实情况,无论你的感觉如何。”“但你不能把它称为高雅的艺术。”杰拉德说。“高雅!在它之前,艺术已经有了数百世纪的历史,这雕刻标志着某一特定文化的惊人高度。”“什么文化?”杰拉德反对说。他讨厌这种野性的东西。“感知方面的文化,肉体意识方面的文化。完全的、真正的肉感,并没有理念、完全是肉欲,它的肉欲感强烈得至臻至善。”但杰拉德对此十分反感。他想保留一些幻觉的空间,喜欢那种身体有所遮盖的感觉。“你喜欢反常的东西,鲁伯特,”他说,“那些令人作呕的东西。”“噢,我知道。这无所谓。”伯基说着就走开了。杰拉德洗过澡回房间时,他也没穿衣服,而是搭在手臂上。他很保守,像现在这种寻找快乐的时候,他感到的愤怒却超过了乐趣。所以他把蓝丝绸的睡衣搭在胳膊上,很快回到房间里。可心里依然感到不舒服。[返回目录]第二篇 第七章 图腾(2)米纳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圆睁的蓝眼睛就象一泓宁静、不幸的清水。也许她受过苦。她那莫名其妙的苦楚燃起了他心中原有的情火,一种撕心裂肺的怜悯和近乎于残酷的激情。“你醒了?”他对她说。“几点了?”她的声音很弱。她好像液体一样在不断地往后退去,躲避着他。她的神情就像一个年幼的、被玷污的女奴一样。这激起了他的欲念。他的神经因此而在颤抖。这奴隶的命运不就是继续遭受蹂躏吗?总之他的意志是惟一,她只能听从他的意志。微妙而让人心痛的激情使他全身颤抖,接着他意识到,他必须离开她,他们必须分开。这顿早餐很普通,气氛宁静。四个男人洗完澡后都显得很干净。杰拉德和俄国人在外表举止上既端庄又得体。伯基则一脸憔悴,他试着像杰拉德和马克西姆一样穿着得体,可显然他做不到。哈利戴穿着一套呢衣服和一件绿丝绒衬衣,打一条很相宜的领带。阿拉伯人端来很多烤面包。他看起来和昨晚一样,还不说话。吃完早饭后,米纳特出现了。她穿一件丝绸睡袍,系着亮闪闪的腰带。她有些恢复,但还很沉默,没有精神,谁和她说话似乎都是在折磨她。她的脸很像个精致的小面具,有点可怕,掩饰着她的痛苦。快中午了,杰拉德站起来要去办自己的事,走的时候他很高兴,不过还是要与他们相见的,晚上他还回来,他们要一起吃饭,而且他们还在音乐厅订了座位。只有伯基不去。晚上很晚他们才回来,喝得满面通红。那个阿拉伯人又端着茶水悄悄地走进来了,他低弯着腰,把茶盘放在桌上。他的表情还是那样,有种贵族的味道,脸上皮肤灰暗,年轻漂亮。但伯基见了却有点厌恶,觉得这种灰暗代表了腐败,是一种愚蠢的、令人作呕的贵族神情的。他们又热烈而兴奋地高谈阔论起来了。但他们的关系已经出现了裂痕。伯基变得很愤怒,哈利戴则对杰拉德恨之入骨,米纳特像一把闪着光的刀,哈利戴在尽力讨她的高兴,而她的目的就是在让哈利戴听她的,把他彻底控制在自己手中。到了早上,他们又四处走动、漫步闲逛。不过杰拉德觉察到每个人对他都有种敌对情绪。这激起了他的斗志,他要与这种敌意对抗。他继续在那呆了两天。结果到了第四天晚上,他和哈利戴吵了一场。在咖啡馆,哈利戴无中生有并恶狠狠地和他作对。杰拉德差点向哈利戴脸上揍去,忽然他感到有一阵厌恶和无聊,于是轻蔑地离开了,只有哈利戴在傻乎乎庆祝自己的胜利。米纳特对此毫无表情,没有反应。马克西姆躲得远远的,伯基不在,他已经离开了伦敦。杰拉德心里很不舒坦,因为他走时没给米纳特留下点钱。其实他并不知道她是否缺钱,不过如果给她十镑,她可能会高兴些,他也会觉得欣慰。现在,他感到很尴尬。他一边走,一边伸出舌尖舐着唇上剪得短短的胡茬。他知道米纳特摆脱了只会感到高兴。她已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哈利戴,她想完全占有他,然后她就嫁给他,她早就想跟他结婚了,她打定主意要跟海里戴结婚。她不想再听到杰拉德的音讯,除非她遇到了困难,因为杰拉德毕竟是她说的男子汉,而其他人如哈利戴、利比德涅柯夫、伯基所有这些所谓艺术家只是半个男子汉。可她能对付的就恰恰是这些半条汉子们。跟他们在一起她就有信心。像杰拉德这样真正的男子汉太让她不敢越雷池了。她仍尊敬杰拉德,真心地尊敬他。她已经想法得到了他的住址,这样在她遇到困难时,她就会求助于他。她知道他想给她钱,或许在哪次灾难中,她会写信向他寻求帮助。[返回目录]第二篇 第八章 布雷多利(1)布雷多利与克伦福相距不远,是一座乔治王朝时代的建筑,里面有古希腊科林斯式的圆形柱子,它坐落在德比郡平缓、翠绿的山谷中,屋前有一块草坪和一些树木,再下面是空旷幽静的公园,还有几个小鱼塘。屋后林木丛中有马厩、厨房和菜园,再往后是一片森林。这儿非常幽静,离公路有十二英里,后面对着德文特山谷,远离喧嚣。林木掩映着房屋,只露出金色的屋顶,显得很安静、孤独,它从上方一直俯视着公园。最近一段日子里,赫曼尼一直住在这座房子里。她离开伦敦和牛津来到僻静的乡村。她父亲远在国外,她在家要么接待来访的客人,要么她那单身汉哥哥会来陪伴她。他是英国议会的自由党议员,议会休会时,他就到乡下来。他好像总是待在布雷多利,但其实他极忠于职守。欧秀拉和古迪兰第二次到赫曼尼家造访时正是初夏时节。车子驶进了公园,她们向斜坡望去,看到寂静的鱼塘和屋前的圆柱,房子就在绿葱葱的山顶上,绿色草坪上闪动看一些小小的身影。穿着淡紫和黄色衣服的女士们正朝大雪松下走去。“这儿不是很美吗?”古迪兰说,“就像一幅完整的凹版画,没有任何毛病。”她口气中透着反感,好像不情愿被它所吸引,需要违心地说赞美的话。“你喜欢这儿吗?”欧秀拉问。“我不喜欢,但就它本身而言,它很美。”汽车很快下坡又上坡,盘旋着到了侧门。一个女俑走了出来,赫曼尼跟在后面,她高扬着苍白的脸,向姐妹俩伸出双手,用好似唱歌的声音说:“啊,你们来了,见到你们真高兴,”她吻了一下古迪兰,“真高兴见到你,”她又吻了欧秀拉,手臂还搂着她说:“很累了吧。”“一点也不。”欧秀拉说。“你呢?古迪兰。”“不累,谢谢你。”古迪兰回答。“是吗——”赫曼尼拉长声音说。她站在那儿端详她们,两姐妹感到很窘迫,因为赫曼尼不进屋,非要在甬路上进行这番欢迎仪式不可,仆人们都在等着。“请进,”赫曼尼终于打量够了姐妹二人,终于请她们进屋。她觉得姐妹俩中,古迪兰更美丽动人,而欧秀拉则显得丰满、更有女人味。她比较喜欢古迪兰的礼服——绿绸上衣配一件缀有深绿和绛紫带子的宽松外套,草帽是新编的,绿色,编进几条黑色和桔黄色的带子,长袜是深绿色的,鞋子是黑色的。这身打扮非常协调,既显得时髦,又有个性。欧秀拉一身浑蓝色打扮,也挺好看,但显得一般。赫曼尼穿一件深紫色的丝绸衬衫,衣服上缀着珊瑚色的念珠,长筒袜也是珊瑚色的。但她的衣服挺旧,还沾着污垢,可以说是肮脏不堪。“你们先来看看自己的房间好吗,好,我们上楼吧。”当欧秀拉终于可以一个人单独在自己的房间里时,她高兴坏了。赫曼尼在她身边站得太久了,使她感到很紧张。她站得很近,几乎把她整个身子都倾压过来,让人又尴尬又压抑。她似乎有些碍事。午餐是在草坪上的树荫里吃的。又黑又粗的树枝低垂着,几乎触摸到草坪。共进午餐的有一位娇小入时的意大利姑娘、一位年轻的好像运动员的布雷德利小姐、一位驼背、清瘦的五十多岁的从男爵,他说话总是很有趣,老是开心的放声大笑,声音刺耳。鲁伯特·伯基也在,还有一位女秘书马兹小姐,她年轻、美貌,身材苗条。饭菜非常好吃。连古迪兰这个爱挑剔的人都直赞赏。欧秀拉很喜欢眼前的情景,雪松下白色的桌子,阳光明媚、碧绿的猎园,远处鹿群静悄悄地进食。这个地方似乎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光圈,将现在排除在外。这里只有愉快、宝贵的过去,树木、鹿群、静谧如初,让人觉得恍若梦中。但她的心情并不快乐,她们的谈话像机关枪扫射似的爆响不停,总有点象在说名言警句。虽然不时有开玩笑、逗乐的语句,但这反而使气氛更加做作。这种做作太让人费神和厌倦了。只有那年纪较大的社会学家看起来很快活,他的大脑似乎已经僵硬,没有什么感觉了。伯基格外沮丧。赫曼尼几次取笑他,让他在众人面前出丑,让人吃惊的是她看上去总在节节胜利,而他在她面前竟束手无策,看上去显得十分渺小。欧秀拉和古迪兰很不习惯这种场面。她们俩大部分时间都保持沉默,只是听赫曼尼慢慢地、唱歌似地口吐狂言,或是听那位乔舒亚男爵说俏皮话、听马兹小姐唠唠叨叨,再就是听另外两个女人点头称是。午饭后,咖啡端到草坪上来了,大家离开饭桌,分别选择在树荫或阳光下的躺椅上落了座。秘书小姐到屋里去了,赫曼尼操起了刺绣,娇小的伯爵夫人拿起一本书看着,布雷德利小姐用纤细的草编着篮子,大家就这样在初夏下午的草坪上,悠闲地干着活计,措词严谨地聊着。忽然大家听到汽车刹车和停车的声音。“那是萨尔舍!”赫曼尼用她缓慢的唱腔说,然后她放下活,慢慢站起来,缓缓地走过草坪,绕过灌木丛消失了。“谁来了?”古迪兰问。“罗迪斯先生——罗迪斯小姐的哥哥——我猜是他。”乔舒亚男爵答道。“萨尔舍,对,是她哥哥!”伯爵夫人说,她的喉音很重,她目光离开书本,抬起头来,似乎在肯定这一点。[返回目录]第二篇 第八章 布雷多利(2)他们等待着。不一会儿,就看见亚历山大·罗迪斯高大的身躯绕过树丛风度潇洒地走过来。他待人和善,一来就招呼客人。这一套待人的礼节是他为招待赫曼尼的朋友们而学的。他刚从伦敦的下议院回来。他一来,立即给草坪上带来一股下院的气氛:内政部长讲了这样那样,他自己都思考了些什么,他同首相都谈了这样那样的话。这时,赫曼尼和杰拉德·克瑞奇从树丛那边过来。杰拉德·克瑞奇是和亚历山大一起来的。赫曼尼把他介绍给每个人,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然后她把他带走了,说明他现在是赫曼尼的贵客。谈到内阁的情况时,说起内阁中早就出现了分裂,因为出现了不利的舆论,教育部长已经辞职。这样就引出了关于教育的话题。“当然”,赫曼尼昂起头说,好像一个狂热的演说家。“教育没有理由、没有借口不提供知识的美和享受。”她似乎下意识地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职业教育不是为教育,那是教育的终止。”听到这个话题,杰拉德立刻兴奋地加入。“不见得。”他说,“难道教育不是很像体操训练吗?其目的不是为了产生训练有素、精力旺盛的头脑吗?”“它正像体育锻炼,能让人体格健壮,使人能够应付一切。”布雷德利小姐赞同地叫道。古迪兰默默地看着她,充满了厌恶。“得啦,”赫曼尼低声嘟嚷道,“我对此一无所知。对我而言,知识所带来的快乐是最强烈、最美妙的。——活到现在,还没有什么事能比知识对我来说更重要了,我感肯定,没有任何事情。”“什么知识,举个例子,赫曼尼?”亚历山大问。赫曼尼抬起头,支吾地说道:“嗯,我不很清楚……不过有一种,那就是星球,当我真正弄懂了有关星球的知识,我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和自由自在。”伯基很生气地看着她。等人们安静下来之后,赫曼尼平静地说,“的确,生活中最伟大的事就是追求知识,这才是真正的幸福和自由。”“当然,知识就是自由。”马瑟森说道。“那只是受过压缩后的自由。”伯基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鲁伯特?”赫曼尼冷冷地说道。“严格说,你只能掌握过时的知识,”他回答,“这就像把夏天的自由倒入酒中贮藏起来一样。”“难道你只能掌握过去的知识吗?”从男爵锐利地提出,“比如说,能把万有引力定律作为过去的知识吗?”“是的。”伯基说。突然,那个意大利姑娘尖叫起来:“我的书上有一件精彩的事,说有个人到门口把他的眼睛扔到街上。”大家都笑了。布雷德利走过去,隔着伯爵夫人的肩膀朝书上看。“看!”伯爵夫人说。“巴扎罗夫走到门口,匆匆地把他的眼睛扔到了街上。①”她读了一遍。①这句话的英文原意是“向街上看了一眼”,这位意大利人不太通英文,望文生意。人们又一次大笑起来,其中笑得最厉害的是从男爵,笑声象一堆乱石滚落下来一样。“这是什么书?”亚历山大问。“屠格涅夫的《父与子》,”娇小的身躯清晰地回答。她还翻了下封面认定一下。“一本美国旧版书。”伯基说。“哈,对,是从法语翻译过来的。”亚历山大用悦耳的法文说,“巴扎罗夫走到门口,匆匆地把他的眼睛扔到了街上。”他很得意地看了看同伴。“为什么译文中有‘匆匆’这个词呢。”欧秀拉问。大家对此开始猜测。不一会儿,仆人匆匆地端来一个大茶盘。下午就很快过去了。喝过茶,他们聚在一起准备去散步。“你们想不想去散步?”赫曼尼挨个儿问他们,大家都同意,心里却感到像犯人被聚在一起去放风。只有伯基拒绝了。“你去吗,鲁伯特?”“不,赫曼尼。”“真的?”“当然真的。”犹豫了一会儿。“为什么?”赫曼尼又像唱歌似地问,她不禁特别恼火。她本来想让所有的人和她一起去公园散步。“因为我不喜欢成群结队地出去。”他说。她在嗓子里咕哝了一句,然后用一种平静古怪的声调说:“既然这个小朋友不愿去,我们就留他一个人在这儿吧。”她奚落他时,一脸得意,可她的话更使他坚持不去。她快步跟上了其他人,回身向他挥了挥手绢,一边嘻嘻笑道:“再见,再见,小朋友。”“再见,不知羞耻的女妖。”他自语道。他们都进了公园。赫曼尼想让他们看看斜坡上的野生的黄水仙。“来这儿,到这儿来。”她时不时地用唱腔慢慢地说,大家顺着她指定的方向走来。水仙花固然很美,可谁有心去观赏?此时的欧秀拉无动于衷,满心的反感,对这里的气氛反感极了。古迪兰无所谓地调侃着,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们看到了一头羞怯的小鹿。赫曼尼跟小鹿说话,好像它也像是个她能哄骗、爱抚的小男孩儿一样。它是雄性的,所以她必须在它身上施展一下威力。他们沿着小池塘往回走。赫曼尼在告诉他们两只雄天鹅为争一只雌天鹅打架的事。她一边笑,一边说那只败了的天鹅怎么在沙滩上把头掩埋在翅膀里。[返回目录]第二篇 第八章 布雷多利(3)他们返回后,赫曼尼站在草坪上,像唱歌一样地喊,尖细的声音传得很远。“鲁伯特,鲁伯特!”第一个音节又响又慢,第二个音节调子往下滑,“鲁——乌——伯特。”但没人回答,一个女佣出来了。“艾莉丝,伯基先生在哪儿?”赫曼尼温和地问道,但是在这不经意的声音中,却蕴含着一种多么固执、几乎狂热的意志啊!“我想他可能在房间里,小姐。”“是吗?”赫曼尼慢慢地上了楼,唱着歌似地一路尖叫,“鲁——伯——特!鲁——伯——特!”她到房间外,敲了敲门叫道“鲁伯特。”“我在这里。”他终于答腔了。“你在干吗?”口气温和、好奇。没回答。一会儿,他开了门。“我们回来了。”赫曼尼说,“黄水仙简直太美了。”“是的,我见过了。”她缓缓地长久地盯着他,脸上毫无表情。“是吗?”她重复道,眼睛仍然注视着他。这种冲突给了她极大的刺激。他像一个忧郁的孩子,没有依靠,她使他老老实实地待在了布雷德利。但她心里清楚,他们之间的裂痕已经开始产生了,潜意识中,他对她有一种强烈的憎恨。“你刚才在干什么?”她重复道,语气温和而冷漠。他没回答,她下意识地走进了房间。他从她的闺房中取来了一幅画有鹅的中国画,正在临摹,他的技巧很高明,摹得颇为栩栩如生。“你在把这幅画临摹下来啊?”她靠近桌子俯首看着他的画,“哎,你画得太漂亮了,你很喜欢这幅画,是吗?”“这幅画很美。”他说。“是吗?你喜欢它,这让我太高兴了,因为我一直珍爱它。这幅画是中国大使送我的。”“是吗。”他说。“可你为什么要临摹呢?”她漫不经心地用唱歌的声调问道,“为什么不自己画自己的作品呢?”“我想了解这幅画。”他回答说,“通过这幅画来了解中国,比读书要有用的多。”“那你了解到了什么?”她忽然一阵激动,她似乎要紧紧地抓住他,要得到他内心的秘密。她非要知道不可。她要知道他了解的一切,这种欲望纠缠着她,让她变得很霸道。伯基沉默了一会儿,不想回答她。后来出于被迫,他才开始说道:“我知道了他们生活的根源是什么——知道了他们的所思所感——在冷冰冰的水和淤泥中,鹅身上那种沸腾,让人兴奋的生命力——点燃了他们自己的血液——”赫曼尼狭长的面庞上没一点血色,低垂着眼睑,神色奇特、凝重地看着他。她那瘦小的胸脯神经质地起伏着。而他却很可恨地直直地盯着她。她感到又一阵抽搐,似乎有点难受,感到自己正在溶化,于是她转过身去。她的脑子已无法听他所说的什么了,好像尽管她全力防范,他仍然切中了她的要害,以某种阴险隐秘的力量摧毁她。“是的,”她说,仿佛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是的!”她忍住不说了,试图理清自己的思绪。但她做不到。她有些糊涂了,失去了重心,她即使用上全部的精力也无法恢复过来,她正在承受着可怕的精神崩溃,在无情的淤泥中消陷。伯基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毫无表情地看着她,她迷迷糊糊地走出房间,脸色发白,内心痛苦,象一具没有灵魂、与别人无关的尸体。但他仍然心地残酷,一心想要报复她。赫曼尼出来吃饭时,脸上阴云密布,眼神阴沉,充满阴影,死一般暗然。她换了一件绿色硬领锦缎旧礼服,十分紧身,显得更高大、更可怕了。在客厅昏暗的灯光下她显得神秘莫测,她直直地坐在桌前的蜡烛旁,似乎变成了一股力量,变成了一个精灵。她带着一种麻木的神情听着、观察着。表面上,在座的人们神采飞扬。除了伯基和乔舒亚、马瑟森以外,每个人都穿着晚礼服。娇小的伯爵夫人,身着橙黄、金黄、黑三色条绒的针织礼服;古迪兰穿的是鲜绿别致的网织礼服,欧秀拉穿身黄礼服,佩着银灰色纱巾;布雷德利小姐穿的是灰白、紫红、乌黑的套色礼服;而马兹小姐则是一身浅蓝打扮。看到蜡烛映得四周五彩缤纷,赫曼尼忽然兴奋地颤抖起来。她注意到人们在没完没了地谈笑着:乔舒亚最热烈了;女人们格格笑着、叽叽喳喳地说着话。看着这些耀眼的色彩、白色的桌子和桌上桌下的光影,她似乎高兴得神魂颠倒,但心中隐隐有些厌恶。她几乎没有参与谈话,却一字不差地听着。这些谈话属于她。他们好像一家人一样,很随便,也不注意礼节就进了客厅。马兹小姐给大家递上咖啡。大家有的抽起纸烟,有的吸陶制的长烟斗,吸烟斗的再给一包烟丝。“抽烟吗?纸烟还是烟斗?”德国小姐悦耳的声音传来。大家坐了一圈。乔舒亚爵士一副十八世纪的打扮。杰拉德则是温厚漂亮的英国小伙子样儿。亚历山大很帅,他是个民主派,头脑清晰。赫曼尼形象很怪,像个身材很好的公主。女士们衣着五彩缤纷,在灯光柔和、舒服的客厅中围着大理石壁炉坐成半月型,吸着白色的长烟管。谈话大都是关于政治和社会问题,很有趣,充满奇特的无政府主义味道。房间里似乎正聚集着一股有着摧毁性的巨大力量,一切似乎都被投进了熔炉中。在欧秀拉看来,他们都是巫师,令这炉子沸腾着。大伙谈得兴高采烈,很为满足。但这种谈话对一个新来者来说,它是一股残酷的精神压力。这种伤神、耗人的巨大的心理压力来自乔舒亚、赫曼尼和伯基,压抑着所有其他的人。[返回目录]第二篇 第八章 布雷多利(4)但赫曼尼渐渐感到厌倦了,一种恐惧的恶心渐渐地漫上心头。谈话出现了冷场,好像是她下意识的意愿将之止住了一样。“萨尔舍,你不弹支曲子吗?”赫曼尼说。她彻底打断了大家的谈话,“有没有人要跳舞?古迪兰,你来跳一个,好吗?别推辞。佩斯特拉,你也来吧?还有你,欧秀拉。”赫曼尼站起来,慢慢取下挂在壁炉上绣有金丝的布带,拿在手上。过了一会儿,又突然突然松开了,把它放下来。她好像一个失去意识的女祭司,表情恍惚。一个仆人走来,一会儿又抱来一大堆缎带、披肩和围巾,它们差不多都产于东方,赫曼尼喜欢积攒华丽的衣服,这些装饰品也是随着衣服逐渐收攒的。“你们三位女士一起跳吧!”她说。“跳什么舞呢?”亚历山大赶忙起身问。“就跳《城堡的少女》吧!”伯爵夫人马上说。“没意思。”欧秀拉说。“《麦克白》里的三个女巫的那段舞吧,”马兹小姐提出了一个很中肯的建议。最后大家决定跳一场小芭蕾舞。由欧秀拉演内奥米、古迪兰演鲁思、伯爵夫人演奥普。大家还提议按照俄国舞蹈家巴芙洛娃①和尼金斯基②的风格跳。①巴芙洛娃(1885—1931),苏联当时最出色的女舞蹈家。②尼金斯基(1890—1950),苏联著名舞蹈家。伯爵夫人第一个做好了准备。亚历山大到了钢琴前,中间留出了一块空间。奥普身着漂亮的东方服装,缓缓地跳起了哀悼亡夫的舞蹈。然后鲁思出场,两个人潜然泪下,然后是内奥米出来安慰她们,这是个哑剧,三个女人用手势和动作来表达感情。这场小戏演了十五分钟。欧秀拉演内奥米很成功。内奥米所有的男人都死了,只剩下她孤单一人,但她没有屈服,保持自主,不寻求任何帮助。有同性恋倾向的鲁思爱上了她。奥普是一位活泼、有激情、心细谨慎的寡妇,她想重新回到以前的生活,再过一遍。女士们演得很像,而且让人生畏。古迪兰满怀激情地依恋着欧秀拉,一边却又露出莫名其妙、恶作剧式的笑。欧秀拉则默默地承受着,对己对人都无能为力,只能不顾一切而坚强地与自己的悲哀作斗争。赫曼尼喜欢看人表演,她能看出伯爵夫人迅速猛烈的激情像鼬一样,能看出古迪兰对她姐姐扮演的女人强烈而奸诈的依恋,以及欧秀拉在危险中孤独无援,似乎她承受着无法摆脱的重压。“太美了!”大家一同喊道。但这使赫曼尼苦恼,有些事情是她所无法了解的。她叫着让人们多跳几个舞。在她的要求下,伯爵夫人和伯基带着调侃的笑容跳了马尔伯鲁克舞。表演舞蹈时,古迪兰对于内奥米那种不顾一切的依赖让杰拉德很激动。那女人潜藏着的那种不顾一切、玩世不恭的态度打动了他的心。他忘不了古迪兰那激昂的、心甘情愿的缠绵和不顾一切又玩世不恭的行为,这让他热血沸腾。伯基则像一个寄生蟹一样从洞穴里窥探,看到了欧秀拉受挫和孤立的境态。她感情强烈、有着危险的力量,好像一个奇怪的没有意识的具有强大生命力的雌性花蕊。不知不觉中,他被她吸引住了。她就是他的将来。亚历山大弹了几首匈牙利舞曲,音乐十分美妙,大家受了感染,随着琴声跳起舞来。杰拉德兴高采烈地跳着,向古迪兰那边挪过去,他的脚虽然在跳着华尔兹和三步,但他觉得他已冲破了一切束缚,任凭他的四肢和全身在激烈翻动。他并不知道那种让人发笑的抽筋舞应该怎样跳,但他知道怎么起步的。伯基一旦摆脱了其他人的压力,也快活地疾步而舞。这时他才感到了真正的快乐,而赫曼尼对他这种不管别人的自己快乐是多么恨之入骨啊。“现在我看出来了”伯爵夫人注视着自个儿享受着跳舞自我陶醉的伯基,兴奋地叫着,“伯基先生是个变化多端的人。”赫曼尼缓缓地看了看他,不禁浑身一怔。她知道只有外国人才能看出这一点,并如实说出来。“这是什么意思?”她问。“看,”伯爵夫人用意大利语说:“他不是个人,是一条变色龙。”“他不是人,很奸诈,和我们不同。”赫曼尼的脑中突然闪过这个念头。她很不安,她完全屈服于他。因为他和她不一样,他有力量逃避生存,他经常变化,不是个真正的男人。她在绝望中恨透了他,这绝望感令她破碎、屈服。她完全崩溃了。她像具死尸一样在完全崩溃,除了能感觉到自己的灵与肉正被解体以外,她对什么事情都没有知觉了。屋子里住满了人。杰拉德被安排在较小的一个房间里,实际上是伯基的房间隔壁的化妆室。楼梯上灯光昏暗,女人们各自取一支蜡烛向楼梯上走。赫曼尼叫住了欧秀拉,带她到自己的房间里去谈天。这个卧室宽畅却陌生,欧秀拉感到很拘谨,好像赫曼尼要向她进攻似的。她们先是翻看了那些美而有肉感的印度丝绸衬衣,色彩和式样上都很陈旧。赫曼尼靠近她,前胸起伏着,这让欧秀拉惊恐地不知道该干什么。欧秀拉拣起一件给十四岁小公主做的丝衬衣,红蓝两色配在一起很鲜艳,声音木讷地说:“真漂亮!竟然能把这两种鲜艳的颜色搭配在一起。”这时赫曼尼的仆人悄悄走了进来。欧秀拉趁机逃走了。她内心十分恐慌,一时冲动让她已没有了自制力。[返回目录]第二篇 第八章 布雷多利(5)伯基进屋后就直接上床了,他心情十分好,身体有点疲倦,跳完舞他感到很高兴。杰拉德想跟他聊天。杰拉德身穿晚礼服坐在他床上,伯基早已躺下,可杰拉德坚持说要聊聊天。“布朗文家两位小姐是什么人?”杰拉德间。“她们住在贝尔多弗。”“在贝尔多弗。那她们是做什么的?”“学校的老师。”一阵沉默。“老师!”杰拉德终于喊了出来,“我觉得我以前见过她们呢。”“你失望了?”“失望?不——不过赫曼尼怎么会请她们来这儿呢?”“她在伦敦认识古迪兰——那个黑头发的年轻姑娘——她是个美术家,搞雕塑和造型艺术。”“那她不是老师——另一个才是吧?”“都是。古迪兰是美术老师,欧秀拉是普通老师。”“那她们父亲是干什么的?”“学校的手工艺老师。”“是这样!”“她们虽然不是贵族,不过等级障碍很快就会消除的嘛。”伯基这句带着嘲弄口气的话让杰拉德感到不安。“她们的父亲是学校的手工艺老师?这关我什么事!”伯基笑了。杰拉德看着他的脸,头枕在枕头上,尖苛、洒脱地笑着。他更不想就此罢休。“我想你不会经常见到古迪兰了。她是一只不安分的小鸟,一两周之内她就要走了。”伯基说。“她去哪儿?”“伦敦、巴黎、罗马——天知道。我一直猜测她会远远跑到大马士革或旧金山去。她本该是一只极乐鸟,谁知道她到贝尔多弗干什么?事情总是和人们期望的不一样,象个梦一样。”杰拉德思索了一阵子。“你怎么这么了解她?”他问。“我在伦敦认识了她。”他答道,“她认识米纳特、利比德涅哥夫那些人——不过她与他们没有私人往来,她并不是那种人——她更传统些。我认识她应该有两年了。”“她除了教书还做别的收入吗?”杰拉德问。“有点儿,但不经常。她可以出售她的造型艺术品。她小有名气吧。”“她的作品多少钱一个?”“有一基尼的,或者十几基尼的。”“那些东西做得怎么样?都是些什么?”“我觉得有时候她的作品很精致。赫曼尼房间里的那两只鹊瓴就是她的作品——你见过——是木雕的,而且上了漆。”“我还觉得那是件粗俗的木雕呢。”“不,可不是。那都是些动物和小鸟儿,有时刻些奇奇怪怪的小人物,身着日常衣服,刻好后的样子很奇妙,它们包含一种无意识的、不经意的乐趣,很微妙。”“她将来会成为著名的美术家吗?”杰拉德若有所思地说。“可能,不过我觉得她不会。因为一旦有什么东西吸引她,她就会放弃艺术,她内心里的矛盾是她从事美术的障碍——她不会太认真的,她觉得她可能会献身于美术,其实不然——她一直提醒自己不能陷入太深。这一点我就不能容忍她这类人。哦,对了,顺便问问你,我离开你们后,米纳特怎么样,我再没听到她的任何消息。”“哦,很麻烦。哈利戴变得极令人讨厌,我和他大吵了一架,差点儿没扑过去揍他。”伯基沉默不说话。“当然,”他说,“朱利叶斯有点神经错乱。一方面他是个宗教狂,另一方面他又沉迷色欲。他的确不太正常。他需要有一朵纯洁的百合花,正有一位有着波提切利①式脸蛋的姑娘,另一方面,他又抓住米纳蒂不放,只是为了跟她鬼混。”①波提切利(1444—1510)意大利著名画家,画有《维纳斯诞生》图。“这我可不明白了。”杰拉德说,“他爱她还是不爱。”“既爱又不爱。对他来说,她是个婊子,是个跟他通奸的婊子。而他很渴望把自己投向她的怀抱,然后他爬起身寻找另一个百合花一样纯洁的小姑娘,呼唤着那个有娃娃脸的女孩。他就是这样到处享乐。”杰拉德停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他竟然这样侮辱她。米纳特给我的印象十分让人讨厌。”“可我原以为你喜欢她呢。”伯基说,“我一直很喜欢她。可我从没有跟她有什么暧昧,这是事实。”“我是喜欢她,不过只是那几天。”杰拉德说,“可和她呆上一周我就会反胃。这些女人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味,最终让你感到说不出来的恶心——尽管最初你喜欢这种味道。”“我知道。”伯基说。然后又烦躁地说了一句:“睡吧,杰拉德,天晓得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杰拉德看了看表,终于站起身回他的房间去了。但几分钟以后,他身穿衬衣又回来了。“有件事,”他说着又坐在床上,“我同那帮人吵了一架,就分开了,我还没有来得及给她点什么。”“是指钱吗?”伯基说,“她会从哈利戴和其他人那里得到钱的,如果她想要的话。”“可是,”杰拉德说,“我要给她应得的那一份,了结这笔账。”“她根本不在乎。”“是的,也许她不在乎,可这笔帐让我觉得还是清了的好。”[返回目录]第二篇 第八章 布雷多利(6)“是吗?”他看着杰拉德,他穿着衬衫坐在床上,露出了两条腿。他的腿皮肤白哲,肌肉发达,丰满结实,特别漂亮。可这两条腿又使伯基产生爱怜之心,似乎那是两条孩子的腿。“我认为还是结了这笔账好。”杰拉德咕哝地重复说。“怎么着都没关系。”伯基说。“你总是说无所谓。”杰拉德的神情也好像是拿不定主意。他低头凝视着对方的脸。“都无所谓。”伯基说。“可她并不卑贱,真的——”伯基扭过头去。他觉得杰拉德只是在找话说,“去睡吧,我太累了——太晚了。”他又说。“好吧,睡觉吧。”杰拉德友好地拍了拍伯基的肩膀,然后离开了。第二天早晨醒来,杰拉德听到伯基那儿有走动,便叫道,“我还是认为该给米纳特一些钱。”“天啊!”’伯基说,“别太认真了,要结这笔账你就在自己心里把它结了吧。可是你感到良心上过不去。”“你怎么知道我良心上过不去呢?”“我了解你。”杰拉德思考了一阵子。“我觉得付给米纳特这类人钱是不会错的。”“情妇嘛,最好是养着。妻子嘛,则要共同生活。正直的人不受罪恶的污染。①”伯基说。①这句是贺拉斯的一名言,原文是拉丁文。“可没必要闹得不愉快呀。”杰拉德说。“我对此厌倦了。我对你的过错根本不感兴趣。”“你感不感兴趣我也不在乎,可是我有兴趣。”这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女仆已经来过了,打好了水,拉开了窗帘。伯基坐在床上,懒散而愉快地望着窗外的花园,园里一片碧绿、静寂、一种旧式的情调。他在想,过去的事物是多么可爱、多么真切、多么具体,噢,这么美的过去,这房子是多么光彩照人又多么宁静。在这平静中已沉睡了几个世纪。可是,这静谧的美是个骗局、是个幻境,布莱德比是一座多么可怕、死亡的地狱啊!这里的宁静是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禁闭。可这毕竟比杂乱无章、龌龊、充满冲突的现实世界要好些。如果人能随心所欲地创造未来,创造生活中的真实与纯真,那该多好。“我真不明白你到底你对什么有兴趣,”楼下的房间里传来杰拉德的声音,“既不是米纳特那类人,也不是矿井,什么你都不感兴趣。”“你可以随便对什么东西感兴趣,杰拉德,但我对此没兴趣。”伯基说。“那么我怎么办呢?”杰拉德说。“随你便。我能有什么办法?”伯基沉默着,他知道杰拉德在思考这个问题。“要是我知道就好了。”传来杰拉德那和善的回答。“你知道。”伯基说,“你一方面想着米纳特,只有米纳特;而另一方面,你又想着矿井和商务,除了生意,只有生意。这样,你已经四分五裂了。”“可我还需要很多别的。”杰拉德用奇特的平静而又真挚的声音说。“什么?”伯基感到惊讶。“那正是我想让你告诉我的。”杰拉德说。又是一阵沉默。“我无法告诉你。我连自己的路都无法寻到,更别说你了。你也许可以结婚。”伯基说。“跟谁,米纳特吗?”杰拉德问。“也许吧。”伯基说着站起来走向窗户。“那应该是你的对症良药。”杰拉德说:“你的病已经够重了。为什么你不在自己身上试试呢?”“我是病了,”伯基说,“但我会好起来的。”“通过结婚吗?”“是的。”伯基固执地答道。“噢,不,”杰拉德马上说,“不、不,我的老兄。”他们沉默了,带着一股敌意的紧张。他们之间总是保持着一段距离、一层隔阂。他们总要摆脱对方,但又总有一条奇怪的纽带将两人连在一起。“女性的救世主。”杰拉德嘲弄说。“为什么不呢?”伯基说。“完全不合情理。”杰拉德说,“如果这真行得通的话,你将同谁结婚?”“一个女人。”伯基说。“很好。”杰拉德答道。伯基和杰拉德最后才下楼吃早餐。赫曼尼希望每个人早到。一旦她感到一天要消失了,那就跟失去了生活差不多,她就会为此感到痛苦。她似乎要扼住时间的喉咙,把它们留住。她面色苍白,形同魔鬼。但她还是有力量,她的意志有种神奇的渗透力。这两个男人刚一走进来,空气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她仰起脸,用她那奇怪的唱歌似的声音说道:“早上好!睡得好吗!见到你们我很高兴。”然后就把脸扭向一边,不再理他们。伯基太了解她了。他知道她这样做,无非是要显出她不重视他的存在。“想用什么,就自个儿从餐柜里拿吧。”亚历山大说道,声音里也带着些不快,“但愿东西还没凉。噢,不!鲁伯特,撤掉火锅下的火好吗?谢谢。”当赫曼尼冷淡的时候,亚历山大的口气也变得专横了,显然是受她的影响。伯基坐下来,看着桌子。经过多年的交往,他对这房子中的一切太熟悉了,太了解了!这房间、这气氛!但现在他对这一切厌烦透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是那样地熟悉赫曼尼。她挺直、沉默、有点茫然地坐着,却显得那么可怕、那么强有力。他对她了如指掌,她几乎令他发疯。他太了解乔舒亚·马瑟森了。他温和、咬文嚼字地说着话,没完没了,总是绞尽脑汁,他的话尽管很风趣、让人好奇,可都是些老生常谈。亚历山大是个很随和,但也最冷漠,不轻易表露。马兹小姐只是适当的时候说两句精辟的话。那个娇小的意大利伯爵夫人自顾耍着自己的把戏,她象只黄鼠狼一样什么都看,从中取乐,隔岸观火,自己却从不介入。布雷德利小姐优郁、顺从,赫曼尼总是冷落歧视她,拿她开心,因而大家都看不起她——这是令人感到熟悉的一切,就像已经开局的一盘棋,总是这么几个棋子儿、什么王后、骑士、士兵,和几百年前完全一样。虽然棋子可以变幻着走,可这种把戏太陈旧了,这种棋的走法让人发疯,太令人疲惫。[返回目录]第二篇 第八章 布雷多利(7)杰拉德看样子十分高兴,这种聚会正如他意。而古迪兰则目不转睛,圆睁着敌对的双目看着人们表演。她既被吸引,又感厌恶。欧秀拉则脸露吃惊,似乎受到了伤害,而不感到疼痛。然后伯基突然站起来,走了出去。“够了!”他禁不住自语道。赫曼尼感觉到了他的动作。她抬起忧伤的眼睛看着他离去。他的走好像一股浪潮,突然而神秘地摧垮了她的身心,是她那强大的意志让她不动声色地没有动摇。她坐在那里随便支吾着什么。然而黑暗已经笼罩了她。她象一只船沉到了浪头下面。她在黑暗中触礁了,她完了。但她那不可战胜的意志仍在支撑着她,让她还保持着那种意志控制着的活动。“今天早晨我们去游泳,好吗?”她忽然看着大家说道。“太棒了!”乔舒亚说,“天气多好啊!”“嘿,太妙了。”马兹小姐说。“是啊,我们去游泳。”意大利女人说。“可我没有游泳衣。”杰拉德说。“穿我的吧。”亚历山大说,“我必须去教堂,有人在等着我。”“你是基督教徒吗?”伯爵夫人忽然有兴趣地问。“不是,”亚历山大说,“我不是,但我认为应该遵守原有的风俗。”“这都是些好的风俗。”马兹小姐用优雅的声音说道。“哦,的确是这样。”布雷德利小姐大声说道。大家慢悠悠地来到草坪上。这是初夏一个阳光明媚、风和日丽的早晨,生活像记忆一样慢慢展开。教堂的钟声在不远处回荡,天空万里无云。远处的白天鹅像睡莲一样漂浮在水面上,孔雀昂首挺胸地迈着大步穿过树荫,走入沐浴着阳光的草地。这美好的景象多么令人沉醉。“再见,”亚历山大愉快地挥着手套向大家告别,消失在树丛后到教堂去了。“好了,”赫曼尼说,”大家都去游泳吧?”“我不去。”欧秀拉说。“你不想去吗?”赫曼尼上下打量她一番。“是的,我不想游泳。”欧秀拉说。“我也不去。”古迪兰说。“我的泳衣呢?”杰拉德问。“我不知道。”赫曼尼笑了,声音古怪而开心,“一条围巾可以吗?一条大围巾?”“行!”杰拉德说。“那就跟我来吧!”赫曼尼又用唱腔说道。第一个跑出来的是那个娇小的意大利女人,她象一只小猫,白白的腿在阳光下闪烁着。她的头上扎着一块金丝绢,边跑边低下头。她轻巧地出了院门,穿过草地,到了水边,脱下浴巾,露出象牙般洁白的身体。跟着跑出来的是布雷德利小姐,她她身着墨绿色的泳衣,像一朵轻柔的大梅花。接着是杰拉德,他腰间围着一块腥红色绸布,胳膊上搭着一块浴巾。他不时地大笑,步履潇洒,赤裸的肌体白皙而强壮。再下一个是披着长衫的乔舒亚爵士。最后一个是赫曼尼,她身着紫色丝绸披风,迈着大步,挺着身子,用一种很优雅的姿势走过来,她头上的丝带白紫相间。她颀长挺拔的身段很美,大腿雪白而漂亮。她悠然严肃地穿过草坪到了水边。整个动作的好似一段奇特的记忆。在通向山谷的梯田上有三个池塘,阳光下,水波娴静,很是妖娆。池水浸出一堵小石墙,没过一些小石砾,飞溅着落到下面的另一个池中。天鹅已经游过去,到了对岸。芦苇散发着清香,微风轻拂着人们的皮肤。杰拉德随着乔舒亚跳入水中,然后一气游上对岸,爬了上去坐在石墙上。伯爵夫人也跳下水,她象猫一样游过去找杰拉德。他们双双坐在阳光下,双臂抱在胸前说笑着。乔舒亚也向他们游过去,站在他们眼前,头和肩膀露出了水面。接着赫曼尼和布雷德利小姐也游来了,他们在岸上坐成一排。“他们是不是很可怕?是不是?”古迪兰说,“他们看上去像不像一种动物——蜥蝎?他们就像是大蜥蝎。你见过乔舒亚那样的人吗?真的,欧秀拉,他真象原始世界里爬来爬去的大蜥蝎。”古迪兰很惊诧地看着乔舒亚爵士。他站在水里,上身露在水面上,长长的灰白头发搭在额前,脖子镶嵌在粗厚的肩膀之中。他正在跟布雷德利小姐说话。她腰宽体胖,湿流漉地坐在岸上,看起来像动物园里正在摆动的海狮,马上就准备跳入水中表演似的。欧秀拉默默地看着他们。杰拉德正在赫曼尼和意大利女人之间哈哈大笑。他让她想起了酒神狄奥尼索斯。因为他有金黄的头发,丰满的身躯都在狂欢之中。赫曼尼身子靠向他,一动不动,形态优雅,却令人吃惊、害怕,好像她对自己做的事情一点都不负责任一样。他知道她身上蕴藏着一种危机、一种抽搐般的疯狂。但他却更加开怀大笑,还不时把身子转向伯爵夫人。她则仰着头,红着脸地看着他。他们又跳下水,像一群海豹一样游泳。赫曼尼在水中沉醉般地游着,她的动作舒缓而有力。帕勒斯特双手挥动,拍击着水面。杰拉德则象一条白色的影子在水中起伏闪烁。接着他们一个个钻出水面,从原路回到屋里。但杰拉德还磨蹭了一会儿,想和古迪兰说话。“你不喜欢水吗?”他说。[返回目录]第二篇 第八章 布雷多利(8)她缓缓地把目光投向他,不经意地看着他。他毫不掩饰地站在她面前,全身湿漉漉的。“我很喜欢。”她回答说。他停了一会儿,等待着她的解释。“你会游泳吗?”“是的。”他没问她刚才为什么没去游泳。他觉得她的脸上挂着嘲讽。他生气地走开了,第一次被惹怒了。等他穿戴整齐,重新显出一个英国年轻绅士的风度时,他又问她:“你为什么不下水呢?”她犹豫了一下,对他的穷追不舍很反感。“因为我不喜欢这些人。”他笑了。他的脑中一直在他的耳畔回响。她的话正对他的口味。她向他展示了一个真实的世界。他想达到她的境界,去成为她所期望的那样的人。他知道对他来说,只有她的标准才是举足轻重的。别人都是些局外人,不管他们的社会地位高低。杰拉德情不自禁地想达到她的标准。他一定要付出最大的努力以达到她的要求,成为她眼中的男人的形象。吃完午餐,别人都离席了,只有赫曼尼、杰拉德和伯基要结束原先的话题。他们正在讨论人类的新形态和新的世界问题。总的来讲,他们的讨论总是特别抽象和空洞。假如这个旧的社会形态被破坏和摧毁了,那会出现什么后果呢?乔舒亚在的时候说这个伟大的社会思想就是人类的平等。但杰拉德并不赞同,他认为每个人都承担各自的职责——让他做他该做的,并让他完成任务并为此感到满足。