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答道:“我信任查拉斯图拉。”但是查拉斯图拉摇摇头笑了。“信仰不能神圣化我,”他说,“尤其是对于我的信仰。”但是假定有人十分诚实地说,诗人们太善于说谎:他是有理的。——我们太善于说谎了。我们知道的事情不少,而我们是笨拙的学习者:所以我们必得说谎。哪一个诗人不曾伪造他的酒呢?许多毒液曾在我们的地窖里预备;许多不可形容之物曾在那里完成。因为我们知道得太少,所以我们由衷地喜欢痴子,尤其是痴呆的少妇!我们渴想知道老妇们晚间互述的故事。我们称这个是我们身上的永恒的女性。我们似乎以为有一条秘密的知识之通路,而这路是不容稍有知识的人通过的:所以我们相信民众和它的“智慧”。但是诗人们都相信:谁伸着耳朵躺在草上,或在荒野的斜坡上,总可以学到一点天地间的事。如果他们得到一点缠绵的情感,他们便相信大自然也恋爱了他们:便相信大自然潜行到他们的耳朵里,低说着秘事与情话:他们在别人前以此自豪,以此为荣!唉,天地间许多事情,只有诗人们才梦想过!而尤其是天上的事情:因为一切神是诗人之寓言与造作!真的,我们总被引向高处,——换言之,被引向白云之乡:在那里,我们安放我们的多色的气球,而称它们为神与超人:——他们都够轻,可以坐在这种座位上!——这些神与超人。唉,我如何地厌倦于一切无内容被强称为实在的东西啊!唉,我如何地厌倦于诗人们啊!查拉斯图拉说完以后,他的弟子悻悻地沉默着。查拉斯图拉便也不再发言;他收视向内,如望着远处一样。最后他叹息了,他吸了一口气。“我属于今日与过去,”他于是说;“但是我身上有属于明日后日与未来之物。我已厌倦于旧的新的诗人:我认为他们都太浅薄,都是没有深度的海。他们不曾深思过;所以他们的感情不曾直达到深底。一点淫乐,一点烦恼:这是他们最好的思索。我认为他们的竖琴之声音只是鬼魅之呼吸与逃遁;直到现在,他们从声音的热诚里曾了解了什么呢!——他们对于我,还不够清洁:他们弄混自己的水,使它似乎深些。他们愿被认为和解者:但是我认为他们是一些依违两可者,好事者,不彻底者与不洁者!唉,我在他们的海里,抛下我的网,想捉好鱼;但是我总拖出一个古神之头。这样,海把一个石块赠给饿者。他们自己也像从海里来的。不错,那里面也有珍珠:这更使他们像坚硬的介壳类。在他们身上,咸的泡沫代替了灵魂。他们从海学得了虚荣:海不是一切孔雀中之最虚荣者吗?即在最丑的牛前,它也展开它的屏;它决不厌倦于展开它的银与丝的花边扇。牛轻蔑地望着,它的灵魂靠近着沙地,更靠近着丛林,最靠近着泥沼。美与海与孔雀之屏,于它何有呢!这是我贡献给诗人们的譬喻。真的,他们的精神是一切孔雀之最虚荣者与一个虚荣之海!诗人之精神需要观客,即令观客是一些牛!——但是我已经厌恶这精神了;我看出他们自厌的时候也快要到来。我已经看见诗人们改变了,诗人们的目光转向自己。我已经看见精神之忏悔者出现:他是从诗人中生出来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大事变海里有一个岛——距查拉斯图拉的幸福之岛颇近——那上面有一个永远冒烟的火山;一般人,尤其是老妇人,都说这岛是阻住地狱之门的岩石:而那穿过火山而下的狭路是直达这门的。查拉斯图拉留住在幸福之岛上时,一只船来到这火山冒烟的岛旁碇泊;它的船员便登岸去猎兔子。但是船长和水手们在正午重新集合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人穿过空地,走向他们,他清晰地高呼着:“现在是时候了!现在简直是时候了!”