只有工作,只有生产才能把人们聚合在一起。这样是机械化,可社会就是一种机械。如果没有工作,人们就孤立了,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噢,”古迪兰叫道,“那么我们就不用要名字了。就会像德国人一样——只有总管和副总管。我们可以想象——我是煤矿经理克瑞奇大人;我是议员罗迪斯夫人;我是美术教师布朗文小姐。这么称呼还真不错。”“事情会好办得多,美术老师布朗文小姐。”杰拉德说。“什么事情会好办,煤矿经理克瑞奇先生?比如说你和我之间的关系。”“是的,比方说。”意大利人大叫道,“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那不是社会问题。”伯基讽刺说。“正是,”杰拉德说,“我和女人的关系与社会问题没有关系,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只是十镑钱的事”。伯基说。“你不认为一个女人是个社会的人吗?”欧秀拉问杰拉德。“她是双重的。”杰拉德说,“就社会来讲,她是一个社会存在。但对于她个人,她是一个自由的人,她要做什么是她自己的事。”“你不觉得要调节这二者之间的关系很困难吗?”欧秀拉问。“哦,不难。”杰拉德说,“它们分得很自然——这种事情到处可见。”“你现在是不是笑得太早了?”伯基说。杰拉德有点生气地皱了皱眉。“我在笑吗?”他说。“如果,”赫曼尼终于开口说,“我们能意识到我们在精神上是平等的,都是兄弟,那么其余的就无关紧要了。那时就不会有挑毛病,不会有嫉妒,也不会争权夺利,那只是在毁灭,毁灭一切。”人们对这些话报以沉默。大家几乎同时从桌旁站起来。等别的人都走了以后,伯基又转回身,非常庄严地声明:“完全相反,恰恰相反,赫曼尼,我们在精神上是不同的,并不平等的——只有社会地位的差别才是建立在偶然的物质基础上。如果抽象地、从数字上看,我们是平等的。每个人都有饥渴,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两条腿。在数量上我们都是一样的,但在精神上,是完全不同的,这不是平等或不平等所能说清的。你必须按照这个去认定一个状态。如果你把平等用在一个抽象的数学范围之外,那你所说民主完全是谎言——你人与人之间的手足关系也完全是骗局。我们都是先喝牛奶,然后吃面包和肉,我们都需要小汽车——这就是所谓兄弟博爱的全部内容。可是,这不等于平等。”“但是我,我自己,我与别的男人、女人的平等有何关系?在精神上,我就像一颗星星,和别的星星相距甚远,在数量和质量上都不一样。在这种情况下建立一个状态,一个人不会比另一个人好多少,并不是因为他们平等而是因为他们内在的本质不同,所以也没必要比较他们。在你开始比较的那一阵子,你会发现一个人要比另一个人好得多,你所能想象出的所有不平等都是自然存在的,我希望人人分享一份世界上的财产,这样我就能摆脱他的哀求,我就能告诉他,现在你已有了你那一份,好,你这蠢人,自己照顾自己,别来打扰我。”赫曼尼斜视着他。他可以感到他的话引起了她的厌恶与仇恨,这是从她无意识中涌出的黑潮,她听到了他的话,可表面上她好像已经聋了,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这有点夸大其词了吧,鲁伯特。”杰拉德和蔼地说。赫曼尼不满地哼了一声,伯基退后了几步。“是的,就这样。”他突然说,声调变了音,但十分固执,说完他就走了。但后来他为自己的话感到有些懊悔,他对可怜的赫曼尼太不近情意了,他想悔过。他伤害了她,对她报复太重,他想与她重修旧好。[返回目录]第二篇 第八章 布雷多利(9)他去了她安静而舒适的房间。她正在桌前写信。他进来的时候,她淡漠地抬起头,看到他走到沙发前面坐下,她又继续低头写她的信。他拿起一本他一直在读的书,详细地看作者简介,他背对着赫曼尼。她无法继续写她的信,她的头脑里一片混乱,黑暗在扑向她,她象一个泳者在水中挣扎,想尽力控制自己的想法。但不管她怎样尽力,她还是垮了,黑暗漫漫地吞没她,她觉得心都要裂了。可怕的紧张感愈来愈强烈,那是一种可怕的痛苦,象被窒息了一样。然后,她便意识到他的存在就像一堵高墙,正在摧毁她。如果她冲不出去的话,她就会被困在这可怕的墙中在恐惧中死去。他正是那堵墙,她必须推倒它——她必须推倒眼前的他,这个可怕的障碍。这堵墙,必须摧毁,否则她就会毁灭。一种可怕的震动传遍了她的全身,好像触电一样。似乎她被高压电流击中,她很清楚地意识到了他静静地坐在背后,简直是一种不可想象的可恨的阻碍,就是他无声而弯曲的后背,他的后脑勺,令她的头脑一片空白,令她呼吸紧促。一股情欲的激流冲向她的手臂——她想有一种肉欲的满足。她的手臂颤抖着,感到异常有力,一种无法抗拒的强力。多快活啊,有力量是多么让人快活、多么痛快啊!她终于想要满足自己肉欲的冲动了。它来了!在极度的恐怖与狂喜中,她知道它就要来临,使她感到极大的快感。她用手握住了桌上的一个青石球,那是用来压书用的。她的手一边滚着石球,一边悄悄地站起来,她的心好像火一样在燃烧。狂喜令她失去了理智。她靠近他,在他的身后站了一会儿。他好似被符咒迷住了一样,坐着一动不动,毫无察觉。一股烈火像电一样传遍了全身,她感到一阵难以言表的快感达到了极限,满足达到了极限。她用尽力气把青石球砸在他的头上,但因为球被她的手指挡着,所以阻碍了石球的冲击力。她的手指落在桌上被砸疼了,这疼痛令她兴奋不已。她高兴地浑身发抖,手指的疼痛让她满脸通红。但她仍不满足,又一次高高地举起手,想再对桌上那已经昏沉的脑袋再来一击。她必须打碎他,在她那痛快的感觉结束以前砸碎他。现在,一条生命的死与活都不再重要,只要能达到这种完美的快感就行。这次她的动作不那么迅速了,很舒缓。一股很强烈的意识让他清醒过来,抬起脸,扭曲着脸看着她。她高举着青石球。她用的是左手,他突然害怕地意识到她是个左撇子。他的头一缩,赶紧用那本厚厚的书挡在头上。她突然砸下来,那力量几乎要折断他的脖子,震碎他的心。他的心被砸碎了。但他不害怕,他转过脸对着她,推翻桌子,后退了几步。他好像一只被砸的瓶子,觉得自己象一只被击碎的水瓶,变成了碎碴。不过他起路来依旧泰然自若,头脑还冷静,没有惊慌失措。“不,赫曼尼,别这样,”他低声说,“我不允许你这样。”他看她高高地站在那儿,脸色发青,手里紧握着那块石头。“走开些,让我过去。”他靠近她说。她似乎被一只手推了一把,站到了一边,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样没什么好处,”当他从她身边时他说,“我死不了的。”出去的时候,他一直脸朝着她,害怕她再砸过来。在他有防备的时候,她是不敢随意行动的。她没有一点力气了。他就这样走了,就留她一个人在那儿。她一直保持僵硬的那种姿势站立了很久,然后她晃晃悠悠地躺在长沙发里,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等她醒过来时,她记起了她所干的事。但她似乎觉得她不过是象任何受到他折磨的女人一样打了他一下。她完全正确,精神上是正确的。她是对的,是纯洁的。伯基懵懵懂懂地走出了房子,径直穿过公园,到了开阔的田野上,直奔山上去。晴朗的天气现在下起了小雨。他在荒凉的山谷边转悠。在那儿有很多棒树,满地都是鲜花,一丛丛的石楠和枞树已萌发出幼芽来。到处都湿湿的,山谷底下一条小溪在流。到处已经很昏暗。他知道他无法恢复理智,他是在黑暗中游动着。但他想要某种东西。他感到很幸福,在这被灌木和花丛遮掩着的山坡上。他想触摸这一切,把自己消融在触摸中。于是他脱掉衣服,赤裸着,坐在樱草中间,双脚在草丛中慢慢移动。然后扬起双臂躺下,让花草抚摸着他的腹部和胸膛。这种感觉凉爽而神秘,他好像已融入它们之中。但它们太柔软了。他穿过细长的樱草到了一片灌木丛中,软软的尖树枝刺痛了他,在他的腹上洒着清凉的水珠,柔软尖细的树枝扎在腰上。但并不太疼,因为他步子迈得小心。他躺下来,在密密的清凉的洋水仙中打滚,他平卧在那儿,柔软湿漉的青草覆盖身上,那草儿象一股气息,比任何女人的触摸都更温存、细腻、美妙。然后他把大腿放在黑黑的树枝刺毛上,接着他用大腿去碰撞粗硬的树枝,用肩膀去感受着树枝的抽打和撕咬。他紧紧抓住白色的杨树枝,把它贴在胸口,它们光滑、坚硬,长满了结实和疙瘩——这一切真是太好、太好了,太让人心旷神怡,这是任何别的东西都不能代替的。只有这凉爽,这植物在人的血液中的奇特的渗透,才能使他满足。他多么幸运,因为有这些可爱、细腻、有灵性的青草在等待着他,正如他等待着它们一样。他是多么满足,多么幸福![返回目录]第二篇 第八章 布雷多利(10)当他用手帕拭擦身子的时候,他想到了赫曼尼和她那一击,他还能感到头的一侧在发痛。但这有什么了不起?赫曼尼算什么呢?所有这些人又算什么呢?这儿是那么完美、新鲜而令人满足。他原以为自己需要别人,需要女人。的确,他是犯了个错误。他不再想要女人,一点都不需要。树叶、樱草和树木,它们才是真正的可爱、清爽,让人向往,它们沁入了他的血液中,成了他新的一部分,使他变得充实、兴奋。赫曼尼想杀他,这很正常的。他与她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人要假装和别的人有什么关联呢?这里才是他的世界,除了这可爱、细腻、有灵性的青草他谁也不需要、什么都不需要,他只需要他自己、他自己的生命。当然,回到人的世界是必要的。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只要一个人知道他属于哪儿就可以了。现在他知道自己属于哪儿。这儿才是他的地方,是他要融入其中的一个地方,而尘世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爬出山谷,怀疑自己是否疯了。不过,他倒宁愿这么疯下去,而不愿像一个普通人那样保持清醒的意志。他欣赏自己的疯态,这时他是自由的。世俗的清醒的神态令他很腻烦。他可以在新发现的世界中尽情享受着他的疯狂,这是那么新鲜、美妙,令人心旷神怡。同时他感受到某种灵魂的痛苦,那是旧伦理道德的残余,它使一个人始终依赖别人。但他已经对旧的伦理、对人类和人性感到厌倦了。他热爱这柔软、精细的草木,它们是那么完美、那么清爽。他要越过旧的伤痛,摈弃旧的道德,在一种新的境界中获得自由。他感到他的头痛愈来愈烈。他沿着马路向最近的车站走去。天在下雨,可他没戴帽子。他弄不清,自己心情沉重、压抑,这当中有多少成分是由于害怕造成的?他惧怕有人看见了自己赤裸裸地躺在草地上。他是多么害怕人类,害怕除自己以外的别人啊,这几乎让他感到恐惧,好像一个恶梦——害怕被人看到的恐惧。如果能像亚历山大·赛尔科克①一样在一个小岛上,那里只有动物和树林,他就会既自由又快活,决不会有这种沉重与恐怖感。他可以自己享受一切。①苏格兰水手,曾独自一人在太平洋孤岛上度过了四年。他的故事启发了笛福,后者依此写出了《鲁宾逊漂流记》。他觉得最好给赫曼尼留一个条子,以免她为自己担忧,他并不想承担这个责任,于是他在车站上给她写了封信:“我要回城了——我不想回布德多利了。不过,不会有什么问题——至少,我不希望让你把那件事情放在心上。你就对别人说我心情不好,先走了。你打我是对的——因为我知道你会这样。就这样结束吧。”在火车上,他觉得不舒服,动一动都感到难言的疼痛。他病了。他拖着步子下了火车,上了一辆出租车。他像一个瞎子似的,摸索着一步步前行,只是靠朦胧的意识在支配着自己的行动。他一病就是一两个星期,但他没有让赫曼尼知道。所以她还以为他是在生气。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她坚信自己正确,而且沉迷于她的自信之中。她全靠着自尊、自信的精神力量生活着。[返回目录]第二篇 第九章 煤尘(1)下午放学了,布朗文姐妹俩离开了威利·格林那景致如画的山村,朝山下走去。她们来到铁路闸口,发现栅门关闭了,远处,一辆煤车正轰轰作响地驶近了。机车喘着气,在路堤中间缓缓地前行。路边的信号房里,那个瘸腿的男人正从窗口伸出头来张望着,像一只从蜗壳里伸出脑袋的螃蟹。正当她们等在路口的时候,杰拉德·克瑞奇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阿拉伯马疾奔过来了。他的骑术娴熟,轻巧地驾驶着马,马在他的胯间抖动着,长长的尾巴摇来摆去。古迪兰觉得他的样子很优美,但却显得有些滑稽。他跟两个姑娘打了个招呼,也停在栅门前等待,俯首望着由远而近的火车。对他那副模样,古迪兰脸上显出一丝调侃的笑容,但她还是禁不住要看他。他身材很好,温和潇洒,脸呈棕褐色,灰白的胡子有些零乱,一双蓝色的眼睛闪着锐利的光芒。煤车在路堤间缓缓驶了过来。那马似乎不高兴起来,开始向后退却,像是受了那轰轰的声音的惊吓。但杰拉德使劲将它拉回来,让它头冲着栅门站着。强烈的轰鸣声愈来愈重、令它难耐。一阵刺耳的声响刺痛了它,使它像一个绷开了的弹箪似的猛地向后退去。杰拉德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又不动声色地将马拉了回来。又一阵轰鸣,小火车带着车轮连杆发出的哐当哐当的声音出现在路口,那可怜的马像滴在热铁上的水一样向后蹦跳开去。欧秀拉和古迪兰也恐慌地躲进路边的篱笆后。但是杰拉德依然沉稳地坐在马背上,又把马牵了回来。看上去他就像磁铁般嵌在马背上,简直可以把马背压塌。“傻瓜,”古迪兰大声喊着:“为什么他不躲着火车呢?”古迪兰睁大眼睛,出神地望着他。他神采奕奕地骑在马上,固执地强迫那匹上下蹿动的马在原地打转。火车一节一节慢慢地从铁道口处驶了过去,缓慢、沉重而惊人,而马却始终无法摆脱杰拉德的控制,也躲不开那可怕的轰鸣声。那火车似乎要等待什么,刹了闸,但是车轮撞到缓冲阀上,发出大钹般可怕的巨响,并且越来越近,刺耳极了。枣红马张开嘴巴,缓缓地前蹄腾起来,像被一阵疾风掀起来一般,然后突然间浑身抽动着想要从中摆脱出来,它向后退去,吓得两个姑娘紧紧抱在一起,猜想它可能会把他掀下去,但他向前倾了倾身体,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并且最终又拽住它,让它落回原地。不过马因惊吓产生的反抗和杰拉德的强制力一样强烈,它两腿站立,身子不停地旋转,就像处于龙卷风的中心。古迪兰觉得像有什么东西刺入她的心脏,使她快要晕过去。“不!别这样!放开它,让它走,你这个傻瓜!”欧秀拉尖声叫道,完全失去了控制。古迪兰对她这样丧失理智感到讨厌,那声音如此强烈,刺耳,让人无法忍受。杰拉德的表情坚毅,他利刃般地紧贴住马背,并迫使它原地打转。马喘着粗气咆哮着,鼻孔像两个冒着热气的洞,嘴巴张得大大的,眼睛圆睁。但杰拉德不为所动,依旧是毫不手软地控制着它,就象一把剑刺入了它的胸膛。人和马都因对抗而大汗淋漓,但他看上去仍然很泰然自若,就象一束冷漠的阳光一样。与此同时,那火车还在没完没了地隆隆向前驶去,一节又一节,像没有尽头的恶梦,连接车轮的铁链辗过,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枣红马已不再反抗,只是机械地不时扬起前蹄,它已经被征服了,不再恐惧。杰拉德拽着它,把它按下来,就仿佛它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似的。“流血了!它在流血!”欧秀拉叫着,对杰拉德充满了敌视和憎恨。当古迪兰看见马的腹部淌下的血时,她的脸变得煞白。她看到,就在伤口处,亮闪闪的马刺残酷地扎了进去。眼前的世界在旋转,古迪兰一阵眩晕,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当她醒过来时,她清醒而平静,没有任何表情。火车的轰轰声仍在,人和马仍在搏斗着,但她却不再紧张激动,她已经对他们毫无感觉了,她的心变得漠然而坚硬。她们看到列车车厢的末尾正在靠近,煤车的轰鸣声已渐渐远去了,大家终于可以从那难以忍受的噪音中解脱出来了。那马重重地喘息着,马背上的男人松了口气,充满自信,他容光焕发,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列车车厢缓慢地驶过,列车员从他的座位上向外望着路边发生的一切。从那列车员的眼中,古迪兰感觉现在的情景是壮观的、孤立的,令人难以忘怀的,就象永恒世界中的一个幻觉一样。列车远去了,四下里变得寂静起来。噢,这平静有多好!欧秀拉愤愤地望着远去的敞篷货车的缓冲器,守闸人已经走出茅屋,过来开门。可不等门打开,欧秀拉就突然一步上前拨开插销,用力推开门,一扇门被推向看门人,而她自己却随着另一扇门跑过去。杰拉德突然间松开马,差点让马的前蹄踏到古迪兰,但她一点都不害怕。当他把马头推向旁边时,古迪兰像一个巫婆似的,用一种奇怪的极高的声音大叫了一声:“我觉得你也太傲慢了!”她的话很清晰,骑在马背上的男人禁不住转过身来,惊奇地望了望她。马的前蹄像打鼓般地在道口枕木上敲了三下,人和马便弹簧似的向前跑去,看上去有些不协调。[返回目录]第二篇 第九章 煤尘(2)两个姑娘看着他骑马走远了。看门人一拐一拐地拖着他的那条木腿,踏上枕木,关上了门,然后也回过身来对姑娘们说:“瞧——一个年轻傲慢的骑士,他应该有自己的骑法儿。”“是的,”欧秀拉大声、专横地说,“可煤车开过来的时候,他为什么不把马拉开呢?他是个大傻瓜,一个虐待狂,他以为他那样折磨一匹马,就能显出他的男子汉气概吗?它是个活生生的东西,他凭什么要欺负、折磨它呢?”守门人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是啊,一看就知道那是一匹好马,一个可爱的小东西。你们永远不会看到他的父亲会那样对待动物。杰拉德·克里奇跟他爸爸一点都不一样,不同,绝对不同。”又是一阵沉默。“但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呢?”欧秀拉喊,“为什么?他觉得当他虐待一匹比他还敏感十倍的小生物的时候,他很了不起吗?”又接着一阵沉默,而守门人摇了摇头,似乎他不想说什么,而是要再想一想。“我猜想他大概是想训练他的马能忍受任何事情,”他回答说:“那是一匹纯种的阿拉伯马,跟咱们这的马不同。据说这马是从君士坦丁堡①那边弄来的。”①今名伊斯坦布尔,1923年前的土耳其首都。“他会这样干的。”欧秀拉说:“我想他最好还是把它留给土耳其人,他们会更好地对待它。”看门人进屋继续喝他的茶,两个姑娘走上一条被柔柔的一层煤灰覆盖着的乡间小路,古迪兰被杰拉德横暴地骑在马上的景象惊呆了,那男人不可征服般骑在那马的身上,强有力的大腿紧紧夹住那受惊的马,完全控制了它,那胯部、大腿和小腿肚,似乎有种白色的柔和的磁力,左右着它,使它完全屈服。两位姑娘无声地走着。在左边,煤矿堆得高高的,黑色的铁轨和停着的货车,这里看上去就象一座巨大的港湾。就在那个很多闪亮的铁轨交错的第二条铁道口旁边,有一个属于煤矿的农场,矿石堆中放着一只废弃的大锅,锅已经生满了锈,静静地立在路边。母鸡们围在四周找食吃,一些小鸡排在水槽前饮水,几只鹡鸰从水中飞到车厢里。叉路口的另一边,堆着一堆用来修路的灰石头,旁边停着一辆车,一个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子靠着他的铁锹,正在和另外一个套着绑腿的小伙子交谈,那小伙子站在马头前,他们两人都面对叉路口看着。他们看见两个姑娘走了过来。在下午强烈的阳光下,那是两个耀眼的身影。两个姑娘都身着浅色的轻松活泼的夏装:欧秀拉穿一件桔黄色的上衣,古迪兰是一件淡黄色的;欧秀拉脚穿嫩黄色的长筒袜,而吉德兰的是亮丽的玫瑰色,两个姑娘走在宽阔的交叉道上,她们身上白的桔黄的浅黄的玫瑰色的亮色,在布满煤灰的世界里闪闪发光。两个男人在阳光下静静地站着观望,那个老一点的,是个矮个子,有着一张饱经风霜的严肃的脸孔,年轻一点的工人,大约二十三岁左右。他们静悄悄地站在那儿看两个姑娘走过来,走近了,又走过去,直到她俩在满是煤灰的路上消失了。这时,那个年长的男人一脸馋相地对年轻人说:“那个值多少钱?她会做的,是吗?”“哪个?”年轻人笑着急切地问。“那个穿着红色袜子的,你说呢?我愿意付我一星期的工钱,就五分钟,嗯?只要五分钟!”年轻人大笑起来。“你老婆会找你算账的。”他说。古迪兰转过身来,瞪着那两个男子,他俩站在灰白的煤渣堆旁紧盯着她看,象两个凶恶的怪物。她讨厌那个满脸络腮胡的人。“你真是第一流的。”那人远远地冲她喊。“你觉得她值一星期的工钱吗?”年轻人打趣说。“我吗?我愿意马上就付钱……”那年轻人目送着欧秀拉和古迪兰,似乎想计算一下,她们哪里值他一星期的工钱。他摇了摇头,还是不明白。“不,”他说“不值那么多。”“不值?”年长者说:“我的天,对我来说可是太值了。”说完他又开始铲石头。姐妹俩下到矿区街上,从斜顶黑砖墙的房子中穿过。浓重的金色夕阳笼罩着整个煤区,丑陋的矿区上涂抹着一层美丽的夕阳。在铺满煤灰的路面上,阳光显得越发温暖、厚重,这给这片乱七八糟、肮脏不堪的矿区增添了一层神秘的色彩。“这真是个美丽又可恶的地方。”古迪兰说虽然不太喜欢这些神奇的景色,“你是否觉得这景色很迷人?它雄浑,火热。我可以感觉出来这一点。这真令我吃惊。”从一排排的矿工的居所间经过时,她们不时会看到一些矿工在后院的露天地里洗身子。矿工们上身赤裸,厚厚的大裤子几乎要滑下去,已经洗过澡的矿工们背靠站墙蹲着聊天,他们身体都很健壮,劳累了一天,正好歇口气。他们的声音很粗,浓重的方言虽奇怪,却令人感到亲切。古迪兰像是置身于劳动者的怀抱中,到处都是一种深沉的男子的气息,空气中有一种浓厚的劳动者的味道,但这些在这一带是司空见惯的,因此没人去注意它。可对古迪兰来说,这种气味却太强烈了,甚至有些令她反感。她也无法说出为什么贝尔多弗同伦敦或者更南部有那么大的差别,在这里,人的感觉完全不同,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现在她明白了,这个世界的男人们很强盛,他们大多时间里都生活在地下黑暗的世界里。从他们的话语里,她可以分辨出那来自黑暗的淫荡的声音,没有人性、无所顾及,他们说话像上了油的笨重而奇怪的机器,那淫荡的音调也象机器声,冰冷,残酷。[返回目录]第二篇 第九章 煤尘(3)每天晚上回家她都遇到同样的景象,她像是从一股巨大的分裂波中穿过,它来自千万个精力旺盛的半自动化的低层矿工,直钻入她的大脑、她的心脏,唤醒她那致命的欲望和冷漠心情。一股怀旧之情涌上来。她恨这个地方,她知道这里是多么的闭塞、多么的落后、多么的麻木无情。不过,她还是深深眷恋这个地方。她努力使自己变得与这个地方和谐,渴望从中获得满足。一到晚上,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来到镇上的大道上。这里也同样丑陋,同样充满了那种浓烈的阴暗冷漠的氛围,周围有很多矿工,他们带着一种奇怪的扭曲的威严,一种特殊的美丽行走着,透着一般不自然的宁静,一种木然顺从的神情挂在他们苍白而憔悴的脸上,他们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他们有着奇特的迷人之处,声音浑厚洪亮,象机器轰鸣,象音乐,比远古时的汽笛声更迷人。她发现自己也和其她的普通妇女一样,每个周五晚上都会来到小市场。星期五是矿工们发工资的日子,晚上就成了逛市场的时候了。每个妇女都走出来,矿工们也跟着妻子一起出来,或是跟跟朋友们聚聚。黑压压的人行道有几里长,都挤满了人,在半山腰上的小市场和贝尔多弗的大路上,挤满了男人和女人们。天己黑了,可市场上的煤油灯却燃得热乎乎的,摇曳的灯光照着每个主妇阴沉沉的脸和男人们苍白木讷的脸,空气中弥漫着人们大喊大叫的声音,密密的人流在小市场的人行道上涌动,商店里边挤满了妇女,路中间站着的则几乎都是男子,是各种年龄的矿工。开过来的马车无法从这拥挤的路上开过去,车夫们只好停下来又叫又喊,直到密密的人群闪出一条道来。随时随地,你都可以看见远处来的年轻小伙子站在路上或角落里跟姑娘们聊着天。小酒店的门全都开着,灯火通明。男人们进进出出,川流不息,到处可见男人们打招呼,或走来走去,或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讨论,没完没了地讨论,刺耳的说话声,无休止的采矿声和政治性的争吵声混杂在一起,在室中像一部不协调的机器发出的轰鸣声。可就是这些人的声音令古迪兰神魂颠倒。这声音令她眷恋,令她渴望的心儿发痛、发疯、令她感到难以自己,这感觉真是莫明其妙。像其她的普通女孩子一样,古迪兰也在这段小市场附近的不足两百步的人行道上来回地踱着步。她知道这样做很庸俗,她父母无法忍受她的这种行为,可她眷恋这里,她必须置身于这些人们之中。有时候她会在电影院里,坐在一群粗俗的年轻人当中,一群放荡、毫无吸引力的大老粗当中。可她一定要坐在他们中间。也像其她普通姑娘一样,她也找到了她的“小伙子”。他是个电工,一个由杰拉德的新计划招来的电工,他是个上进、聪明的年轻人,一个对社会学怀着极大热情的科学家。他在威利·格林租了间农舍,独自居住。他很有风度,也非常有钱。他的女房东到处吹嘘他,说他有个大木澡盆安在他的房间里,每天他上完班回来,他都会打一桶桶的水来洗澡,然后换上干净的衬衫和内衣,还有干净的丝质袜子。在这些方面他似乎过分挑剔、苛求,但在别的方面他则再普通不过了,一点都不装腔作势。古迪兰很了解这一切,这些闲言碎语很自然而且不可避免地会传到布朗文家中来。帕尔莫和欧秀拉更要好些,但是他那苍白、英俊、严肃的脸上流露出和古迪兰一样的怀旧情绪。他每个周五晚上也一样要去大街上走走,所以他和古迪兰走到了一起。但他无法爱古迪兰,他真正爱的是欧秀拉,但是不知由于什么原因,他跟欧秀拉就是没缘分。他喜欢古迪兰在她身边,作为一个交流思想的伙伴——那就是全部。她对他也没有任何感觉,他是个科学工作者,他需要有一个女人支持他,但他实际却是个不动感情的人,就象一架高雅漂亮的机器。他太冷漠、太消极,从不会去真正关心女人,是一个完全的自我主义者。他从那些男人中分化出来,就个别来说,他讨厌痛恨他们,就整体而言,他又很迷恋他们,就像迷恋机器那样,他们对他来说像一台新型机器。古迪兰就这样跟帕尔莫一起散步,一起去电影院,他那长长的苍白而又相当英俊的脸,每当他发表嘲讽性言论时,就会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两个都很清高;从另一个方面说,他俩又都追随着人群,与这些丑陋的矿工们溶为一体。这一秘密似乎在所有的年轻人身上起作用。古迪兰、帕尔莫和所有的放荡的年轻人以及憔悴的中年人,他们都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一种无法表达出来的消极情绪,一种致命的敷衍感,和一种意志的消沉感。有时候,古迪兰真想跳到一边,以旁观者的身份来看待这些,看看她自己如何沉沦的。这时她就会感到无比的气愤和羞耻,她觉得她陷入芸芸众生之中,盘根错节地纠缠在一起,无法呼吸。这太可怕了,她感到窒息,她想逃离这里,疯狂地埋头干自己的工作。但是不久,她就又无所谓了。于是再次回到乡村——黑暗却富有魅力的乡村。于是,这种魅力又开始诱惑她了。[返回目录]第二篇 第十章 写生簿(1)一天早晨,姐妹俩来到威利沃特湖的偏远处写生。古迪兰一个人蹚水来到一处布满砾石的浅滩,像个佛教徒那样盘腿坐下来,凝视着那些从浅湖里的软泥中生长出来的植物。她看到的尽是软软的稀泥,软泥中长出的粗壮的水生植物来,主干挺拔饱满,向四周伸展出叶子,叶色墨绿,还夹杂着紫黑色和古铜色的斑点。借助想象,古迪兰能感觉到它们那饱满的肉质结构,她想象着这些叶子是如何拱出湿泥,如何在空中顽强而充满活力地挺立。欧秀拉在另一边,看着一群蝴蝶在湖边飞舞。蓝色的小蝴蝶不知从哪里突然飞出来,一只黑红两色的大蝴蝶停在一朵花上,休息着它那柔软的翅膀,沉迷地呼吸着纯静阳光。两只白色蝴蝶也在低空中互相追逐,它们周身笼罩着一层光环。她看了一会儿,站起来,像那些蝴蝶一样无意识地跑开了。古迪兰完全沉迷于那些亭亭玉立的水生植物。她蹲在浅滩上,很长时间不抬头地画着,时而又出神地盯着前方,彻底地被那些硬挺、光滑、饱满的茎叶所吸引。她光脚蹲在水中,帽子放在眼前的岸上。桨拍水的声音,把她从沉醉中惊醒。她向四周望了望,她看见一只船上撑着一把十分鲜艳的日本伞,一个白色衣着的男人在划桨,那女士是赫曼尼,而那男子正是杰拉德。她突然意识到这一刻的刹那间,她几乎在一阵深切期待的颤抖中无法自拔,她的血管像过电般颤抖,比在贝多弗见到杰拉德时强烈多了,那时不过是一种低弱的电流罢了。杰拉德是她的避难所,指使她躲开那些疲惫机械的低层矿工。尽管他也出自泥土,但他却是领导者。她看着他的背影,那运动着的白色的腰身,可又有些不像—当他弓身向前时像是围起的一块白色的东西。他像在俯身去做什么,他有点发白的头发在闪光,就象天上的电光一样。“古迪兰在那儿呢。”赫曼尼的声音远远地从水面上飘来,“我们过去和她打个招呼吧,你不介意吧?”杰拉德看见那姑娘站在湖边正在看他,他连想都没想就朝她那边划过去。在他的意识世界里,这姑娘还算不上什么,他只知道赫曼尼热衷于打破阶级界线,至少表面上看去是这样,而他也就悉听尊便。“你好,古迪兰。”赫曼尼慢悠悠地唤着她的教名,“你在做什么呢?”“你好,赫曼尼,我在写生。”“是吗?”船摇近了,一头已经触了岸。“可以让我看看吗?我非常想看。”古迪兰知道拒绝赫曼尼想做的事是没有用的。“噢,”古迪兰从不喜欢把未完成的作品拿给别人看,因此语气很勉强,“没有什么意思的玩艺儿。”“不会吧?还是让我看看吧,行吗?”古迪兰把写生簿递过去,杰拉德从船上伸手去接了过来。这时他想起上次见面时,当他坐在马车上转过身来的时候,古迪兰仰起脸对他说的那句话。刹时,一阵强烈的自豪感涌遍他的全身,他觉得在某种程度上,她已经被他征服了,除去他们的意识,他们之间的感情交流是非常强烈的。仿佛着了魔一样,古迪兰觉得他的身体像沼泽之火似的起伏汹涌着向她扑展过来。他的手臂像茎杆一样直伸着,她感到一种肉体上强烈的恐惧,几乎昏厥过去,头脑一片昏暗,变得不再清醒起来。她在水面上晃动着,就像一闪一闪的磷火。他向船四周看了看,发现它漂开了一些,于是又操起桨把船拉回来。在这深厚柔和的湖水里,慢慢把船拉回来,那种美妙感觉真是令人心醉。“你画的就是这些,”赫曼尼对着写生簿,一边审视着岸边的植物说。古迪兰顺着她细长的手指望过去。“是那个,对吗?”赫曼尼非要弄清楚似地想得到证实。“是的。”古迪兰不假思索地回答。“让我看看。”杰拉德说着就伸手要拿。但赫曼尼没有理睬他。在她看完之前,她没看完之前他别想看。但杰拉德也有着同样不可抗拒的意志,因此他仍向前伸手去拿那写生簿。赫曼尼有些吃惊,同时心中不由地一震动,涌上来一阵对他的反感。还没等他拿稳,她就松了手,夹子掉下去碰了一下船帮又弹入水中。“噢!”赫曼尼以一种奇怪、恶意又胜利者的口气大声叫,“对不起,实对不起,你能把它捞起来吗?杰拉德。”她的话语中既透着焦虑又显出对杰拉德的嘲弄,杰拉德被一阵憎恶的感情刺痛了,他使劲探出身子捞那本子,他的腰部暴露出来,使他感到自己的样子很滑稽可笑。“没什么的。”古迪兰那有力的声音传过来似乎震动了杰拉德。但他还是努力向前伸,小船开始剧烈晃动起来,而赫曼尼却一点也不着急。他的手在水下抓住了那本子拎了上来,水淋淋的。“噢,我太抱歉了,太对不起了。”赫曼尼一个劲地重复着,“恐怕全是我的责任。”“这没什么,真的。放心好了,一点都没关系的。”古迪兰大声地强调说,脸色通红地去接那写生簿,有些不耐烦地想急速结束这场面。杰拉德把本子递给她,样子颇有些激动。“我太抱歉了,”赫曼尼还在重复,使得古迪兰和杰拉德都开始感到厌恶了。“我们还可以做点什么吗?”“怎么办?”古迪兰泛泛地讽刺道。[返回目录]第二篇 第十章 写生簿(2)“我们难道无法挽救这些画了吗?”一阵沉默,显示了古迪兰和杰拉德对赫曼尼的建议的拒绝。“放心好了。”古迪兰干脆地说,“对我来说,这些画还是完好无损的,我不过是用来当个参考罢了。”“但是,我给你个新本子好吗?我希望你别拒绝我。我太抱歉了,我知道那是我的错。”“就我所见,”古迪兰说,“那根本不是你的错。如果说错,那也是克瑞奇先生的错,不过,这都是微不足道的,这么计较它就太没必要了。”当她拒绝赫曼尼时,杰拉德紧紧地盯了她一眼,她身上有一股冷酷的力量。他带着近乎超人的洞察力注视着她,他看到她身上那种危险的带着敌意的劲头,那么不可磨灭,什么也无法战胜她。“我真太高兴了。”他说,“如果真的没什么损失的话。”她用她那美丽的蓝眼睛回视着他,那目光直刺入他的灵魂。同时她用一种亲密的近乎是充满爱意的声音对他说:“当然,一点没事。”一个眼神,一声话语,两人之间就产生了默契。她的语气明确地表明了她对他的理解——他们是一类人,他和她。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的共鸣,从此,她明白,她对他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不管他们到了哪里,他们都能秘密地结成同盟,而他无法摆脱这种联系。她内心一阵狂喜。“再见了,你原谅了我,我真太高兴了,再会!”赫曼尼挥动着她的手道别。杰拉德身不由己地拿起桨将小船撑开,但他却不停地用那双闪烁着的充满笑意的眼睛注视着在岸边挥动着那本湿淋淋的写生簿的古迪兰。她转过身去,不再理会划走了的小船,可杰拉德却边划船边回头看她,早忘了自己手中的桨。“我们是否划得太偏左了?”坐在花伞下的赫曼尼觉得受了冷落。杰拉德不作声地四下观望一下,船于是恢复了平衡。“我看没什么。”他愉快地说,同时又开始没头没脑地划起船来。赫曼尼非常不满他这种欢快而神态游离的态度。也是,她对他不再有效力,她无法再恢复自己的倨傲地位。[返回目录]第二篇 第十一章 小岛(1)此时,欧秀拉已离开威利沃特湖,沿着一条闪亮的小溪漫无目的地缓缓前行。四下里回荡着云雀的鸣啭。山坡上阳光明媚,盛开着的金雀花像燃烧的火焰。小溪畔,一些勿忘我竞相开放。到处是撩人的灿烂景色。她在这一切中留连忘返。她又想到上游的磨坊贮水池去。那个大磨坊除了有个工人和他的妻子住在其中的厨房里外就空无一人了。她穿过空旷的农家院子,又走过荒芜的花园,登上了水闸边的堤岸。当她站在岸顶俯视她面前那古老的天鹅绒般光滑的湖面时,她看到岸边有一个人在修补一只平底船,又敲又打。那是伯基。她站在水闸顶上注视着他。他一点都意识不到有人来了。他看起来非常忙,像只野兽似的充满精力又专心致志。她觉得她应该走开。他也许不愿她在这儿。他看起来那样全神贯注。但她却不愿走,于是她就在岸上踱着步,想等他能抬头看到她。很快他果然抬起头了。他一看到她立刻就放下手中的工具,并走上前来招呼道:“嗨,你好,我正在给这条平底船补漏呢。你觉得怎么样?”她朝他走过去。“你是木匠的女儿,你可以告诉我补得怎样。”她弯下腰去看修补过的船。“没错儿,我是木匠的女儿,”她说着,却很怕要做出什么判断。“但是我对木匠活一窍不通。它看起来还不错,你说呢?”“是的。我希望这船不沉就够了,就算沉了也没什么,我还能够上来的。来,帮我一把,把它弄到水里去好吗?”两个人合力把把船推下了水。“现在我上去试试,你看着,如果它可以的话,我带你去那个小岛。”“好!”她边说边紧张地看着。水塘很大,也非常安静,水面深暗的光泽让人觉得它很深,中间凸起两座覆盖着灌木与树木的小岛。伯基操纵着桨,笨拙地在塘中转向,很幸运,小船漂了过去,他抓住一根柳枝,把船靠上小岛。“真是草木丛生啊,”他说着向小岛中心望去,“太美了!我就去接你来。这船有些倾斜。”片刻之后,他们又在一起了。她踏进湿漉漉的小船中。“这船还行。”他说着,又向小岛划去。船停泊在一棵柳树下。面对着一片茂盛的气味难闻的无花果和无花果树。她躲闪着,但他却径直往前走。“我应该把这些都砍掉。”他说,“那就更浪漫了,像《保罗和维吉妮》里的那样。”“是啊,我们可以在这里举行华多式①的野餐了。”欧秀拉兴奋地叫着。①让·安东尼·华多(1684—1727),以描绘牧歌式作品而著名。“我可不想举行什么华托式的野餐。”“你只想着你的维吉妮。”她大笑。“维吉妮就足够了。”他苦笑着说,“甚至连她都不想要。”欧秀拉紧紧地盯着他,自从布雷德利分别以来,她没有再见过他。他很瘦削,面呈病态。“你病了,对吗?”她说,感到很受打击。“是的。”他冷漠地回答说。他们坐在岛上的僻静处,在柳荫下看着水面。“你害怕吗?”她说。“怕什么?”他边问边转过身来望着她。他有一种非人的倔犟,令她不安,令她不能自己。“生病不是很可怕吗?”她说。“生病当然不舒服,”他说,“至于人是否真怕死,我还说不准。有时一点也不害怕,有时又非常怕。”“但它不让你觉得可耻吗?我想生病会使人感到羞耻,病是那样让人感到丢脸。你不这样认为吗?”他沉思了一会儿。“也许吧。”他说,“不过人们知道人的生活从一开始就不那么正确,这才是羞辱。跟这个相比,生病就不算什么了。人生病是因为活得不合适。人活不好就要生病,生病就要受辱。”“你过得不好吗?”她几乎嘲笑地说。“噢,是的。我这辈子没取得什么成就。人长鼻子仿佛就是在前进路上用来碰壁的。”欧秀拉笑起来。她很有些害怕,而当她害怕时,她总是笑,总是做出得意轻松的样子。“你那可怜的鼻子。”她说着,注视他那轮廓分明的脸。“怪不得它那么难看。”他回答说。她沉默了片刻,努力伪装着自己,隐瞒自己的感情。“可我很幸福——我认为生活充满快乐!"她说。“不错。”他冷漠地说。她伸手在口袋里摸到一小张包巧克力的纸,开始叠小船。他心不在焉地看着她。她翻动的手指带着一种奇怪的伤感、楚楚动人。“我真地生活得不错,你呢?”她问。“噢,是的。可我会因为做不好事情而生气,真的发怒。手忙脚乱时候,就会怎么也做不好事。我不知如何去做。人总得在某些方面做些事情。”“为什么你总要做事情呢?”她反驳说,“这太庸俗了。我觉得还是什么也不干,只顾完善自我,就象一朵自由开放的花朵。”“我非常同意。”他说,“如果人能像花一样盛开的话。但我却无法使我自己那样盛开,可它也不枯萎或窒息,它并不缺营养。更糟的是,它连一个花蕾还不是,而是一个被毁掉的花结。”[返回目录]第二篇 第十一章 小岛(2)她又大笑起来。这令他十分恼火。她很焦急也很迷惑,怎样摆脱这种困境呢?总该有个法子。接下来一阵沉默。这沉默简直让她想哭一场。于是她又掏出另一张巧克力包装纸,开始又叠一只小船。“可是为什么,”她终于又开口间:“难道人类生活中再没有鲜花、没有尊贵了吗?”“整个意识已经死了。人类本身已经腐烂,真的,无数的人体挂在树枝上,他们看上去还不错,面色红润,是些健康的青年男女,但他们其实是索德姆城①的苹果,死海之果,或苦胆果。说他们伟大是谎言,他们体内不过是苦涩、腐败的死灰。”①死海边一城市,上帝以其居民罪恶重大降大火烧之。“但是还有那些好的人呢?”欧秀拉抗议说。“从今天的生活看来还不错,但整个人类是一株爬满苦果的死树。”欧秀拉听了这话不禁一怔,它太形象,太一针见血了。可她又无法阻挡他说下去。“如果人类是那样的话,那又是为什么呢?”她故意地问。他们俩在互相引逗对方的反抗情绪。“为什么,为什么人们都是些灰尘滚成的脏球,那是因为他们成熟了但不愿从树上掉下来,他们固守原位,直到长了蛆虫、干枯、腐烂为止。”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他的言辞开始更激烈更尖刻。欧秀拉感到不知所措。他们都沉思着,忘记了一切。“但是,如果所有的人都是错的,你又能好到哪里去?”她喊道,“你哪儿比别人高明?”“我?我也不正确!”他也喊道,“我惟一的正确之处在于我明白这一点。我讨厌我的外形。我厌恶自己是个人。人类是一个聚合在一起的谎言,一个大谎言抵不上一个小真理。人类还不及个人,个人有的时候还讲真理,而人类就是一棵谎言树。他们说爱是最伟大的东西,他们坚持说这些—都是些大骗子,看看他们都在做些什么!看那成千上万的人不断重复着,爱是最伟大的,慈善之心是最伟大的,但他们都在做些什么?从他们的工作你可以知道,他们这些说谎者,这些懦夫,从不敢坚持他们的行为,更不要说履行他们的谎言了。”“可是,”欧秀拉沮丧地说,“那也无法改变爱是最伟大的这一事实。不是吗?他们的所做所为并不影响他们说的真理,对吗?”“当然,因为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理,那么他们一定会尽力去完成,但他们维持的是个谎言,因此,他们最后便胡作非为起来。说什么爱是最伟大的,这是在骗人。你还不如说恨是最伟大的呢,因为相反的东西能相互平衡。人们需要的是仇恨,仇恨,只有仇恨。他们打着正义与爱的旗号得到的是仇恨。如果我们想恨那就让我们得到它吧——死亡、谋杀、迫害、暴力、摧残——让我们得到它吧。但是不要以爱的名义。而我痛恨人类,我希望它被彻底地消灭。如果明天所有的人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世界不会有任何损失,甚至还会变得更好。”“所以你希望世界上的人都被毁灭?”欧秀拉说。“是的,的确如此。”“一个空无人烟的世界。”“是的,完全正确。你呢?你不觉得创造这样一个没有人的世界的想法很美丽吗?只有无人践踏的青草和栖息其中的野兔!”他诚挚的话语令欧秀拉思忖起来。一个干净、可爱、无人的世界——那的确令人向往,她的心开始犹豫。可她仍然对他不满。“可是,”她反对说,“你自己也死了,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如果我知道世上的人都要被清除,我宁可马上就死。这种想法太美好了,那时,就再也不会出现另一个人类来玷污这宇宙了。”“不,”欧秀拉说,“那就什么都不存在了”“什么?一切都不存在了?因为人类消亡了j就什么都没有了吗?你太抬举自己了。一切都会存在下去。”“怎么会呢?如果没有了人类?”“难道你认为只有人类才能进行创造吗?绝不是这样,世界上有树木、青草和鸟儿。人类是个错误,他必须离开——当可恶的人类不再打扰它们时,青草、野兔、莽蛇,这些隐居的主人,真正的天使,便可以出来自由地四处活动,那多妙啊!”欧秀拉感到兴奋,他的幻想使她非常愉快。当然,这仅是一种令人愉快的幻想,她自己也非常明白人类世界的现实,她明白人类不会那么容易地消失殆尽,人类还有一段漫长而可怕的路要走。她那敏感的女性的精灵般的心灵对此非常明白。“但人类永远不会消失”,她不自觉地鬼使神差地坚持着自己的观点,”世界会与人类一起消失。”“噢不!”他回答说,“不是这样,我相信骄傲的天使和恶魔是我们的先驱,他们会因为我们不再出色而毁掉我们。那种鱼龙就是这样,它们和我们一科翔吧着、踉跄着前进,除此之外,看看那些接骨花木和风铃草—它们标志着自然的纯粹的创造将取代一切—甚至还有蝴蝶。但人类却永远无法超越爬行阶段,它在蝶蛹时就腐烂掉了,因而永远也不会长出翅膀,它是反创造的,就像猴子和狒狒一样。”欧秀拉一直注视着他,他的身体里似乎任何时候都有一种不耐烦和恼怒,同时他对什么又都感兴趣且很耐心。她最不能置信的就是这种容忍,而不是恼怒。她发现不管何时,他都想法去拯救世界而不顾自己。这种理解在她的内心有了一种自慰和平衡的同时,也使她非常地蔑视和仇恨他。她希望他属于她自己。无论对什么人,他都会说相同的话,做同样的事,以使对方对自己着迷,这是一种狡猾的令人不易发觉的卖淫方式。[返回目录]第二篇 第十一章 小岛(3)“然而”她说,“你相信你个人的爱吧?尽管你不爱人类,是吗?”“我根本就不相信爱,倒不如说我相信恨、相信哀。爱和其他的感情是一样的——所以你感到爱是很正常的,但我却不明白为什么爱会变成绝对的,它只不过是人们之间的一种关系,没有别的,只是人际关系的一部分,我实在无法理解,人们为何需要总感到爱而且比悲伤或欢乐的感觉要强烈?爱不是一种急需品,它是根据场合的不同所感受到的一种情绪。”“既然如此,你又为何关心人们呢?”她问,“如果你根本不相信爱,你又为何为人类而烦恼呢?”“我为什么这样?因为我无法摆脱它。”“因为你爱它。”她坚持道。这惹恼了他。“如果说我爱,”他说,“那便是我的病之所在。”“可这是你永远也不想治好的病。”她冷漠地嘲弄道。他不说话了,感觉出她在故意激恼他。“如果你不信仰爱,那你还信仰什么?”她挖苦地问:“只相信世界末日和青草?”他开始觉得自己在受到嘲弄。“我相信隐藏着万物之主。”“没有别的吗?除了青草和小鸟以外?你那个世界太可怜了!”“也许是吧。”他冷漠高傲地说,显然被激怒了,但却仍然摆出一副傲慢的架式,对她敬而远之。欧秀拉不喜欢他这样,但同时她感到一种失落。她看着蹲在湖边的他。他身上有种旧学校那种呆板、清高又嫉恶如仇的劲儿。但他的身影既敏捷又迷人,让人感极其舒畅。尽管他满脸病容,但他给人以一种相当的自由感,他的眉毛、下巴,他的整个身影,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生机勃勃。正是伯基给她造成的这种两面性的感觉使她内心里对他形成一种细腻的恨意,一方面有一种难得的生命活力,令他成为一个别人渴望得到的人;另一方面,他也有种可笑的卑微的特性,学校的教师一样严肃而死板。他抬头看她,发现她的脸色奇异而激动,仿佛内心正燃烧着强烈甜蜜的火焰,他的心被这种奇异迷住了。她是被自身的生命之火点燃的。他感到惊奇,完全被她所吸引,情不自禁向她靠拢。她像一个神奇的超自然的女皇那样端坐着,容光焕发。“有关爱,”他说着,迅速地调整了自己的思路,“我是说,我们恨这个字眼,是因为它已被用得庸俗了,我们应该停止,不再让它出现,直到我们获得了新的,更好一点的观念。”这增加了他们之间的某种理解的纽带。“但它指的总是一回事。”她说。“噢,上帝,不是这样,”他大叫,“让它的旧的含义全都消失吧。”“但它仍是爱。”她坚持。她的眼睛里放射出奇怪、淡黄的光芒。他开始犹豫、迷惑、退缩了。“不。”他说,“不是这样的。你没有必要说这个词。”“那么我把这个词留给你去说吧。”她嘲笑说。他们又对望了一眼,她突然弹起身来,转身走开去,他也慢慢站起来,走到水边,蹲下来,无意识地笑着。他随手拣起一朵雏菊投进湖里,那花儿象一朵荷花一样漂在水面上,绽开花瓣儿,仰天开放。花儿缓缓地旋着,慢慢地舞着漂走了。他看着这朵花漂走,又投入一朵雏菊,再投一朵,而他就那样蹲在岸边,饶有兴趣地看着它们。欧秀拉转过身来看他,一种奇怪的感情涌上来。似乎她被什么控制住了,可她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她只是怔怔地望着那些雏菊的小小的明亮的花盘慢慢地在黑亮的湖面上漂流,“我们上岸去吧,跟着它们。”她有些害怕长时间地被困在小岛上,于是他们上了船。上了岸,她又高兴了,又自由了。她沿着堤岸走向水闸,那些雏菊的瓣已经散开,漂向四周。这些闪亮的小玩艺儿像些兴奋点,漂得到处都是,为什么这些花使她如此强烈如此神奇地感动?“看啊,”他说。“你叠的那些紫色的纸船在护送着它们,俨然一支护船队呢。”几瓣小雏菊迟疑地向她漂过来,在清澈的水面上羞怯地闪闪发光,它们那欢快明亮的色彩越漂越近,使她高兴的几乎落下泪来。“为什么它们是这样的可爱?”她大叫着,“为什么我觉得它们如此可爱!”“真是些漂亮的花儿!”他说。她那满怀激情的声音使他感到有些不安。“你知道,一朵雏菊是由许多管状花冠组成的,可以变成一个个个体。植物学家不是把雏菊列为最发达的植物吗?我看的确是这样。”“菊科植物吗?噢,我想是这样!”欧秀拉说。无论对什么她总是不那么自信。这一刻她所确信的东西可能在下一刻就变成值得怀疑的了。“你知道吗?”伯基说,“我在磨坊这儿有几间房子,我们在这儿好好消磨一下时光,好吗?”“噢,是吗?”她说。对他语调中那有意流露出的亲密感并没有理睬。“如果我发现我一个人就可以应付生活的话,”他继续说,“那我将放弃我的全部工作,工作对我已无任何意义,我自己假装是人类的一员,但我却不会相信它,我对我生活中所依赖的社会信念不屑一顾。当我有了彻底清醒的头脑后,我就会放弃它——可能明天吧,我将作我自己。”[返回目录]第二篇 第十一章 小岛(4)“你有足够的生活条件吗?”欧秀拉间。“是的——我每年大约有四百镑,那会使我的生活还过得去。”他们沉默了一会儿。“那赫曼尼怎么办?”欧秀拉问。“那也结束了——一个完全的失败,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但你们仍然相互了解。”“我们总不能装作陌生人一样吧。”固执的沉默。“这岂不是妥协的办法?”终于欧秀拉开口道。“我不这样认为,”他说,“这怎么是妥协呢?”又沉默了。他在思考。“一个人必须抛弃一切东西,把一切都抛弃,才能得到最后想得到的东西。”他说。“什么东西?”她挑战性地问。“我不知道,也许是自由吧。”他说。她本希望他说的那个字是“爱”。水闸下面传来一阵刺耳的狗叫声。他像是被惊动了,可她却不去理会。她只是感觉到他心绪不宁。“我知道,”他相当小心地说。“是赫曼尼和杰拉德·克瑞奇一起来了,她一直想在房子还没有装修以前来看看。”“我明白。”欧秀拉说,“她想来监督你房间的装修。”“也许是吧。这有什么?”“噢,不。没什么!”欧秀拉说,“尽管从我个人说,我对她无法忍受,我觉得她整个是个谎言,你们这些人总在说谎。”她停了一会,然后突然大声说,“噢,是的,我就是在乎,我介意她来装饰你的房子,我不喜欢你总让她围着你转。”他皱起眉头沉默不语。“也许,”他说,“我也不想让她来布置我的房间,不想她老缠着我,但我不能对她粗暴无礼,是吗?不论怎样,我得下去看看他们了。你来吗?”“我不想去。”她冷冷但犹豫地说。“噢,来吧,也来看看我的房子。”[返回目录]第二篇 第十二章 地毯(1)他往大堤下面走去,她很不情愿地跟着他可也不想离开他。“我们已经相互很了解了。”他说。她没回答。在磨坊那阴暗的大厨房里,那个雇工的妻子正尖声地与赫曼尼和杰拉德站着说话。杰拉德身着白衣,赫曼尼则着浅绿的薄花软绸,他们的穿着在午后幽黯的屋中格外耀眼。墙上笼子里那只金丝雀在声嘶力竭地叫着。这些鸟笼子都挂在后面那个朝阳的方形小窗周围。一束明亮的阳光穿过窗外的树叶直射进来。萨尔蒙夫人尖尖的声音盖过了鸟叫声。可是鸟叫得更欢快更响亮了,这女人不得不一次次提高嗓门,鸟儿们似乎在跟她对着干,叫得更起劲儿了。“鲁伯特来了。”杰拉德在噪杂声中高叫。他被这喧闹声吵得烦极了。“哎呀,这些鸟真是!简直不让人说话!”雇工妻子不满地大声说,“我要把它们都罩起来。”说完她迅速找来抹布、围裙、毛巾、案布,都盖在鸟笼上。“现在你们可以停止了吧,让别人说会儿话。”可她自己的声音仍然那么大。所有的人都看着她很快把笼子都盖上了。鸟笼子盖上布,让他们感觉在参加葬礼一样。罩布下仍然传来奇怪的抗议般的阵阵啾鸣声。“噢,它们不会叫多久的。”萨尔蒙夫人肯定地说,“它们就要睡觉了。”“是吗?”赫曼尼有礼貌地问。“是的。”杰拉德说,“它们会自觉地去睡觉,因为现在的笼子给它们一种晚上的感觉。”“它们这么容易上当吗?”欧秀拉问。“噢,是的。”杰拉德回答,“你知道法布尔①的故事吗?他小时候曾把一只母鸡的头藏在它的翅膀底下,那母鸡竟呼呼睡了,这很有道理。”①让·亨利·法布尔(1823—1915),法国昆虫学家与著作家。“这件事促使他成了一个博物学家是吗?”伯基问。“可能吧。”杰拉德说。这时欧秀拉掀开一个盖鸟笼的布向里窥视,一群金丝雀立在角落里,相互依偎着准备睡了。赫曼尼也走过来看。她把手放在欧秀拉的胳膊上,用她那温和的像唱歌般的声音说道:“你怎么也来这里了,我们还碰到古迪兰了。”“我过来观赏水塘,”欧秀拉说,“结果我看见了伯基先生。”“是吗?这儿真象是布朗文家的领地,是吗?”“希望如此,”欧秀拉说,“我看到你们在湖上划船,就来这儿躲清闲。”“噢,是吗?”赫曼尼的眼睛好奇而兴奋地眨着。她脸上总有那么一种神奇的表情,既不自然又对别人视而不见。“我刚想离开,”欧秀拉说,“但伯基先生想让我一起来看看房子。在这儿住该多美呀,简直太好了。”“是的,”赫曼尼心不在焉地说。接着她便离开了欧秀拉,好像不再注意她的存在。“你觉得呢,鲁伯特?”她唱歌似地充满爱意地冲伯基说。“很不错。”他回答。“你觉得舒服吗?”她说着又显出那种好奇、阴险而销魂的表情。她的胸脯起伏着,似乎很有点沉醉的样子。“很舒服。”他回答。一段长时间的沉默。而赫曼尼则一直注视着伯基。“你认为你在这儿会快乐吗?”她终于开口说。“我相信,我会的。”“我一定会尽力为他做事的,”雇工的妻子说,“我保证我的主人在这儿会住得很舒服。”赫曼尼慢慢地转过身来看着她。“太感谢你了。”她说,接着又一下子转了回来,恢复到她原来的位置。她回转身扬起头,只冲他一人问道:“你量过这些房间了吗?”“没有。”他说,“我刚才在修船。”“我们现在做好吗?”她平静地慢慢说。“你有卷尺吗?萨尔蒙夫人。”他转向那女人问道。“是的,先生,我想我可以给您找到一个。”那女人应声去篮子里找。“我就这么一卷,能用吗?”尽管是递给伯基的,可赫曼尼接了过来。“很感谢你,”她说,“它很好,多谢!”接着她转向伯基,作了个欢快的动作说,“我们现在就开始怎么样?鲁伯特。”“那别人怎么办?他们会感到乏味的。”他很勉强地说。“你们介意吗?”赫曼尼不经意地转向欧秀拉和杰拉德说。“噢,一点也不。”他们回答。“先量哪一间呢?”她再转向伯基快活地问。“我们一间一间量吧。”他说。“也许我该去准备茶点了。”雇工的妻子欢快地说。因为她又有事干了。“是吗?”赫曼尼转过来冲着她说,那亲密的语调,简直使她陶醉。“那我太高兴了。我们在哪儿用茶呢?”“您喜欢在哪儿?在这里面还是在外面的草坪上呢?”“我们去哪儿用茶呢?”赫曼尼向大家问道。“到池塘的堤岸上去吧。萨尔蒙夫人,如果您准备好了茶点,我们这就带上去好了。”伯基说。“好的。”那女人高兴地说。一帮人走下小径来到前厅。房子虽空着,但却干净,阳光明媚。那儿有一扇窗户正向枝繁叶茂的花园儿敞开着。[返回目录]第二篇 第十二章 地毯(2)“这是餐厅。”赫曼尼说,“我们来量这边。鲁伯特,你去那边——”“我能为您效劳吗?”杰拉德说着要上前来握住卷尺的一端。“不必了,谢谢。”身着蓝色软绸裙的赫曼尼高声说着,弯下腰去。对她来说,与伯基一起做事并且由她来指挥是一件愉快的事。她顺从地听她的指挥。欧秀拉和杰拉德在一旁观望。这是赫曼尼的特点。在某一时刻她只与一个人亲密相处而置别人不顾。这使她洋洋得意。他们在餐厅里量着讨论着。赫曼尼已经决定了用什么来铺地面。如果有什么人要违背她,她便会立刻冒出一股无名火。伯基在这种时刻总是让她独断专行。然后他们穿过正厅,来到另一间较小的前屋。“这间是书房。”赫曼尼说,“鲁伯特,我有一张地毯,我想把它铺在这儿,我把它送给你好吗?要吧,我想送给你。”“是什么样的?”他不太热情地说。“你没见过的。底色是玫瑰红,带着些淡蓝色的金属粉,一种非常柔和的、暗暗的蓝色。我想你一定会喜欢,你觉得呢?”“听起来挺不错。”他回答说,“哪儿产的?东方的?有绒毛的?”“是的,波斯地毯!用驼毛制成的,很光滑。我想它叫波戈摩斯地毯,十二英尺长,七英尺宽。你觉得行吗?”“可以。”他说,“但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么昂贵的地毯呢?我的那块牛津土耳其地毯还很不错呢!”“可是我送给你不好吗?”“它值多少钱?”她看了看他说,“我不记得了,挺便宜的。”他看着她,脸色沉下来。“我不想要,赫曼尼。”他说。“让我把它铺到这屋子里吧,”她说着走上前来,把手轻轻地搭在他胳膊上,哀求地说,“你不要,我会很失望的。”“你知道我不希望你送我东西。”他无力地说。“我并不是想给你什么。”她接着说,“但这块地毯你要不要?”“好吧。”他说。她又胜了,而他又输了。他们来到楼上。与楼下一样,楼上还有两间卧室,其中的一间已稍加装饰。显然伯基就睡在这里。赫曼尼仔细地在屋里巡视了一周,注意到每一点细节,似乎要从所有毫无生气的东西上感受伯基住过的气息。她摸了摸床,又看了看褥子。“你住在这儿真的觉得舒服吗?”她捏捏枕头说。“很舒服。”他冷冷地回答。“暖和吗?这里没有褥垫,我想你需要一个,你不该把太多衣服盖在上面。”“我有一个褥垫。”他说,“正要拿来呢。”他们丈量着房子,时时停下来讨论布置设想。欧秀拉站在窗边,看着那雇工的女人正把茶端上塘堤。她讨厌赫曼尼说的话,她想喝茶。她做什么都行,就是看不下这大惊小怪的场面。最后,他们都来到了绿草茵茵的堤岸上野餐。赫曼尼倒了茶,她故意忽视欧秀拉的存在。而欧秀拉抑制了气愤,她转向杰拉德说:“噢,那天我可是恨透你了,克瑞奇先生!”“为什么?”杰拉德略微吃了一惊地说。“因为你对你的马太残忍了,哦,我太恨你了。”“他干什么坏事了?”赫曼尼唱歌似地说道。“那天在铁道口上,一辆很可怕的列车开过来,他却让他可爱的阿拉伯马和他一起站在铁路叉口上。可怜的东西,它简直吓坏了,一直痛苦地挣扎,那是你所能想象的最可怕的情景。”“你为什么那样做,杰拉德?”赫曼尼不动声色地问。“它必须学会站立。假如它一听到汽笛的声音就乱蹦乱叫,那在它有什么用处呢?"“可你干吗要折磨它,没必要这样,”欧秀拉说,“为什么让它站在叉口处那么久呢?你本来可以骑回到大路上去嘛,你用马刺把它肚子的两侧都刺出了血,太可怕了!”杰拉德板起了脸。“我必须使用它。”他回答,“如果我想驾驭它,那它必须学会忍受噪音。”“为什么它该这样?”欧秀拉生气地叫道,“它是个活生生的东西,为什么它该忍受任何事情,就因为你强迫它做吗?它和你一样是自己生命的主人。”“这我可不同意。”杰拉德说,“我觉得马生来就该为人服务,这并不是因为我买了它,而是因为一条很自然的规律,人们根据自己的愿望而让马做事情,这是很正常的。如果有谁跪在地上央求马去做什么事,那才不合乎情理呢。”欧秀拉正准备开口,赫曼尼用她那唱歌似的语调说,“我认为,我真的认为,我们必须有勇气让低级的动物来为我们服务。如果我们把所有的生物都看作是和自己平等的,那是真正的错误。我觉得把我们的感情投射到任何牲灵上都是虚伪的,这说明我们缺少辨别力,缺乏批评能力。”“太对了。”伯基锐利地说道,“最让人憎恨的事情就是把人的感情移情于动物、赋于动物以人的意识。”“是的,”赫曼尼有些厌倦地说,”我们的确需要作出一种选择,要么我们使用动物,要么动物使用我们。”“是这么回事,”杰拉德说,“严格讲,尽管马没有头脑,却和人一样有意志。如果你的意志不去支使它,那么马可以支配你。我是不由得要这么做的,我要做马的主人。”[返回目录]第二篇 第十二章 地毯(3)“假如我们学着怎样使用自己的意志,”赫曼尼说,“我们可以做任何事情,把事情都做到正确。只要恰当、明智地使用我们的意志,我相信这些都能办得到。”“什么叫恰当地运用意志?”伯基问。“一个有名的医生教过我,”她对欧秀拉和杰拉德说。脸上没有表情。“他说,如果想改掉一个坏习惯,你就需要在不想做的时候强迫自己去干,这样,坏习惯就会被戒除掉。”“这是什么意思?”杰拉德问。“例如,假如爱吃手指头。当你不想吃手指头时,你应该强迫自己去吃,然后你就会改掉这个坏习惯。”“真的是这样吗?”杰拉德说。“一点没错。在很多方面我都做了成功的尝试。我是个好奇心很强又很神经质的人,就是通过学会运用自己的意志,仅仅只是学会运用自己的意志,我才没出错儿。”欧秀拉一直在看赫曼尼有模有样地说着。她感觉赫曼尼身上有一种力量,奇特、黑暗而令人吃惊,既迷人又令人厌恶。“这样运用意志是致命的。”伯基严厉地说。“让人恶心。这样的意志是卑贱的东西!”赫曼尼盯了他好长时间,她面庞柔软,消瘦而苍白,泛着一层光芒。“我敢说它不是那么回事。”她似乎终于在漩涡一样混乱的思绪中抓到了线索。她的意志从未失灵过,对此伯基极为反感。她的声音总是毫无激情,但很紧张,显得她很有信心。但是她又不时地感到眩晕,打冷战,这种晕船般的感觉总要战胜她的理智。尽管如此,她头脑仍然保持着清醒,意志丝毫不衰。看着她陷入极度的疯狂之中,可他又总要攻击她。“当然了,”他对杰拉德说,“马并没有完整的意志,它跟人不一样。马没有一个固定的意志,严格地讲,它有两重意志,一种意志是它心甘情愿屈从于人,而另一种意志却想自由、不受限制。这两种意志有时紧密相联——如果你骑马时,马突然脱缰而跑,这时就说明了这一点。”“我骑马时的确感觉到它要挣脱缰绳,”杰拉德说,“可我从没想到这是马有两个意志的结果。我只知道它受惊了。”赫曼尼没有理会他们的对话,在他们开始谈论时,她压根儿不去听。“为什么马愿意受制于人?”欧秀拉问,“我觉得这不可思议,我不相信马愿意这样。”“不,它愿意。这是事实。这是最高级的爱的冲动:将自己服从于人。”伯基说。“你对于爱的概念多么稀奇古怪。”欧秀拉挖苦地说。“女人就如同马:身上有两重意志互相矛盾,一种意志驱使她甘心于服从,另一种意志却让她挣脱羁绊,将那个骑马人摔入地狱。”“也就是说,我是一匹脱缰的马啦?”欧秀拉说着,突然大笑起来。“想要驯服马是件危险的事,更不要说女人啦!”伯基说,“征服就会遇到麻烦。”“你的理论总是很奇怪。”欧秀拉说。“对极了。”古拉尔德露出了一丝笑意,“很有意思的。”赫曼尼忍耐不住了,她站起来,用她的唱调说:“黄昏的景色多美啊!这么强烈的美的享受,真令我不能自己。”欧秀拉听到她的话,也不由动心了。她也站了起来,同赫曼尼一起走入沉沉的夜色中。伯基在她眼里变成了一个可恨而自高自大的怪物。她和赫曼尼在岸边散步,一边说着美好高兴的事,一边采着柔软的郁金香。“你喜欢一件带黄点点的布衣服吗?”欧秀拉对赫曼尼说。“是的,”赫曼尼说着停在那儿凝视着花儿,让自己从中得到安慰。“它多可爱啊!我喜欢它。”她对欧秀拉微微一笑,显得挺真切。杰拉德仍然和伯基呆在一起,他想弄个明白伯基所说的双重意志的含义。杰拉德显得很激动。赫曼尼和欧秀拉两人随意漫游。一种很深的情谊突然把她们俩连在一起。“说实话,我真不想被迫卷入这种对于生活的批评和分析中去。我的确是想看到事情都很完美,不想损害它们的美丽,它们的完整以及它们的自然、纯洁。你不觉得如此这般地探讨下去令人反感吗?”赫曼尼说着在欧秀拉面前停下,双拳紧握着。“是的,”欧秀拉说,“我有种感觉,我很讨厌这种做法。”“我很高兴你会这么觉得。有时,”赫曼尼再次停住脚步,转身对着欧秀拉,“有时我想,如果我还不软弱,还能抵制,我为什么要屈服呢?我感到我才不会屈服呢。所有的美丽、所有的纯洁都会被破坏,我觉得没它们,我就无法活下去。”“没有它们的生活简直就不是生活,”欧秀拉大声说,“那种想把一切都在头脑中弄清楚的观念是一种亵渎。的确,有些事需要留给上帝去做,现在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对!”赫曼尼象一位消除了疑虑的孩子,“事实上就应该如此,对吗?鲁伯特——”她抬头望天,思索着,“他把事情分析得太零碎。他确实像个孩子,一定要把每件东西拆开成小块,想看看这是什么做成的。我觉得这样做得不对。”“就好像是打开花蕾,来看看花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欧秀拉说。[返回目录]第二篇 第十二章 地毯(4)“对了,这样的话,把一切都毁了,是吧,这样就没有开花的可能性了。”“当然没有,”欧秀拉说,“这纯粹是毁灭。”“是的,的确这样。”赫曼尼久久地盯着欧秀拉,看起来像是从她那里得到证实。接着两个女人沉默了。每当她们意见相符时,她们就开始互不信任起来。欧秀拉感到自己情不自禁地很想从赫曼尼身旁离开。她费了好大劲才抑制住自己的反感情绪。她们像是合谋离开了男人,现在取得了一致以后,又都回到了男人身旁。伯基抬起头看见她们两个。欧秀拉很讨厌他那冷漠的注视。他什么也没说。“咱们走吧,”赫曼尼说,“鲁伯特,你来肖特兰兹吃饭吗?来吧?跟我们一起来。”“我还没换礼服,”伯基回答说,“你知道,杰拉德很讲究这些。”“我并不讲究这些”,杰拉德说,“但你如果不喜欢随随便便的吵闹,在大家平心静气地用餐时最好不要这样。”“好的。”伯基说。“我们等你,好吗?”赫曼尼坚持地说道。“只要你愿意。”他起身向屋里走去。欧秀拉说她该走了。“不过,”她转向杰拉德,“我必须说,无论人怎样是动物的主人,我们认为人没有权力去侵害低级动物的感情,我仍然认为,如果在火车正开过时把马骑到马路上去,那会显得你更明智,更有教养。”“我知道了。”杰拉德笑着说,但也有些不快,“下次我一定记住。”“他们会认为,我是个爱管闲事的女人。”欧秀拉边走边想。但她依然准备这样做。她跑回家,陷入沉思。她今天被赫曼尼深深打动了,她同她有了真正的交往,所以两人有一种联盟关系。可她又无法容忍她。不过她把这种想法抛在一边。“她的确很好。“她自语道,”她想要的是正确的东西。“她试着去认为自己和赫曼尼是一个整体,而和伯基则格格不人。她对他充满了敌意。她又被内心的某种本性所束缚而不能与他分开,这让她很生气又很安慰。她不时下意识地颤抖起来。她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向伯基提出了挑战,而他也有意无意地应战了,这可是他们之间的殊死战斗,或许会因斗争而获得新生。尽管谁也说不出他们为何而斗争。[返回目录]第三篇 第十三章 米诺(1)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瓯秀拉再没有收到一丝音讯。他不准备理她了?他不想进一步了解她的秘密了吗?她每天心事重重,感到焦虑、痛苦极了。但她自己很清楚她是在自寻烦恼,她明明知道他会来的。她对任何人都只字不提这事。不出所料,他果然托人捎来一张便条,问她是否愿意和古迪兰一起去他在城里的房子里喝茶。“他为什么让古德兰也去?”她立即提出这个问题。“他是想保护他自己,还是认为我不能单独去?”一想到他要保护自己,她心中马上就一阵难过。最终她自语道:“不,我不想让古迪兰去,因为我想让他多对我说些什么。我决不把这事儿告诉古迪兰,我要一个人去,这样我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她坐上了电车,车子爬上了山丘,驶出了小镇,往他的住宅开去。她觉得自己远离了现实,似乎进入了一个梦幻般的世界。她看着小镇破烂肮脏的街道慢慢后退,好像她是一个与此没有任何联系的人,这一切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再不去想别人怎么看她了,人们在她的世界中消失,她不受任何约束。她模糊地觉得自己从物质外壳的生活中分离开来,就象一只浆果从它熟知的世界中落下来,落入未知世界。当女房东把她引进屋时,伯基正站在屋子中间。他也激动得厉害,她看到他浑身在发抖,好像有股强大的力量从他那脆弱的身上迸发出来。这力量震动了她,令她神魂颠倒。几乎让她眩晕。“你一个人来的。”他说。“是的,——古迪兰不能来。”他马上猜出是什么原因。他们俩都静静地坐着,房中有一种可怕的紧张气氛。她注意到这屋子很舒服,屋里采光充足环境很安宁。她还发现屋里有一盆倒挂金钟,有腥红和紫红色的花儿垂落下来。“它多美啊!”她先打破了沉默。“是啊——你认为我忘了上次我说的话了吗?”欧秀拉只感到一阵晕眩。“我并不想强求你记住,如果你不想的话。”她在眩晕中强打起精神道。屋里一片寂静。“不,”他说,“不是那样。只是,如果我们要互相理解,我们就得下定决心才行。如果我们想保存一种关系,即使是友谊,也必须有一种永恒,不可改变的东西作保证。”他的话流露出一种不信任甚至是生气的口气。她没有回答,她的心在猛烈收缩,令她无法开口说话。看她不回答,他继续说,很热烈地表白他自己。“我不能说我要向你表示爱慕——我要的并不是爱情,我要的是更加不带个人感情的、更坚固、更罕见的东西。”她沉默了一下说:“你意思是你不爱我。”说这话的时候,她心里特别难过。“是的,如果你愿意这样想的话,尽管并不尽然。我不知道。无论如何,我并没有爱你的感觉,——没有,而且我也不想有,因为最终,爱情是会枯竭的。”“爱情最终会枯竭?”她问,嘴唇都有些麻木了。“是的,最终。当一个人最终只孤身一人,超越爱的影响时。到那时会有一个超越自我的我,它是超越爱、超越任何感情关系的。同你在一起也是如此。可是我们却自我欺骗,认为爱是根。其实不然。爱只是枝节。根是超越爱,纯粹孤独的我,它与什么也不相会、不相混,永远不会。”她睁大眼睛不安地看着他。他的脸上带着很诚肯的表情。“你是说你无法爱我?”她神色惊恐地问。“是的,可以说是这样。我爱过。可是有那么一种超越爱的东西。”她无法忍受。她觉得自己昏厥得厉害。但她不能屈服。“可是,你怎么知道呢,如果你没恋爱过?”她问。“我讲的是真的,你和我身上都有种超脱,那是高于爱情的,超越了视觉世界,就象有些星星是超越人们视野的一样。”“那就是说这世上没有爱情。”欧秀拉嚷道。“归根结底,那不是爱而是别的东西,最终,没有什么爱。”对这些话,欧秀拉思考了好一会儿。然后,她从椅子上微微站起身来,用一种不可改变的反感的语气说:“那,让我回家吧——我留在这儿干什么?”“门在那儿。”他说。“你是自由的。”他十分平静地坐在那儿说。她静静地站了几秒钟,然后又坐了下来。“如果没有爱情,还有什么?”她几乎是控制地嚷道。“某种东西。”他看着她,内心里在抗争着。“什么东西?”他沉默了好久。他无法与她交谈,她正处于一种对抗的情绪之中。“有,”他心不在焉地说,“有一个最终的我,赤裸裸而没有人的情感,也超脱于任何责任。同样也有一个最终的你。我想见的正是这个你——不是在激情或者绵绵柔情之下——只有超脱,没有语言、没有条约。那时,我们是两个赤裸的无人知道的动物、两个完全陌生的动物,我想接近你,你也想接近我,而且不用负什么责任,因为那时没有行为的准则,不需要理解、不负任何责任,什么也不需要,谁也不强求别人,只按照你的原始欲望去占有。”[返回目录]第三篇 第十三章 米诺(2)欧秀拉听着他的话,脑子都木了,她几乎没有知觉,他的话太不符合实际情况,令她不知所措。“这纯粹是自私。”她说。“是的。如果说是彻底的纯粹,倒是说对了。但是一点也不自私。因为我不知道你要什么,我接近你就等于是把自己交给陌生,我们之间所需要的就是发誓,发誓抛开一切,甚至抛开自己,不再生存,这样我们就可以趋向完美。”她沿着自己的思路在思索。“是因为你爱我才需要我吗?”她坚持说。“不,不是,那是因为我信任你——如果我确实信任你的话。”“你真这样吗?”她一笑,感到很伤心。他在端详着她,几乎没有注意到她的话。“是的,我必须信任你,否则我就不会在这儿说这番话了。”他回答说,“但我只能这样来证明。在眼下这个时刻,我并没有强烈的信任感。”他忽然显出精神不振,缺乏自信。她不喜欢他这样。“可是,你不觉得我长得好看吗?”她调侃地追问。他看了看她,想看看自己是否觉得她真的漂亮。“我并不觉得你漂亮。”他说。“那就更谈不上迷人喽?”她辛辣地嘲讽道。他忽然皱起眉头,显得很恼怒。“难道你不知道,这并不是一个视觉审美的问题。”他大声地说道,“我不想看你,我见得女太多了,我对于看她们感到厌倦了。我要的是我看不见的女人。”“我很抱歉,我不能隐形来满足你的要求。”她笑了起来。“是的,”他说,”对于我来说,如果你不强迫我在视觉上注意你,你就是无形的。我也并不想看到你,也不想听到你说话。”“那你为什么请我来喝茶?”她讽刺道。但他没有理会她,他在自言自语。“我想在你身上找到连你自己也不知道的你,那个被平凡所否定的你。我并不需要你的漂亮长相,也不要你的女人味的情感,我也不要你的思想、主意和观点——对于我来说,它们全都微不足道。”“你太傲慢了,先生!”她讥讽道,“你怎么知道什么是女人的情感,我有怎样的思想、观念?你甚至不知道我是怎样看你的。”“我对此一点都不关心。”“我觉得你很蠢。我以为你原是想说你爱我,可你却要绕着弯子来表达这个意思。”“行了!”他突然抬起头气愤地说,“好,走吧,让我一个人呆着,我不想听你那俗不可耐的挖苦。”“这真的是挖苦吗?”她讥讽地笑道。她的脸开始舒展开了,她觉得刚才他已露出他对她的爱慕,但他的语言却很荒谬。他们沉默了许久,这沉默竟令她象孩子一样得意、兴奋。他乱了方寸,开始正视她了。“我需要的是与你奇妙的结合,”他轻声道,“不是一种会合或混合——正象你说的那样——而是一种平衡,两个人纯粹的平衡——像星星之间那样。”她看着他。他一脸正经,诚恳得让他显得愚笨、俗气。他这样子令她不自由,不舒服。可是她又太爱他了。可这和星星有什么关系呢?“这么讲话太突兀了吧?”她调侃道。他笑了。这时,睡在沙发上的一只小灰猫跳了下来,伸直它的长腿,耸起瘦削的背。然后拱起它的脊背,然后像箭一样,冲出房间,穿过窗户到了花园。伯基站起身问:“它在追什么?”小猫气派十足地摇着尾巴在小道上奔跑。这是一只普通的花猫,爪子是白的,可算得上是位颀长的年轻绅士呢,这时有一只毛绒绒的棕灰色母猫悄悄爬上篱笆墙过来了。公猫米诺傲慢地向她走过去,带着一股男子气冷漠的神情。母猫蹲在公猫面前,谦卑地卧在地上,这个毛绒绒的弃儿仰视着他,用像宝珠般碧绿可爱的眼睛热切地看着他,他却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神看她。她又朝前爬了几步爬到后门去,她软软地俯着身子,象一个影子在晃动。公猫很有风度地迈着修长的腿走在她后面,突然他嫌她挡他的路了,就给了她脸上一巴掌,于是她跳开了几步,好像从地上被风吹起的叶子,然后又顺从地俯下身体。公猫米诺装作对她不屑一顾的样子,自顾眨着眼睛看着园子里的景致。过了一会儿,她振作起精神,象一个棕灰色的影子一样悄然向前挪动几步,就在她加快步伐,转眼间就要象梦一样消失时,那年轻的老爷一下子蹦过去挡住了她,伸手照她脸上就是一个漂亮的耳光,她马上服帖地趴下了。“她是只野猫,”伯基说,“从林子里跑来的。”那只迷途的猫四下里打量着,眼睛里好像有两道绿色的火焰似的盯着伯基。然后她悄然转身,跑到园子里去了,到了那儿又朝四下里观望起来。公猫米诺转过脸来傲慢地看着他的主人,然后闭上眼睛雕塑般地伫立着。那只野猫圆睁着惊奇的绿眼睛一直凝视着,象是两团不可思议的火苗。然后她又象影子一样溜进厨房去。这时米诺很漂亮地跃了起来,一阵风似地跳到她身上,用一只细细的白爪子准确地打了她两个耳光,把她打了回去。然后他跟在她身后,用一只满是魔力的白爪子戏弄地打了她两下。[返回目录]第三篇 第十三章 米诺(3)“他为什么这样做?”欧秀拉气愤地问。“他们相处得很好。”伯基说。“就因为这个他才打她吗?”“对,”伯基笑道,“我觉得他是想让她明白他的意思。”“他这样不是太可怕了吗!”她大声说,出了房间到了花园,冲米诺喊:“别打了。别打她了。”那只野猫说话间就影儿般地消失了。公猫米诺瞟了一眼欧秀拉,然后又倨傲地把目光转向他的主人。“你是个霸王吗,米诺?”伯基问。修长的猫看看他,眯起了眼睛。然后它又把目光转开去,凝视远方,不再理睬这两个人了。“米诺,”欧秀拉说,“我不喜欢你。你是个喜欢欺负别人的家伙,和所有的男人一样。”“不,”伯基说,“他有他的道理。他不是个霸王,他只不过是要让那可怜的迷途猫儿承认他,这是她命中注定的事。你可以看出来,那迷途猫长得毛绒绒的,象风一样没个定型儿。我支持米诺,完全支持他,他要坚持这种绝对的稳定。”“是啊,我知道!”欧秀拉叫道,“他要走他自己的路——我知道你这番花言巧语的意思。”小猫又看看伯基,流露出对这位吵吵嚷嚷的女人不屑的表情。“我支持你,米西奥托,”伯基对猫说。“保持住你男性的尊严,还有你那高级的理解能力。”米诺又眯起了眼睛,似乎是在看太阳。看了一会儿,他突然撇下这两个人,兴高采烈地竖起尾巴跑远了,白白的爪子欢快地舞动着。“他会再一次寻到那漂亮的野猫,用自己的智慧去招待她。”伯基笑道。欧秀拉看着园子里的男人,他的头发被风吹舞着,眼睛里闪着挖苦的光芒,她大叫道:“天啊,什么男性的优越!气死我了,这简直是在胡说!没人会理会这套鬼话的。”“那野猫就不理会,”伯基说,“可她感觉得到这是对的。”“是吗?”欧秀拉叫道。“谁相信这话!”“我相信。”“这就象杰拉德·克瑞奇对待他的马一样,是一种欺负弱者的欲望,一种真正的权力意志①,——太卑鄙,太下作了。”①原文是德文,出自尼采(1844—1900)的著作《权力意志》。“我同意,权力意志是卑鄙下作的。但对于米诺来讲,它的愿望是把母猫带入很稳定的平衡状态,令她与一个男性保持超常永久的和睦关系。你看得出来,没有米诺,她仅仅是只迷途的猫,一个毛绒绒的偶然现象。你也可以说这是一种权力意志。”“这是诡辩。”他站立着冲她笑了。他受了挫折,心里生气,可又感到有趣,不由得对欧秀拉羡慕甚至爱起来,她那么机智,象一团闪闪发光的火,报复心很强,心灵异常敏感。“我还没说完呢,”他说,“你应该再给我机会让我说完。”“不,就不!”她叫道。“你永远也不会相信,我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他回答。“你,骗子!”她真的生气了,大叫起来。“茶准备好了,先生。”女房东在门道里说。他们双双朝女房东看过去,眼神就象猫刚才看他们一样。“谢谢你,德金太太。”女房东的介入,让他们又陷入了沉默。“来喝茶吧。”他说。“好吧,”她振作起精神道。他们相对坐在茶桌旁。“真好喝!”她叫道。“自己加糖吧。”他说。他把杯子递给她。他的杯子等器皿都很好看。玲珑的杯子和盘子是紫红与绿色的,样式漂亮的碗和玻璃盘子以及旧式羹匙摆在浅灰与紫色的织布上,显得富丽高雅。但欧秀拉却从中看到了赫曼尼的影子。“你的东西够漂亮的!”她有点生气地说。“我喜欢这些玩意儿。这些东西本来就很可爱,让人打心眼儿里舒服。德金太太人很好,她把一切都考虑得很周到。”“是啊,”欧秀拉说,“这年头儿,女房东比妻子要好啊。她们当然比老婆想得更周全。在这儿,比你有了家室更自在,更完美。”“但你想象一下,这儿该有多空虚。”他笑道。“不,”她说,“我嫉妒男人们有如此完美的女房东和如此漂亮的住所。男人们有了这些就没什么憾事了。”“如果是为了养家糊口,我希望不至于如此吧。就为了有个家而结婚,这挺恶心的。”“同样,”欧秀拉说,“现在男人不怎么需要女人,是吗?”