当这形象走近了他们时,——他影子似地迅速地跑向火山去,——他们很惊奇地认出了查拉斯图拉;因为除船长外,他们都曾见过查拉斯图拉,他们如一般人一样地爱查拉斯图拉:同量的爱和畏惧被混合在一起。“看罢!”老舵手说,“查拉斯图拉往地狱去了!”正当这些水手们碇泊火焰之岛的时候,幸福之岛上确已有查拉斯图拉失踪的谣言;他的朋友们被人询问时,答道:查拉斯图拉夜间趁船离去,不曾说明他的方向。这样,一种忧虑蔓延着。三天后这种焦急之外又加上了水手们的叙述,——于是一般人都说魔鬼把查拉斯图拉抓住了。他的弟子们却笑而不信;其中一个并且说:“我毋宁相信查拉斯图拉抓住了魔鬼。”但是他们的灵魂之深处却充满着悲哀与渴望:第五日查拉斯图拉又出现在他们中间,他们自然快乐极了。这是查拉斯图拉与火犬谈话之记录:“地球有一层皮;”他说,“而这层皮有许多病。例如,这许多病的一种名叫‘人类’。这许多病的另一种名叫火犬:关于这火犬,人类让自己互说了许多诳语。为着深究这秘密,我越过大海;我已经看见了裸体的真理,真的!从脚裸到颈的真理。我现在知道了关于火犬的真理,因而也知道了那些不仅是老妇人害怕的,推翻与反叛之魔鬼的真理。‘火犬啊,从你的深处出来罢!’我这样喊,‘供认你的深度究竟多么深罢!你从何处取得你的吐唾物呢?’你丰满地饮吸着海:你的语言之盐性告诉看我!真的,你这深处的犬,取食于地面太多了!我至多把你当成大地之腹语者:而当我听到推翻与反叛之魔鬼说话时,我总觉得它们像你:盐性的,欺骗的,浅薄的。你们知道怎样叫吠和怎样用灰屑遮暗天空!你们是最上等的夸大狂者,你们充分地学会了使污泥沸腾的艺术。无论何处,你们必使污泥和腐烂,空洞而被压之物,跟随着你们:它们想取得自由。‘自由’是你们最喜欢的呼声:但是当‘大事变’被包围在许多叫吠与烟雾里时,我对它们便失却了信仰。亲爱的地狱之善闹者啊!相信我罢,最大的事变——那不是我们最喧吵的,而是我们最沉默的时刻。世界不绕着新闹声之发明者而旋转,它绕着新价值之发明者而旋转;它无声地旋转着。所以供认了罢!当你的闹声与烟雾消散了的时候,所获的结果是极不足道的。一个城市变成了木乃伊,一个石像倒在泥里,又算什么呢!我再向石像之破坏者补说这句话。抛盐入海,推倒石像在泥里,那是最大的疯狂。石像躺在你们的轻蔑之泥里:但这正是它生存之原理;它的新生命和生气勃勃的美,要从轻蔑中诞生出来!它现在用更神圣的轮廓再站立着,那轮廓所表现的痛苦使它诱惑性更大些;真的,破坏者啊,它还得谢谢你们曾推翻了它呢!我把这忠告给帝王与教堂与一切年龄的或道德的衰老者:——让你们被推翻,而再返于生命,而使道德再回向你们罢!”我在火犬前如是说:于是它愠然地阻止了我,问道:“教堂?那到底是什么?”“教堂吗?”我答,“那是一种国家,是最作诳语的那一种。但是别多讲罢,伪善之犬啊!你当然最知道你自己的同类!国家像你一样,是一头伪善之犬;为使人相信它的话来自万物之源,它像你一样地善于用叫吠与烟雾发言。因为国家无论如何要做大地上最重要的兽;而一般人也认为它是的。”我说完了,火犬因妒而狂似地乱叫乱动起来。“怎样!”它喊道,“大地上最重要的兽吗?而一般人竟承认吗?”它从喉管里吐出多量的气体和可怕的闹响,我以为它会被愤怒与妒忌所窒息。最后,它终于平静下来,它的喘息也减轻了;但是它刚不出声,我便笑着说:“火犬,你发怒了:所以我对你的判断是不错的!为着使我维持我的有理,我向你说另一个火犬的故事罢:它倒是真从大地的心里说话。它的呼吸是金和金雨:它的心要它如是。灰屑、烟雾与热唾,于它有何用处呢!笑像一片彩云似地从它飞去;它反对你的逆气、吐呕与腹痛!但是它的金与笑,——它自大地的心里取来:因为,索性让你知道罢,大地之心是金的。”火犬听到了这些话,它再不能继续听下去了。它羞愧地垂下它的尾巴,失色地喊出几声“哇哇”,爬向洞里去了。