“除了同床共枕和生儿育女以外,就不怎么需要。从根本上说,现在男人对女人的需要是一样的,只不过谁也不愿意做根本的事情。”“什么根本?”“我的确觉得,”他说,“世界是由人与人之间神秘的纽带连结在一起的。最直接的束缚就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纽带。”“多迂腐的观点,”欧秀拉说,“为什么爱要是一种束缚呢?不,我不。要它。”“如果你向西走,”他说,“你就会失去北、东和南三个方向。如果你想一致,就消除了一切混杂的可能性。”[返回目录]第三篇 第十三章 米诺(4)“但爱的是自由啊。”她说。“别说伪善的话,”他说,“爱是排除所有其它方向的一个方向。你可以说它是一种自由。”“不,”她说,“爱情包括一切。”“多愁善感的假话。”他说,“你需要混乱状态,就这么回事。所谓自由的爱,所谓爱是自由、自由是爱之说纯属虚无主义。其实,如果你进入了和谐状态,这种和谐直到无法改变时才能变得纯粹。一旦它无可改变,它就变成了一条路,如同星星的轨道一样。”“哼!”她刻薄地叫道,“这是死朽的道德精神。”“不,”他说,“这是造物的规律,每个人都有义务,一个人必须与另一个人终生结合,但这并不意味着失去自我——它意味着在神秘的平衡与完整中保存自我——如同星与星相互平衡一样。”“你一把星星给扯进去,我就不相信你的话。”她说,“如果你说得对,就没必要扯那么远。”“那就别相信我好了,”他气恼地说,“我相信我自己,这就够了。”“你又错了,”她说,“你并不相信你自己。你并不完全相信你自己说的话。你并不真地需要这种结合,否则你不会对此说这么多,你会去得到它。”他一时间无言以对,愣住了。“怎么得到?”他问。“仅仅通过爱。”她挑衅般地回答。他在愤怒中沉默了一会儿说:“告诉你吧,我不相信那样的爱。你想让爱帮助你达到利己的目的,你认为爱是起辅助作用的,不仅对你,对谁都如此。我讨厌这个。”“不,”她叫,着象一条眼镜蛇那样仰起头,目光闪烁着,“爱是一种骄傲,我要的是骄傲。”“骄傲与谦卑,骄傲与谦卑,我了解你,”他冷冰冰地反驳道。“前倨后恭,再由谦卑到倨傲——我了解你和你的爱。它是一个钟摆,一种反复的弹跳。”“你确信你知道我的爱是什么吗?”她有点生气地讽刺道。“是的,我相信我知道。”他说。“你过分自信了!”她说,“一个人这么肯定怎么能对呢?这说明你是错的。”他深感懊恼,又不说话了。他们交谈着,斗争着,到最后他们都精疲力竭了。“跟我谈谈你自己的情况和你家人的情况吧。”他说。于是她对他讲起家人和母亲,她的第一个恋人斯克里宾斯基,以及她与斯克里宾斯基关系破裂后的经历。他默默坐着听她娓娓道来,似乎怀着敬意在听。她讲到伤心处,脸上显出难言的痛苦,那表情使她的面庞更楚楚动人。他似乎被她美丽的天性所温暖,他的心感到欣慰。“要是她真能对我立下终身誓约就好了。”他怀着一腔激情这样思忖着,但不抱任何希望,因而内心不禁发出一阵轻笑。“看来咱们都很苦啊。”他嘲讽般地说。她抬眼看看他,脸上禁不住闪过按捺不住的狂喜,眼中亮起一道奇异的光芒。“谁说不是啊!”她不管不顾地高声叫着。“这有点荒谬,不是吗?”“太荒谬了,”他说,“我真受够了这些折磨。”“我也一样。”看着她脸上那满不在乎的嘲讽神情,他几乎感到害怕了。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她都要一直走下去。这样一位放任恣肆的女子,有着无可阻挡的破坏力,太危险了,真让他害怕。可他心里又禁不住笑了。她走到他身边,把手放在他肩上,一双闪烁着奇异金光的眼睛盯着他,那目光很温柔,但又隐藏着一股魔鬼般的神情。“说你爱我,说‘我的爱’,对我说一句吧。”她请求道。他也盯着她,注视着她。他的脸上露出嘲讽的表情。“我已经够爱你了,”他生硬地说,“可我希望这是另一种爱。”“可为什么?为什么?”她低下头,弯腰把她那光滑诱人的脸贴向他,“难道这还不够吗?”“因为我们还有更好的东西。”他说着搂住她的腰。“不,不会的。”她用充满情欲的声音强烈又温顺,“我们只能相爱。对我说‘我的爱’,说呀,说呀。”她说着搂住他的脖子。他把她搂过去,温柔地吻着她,用似爱、似调侃的口气喃喃道:“是的——我的爱——我的爱。有爱就足够了。我爱你——我爱你。我别无所求。”“是的,”她低声道,柔顺地紧紧偎在他怀中。[返回目录]第三篇 第十四章 水上聚会(1)克瑞奇先生每年都要在湖上举行一次水上聚会。威利湖上有几艘游艇和几只划艇。客人们可以在宅院里的帐篷中饮茶,也可以到泊着游艇的湖边,坐在胡桃树的荫影下用餐。今年,学校的教职员同矿上的领导们一起聚会。杰拉德和他的弟妹们对这种聚会并不那么感兴趣,但每年一聚已成惯例。父亲喜欢聚欢,这是他唯一同附近的人一起乐一乐的机会。他喜欢给比他低下、从属服从于他的人施舍,但他的孩子们却喜欢和门当户对的人一起聚一聚,他们不喜欢比自己身份低的人,那些人表现出低三下四,还要露出感恩戴德的样子来,那副德行令他们生厌。但他们还是乐意参加聚会的,因为他们从小就参加这样聚会,更主要的是,现在父亲的身体健康情况太不好了,他们不忍心让他难过,否则他们会感到负疚。于是,劳拉高高兴兴地准备代替母亲作聚会的女主人,杰拉德则负责安排人们在水上游乐。伯基给欧秀拉写了信,说希望在聚会上见到她。虽然古迪兰鄙视克瑞奇家人居高临下的样子,但是,但只要天气好的话,她也愿意陪父母来一趟。聚会这一天,晴空朗朗,阳光普照,微微有点轻风。姐妹俩都穿着双绉绸衣,头戴柔软的草帽。古迪兰腰上束了一条黑、粉红和黄色宽宽的三色彩带,袜子是粉红的,帽沿上也装饰着黑、粉、黄三种颜色的边儿,帽子稍稍往下压着一点儿。她胳膊上还搭着一件黄绸衣,这一身打扮使她惹人注目,好像法国画展览中的一幅画一样。但父亲不喜欢她这一身打扮,生气地对她说:“你还不如把自己打扮成像圣诞节的彩色烟花,五彩缤纷地炸开才好!”不管怎么说,古迪兰看上去就是漂亮,光彩夺目,她穿这身衣服纯属做出挑衅的姿态。人们盯着她在她身后窃笑时,她就抓住机会大声用法语对欧秀拉说:“瞧瞧那些人的德性!怎么这样少见多怪的?”她说着回头去看那些窃笑的人们。“真是的,太不象话了!”欧秀拉的声音很清晰。就这样,姐妹俩战胜了自己的敌手。可她们的父亲却为此越发恼火。欧秀拉全身穿着雪白衣服,帽子是粉红色的,帽沿儿没有镶边儿,鞋子是深红色的,手上提着一件桔黄色的外衣,就这样,她们跟在父母身后向肖特兰兹走来。她们俩不停地在笑妈妈。妈妈今天穿了一件黑紫相间的条纹夏装,头戴一顶紫色草帽,拘谨地在丈夫身边走着,那样子比她的女儿们还腼腆。诚惶诚恐。丈夫象往常一样,最好的衣服穿在身上也是皱皱巴巴的,好像他还是个十分年轻的丈夫,在妻子化妆时,他刚抱过孩子一样。“看看前面这对年轻的夫妻吧,”古迪兰不动声色地说。欧秀拉看看她妈妈和爸爸,突然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两个姑娘又一次看到这对腼腆、不谙世故的老夫妻在前面走着,她们站在路上笑得流出了眼泪。“我们笑你呢,妈妈,”欧秀拉跟在父母身后笑得喘不过气来。布朗文太太转过身来,表情有点迷惑,不悦地问:“我有什么好笑的?我倒想知道。”她不相信她的外表上有什么地方不顺眼。她对任何批评都报以十足的平静与漠然,似乎她与此无关。她身上的衣服总有那么点碍眼,不太整洁。可是她穿着倒满不在乎。她天生就有贵族气。“你看上去很端庄,就象一位男爵夫人。”欧秀拉望着母亲那天真、迷惑不解的样温柔地笑道。“简直就是一位男爵夫人嘛!”古迪兰说。此时,母亲变得傲慢起来,她们俩又尖声地笑起来。“回家去,你们这一对儿傻瓜,嘿嘿笑的傻瓜!”父亲生气地喊着。“嘿——呣!”欧秀拉做了个鬼脸。父亲的眼睛开始冒火,真有些怒了。“别理这些傻瓜,”布朗文太太说完转身走自己的路。“咱们身后怎么跟着这么一对嘿嘿笑的傻孩子!”他报复地叫道。看到他如此动气,姐妹俩禁不住笑得更欢了。“你怎么跟她们一样犯傻?看她们干什么?”见丈夫动了真气,布朗文太太也生气了。“瞧,那边有人来了,爸爸,”欧秀拉逗乐儿似地警告他。他很快回头看了一眼,接着紧忙追上妻子,步子僵硬生气地往前走。姐妹俩跟在他们身后,笑得快断气儿了。等人走过以后,布朗文笨拙地大叫道:“要是再这样,我就回家去。在大庭广众之下拿我当猴儿耍,真该死,见鬼!”他真发火了,听他这样歇斯底里地叫喊,姑娘们的笑声戛然而止。但她们的心中有种轻蔑的感觉。她们不爱听他那句“大庭广众之下”。她们为什么要在乎什么“大庭广众”呢?古迪兰和稀泥道:“我们笑并不是要伤害你,”她的话虽然是在抚慰他,可说话的声调太粗鲁,让她的父母不舒服。“我们笑,是因为我们爱你。”“我们走在前面吧!他们如果这样生气。”欧秀拉生气地说。就这样,他们四人来到了威利湖畔。湖水蔚蓝而优美,阳光洒在斜坡草坪上,陡峭的山崖上覆盖着茂密的林木。小小的游船从岸边缓缓驶向湖里,船上坐满了人,传来阵阵欸乃声。朝停船房远远望去,可看到一群衣着鲜艳的人聚在那儿。[返回目录]第三篇 第十四章 水上聚会(2)“瞧啊!”古迪兰压低声音道,“有那么一大群人呢!想想看,咱们在他们中会有什么感觉。”古迪兰对人群的恐怖也抚乱了欧秀拉。“看上去很可怕。”她不无焦虑地说。“那都是些什么人啊!”古迪兰仍旧压低嗓门儿烦恼地说,但她毫不犹豫地向前走着。“我想,我们应该远离他们。”欧秀拉不安地说。“要是躲不开,我们可就进退两难了,”古迪兰说。她对人群表现出来的极端厌恶与恐怖令欧秀拉忧心忡忡。“我们没必要和他们呆在一起。”她说。“让我跟他们在一起呆五分钟就会受不了的。”古迪兰说。她们又朝前走了一程,看到一个警察站在大门旁,就停了下来。“还有警察呢,把你围在里面!”古迪兰说。“嘿,这事可够有意思的。”“我们最好照看着爸爸和妈妈。”欧秀拉不安地说。“妈妈可是完全能坚持到聚会结束的。”古迪兰有点不屑地说。但欧秀拉知道父亲心中不高兴,他生气了,为此她深感不安。她们在门口等着父母的到来。高大,瘦削的父亲衣服皱皱巴巴的,象个孩子一样烦恼,气乎乎的,他就要参加这次的社交活动了。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绅士,没什么别的感觉,他只是感到愤愤然。欧秀拉站在他身边,把门票交给警察,四个人就并肩进门来到草坪上。父亲高高的个子,红光满面,细细的眉毛生气地紧锁着;他妻子肤色很好,人很萧洒,头发往一边梳着;古迪兰则睁大了又黑又圆的眼睛,柔和的脸庞上毫无表情,几乎沉郁着脸,所以虽然此时脚是向前走,可心里好像有敌对情绪在往后退。欧秀拉则表情迷茫,每当她处于尴尬的处境时,她都露出这样的表情。伯基可真是个天使。他微笑着向他们迎上来,可这种姿态总有那么点做作。不过,他摘下帽子,对布朗文家的人投来了真心的笑,为此布朗文亲热地招呼道:“你好啊?你身体好些了吧?”“是的,好多了。你好,布朗文夫人。我同古迪兰和欧秀拉很熟。”他笑着,眼睛里透着热情的目光。对于女人,特别是不太年轻的女人他表现出一种温柔,讨好的态度。“对,”布朗文太太淡漠但满意地说,“我常听她们说起你。”伯基笑了。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聚在一起,一些女人手中握着茶杯坐在胡桃树荫下,一个穿晚礼服的男仆来回奔走。几位姑娘打着伞在格格地傻笑。一些刚划完船上岸来的小伙子盘着腿坐在草地上,他们没穿外衣,只穿衬衫,袖子很有男子气地挽起来。手放在白色法兰绒裤子上,考究的领带随着他们跟年轻女子调笑而飘荡着。“唉,”古迪兰想,“他们难道不会穿上外衣,礼貌点吗?”她对那个头发湿乎乎地贴在后脑勺,双眼放肆地四处张望的小伙感到很恶心。赫曼尼·罗迪斯来了,她身着一件镶白边的漂亮长袍,长长的围巾上绣着花朵,头上顶着一只素色的帽子。她看上去着实有点令人吃惊,几乎令人害怕。那米色的绣花围巾长长地在她身后拖着,一路拖过来,直垂到地上,显得她更高大了。浓密的头发盖住额头直垂到眼睛上方,苍白的长脸上表情奇特,而浑身上下却色彩斑斓。“她看上去很怪。”古迪兰听到身后几个姑娘在窃窃私语,她真想杀了她们。“你好啊!”赫曼尼边走边和蔼地招呼着,并向古迪兰的父母投去一瞥。这对古迪兰是个难堪的时刻,把她气坏了。赫曼尼的阶级优越感太强了,她纯粹出于好奇心而结识别人,似乎人家是展览会上供人参观的动物。古迪兰自己也一样这么做,但她却恨别人这么对待她。赫曼尼似乎要给布朗文家的人很大面子,把他们领到劳拉·克瑞奇接待客人的地方。“这是布朗文太太,”赫曼尼介绍说。身着挺阔的绣花亚麻衣的劳拉同布朗文太太握了手表示欢迎。然后杰拉德来了,他今天穿着白裤子,上身着一件黑棕两色的运动茄克,看上去很帅气。他也认识了布朗文夫妇,并跟他们攀谈起来,不过他把布朗文太太当作贵妇人对待,可没把布朗文先生当作绅士待,他的举止太分明了。他的右手受伤了,不得不用左手同别人握手,右手包着绷带,插在衣服口袋里。游艇徐徐驶来,船上音乐声大作,人们在甲板上兴高彩烈地向岸上的人打着招呼。杰拉德去照顾人们上岸,伯基在为布朗文太太端茶,布朗文已经和学校的人们聚到一起了,赫曼尼坐在布朗文太太身边,两个姑娘到码头上去观看靠岸的游船。游艇响着汽笛欢快地驶来,然后轮桨停止了转动,艇上的人把绳子扔上了岸,游艇轻轻地漂到岸边。游客们互相拥挤着急着上岸。“等一下,等一下!”杰拉德扯着嗓子命令着。等绳子拴紧,跳板搭好人们才能上岸。过了一会儿,人们就潮水般鱼贯而出,吵吵嚷嚷着,好象刚去了美国一趟回来似的。“太好了!”年轻姑娘们叫着,“太妙了。”船上的侍者手提篮子跑进停船房里。船长在驾驶台上散步。杰拉德看到一切都安全,便朝古迪兰和欧秀拉走来。[返回目录]第三篇 第十四章 水上聚会(3)“你们不想乘船游湖,在船上吃吃茶吗?”他问。“不,谢谢。”古迪兰冷漠地说。“你不喜欢水吗?”“水?我很喜欢。”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不喜欢坐游船吗?”她一时没有回话,然后才慢吞吞地说:“不,我一点都不喜欢。”她的脸红了,似乎正为什么事生气。“人太多了。”欧秀拉解释说。“是吗?”他笑道,“要上船的人确实很多!”古迪兰转身神采奕奕地问他:“你在泰晤士河上坐过汽船吗?从威斯特敏斯特大桥一直坐到里士满?”“没有,”他说,“从没有。”“噢,我可受过这种最难受的罪!”她很激动,吐字快极了。脸色也红了,“简直就没坐的地方,挤死了。头顶上一个男人一路上都在唱什么‘在海的摇篮里摇呀摇’。这人是个瞎子,带着一只手提风琴。他想要钱。你可以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下面总往上冒午饭味儿和机油味儿。这船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好几个小时。一到岸上,那些调皮的男孩子一直追着我们的船跑,他们在泰晤士河岸上的泥淖中奔跑,泥水没到腰部,他们把裤子抛在身后,在泥水里跑着,脸一直冲着我们,他们嘴里不停地说‘先生,行行好吧,行行好,先生’。真象一群烂臭的尸体。甲板上的男人们看到孩子们在泥水中奔跑,就大笑着,时时扔半个基尼给他们。如果你看到钱扔出去时,孩子们是如何眼盯着钱跳进泥水中,你会觉得连秃鹫和豺狼都不愿意接近他们。我再也不想坐游船了,再也不了。”杰拉德一直盯着她,目光闪烁着。倒不是她说的话令他激动,而是她本人令他心动。“是啊,”他说,“每一个文明的躯体内都有害虫。”“为什么?”欧秀拉叫道,“我身上可是没有。”“这还不算,我说的是整个事情的性质——男人们笑着把这些孩子当作一种消遣,扔几个小钱,并且一笑置之。女人则叉开肥胖的大腿,口里没完没了地吃着。”古迪兰说。“很有道理。”欧秀拉说。“这些男孩子们并不是害虫;大人们自己才是害虫,正象你说的那样,这是个整体的问题。”杰拉德笑了。“没关系。”他说,“你们不坐船就算了。”古迪兰听到他的话好像带有指责的意味,顿时脸就红了。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杰拉德象一位哨兵一样监视着人们走上船。他长得很漂亮,很镇定。可他那和军人的警觉的神气,却令人看了心烦。“你打算在这儿用茶还是到房子那边用?那边草坪上有一座帐篷。”他说。“可不可以给我们一艘划艇我们自己划出去?”欧秀拉说,她总是这样说话不假思索。“出游?”杰拉德笑问。“你听我说,”古迪兰听了欧秀拉的直言,红着脸解释说:“我们不认识这儿的人,几乎全然是生客。”“哦,不过我可以马上让你们认识一些人。”他轻松地说。古迪兰盯着他,想看看他是否心怀歹意。然后她对他笑道:“你知道我们的意思。我们能不能上到那儿去,看一看湖边的景致?”她说着,手指指向湖边草坪那边山上的林子,那片林子着实美。“我们甚至可以在那儿沐浴,那儿的光线是多么美啊!真的,那儿就象尼罗河流域中的一段,你可以想象那是尼罗河。”看到她对远处景物所表现出的过分热情,杰拉德笑了起来。“你觉得那儿够远吗?”他调侃地说完又补上一句:“是的,如果我们有一条船,你就可以去那儿了,那儿似乎显得远离尘世。”说着他扫了一眼湖面,数了数湖上的划艇。“那多么美啊!”欧秀拉渴望地喊起来。“你们想不想喝茶?”他说。“噢”,古迪兰说,“我们可以喝一杯,然后就走。”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笑了。他有点不高兴,但仍然开玩笑道:“你会划船吗?”“当然,”古迪兰冷冷地说,“划得很好。”“对,是的,”欧秀拉说,“我们俩都划得很好。”“可以吗?我有一条独木舟,我怕别人驾驶它会淹死,就没推出来。你认为你也可以划独木舟吗?安全吗?”“哦,一点问题都没有!”古迪兰说。“真了不起!”欧秀拉叫道。“可别出事儿啊,为我想想,可别出事儿,我是负责水上游览的。”“不用担心。”古迪兰很有信心地说。“而且我们还是游泳高手。”欧秀拉说。“好吧——那我让他们给你们带上些茶点,让你们去野餐——这主意怎么样?”“太棒了,你这样安排简直太好了!”古迪兰叫了起,心里暖烘烘的,脸都红了。她温情地把脸转向他,并将她的感激注人了他的心中。这让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伯基在哪儿?”他目光闪烁着问,“他可以帮我一把。”“你的手是怎么回事?伤着了?”古迪兰默默地问,似乎是在避免什么亲昵的表现。她还是第一次提起他的手受伤的事。她如此奇怪地绕开这个话题,令杰拉德重又感到些慰藉。他把手从衣袋里抽出来看看,手上缠着绷带,然后又把手揣进衣袋中去。古迪兰看到裹着的手,不禁感到一阵颤抖。[返回目录]第三篇 第十四章 水上聚会(4)“哦,我一只手也可以,划子很轻。”他说,“鲁伯特在那儿——鲁伯特。”伯基离开他的岗位,朝他们走来。“你这只手是怎么伤的?”欧秀拉终于关心地提出这个问题。“我的手吗,”杰拉德说,“它给卷到机器里去了。”“天啊!”欧秀拉说,“伤的重吗?”“是啊!”他说,“当时特别疼,现在好得多了,手指被压碎了。”“噢!”欧秀拉似乎痛苦地说,“我讨厌那些自己伤害自己的人。我都感到疼。”说着她的手都抖了。“你打算怎么办?”伯基问。两个男人抬来棕色的独木舟,放入水中。“你确信你乘这船安全吗?”杰拉德问。“没问题。”古迪兰说,“如果有什么问题,我就不会那么笨地愿意坐进这艘小船里的。我和艾伦德尔也曾有过这么只小划子,所以我向你们保证,绝对不会有危险。”说着话,她象男人一样下了保证,然后就和欧秀拉踏上纤小的船,悄然划去。两个男人站在岸边看着姑娘们。古迪兰在划船,她知道男人们盯着她,搞得她划船速度慢了,动作也笨拙了许多,脸涨得象红旗一般。“太感谢了,”她在水上冲他说。“太妙了,就象坐在一片树叶上一样。”他对她的比喻报之一笑。她的声音颤抖着,很奇特,一直从远处传来。他看着她把船划远了。她身上很有一股孩子气,她对别人的话很容易相信,对人也恭敬,就象个孩子一样。他一直看着她划船。对古迪兰来说,扮演成一位依赖杰拉德的孩子气女人是一件真正快活的事,他站在码头上,穿着白衣,那么漂亮,精干,再说,此时此刻,他是她认识的最重要的男人。对站在杰拉德身边的伯基,她一点也没注意,他不过是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儿罢了。此时她的注意力全被一个人所占有。小船沿着湖边悠悠行进着,一路上经过了草坪上沿柳荫架设的帐篷,再顺岸边划下去,可见到夕阳照耀下斜草坪泛着金光。别的船只在对岸岸边树荫下航行,远处传来船上人们的欢笑声。但古迪兰却朝金光照耀下的树丛划去。姐妹俩发现了一小块地方,有小溪流入湖中,溪边长满了芦苇,粉红色的排草花也满溪边都是,岸边是一片沙石滩。她们在这儿下了船,脱掉鞋袜,悄然推着船向草丛移过去,把船靠了岸,然后兴高采烈地四下里张望着。她们在这荒无人烟的小溪口感到甚是寂寞。树林子就在她们身后的小山坡上。“咱们先稍微游一会儿,”欧秀拉说,“然后再喝茶。”她们向周围打量一番,发现没有人能看得见她们或靠近这里。不一会儿工夫,欧秀拉就甩掉衣服赤着身子下了水。朝湖里游去。然后古迪兰也游上来了。她们就围着小溪口静悄悄但却是兴致勃勃地游了好一会儿,然后她们就爬上岸重又钻入林子中,那样子真象居住在山林泽国中的仙女儿。“自由了,真美啊,”欧秀拉赤裸着身体、披散着头发在树林间穿梭着。这些树大多是山毛榉,挺拔参天,很有气势,青灰色的树干互相交错,像耸立在那儿的脚手架,四处都是绿绿的小树枝。树林的北边却很空旷,像开了一扇窗,远方明亮的天空便从那儿显露出来。两个姑娘又跑又跳了一阵,把身上的水都抖干了,然后迅速穿上衣服坐下来品着茗香。她们坐在小树林的北面,沐浴着金色的阳光,对面是绿草茵茵的小山,这儿可真是个僻静,很有野味儿的去处。茶很热,很香,还有夹着黄瓜,鱼子酱的小三明治和酒饼。“哎,你觉得痛快吗?”欧秀拉大声说,两眼注视着妹妹。“欧秀拉,我觉得特别痛快,目送着下落的夕阳。”“我也是。”当姐妹二人一起做些喜欢做的事时,她们的世界就是一个完整的,属于自己的世界。这一时刻太美好了,自由,欢乐,一切都象孩提时代的冒险一样美妙,快活。吃完茶点,两位姑娘默默地坐得出神。过了一会儿,欧秀拉轻声唱起《塔劳的安馨》。她的女高音很动听。古迪兰静静地坐在树下听着,心中渐渐产生了一种向往的感觉。欧秀拉一个人自我陶醉着,那么安祥、满足,自然而然地哼着歌儿,自我感觉很好,她这样子让古迪兰感到受了冷落。古迪兰总感到自己脱离了生活,是个局外人,而欧秀拉则是个参与者,为此古迪兰很痛苦。她感到自己被否定了,不得不要求别人注意自己,与自己建立联系,这让她十分难受。“我跳达尔克罗兹舞来配你的曲子好吗?”古迪兰嗫嚅道。“你说什么?”欧秀拉抬起头惊讶地问。“你唱,我跳达尔克罗兹舞,行吗?”古迪兰并不高兴地重复了一遍。欧秀拉绞尽脑汁想着。“你跳——?”她不明白地问。“达尔克罗兹舞。”古迪兰说,她让姐姐问得很难受。“哦,达尔克罗兹舞!我一时想不起来这个名字了。跳吧,我很喜欢看你跳。”欧秀拉象孩子一样惊喜地大叫,“那我唱什么呢?”“唱你喜欢的任何曲子都行,我按照曲子的节奏跳。”可欧秀拉怎么也想不起该唱什么来。但她还是戏谑地笑着唱起来:[返回目录]第三篇 第十四章 水上聚会(5)“我的情人——是一位十分高贵的姑娘——”古迪兰开始伴着歌声以和谐的舞姿跳起来,她跳得很慢,似乎有看不见的链条拴住了她的手脚。她伸开双臂做飞翔状,脚步缓缓移动着,手和胳膊做出有规律的动作。然后张开双臂,高举过头,款款地分开下来,微微昂起头。她的脚一直伴着歌声不停地跺着、跳着、踏着,好像这只歌是一种咒语,她那洁白的沉迷的身躯,狂醉地颤抖,象什么奇妙咒语一般。欧秀拉坐在草地上唱着歌儿,笑着,似乎这是一个大玩笑。在金色的阳光照耀下古迪兰做着复杂的颤动,飘舞与荡漾的动作,只见她伴着跳动的节奏毫无意识地缩成一团,她的身体完全被一种未知的却影响着人的节奏所控制,这一切令欧秀拉产生了宗教仪典的联想。“我的情人是一位十分高贵的姑娘,她是一位黑美人。”欧秀拉嘲讽地边笑边唱,古迪兰则越舞越快、越狂,她用力跺着脚,似乎要甩掉什么束缚。只见她甩着胳膊、跺着脚,然后昂起头、袒露着漂亮的脖颈、微闭着双目奔跑起来。红红的落日正在西沉,一轮淡淡的月痕挂在了天空上。欧秀拉正沉浸在自己的歌声中,突然古迪兰停止了舞步,轻声地、调侃地叫道:“欧秀拉!”“哦?”这声呼唤把欧秀拉从沉迷中惊醒。古迪兰伫立着,脸上挂着嘲弄的笑容,手指着边上。“噢!”欧秀拉突然惊叫着站起身来。“没什么可怕的!”古迪兰讥讽道。在她们的左边有一群高原小牛,在傍晚的余晖中,它们显得色彩鲜明,皮毛柔软光润,岔开的犄角高高指向天空,嘴向外凸着,好像好奇的样子,像是它们已经知道姐妹俩在那儿干些什么。它们的眼睛透过蓬乱垂下的毛发射出亮光,裸露的鼻孔下全是阴影。“它们不会冲着咱们过来吧?”欧秀拉害怕地叫道。古迪兰平日里很怕牛,现在却摇摇头,将信将疑、露出嘲讽的样子,嘴角上带着一丝儿笑说:“欧秀拉,这些牛看上去不是很漂亮吗?”那声调很高,很刺耳,就象一只海鸥在叫。“漂亮,”欧秀拉抖着声音说,“但它们会不会来伤害我们?”古迪兰再一次不可思议地看看姐姐,摇摇头。“我保证它们不会的。”她好像在说服自己似地说。而她仿沸相信自己身上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想要试试看,“坐下继续唱。”她又用刺耳的尖声冲姐姐说。“我害怕,”欧秀拉望着牛群叫着。只见这群粗壮的牛默立着,黑色的眼睛露出刻毒的光芒。最终欧秀拉还是以原先的姿式坐了下来。“它们不会怎么样的,”古迪兰高声道,“唱点什么吧,你唱唱就没事了。”很明显,古迪兰满怀激情,要在这些粗壮、剽悍的牛跟前跳舞。欧秀拉用走了调的声音唱道:“在田纳西的路上——”欧秀拉的声音很紧张。古迪兰不管这些,舒展双臂,昂起头,剧烈颤抖着向牛群舞过去。她着了魔似地冲着牛群耸起身体,似乎有点疯狂地跺着脚。她的胳膊、手腕、手掌时而张开,时而上举、时而放下、时而伸直、伸直后再放下。她向牛群高高颤抖地挺起胸,喉颈也似乎在某种肉欲中变得兴奋起来。她不知不觉地离牛群越来越近。一个白色的身躯慢慢靠近它们,如痴如醉,用奇怪的扭动向牛群逼去。牛群似乎在等待。等她一过来,突然把头一低,但眼睛还一直注视着她,好像进入了催眠状态。当她的身体扭着催眠舞时,它们的犄角光洁地竖立着。她感到牛的胸膛里放射出一道电流直冲向她的手掌。她抚摸着它们,真正地抚摸,一阵恐惧与喜悦的热流传遍全身。而欧秀拉却像被咒语控制住一样扯着嗓子唱着既无力又走调的歌,歌声像咒语一样划破了傍晚的天空。古迪兰能听到牛沉重地呼吸着,它们无法控制自己,既对这歌声着迷,又感到害怕。哈,这些苏格兰公牛,皮毛光滑,野性的公牛!突然一头牛打了个响鼻儿,低下头向后退着。“呜——呜!”一阵大喊声忽然从林边传过来。牛群很自觉地散开,转过去跑到山坡上,跑的时候它们的毛发好像头一样地在抖动。古迪兰站在草地那边,停住了跳舞。欧秀拉站了起来。原来是杰拉德和伯基来找他们,是杰拉德大叫一声驱走牛群的。“你们这是干什么呢?”他有点恼火地高声叫道。“你们来这儿干什么?”古迪兰生气地叫了起来。“你知道你们做的这是什么事吗?”他重复道。“我们做韵律体操呢。”欧秀拉颤抖着笑道。古迪兰远远地站在那儿用两只又黑又大的眼睛生气地瞪着他们。接着她转身向山坡朝牛群走去。那些牛在山坡上聚成一群,像被咒语镇住在那里。“你到哪儿去?”古拉尔德冲着她喊,他沿着山坡追过去。太阳已落到山后,阴影开始慢慢笼罩大地。在上方的天空里还可以看到太阳的余晖。“那支歌儿伴舞可不怎么样。”伯基脸上透着嘲笑对欧秀拉说。说完他又喃喃地自唱自跳起来,那舞姿很奇怪,四肢和全身都放松了,双脚疾速地踢蹋着。他的脸象平时一样苍白,身体象影子一样松驰、颤动着。[返回目录]第三篇 第十四章 水上聚会(6)“我觉得我们都疯了。”她有点恐惧地笑道。“很可惜,我们无法更疯狂,”他边舞边说。突然,他向她倾斜过身子,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手指,脸对着脸凝视着她,苍白地笑了。她感到受了侮辱,向后退去。“你生气了——?”他调侃道,一下子变得缄默、拘谨起来。“我还以为你喜欢这样又唱又跳呢。”“我不喜欢。”她困惑、迷惘甚至是受了侮辱似地说。但他那上下扭动摇来晃去的身子还有那带着讥讽的笑吸引了她。可她还是不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并且坚决表示不喜欢的看法。这种情形对于一个平时仪表堂堂、大谈人生哲理的人,几乎算是一种亵渎。“为什么不喜欢呢?”他打趣道。说完他又跳起那种莫名其妙的舞,他身体荡着、晃着,舞得很快,眼睛不怀好意地看着她。他就这样时跳时停,离她愈来愈近,脸上露着嘲弄的笑和莫名其妙的表情向她凑过来,如果她不向后躲的话,他还会再次吻她。“不,别这样!”她大叫,特别害怕。“不管怎样,你仍是一个科迪丽娅①,”他调侃道。她被这句话刺痛了,似乎这是对她的污辱。她知道他故意这样说,这样做,真令她难堪。①莎士比亚《李尔王》中李尔王最小的女儿,她真心爱父亲。“那你呢?”她回敬道,“你为什么总要把你的心挂在嘴边上?”“这样我就可以更容易地把它吐出来呀,”他对自己的反唇相讥很满意。此时杰拉德正全神贯注地跟在古迪兰身后大步流星地追上山去。斜坡上那群牛正俯视着他们,男人穿着白衣服围着女人白色的身体转。不过它们注视的是那个慢慢走向它们的古迪兰。她停了片刻,回头看了一眼杰拉德,又转身看着牛群。她突然高举起双臂,直向那群头上矗着长角的公牛扑过去。她脚步微颤着跑了一程,然后停下来看看它们,继而又张开双臂直冲过去。牛群都不再趴着不动,它们后退几步,它们害怕地发出哼声,头抬离了地面,然后拔腿就跑,一阵子到了远处,在暮色下成了一各个小黑点,但仍在飞奔。古迪兰仍然凝视着远去的牛群,脸上一副轻蔑的表情。“你为什么要让它们发疯?”杰拉德追上来问。她把头扭到一边去不理他。“这样不安全,你知道吗?”他坚持说,“要是它们转过身来,那可太可怕了。”“转身,转到哪儿去?转身逃走吗?”她讥讽道。“不,”他说,“转身冲着你来。”“向我冲过来?”她嘲讽地说。他弄不清她这话的意思。“不管怎么说吧,反正那天它们把一位农夫的母牛给顶死了。”“我管那些干什么?”她说。“可我得管,”他说,“因为那是我的牛。”“它们怎么成了你的?!你并没有把它们吞到你肚子里去。给我一头好了。”她伸出手说。“你知道它们现在在哪儿。”他说,用手指着远方,“如果你喜欢,我下次送你一头。”她用一种不可理解的眼神看着他。“你是不是以为我怕你和你的牛?”他阴郁地眯起眼睛,脸上堆起霸道的笑容。“我为什么那么想呢?”他说。她细小的黑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他,她向前一靠,手一扬,用手背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打了一巴掌。“这就是原因。”她嘲弄地说。她心里涌上一股强烈的欲望,要跟他狠斗一场。她排除了一切恐怖与惊慌,要按自己的意愿做事,她什么都不怕。这轻轻的一耳光使他倒退了一步。他脸上没有人色,两眼发黑,充满了危险的怒火。一时间他说不出话来,只感到怒火中烧,心都要迸裂开来,他无法控制自己汹涌的感情洪流。似乎黑色情感的水库在他内心崩塌、淹没了他。“这可是你先出击的。”他压低嗓门儿,柔和地说,那声音似乎是她心中的一个梦,而不是外界传来的话音。“我还要打最后一下。”她不自禁地回敬了一句,仿佛很坚定。他沉默了,没有反驳她。她站立着,漫不经心地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到远处。在她意识的边缘,她在问自己:“你为什么表现得如此无礼、如此可笑?”但她阴郁地把这个问题从头脑中打发掉了。可她又无法彻底摆脱掉这个问题的纠缠。杰拉德脸色苍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的目光很有神,且十分专注。她忽然回头看着他:“是你让我这样做的,你心里明白。”她的话里有话。“我?怎么了?”他问。她转过身朝湖边走去。山下,湖水上亮起了灯光,薄暮中淡淡的灯光在水上流曳。夜象黑漆一样在大地上涂抹着,天空倒显得苍白,樱草花儿和湖水看上去也是那样苍白。远处码头上,小光点在暮色中排成了五颜六色的一条线。游艇上灯火通明。而在周围,却是伸展的树林的阴影。杰拉德身着白色夏装,象一个白色的精灵一样随着古迪兰走下草坡。古迪兰等待着他跟来。等他上来以后,古迪兰伸出手触到他,柔声地说:[返回目录]第三篇 第十四章 水上聚会(7)“别生我的气。”他全身传过一股暖流,顿时神情发木,但他还是结结巴巴地说,“我没生气,我是在爱着你。”他神情不稳,用了很大的努力才控制住自己没做出什么反常的事情。她轻轻一笑,声音中带着嘲弄,不过这笑声很能抚慰人心。“这也是一种解释。”她说。可怕的眩晕象沉重的负担压着他的头脑,他失去了一切控制,他无法忍受了,于是一把揪住她,他的手象铁爪一样。“这样很好,是吗?”他说着抱住她。她看着面前镶着一双凝眸的脸,血液变冷了。“是的,这样很好,”她轻柔地说,声音很弱,像一个女巫在讲话,又像是吃了麻醉药。他毫无意识地在她身边走着。他们发现伯基和欧秀拉坐在船边谈笑着。伯基在逗欧秀拉。“你闻到小芦苇散发出的味道吗?”他用鼻子呼吸着空气,说他有很敏感的嗅觉,而且能分辨出是什么味道。“这气味很香。”她说。“不,”他回答,“要提防着点。”“为什么要提防?”“它在呼吸,不停地呼吸,是一条黑暗的河,”他说,“这儿生长着百合花,也有毒蛇出没,总在滚动着鬼火。我们从没注意过,鬼火总在向前滚动着。”“怎么会有鬼火?”“有一条河,一条黑色的河。我们总是认为银色的生命的河流是不断向前奔淌的,让整个世界向着光明流呀,流呀,流呀,流向天堂,流进明亮的永恒的河流,挤进天使的天堂,但另一条河是我们的现实——”“什么样的另一条河?我从来不知道还有什么另一条。”欧秀拉说。“那是你的现实世界。”他说,“那是死亡的黑色河流,你可以看到它就在我们体内流淌,如同其它河流一样地流着——黑色的腐烂河流。而我们的花朵是出生于大海的女神阿芙洛狄特,她代表着我们今日的现实,是闪着磷光的十全十美的白色花朵。”“你的意思是说,阿芙洛狄特代表着真正的死亡?”欧秀拉问。“我的意思是,她是代表死亡过程的神秘花朵,是的,”他说,“当整个造物主的河流消逝以后,我们发现自己处在倒退的过程中,我们成了毁灭性创造的一部分。阿芙洛狄特是在整个世界消亡的第一次振颤中出生的——然后才是蛇啊,天鹅啊,荷花啊,芦花啊,还在古迪兰和杰拉德——都诞生于毁灭的创物过程中。”“还有我和你——?”她问道。“也许,”他回答,“我们是否全部都是那样,我还不敢肯定,但有一部分肯定是好。”“你觉得我们是死亡之花,我认为我们似乎不是。”她反对说。他沉默了片刻。“我并不觉得我们完全是,”他说。“有些人纯粹是黑色的腐烂花朵——百合。但也会有一些火一般热烈的玫瑰。你觉得呢?”“我不太肯定,”欧秀拉说,“可是,如果人们都是死亡之花——不管他们是不是花,那又怎么样呢?死亡之花与花有什么不同呢?”“没什么不同——但又完全不同。死一直在持续,如同生一直在持续一样。”他说,“这是一个发展过程,最终结束于天地的尽头——世界的灭亡,如果你愿意这么以为的话。不过,为什么世界的开始和世界的末日不一样呢?”“我认为事情并不是这样。”欧秀拉生气地说。“当然一样,最终是一样的,”他说。“它意味着新的一轮创造又开始了——当然不是指我们。世界的末日,我们是末日,是恶之花。如果是恶之花的话,我们就不会是幸福的玫瑰。”“可我觉得我是,”欧秀拉说,“我认为我是朵幸福的玫瑰花。”“是预先做的吧?”他嘲弄地问。“不,是真正的。”她回答,感到受到了伤害。“如果我们是末日,我们就不会是开端,”他说。“不,我们是开端,”她说,“开端是从末日开始的。”“是在它之后,而不是从它本身产生。是在我们之后,而不是从我们本身产生。”“你真可怕,你知道,真的,”她说,“你想毁灭我们的希望,你想让我们成为行尸走肉。”“不,”他说,“我只想知道我们到底是什么东西。”“啊,”她愤怒地喊道,“你只想让我们知道死亡。”“你说的很对,”夜幕中传来杰拉德柔和的声音。伯基站起身。杰拉德和古迪兰走上前来。沉静中大家都开始吸烟。伯基给大家点上烟。火柴的光在昏暗的暮色中闪烁。他们几人静静地在水边吸着烟。湖面变得暗淡下来,湖周围的陆地罩上了夜的帷幕,湖上的亮光渐渐隐去了。周围空气中有一种让人不可捉摸的东西,不知何处传来班卓琴一类的音乐声。空中昏黄的光照消失。月光渐渐亮起来,像在微笑着把清辉洒向大地。对岸黛色的林子隐入黑夜中去了。黑夜中,时而流曳着几道光线。湖面上,远远地闪烁着魔幻般的几缕光芒,象苍白的珠光,淡绿、淡红、淡黄三色兼而有之。一阵阵音乐声从游艇上传来。船上灯火通明,划出了黑影,在灯光中可隐约看出它的轮廓。它慢悠悠地漂溢出一阵阵音乐。[返回目录]第三篇 第十四章 水上聚会(8)一切都让灯光照亮了。这边,那边,无论是在朦胧的水面上还是在湖的尽头,都闪着灯光。那儿的湖水在最后一丝亮光的映照下成了银白色,没有一丝阴影,只有从看不见的船上流泻出的孤独、细弱的灯光。没有桨声,小船悄悄地从惨淡的光线下驶入丛林笼罩下的黑夜中去,船上的灯笼似乎要燃起大火来,像火球一般,朦胧的红光在船上闪烁。湖水中映出点点跳跃着的灯光。水面上,到处都倒映着这些无声的流火。伯基到大船上借了几个灯笼,四个白色的身影围在一起点灯。欧秀拉打起第一盏灯笼,伯基划亮火柴,从红色的灯笼口探进去,点亮了底部的蜡烛。灯笼亮了,大家都后退一步,观看从欧秀拉的手边垂下的绿色的灯笼,象一盏绿色的月亮在闪光,灯光辉映着她的面庞。灯光摇曳着,伯基低头看着灯笼顶上的通气孔,他被照得像个幽灵,也有点像恶魔,而他自己却没有意识到。欧秀拉高高地站在他后面。她的身上模糊昏暗,因为光线被挡住。“这样就可以了。”伯基小声说。说着她举起灯笼,灯光惊动了一群鹳,群起飞离黑魆魆的大地,飞掠过深蓝色的天空。“真美啊!。”她说。“好可爱呀,”古迪兰附和道。她也想优美地打起一盏灯笼。“给我点一盏,”她说。杰拉德无能为力地站在一旁。伯基点亮了她举着的灯笼。她的心焦虑着等待看灯笼的风姿。这是一盏樱花草色的灯笼,上面有一些鲜花被绿叶包围着,在淡的苍穹下开放,蝴蝶在周围翩翩飞舞,光线十分明亮。古迪兰激动地大叫道:“太美了,啊,真是太美了!”她的心确实陶醉在美之中了,她高兴得无法自己。杰拉德靠近她,头伸向光环,好像要看灯笼。他靠近她,碰到她的身体,和她一起注视闪着淡黄色光晕的圆球。她转头看到他的脸被光映得发亮。他们在这光环中紧挨着站在一起,把别的一切都排除在外了。伯基朝旁边看看,走过去为欧秀拉点燃第二盏灯笼里的蜡烛。这个灯笼有淡红色的海底,在透明的海水之中,横行着黑色的螃蟹,海草在漂晃,海水上面的颜色渐渐变成了如火的红色。“你既有了天堂,又有了海洋。”伯基对她说。“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大地。”她望着他照管灯火的手说。“我想我的第二只灯笼都快想死了。”古迪兰声音大声叫道。伯基走过去点燃这只灯笼。它涂着可爱的深蓝色,底座是红色的,一条白色的大乌贼正卷起细小的白色浪花儿来。乌贼在灯笼中心眼刃青一动不动的注视着,一副凶狠的样子。“真是太可怕了!”古迪兰害怕地大叫起来。她身边的杰拉德忍不住轻声笑了。“就是太可怕了嘛!”她惊叫道。杰拉德又笑道:“跟欧秀拉换换,换那只螃蟹的。”古迪兰沉默了一会儿。“欧秀拉,”她说,“你能受得了这么可怕的东西吗?”“我觉得这种颜色很美。”欧秀拉说。“我也认为这样。”古迪兰说,“但你能忍受让这个东西挂在你的船上吗?你难道不想马上把它毁掉吗?”“哦,不,”欧秀拉说,“我不想毁了它。”“那你拿那只螃蟹的换这一盏行吗?你真地不介意吗?”古迪兰走过去换灯笼。“不介意。”欧秀拉说着把那个螃蟹的递过去,接过那个乌贼的。可是,对于古迪兰和杰拉德流露出来的优越感她很反感。“来,”伯基说,“让我把灯笼挂在船上。”说着他和欧秀拉就向大船移过去。“鲁伯特,你要把我送回去。”杰拉德在黑暗中说。“你不同古迪兰一起划独木舟吗?”伯基说,“那更有意思。”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伯基和欧秀拉提着晃来晃去的灯笼站在水边的阴影中。整个世界象一个幻影一般。“这样行吗?”古迪兰问杰拉德。“这对我来说完全可以。”他说,“但你怎么样,你觉得能干划船这活儿吗?怎么能让你来给我划!”“为什么不行呢?”古迪兰说,“我既然可以给欧秀拉划,当然可以替你划。”从她的语调中他听得出来,她想坐独木舟,在独木舟里她就可以独自占有他了,人和船都得听她指挥。他莫名其妙地顺从了古迪兰。她把灯笼交给他,自己把竹竿绑在船尾。他在她后面站住了,灯笼在他那穿着白色法兰绒裤子的腿边摇摆,周围的黑暗显得更加突出。“吻我一下再走,好吗?”他温柔的声音来自阴影中。她对这话着实吃了一惊。“为什么?”她问。“你说为什么?”他反问。她凝视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她倾过身体,慢慢地纵情地吻着,长久地贴在他的嘴上。然后她把他手中的灯笼拿了过来,而他却有些头晕地站在那儿,每个关节都热辣辣的,好像火一般燃烧。他们抬起独木舟放到水中,古迪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杰拉德撑船离了岸。“你划船手不疼吗?”她关切地问,“其实我划得也很好。”[返回目录]第三篇 第十四章 水上聚会(9)“我没什么。”他用一种低沉温柔的声音说。让她感到他有一种无可形容的美丽。他靠近她坐着,离她非常近,就坐在船尾,他的腿伸过来,脚碰到了她的脚。她摇着橹,摇得很慢,很悠然自得,她启望着他对她能说些什么有意思的话。但他却保持沉默。“你喜欢这样吗?”她温柔关切地问他。他微微一笑。“我们之间有一点差距。”他低沉、默默地说,似乎不是他在说话,而是他身上什么东西在说。她似乎凭着什么魔力感觉得出,他和她是若即若离地坐在独木舟上。她理解他,为此很高兴,神魂颠倒。“不过,我离你很近。”她亲热高兴地说。“可是有距离,有距离啊。”他说。她心中高兴,沉默了一阵子才回答,声音又细又尖。“不过,在水上我们不能随便移动位置。”她的话给了他神奇、微妙的慰藉,显得很怜惜他似的。十多只船上的灯笼好像月亮一样摇曳在水面上,灯笼被火光映照得分外红。远处,那条汽船呜呜驶过,汽轮卷起些儿水花,船过之处,但见水上亮起一串彩色灯光。时而船上鞭炮、罗马焰火喷射,天上群星闪耀与灯光交相晖映,照得湖面一片火红、明晃晃的,借着亮光,可看到数只小船缓缓漂荡着。随后降落的又是迷人的夜色。灯笼和连成线的光点微微闪亮,水面响起低低的桨声和阵阵的音乐。古迪兰静静地划着。杰拉德可以看到前面不远处欧秀拉的绿灯笼和玫瑰红灯笼相挨着摇曳,伯基在摇船,那彩虹色的尾光转眼即逝。他同样可以意识到,他自己船上微弱的灯光也在他身后撒下一片温柔的影子。古迪兰停下桨,向右环顾了一圈。小划子在随波浪上下起伏。杰拉德的膝盖离她很近。“多美啊!”她轻柔、崇敬地说。她看看他,他身子正向后面微微闪光的灯笼靠去。她能看清他的脸,尽管脸色模糊,但上面却有一丝光芒。她心中对他充满了激情,他那么象男子汉般地沉稳、神秘,这给他凭添了几分英气。他身上洋溢着一股子阳刚之气,那刚柔兼备的身躯侧影散发着这种气韵,那完美的身姿令她兴奋、激动、陶醉。她喜欢这样看他。现在她还不想抚摸他,还不想认识他那活生生的血肉之躯,还不想从他的实体中获得进一步的满足。他既远不可及又近在眼前。她的双手没有感觉似地放在桨上。她一个心眼儿要看他,他象一个透明的影子,她要触到他的实际存在。“是的,”他含糊地说道,“是很美。”他正在屏息倾听着身边轻微细小的声音。水花儿从桨上滴落,身后的灯笼相互碰撞着发出声响,还有时不时古迪兰的长裙发出的窸窸窣窣声,真象另一个世界里的声音。他的意识在下沉,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神落魂,对外界的事物全神贯注起来。以前他总能够集中精力,不让自己失态。而此刻他心魂分离,不知觉中与天地化为一体,他好像是真的进入睡眠,他生命中的第一次大睡。有生以来一直处于坚持不懈,高度警惕的状态,可是现在,却有了这样的休眠、安宁与完美的放松。“把船摇到码头去好吗?”古迪兰充满渴望地问他。“哪儿都行,”他说,“让它随便漂吧。”“那你说,要是碰触到什么东西怎么办?”她沉静、不无亲昵地说。“有灯光照着,没事。”他说。他们就这样几乎没动,默默地。他需要安静和清纯,而她却很心急,想要和他聊天,得到某种承诺。“没人记挂你吗?”她急切地要同他交流思想。“记挂我?”他重复道,“不会的!为什么?”“我想或许会有人找你。”“他们为什么要找我?”他马上注意到需要有礼貌地讲点什么话,“不过,可能你想回去了吧。”他换了一种声调说。“不,我不想回去,”她说,“你放心好了。”“你觉得这样没什么吗?”“很好,这样极好。”他们又沉默了。游艇的汽笛声拉响了,有了弦乐声传来,还有人唱歌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忽然一阵响亮的喊声,打破了黑暗的宁静,随之水面上一片混乱,传来轮机倒转、剧烈搅动湖水的可怕声音。杰拉德坐起来,古迪兰害怕地看着他。“有人落水了。”他生气地说,拼命睁大了眼向夜色中望去,“你可以划过去吗?”“去哪儿?到码头吗?”古迪兰紧张地问。“是的。”“如果方向有偏的话,你告诉我。”她仍旧紧张、恐惧地说。“你径直划。”他说。独木舟径直朝前驶去。可怕的叫喊声和响声仍旧穿过夜幕从水面上传过来。“发生这种事不会是老天注定的吧?”古迪兰不无恶意地嘲弄道。而杰拉德几乎没有听见。半明半暗的水面上流泻着好看的灯光,游船似乎离这里不远了,船上的灯光在水面上飘摇。古迪兰尽最大的劲儿在划着。可现在看起来事关重大了,为此她心里没把握,手也就跟着笨了,怎么也划不快。她瞟了他的脸一眼,发现他警觉地凝视着夜色,那样子很独特。她的心一沉,好像自己要死了一样。“当然。”她对自己说,“没有人会被淹死,当然不会,不然的话,这个代价就太大,太可怕了!”但她还是感到恐惧,因为她看到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那样子看上去似乎他天生就属于死亡与灾难,他又成为以前的那个他了。[返回目录]第三篇 第十四章 水上聚会(10)这时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尖叫声:“迪——迪——迪——迪——哦迪——哦迪——哦迪!”古迪兰只觉得自己身上的血都凉了。“是迪安娜,就是她,”杰拉德嘟哝着,“这个淘气的家伙,她又在玩什么鬼花样。”说着他又瞟了一眼船橹,船行得不太快。古迪兰在如此紧张的情况下划船,感到无所适从了。她咬紧牙关地坚持着。此起彼伏的喊声仍在回响着。“在哪儿呢,哪儿呢?在那儿,对,是那儿。哪个?不,不,不。该死的,这儿,这儿——”所有的船都从四面八方赶到现场,五彩的灯笼在贴着水面摇摆,它们的倒影在后面没有规则地快速乱晃。汽船不知何故又鸣起了汽笛。古迪兰的独木舟也加快了速度,船灯在杰拉德身后飘摇着。一会儿那个孩子响亮的喊叫声又传了过来,中间带着焦急哭泣的音调。“迪——哦,迪——哦迪——迪!”这可怕的叫声穿透黑夜传了过来。“温妮,如果你在床上睡觉就没有事了。”杰拉德自言自语道。说着他弯下腰去解鞋带,脱掉鞋,然后把头上的软帽摘下甩到船底。“你的手上有伤,你不能下水。”古迪兰恐怖地说,忍不住大喘着气。“什么?没事儿。”他挣掉夹克衫,把它扔到脚下。现在,他光着头,全身都穿着白衣服。他用手摸摸腰带。他们现在靠近码头了,码头影影绰绰耸立着,码头上五光十色的灯在阴影笼罩下的黑色水面上投下一片片红、绿、黄的色块,看上去并不舒服。“把她救上来!噢,迪,宝贝!噢,把她弄出来,噢,爸爸!爸爸!”孩子发疯般地又哭又喊。有人抓着救生圈跳进水中。两条小船划近了,船上的灯照来照去一点都不管用。其余的船也围上来了。“嘿,在那儿——罗克利!嘿,在那儿!”“杰拉德先生!”船长恐怖地叫道,“迪安娜小姐落水了。”“有人下去救她吗?”杰拉德厉声问。“年轻的布林德尔医生下去了,先生。”“在哪儿呢?”“看不清,先生。大家都在找,可眼下什么也看不见。”一阵不祥的停顿。“她从哪儿落入水中的?”“我想——在那只船旁边。”他不敢肯定地回答,“就是那只船,有红绿灯的那只。”“往那儿划。”杰拉德平静地对古迪兰说。“把她救出来,杰拉德,哦,救出她来,”那孩子焦急地叫着。杰拉德并没有去理她。“再往后靠靠,”杰拉德站在摇摇晃晃的船上说。说话间,他一下子跃入水中。古迪兰的船猛烈地摇晃了几下。水面被搅乱了,闪烁着亮光。她忽然觉得那是惨淡的月光。他已经不见了踪影。她的心中充满了一种可怕的死亡的预感。她知道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世界还照旧,可没有他了。黑夜似乎很空旷。灯笼晃来晃去,人们在游船上和小船上窃窃私语着。她听见温妮弗莱德在呻吟:“哦,一定要找到她,杰拉德,找到她呀,”好象还有人在安慰她。古迪兰划着船在湖上东摇西晃,毫无目标,这可怕、冷漠、无边无际的湖水让她感到说不出来的恐怖。他不会再回来了吗?她觉得自己也想马上跳入水中,去体验一下那可怕的感觉。她忽然听到一个人说:“他在那儿。”她不禁一惊。她看到他象一只水老鼠一样在水中游着,就不由自主地向他那边划过去。尽管他这时离一艘大船很近了,但她仍然向他划过去,她一定要靠近他。她看到他了,他就象一头海豹。他象海豹一样抓住了船眩。湿漉漉的头发从头上披下来,他的脸上闪着柔的光。她能听到他在大口地喘气。接着他爬进了船舱。噢,他往船上爬时,腰部的肌肉在用力,白皙皙地闪着光,真美呀。闪光、美好的腰臀,他的肩背浑圆又柔韧,啊,这景象对她来说可太刺激了,太美妙了。她知道,这是对她命运的宣判。可怕的,无援无助的命运,多美呀,这么美!对她来说,他好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完美的生命中的一个重要部分。她看到他抹去脸上的水,看着自己手上的绷带。她意识到这没什么好,她无法超越他,对她来说他是生命的终极。“把灯熄了,这样我们反倒能看得更清楚。”他的声音突兀、生硬、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她简直难以相信有一个什么男性世界。她斜过身子,把灯熄灭了,这些灯笼是很难熄灭的。除了游船两侧的彩色灯影以外,别处的灯火全消失了。四周是黑暗的夜色。天空中悬着月亮,到处是船的黑影。随着“扑通”的击水声,他又潜入水底中。古迪兰心烦意乱地坐着,面对宽广、凝重、死静的水域,她心里着实怕。在这宽阔光滑的水面,她孤身一人。可这儿没有那种与世隔绝的陶醉的感觉,而是一种令人担心、恐惧的可怕的分离。她就高悬在可恶的现实之上,直到她也沉入底层为止。一会儿,她又听到人们在喊,知道他又爬出了水面上了船。她坐等着与他取得联系。隔着水面上巨大的空间,她仍然认为她与他有联系。但她的心的周围却有一层无法忍受的隔膜,任什么也无法穿透孤独。[返回目录]第三篇 第十四章 水上聚会(11)“让游船靠港吧。让它停在那儿一点用也没有。准备好缆绳拉船。”传来了决定性的命令声。“杰拉德!杰拉德!”温妮弗莱德发疯般地叫着。杰拉德没有回答。游船慢慢笨拙地绕了一个圈子然后悄然靠岸,隐入黑暗之中。轮机的旋转声减弱了。古迪兰在她的小划子里晃了几下,她本能地把桨往水中一压稳住了身体。“是古迪兰吗?”欧秀拉问。“欧秀拉!”姐妹俩把船划到一起。“杰拉德在哪儿?”古迪兰问。“他又跳进水里去了。”欧秀拉抱怨说,“我觉得,他的手伤成那样,就不该下水。”“这次我可要把他送回家了。”伯基说。汽船驶过,掀起的浪头使得小船又晃起来。古迪兰和欧秀拉一直在寻找杰拉德。“他在那儿呢!”欧秀拉的眼尖,看到了他。杰拉德在水下并没呆多久。伯基把船向他划过去,古迪兰也划船跟上。杰拉德慢慢地游了过来,用受伤的那只手扒住了船沿,手一滑他又沉了下去。“你怎么不帮他一把?”欧秀拉厉声问。杰拉德又游了过来,伯基弯下身拉他上了船。古迪兰又看到他往船上爬了,但这次他动作迟缓多了,像只两栖动物在无目的地攀登,显得很笨。月光朦胧地洒在他湿漉漉的白色身体上,照耀着他弯曲的背和健壮的腰臀。但这次他的身体显得软弱无力,非常疲惫。他爬上来,缓缓地、笨重地倒了下去。他象一头痛苦的动物那样喘着粗气。古迪兰不由自主地划船跟在他们那只船后面,全身颤抖。伯基一言不发地把船划向码头。“你往哪儿划?”杰拉德如梦初醒般地突然问。“回家,”伯基说。“噢,不!”杰拉德急切地说,“他们还在水中,我们不能回家。把船再转过去,我回去再找找他们。”女人们让他的声音吓坏了,那语调太专横、可怕,几乎是疯狂的声音,让你无法反驳。“不,”伯基说,“你不能去了。”他的话中流露出强迫的意思。杰拉德沉默了,心里在斗争着。似乎他要杀了伯基才算拉倒。伯基保持航向地向前划,像有一种非人的力量强制他非如此不可。“你为什么要管我的事!”杰拉德恨恨地说。伯基没回答,直朝岸边划去。杰拉德沉默地坐在船上,象一头聋哑动物喘着粗气,牙齿打颤,胳膊僵住了,头象海豹的头一样僵直。他们来到了码头。杰拉德浑身水湿,象个裸体人一样沿台阶往上走。他父亲就立在那儿。“爸爸!”他叫道。“哦,我的孩子,回家把湿衣服换下来。”“我们救不了他们了。”他说。“还有希望,孩子。”“我看怕不行,不知道他们在哪儿。怎么也找不到他们。而且还有一股水流,冷得像地狱。“我们将把水排干,”父亲说,“你先回去,注意自己的身体。鲁伯特,好好照看他。“哦,爸爸,我感到很抱歉,真的很抱歉,恐怕这是我的错,但没有办法,我尽了自己的努力,爸爸,真对不起,对不起,这是我的错儿。我还可以再潜下水,不过没什么用了。”他光着脚在木制地板上走了几步,踩到了什么尖东西。“你没穿鞋呀。”伯基说。“他的鞋在这儿。”古迪兰从下面喊,她正在拎着鞋子。杰拉德等他的鞋子。古迪兰拿着鞋子走过来。他接过鞋子就穿上了。“人一旦要死了,”他说,“那一切就完了,全结束了。为什么还要活呢?水底下可以容纳数以千计的人吧。”“两个人就够了。”她喃言道。他穿上另一只鞋。他浑身颤抖着,说话时牙齿都打颤了。“是的,”他说,“在水下,你觉得像是被人砍了脑袋一样,什么能力都没有。”他颤抖得太厉害,几乎说不出话来。“你可知道,我们家有个特点,”他继续说:“一旦什么事出了差错,就再也无法矫正过来了。我这一生一直注意着这一点——一旦什么事出了差错,你就无法纠正它了。”他们说着话穿过公路向家中走去。“你可知道?那水的下面,真是既冷又大,和我们陆地上完全不同,如此大的差别—你会搞不清楚为什么在陆地上会有这么多人活着,我们为什么生活在地面上。你要走了吗?下次再见,行吗?晚安,谢谢你,十分感谢。”两个姑娘又等了一会儿,她们想看一下是否还有希望。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空中,亮得出奇,水面上聚集着小船,各种各样的声音汇在一起,有人在压低嗓门儿喊话,都是些没用的话。伯基一回来,古迪兰就回家了。伯基奉命打开水闸把湖里的水放干净。威利湖在大路附近设了一个水闸,从而它就成了一个水库,在急需的情况下为远处的矿区供水。“跟我过来。”他对欧秀拉说:“等我把水闸打开以后,我送你回家。”他来到管水员的屋里,要来水闸的钥匙。然后他们穿过路旁的一座小门来到水站的水头,下面是一个蓄水的石坑,还有一条台阶路直通向水底。石级头上的门就是水闸。夜晚是银灰色的、美好的,只是在夜空中传来的叫喊声让人十分不安。银色的月光照在广阔的水面上,黑暗的小船在逆水前进。但欧秀拉的脑子都已封住了,对她来讲,这一些都无所谓,像不存在一样。[返回目录]第三篇 第十四章 水上聚会(12)伯基抓住水门的铁把手,用力扭起来。齿轮开始慢慢松动了。他扭啊扭,象个奴隶在劳作,白色的身影变得明晰起来。欧秀拉扭头向旁边看去。她不忍心看着他沉重地扭动,又弯腰又直腰地象个奴隶一样扭动铁把手。一会儿,一阵响亮的哗啦声吓得她一惊。声音是从马路下面黑色茂密的树影中传来。哗啦声变成了咆哮声,然后又是大量的水泻到地面发出的隆隆声,这种连续的声响震动了整个天空。一切都被它吞没了、淹埋了、消灭了。欧秀拉好像在为她的生命而搏斗,她用手捂住耳朵,远望着那悬在高空的明月。“咱们可以走了吗?”她冲站在台阶上的伯基喊着,伯基正在那儿观察水位下降的情况。他似乎入了迷。他的眼睛转向她,点了点头。一艘艘小船驶近了,人们挤到大路上的篱笆前好奇地观望着。伯基和欧秀拉把钥匙送进屋去,便转身离开。欧秀拉走得很快,她不敢听那水流落下时发出的可怕轰鸣声。“你觉得他们死了吗?”她大声问。“是的。”他说。“这不是太可怕了吗!”他没有理睬她。他们走上了小山,离那吵嚷越来越远。“你心里很介意吗?”她问他。“我不介意死亡的人。”他说,“一旦他们死了,最糟糕的是,他们让活人总想着,让活人无法摆脱。”她沉思了一会儿。“是啊,”她说,“死并没什么,不是吗?”“是的,”他说,“迪安娜·克瑞奇是死是活有什么关系?”“真的吗?”她吃惊地说。“没关系,为什么要这么举足轻重呢?她最好是死,那才更真实些。在死亡中她是个实在的人,而在生活中她是个没用的东西。”“你这人太可怕了”欧秀拉喃言道。“不,我更希望她死了,至于那个年轻人,那个可怜鬼——他不是慢慢地而是很快地得到新生。死亡是件好事—再好不过了。”“可你并不想死。”她逗他说。他沉默了一下,然后他用一种吓人的声调说:“我愿意结束这一切,死了算。”“是吗?”她紧张地问。他们在树下沉默着走了一程,然后他似乎有些胆怯地说:“有一种生活是属于死亡的,也有一种不属于。人对前一种生都厌烦了,我们的生即是这样。只有天知道这种生是否已经结束了。我需要一种爱,它象睡眠,象再生,象一个刚刚降世的婴儿。”欧秀拉既想听又不想听他的这番话。她似乎理解他说的意思。随后她和他拉开了距离。她心中想听他的话,但又不愿意自己为他的思想所控制,她不情愿就这样服从,成为他所希望的那种人。“为什么爱要象睡眠一样呢?”她沮丧地问。“我不知道。那样的话它就如同死亡一样了——我是想以一死而告别这种生活的——这比生活更丰富。就像一个赤裸的婴儿刚刚从子宫里出来,一切旧的保护、旧的身躯已全然没有,四周只有新鲜的空气,从未呼吸过的空气。”她倾听着,要弄明白他的意思。她知道,他也知道,语言本身并不能表达什么意思,语言不过是我们打出的手势,就象其它哑剧一样。她似乎是通过自己的血液来领会他的手势,尽管她有扑向前面的欲望但她还是后退了。“但是,”她很严肃地说,“你不是说你想要一种不是爱情的东西吗?——一种超越爱情的东西吗?”他变迷惑了。说话时总有迷惑的时候,可又不吐不快。不管你走哪条路,只要你是往前走,你就得冲破点什么,冲出自己的路来。而理解、讲话就是要冲破牢狱的大墙,就象分娩时的婴儿奋力冲破母腹的墙一样。如果不尽力为新生事情而争取,不打破旧的东西,就不会产生新的事物。“我不需要什么爱,”他说,“我并不想了解你。我想脱离自身,而你却陷入了自我,所以我们俩完全不一样——如果一个人疲倦或心中不高兴时就应该不说话,如果一个人像哈姆莱特那样,那他可能在说谎。请相信我的话,在我露出点健康和骄傲以及漫不经心的时候,我十分憎恨自己严肃认真时的那副样子。”“你为什么不严肃呢?”她问。他考虑了一会儿才阴郁地说:“我不知道。”然后他默默前行。有点话不投机。他感到迷惘。“你不觉得奇怪吗,”她突如其来地怀着挚爱的感情把手放到他的胳膊上,“我们怎么总是这样交谈呢!我想我们的确相爱着。”“是的,”他说,“很爱。”她兴奋地笑了起来。“你总是按照你的方式来理解爱情,是不是?”她讥讽地说道,“你永远都不会相信爱情。”他转而温和地笑了,站在路当中转身抱住了她。“对的。”他声音柔和地说。说着他带着一种细腻的幸福感、缓缓地、轻柔地吻她的脸和眉毛,这让她吃惊不小,一时手足无措了。这是些温柔但盲目的吻,吻得很实在,美妙极了。可她却躲着他的吻。它们像一些奇怪的飞虫,从她那黑暗的灵魂中飞出来,轻柔安静地停在她脸上。她心里有些不安,她挣了开去。[返回目录]第三篇 第十四章 水上聚会(13)“是不是有什么人过来了?”她说。他们向黑乎乎的路上扫视过去,接着重新向贝多弗走去。为了向他表明她不是浅薄、假装正经的女人,她停住脚步抱住他,紧紧地抱住他,在他的脸上给了一个热烈的充满激情的吻。他已顾不得什么另一个自我,只觉得满腔的热血沸腾起来。“不是这个样,不是这样。”他喃喃自语着。她把他拉过去时,激情立时充溢了他的四肢,他涨红了脸,随之他进入了一种完美的温柔与睡眠的状态。他变成了一团火,对她充满了激情和欲望。但在这欲火的中心却存在着另外一个令人发恼的东西,不过它终于慢慢消失了。此刻他的整个身心都想占有了她而且这种欲念就像死亡一样不可避免。的确如此。他满足了但也粉碎了,充实了但也被毁灭了,离开她,向家中走去,在黑夜中行,又投入了激情之火中。他在遥远的黑暗中感到一丝悲哀。可这又有什么呢?这根本无所谓,一切都无所谓,只要完全痛快地享受这种感觉就可以了,这种感觉好像是给了他新生一样让他突发出来。“我现在变成了一个会说话的行尸走肉,仅此而已,”他极为蔑视他的另一个自我,可他的另一个自我却远处在游荡着。他回来时,人们仍然拖着网在湖中打捞。他站在岸上,听到杰拉德的说话声。水声仍旧隆隆作响,月光银白,远方的山峦神秘莫测。湖水在下降,晚上的空气中散发着湖岸上阴冷的气息。在肖特兰兹,窗口中透着灯光,似乎没有人入睡。码头上站着那位老医生,他儿子失踪了,他就这么默立着等儿子回来。伯基也站在这里观察着,这时杰拉德划着一条船过来了。“你还在这儿,鲁伯特!”他说,“我们找不到他们,湖底是斜的,你知道,很陡,湖两边的山坡也很陡,还有一条条的小溪谷,天知道把他们冲到哪儿去了,下面看来不是平的,根本不知道网拖到哪儿了。”“那你还在这儿做什么?”伯基说。“你最好还是上床去吧。”“上床?天啊,天啊,你认为我应该去睡吗?找不到他们我哪儿也不去。”“可是没有你别人也会找到他们的,你何必还呆在这儿呢?”杰拉德看看他,然后充满感情地拍拍伯基的肩膀说:“不要为我担心,鲁伯特,如果有谁的身体需要关心的话,那就是你的身体,不是我的,你对自己的身体有什么感觉?”“很好,可你,你是在毁你自己的生命,是在浪费你自己。”杰拉德沉默了一会儿说:“浪费?不这样我能怎样呢?”“别做这事儿了,好吗?你强迫自己干这些可怕的事,给自己留下残酷的记忆,走吧。”“残酷的记忆!”杰拉德重复了一遍,接着他充满深情地把手放在伯基肩上,“唉,你讲得如此有说服力,鲁伯特,太生动了。”伯基的心一沉。他讨厌别人说他说话生动。“离开这儿,到我那儿去,好吗?”他象催促一个醉汉一样催他。“不,”杰拉德用一种哄人的口气,他手放在伯基的肩上,“很感激你,鲁伯特,——如果可以的话,明天我会很高兴,你可以理解吧,我想看看这事做得怎样了。但我明天一定去,一定!我很希望和你聊聊—比做任何事都好。我真诚地相信,是的,我要和你谈谈,你对我来讲太重要了,鲁伯特,比你认为的要更加重要。”“我何以对你来说很重要?”伯基有点气恼地问。他异常敏感地意识到杰拉德的手放在他的肩上,不过他并不想跟他吵,只想让他摆脱目前这种痛苦状态。“我下次会告诉你的。”杰拉德哄他道。“跟我走吧,我要你来。”伯基说。一阵沉寂,紧张但又真实的沉寂。伯基不明白自己的心何以跳得这样沉重。杰拉德的手指紧紧掐入伯基的肩,似乎在表白什么。“不,我等这事儿完了再说,鲁伯特。谢谢你,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或许没什么,可我敢说你在这儿胡言乱语一定是病了。”说完伯基走了。直到黎明时分,死者的尸体才找到。迪安娜双臂紧抱着那年轻人的脖子把他憋死了。“她害死了他。”杰拉德说。月亮斜落下去,最后又落在山后。湖水只剩下四分之一了,阴凉的泥岸裸露出来,散发着腐朽味儿。东面山后的天慢慢地亮了起来。湖水仍旧轰鸣着从水闸中泻落。清晨,鸟儿发出第一声鸣啭。群山在新鲜的雾中闪着绚烂的色彩。一队散乱的人群开始向肖特兰兹走去。人们用担架抬着死者的尸体,杰拉德走在一旁,两位花白胡子父亲默默地跟在后面。家里的人都坐在屋里等待着。母亲坐在自己屋里,自会有人禀报她。那位老医生静静地挣扎着把儿子抬回去,一直到自己精疲力竭。星期天的早晨,整个矿区变得死一样沉寂。矿上的人们都觉得好像这场灾难会降临在他们头上。说实在的,这件事的震动比他们自己的亲人死了还要大。肖特兰兹发生了这么悲惨的事儿,这矿区里的大户人家出了这样的事儿!他家的一位小姐非常任性,坚持要在游船的屋顶上跳舞,同那年轻医生一起落水淹死了!星期天的早上,矿工们都议论着这桩惨事,奔走相告着。每一家在星期日的晚餐中都好像家中有个奇怪的客人,仿佛死神来光顾一样,气氛怪异。男人们都很激动、恐惧,女人们一各个看起来肃穆,有些还哭个不停。孩子们开始对这种激动还很高兴。空气中弥漫着紧张感,几乎有点魔力。人们都觉得这好玩儿吗?都觉得这种刺激好玩儿吗?[返回目录]第三篇 第十四章 水上聚会(14)古迪兰有种急急地到杰拉德的身边去安慰他的冲动、想法。她编造着最好听的话想去安慰他。她很是惊恐,但她对此毫不在乎,一个劲儿想着怎样安慰杰拉德,如何发挥自己的作用。这才是最令人惊恐的事——她如何扮演自己的角色。欧秀拉现在深深、热烈地爱上了伯基。但她又是个对什么都无能为力的人。对于湖上的事件,别人怎么议论她都无动于衷,脸上露出冷漠的神色。她只会一个人独自坐着,渴望见到伯基。她希望他到她家来,除此之外她没有别的办法,他必须马上就来。她等着他,整天都在屋里徘徊,等他来敲门。每隔一分钟,她都会机械地朝窗户望去,希望他能在那儿出现。[返回目录]第三篇 第十五章 周末夜晚(1)随着星期天白昼时光的流逝,欧秀拉的生命之血好像慢慢地耗尽了。她空虚的心中充斥着沉沉的失望。她的激情好像因流血过多已经死去,陷入到一种虚无缥缈的状态之中。她枯坐在那里,感觉比死亡还要难受。“除非发生什么事,”她清楚地意识到那种不可摆脱的痛苦,自言自语道,“不然我就活不下去了,我的生命快完了。”她呆呆地坐着,心如死灰,湮没于临近死亡的黑暗之中。她意识到自己一生都在向着这个死亡的边界靠近,这里没有彼岸。在这里,一个人只能象萨福①一样跃入未知世界。对于即将降临的死亡的感受,就如同服下一帖麻醉药。冥冥中,不假思索,就知道自己接近死亡了。她一生中一直在沿着自我完善的路旅行,现在这旅程该完结了。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该经历的也都经过,她已到了某种苦果的成熟时期,现在就差从树上掉落下来,进入死亡的境界。一个人必须把自己发展到尽头才可以,也必须把这个冒险弄出个结果为止。而下一步就是超越生的界线,进入死的领域。就是这么回事!想到这一点,欧秀拉的心情也就平静了。①古希腊著名女诗人。归根结底,一个人一旦走完了自己的人生旅途,最幸福的事就是象一颗苦果那样熟透了落下来,落入死亡的领域。死是极完美的事,是对完美的体验。它是生的发展。我们还活着的时候就懂得了这一点。那我们还需要进一步思考什么呢?一个人总也无法超越这种完美。死是一种了不起的,最终的体验,这就够了。为什么我们还要了解这个经历之后是什么呢?在我们还不知道这个经历是什么的时候。既然经历过一切之后就是死亡,我们已到了死亡的眼前,下一步就是一个大的转折点了,那就让我们去死吧。如果我们等待,如果我们回避这个问题,我们不过是毫无风度地在死之门前焦躁地徘徊罢了。可是在我们面前,如同在萨福面前一样,是无垠的空间。我们的旅程就是通向那儿的。难道我们没有勇气继续走下去吗,难道我们要大呼一声“我不敢”吗?我们会继续走下去,走向死亡,不管死亡意味着什么。假如一个人能知道他下一步该怎么走,他为什么要害怕他前面的一步呢?为什么要去问下一步该怎么样呢?再下一步是什么我们可以肯定,它就是死亡。“我要死,越快越好。”欧秀拉对自己说,好像处于恍惚之中,声音清晰平静。可是在暮色的笼罩下,她的心在痛苦地哭泣、感到绝望。不管它吧,一个人必须追随自己百折不挠的精神,不要因为恐惧就回避这个问题。如果说现在人最大的意愿就是走向未知的死亡境地,难道说还要一个人去为最肤浅的真理而放弃最深的真理吗?“结束吧,”她自言自语道,下定了决心。不是毁灭一个人生命的问题—她绝不会自杀,那太残忍,太让人反感。这是一个确知下一步的问题。下一步是指向死亡的,能是这样吗?会有这么一步吗?她思绪万千,神情恍惚起来,似乎昏昏欲睡地坐在火炉边上。然后思绪又回来了。死亡的空间!她能把自己奉献给它吗?啊,是呀,它是一种睡眠。她这么久地在坚持反抗、毫不退缩。现在是退却的时候了,她再也不要抵抗了。在一阵精神恍惚中,她屈服了,让步了,只觉得一片黑暗。在黑暗中,她可以感到自己的肉体也可怕地发出了宣言。这是一种表达不出来的死的痛苦,这是惟一不能承受的痛苦。她的身体在受着遥远的死亡的折磨。“肉体和灵魂可以直接相通吗?”她询问自己。凭借她最大限度的知识,她知道肉体不过是一种精神的表现,完整的精神嬗变同样也是肉体的嬗变,除非我有一成不变的意志,除非我远离生活的旋律、人变得静止不动、与生活隔绝、与意志溶为一体。不过,与其过着重复的生活,还不如死了为好,死亡就是和一些无形的东西一同前进,死亡也是一种快乐。快乐地服从那比已知更伟大的事物,也就是说纯粹的未知世界。那是一种快乐。可是机械地活着,与生活隔绝,只生活在自己的意志中,只作为一个与未知世界隔绝的实体生活才是可耻、可鄙的呢。不充实的呆板的生活是最可鄙的。生活的确可以变得可鄙可耻。可死决不会是可耻的。死亡本身就像那天边的宇宙,超越了人间事物的发展与流逝,是无法被玷污的。明天就是星期一了,又一星期课程的开始。又一个可耻、空洞无物的星期,又一周的耻辱和枯燥。难道冒险去死不是更有意思一些吗?难道死不是比这种生更可爱、更高尚吗?这样一味地枯燥地生活,没有任何内在意义,毫无真正的意思。生活是多么肮脏,现在活着对灵魂来说这是多么可怕的耻辱啊!死是多么洁净,多么庄严啊!这种肮脏的日常公事和呆板的虚无给人带来的耻辱再也让人无法忍受了。或许死可以使人变得完美。她得到够多了,她再到哪儿去找生活呢?在繁忙的机器上没有鲜花开放,那里没有平常生活的天空,没有旋转运动的地方,可一切生命都在旋转地运动,好像机器一样和现实脱离了关系。生命中找不到任何东西——对所有的国家和所有的人来说都是如此。唯一的出路就是死。人尽可以怀着深情仰望死亡的无垠黑夜,就象一个孩子朝教室外面观看一样,看到的是自由。既然现在不是孩子了,就会懂得灵魂是肮脏的生活大厦中的囚徒,除了死亡没有别的道路可以选择。[返回目录]第三篇 第十五章 周末夜晚(2)可这是多么的让人高兴啊!想想,不管人类做什么,就是无法占据死亡这个王国,无法取消这个王国,想想这个道理该是多么令人高兴啊!人类把大海变成了屠杀人的峡谷和肮脏的商业之路,为此他们象争夺每一寸肮脏城市的土地一样争吵不休。连空气他们都声称要占有,将之分割,包装起来为某些人所有,为此他们侵犯领空、相互争夺。一切都失去了,被高墙围住,墙头上还布满了尖铁,人们就不得不卑贱地在有着铁条的墙壁间爬行,穿过生命的迷宫。人类却偏偏蔑视那无边无际的黑暗的死亡王国。人们在地面上是这么地有能耐,他们是各种各样的神仙。可死亡的王国却最终让人类遭到蔑视,在死亡面前,他们变成了卑贱,愚蠢的小东西。死是那么美丽、崇高而完美啊,渴望死是多么美好啊。在那儿一个人可以洗涮掉曾沾染上的谎言,耻辱和污垢,死是一场完美的沐浴和清凉剂,使人变得不可知、毫无争议、毫不谦卑。归根结底,人只有获得了完美的死的诺言后才变得富有。这种死亡,虽然是残忍的,但却是人间最值得高兴的事,是可以期望获得的。无论生命是什么,它都无法克服死亡,克服那残忍的超越了物质世界的死亡。哦,我们别问它是什么或不是什么这样的问题吧。了解欲是人的天性,可在死亡中我们什么都不了解,我们不是人了。死的快乐补偿了智识的痛苦和人类的肮脏。在死亡中我们将不再是人,我们不再了解什么。这种死亡就是我们的遗产,我们像继承人一样期待着我们遗产的到来。欧秀拉坐在客厅里的火炉旁,娴静、孤独、失神落魄。孩子们在厨房里耍闹,别人都去教堂了,她却在自己灵魂的黑暗处。突然门铃响了,她吃了一惊,隔着很远,孩子们疾跑着过来叫道:“欧秀拉,有人找。”“我知道了,别犯傻。”她说。她也吃了一惊,甚至吓了一跳。她几乎不敢去门口。伯基站在门外,他的雨衣领竖到耳边。他现在来了,可她的魂不知到哪儿去了。她意识到他身后下雨的黑夜。“哦,是你啊!”她说。“你在家,我很高兴。”他声音低沉地说着走进屋里。“他们都上教堂去了。”他脱下雨衣挂了起来。孩子们在角落里偷偷看他。“去,脱衣服睡觉去,比利,朵拉,”欧秀拉说,“妈妈就要回来了,如果你们不上床她会失望的。”两个孩子悄悄地离去,好像小天使一样。伯基和欧秀拉进了客厅。火焰在微微燃烧。他注视着他,欣赏着她那光彩照人的美丽和晶莹的双眸。这都使他惊讶。他远远地凝视着,心中不断地赞叹,她在这闪烁的光彩中,变成了一个理想的美人。“你这一天里都做些什么?”他问她。“就这么干坐着无所事事。”她说。他看看她,发现她变了。她同他不是一条心了,她带着一种光彩,远远地离开他。他们两人坐在柔和的灯光里。他感到他应该离去,他不该来这儿。可他又没勇气一走了之。他知道他在这儿是多余的人,她心不在焉,若即若离。这时屋里两个孩子羞涩地叫起来,那声音很柔、很细微。“欧秀拉!欧秀拉!”她站起来打开了门,发现两个孩子正身穿睡衣站在门口,大睁着眼睛,一副天使般的表情。他们一直特别乖,行动都很听话。“你带我们上床睡觉好吗?”比利大声嘟哝道。“为什么呢?你今天可是个天使啊。”她温柔地说,“来,向伯基先生道晚安好吗?”两个孩子光着脚腼腆地挪进屋里来。比利宽大的脸上带着笑容,可他圆圆的眼睛显得他很严肃,是个好孩子。朵拉却像丢了魂的林中小仙女一样不敢上前,两眼透过秀发偷看。“和我道晚安好吗?”伯基的声音奇怪得温柔和蔼。朵拉立即跑过去,好像被微风吹起的叶子,而比利却慢慢走上前去,步子缓慢而稳定,同时含蓄地抬起翘着的嘴巴让他亲。欧秀拉看到这个男人丰满微拢的嘴触到了孩子的嘴上,那么轻柔,接着,伯基把手指抬起来,摸摸孩子那圆圆的充满自信的脸颊,带着一种抚爱,没有人说话。比利看上去很象个天真无邪的天使,又象个小待僧。伯基则象个高大庄重的天使那样俯视着孩子。“你愿意亲一亲吗?”欧秀拉打破沉默对小女孩说。但小女孩却慢慢地向后退,像个不愿意让人碰的小仙女。“你不愿意向伯基先生道晚安吗?去吧,他在等你。”欧秀拉说,但只是一个劲儿躲他。“傻朵拉!小傻瓜!”欧秀拉说。伯基看得出这孩子有点不信任他,跟他不对眼。他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来吧,”欧秀拉说,“趁妈妈还没回来咱们上床去吧。”“那谁来听我们的祈祷呢?”比利不安地问。“你喜欢让谁听?”“你愿意吗?”“是的。”“欧秀拉。”“什么事,比利。”“‘你喜欢谁’这个‘谁’用‘whom’吗?”“是的。”“那,whom是什么意思?”“是who的宾格。[返回目录]第三篇 第十五章 周末夜晚(3)“它是‘谁’这个词的宾格。”孩子沉默了一会儿,思忖一下后表示信任地说:“是吗?”伯基坐在火炉边笑了。当欧秀拉下楼来时,他没有动,双臂放在膝盖上。她觉得他真象个纹丝不动的天使,象某个蜷缩着的偶像,象某种消亡了的宗教象征。他打量着她时,苍白如同幻影的脸上似乎在闪着仿佛磷火一般的白光。“你不舒服吗?”她问,心中有种说不出的不快。“我没想过。”“难道你不想就不知道吗?”他看看她,目光很黑、很迅速,他发现了她的不快。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在你没考虑的时候,你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否舒服吗?”她坚持地问道。“并不总是。”他冷冷地回答。“你不觉得这有罪吗?”“有罪?”“是的。我觉得当你病了你都不知道,对自己的身体这样漠不关心就是在犯罪。”他的脸色变得很沉郁。“你说得对。”他说。“你病了为什么不卧床休息?你脸色很不好。”“难看得让人恶心吗?”他讽刺地说。“是的,很恶心,令人反感。”“啊,好哇,那可真不幸啊。”“而且,现在在下雨,今天晚上天气很不好,真的,你这样不珍惜自己的身体,是不能原谅的——一个人如此不注意自己的身体是会受苦的。”“如此不注意自己的身体。”他呆板地重复着。她不说话,沉默了。别人都从教堂做完礼拜回来了,先是姑娘们,而后是母亲和古迪兰,最后是父亲和一个男孩儿。“晚上好啊,”布朗文有点吃惊地说,“是来看我吗?”“不,”伯基说,“我不是为什么专门的事来的。今天天气不好,我来您不会见怪吧?”“这天儿是挺让人发闷的,”布朗文夫人很同意地说。楼上立刻传来孩子们的声音:“妈妈!妈妈!”她抬起头向远处温和地说:“我这就上去。”然后她对伯基说:“肖特兰兹那儿没什么新鲜玩意儿?唉,”她叹口气道,“没有,真可怜,我想是没有。”“你今天到过那儿是吧?”父亲问问伯基。“杰拉德到我那儿去吃茶,吃完茶我陪他步行回肖特兰兹的。他们家的人过分哀伤,情绪不健康。”“我认为他们是些不太会控制自己感情的人。”古迪兰说。“太没节制了。”伯基说。“对,肯定是这样。”古迪兰有点报复性地说,“有那么一两个人这样。”“他们都觉得他们应该在行动上和往常不一样。”伯基说,“当人们悲伤的时候,他们会尽力寡着脸,不和别人像以前那样交往。”“是这样的!”古迪兰红着脸叫道,“没比这种当众表示悲哀更坏、更可怕,更虚假的了!悲哀是个人的事,要躲起来自顾悲伤才是,他们这算什么?”“很对。”他说,“当我在那时看到他们都装出一幅很伤心悲哀的样子,好像他们绝对不允许像平常那样自然的故事时,我都为此而感到丢脸。”“可是——”布朗文太太对这种批评表示异意说,“要忍受这么大的痛苦可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说完她上楼去看孩子。伯基又坐了几分钟就告辞了。