——查拉斯图拉如是叙述。但是弟子们几乎不曾倾听他:他们迫切地想向他谈说水手们,兔子与那飞跑的人。“我应如何解释呢!”查拉斯图拉说。“我那时真是一个鬼魅吗?但是那无疑地是我的影子。你们当然曾听到过旅行者与他的影子罢?一件事却是无疑的:我必得更严厉地抓住它;——否则它终会损伤我的名誉。”查拉斯图拉又惊诧地摇摇头。“我应如何解释呢!”他重述着。“为什么那鬼魅喊着:‘现在是时候了!现在简直是时候了!’对于什么事情,——现在简直是时候了呢?”——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卜者“——我看到一个无边的悲哀降到人间。最好的人物已疲倦于自己的工作。一个学说流行着,一个信仰陪伴者它:‘一切是空,一切相同,一切完了!’每个丘陵都回应着:‘一切是空,一切相同,一切完了!’不错,我们曾收获过:但是为什么我们的果实腐烂了,变成棕色了呢?昨夜作恶的月亮里落下了什么吗?我们的工作只是虚无,我们的酒变成了毒药,散布恶运的凶人萎黄了我们的田地和我们的心。我们都枯涸了;假如火堕在我们身上,我们便会灰屑似地变成微尘:——是的,我们也使火疲乏了。一切泉水为我们干涸了,海已经退去。整个的地要裂开,但是深谷不愿吞埋我们!‘唉!我们可以自沉的海何在呢?’我们的怨诉如是说。而这怨诉只在平浅的泥沼上回顾着。真的,我们也懒得死了;现在我们还醒着而生活下去,在死穴里。”——查拉斯图拉听到一个卜者如是说;这预言直打入他的心坎而改变了他。他悲哀地疲乏地漫走着;他成为卜者所说的人们之一。“真的”,他向弟子们说,“这长期的黄昏不久就要降到人间了。唉,我将如何救助我的光明,度过这漫漫的黄昏呢!我如何使它不致在悲哀里窒息呢!它还得是辽远的世界与黑夜的光明呢!”这样查拉斯图拉因他在此地而到处漫走着;三整天,他不食也不饮;他不休息,也不发言。最后,他竟熟睡起来。但是他的第子们坐在他旁边,整夜地守着,焦急地等候着他再醒悟,再发言,和他的痛苦的痊愈。这便是查拉斯图拉醒后向弟子们的说教;但是他们觉得他的声音来自远处。“朋友们,倾听我所做的梦罢,帮助我猜透它的意义罢!这梦对于我还是一个谜;它的意义被藏闭在它里面,还不能以自由的翼在它顶上飞翔。我梦到我整个地抛弃了我的生命。我在死神之堡的孤独的山上,成了守夜者与守坟者。在那里我守着死神的棺木:黑暗的甬道里充满了它的胜利的锦标。消失了生命穿过玻璃棺望着我。我吸着永恒之杂着灰的气息:我的多尘的灵魂被重压着。谁能在这地方轻减他的灵魂呢!半夜的光明包围着我;孤独也坐在它旁边;第三还有断续地喘着气的死的沉默,我最坏的朋友。我携带着钥匙,一切钥匙的最锈者;我知道怎样开最会作恨声的门。当两扇门叶开的时候,它的声音如哑劣的蛙鸣似地,传遍了长的走廊:这夜鸟悻悻地叫着,它不愿被惊醒。但是当一切没有声响,而我独自坐在这不怀好意的沉默里的时候,这再来的寂寥才更可怖些,而更使我的心悲苦。这样,时间慢慢地蠕动着,假若还有所谓时间:我怎能知道呢!但是使我醒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门被敲击了三声,如雷响一样,甬道便也回应了三次:于是我走向门边。吓!我喊道,谁载着自己的灰上山来了呢?吓!吓!谁载着自己的灰上山来了呢?我转动了钥匙,我推着门,我努力地推着而力竭起来。但是那门一点也不曾开。那时候,一阵大风暴扑开了两扇门叶:它尖锐地呼啸着,狂刮着,抛给我一个黑棺:在呼啸中,在喧闹中,黑棺自己裂碎了,而吐出了千百个笑。千百个孩子的,天使的,枭鸟的,疯人的,和大如小孩的蝴蝶的丑脸对着我大声笑骂。我怕极了:我被推倒在地下。我骇呼了,我从不曾那样骇呼过。但是我自己的呼声惊醒了我:——我恢复了知觉。”——查拉斯图拉说完了他的梦,便沉默着:因为他还不知道这个梦应如何解释。但是他最得意的弟子立刻站起来,握着查拉斯图拉的手说道:“啊,查拉斯图拉,你自己的生活给我们解释了这个梦。你自己不就是那阵风,锐呼着扑开死神之门吗?你自己不就是那个黑棺,充满着多色的恶与生命之天使的丑脸吗?真的,查拉斯图拉如千百个孩子的笑一样,走到每个死者的室里,去笑一切守夜者守坟者和叮当作响的管钥匙者。你用你的笑使他们恐惧而推倒他们;昏迷与醒悟证明你对于他们的权力。即令那长期的黄昏与致命的疲倦到来,你不会从我们的天空消失,你这生命的肯定者!你曾使我们看到新的星球与夜间的新光耀;真的,你把你的笑像多色的幕帐一样张在我们头上。现在孩子的笑将永自棺里传出来;现在一阵烈风会来,它会克服了那致命的疲倦:你自己便是它的保人与卜者!真的,你梦见了他们,你的仇敌:这是你最痛苦的梦。但是,既然你从他们那里醒来,而恢复了知觉,他们也会自己醒来,——而来就你!”——这弟子如是说;其余的弟子便紧绕着查拉斯图拉,握着他的手而想劝他离开他的床与他的悲哀,而常态地跟他们一起生活。但是查拉斯图拉目光陌生地起坐在床上。他像一个久别重归的人一样,凝视着弟子们,而考察他们的面孔;他还不能认出他们。直到他们扶起他站着,他的眼睛才突然变了;他弄清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他抚着长须,用洪大的声音说:“好罢,这一切都会合时宜地到来;朋友们,留心给我们快快地预备一顿美餐罢!我想这样赎回我的恶梦!但是那卜者应当与我共饮共食:真的,我将告诉他一个可以自沉的海!”查拉斯图拉如是说。接着他很久地注视着那释梦的弟子的面孔,而摇摇头。——赎救有一天,查拉斯图拉经过大桥,残废者与乞丐围住了他。一个驼背者向他说:“看啊,查拉斯图拉!一般人都向你请教了,信仰你的学说了:但是为使他们完全相信你,另一件事是必要的。——你必得也说服我们这些残废者!这里有一个很好的选择,真的,有一个可以多方面把握着的机会!你可以使盲者重见太阳,跛者再跑路;你可以轻减那背上负担太重的人:——我相信这将是使残废者相信查拉斯图拉的真方法!”但是查拉斯图拉向这发言者如是答道:“谁取去了驼背者的驼背,同时也取去了他的精神:——一般人这样说。如果盲者重获光明,他便会看见大地上许多坏事:因此他诅咒那使他病愈的人。谁使跛者跑路,便给跛者以最大的损害;因为他刚知道跑路时,他的恶便会自由地走出来:——这都是人们对于残废者的说法。当人们汲取查拉斯图拉的意见时,查拉斯图拉为什么不也汲取一般人的意见呢?自从我住在人群里,我便发现:有人少了眼睛,别一个少了耳朵,第三个人没有脚,还有许多人失去了舌头或鼻子,甚至于失去了头颅。但是,我认为这只是最小的恶。我看见,我曾看见更坏的可怖的事情,我不愿全说,但我又不愿全不说:——有些人缺少一切而一件东西却太多,——有些人仅是一个大眼睛,一个大嘴巴,一个大肚子,或是别的大东西,——我称他们为反面的残废者。当我离别了孤独,第一次经过这桥时: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再三地注视着,最后我说:‘这是一个耳朵!这是一个与人等高的耳朵!’但是我更迫近去审察:不错,耳朵后还蠕动着一点可怜的衰弱的小物件。真的,这大耳朵生长在一个瘦小的茎上,——而这茎便是一个人!谁在眼睛上再戴着眼镜,便可以认出一个妒忌的小面孔;并且还有一个空洞的小灵魂在这茎尖上摇摆着。但是一般人告诉我:这大耳朵不仅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伟人,是一个天才。