他一走,欧秀拉觉得自己恨透他了。她整个身心似乎都被重重地锤打成仇恨的标枪。她不能想象那是什么,强烈的充满的仇恨把她给占据了,纯粹的仇恨明确而又无法想象,她对此完全没有办法思考,她已经无法自持了。她感到自己被控制住了。一连几天,她都被这股仇恨力量控制着,它超过了她已知的任何东西,它似乎要把她抛出尘世,抛入某个可怕的地方,在那儿她以前的自我不再起作用。她感到非常迷惘、惊恐,对自己的生活也没有什么感觉。这太不可理解,也太没有理性了。她不知道她为什么恨他,她的恨说不清道不明。她惊恐地意识到她被这纯粹的仇恨所战胜。他是她的敌人,精致像珠宝,坚硬如钻石,是所有可恨事物中最可恨的。她想到他的脸,苍白而无瑕,他的眼睛中包含着黑色的不屈服的意志。想到这儿,她摸摸自己的前额,试试自己是否疯了,她怒火中烧,人都变样了。她的仇恨并非暂时,她的恨没有什么具体原因,;她不想为此而采取什么行动,不想和他有什么瓜葛。她跟他的关系完结了,非语言所能说得清,那仇恨太纯洁、象宝玉一样。而他似乎是一束充满敌意的光,一道不仅毁了她,而且是拒绝她毁灭她整个世界的光束。她把他看作是一个极端矛盾着的人,一个宝玉一样的怪人,他的存在宣判了她的死亡。当她听说他又生病了时,她的仇恨立时又增添了几分。这仇恨令她惊恐,简直不能活下去,但她无法挣脱,无法摆脱变形的仇恨攫住自己。[返回目录]第三篇 第十六章 男人之间(1)他卧病在床,平静而冷漠。他对一切都持有不同的意见。他知道这包容着他生命的空壳快破碎了。他也知道它有多么坚固,可以坚持多久。但他并不把这当回事。宁可死上一千次,也比不情愿地活着好许多。不过,最好还是坚持、坚持,直到自己对生活满意为止。他知道欧秀拉又和他连在一起了,他知道自己的生命也寄托于她了。但是,他宁愿死,也不愿意接受她所奉献出的爱情。旧的相爱方式似乎是一种可怕的枷锁、一种苦役。他弄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可是一想到按旧的方式过一种可怕的家庭生活,享受所谓的幸福婚姻,他就浑身难受。他需要一种东西,比爱情更加明净、开放、清爽。夫妻间火热的小日子和亲昵是可怕的。他们那些结了婚的人关起门来过日子,把自己关在相互间排他的同盟中,尽管他们是相爱的,这也令他感到生厌。整个群体中互不信任的人结成夫妻又关在私人住宅中孤立起来,总是成双成对的,没有比这更进一步的生活,没有直接而又无私的关系得到承认:各式各样的双双对对,尽管结了婚,但他们仍是貌合神离,毫无意义的人。当然,他恨男女混住更甚于婚姻,而私奔不过是另一种结合罢了,是对合法婚姻的背叛,这就更令人反感。总的来说,他厌恶性,性的局限太大了。性使男人成了残缺的一半,女人成了残缺的另一半。可他希望他自己是独立的自我,女人也是她独立的自我。他希望性回归到另一种欲望的水平上去,只把它看作是官能的作用,而不是一种满足。他相信两性之间的结合,可他更希望有某种超越两性结合的进一步的结合。那时男女各为单独的一个整体,两个纯洁的人,互相为对方提供自由,就象一种力的两极那样相互平衡,就象两个天使或两个魔鬼。他太渴望自由了,不用受到任何由于结合的需要而出现的压力。欲望和追求应该满足,但不应受任何磨难,就象在一个水源充足的世界上焦渴现象是不大可能的,总是能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得到满足。他希望同欧秀拉在一起就象自己独自相处时一样自由,清楚、淡泊,同时又相互平衡、极化制约。他特别恨那种合并占有和混合的爱情。可在他看来,女人总是很可怕的,她们总要控制人,那种控制欲、自大感很强。她想占有你、统治你、控制你。她需要得到一切,全归于女人,这个万物之母,万物来源于她,同时万物最终也隶属于她。女人们以圣母自居,只因为她们给予了所有人以生命,一切就该归她们所有,这种倨傲态度几乎令他发疯。男人属于女人,因为她生下了他。一位痛苦的母亲,她生下了他。她现在又把他要回去,灵魂、肉体、性欲、肌体以及所有一切。他忽然很怕万物之母,她让人憎恶。女人非常骄横,以伟大的母亲自居。这一点他在赫曼尼那儿早就领教过了。赫曼尼谦虚,又愿意帮助人,她一直是一位痛苦的母亲。她在帮助你之后却又用很狡诈的傲气和女人的专横把东西要回去,要回她用痛苦生下的男人。她就是以这种痛楚与谦卑将自己的儿子束缚住,令他永远成为她的囚徒。欧秀拉,欧秀拉也是一样。她也是生活中令人恐惧的骄傲女王,似乎她是蜂王,别的蜂都得依赖她。看到她眼中闪烁的黄色火焰,他就知道她有着难以想象的极高的优越感,对此她自己并没意识到,她在男人面前太容易低头了,但这只有等她控制了一个男人以后,才会那么做,她才会像一个女人对她的婴儿的崇拜一样,带有一种占有心理去崇拜这个男人。太可怕了,被女人掌握在手中。一个男人总是让人当作女人身上落下的碎片,性更是这伤口上隐隐作痛的疤。男人得先成为女人的附属才能获得真正的地位,获得自己的完整。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把我们自己——男人和女人看成是一个整体的碎片呢?这不是真的,我们不是一个整体的残缺的碎块,更准确地说我们是两个东西混合在一块,然后分成单独的纯洁的个体。而性是遗留在我们身上还没有混合、未被解决的东西,而性欲则进一步把人们从混合体中分离出来,男性的性欲属于男人,女性的属于女人,直到这两者象天使一样清纯、完整,直到在最高的意义上超越混合的性,使两个单独的男女象群星一样形成星座。始初前,没有性这一说,我们是混合的,每个人都是一个混合体。形成单独个体的过程,引起了性别的分化,女人成为一极,男人成为另一极。但尽管如此,这种分离还是不彻底的。世界就是这样旋转的。如今,新的时刻到来了,每个人都在与他人的不同中求得了完善。男人是纯粹的男人,女人是纯粹的女人,他们彻底极化了。再也没有那可怕的混合与搀合着自我克制的爱了。只有这纯粹的双极化,每个人都不受另一个人的污染。对每个人来说,个性是首要的,性是次要的,但两者又是完全相互制约着的。每个人都有其独立的存在,寻着自身的规律行事。男人和女人都一样享受着自己的自由,每个人都承认各自在性方面的完整,互相承认各自不同的特点。伯基在生病的时候一直这样思索着。他有时喜欢病到卧床不起的地步,那样他反倒容易尽快康复,事情对他来说变得更清纯了、更肯定了。[返回目录]第三篇 第十六章 男人之间(2)在他生病期间,杰拉德常来看望他。这两个男人友谊很深,互相担忧。杰拉德目光敏锐,眼中神色有些不安,显得焦躁,好像心情很激动,要去做什么事一样。他按照习惯穿着黑色的衣服,庄重、英俊,又不失体统。他的淡黄色的头发很光亮,微微地竖起,像刺眼的光线一样。他的脸色很好,表情很机智,他浑身都洋溢着北方人的活力。尽管杰拉德并不怎么信任伯基,可他的确很喜欢他。伯基这人太虚无缥缈了——聪明,异想天开,神奇但不够现实。杰拉德觉得自己的理解力比伯基更准确、保险。伯基是个令人愉快、一个很奇妙的人,可还不够举足轻重,还不那么算得上人上人。“你怎么又卧床不起了?”杰拉德握住伯基的手和善地问。杰拉德总是像个可以保护别人的人似的,用他强壮的身体给别人以庇护。“犯罪受罚?对,很可能是这样。你是不是应该少犯点罪,这样就健康多了。”“你最好教教我。”他调侃道。“你过得怎么样?”伯基问。“我吗?”杰拉德看看伯基,发现他态度很认真的样子,于是自己的目光也热情起来。“我不知道现在跟从前有何不同,说不上为什么要有所不同,没什么好变的。”“我猜你的事业一直进行得很顺利,根本就不管灵魂的需要。”“是的,”杰拉德说,“至今,就经营来讲,比较顺利,我知道我不能对灵魂发表意见。”“没错儿。”“你也并不希望我能谈出什么来吧?”杰拉德笑道。“不错。除了生意之外,其他事发展得怎么样?”“其他事情?是什么?我说不上来,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不,你知道,”伯基说,“你情绪低落还是高涨呢?古迪兰·布朗文怎么样?”“她怎么样?”杰拉德脸上现出迷惑不解的神情。“哦,”他接着说,“我不知道。我唯一能够告诉你的是,上次见到她时她给了我一记耳光。”“一记耳光!为什么?”“我也说不清。”“真的!什么时候?”“就是水上聚会那天晚上——迪安娜淹死的那天。古迪兰往山上赶牛,我追她,记起来了吗?”“对,想起来了。可她为什么要打你耳光呢?我想不是你愿意要她打的吧?”“我?不,我不知为什么,我只对她说,赶那些苏格兰高地的小公牛是很危险的——这是事实,她转过来对我说,‘我想你认为我是怕你和你的牛,是吗!’我只问了一句‘为什么’,她就照我脸上打了一巴掌。”伯基笑了,似乎感到满足。杰拉德不解地看看他,然后也笑了,说:“当时我可没笑,真的。我这辈子从未受到过这样的打击。”“那你发火了吗?”“发火?我想是的,如果她动我第二下的话,我会杀了她。”“哈,”伯基脱口说,“可怜的古迪兰,这事过后她可要为她的粗鲁而伤心了!”他对此饶有兴趣。“她会伤心吗?”杰拉德这时也很开心地问道。两个男人都诡秘地笑了。“会的,一旦她发现自己那么自负,她会痛苦的。”“她自负吗?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呢?我肯定这不必要,也不合乎情理。”“我以为这是一时冲动。”“是啊,可你如何解释这种一时的冲动呢?我并没伤害她呀。”伯基摇摇头。“我觉得,她突然变成了一个悍妇。”“哦,”杰拉德说,“我宁可说是奥利诺科①。”①在英语中“悍妇”与“亚马逊河”是同一个词,亚马逊河是横贯南美的世界第一大河,奥利诺科河是南美另一大河。两个人都为这个不高明的玩笑感到好笑。杰拉德正在想古迪兰说的那句话,她说她也可以最后打他一拳。但他没有把这事告诉伯基。“你对她这样做很反感吗?”伯基问。“不反感,我才不在乎呢。”他沉默了一会又笑道,“不,我倒要看个究竟,就这些。打那以后她似乎感到点儿负疚。”“是吗?可你们从那晚以后没再见过面呢?”杰拉德的脸阴沉了下来。“是的,”他说,“我们已经——你可以想象那次落水的事发生以后会是怎样?”“我能理解,这事现在平静下去了吗?”“我不知道,这当然是一个打击。不过,我认为我妈妈不太介意,我认为她真的不在意,可有多好笑,她平时总是全心放在孩子身上。那时什么都不算数,她心中什么都没有,只有孩子。现在可好,她对孩子们一点都不理会,似乎他们都是些仆人。”“是吗?这让你难过了吗?”“这是个打击。可我对此感受并不很深,真的。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同。我们反正都得死去,死跟不死之间并没有多大区别。我几乎不怎么悲哀,这你知道的。你知道,这只是让我心寒,我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你认为你死不死都无所谓吗?”伯基问。杰拉德用一双蓝色的眼睛看着伯基,那蓝蓝的眼睛真象闪着蓝光的武器。他感到很尴尬,但又觉得无所谓。其实他为自己很担心,甚至是害怕。[返回目录]第三篇 第十六章 男人之间(3)“嗨,”他说,“我才不想死呢,我为什么要死呢?不过我从不在乎。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并不紧迫,压根儿吸引不了我,这你知道的。”“我对此一点都不怕。”伯基说,“不,似乎真得谈不上什么死不死的,很奇怪,死亡对我没什么意义,只是像明天的来临一样平常。”杰拉德凝视着伯基,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了,他们都心领神会。杰拉德眯起眼睛漠然、肆无忌惮地看着伯基,然后目光停留在空中的某一点上,目光很锐利,但他什么也没看。“如果说死亡不是人生的终点,”他声音显得很古怪、难解、冷漠,“那是什么呢?”听他的话音,他似乎暴露了自己的想法。“是什么?”伯基重复道。“内在的东西死了以后,还有一段很长的路程要走,然后我们才会消失。”伯基说。“是有一段很长的路,”杰拉德说,“不过,是什么样的一段路程呢?”他似乎要迫使另一个人说出什么来,他自以为比别人懂得多。“就是堕落的下坡路——神秘的宇宙堕落之路。纯粹的堕落之路是很长的,路上有许多阶段。我们在精神死了以后还能在一种慢慢的退化过程之中。”杰拉德脸上挂着微笑听伯基说话,那情态表明他比伯基懂得多,似乎他的知识更直接、更是亲身体验的,而伯基的知识不过是经过观察得出的推论,尽管接近要害,但并没打中要害。但他不想暴露自己的内心世界。如果伯基能够触到他的秘密就随他去,杰拉德并不想帮助他,他将要在最后一刻让人大吃一惊。“当然,”他突然变了一种语调说。“爸爸觉得很难过,那简直要了他的命。对他来说世界已崩溃了。他现在唯一关心的是温妮——他说什么也要拯救她。他说非送她进学校不可,可她不听话,这样他就办不到了,当然,她太古怪了点儿。我们都生活在混乱之中——我们可以做事——可我们不能如意地活着。这太奇怪了——这是家庭的失误。”“她不应该被送学校去。”伯基说,心中在想着一种新计划。“不应该?为什么?”“她是个奇怪的孩子,她有她的特异之处,比你更特殊些。我认为,特殊的孩子就不应该往学校里送。只有一般的中等智力的孩子才能被送往学校——我是这样认为。”“我的看法恰恰相反。我认为如果她离开家跟其他孩子在一起会使她变得更正常些。”“可她不会跟那些人打成一片,你看着吧。你从没有真正与人为伍,对吗?而她则连装样儿都不会,更不会与人为伍。她高傲、孤独,天生来不合群儿。如果她生性孤僻,你为什么要强迫她与别人交往呢?”“不,我并不想强迫她做任何事,不过,我认为学校可能对她有好处。”“上学对你有过好处吗?”杰拉德眯起了眼睛,样子很难看。学校对他来说曾是一大折磨。可他从未提出过疑问:一个人是否应该从头至尾忍受这种折磨。似乎他相信必须用压制和折磨来进行教育。“我一直都很恨它,但我能看出它是必要的。”他说,“它让我老实了一些——你如果不融于这个社会,却简直活不下去。”“那,”伯基说,“我可以说,如果你不跟别人彻底脱离关系你就无法生存。如果你想冲破这种关系,你就别想走进那个圈子。威妮有特殊的性格,你们应该给她一个特殊的天地。”“是啊,可你那个特殊世界在哪儿呢?”“创造一个嘛。事实上,两个特殊人物就构成一个世界。你和我,我们构成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你并不想和你的妹夫们生活在一起,这正是你的特殊价值所在。你想变得循规蹈矩,变得平平常常吗?这是撒谎。你其实要自由,要出人头地,在一个自由的不凡的世界里出人头地。”杰拉德微妙地看着伯基。可他永远不会公开承认他的感受。在某一方面他比伯基懂得多,就是为了这一点,他才给予伯基以柔情的爱,似乎伯基在某些方面就和小孩一样,很天真、幼稚。虽然十分聪明,但却极为幼稚。“可是如果你觉得我是个畸型人,那你就太庸俗了。”伯基一针见血地说。“畸型人!”杰拉德吃惊地叫道。随之他的脸色舒朗了,变得清纯,好像一朵朵狡猾的蓓蕾开放了花瓣,把内心的秘密泄露了出来,“不,我从未把你当成畸型人。”他看着伯基,那目光令伯基难以理解。“我觉得,”杰拉德接着说,“你总让人捉摸不透,也许你自己就无法相信自己。反正我从来拿不准你的想法。你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好像失了魂似的。”他一双锋利的目光直视伯基。伯基很是惊讶。他觉得他有世人都有的头脑。他完全愣住了。杰拉德凝视着他,看到他的眼睛特别美丽动人,使人着迷。他不禁为自己以前不信任伯基感到深深的懊悔。他知道伯基可以没有他这个朋友,他会忘记他,没有什么痛苦地忘记他,杰拉德意识到这一点,但又难以置信:这年轻人何以如此象个动物一样超然,这般自然?伯基的话虽然很有道理,但有时——应该说是经常——听起来华而不实,可以说是太能说会道了。而此时伯基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儿。他突然发现自己面临着另一个问题——爱和两个男人之间永恒的联系问题。这当然是个必要的问题——全心全意地爱一个男人——这在他的内心是不可少的。当然他一直是爱杰拉德的,可他又不愿承认它。[返回目录]第三篇 第十六章 男人之间(4)他在床上想着这个问题,而他的朋友坐在旁边也陷入沉思中,各自想着自己的事。“你知道吗,古时候德国的骑士习惯宣誓结成血谊兄弟的。”他对杰拉德说,眼里闪动着幸福的光芒。“他们在胳膊上割一个小口子,伤口与伤口磨擦,相互交流血液?”杰拉德问。“是的——然后发誓要互相忠诚,让两个人的血液融为一体——那是我们应该做的。不过,用不着割破手臂,那太过时了,但我们应该发誓相爱,你我没有保留地完全相爱,不允许我们反悔。”他看着杰拉德,目光清澈,透着幸福之光。杰拉德低头看他,被他深深吸引住了。他处于一种痴迷的依恋中,这倒让他产生了怀疑,对这种沉醉、依恋产生怨恨。“咱们哪天也宣誓吧,好吗?”伯基请求道,“咱们宣誓站在同一立场上,相互忠诚——彼此奉献——不再后悔。”伯基绞尽脑汁力图表达自己的思想,但杰拉德却没有听,他的脸上荡漾着一种高兴的光彩。他很得意,但他掩饰着,他退却了。“找一天,我们互相宣誓好吗?”伯基向杰拉德伸出手说。杰拉德触摸了一下伸过来的那只活生生的手,似乎害怕地缩了回去。“等我有了更好的理解再说吧。”他用一种抱歉的声音说。伯基看着他,心中感到极大的失望,或许此时他蔑视杰拉德了。“可以,”他说,“你以后要告诉我你的心事,你明白我的意思?不是那种过于悲伤地表露出你的感情,而是那种不受拘束,不受个人感情左右的结合。”他们都沉默了。伯基一直看着杰拉德。他现在看起来好像看到的不是他平时见到的那个肉体的动物的杰拉德,那个他平时很喜欢的杰拉德,而是最初的他本人,似乎杰拉德的命运已经被宣判了,他受着命运的制约。杰拉德身上的这种宿命感总会在激情的接触之后压倒伯基,让伯基感到厌倦从而蔑视他、似乎杰拉德只有一种生存的形式,一种知识,一种行动,他命中注定是个只有一知半解的人,可他自己却觉得自己很完美。伯基很厌恶杰拉德身上的那种不能突破的局限性。杰拉德不可能真正地高高兴兴,他总是处于患得患失的矛盾中而不能自拔。他有点象偏执狂,自身有一种障碍物。两人又沉默了好一会儿。伯基语调轻松起来:“你不能为温妮弗莱德找一个好的家庭教师吗?一个特别的人物?”“赫曼尼·罗迪斯建议请古迪兰来教她绘画和雕刻泥塑。温妮手巧得让人吃惊,在做粘土方面,赫曼尼称她为艺术家。”杰拉德语调象往常一样快活,似乎刚才没有发生什么了不起的事。“是吗!我还不知道呢。哦,那好,如果古迪兰愿意教她,那可太好了,再没比这更好的了,温妮成为艺术家就好。古迪兰就是个艺术家。每个真正的艺术家都能拯救别人。”“一般来说,她们总是处不好。”“或许是吧。可是,但只有艺术家能创造出相互和谐的世界。你能帮威妮弗雷德办这事,那真太棒了。”“你想她会来吗?”“我不知道。古迪兰很有自己的见解。她做的事绝不能降低她的声誉,她如果做了,也会马上不干了的,所以我们不敢肯定她是不是愿意降低身份去做家庭教师,特别是在这个地方。可是还非得这样不可。温妮弗莱德禀性跟别人不同。如果你能让她变得自信,那可再好不过了。她永远也过不惯普通人的生活。让你过你也会觉得困难的,而她比你更有甚之,不知难多少倍。不然,无法想象她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你会看到按照命运安排的结果会是怎样,你会知道婚姻有多少保障——看看你自己的母亲就清楚了。”“你认为我母亲反常吗?”“不,我认为她只不过是想到更多的东西,或者不想过平凡的生活,因为没有得到,她可能就变得不那么正常了。”“在有了一大堆不正常的孩子后。”杰拉德阴郁地说。“没有什么特别的不正常。”伯基回答,“你把那些最正常的人找来看看,他们都有一个不正常的自我隐藏在内部。”“有时我觉得活着就是一种诅咒。”杰拉德突然用一种苍白的愤然口吻说。“对,”伯基说,“何尝不是这样!活着是一种诅咒,什么时候都是如此,只能是一种诅咒,常常诅咒得有滋有味儿的,真是这样。”“并不象你想象的那么有滋味儿。”杰拉德看看伯基,那表情显得不满足而好奇。他们沉默着,各想各的心事。“我不明白她何以认为在小学教书与来家里教温妮有什么不同。”杰拉德说。“它们的不同就是公与私。今日唯一上等的事是公事,人们都愿意为公共事业效力,但做一名家庭教师——”“我不会愿意做的——”“是啊!古迪兰很可能也这么想。”杰拉德想了一会儿,接着说:“不管怎么说,我父亲是不会把她看作是一名家庭佣人,他会把各个细节都注意到,对她表示特别的感激。”“他应该这样。你们都应该这样。你以为你光有钱就可以雇佣古迪兰·布朗文这样的女人吗?她同你们是平等的,或许比你们还优越。”[返回目录]第三篇 第十六章 男人之间(5)“是吗?”“是的。如果你连去了解这一点的勇气都没有的话,那么她是不合适你的。”“但是,”杰拉德说,“如果我们的地位平等的话,我希望她不做一名教师,依我看教师和我的地位不同。”“我也是这么想,去他们的吧。可是,难道因为我教书我就是教师,我布道我就是牧师吗?”杰拉德笑了。在这方面他总感到不自在。他并不要求社会地位的优越,他也不以内在的个性优越自居,因为他从不把自己的价值尺度建立在纯粹的存在上。为此,他总对心照不宣的社会地位表示怀疑。现在伯基想让他承认人与人内在的区别,但他并不愿意接受,这与他的原则相背离。他站起来准备走。“我快把我的工作给忘了。”他笑道。“我早该提醒你的。”伯基笑着调侃道。“我知道你会这样说的。”杰拉德不自在地笑道。“是吗?”“是的,鲁伯特。我们可不能都像你一样——我们很快就会贫困得陷入困境,当我超越了这个世界时,我将蔑视一切商业。”“当然,我们现在并不是陷在困境中。”伯基嘲弄地说。“并不象你理解的那样。至少我们有足够的吃喝——”“并对此很满意。”伯基补了一句。杰拉德走近床边俯视着伯基。他裸露着颈部,头发很乱地散盖在很浓的眉毛上,下面的一双眼睛闪着光彩,十分镇定,但也含有讽刺的神色。杰拉德尽管四肢健壮,浑身满是活力,却被另一个人迷惑住了,他还不想走。他无力迈开步伐。“就这样吧,”伯基说,“再见。”说着他从被子下伸出手,微笑着。“再见,”杰拉德紧紧握着朋友火热的手说,“我会再来,我会想念你的,我就在磨坊那儿。”“过几天我就去。”伯基说。两个人的目光又相遇了。杰拉德的目光本是鹰一般锐利,而此刻却充满了热情——当然,他并不会承认这一点。伯基还之以茫然的目光,可是那目光温暖,好似一股催人入睡的暖流,流过杰拉德的头脑。“那么,再见吧。你还需要我为你做点什么吗?”“不用了,谢谢。”伯基目送着这个穿黑衣服的人走出门去,那发亮的头发在视线中消失了以后,他就又翻身睡去了。[返回目录]第三篇 第十七章 工业大亨(1)住在贝尔多弗,欧秀拉和古迪兰有一阵子都特别安宁。在欧秀拉心目中,一时间伯基不存在了,他似乎已没了意义,对她来说变得无足轻重。欧秀拉又兴高采烈地恢复了自己原来的生活,把他抛在了脑后。前一段时间古迪兰几乎每时每刻都惦念着杰拉德·克里奇,甚至觉得自己跟他肉体上都产生了联系,但现在她却没有兴趣去多想他。她心中有一个新的打算,离开这个地方,去尝试一种新的生活。她心里一直有什么在警告她防止同杰拉德建立最终的关系。她觉得最明智的是与他保持一般的朋友关系。她准备去圣彼得堡。在那儿,她有个朋友,和她一样是雕塑家,这个朋友同一位爱好宝石的俄国阔佬儿住在一起。那位俄国人放荡的情感生活对古迪兰很有吸引力。她并不想到巴黎去,巴黎太枯燥,太令人生厌。她倒愿意去罗马、慕尼黑、维也纳、圣彼得堡或莫斯科,在彼得堡和慕尼黑她都有朋友。她已经写了信,询问了有关住房的情况。她已存了一笔钱。她回家乡来住,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省钱。眼下她已卖掉了几件作品,那些作品在展览中得到了好评。她清楚,如果到伦敦去,就可以出名。可是她太了解伦敦了,她想去别处。她有七十镑,对此别人一无所知。一得到朋友的消息,她就可以动身走了。别看她表面上温和平静,其实她的性格是躁动型的。有一天,姐妹两人到威利·格林的一个农家去买蜂蜜。女主人科克太太身躯肥胖,脸色苍白,鼻子很尖。她让她俩进到她的舒适而又过于整洁的厨房。她看起来很狡猾,满嘴的甜言蜜语却掩盖不了她那副恶相。厨房尽管舒适整洁,却让人嗅到一种恶毒女人的气味。“布朗文小姐,”她有点讨好地说,“回到老地方,还喜欢这儿吧?”古迪兰一听她说话就讨厌上她了。“我无所谓。”她生硬地回答。“是吗?嗨,我以为你会觉得这儿跟伦敦不一样的。你喜欢气派的大地方。而我们这些人则对威利·格林和贝尔多弗就很满意了。另外,你觉得我们的中学如何?人们都在谈论它。”“我觉得怎么样?”古迪兰扫了她一眼道,“你的意思是我觉得它不错?”“对的,你的看法是什么?”“我确实觉得这是一所挺不错的学校。”古迪兰感到很厌恶,态度很冷淡。她知道这儿的庸人们都讨厌学校。“啊,你喜欢。我听了很多这样或那样的说法。能知道学校里人的看法真是不错。但观点是多样的,对不?海克洛斯的那位克瑞奇先生就特别支持学校。哦,真可怜,他可能呆不太久了,在这个人世间,他的身体太糟糕。”“他的病又厉害了?”欧秀拉问。“是啊,自从失去了迪安娜小姐他的病就重了,瘦得不成样子。可怜的人,他的烦恼太多了。”是吗?”古迪兰嘲讽地问。“是的,他真是多灾多难。没有比他更好更有良心的先生了。他的儿女们都比他差远了。”“我想他们都像他们的母亲?”欧秀拉说。“好多方面都象,”科克太太压低嗓门儿说,“她可是个傲慢的女人哩,我敢说,一点不错!她这人可看不得,能跟她说上句话可不容易。”说着这女人做个鬼脸。“她刚结婚时你认识她吗?”“认识。我给她家当保姆,看大了三个孩子呢。他们太淘气,简直是个小魔鬼——杰拉德简直是个恶魔,如果他不是,就没有人是了,一个十足的恶魔,啊,那时他才只有六个月。”那女人的话音里透着一种恶气。“是吗?”古迪兰说。“他是个任性、霸道的孩子——他六个月就开始支使一个保姆,又喝又叫,吵得像个小恶魔。他还是个吃奶的孩子时,我不知掐他的屁股多少回了。哎,要是再多掐几次,也许他就变好了。但他母亲不让人管他,——不——连说他都不行。我还记得她跟克瑞奇先生吵闹的样子呢。他实在气坏了,实在无法忍受了,就关起门来用鞭子抽他们。可是太太却象一只母老虎一样在门口来回走,脸上全是恶气。门一开,她就举着双手冲进去对先生大叫‘你这个胆小鬼,你把我的孩子怎么样了?’那样子真跟疯了一样。我敢说先生怕太太,他气疯了也不敢动她一手指头。想想仆人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吧。你只能自认倒霉,找罪受。”“真的!”古迪兰说。“什么事都会发生。如果你不任着他们把桌子上的茶壶打碎,如果你不让他们用绳子拴着猫的脖子拉着来回跑,如果他们要什么你不给,他们就发了疯地哭闹一场,然后他们的母亲就会进来问:‘他怎么了?你都对他做了些什么?宝贝儿,你怎么了?’说着她会恶狠狠地盯着你,恨不得把你踩在脚下。不过她倒是没把我踩在脚下,只有我才能对付那几个小魔鬼——她是不会管孩子的,她才不想为他们操劳呢。可这些孩子太任性,他们可让人说不得。小霸王杰拉德可真不得了。他到一岁半时,我就走了,我受不了了。我拧过他的小屁股,管不住他我就拧他,但我并不为此而内疚——”听到这儿,古迪兰愤愤然地走了。“我拧过他的小屁股”这句话把她气坏了。她无法忍受这些。她恨不得掐死那个女人。可这句话在她的脑子里永远生了根,赶也赶不走。她觉得有一天她可能告诉他这件事,看他有什么反应。可一想到这一点,她又恨起自己来。[返回目录]第三篇 第十七章 工业大亨(2)在肖特兰兹,一场毕生的奋斗就要结束了。父亲病了,就要死了。间歇性的疼痛让他失去了活力,人已经不那么清醒了。他越来越神志不清,感到周围的东西渐渐模糊起来。他的身体好像被痛苦全部吞掉了。他清楚痛苦会不断从心中涌出,它们好似藏在身体的黑暗之中。可他没有力量或意志去把它找出来,更无法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东西。它就藏在黑暗中,这巨痛时时撕裂他,然后又陷入平静中。每当它来撕扯自己,他就蜷缩起来忍着,一但它离去,他又拒绝知道它是何物。既然它是在黑暗中,那就不要去知道它好了。因而他也就从不承认有什么痛苦的存在。只有在他的内心深处,凝聚着不为人知的恐惧和秘密,他才承认它对于身体的其他部位像是有点痛,一会儿就会消失,没什么大的影响,甚至还能给他以刺激。但是,病痛渐渐吞噬了他。渐渐地,它几乎耗尽了他内在的潜能,他被吹进了黑暗中,他的生命被吸走了,他被吸进黑暗中。在他生命的薄暮时节,他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他所经营的事业已不存在,他所关心的社会利益已彻底消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甚至他的家对他来说也陌生了,他只淡淡地记起某某某是他的子女。这些对他只是个历史事实,毫无生命意义了。要想弄清他们跟他的关系那非得花一番力气不可。他甚至连他的妻子都记不清了,她好像一片黑暗,好像他内心的痛苦。出于某种奇特的联想,他觉得他的病痛藏身之处与藏有他妻子的所在是一样的黑暗。他全部的思维和悟性都模糊了,现在他的妻子和那熬煎人的病痛变成了同一种黑暗的力量来对付他,而他以前从未正视过这股力量。他从未把这种恐惧驱赶开。他只知道有一个黑暗的地方,那里占据着什么东西,不时地出来撕扯他。可他从未敢穿破黑暗把这野兽赶出来,他反而忽视了它的存在。他只是模糊地感到他的恐惧就是他的妻子,那个毁了他的人。毁灭他的原因就是痛苦,黑暗代表了两者。他很少见到他的妻子。她天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只是偶尔来到他的房间,伸长脖子压低嗓门询问他情况如何。而他则三十年如一日地回答说:“哦,还是那个样,亲爱的。”可他很怕她,表面上很平静,其实他怕她怕得要死。但在他的一生中,他一直信奉自己的处世哲学,他从没有在精神上垮下来。他就是现在死,他的精神也不会垮。他不清楚自己对妻子是什么样的感情。一生中,他常常说:“可怜的克里斯蒂娜,她的脾气真是太倔犟了。”他对她始终是这样的态度,他用怜悯代替了仇恨,怜悯成了他的保护伞,成了他的常胜武器。尽管她的性格暴躁,但他在心中依然可怜她。而如今,他的怜悯随着他的生命都渐渐耗尽了,他开始感到可怕甚至恐怖。他就是死了,他的怜悯心也不会破灭,不会象一只壳虫那样被辗碎。这是他最终的源泉。别人仍会活下去,会体验活死人的滋味,体验那种绝望感。可他决不这样,他决不让死亡得胜。他一直信奉自己的处世哲学,乐善好施,爱邻如宾,甚至爱邻胜过爱自己。他是个大矿主,雇佣了许多劳动力。他心中念念不忘基督的话,同自己的工人们同心同德。而且,他觉得自己不如他们,似乎是贫穷和劳动比起他来更接近上帝。他坚信,是他的工人——这些矿工的手中掌握着拯救人类的办法。为了接近上帝,他得多和他的工人联系,他的生命必须应该向他们靠拢。他的工人们不经意地成了他的偶像,他的上帝。他崇拜他们身上体现出来的最崇高的、伟大的、同情人类的上帝。但他的妻子却一直同他作对,像地狱里的魔鬼一样。奇怪的是,她象一只扑食的苍鹰,迷人而心不在焉,同他的慈善博爱行为作斗争,然后又象笼子里的鹰一样沉默起来。因为周围的一切都联合起来组成了这难以冲破的牢笼。对她来说,他太强大了,他像对待囚犯那样把她关住了,她就这样成了他的囚犯。但他对她却始终有些高昂的情感,他一直十分热烈地爱着她。在这个笼子里,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她可以顺着自己的意思来。可她要几乎要发疯了。她脾气暴躁,高傲自大。她无法忍受丈夫对什么人都表现出来的那种温和、诚恳的谦卑的样子。这是一种羞辱。他明白那些穷人们的真正意图,他知道他们来向他诉苦只是想来让他提供些东西。这种人最可恶。他们当中的大多数还有自尊心,并不向他乞讨什么,从不来敲他的门,这倒是他的一大喜事。但贝尔多弗和其他地方都一样,总有些人是无赖、会诉苦、靠寄生过日子。那次看到两个苍白的妇女迎面而来,看到他们身穿丑陋的黑衣服,故作悲哀地上门来讨好,克里斯蒂娜·克瑞奇心里就起火。她要放狗咬她们,“嘿,瑞普!嘿,琳!小伙子们,去,去咬她们!”可是男管家克芬瑟,还有其他仆人都站在克里奇先生一边。但是,只要丈夫不在,她就会象条母狼一样对待乞讨的人们。“你们这些人需要什么?这儿没你们什么。你们到这儿来没用。辛普顿,把她们赶走,别让她们进门。”仆人们不得不服从她。于是她睁着鹰一样的眼睛,看着男仆笨拙地把那些乞讨的人赶走,她们都被赶得像鸡鸭一样到处乱窜。后来,他们慢慢从门房那儿弄清楚了克瑞奇先生什么时候会不在。于是他们就选好他在家的时候来访。头一年中,克劳瑟常常轻轻地敲着门道:“先生,有人拜见您。”[返回目录]第三篇 第十七章 工业大亨(3)“叫什么?”“格罗科克,先生。”“他们要干什么?”问话的声音中透着不耐烦的情绪,但也有几分自鸣得意。他喜欢听到别人来求他施舍。“为一个孩子的事。”“把他们带到书房去,告诉他们上午十一点以后不要来。”“你怎么吃饭吃一半就不吃了?——让他们滚。”他妻子无礼地说。“哦,我可不能那样做,听听他们要说什么,这没什么麻烦的。”“可是今天来了多少人了?你为什么不建一座没有墙的房子?不久他们就会把我和孩子挤出去了。”“你知道,亲爱的,听听他们说话对我没什么损害。如果他们真的有困难,我有责任帮助他们。”“你的责任就是邀请全世界的老鼠都来啃你的骨头。”“算了,克里斯蒂娜,事情并不象你说的那样。别那么苛刻。”可她却突然冲出屋子来到书房中。书房中坐着几个干瘦可怜的乞怜者,就象等待医生的病人一样。“克瑞奇先生不能会见你们,这时候不能。你们以为他是你们的财产,你们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吗?你们滚!在这儿你们什么也别想得到。”那些穷苦人很狼狈地站起身来。就在这时克里奇先生面色苍白地走进来,在她身后说:“是的,我不喜欢你们这么晚来。上午我会花一些时间听你们说话的,在别的时间里我就不能接待你们了。吉坦斯,又有什么困难了,你的妻子怎么样了?”“噢,她快不行了,克瑞奇先生,快死了,她——”有时,克瑞奇太太似乎觉得他丈夫是一只阴险的食尸鸟,是专门靠别人的灾难为生的。她似乎觉得如果没有什么可怜的事儿说给他听、把他当成什么苦酒怀着悲哀与怜悯心喝下去,他就不舒服。如果世上没有乞讨者的痛苦,他就没了存在的理由,就像没有死人,棺材就没有存在的理由一样。克里奇太太退却了,爬行中的民主世界。她异常孤独,就象笼中的鹰一样充满仇恨。随着时光流逝,她愈来愈对这个世界缺乏了解,她似乎浑浑噩噩般失去了意识。她极少讲话,她跟这个世界没关系。她甚至不去思索什么。由于她怒火中烧,与尘世作对,她生了好几个孩子。随着时光流逝,她与丈夫在言行上不再对抗了。她对他视而不见,全由他去,爱怎样就怎样。她就像是一只阴郁的、屈从于一切的鹰,对什么都听之任之。她与丈夫之间的关系是一种无言、未知的关系,可深处隐藏着可怕的毁灭。他尽管在尘世中取得了胜利,可他的精力空匮了,就象内出血一样从内部流失了。她象困在笼中的鹰一样,尽管精神上垮了,服但她凶猛的心并没减弱。所以,常常是最终他迁就她,在在他的力气没有全部消失之前,把她拥抱在怀中。她眼中闪耀着的刺眼光芒,尽管是毁灭性的,却搅得他怦然心动。在他临近死亡之时,他比怕什么都更怕她。可他总是说他一直很幸福,从他认识她开始,他一直就是全身心地爱着她,爱得自己却憔悴了。他认为她是纯洁、贞洁的,在他心目中,只有他才懂得的那炽烈的火焰是性之火,在他看来象一朵雪白的花一样。她已被他征服,而她的屈服才是她的忠贞,是他无法打破的贞操,她就凭这个咒语般地控制了他。她已经放弃了外面的世界,但她内心从未垮败过。她只是象一只阴郁的鹰一样,衣冠不整,毫无用心地端坐在屋里。年轻时她爱孩子爱得发疯,现在她却拿他们不当一回事。她失去了他们,她只空守着一个自己。只有杰拉德还在闪着微光,在她的头脑中留下一点印记。可后来,自从他做了矿主,他也被遗忘了。父亲在弥留之际反倒转向杰拉德求得同情。这父子二人总是在对立。杰拉德从小到大既害怕父亲又看不起父亲,一直尽量躲着他。而父亲对这位长子也一直不喜欢,从来不向他让步,拒绝信任儿子。可自从杰拉德在企业中负起了一定的责任,证明自己确是一个优秀领导以后,对外界事物深感厌倦的父亲便把所有事物都交给了儿子,全都让他处理,而且也变得什么事都依赖这位年轻人。这马上激起了杰拉德深深的怜悯之情和忠诚之心,这种心情是通过蔑视与感觉不出的敌视表达出来的。杰拉德是反对乐善好施的,可他又无法摆脱它,它在他的内心生活中占据了统治地位。就这样,他一方面屈服于父亲,一方面与他的慈善心作对,陷入其中不能自拔。现在他父亲几乎没有救了,他还是被一种对父亲的怜悯和悲哀之情所征服,尽管心中仍有敌意。父亲从杰拉德这儿获得了同情。可他把父爱却倾注给了威妮弗雷德。她是他最小的女儿,她也是他惟一给予父爱的一个人。他把一个行将就没的人伟大、广博的爱都给了她,他要庇护她,完全彻底地庇护,用温暖和爱拥抱她。如果他能保护她,她就不会经历一星半点的痛苦、悲哀和伤心。他一生中都很正直,善良。他对威妮弗雷德的爱是他最后的一份正当感情。可仍有什么令他不安。随着他的力量愈来愈弱,世界离他愈来愈远。没有什么穷人需要他的救济,没有什么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需要他的保护了。他失去了所有这一切。也没有哪个子女要让他担心,给他加一些不必要的负担了。这些在他的生活中已完全消失,他再也不能去执掌权力,这让他感到无事可做。[返回目录]第三篇 第十七章 工业大亨(4)但他内心仍对她的妻子很害怕。她漠然地坐在屋里,象一个陌生人,即使她缓缓地走过来,头向这边探过来时,仍让他感到害怕。即便是他一生的正直也无法让他解脱内心的恐惧。就是这样,他还能尽力使自己远离恐俱,他绝不会公开露出自己的恐惧,因为死亡会先之而来。可是,威妮弗雷德怎么办?如果他能对她放心该多好,能放心就好了。从迪安娜死到他病情加重以后,他对威妮弗雷德的忧虑就使他越来越糊涂。似乎他临死还要为她操心,他的心上仍然承受着爱的责任和慈善之情。她这孩子脾气怪诞,敏感,易怒。她的头发像父亲的一样黑,性格也是那种默默忍受型的。她常常象个最欢乐最天真的孩子一样说笑玩耍,她只对少数几个人或事最有热情——她的父亲,特别是她的小动物。可一但她听说她最喜爱的小猫里奥被汽车辗死了,她只是把头一歪,生气地说一句,“是吗?”然后就不再注意了。她最不喜欢那些给她带来坏消息企图让她感到伤心的仆人。她希望自己不知道这些事,似乎这成了她做事的动机。她回避母亲和家中的大多数成员。她爱她的爸爸,因为他想让她开心,因为他好像又年轻了,对她的行为不大管。她喜欢杰拉德,因为他很有自制力。