不过一般人说起伟人的时候,我从不相信他们。——我坚持着我的信念:这是一个‘一切都太少一件东西却太多’的反面的残废者。”查拉斯图拉向驼背者和驼背者所代表所辩护的人说完以后,他很不高兴地转向弟子们说:“真的,朋友们,我在人群里走着,像在人类之断片与肢体里一样!我发现了人体割裂,四肢抛散,如在战场上屠场上似地,这对于我的眼睛,实是最可怖的事。我的眼睛由现在逃回过去里:而我发现的并无不同:断片,肢体与可怕的机缘,——而没有人!大地之现在与过去——唉!朋友们,——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事;如果我不能预知那命定必来之物,我简直不能生活。预知者,意志者,创造者,未来之本身和达到未来之桥。唉,在某种意义上,站在这桥头的残废者:这一切都是查拉斯图拉。你们常常自问:‘查拉斯图拉对于我们是什么呢?我们怎样称呼他呢?’如我一样,你们把问题作自己的答语。他是允诺者吗,或是完成者?征服者吗,或是继承者?收获吗,或是犁刃?医生吗,或是新愈者?他是诗人吗,或是求真者?解放者吗,或者克服者?好人吗,或是坏人?我在人群里走着,像在未来之断片里一样:这未来是我看见的未来。我整个的想像与努力,是组合断片与谜与可怕的机缘的统一之物。如果人不是诗人,猜谜者与机缘之拯救者,我怎能忍受为人呢!拯救过去的人们,而改变‘已如是’为‘我曾要它如是’:——这才是我所谓赎救!意志,——这是解放者与传递喜讯者的名字:朋友们,我曾如是教你们!现在也学得这个罢:意志自己还是一个囚犯。对于一切已成的,无力改变:所以它对于过去的一切,是一个恶意的观察。意志不能改变过去;它不能打败时间与时间的希望,——这是它的的最寂寞的痛苦。意志解放一切:但是它自己如何从痛苦里自救,而嘲弄它的囚室呢?唉,每一个囚犯都变成疯子!被囚的意志也疯狂地自救。它的愤怒是时间不能倒退;‘已如是者’——便是意志不能踢开的石块。所以意志因恼怒而踢开许多石块,它找着不感觉到恼怒的人而施行报复。这样,意志这解放者成为一个作恶者,它对于能忍受痛苦的一切施行报复,因为它自己不能返于过去。这才是报复:意志对于时间与时间之‘已如是’的厌恶。真的,我们的意志里有一个大疯狂;这疯狂之学得了精神,成为对于人类的一切的诅咒!朋友们,报仇的精神:那是直到现在人类之最好的思考;而痛苦所在的地方,便也应有惩罚。‘惩罚,’这是报复的自称:它用一个诳字藏着一个好心。既然意志者因不能向后运用意志而痛苦:所以意志与生命应被认为是惩罚。现在一片一片的云堆积在精神上:直到疯狂说教起来:‘一切死灭,所以一切值得死灭!‘这时间之律:时间必得吞食它的孩子,却正是正义’:疯狂如是说教。‘万物是依照正义与惩罚而道德地安排着的。啊,何处是万物之潮里和“生存”惩罚之潮里的拯数呢?’疯狂如是说教。‘如果永恒的正义存在,拯救是可能的吗?唉,已如是这石块是不能移动的:一切惩罚必得也是永恒的!’疯狂如是说教。‘任何行为不能被毁灭:它怎能被惩罚解除呢!“生存”惩罚里的永恒之物——是生存必得永恒地再是行为与罪过!除非意志终于自救,或意志变成不意志’:——但是,兄弟们,你们知道这个疯狂的寓言!当我告诉你们:‘意志是创造性的’,我曾引导你们远离了这些寓言的故事。一切‘已如是’都是断片与谜与可怕的机缘,——除非创造性的意志补说:‘但是我曾要它如是!’——除非创造性的意志补说:‘但是我要它如是!我将要它如是!’它已经如是说过了吗?而它什么时候才如是说呢?意志已从它自己的疯狂里得救了吗?意志已是它自己的拯救者与传递喜讯者吗?它忘却了报复之精神和切齿的愤怒吗?谁教它与时间讲和了呢?谁把那比讲和更高之物教了它呢?意志,这权力意志,必得追求比讲和更高之物:——但是它如何可能呢?谁教它向后意志呢?”查拉斯图拉说到这里,忽然如一个为极度惊骇所袭击的人一样,停止了他的说教。他用畏惧的眼睛望着弟子们;他的目光箭似地穿透了他们的思想与思想后的思想。但是一会儿他又笑起来,平静地说道:“生活在人群里是难的,因为沉默是难的。尤其是对于一个好说话的人。”——查拉斯图拉如是说。驼背者藏着面孔倾听了这段谈话:当他听到查拉斯图拉的笑声,他好奇地抬起眼睛慢慢地说:“为什么查拉斯图拉向我们说的话,和向弟子们说的不同呢?”查拉斯图拉答道:“这有何可怪呢!我们应当用弯曲的方法向驼背者说话!”“很好,”驼背者说;“我们也应当向学生们传授学说。”但是查拉斯图拉为什么向弟子们说的话,——和向自己说的不同呢?——人间的智慧高处不可怕,而斜坡是可怕的!在斜坡上,目光向下瞰望,而手却向上攀援。这双重的意志使心昏眩。唉,朋友们,你们能猜到我心里的双重意志吗?我的斜坡与危险是我的目光向上投射,而我的手却想悬挂在、支持在——深处!我的意志执着于人类,我用锁链使我与人类连系着,因为我是被吸引向超人去的:所以我的另一意志要往那里去。所以我盲目地住在人群里:好似我全不认识他们:目的只在使我的手不完全失去对于硬物的信仰。我不认识你们这些人:这种黑暗与安慰常常包围着我。我为着每一个流氓,坐在桩廊前,我问:“谁要欺骗我呢?”我的第一宗人间的智慧是:让我自己被欺骗,而不使我自己防卫着欺骗者。唉,如果我对抗人群而自卫着,人群怎能做我的气球之铁锚呢!我将很容易地被夺去,被吸向高远的地方!这种神意统治着我的命运,我必得没有先见之明。谁不愿在人群中渴死,便得学用一切杯儿饮水;谁想在人群里保持清洁,便得学用污水自洗。而这是我常常自慰的话:“勇敢些!鼓舞起来罢!老而益壮的心!你在一个恶运里的失败了:享受它如你的幸福罢!”我的第二宗人间的智慧是:我忍受虚荣者甚于骄傲者。被中伤的虚荣不是一切悲剧之母亲吗?但是,骄傲被中伤的地方,一种胜于骄傲之物成长着。生命要成为好戏,它必得有好的表演:因而必得有好角色。我觉得一切虚荣者是好角色:他们表演着而要别人看他们,——他们整个的精神是在这意志里。他们互相表演,互相发现;我喜欢在他们旁边看着生命,——这可以治好忧郁。所以我忍受虚荣者,因为他们是我的忧郁之医生;因为他们把我与人群连系着如把我与戏剧连系着一样。并且谁能测到虚荣者之谦卑的整个深度呢!我对他是善意的,而同情于他们的谦卑。他要从你们学到自信;他以你们的目光自养,而在你们掌里采食你们的赞颂。只要你们因赞颂他而说诳,他便喜欢听信你们的诳语:因为他的心从最深处叹息着:“我是什么呢!”如果真正的道德是不自知:好罢,虚荣者不自知其谦卑!——我的第三宗人间的智慧是:不让你们的畏怯使我厌倦于恶人的表演。我极乐于看炎热的太阳所孕育的奇迹:虎与棕榈树与响尾蛇。在人群里,炎热的太阳也有好的孵化,恶人里也有许多奇物。不错,我觉得你们中间的智者,并不真正地聪明:同样地,我也觉得人群中的恶者,也不如传说之甚。我常常摇着头自问:响尾蛇,你们为什么还摇响你们的尾巴呢?真的,恶也还有一个未来!最热的南方还未曾被人发现。现在许多已经被称的极恶之物也不过十二尺宽、三个月久罢了!但是有一天世界会有更大的龙到来。为使超人也得有他的龙,非超龙不足以称超人:许多炎热的太阳还得灸照卑湿的太古的森林!你们的野猫必得演进为虎,毒蛙为鳄:因为好猎人必得有好猎物!真的,善良者正直者啊,你们有许多可嗤笑处,尤其是你们对于所谓“魔鬼”的畏惧!你们的灵魂对于伟大太陌生了,你们会觉得善里的超人也是可怖的!你们这些智者与学者啊,你们将逃避智慧之炎日,而超人却正在那里高兴地洗浴自己的裸体!