她喜欢那些把她的生活变得快活的人。她经常一个人呆着,不和别人交往。似乎她做事没什么目的,与别人没什么联系,独立地存在着。在一阵幻觉中,克瑞奇先生感到威妮弗雷德的幸福保障,是他生命的寄托。她永远也不会受苦,因为她没有与外界形成活生生的关系;她头一天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第二天又会象没事人一样,似乎她故意淡忘了以前的事;她有着极其自由的意志,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和虚无主义者;她好像是只没有灵魂的鸟,不受约束地自由飞翔。她为一个目标而活动,为了不再烦恼,她用自己没有约束的手扯断了她和别人的关系。她的确目空一切,所以她自然是她父亲最牵挂的人了。当克瑞奇先生听说古迪兰·布朗文可能会来家里教威妮弗雷德绘画和造型艺术,他似乎觉得孩子有救了。他相信威妮很有才能。他也见过古迪兰,他认为她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他可以把孩子托咐给她,她是最合适的人了。她就是孩子的引路人,是孩子积极的力量,他不能让孩子没有方向、没人保护。如果他能把她嫁接到某一棵会说话的树上以后再死,他也算尽了自己的责任了。现在这件事有了着落。他就盼着古迪兰能来。就在父亲缓缓离开生活的时候,杰拉德愈来愈感到自己没有援助。不管怎么说,对他来说,父亲代表着活生生的世界。当父亲活着时,他就没必要负什么责。可现在父亲渐渐要离去了,杰拉德发现自己在生活的波涛面前束手无策,不知所措,就象叛乱后失去船长的大副,只看到一片可怕的混乱状态。杰拉德发现自己似乎站在一艘即将垮掉的船上,他驾驶着一艘四分五裂的船。他知道,他这一生在尽力解开他生活的框架,想把它弄散。现在,他像一个孩子搞了破坏一样很害怕地发现自己正要去自负责任。上个月,在死亡的影响下,在伯基的话和古迪兰穿透性的存在影响下,他失去了全部一成不变的信心。有时他会非常仇恨伯基和古迪兰。他想再从枯燥的保守主义和最愚昧的世俗中得到安慰。他真想回到最愚蠢的传统的人们中间去。但他的这种念头不一会儿就消失了,并不能转化为行动。在他的童年时期,他渴望某种原始粗犷的东西。荷马时代对他来说是很理想的,那时,一个人可以当上英雄组成的军队首领。他非常仇恨他的生活环境,太仇恨了,以致于他从未认真看一看贝尔多弗的矿山和山谷。他从不去注意那些像煤一样的黑色浪潮,扑向他家地面的工业的海洋。他所置身的这个世界真是一片荒原,人们就在这荒原上打猎、游泳、骑马。他对一切权力表示反对。他追求一种原始自由的生活。后来,他被送进学堂学习,那可是个要命的地方。他拒绝去牛津上学,而是选择了去德国上大学。他在波恩、柏林、法兰克福度过了一段日子。他的好奇心被激了起来,他想认识、想了解世界,要客观地认识和了解,似乎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消遣。接着他就尝试战争,那儿对他吸引力太大了。结果,他发现人类到处都一样,在这好奇冷漠的心目里,那些原始人更加枯燥,比欧洲人更乏味。为此他的头脑中形成了各式各样的社会学观念和改革观念,可这些观念从未变得深刻过,不过是他想着玩罢了。这些观点主要是与既成的秩序作对,要毁灭它。他最终发现在煤矿上有一种冒险的意味。他的父亲让他在公司里帮忙。他曾被送去学过开采学。但他根本不感兴趣。现在他却猛地抓住了自己的世界。这项巨大的工业在他心目中构成了一幅图景,它突然变得真实起来,他成了这图景的一部分。山谷里修起了矿山铁道,把各矿井连接在一起,一列列短车是载重的,长的空的是货车。每节车厢上都印有白色的缩写字母:“C·B公司”(克瑞奇公司)他从小就看到过车上的这些白色缩写字头,可又跟没看到过一样,因为太熟悉了,也就不注意了。最后他看到自己的名字也写了上去,于是他看到了权力。[返回目录]第三篇 第十七章 工业大亨(5)那么多涂有他名字字头的火车驶过田野。当他乘火车进入伦敦时他看到了他的名字,在贝尔多佛他也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现在,他的势力已像一张网一样扑着过来。他看着贝尔多弗、塞尔比、沃特莫和莱斯利河岸,这些大型的矿区全都依赖他的煤矿。这是些可恶、肮脏的地方,小时候他为此深感痛苦,而现在他则为此感到骄傲。在他的势力范围内又建起四座新兴城市,拥挤着一些丑陋的工人村。黄昏时分,他看到成群结队的矿工从煤矿出来沿着大路流动着,这些人浑身都是黑的,只有嘴唇是红的,他们都有点变形了,这些人全都得按他的意志行事。星期五晚上他缓缓地驾着汽车穿行在贝多弗肮脏的人群中,这些人是发了工资后来买东西的。他们从属于他,丑陋而又野蛮,然而他们只是他的工具。他是机器的上帝。他们都自觉小心地给他的车让路。他才不管人家是否乐意为他让路呢。他不在意别人怎么想他。他的眼光突然明亮起来,突然发现人类不过是纯粹的工具罢了。什么人道主义,什么痛苦和感情,谈得太多了,很可笑。个人的痛苦和感情根本不算什么,那不过是天气一样的东西。重要的是个人的纯粹工具作用,一个人的作用就像把刀子,只要关心它快不快,别的都无所谓。世上每样东西都有它的作用,它是好是坏完全取决于它是否完美地起到了应起的作用。什么样的矿工算好矿工呢?一个好的矿工就是发挥了他的作用,一个经理也是一样。杰拉德负起了整个矿的责任,他是个好矿主吗?如果是,那他的生活就算完美,别的什么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罢了。他的意志就是要物质世界为他的目的服务,他的出发点就是要征服,这场斗争就是一切,胜利的果实不过是个结果罢了。杰拉德并不为了钱而去管理矿山,从根本上说,他不注意金钱,他既不铺张又不浪费,并且不太在意社会地位。他的愿望是要在和自然环境的搏斗中实现自己。现在,他的意志就是从地下挖出煤来,获利。获得的利益不过是胜利的表现形式,当然胜利自身就包含在所获得的战果中。面对挑战他十分激动。每天他都下井去考察测试,他还向专家请教,在头脑中慢慢地酿成对整体的整套看法,好像将军对自己的作战计划了如指掌一样。然后,他觉得彻底打破旧观念的时候到了。矿区一直按照旧的体制生产,观念太陈旧了。最初的观念是,矿主舒舒服服地通过开矿变富,给工人提供足够的工钱和良好的条件,同时增加国家的财富。杰拉德的父亲是第二代矿主,有了足够的家业以后,就只考虑人的问题了。对他来说,煤矿就是为矿上的千百把人生产面包的巨大田野。他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和别的矿工一起给大家提供恩赐,而那些人也的确得到了一些好处。人人都富足了,因为这个矿蕴藏丰富,容易开采。矿工们都没想到自己竟变得富裕起来,都洋溢着喜悦。他们觉得自己富了,觉得自己交了好运。他对那些开拓者和新矿主都很感激,是他们打开了矿藏找到了流水般的财源。可人心是永远满足不了的,矿工们就是这样,原先他们很感恩戴德,现在开始抱怨矿主了。他们感到不那么满足了,他们需要更多的财富。为什么矿主比他们富裕得多?杰拉德小时候矿上闹过一次危机。当时矿主协会因为矿工不愿意降低工资而准备关闭煤矿。封闭矿井迫使让托马斯·克瑞奇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困境中。他是工头协会的成员,他被迫同意封闭矿井以保全自己的信誉。骚动暴发了,瓦特莫矿井口起火了。这是最远的一口矿井,离林子很近。骚动引来了军人。在那个毁灭性的一天中,从肖特兰兹的窗口可以看到不远处天空中的火花,平日里用来运送矿工到沃特莫去的火车现在满载着一车车穿着红色军装的军人在峡谷中疾行。过了一会儿,远处传来一阵阵枪声。后来有消息讲,骚乱者已经被驱散。有一个人被打死,而且火已经被扑灭。杰拉德那时还是个小孩子,闹事的那天他激动极了,他渴望着跟那些当兵的一起去枪杀矿工们。可家里不让他出门,门口把守着持枪的哨兵。杰拉德兴奋地靠近这些当兵的。后来,骚乱慢慢平静下来了,矿工们又上班了,但情况再也不同于以前了。形势起了新的变化,人们的头脑里有了新的观念。甚至在机器内部也要讲平等,任何一个部件都不应是其它部分的附属品:全部都应该平等。于是人的身上就冒出了那种打破常规的本能。神秘的平等就存在于抽象当中,而不是在实际的拥有和运用当中,这都是行进的过程。闹罢工的时候,杰拉德还是个孩子,可是他却希望自己是个大人,能和矿工作斗争。当杰拉德长大以后,就改变了这种形势。他毫不理睬什么平等。他认为全部基督教关于爱和自我牺牲的观念早已成了一顶旧帽子。他很清楚,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地位和权力才是实在的东西,其它的都是没有价值的。道理很简单:它们有用,是必要的。地位和权威并不是一切,它们不过是机器的一部分而已。他本人偶然成了控制别人的中心部分,而大多数人则不同程度地受控制。这些不过是偶然现象罢了。当然他也感到兴奋,因为轴心可以带动上百只轮子,就象整个宇宙围绕着太阳旋转一样。如果说月亮、地球、土星、木星、金星都有权利和太阳成为一个中心,那简直是胡说八道,这种说法只是一种混乱。[返回目录]第三篇 第十七章 工业大亨(6)于是,杰拉德很快就得出了结论。他认为整个民主平等的问题,只是一种愚昧的胡思乱想,对他来说重要的是社会生产这架机器。让机器工作得更完美吧,生产足够的产品,给每个人分得合理的一份——多少根据他作用的大小与重要性的大小而定。杰拉德就是这样开始去工作,赋予大工业以秩序。他立即看透了自己的企业,意识到了他应该做什么。他要与物质世界斗争,与土地和煤矿斗。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让地下无生命的物质属从于他的意志。必须有结构严密、十分完美的工具,才能和物质进行这样的一场战斗,这是一种能够极为准确和谐地运行的一种机构,能代表一个人的头脑。现在,要建立起这个机构随之产生的无情的原则了,他的心中涌起一阵近似宗教的喜悦!他要在他自己的意志和他要降服的物质世界之间建立起某种完美的、不变的、神一般的媒介。他要在这两极之间建立起什么来表达他的意志,那是权力的化身,某种伟大而完美的机器,一种制度,某种纯粹秩序的运动,纯粹的机械重复,重复而无穷,因此既是永久的也是无穷的。纯粹完美的机器原理是将所有一切协调成一个复杂的、周而复始的运动,像轮子旋转的重复运动。而他也从其中发现了他自己的永恒和无限,不过,这是一种生产性的旋转,就像宇宙的旋转被称为生产性的旋转一样,这种生产性的重复通过永恒达到无限。而杰拉德则是机器的上帝,人整个的生产意志就是上帝的头脑。他现在有了自己毕生的工作了,这就是在世界上推行一种完美的制度,从而让人的意志顺利地得到实现,永远不受挫折。这一切要从煤矿开始。复杂纷呈的工具需要高超的协调,人、动物、金属及动力工具,将各种小小的整体调动起来构成一个巨大完整的大整体。这时,一切都会趋于完美,这样就会完全实现了自己最高的意愿,也就完全实施了自己的意愿。难道人类不正是神奇地通过这个和无生命的物质进行比较而显示出自己的特征吗?矿工们被彻底击败了。当他们仍苦苦寻求着人的神圣平等时,杰拉德已经走到了他们的前面,他从实际上答应了他们的要求,而且还凭着自己的能力开始实现整个人类的意志。杰拉德一上任,旧的体系就发生了毁灭性震动。他一生中都受着愤怒、毁灭性的魔鬼的折磨,这魔鬼有时把他折磨得发疯。他这种情绪象病毒一样在企业中流行,并且时常残酷地暴发出来。他十分严格而无情去检查每一个细节,那里没有任何能够隐瞒的秘密,他逐一检查每一项旧的规定,过问每一个白发的老管理员、老职员和那些行动不便、领取养老金的人,然后他像驱散垃圾一样把他们赶出去。在他看来,他们简直让整个企业成了一个住满伤病员的医院。对这些人他一点感情也没有。他安排了他认为必要的抚养金,然后寻找一些能干的人来代替老职工,让这些老职工退休了事。“我收到了一封发自莱瑟林顿的求告信,真是很让人难过。”他父亲半嗔怪半恳求地说,“你不认为应该让这位可怜的老伙计再留用些时候吗?我总觉得他干得不错。”“爸爸,我找到了一个替换他的人。他不工作了反倒会更幸福的,请相信我好了。你不觉得给他的补助金已经足够了对吗?”“他要的不是这钱,可怜的人。他深感自己是被淘汰的。他在矿上干了二十多年了呀。”“我可不想让他那么做,他几乎什么都不懂。”父亲叹了一口气,他不想再听下去了。他相信,如果这些人继续往下干的话,那整个大矿井都得进行大型的检修,可是如果封闭矿井,从长远的观点看对谁都没好处,情况只能更糟。因此他对他忠诚的老部下的呼唤没有答复,他只有重复着杰拉德的说法。就这样,父亲慢慢地从人们眼中消失了。对他来说生活的整个架子已经破碎了。他只能把自己的处世准则深深埋在心里,闭口不语,那优美的信仰的蜡烛再也照不亮这个世界,但却仍然能够在他灵魂的深处美妙而明亮地燃烧,在他寂静的蛰居生活中闪光。杰拉德急迫地在企业中推行改革了,他要提倡并要求节约,以便有可能实现他所必须引入的大变革。“这些送给寡妇的煤是怎么回事?”他问。“每季度我们都给矿上的寡妇送一车煤。”“那她们必须付钱。煤矿可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是救济院。”寡妇,这种陈腐的人道主义色彩用语让他一想起来就厌恶,几乎令人反感。她们干吗不象印度的妇女一样陪死去的丈夫一起在柴堆上自焚?无论如何,她们必须付煤钱。在各方面他都压缩开支,有些方面甚至是鲜为人注意的小节:矿工们要付运煤的车费;要付工具的磨损费;要付矿灯的保养费等。这些各式各样的费用加在一起每周可达一先令呢。这点小钱矿工们倒不是舍不得出,但他们感到很恼火。可是这却给企业省了数百镑的开支。杰拉德渐渐掌握了一切,然后开始了他的重大改革。每个部门都配备了有经验的工程师。一座巨大的发电厂建了起来,既可以提供照明用电,也可以为地下运煤和动力提供能量。井下的工作方式也彻底改观了,工头制废除了。一切都按照最准确、精细的科学方法运行,每个部门都被受过教育的有技术的人所控制着,矿工们被沦为单纯的机器和工具。他们不得不干得更艰苦,比以前苦多了,矿井里的活儿很可怕,这种十分机械化的劳动,是一种十分可怕的疯狂的劳动。[返回目录]第三篇 第十七章 工业大亨(7)但是,他们最终都认命了。他们的生活中没了欢乐,随着人愈来愈被机器化,希望破灭了。可他们还是接受了新的环境,甚至他们从中还得到了更大的满足。起初他们仇恨杰拉德·克瑞奇,他们发誓要采取措施,要杀了他。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对一切都认命了,也知足了。杰拉德是他们的高级牧师,他代表了他们真正的信仰。他的父亲已经被人忘记了。现在有了新的世界,新的秩序——它严格,可怕,非人,但其破坏性是令人满意的。矿工们极乐意归属于这伟大绝妙的机器,尽管这机器正在毁灭他们。他们需要的正是这个。这是人所生产出的最高级、最绝妙、最超人的东西,它超越感觉和理智,真有些象上帝,他们属于这样一种巨大的超人的体系,而他们也为此而高兴。他们的心死了,可他们的灵魂却得到了满足。他们需要的就是这个,否则杰拉德就永远做不成要做的事。他比他们先行了一步,给予了他们所需要的东西,让他们加入到这个巨大完善的体系中来。这个体系使生命完全跟从于精确的要求。这也是一种自由,是他们真的想得到的自由。杰拉德对此感到满意。他知道了矿工们都恨他,可他对他们已经不存在什么怨恨了。晚上他们潮水般地从他身边走过,他们沉重的靴子疲惫地踢踢蹋蹋敲打着便道,他们的肩膀有点倾斜,他们不理睬他,不跟他打招呼,只是象毫无感情色彩的黑灰色潮流从他身边涌过。对他来说,他们除了具有工具的作用以外,没有什么别的意义和作用。对他们来说,他只是个高超的控制机,除此之外再没什么重要的。他们作为矿工存在着,而他则作为矿主存在着。他尊重他们的地位。但是作为人,他们的存在只是微不足道的偶然现象。这些矿工们也都默默地承受了这个事实。杰拉德也承认了这一点。他成功了,他使企业更新了面貌,变得异常单纯。煤产量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的纪录,他的绝妙、精细的制度实行得很完美。他手下有一批真正聪明的工程师,矿业和电业方面的都有,雇这些人的开支并不很大。一位受到高等教育的人不过比一位矿工多挣一点点工资。他的那些管理人员都是十分难得的人才,但他们的工资并不比当年父亲手下那批由矿工提拔上来的老笨蛋们高。他的公司总管一年的酬金是一千二百镑,可他至少为企业节约了五千英镑。这个体制现在太完备了,好像都不需要杰拉德这个人了。这个体制是那么完美了,不免有时令杰拉德产生一种奇怪的担心,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一连几年都沉迷地忙东忙西,他几乎成了一个神,成了一个又纯洁又高尚的人物。他现在是胜利了——终于胜利了。有时,在晚上安静的时候,他独自一人,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他会忽然恐惧地弹立起来,不知自己怎么了。于是他走到镜子前,久久地凝视自己的脸和眼睛,想从中寻求答案。他害怕了,感到了致命的恐惧,可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看看自己的面孔,它仍是那样周正,脸色是健康的,依然如故,可总有那么点不真实,这是一幅面具。他居然不敢去碰它,真的担心它是个假面具。他的眼睛仍旧那么蓝,目光仍旧那么锐利、坚定。但是他却怀疑它们是两个可能相信的蓝色气泡,一下子就会破裂,什么都不留下。他可以看到眼中的黑暗,似乎那眼眶中只有黑色的泡沫。他怕,怕有那么一天他会垮掉,只会在黑暗中毫无意义地絮语。但是,他的意志还起作用,他可以读书看报,并且思考一些问题。他觉得他的感情中心枯竭了。但他仍旧很平静,精打细算,身体也很健康,很洒脱地苦心经营着企业,即便当他微微恐惧地感到他神秘而理性正在危机中崩溃时,他仍然可以十分从容地考虑问题。这是一场严峻的考验。他明白他已经丧失了平静的心情。他希望能很快找到某个目标,好让自己解脱。只有伯基可以真正消除他的恐惧,伯基是忠诚的典范,能够使他的生活重新充实起来。可是杰拉德不可能总是和伯基呆在一起,就象躲避教堂的礼拜仪式一样,他必须逃回到外面真实世界中去生活和工作,外面的世界还是那样存在着,一切照常,依然如故。他无法阻止自己继续去对付工作的世界和物质的生活,而这项工作变得愈来愈困难了,已经变成了他的沉重负担,他感到他的内部中间似乎早已是空空如也了,而身外的一切却给予着极大的重压。他曾经在女人身上寻到了最满意的解脱。自从在某位堕落的女人身上初试身手之后,他就会感到一点轻松愉快,把一切都忘到九霄云外了。糟糕的是,现在他对女人很难保持长久的兴趣。他对她们压根儿没兴趣了。米纳特或许是个特殊情况,她还有点女人的韵味。即便如此,她也是无足轻重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女人对他没什么用了。他感到他的精神一定需要有强烈的刺激,才能激起他的肉欲,让他重新振奋起来。[返回目录]第三篇 第十八章 兔 子(1)古迪兰知道肖特兰茨之行对她来说至关重大。她也明白,这等于接受杰拉德作自己的恋人。她不喜欢那种身份,所以总是踌躇犹豫,但她心底清楚自己终究是要去的。一想起那记耳光和之后的的亲吻,她就如芒刺在背,浑身不自在。她对自己说:“那究竟算得了什么呢?亲吻算得了什么?打记耳光又算得了什么?只不过是瞬间即逝的事。在我动身离开之前,去肖特兰茨暂住几日也无妨。先看看那儿的情况也好。”她有一种永不满足的好奇感,什么都想看,想知道。她也很想知道温妮弗雷德究竟是什么样的孩子。自从那天夜里听过那孩子在轮船上的呼喊之后,她感到与这女孩之间产生一种神秘的联系。女孩的父亲同古迪兰在藏书室里谈妥后,然后就派人去找他的女儿。女孩由法国女教师陪着来到书房。“温妮,这是布朗文小姐,她来帮助你作画、制动物模型。”父亲说。女孩饶有兴趣地看了古迪兰一会儿,然后走上前来,伸出手表示欢迎,可是头却掉向一边。温妮弗雷德脸上带着孩子气的隔阂感和冷漠,一种不顾后果的冷淡。“你好。”女孩招呼道,连头都不抬一抬。“你好。”古迪兰应道。随后,温妮弗雷德站到一边,古迪兰又被介绍给法国女教师。“你今天来,天气真不错。”法国女教师语气欢快地说道“的确不错。”古迪兰说。温妮弗雷德在一旁远远地看着,似乎饶有兴趣,但她无法确定眼前这位陌生人的来历。她见过那么多新老师,但没有几个真正接近过她。法国女教师根本不在她眼里。对于她的管束,小姑娘抱着冷静的容忍态度,其中还略带一些鄙夷;对于她的指导,她以特有的那种孩子气冷淡而高傲地服从她。“喔,温妮,”父亲说,“布朗文小姐来了,你不高兴吗?她用木头和泥做成的动物和小鸟在伦敦还上过报呢,声誉可高啦。”温妮弗雷德只是淡淡一笑。“您听谁说的,爸爸。”她问。“谁说的?赫曼尼告诉我的,还有鲁帕特·伯基。”“你认识他们吗?”温妮弗雷德转过身,带着些许挑战的意味问道。“是的。”古迪兰说。温妮弗雷德这时稍微调整了一下自己。她原打算把古迪兰看成自己的一种佣人,但现在看来,她们将成为朋友。她感到非常高兴。她有过许多类似佣人的老师,对于他们,她只是耐着性子忍受罢了。古迪兰很镇定,她也没有太认真地看待这些事。一个新的机会对她来说总是很新鲜、富有吸引力的。况且温妮弗雷德是个态度超俗、又喜欢讥嘲的女孩,她决不会依附于别人。古迪兰喜欢她并被激起了小小的兴趣。初次见面就在有点尴尬而迟缓的气氛中收场了。温妮弗雷德和她的家庭女教师都不怎么懂礼貌,这就是古迪兰的看法。然而,她们不久以后再度见面时,却是处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温妮弗雷德不会注意任何人,除非别人像她一样,爱玩耍,好讥讽。她只想着玩乐开心。在她的生活中,她惟一认真对待的是她豢养的小动物。她在它们身上滥施慈爱和友谊,简直到了令人啼笑皆非的地步。而对其他人,她则带着些厌倦了的冷漠来对待。她养着一只叫鲁鲁的狮子狗,她很喜欢它。“让我们来画鲁鲁吧。”一天古迪兰说,“看我们能不能画出它的傻模样,好吗?”“宝贝!”温妮弗雷德大声召唤着,朝趴在壁炉边的狮子狗奔去,吻了吻它那隆起的眉额。“我的宝贝,你愿意被画像吗?妈妈给你画张像好吗?”说着她高兴地轻声笑了起来,然后转向古迪兰说,“噢,来吧!”她们拿来了纸和笔,一切准备就绪。“我最最漂亮的宝贝。”温妮搂抱着狮子狗说,“坐着别动,让妈妈给你画一张漂亮的像。”狮子狗用它那突起的大眼睛极不情愿地看着她。她狂热地吻着鲁鲁说:“我真想知道我的画会是什么样。一定很难看。”她一边画,一边暗自觉得好笑,不时发出惊叫声:“哦,亲爱的,你太美了!”然后又大笑起来,悔罪似地冲过去抱着狮子狗,好像她让它受伤了似的。狮子狗一直趴着,毛茸茸的黑脸上露出长久形成的顺从和烦躁不安的表情。她慢条斯理一笔一画地画着,眼睛里闪现出狡黠、专注的神情。她的头歪向一边,全神贯注而又一丝不苟,仿佛在施展什么魔术。突然,她停下笔,画已完成了。她瞧了瞧狗,又看了看自己的画,然后心疼又带着顽皮的惊喜地叫了起来,:“我漂亮的小宝贝,怎么这个样?”她把画纸拿到狗的面前,放在它的鼻子底下。小狗懊恼地别过头去,她又激动地吻着它那毛绒绒的突出的前额。“鲁鲁乖!来看看鲁鲁的画像,亲爱的,看看妈妈给鲁鲁画的画像。”她又看了看自己的画纸,抿嘴笑了。接着,她又吻了一下狗,站起身,带着严肃的表情朝古迪兰走来,把画纸交给了她。这张画画得不成形状。画上的狗稀奇古怪的,既难看又滑稽。古迪兰脸上不禁显出微微一笑。在她身旁,温妮兴奋地笑着说:“画得不像它,对吗?它比画上的可爱多了。它真漂亮呀……鲁鲁,我的宝贝。”说完她又飞奔过去,抱着受了委屈的狮子狗。它抬起头来,含着阴郁而责备的目光看着她。这是垂暮之年的老狗,屈然从命的目光。接着她又飞奔到画前,抿着嘴满意地笑了。[返回目录]第三篇 第十八章 兔 子(2)“画得不大像它,是吗?”她问古迪兰。“不,很像。”古迪兰答道。女孩于是十分珍视自己的这幅画。她把它随身带着,还有点不好意思地拿给家里每个人看。“看!”她说着把画塞到父亲手里。“哎呀,那不是鲁鲁吗!”他惊讶地叫道,然后惊奇地低头看了看,听着身边的女儿发出奇怪的笑声。古迪兰刚到肖特兰茨时,杰拉德外出不在家。但是,他回来的第一个早上就伺机同她见面。这是个阳光明媚、柔和的早晨。他在花园的小径上信步徘徊,观赏着他外出期间开放出来的花朵。他衣着整洁而合体,胡子剃了,金黄的头发偏分到一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那金色的髯胡修剪得很短,眼睛里闪动着幽默的光彩。这种光彩很容易让人产生误解。一身黑色的衣服穿在他那保养得当的身体上非常合身。然而,在这早晨的阳光下信步于花坛之间,他却感到一种孤立感、恐惧感,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古迪兰快步走上前来,他没有察觉。她身穿蓝色的上衣,下身是黄色的长羊毛裙,像个慈善学校出来的学生。他惊奇地打量了她一下,她的袜子总让他不舒服——那双浅黄色的长筒袜和那双笨重的黑鞋。一直在花园里同法国女教师和小狗玩耍的温妮弗雷德,这时像只小鸟一样朝古迪兰飞奔而来。她身着黑白条纹的衣服,她的头发剪得很短,弧线形披开,刚及她的脖子。“我们今天要画俾斯麦①了,对吗?”说着她用手勾住古迪兰的脖子。①俾斯麦(1815—1898),德国政治家和首相(1871—1898),号称“铁血宰相”。此处指取名俾斯麦的一只兔子。)“对,我们画俾斯麦。你想画它吗?”“哦,我想,我太想了!我特别想画俾斯麦。今天早上它看上去那么雄壮、凶猛。它都快有狮子那么大了。”女孩对自己的夸张说法解嘲地轻声笑了笑,“它是个真正的国王,真的。”“早上好,小姐!”个子矮小的法国女教师摇晃着走上前来,微微欠了欠身。古迪兰对此深感厌恶。“温妮非常想画俾斯麦!哦,整个早上都在说‘我们今天画俾斯麦!’俾斯麦,俾斯麦,那是只兔子吧,是吗?小姐?”“对,是只黑白相间的大兔子。您没见过吗!”古迪兰用她那纯正、然而有点笨重的法语答道。“没有,小姐。温妮从不让我去看它。我总是问她俾斯麦是什么,可她总不说。她的俾斯麦简直是个谜。”“对,它是个谜,确实是个谜。布朗文小姐,你就说俾斯麦是个谜。”温妮高声说道。“俾斯麦是个谜。俾斯麦是个谜;俾斯麦,它的确是个谜:”古迪兰像念咒语似的滑稽地说道。“对,它是个谜。”温妮强忍住笑声,假装正经地反复说,非常滑稽古怪。“另一个俾斯麦也是谜吗?”法国女教师带有讥笑的口吻傲慢地问道。“不!”温妮简短地答道,对于她的讥笑毫不在乎。“可他不是国王。俾斯麦并不如你所说的是国王,温妮。他只是个首相。”“首相是什么?”温妮带着轻蔑的不屑一顾口气说。“首相就是法官之类的人。”杰拉德插进来解释道,一边走上前来和古迪兰握了握手,说,“你们快要为俾斯麦唱赞歌了。”“那么她们不让你看俾斯麦,小姐?”他问法国女教师。“是的,先生。”“啊,她们可真坏。你们打算怎么处置它呢,布朗文小姐?我想把它送到厨房去,做菜吃。”“哦,不!”温妮急叫起来。“我们要给它画画。”古迪兰说。“给它画画,然后肢解它,把它送去做菜。”他故意挑逗她们说。“哦,不!”温妮一面笑着强调说。古迪兰听得出他是在开玩笑。她抬头看着他,对他嫣然一笑。他顿时感到心灵受到了抚慰。他们的目光会意地相遇了。“你觉得肖特兰茨怎么样?”他问。“哦,我很喜欢这儿。”她口气平淡。“很高兴你喜欢它。你注意到这些花了没有?”他领着她沿着花径向前走去,她专心致志地跟着他。温妮尾随在两人身后,法国女教师在最后。他们在一丛带条纹的喇叭花前停了下来。“它们多奇妙呀!”古迪兰惊叫道,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花。不知怎么的,她那虔敬、欣喜若狂的赞美神态给他的心灵带来抚慰。她弯下腰去用她那极其纤细的手指尖,轻轻触摸那些花瓣,这使在另一旁看着她的杰拉德十分愉快。当她站起身时,她那由于观赏花朵的美丽而变得十分热切的眼睛紧盯着他的眼睛。“这些是什么花?”她问。“一种牵牛花吧,我想。”他答道,“我也不太了解。”“它们对我来说更陌生。”她说。他们站在一起,亲昵中夹杂着虚情假意,距离很近却又紧张不安。他已经爱上了她。她意识到法国女教师就站在不远,像个法国小甲虫注意着、估摸着这边。于是,她和温妮一起走开了,推诿说她们要去找俾斯麦了。杰拉德目送着她们离去,他一直盯着古迪兰那藏在衣服里的柔软丰满的身体。她的玉体该有多么光滑、芳醇和柔软,使他百看不厌。她是他梦寐以求的最理想的女子。他只要能靠近她,就再也别无奢求了。他只应去找她,把他献给她。[返回目录]第三篇 第十八章 兔 子(3)同时,杰拉德也敏锐地注意到她整洁利索的身影,她像某种长着细腿的优雅的大甲虫,悠闲地立在高跟鞋上。她那光滑的黑色外套无可指摘,乌黑的头发梳理得很高,发式相当考究。她的周全和完美无疵使他反感,他厌恶她。然而,他又很尊重她。她的一切无可挑剔。但古迪兰还是让他生气。在他们举家居丧的日子里,她竟穿着如此艳丽的服装,像个花花绿绿的金刚鹦鹉。他注视她,看她走路时抬腿的动作,淡黄的袜子、深蓝的裙子。这些都使他兴奋,他能感觉出她举止中那股挑衅,她向整个世界挑战。她微微笑着,似乎听到了胜利的号角。古迪兰和温妮穿过屋子来到后院。马厩和外屋都在那儿。这时,四处一片寂静,杳无人声。克立克先生坐车到附近兜风去了,马夫刚刚把杰拉德的马从拐角处牵过来。两个姑娘走向角落的兔笼子,去看那只黑白色的大兔子。“它真漂亮!哦,快看它竖起耳朵听人讲话的模样!它那样子有多傻!”温妮短促地笑了一声,接着说:“哦,我们快说话,让它竖起耳朵听。快,它听的时候那么聚精会神。是吗,亲爱的俾斯麦?”“我们能把它放出来吗?”古迪兰问。“它很壮,真的太壮了。”她边说边看着古迪兰,一副极不相信的目光打量着她。“我们可以试试,对吗?”“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可是它踢得可凶了。”她们取下钥匙打开笼子,兔子顿时在笼子里狂奔起来。“它有时抓起人来可厉害了。”温妮显得十分兴奋,“哦,快看呀,看它多奇妙!”兔子绕笼子飞速跑着。“俾斯麦!”孩子更加兴奋地嚷着,“你太吓人了,你这讨厌鬼!”兴奋之中,温妮抬起头来调皮地看了古迪兰一眼。古迪兰嘴上挂着讥诮的微笑。“温妮在无法形容的狂热中发出一些奇怪含混的声音。瞧,它静下来了!”看到兔子在笼子远远的一角处停了下来,她叫喊道,一面抬起头看着古迪兰,侧身慢慢向她移近,然后激动而又神秘地对她耳语道:“我们现在抓它好吗?”说完她顽皮地自顾自笑了起来。她们打开了笼门。古迪兰把手伸进去,一把抓住了蹲着不动的兔子。她握住了它的长耳朵。然而,兔子很健壮,一下子伸开四腿,拼命地往后蹬。古迪兰把它往前拉的时候,地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随后,它便被提了起来,大口地喘着气。它的两只耳朵被抓着。它的身体像弹簧一样一曲一伸地扑腾着,乱踢乱蹬。古迪兰扭过脸去,伸直了手臂提着这只黑白相间的兔子。这只兔子性子暴烈得不可思议,所以古迪兰只好紧紧地抓住不放。她简直有点心慌意乱了。“俾斯麦,俾斯麦,你太可怕了!”温妮被吓坏了,“哦,把它放下吧,它太野了。”古迪兰被掌心里突如其来的这种狂暴所惊愕。片刻之后,她才恢复了镇静,一股怒火涌遍全身,她像是暴风雨中的一所小屋般剧烈地抖动着,丝毫不能自主。她的手腕被这畜牲的爪子抓伤了好几处,她心中一阵憎恶。就在她拼命想把这只乱抖的兔子压在手臂底下时,杰拉德赶了上来。他暗暗觉察到她那沮丧、愤怒的情绪。“你们应该叫一个仆人来帮忙。”他边说边赶上前来。“哦,它真可怕!”温妮惊慌地高叫道。杰拉德伸出他那紧张而肌肉发达的手,从古迪兰手里抓住兔子的耳朵,把它接了过去。“它的力气大得怕人。”古迪兰这才松口气尖声叫道。她的声音犹如海鸥的尖叫声,奇怪而充满了仇恨。那兔子在半空中缩成一个圆球,然后猛地一蹬,身子甩出去像条弓。它看上去简直像着了魔似的。古迪兰看见杰拉德身体收紧,眼中一片茫然。这长长的、凶神般的畜牲又乱蹬了一阵,身体横在半空中飞了起来,像是要飞起来一样,随后又蜷缩成一团。它的力量简直令人难以想象。杰拉德的身体随着它的挣扎猛烈地晃动着。突然,他一阵狂怒,像闪电一般,往后一抽身,用空着的手像只鹰爪般掐住兔子的脖子,几乎同时,传来兔子那尖利的垂死般的嘶叫,它猛地抽搐了一下,最后挣扎着嘶咬着他的手腕和袖子,它四爪狂舞,肚皮一下子变得煞白。杰拉德将它猛地一甩,紧紧地夹在了胳膊底下。兔子哆嗦着,躲闪着。这时,他的脸上露出微笑的光彩。“你绝想不到一只兔子竟会有那么大的力气。”他看着古迪兰说。她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犹如黑夜一般乌亮。在一场剧烈的搏斗之后,兔子的嘶叫几乎撕开了她意识的面纱。他注视着她,脸色由于紧张而显得更加苍白。“我不怎么喜欢它。”温妮低声嘟哝道,“它真让人讨厌。我还是喜欢我的鲁鲁。”当古迪兰恢复平静后,脸上闪现出一丝微笑。她知道自己的内心思想已经暴露。“还有什么比它的尖叫声更吓人!”古迪兰惊叹道。“的确叫人难以忍受。”杰拉德说。“它干吗那么傻。反正总要被提出来的?”温妮这么说着,一边伸出手去试探着碰了碰兔子。它仍然躲藏在杰拉德的胳膊底下,一动不动,好像死了一样。“它没死吧,杰拉德?”古迪兰问。“没有。不过它真该死。”他答道。[返回目录]第三篇 第十八章 兔 子(4)“对,它该死。”女孩附和道,心里感到有趣,脸不由得红了起来。她更加大胆地又去碰了一下兔子,“它的心脏跳得快极了,它多有趣啊,我看它真滑稽。”“你想把它放哪儿?”杰拉德问。“放在小草园里吧。”古迪兰说。说完古迪兰用她奇怪的黑眼睛望着杰拉德,几乎像是在求饶。那目光使人觉得她既受他摆布,又终将战胜他。他不知该对她说什么。他感觉到他们俩都可怕地意识到这一点,因此,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加以掩饰。她像神奇的白色火焰的容器,他有闪电般强大的力量她都想去容纳。然而,他却不怎么自信,常常有种恐惧感。“它伤着你没有?”他问。“没有。”她答道。“真是个无知的畜牲。”说着他把脸转向一边。他们一起来到了小庭院。庭院四周围着破旧的红墙,墙上的缝隙处长着青藤。院里的草坪柔软、整齐,多少年以来它们一直这样像地毯般覆盖着地面。头顶上天空碧蓝。杰拉德把兔子放下来,它静静地蜷伏着,毫不动弹。古迪兰略带恐惧地看着它。“它为什么不动?”她几乎叫了起来。“它在装死。”他说。她抬头看了他一眼,苍白的脸由于一丝恶意的微笑而抽搐了一下。“真是个傻瓜!”她嚷道,“你说它是不是个让人讨厌的大傻瓜?”她抬起头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目光中又流露出对—切都了解的讥嘲之意和极度的冷酷。他们俩既是盟友又是仇敌,彼此的怨恨把他们俩神秘地紧紧联系在一起。“你受了几处伤?”他问道,一边把他硬实的前臂伸出来给她看。他的手臂白皙、坚实,上面被抓了好几道血红的口子。“多吓人啊!”她叫了起来,被这可怕的情形吓了一跳,“我倒没什么。”她抬起手臂,滑腻白皙的皮肤上有一条又长又深的伤口。“真是个魔鬼!”他惊叹道,显得十分关切,“伤口不怎么疼吧,啊?”。“一点不疼。”突然,刚才像一朵花般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兔子,蓦地蹦了起来。它一圈又一圈地在庭院里奔跑着,犹如出膛的子弹,又像流星似地迅疾地绕着圈子。他们全都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那兔子仿佛正中了某种邪怪的符咒。它一圈圈地飞奔着,在红墙围起的绿草地上像旋风般转圈。突然,它停了下来,慢慢地在草地里跛行着,尔后蹲坐下来打量着四周。它的鼻唇如同微风中拂起的一片绒毛微微抽动着。思量了几分钟后,它睁开眼睛,似看他们,又似未看他们,随后,它平静地向前跛行了几步,开始吃起青草来。它的鼻唇快速地嚅动着,样子十分难看。“它疯了。”古迪兰说,“它肯定是疯了。”他大笑起来。“问题是,”他说道,“什么是疯狂?我想它该不是兔子般的疯狂吧?”“你认为不是吗?”她问。“是啊。他本来就是兔子。”他的脸上挂着一丝古怪的、猥亵的笑容。她看着他,与他心心相印,心中知道他和她一样不可屈服。这使她感到屈辱,感到愤慨。“感谢上帝我们不是兔子。”她的声音尖锐刺耳。他脸上的笑容绽得更开了。“不是兔子?”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问道。慢慢地,她的脸上也漾开了笑容。对于他那猥亵的含义她心领神会。“啊,杰拉德。”她用一种既重又慢的男人式语调说,“是兔子,而且还不限于此。”她的眼睛朝上,假装若无其事地看着他。他有一种再次被她打了耳光的感觉,或者不如说是被她慢慢地最终撕裂了他的胸膛,让他感到一种致命的麻木。他侧转身去。“吃吧,吃吧,我的小宝贝。”温妮念咒语似地轻声召唤着兔子,悄悄地爬过去抚摸它。可它却从她身边跳闪开了。“让妈妈捋捋你的毛吧,亲爱的。它是多么神秘啊!”[返回目录]第四篇 第十九章 月色朦胧(1)伯基病愈以后,一个人到法国南部休养了一段时间。他没有通知任何人,也没有给别人写信。欧秀拉孤零零的,觉得一切都在消逝,世界仿佛已没有什么希望。人就像一块渺小的岩石,而空虚的潮水却越涨越高。惟独自己才是实实在在的——就像洪水冲刷下的一块岩石,其余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她变得顽固、淡漠、孑然一身。对于这个世界,她什么都没有了,有的只是冷漠的鄙夷和反抗。整个世界全都滑入到灰色空蒙的虚景幻影中去了。她和任何人都没有一点联系、一点接触。她鄙视和憎恶虚情假意。在她的内心深处和灵魂深处,她鄙夷和憎恶人们,尤其是成年人。她只爱孩子和动物。她爱孩子,对孩子的爱也是出自同情的、冷淡的。她只想拥抱他们,保护他们,为他们提供一种生活。然而,这种培植在同情和绝望基础上的爱,对她是一种束缚和痛苦。她最喜爱的是动物。它们和她相似,独来独往,不愿合群。她喜爱田野里的牛马。每一个都是自我独立的,诡秘莫测,不用受什么讨厌的社会规则的限制。它们不会有激情,因而也不会存在悲剧。欧秀拉痛恨激情和悲剧。有时她也会对人们说好话,显得活泼可爱,讨人欢喜,甚至曲意逢迎。但是,没有人会被这种假象所迷惑。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她对人类那种鄙视的嘲笑。她对人怀有切齿的仇恨。