你们这些我所亲见的高等人啊!这是我对于你们的疑惑与我的秘密的笑:我猜到你们仍会喊我的超人做魔鬼!唉,我对于这些高等的人和最好的人已经厌倦了:我渴望从他们的“高处”上升得更高些更远些,直达超人!当我看见这些最好的人裸着的时候,我不禁战栗起来:于是我的翼载着我飞往辽远的未来去。往更辽远的未来去,往艺术家从未梦想过的更南的南方去:在那里,神们以穿衣为可羞!啊,邻人们啊,同伴们啊,我愿你们化装着打扮起来,虚荣的,可敬的,如那些善良者正直者一样,——我也要化装坐在你们一起,——使我不能认出你们或自己:这是我最后一宗人间的智慧。查拉斯图拉如是说。最沉默的时刻朋友们,什么事情在我身上发生了呢?你们看出我被扰乱了,被推进着,不自愿地服从着,而准备离去,——唉,准备离去你们!是的,查拉斯图拉必得再回到他的孤独里去:但是这次归洞的熊是不快乐的!什么事情在我身上发生了呢?谁命令着我呢?——唉,我的发怒的情妇要我如是;它已向我说过了;我曾把它的名字告诉过你们吗?昨夜黄昏时候,我的最沉默的时刻曾向我说话:这便是我的泼悍的情妇的名字。事情如是发生的:——因为我必得全部告诉你们,使你们对这匆匆离去的人不致心肠太硬!你们知道睡着的人之恐惧吗?他从头到脚地害怕了,因为他沉落着而梦正开始。我向你们说这句话当一个譬喻。咋夜在那最沉默的时刻,夜沉落了,梦开始了。时针前进着,我的生命之钟呼吸着,——我从不曾觉得我四周如此沉默过;因此我的心害怕了。于是我听到这句无声的言语:“查拉斯图拉,你知道那个吗?”——我听到这低语便惊呼起来,血退出了我的面孔:但是我不做声。于是那无声的言语又说:“查拉斯图拉,你知道那个,但是你不说出!”我终于用挑战的态度答了:“是的,我知道那个,但是我不愿说出!”于是那无声的言语又说:“查拉斯图拉,你不愿意吗?真的吗?别把你自己藏在这挑战的态度之后罢!”——我竟孩子似地哭泣而战栗起来,我说道:“唉,是的,我很愿意,但是我如何能够呢!免除我这个罢!这是超乎我的力量的!”于是那无声的言语又说:“你自己有什么关系呢,查拉斯图拉!说出你的话而死去罢”——我答道:“唉,那是我的话吗?我的谁呢?我等候着一个比我有价值些的人呢;我还不够资格因它死去呢。”于是那无声的言语又说:“你自己有什么关系呢!我觉得你还不够谦卑。谦卑之皮是最厚的。”——我答道:“我的谦卑之皮真是一切都忍受过了!我住在我的高度之下:我的峰顶多高呢?谁还不曾告诉我。但是我很清楚我的深谷。”于是那无声的言语又说:“啊,查拉斯图拉,谁必得移山,也移深谷与平原。”——我答道:“我的说教还不曾移过山,还不曾达到人群。不错,我曾向人群去,但是我还不曾达到人群。”于是那无声的言语又说:“你知道什么呢?露珠之降在草上是在夜间最沉默的时刻。”——我答道:“当我发现了而遵循着我自己的路途时,他们讥笑我;真的,我的两足曾战栗呢。他们向我说:‘你从前不识路,现在竟不知如何走路了!’”于是那无声的言语又说:“他们的讥笑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是一个忘却了服从的人:现在你应当发号施令!你不知道谁是大家需要的人吗?那便是指挥大事业的人。完成大事业,是难的:但是更难的是指挥大事业。这是你最不可原谅的固执:你有权力,你却不愿统治。”——我答道:“我缺乏狮吼以发布命令。”于是一个低语向我说:“最沉默的言语引起大风暴。轻盈的鸽足带来的思想指挥着世界。啊,查拉斯图拉,你应当像那应当来到之物的影子似地走着:你将命令着。命令的时候,你成为前驱。”——我答道:“我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