“人”这个词在她看来都是可鄙的,使她深为反感。在大部分时间里,她的思想就处于这种封闭和对外界的一种无意识的鄙视和讥笑的状态中。对一切表示出讽刺性的轻蔑。她认为自己有过爱情,她认为自己充满了爱。这就是她对自己的估价。但是,她那光彩夺目的风度,她神奇的内在活力,却给人以截然相反的印象,是一种闪亮而纯粹的批判。尽管如此,她有时也会屈服,也会软化。她渴求得到真诚而纯洁的爱,她只需要这样的爱。然而与爱相对抗的否定,永恒的、旷世不变的否定,却压迫着她,使她感到痛苦。一种对纯洁爱情的强烈渴望再次攫住了她。一天傍晚,她被这种难以排遣的痛苦折磨得神志麻木。她跑出来。那些注定要毁灭的人,应该立时就去死。这种思想在她的脑子里已经强化到了极点。这种极点,使她解脱。既然命运会使那些注定要离开的人死亡或消失,她何必还要抗争呢?何必还要继续否认呢?想到此,她不再为之忧虑,因为她反正可以在其他地方寻求新的盟合。欧秀拉动身去威利格林,朝着磨坊走去。她走到威利湖边湖水在排光之后几乎又涨满了。她在那儿避开大路,弯进树林、这时,夜幕已经垂落,天色开始昏暗下来。她这个对许多东西都感到害怕的人,此时却忘却了害怕。在远离人迹的树林里,有一种神奇的宁静。一个人越是能抛开人自身的缺点,找到一种纯粹幽静的感觉就会越好。欧秀拉对人类的惧怕和恐惧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突然,她发现右侧的树干之间有个东西,不由得吃了一惊。它像一个动物注视着她、躲避着她。她不禁大吃一惊。实际上,那只是从树丛间升起的明月,但它看上去那么神秘,带着那种苍白的死一般的微笑。要想躲避它是不可能的。无论是白天或是黑夜,人们是无法忘记像这轮明月般的阴险的脸。它得意洋洋、容光焕发,还挂着傲慢的微笑。她避而不理这白色的星球,继续向前赶路。在她到家之前,她正好可以看见磨坊边的水塘了。因为有狗,她不愿从菜园里穿过去。于是,她拐弯沿着山坡走去,然后下坡来到深潭边上。在一片没有树木遮拦的开阔地带,一轮皓月姿逸超绝,凌空高悬。她毫无遮蔽地暴露在月光之下。野兔在黑夜里像一道道闪光似窜逃。夜像水晶石般透明,万籁俱寂,只听见远处偶尔传来羊的叫声。这时,她折身向下,转向陡峭的绿树掩映的湖边堤岸。堤坝边树木成林,枝叶交错盘结。她很高兴能躲开月光,步人阴影。就这样她伫立在曾经塌陷过的堤坝顶端,手扶着粗糙的树干,眼望着平静如画的池水。池水里倒映着一轮明月。但她却不知什么原因不大喜欢它。它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她听着远处水闸传来哗哗水声,心里暗暗希望夜色里会有别的什么东西出现。她渴慕的是另一种夜色,而不是眼前这种皎浩得近乎冷酷无情的月夜。她能感觉到她的灵魂深处在呐喊,在悲怆凄凉地哀恸着。这时,她看到水边有个人影在移动。这只能是伯基。他悄悄地回来了。她马上接受了这一事实,反正她什么都毫不在乎。她坐在一些赤松树根之前,这里阴暗、朦胧。耳边传来闸门处的流水声,听上去十分真切,犹如夜色里滴落下来的露水声。池心的小岛朦朦胧胧,似隐似现;池边的芦苇隐隐约约,只有映照在池水里的一部分看上去像淡淡的火光。一条鱼嗖地跃了上来,湖面一道闪光,这寒夜中的闪光不断地划破漆黑的长夜,使她为之颤动,她希望彻底的黑暗,无声无息。再看伯基,他那又黑又小的身影正慢慢地向这边靠近,头发沐浴在月光下闪亮着。他已经走得很近了。但是,在她的心目中他根本不存在。他更不知她就在那儿。她猜想他也以为现在四周无人,很想做些不想让别人看到的事情。可是,即便那样又有什么关系呢?他那点小小的私人秘密又算得了什么?当所有的事对大家来说都是已知的时候,还能有什么秘密呢?[返回目录]第四篇 第十九章 月色朦胧(2)伯基边走边无意识地用手触摸着枯死了的花瓣,同时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你跑不了啦。”他说,“也无路可走。你只能自己退守。”他把一片枯死的花瓣扔进水里。“他们撒谎,你也对他们撒谎。如果没有鬼话,也就不会有真言。那么,人就不需要对任何人发誓。”他静立下来,眼望着池水,一边把花瓣扔在水面上。“自然女神,我诅咒她!还有那该诅咒的叙利亚女神!人们多么妒忌她的光辉!还有什么……?”听着他那可笑孤独的自言自语,欧秀拉真想畅怀大笑一阵。这简直太可笑了。伯基站立不动凝望着池水。接着,他弯下身,捡起一块石子猛地扔进池塘里。欧秀拉看到湖面明亮的月光在跳动摇晃,在她眼中,月影全都瓦碎了。它犹如喷墨的墨鱼,又如发光的珊瑚虫,射出一道道光焰,在她眼前剧烈地颤动着。他站在池边,观望了一会儿。又俯下身去,在地上摸索着。突然,传来几声石头落水的声音,接着是一道耀眼的光亮。月光在水面上四射开了,白炽、凶险的光焰如碎片一样四处飞溅。完全破碎了的月光像白色的小鸟迅即在池内扩展开来,沸沸扬扬地四下乱窜,与强压过来的层层黑浪搏斗着。逃窜到最远处的粼粼波光喧嚣着,似乎在和池堤喋喋不休地进行争吵,企图逃到岸上去。黑暗的浊波汹涌地压过来,朝着池中翻腾。但是在正中,在一切的中心,依然浮动着皎洁的月亮,玲珑闪烁,无所缺损,像一团白炽的火焰在起伏伸展,依然完好无缺,不受凌辱。它似乎在竭尽全力将自己的残体聚拢起来。一道道细细的光线又重新回聚到再次强大起来的月亮身边,复原后的月亮洋洋自得,重又在水面上抖动着。伯基伫立不动地观望着,直到水面几乎恢复平静。月亮又重新明朗。然后他又带着极大的满足感去寻找更多的石头。她能感到他内在的固执。一时间那些散开的月光洒到她的脸上,使她眩目,然后几乎是紧接着又一声巨响,炽白的月光被击起,射向空中,亮光飞向四方,黑暗又趁机占领了湖中心,不再有月亮,只有一些光影窜动着,又要聚集在一起;黑暗一晃一晃地侵占在原来月亮所在的中心,让它无法复原,白色月亮的碎片上下跳动,极有节奏,仿佛找不到归宿,只得零零落落地散布在水面上,发出耀眼的光芒,宛如被一阵风从远方吹来的玫瑰花瓣。但是,它们又一次聚向中心,盲目、忌妒地寻找它们的归路,若隐若现。伯基和欧秀拉各自观望着,一切渐渐重趋平静,只有靠近堤坝的池水发出哗哗的拍岸声。伯基看到月亮又狡猾地聚合起来,玫瑰花的花心充满活力,不顾一切地缠结在一起。在富有节奏的跳动中,散乱出去的碎片粼光竭力回归原处,重新聚合成一轮明月。他仍不以此为满足,像发了疯似的,无法自制。他又找到了更大的石头一块接一块地向着湖水更白的仿佛燃烧着的月亮扔过去,直到那里除了空洞的声音外再也看不到什么。湖面动荡着,再也没有什么月亮,只有些飞腾的闪亮的水花不时划过黑夜,没有目的,没有意义,一片漆黑与混乱,就像一只万花筒被随意摇动。空洞的黑夜在喧闹中被冲击被摇晃。水闸那边传来尖锐的击水声,远处陌生的地方有点光亮在阴影中痛苦地闪动着,若隐若现,在大小岛上的柳树阴影中忽闪。伯基伫立着,凝听着,心中一阵满足。欧秀拉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头眩目晕,六神出窍,好像被摔倒在地一样。她身上的血仿佛都流干了,如同泼在地上的水。她感到筋疲力尽,呆坐在原处。尽管此刻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她却仿佛看到那黑暗中跳动着片片光亮,一团光亮神秘地一圈圈地旋转着,舞动着,渐渐聚集一处,它们汇成一个中心,又再次形成了一个整体。渐渐地,簇合起来的零星波光重新融为一体,翻腾着、颤动着、跳跃着,时而惊恐万状地退缩回去,时而执着而又挤挤搡搡地往回涌赶。它们在向前翻动,却装出往后退缩的样子,但是始终在向一个目标闪动,越闪越近。随着一丝丝的光束融人整体,那一簇亮光在神奇地扩展、变亮,慢慢聚合成一朵外形参差不齐的玫瑰花。一轮形状扭曲、边缘毛糙的月影,在池面上颤动着,丽姿重展,月影复现,并渐渐从震颤中平静下来,恢复毁损了的原形、骚动后的宁静。一切又回到从前,圆满、完美、安静悠闲。伯基在水边茫然徘徊着。欧秀拉害怕他再次向月亮扔石头。她从她坐的地方站起来,沿着山坡朝他走去,嘴里一边喊着:“你能不能不再扔石头了?”“你在那儿呆多久啦?”“一直在那儿。你别再扔石子了。”“我想知道我究竟能不能把它从池中彻底赶走。”他说。“是啊,它的确很讨厌。可是你干吗如此仇恨月亮呢?它并没有伤害你,对吗?”“这叫恨吗?”他问。有几分钟他们静默不语。“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问。“今天。”“你为什么一封信都不写。”“我无话可说。”“怎么会无话可说呢?”“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没有水仙花呢?”[返回目录]第四篇 第十九章 月色朦胧(3)“不知道。”又是一阵无言的空白。欧秀拉看着月亮的倒影,它已经完全聚合起来,在水中微微颤动着。“你觉得独自一人对你更好吗?”她问。“也许不错。我也不大清楚。但我的确回顾了不少东西。你在这儿有什么事吗?”“没什么事。我看着英国,觉得对它已经厌倦。”“为什么厌倦英国呢?”他感到惊讶。“我也不明白。我就是那样厌倦。”“这不是哪个国家的问题。”他说,“法国更糟。”“是啊,我知道。我觉得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厌恶。”他们边说边离开了堤坝,坐在阴影里的树根上。在静默中,他想起了她那双漂亮的眼睛。有时候,它们洋溢着熠熠的光彩,像春天一般,充满了神奇的希望。他慢慢地、吃力地对她说:“你身上有一道金色的光环。我希望你能把它送给我。”看起来他好像对此已经思虑很久了。她听了不免大吃一惊,仿佛要从他身边跃开一般。然而,她心里确实很高兴。“什么样的光环?”她问。然而,他却羞怯了,没有再说下去。又一次时机溜走了。一丝悲戚感慢慢袭上她的心头。“我的生活并不圆满。”她说。“噢?”他简短地答道,不大想听这种话。“我好像觉得没有人会真正爱我。”她又说。但是他依然不接口。“你以为我只要肉体的需求,是吗?”她缓缓地问道,“你错了。我要你为我的灵魂尽责。”“我明白你的心思。我知道你不仅仅需要肉体方面的满足。但是,我要你的灵魂,要那道金色的光环——那就是你,可是你却不知道——你把它给我吧。”她沉默了片刻后答道:“我怎么能把它给你呢?你并不爱我!你只想达到自己的目的。你毫不想为我尽责,可是却要我为你尽责。这太自私自利了吧。”他努力地想维持这场谈话,但是他没法得到他想从她那里得到的东西——她精神上的屈服。“这是不同的。”他说,“这两种尽责大相径庭。我以另一种方式为你尽责,不是通过你本人,而是其他什么方式。我希望我们能在一起,而不必操心担忧,真正的心心相印。因为我们在一起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现象,而不是需要我们努力去维持的什么东西。”“不,”她若有所思地说道,“你只不过是以你的自我为中心罢了——你没有任何热情。对我也从未表露过任何真情。你要的实质上是你自己和你自己的事务。你只要我对你言听计从,为你尽责。”但是,她的这些话只能使他对她关闭心扉。“噢,好吧,”他说,“什么话都不管用,不论怎样,我们之间,或者是有这种关系,或者根本什么都没有。”“你甚至根本不爱我。”她叫起来。“我爱你,”他生气地说,“但是,我想要……”话没说完,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她那可爱的、金色的青春之光。这道光仿佛透过一扇奇妙的窗洞,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他希望在这冷漠和骄傲的世界里有她陪伴。可是,把自己的这种希望告诉她又有什么用处呢?说这些又有何用?这种事并非语言所能解决。如要以事理来说服她,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这是一只极乐鸟,决不能撒网捕捉,必须由它自己心甘情愿地飞入你的怀抱。“我总是认为,我会被别人爱的,可总是大失所望。你并不爱我,你自己心里明白。你不想为我尽责,你只要你自己。”听到她又重复这句“你不想为我尽责”,他愤怒之下浑身一阵冷颤,所有的幻想顷刻消失。“对,”他恼火地说道,“我不想为你尽责,因为没有什么可尽责的。你想要我尽责的东西是不存在的,纯粹是空的。它甚至连你都不是,只是你那女性的本质。对你那种女性的自负,我丝毫不会放在心上,它只是个破布娃娃。”“哈哈!”她挪揄地大笑道,“原来这就是你对我的看法,是吗?可你竟还厚着脸皮说你爱我!”她愤怒地站起来,要回家。“你想得到的是只有天堂里才有的愚昧无知。”她掉转脸对依然坐在半明半暗的阴影里的伯基说道,“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谢谢你,你想要我做你的附庸,不许对你作出评判,不许发表自己的主见,永不为自己辩解。你想要我完全做你的附庸!不,谢谢你!如果这就是你要的,这样的女人多的是,她们会让你满意的。有很多女人愿意躺下,让你从她们身上走过——去找她们吧。如果那就是你需要的——去找她们吧。”“不。”由于气愤,他直言不讳地反驳道,“我希望你放弃你那骄傲的意志,你那可恶的自我坚持。这就是我想得到的。我要你毫无保留地信任自己,这样你才能尽情表露自己的情感。”“尽情表露我的情感!”她椰揄地重复道,“我要表露自己的情感容易得很。只有你才无法做到尽情,只有你才死死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仿佛它是你的惟一财产。”这些话击中了他的要害,因此,他的态度变得生硬起来,毫不顾忌她的情绪。“我不要你像酒神狂欢节那样地放任自己,”他说,“我知道这点你能做到。但是,我讨厌那样的欣喜若狂,酒神般的或不是酒神般的。那就像在松鼠笼里兜圈子,毫无意义。我希望你不要终日患得患失。活着就该无所用心,不要终日忧虑重重,也不要事事强加于人;不要愁眉苦脸,要自信,对什么都不要太在意。”[返回目录]第四篇 第十九章 月色朦胧(4)“谁强加于人了?”她奚落道,“是谁无时无刻不在固执己见?肯定不是我!”她的语气里含有厌倦和讥嘲的苦涩。他不由得沉默了一阵儿。“我知道,”他说,“我们两个人中如果哪一方要强加于另一方,那就彻底错了。可是,瞧我们俩,就是不能取得一致。”他们默默地坐在池边的树影里。周围的夜色十分明亮,他们坐在暗处,几乎毫无察觉。慢慢地,宁静的氛围来到他们之间。欧秀拉试探着把手搭在伯基的手上。他们轻轻地、默然不语地握住了对方的手。“你真的爱我吗?”她问。他笑了。“这快成了你的战斗口号了。”他饶有趣味地答道。“为什么?”她感到有趣,又感到有些纳闷。“你那锲而不舍的劲头,还有你的战斗口号。你的口号是:‘你爱我吗?投降吧,傻瓜,不然死路一条’。”“不!”她竭力申辩,“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可是,我总该知道你到底是不是爱我吧?”“那么,好吧,就让你知道吧。过后就别再提它了。”“那么你爱我吗?”“是的,我爱你。我爱你,我知道这已是无法改变的感情。既然已经无法改变,再多谈它还有什么意义呢?”她沉默了一会儿,心里既欢喜又疑虑。“你的话当真?”她一边问,一边快乐地依偎到他身上。“那还用说——别问了——接受这个事实,就什么都结束了。”这时她依偎得非常紧。“什么结束?”她快乐地喃喃道。“烦恼呀。”他说。她往他身上贴得更紧了。他紧紧地搂抱住她,轻轻地、温柔地吻着她。一切是那么宁静,那么安详。没有忧虑,没有欲望,没有意愿。如此静静地和她相伴在一起,心情安逸平静,相依相偎,沉浸在睡梦般的宁静之中,乐而知足。这真是天堂:乐而知足,没有欲望或追求的烦恼,只有两个人静静地厮守一起。她就一直这么依偎着他,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则轻柔地吻着她,吻她的柔发、她的脸庞和她的耳朵,温柔地、轻逸地、宛如露珠垂滴一般地吻着她。然而,耳边的这股温暖的气息又使她心烦意乱,拨燃了原有的毁灭性的火焰。她紧紧地偎依在他怀里。伯基觉得他的血液如水银般在上升。“我们需要保持平静,是吗?”他说。“是的。”她显得很温顺。她仍然依偎着他。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又离开他,抬起头来看着他。“我该回家了。”她说。“是吗?太叫人伤心了。”她身体朝前欠了欠,把脸凑过去等待亲吻。“你真的感到难过吗?”她微笑着低声问道。“真的,”他回答说,“我希望我们能永远这样相互依偎。”“永远这样!是吗?”她喃喃道,听任他亲吻自己。接着,从她的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哼吟:“亲亲我!亲亲我!”同时,她把身子紧紧地贴着他。他千百次地亲吻着她。但是,他有自己的想法,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只需要平心静气的感情交流,不要别的,不要激情。因此,她很快抽回身,戴好帽子回家了。然而,到了第二天,他却感到一种强烈的欲望和思慕之情。他想,也许他错了,或许他不应该带着他想要什么的愿望去接近她。可那仅仅是个想法吗?还是表现了深切的思慕之情呢?如果是后者,他又为什么总是在谈论感官上的满足呢?这两者是互不相容的。伯基感到害怕,感到疲惫不堪。他想到了另一条路、一条自由之路。这条路通往天堂,通往纯洁、单独的生命。在这自由天国里,独立的灵魂比爱情和欲望更渴求结合,激烈的程度甚于任何感情上的剧痛。那是一种自由和值得自豪的单身状态,令人神往。这里的人愿意接受与他人和与另一者长久相处的义务,能够屈从爱的束缚。然而,却不需要为之丧失自我的骄傲和独立,即使就处于相爱和屈服的时候。除此之外,仍有一条路,最后的一条生路。他必须奋力奔跑才能跟上它。他想到了欧秀拉,她是多么敏感,多么精巧,她有多么好的皮肤,细嫩得仿佛还需再加一层,她相当温柔敏感。他刚才怎么忘了这一点?他必须马上去找她,他要让她嫁给他,他们必须立刻结婚,以便有一个确定的关系,进入一种明确的思想交流。他必须立时出发,此时此刻就走,去向她求婚,一刻也不容拖延。他就这样神志恍惚地迅速朝贝尔多佛跑去。走到半路,他看见了小山坡上的乡镇。这乡镇非但没有向外扩展,反而像是被外围的矿工住宅区的笔直街道围了起来,形成一个很大的正方形。在他的幻觉中,乡镇看上去像圣城耶路撒冷。这个世界显得那么陌生,那么超越尘世。罗莎琳德为他开了门。她有些吃惊地说:“哦,我去叫爸爸。”说着她就不见踪影了,把伯基一个人留在门厅里。他欣赏着一些毕加索的赝制品。它们是古迪兰最近带进这个家的。他正在赞叹画中对土地作出的奇妙而又能激发美感的处理手法,威尔·布朗文出现了。他边走边把衬衫的袖口放下来。[返回目录]第四篇 第十九章 月色朦胧(5)“噢,”布朗文开口道,“我去穿件衣服。”说罢他也消失了。片刻之后,他又回到门厅,打开客厅的门说:“请原谅,我正在棚子里做一点工作。你请进。”伯基走进去坐下,注视着这个男人,他脸庞红润发亮,眉毛细长,双目明亮,黑黑的剪过的胡子下面,一张宽阔的富于情感的嘴巴。多么奇妙啊,这竟是个人!面对现实中的伯基,布朗文心目中的自我形象又是多么毫无意义!在伯基眼里,他只看到一个不伦不类、令人费解,横竖不成图案的组合体。什么感情、欲望、压抑、传统习惯和古板的思想,一股脑儿不加粘合地铸进这个神采飞扬、个头瘦长的男人的躯体里。他虽然已经年近50,却仍像20岁时那样优柔寡断,少不经事。既然他连自己都没有造就好,怎么能做欧秀拉的父亲?他不是她父亲。他身上的一片肉遗传了下来,但精神却不是从他身上得到的。精神并非来自任何一个祖先,而是来自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一个孩子要么是个神奇的孩子,要么就是没有造就成型。“今天天气比前几日好多了。”布朗文等了片刻才开口道。这两人在情感上没有交流。“是啊,”伯基答道,“两天前是满月。”“哦!那么你相信月亮是会影响天气的喽?”“不,我不这样认为,我对此知道的不多。”“你知道他们怎么说吗?月亮和天气也许会一起变化,但是月亮的圆缺并不会影响天气。”“是这样吗?”伯基问,“我没听说过。”一阵停顿后,伯基打破沉默问道:“我妨碍你了吗?我来是想见见欧秀拉的。她在家吗?”“就我所知,她不在家。我想她是去图书馆了。让我去看看。”伯基听到他在餐室询问。“她不在。”他回来后说,“但不会太久的,你有话对她说?”伯基用平静得有点古怪而又清澈的目光看着对面的男人。“说实话,”他讲,“我想求她嫁给我。”这位老人棕黄色的眼睛里闪过一道亮光。“哦……哦?”他边说边打量着伯基。接着,他经不起对方平静、沉着的目光,垂下了双眼,“她知道你要来吗?”“不知道。”伯基答道。“不知道?——我从来不知道会有这种事发生。”布朗文不自然地笑着说。伯基双目盯视着他,大声说:“对。这事也许是有点突然。”说到这里,他想起了他和欧秀拉之间的关系,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还不知道……”“相当突然,是吗?哦!”布朗文说,他感到困惑,心里不怎么快活。“从一方面说是,”伯基回答道,“但从另一方面讲又不是。”停顿了片刻,布朗文开口道:“嗯,她愿意怎样就怎样——”“哦,当然了!”伯基心情平静地说。布朗文重新开口时,洪亮的嗓音中夹带着颤动:“不过我不希望她操之过急。事后再后悔,就为时过晚了。”“噢,不会太迟的。”伯基说,“就婚姻而论。”“这是什么意思?”做父亲地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她父亲问。“如果一个人后悔结了婚,那么这婚姻就算完了。”伯基说。“你这么认为?”“对。”“啊,是啊,也许那只是你的看法。”伯基暗自静思:“一点不错。至于你对婚姻的看法,布朗文,还需要你作些解释呢。”“我想,”布朗文说,“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你是知道的吧?也知道她受过什么样的家教吧?”“你问我知不知道她受过什么样的家教?”他重复问了一句。他似乎故意要激怒布朗文。“怎么说呢,”布朗文说,“一个姑娘应该得到的,她都得到了——只要是我们可能的和能够给她的。”“对此我深信不疑。”伯基说。他很不策略地打断了布朗文的话头。这位父亲开始有点恼火。仅仅是伯基的存在就会使他不由得感到生气。“我不希望看到她后悔”他的话说得铿锵有力。“为什么?”伯基问。他这一问,像一颗子弹在布朗文先生的脑袋里炸开了。“为什么?我不相信你们那套新方法、新思想——对待婚姻如此随便,就像陶罐里的青蛙一样跳进跳出。我根本不会喜欢这些做法。”伯基用从容、毫无表情的目光注视着他。两个男人之间的矛盾正在升级。“是啊。但我的做法和思维都是新型的吗?”伯基问。“难道不是吗?”话出了口,布朗文又觉得不妥,突然住了嘴。“我并不是针对你说的。”他继续道,“我的意思是,我的孩子们是在言行都要以宗教为准的教育中长大的,像我所受的教育一样,我不希望看到他们脱离这些。”一阵可怕的沉默。“超越它呢?”伯基问。这位父亲迟疑了一下,他的情绪十分恶劣。“哦?你是什么意思?我想说的只是,我的女儿——”说到这儿,他感到无能为力,声音渐渐微弱下去。他知道他在一定程度上有离谱。[返回目录]第四篇 第十九章 月色朦胧(6)“当然,”伯基说,“我并不想伤害任何人,也不想影响任何人。欧秀拉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又一阵死一般的静默,两人谁也理解不了另一方。伯基感到乏味。她的父亲不是个很有逻辑条理的人,满脑子都是陈腐的老调。年轻人把目光停留在老年人身上。布朗文抬头一瞥,看到伯基正注视着自己,脸上满是不可抑制的气愤、羞辱和强烈的自卑感。“信仰是另一回事。”布朗文说,“但是,我情愿看到我的女儿明天就去死,也不愿她们在第一个求婚男人吹口哨般地召唤一下,就惟命是从。”伯基的眼睛里闪现出一种古怪而痛苦的光芒。“至于这个,”他说,“我只知道更有可能的是我听命于一个女人,而不是她对我惟命是从。”又是一阵沉默。这位父亲有些困惑了。“我知道她非常任性,”他说,“她一贯随心所欲。我已经尽量满足了她们的要求。不过,那是无关紧要的。如果她们办得到,她们完全可以满足自己的意愿。除了她们自己的愿望以外,谁的愿望她们也不会去满足。不过,她能听听她母亲和我的意见是对的。”布朗文开始想起自己的心事。“我要对你说的就这些。我情愿活埋了她们,也不愿看到她们去过放浪的生活,就像现在所看到的那种放荡,我宁愿埋葬了她们。”“说得对,可是你瞧,”伯基带着厌倦的口气慢条斯理地解释道,心里对这个话题已产生厌烦之意,“她们不会让你我有机会活埋她们的,因为她们是决不会被埋掉的。”布朗文看着他,忽然有些恼火,又感到无能为力。“好了,伯基先生,”他说,“我不知道你来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你要什么。但是,我的女儿终究是我的女儿。我要尽力照顾她们,那是我的事。”伯基突然紧皱起眉头,眼睛中显出嘲弄的神色,但身子一动不动。又是一阵子的沉默。“对于你要娶欧秀拉,我没有什么反对意见。”布朗文终于又开了口,“这和我丝毫无关。她愿怎么办就怎么办,有我没我都是一个样。”伯基掉转头去,望着窗外。他的思绪也随之而去。这场谈话究竟有什么意义呢?继续下去毫无意思。他打算坐等到欧秀拉回家,跟她谈了这事后立即就离开。他不想和她的父亲有什么矛盾冲突,这完全没有必要。他自己本不该遭惹这场麻烦。两人默然不语地静坐着。伯基几乎忘掉了他是在哪儿。他本来是为了向她求婚的——那么好吧,就等着吧,然后,向她提出来。至于她会说什么,她是接受还是拒绝,他不去考虑。他要把到这里来想说的话通通说出来,他现在就知道这一点。他把这个家庭极端卑微的地位看作是布朗文一人的。但是,一切就如命中注定,他只能看到下一步怎么走,其余的就看不到了。这时,他和别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问题只有留着让命运和机缘去解决。终于,他们听到了开门声。他们看见她走上台阶,夹着一摞书,她的脸色容光焕发,而又若有所思。她那种出神的模样,那种对现实不怎么在意的心不在焉的神情,使她父亲见了十分恼怒。她有一种本领,能为自己设想出一个疯狂的光明世界,将现实排斥在外。在这种光彩中,她好像沐浴了阳光似的光彩照人。他们听到她走进餐室,把一摞书放在餐桌上。“我要的那本《姑娘知己》你借到了吗?”罗莎琳德叫嚷道。“暖,我借到了。可是,我忘了你要的是哪一册。”“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的,”罗莎琳德生气地叫了起来,“你要能找对了才怪呢!”接着,他们听到她放低嗓音说了些什么。“在哪儿?”欧秀拉大声问道。又是妹妹压低了嗓门的声音。布朗文打开客厅的门,用他那洪亮有力的高嗓门召唤道:“欧秀拉!”她马上就进来了,头上还戴着帽子。“哦,你好!”看到伯基她高声招呼道,露出迷茫的神色,仿佛突然撞见他一般。他不禁对此感到惊讶,因为她显然知道他在这儿。她脸上的神情带着特殊的奇异,容光焕发,仿佛她自己拥有一个光明的完整的世界,而她与现实世界却毫不相容。“我打断你们的谈话了吗?”她问。“没有,只不过是一场静默。”伯基说。“哦?”欧秀拉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气。他们的存在对她无关紧要。她的心不在这儿。这是一种不可言状的微妙的侮辱,每每使她的父亲感到恼火。“伯基先生是来找你的,不是找我的。”她父亲说。“哦,是吗?”她含糊其辞地惊问道,好像此事与她根本无关。接着,她定了定神,满面春风地转向伯基,依然漫不经心地问,“是什么特别的事吗?”“我希望是。”他讥讽地回答。“一切迹象表明,他是向你来求婚。”父亲说道。“哦。”欧秀拉说。“噢。”她父亲嘲弄地学着她的声调说道,“你就没有什么别的说了吗?”她仿佛挨了一下打似的,往后退缩去。“你真的是来向我求婚的吗?”她问伯基,仿佛这是个笑话。[返回目录]第四篇 第十九章 月色朦胧(7)“是的,”他说,“我想我是来求婚的。”说到最后一个词时,他似乎羞怯难当。“是吗?”她喊道,微露出兴奋的神色。他是为这件事来的,她也感到开心。“是的。”他答道,“我希望……我希望你会同意嫁给我。”她端详着他,只见他眼睛里闪烁着矛盾和为难的亮光,既想得到她的什么东西,又不想得到。她微微退缩了一下,好像她的内心全部裸露在他的目光之下,又好像这对她是一种痛苦。她的神情暗淡下来,心灵蒙上了一层阴影。她转过身去,她被从自己的光明世界中赶出来,她害怕和别人接触,在这时,和别人接触对她来讲几乎是有所强求了。“喔。”她含糊地应了一声,神情中流露出疑惑和心不在焉。伯基的心骤然收缩了一下,十分痛苦。她对这一切全都无所谓。他又犯了个错误。她生活在自己那个自满自得的世界里。他,以及他的希望只不过是生活中的偶然插曲,是对她的侵犯。欧秀拉的深情让她的父亲十分生气,他不能容忍她的这种态度。“喂,你到底说什么!”他忍不住叫道。她退缩了一下。接着,她低头扫了父亲一眼,有些惊恐地说:“我没说过什么,不是吗?”好像她害怕自己已经作出许诺。“没有,”她父亲怒容满面地说,“可你没必要显出像个白痴一样,你有自己的头脑,对吧?”她带着默默的敌意渐渐退缩到自我中去。“我有自己的头脑,这是什么意思?”她用怀有敌对情绪的愠怒口气反问道。“你不是听到他向你求婚了吗?”她父亲怒气冲冲地叫嚷道。“我当然听到了。”“那好吧,你就不能回答吗?”她父亲大声吼道。“我为什么要回答呢?”听到这粗暴的顶撞,父亲气得脸色发青,但什么都没说。“是的,”伯基接过话,要缓和一下气氛,“不必要现在回答,你愿意在什么时候回答都可以。”一道强烈的光在她眼里闪动。“难道非要我表态吗?”她不满地叫了起来,“你这么做全是你自己的意思,与我丝毫无关。你们为什么都要欺负我?”“欺侮你!欺侮你!”她父亲大动肝火,气哼哼地说,“欺侮你!哼,可惜的是怎么吓唬你也不能使你脑瓜开窍。欺侮你!你需要说话负责,你这倔强的家伙。”她站在房间的中央进退两难。她的脸微微发光,模样凶险。她安闲自得,对这一切表示出藐视。伯基抬起头来看她,他也特别生气。“但是没有人欺负你。”他也用轻柔而可怕的声音说道。“还说没有!”她叫道,“你们两人都想逼着我作出选择。”“那是你的幻觉。”他冷冷地嘲讽道。“就是!”她父亲大声叫嚷,“一个固执的傻瓜,她就是这样。”伯基站起身来说:“不管怎样,我们现在暂时别提它了吧。”他没等别人回答,便径直走出了屋子。“你这个傻瓜!傻瓜!”她父亲咬牙切齿,恶狠狠地对她嚷道。但是,她不与理会,离开客厅上楼去了,还一边哼着歌。但她心中却极为烦躁,就好像经历了一场可怕的战斗。她从窗户望出去,看到伯基正沿着大路往回走。他怒气冲冲,步子迈得又急又大。她不由得对他感到惊讶:他太荒唐了,又有点可怕。她仿佛躲过了一次危险。布朗文呆坐在楼下,觉得十分羞愧、沮丧却又无能为力。同女儿经历了这一场莫名其名的冲突后,他犹如魔鬼缠身,变得浑浑噩噩。他恨透了她,仿佛不恨她自己就无法生存。他心里乱糟糟的,很不是滋味,但他为了逃避自我,还是走了出去。他心里明白,除了绝望、屈服,屈从于绝望,他无法排遣心里的烦恼。欧秀拉阴沉着脸。刚才,在和他们怄气斗嘴时,她是个全人。此时,她蜷缩起身子,使自己变得坚固如宝石。她容光焕发,凛然不可侵犯,同时悠然自得,无拘无束。父亲必须学会视而不见她那高兴而又漫不经心的神情,否则,他真会变疯。当她处在敌对情绪中时,她的精神饱满,情绪高涨。她现在继续保持这个样子,呆上几天,似乎是很自然的坦率。她把身边的所有事情都忘光了。但对那些与自己的切身利益息息相关的事情她却反应迅速灵敏。男人如果想靠近她,可是不太好过的。父亲非常后悔生养了她。他必须学会对她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当她处于这种精神状态中时,她的反抗异常顽固持久。在这种对立中,她显得那么快活;那么神采奕奕和迷人;那么纯真,然而又那么不为众人所信任和喜欢。她那清亮得有点古怪而又颇为刺耳的嗓音却泄露了她的内心实质。古迪兰是惟一能和她沟通心曲的人。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姐妹俩显得格外亲密,好像长了一个脑袋。两人感到在她们之间有一根相互理解的纽带,坚固而透明,把她们紧密地连结在一起,超越世间的一切。在他的两个女儿沉醉在怡然自得、神魂颠倒的亲密之中的日子里,这位父亲简直比死还难受,生命像是遭到了毁灭。他十分烦躁,都快疯狂了,想静一下都不能。女儿们仿佛在故意要毁灭他,而他却没有能力与她们对抗。他虽不情愿,却真正尝到了死的滋味。他在自己的灵魂深处诅咒着她们,巴不得她们早点滚蛋。[返回目录]第四篇 第十九章 月色朦胧(8)然而,她们两个依然风采飘扬,把女性天生的美丽全都显示了出来。她们亲密无间,无话不说,互诉衷肠,一点都不隐瞒,把各自心底的每一个秘密都掏给对方。她们都互相用知识来充实自己,从各自的智慧之中互取精美、完善的知识。她们的知识也恰巧能互相补充、相得益彰,其中的奥妙颇费思解。欧秀拉把男性都视作儿辈,同情他们的追求,赞赏他们的勇气。她就像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儿子一样,既对他们不甚理解,又从他们新奇的举动中得到喜悦。但是,在古迪兰看来,他们属于敌对的阵营。她惧怕他们,鄙视他们,同时又对他们从事的活动十分推崇,推崇得简直有点过分。“当然,”古迪兰轻松地说,“伯基身上有一种活力是不寻常的,他身上有一股特别旺盛的生命之泉,他对待事物的方式也令人惊叹。但是生活是多彩的,可他对很多东西一点都不懂,可能他根本就不知道有着它们的存在,或者,他对它们不屑一顾。可是对另外一些人来说,那些东西是不可缺少的。从某种程度上说,他还不够聪明。他对一些小事考虑得太认真。”“是呀,”欧秀拉附和道,“他他太能说教了,简直是个牧师。”“一点不错!别人要说的话,他听不进去——一句也听不进去。他自己的声音是那么大。”“对。他总是贬低别人。”“他总是贬低别人,”古迪兰重复强调说,“而且使用暴力。当然,那是没有用的,没有人会被暴力说服。他这样做使人无法同他交谈,同他生活在一起就更不堪想象了。”“你觉得没有人能同他在一起生活吗?”欧秀拉问。“我认为那样太乏味、太伤神了。你始终要被他的声音所压倒,没有任何选择,一切得用他的方式,他完全控制你,他不能允许有什么意见和他不一样,他头脑笨就笨在没有自知之明的精神。不,我认为根本不可能和他一起生活。”“是啊。”欧秀拉含混不清地赞同道,其实她并不完全同意古迪兰的看法。“令人讨厌的是,”她接着说,“你会发现随便和哪个男人相处半个月以上都叫人难以忍受。”“这真是太可怕了,”古迪兰说,“但是伯基……他太自信。如果你想自己支配自己,他是不会容忍的。他就是这样的人。”“是啊!”欧秀拉说,“你必须去顺从他的意志。”“一点不错!想想看,还有比这更加可怕的吗?”古迪兰的话击中了要害,欧秀拉感到灵魂深处被蜇了一下,有一种不是滋味的厌恶感。她内心十分激烈地冲突、动荡着。心中又酸又苦,不能自拔。她心里突然萌发出一种对古迪兰的反感。她把生活讲得一点价值都没有,那么丑陋,也没有任何希望。事实上,即使伯基正如古迪兰所说的那样,他也有优点。可是古迪兰却在他下面划上两条红杠,然后把他一笔勾销,就像对待一笔结清了的账。他就像是一笔账,算好总数后,付了钱,结了账,尔后就被一弃了之。这完全是在说谎,古迪兰这种结论,这种一句话就把人或物打发掉的做法,都是大鬼话。欧秀拉开始对妹妹产生敌对情绪。一天,她们走过一条小路,看到一只知更鸟停在灌木丛顶上的枝权上尖声鸣啭。姐妹俩停下脚步望着它,古迪兰的脸上闪现出一丝冷嘲的微笑。“它是觉得自己了不起了吧?”古迪兰笑着说。“可不是吗!”欧秀拉惊呼道,同时做了个小小的讥诮的鬼脸,“它不就是空中的小劳埃德·乔治①吗!”①劳埃德·乔治,20世纪初英国工党领袖,后成为首相。“是啊!空中的小劳埃德·乔治!它们全都是。”古迪兰兴高采烈地大声附和道。后来,一连好几天,欧秀拉一直把这些无休止地闯入脑海的小鸟看作是身材矮胖、在讲坛上扯着嗓门叫喊的政客。他们声嘶力竭地扯着嗓子让别人听到自己的声音。然而,即使对这种想法她也产生了厌恶。几只黄色的知更鸟忽然出现在她眼前的小路上。在她看来,它们那么秘不可测,带着神奇的使命向前飞射出去。她不由得自言自语说:“把它们都看成是小劳埃德·乔治毕竟有失偏颇。我们实在根本不了解它们。它们都是陌不可知的力量。它们来自另一个世界,把它们当人一样看待有失偏颇。把动物拟人化是多么傻呀!古迪兰实在太冒失,太傲慢。她拿自己去衡量别的一切,而把其他的一切降低到人类的标准。鲁帕特说得完全正确,人类本身让人厌恶,因为他们竟用自己的形象来描绘宇宙。幸亏,宇宙没有人类的属性。”在她看来,把鸟类都说成是小劳埃德·乔治是不敬的行为,扼杀了一切纯真的生命。这样比喻知更鸟实在是欺人之谈,是对它们的低毁。然而,她也这样比喻过,但她为自己开脱道,那是受了古迪兰的影响。从此,她开始有意疏远古迪兰,开始反对她一贯坚持的意见。在精神上,她又转向伯基。自从他上次求婚没有成功,她再也没有见过他。她不想见他,因为她不愿被迫作出接受的选择。她明白他要她嫁给他意味着什么,模模糊糊地知道,但她没有讲出来。她知道他要的是什么样的一种爱、哪一种屈服。但是,这是否就是她需要的爱情呢?她毫无把握。她难以确定自己渴望的是否就是这种保持独立的相互协调。她需要一种不可言喻的亲密。她想完全地占有他,最终地占有他。哦,那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将他一饮而尽,就像汲取生命般地痛饮。她私下里发誓,愿意效仿梅瑞狄斯①诗中的一个女主人公——尽管这首诗写得叫人恶心——用自己的胸脯温暖他的脚心。但有一个条件,他,这个她的爱人,必须毫不保留地完全爱她。然而,她微微感觉到,他是决不会完全听任她的摆布的。他不相信完全舍弃自我这一套,他曾公开这么说过。这是他的挑战。她准备为之而同他抗争,因为她相信爱情至高无上。她认为爱情远远超越个人,而他偏偏说个人在爱情之上,在一切关系之上。在他看来,充满生气的独立的心灵把爱情看成它的一个条件,看成保持心灵平衡的条件。但是,她认为爱就是一切,男人必须完全服从于她,而作为回报,她愿意卑躬屈膝地给他做女仆——无论他自己是否愿意。[返回目录]第四篇 第十九章 月色朦胧(9)①梅瑞狄斯,英国19世纪后期小说家、诗人。[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