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4

某个黄昏时候,查拉斯图拉和弟子们穿过森林;他们找寻泉水,而走到一个树木环绕的绿草场上。在那里,一些少女跳舞着。她们认出了查拉斯图拉,便停止了跳舞;但是,查拉斯图拉友好地走近她们,向她们说:“可爱的少女啊,别停止了你们的跳舞罢!来到此地的人,决不是一个不祥的败兴者,也决不是少女的仇敌。我是在魔鬼前的上帝之辩护者:而那魔鬼便是严重的精神。轻盈的少女啊!我怎会是神圣的跳舞和处女的美脚踝的仇敌呢?不错,我是一个暗树之森林与夜间:但是不怕黑暗的人,会在我的柏树下找到玫瑰盛开的小径。他也可以找到那处女们最爱的小神,沉默地闭了眼睛在泉边休息着。真的,这懒骨竟在白昼沉睡了!他曾想捉到很多的蝴蝶吗?美丽的少女啊,如果我稍稍责训这小上帝,别对我生气罢!他也许哭喊起来;——但是即使他哭着,他随时可以笑的!他应当两眼含泪地向你们请求一个跳舞;而我将用一首歌伴和着:这是一首跳舞之歌,对于我的最大最强的魔鬼,被称为世界之主人的严重的精神唱出一个讽刺。”——这便是邱比特和少女们共舞时,查拉斯图拉唱的:“啊,生命!最近我曾凝视过你的眼睛。我似乎掉落在不可测知的深处一样。但是,你的金钩把我拉引上来;你因为我说你不可测知而讥笑我了。‘一切鱼类都如是说。’你道;‘它们自己无法测知之物,便认为不可测知。但我是多变的野性的,我完全是一个妇人,而不是一个有德的妇人:虽然你们男子称我为深沉的,忠实的,永恒的,神秘的。你们男子常把自己的道德赋与我们;——唉,你们这些有德者!’它曾这样笑过,这不可置信的;但是当它自谤时,我决不相信它和它的笑。一天,我和我的野性的智慧秘密谈话,它向我怒着说:‘你要生命,渴求生命,而爱生命,所以你赞颂它!’我几乎对它作了一个无情的答复,而把真理告诉了这寻衅者;当我们把真理告诉自己的智慧,那便是最无情的答复。一切事物对于我们三个是这样对立着。在我的内心里,我只爱生命。——真的,我恨它时我最爱它!但是如果我喜欢智慧,或竟太喜欢它些:那因为它太使我联想到生命了!智慧也有生命之眼睛与笑,甚至还有生命之金钩:它俩如此相肖,难道是我的过错吗?一天,生命曾问我:‘智慧,它到底是谁’——我忙答道:‘唉!是的!智慧!人们狂热地追求它,而不能获得满足,人们只能隔着面网看它,只能伸出手指穿过网孔去把握它。它美丽吗?我怎能知道!但是最有经验的鱼,还不免吞咬它的诱饵。它是多变而因执的;我曾见它紧咬着唇,反梳着头发。它也许是恶劣而虚伪的,它也许完全是一个妇人:但是当它自谤时,它的诱惑性最大。’我说完以后,生命闭着眼睛狡狯地笑了。‘你讲的到底是谁呢?’它问。‘也许是我罢?即令你不错,——但是你竟能当着我,说这样的话吗!现在说说你自己的智慧罢!’唉,亲爱的生命!你于是再张开你的眼睛,我又似乎掉落在不可测知的深处一样。”——查拉斯图拉如是歌唱。但是当跳舞已完,少女们别去以后,他悲哀起来。“太阳早已西匿了。”他终于说;“草场上润湿起来,森林里吹来一阵冷气。一个不可知之物在我旁边沉思地凝视着我。怎样!查拉斯图拉还生存着吗?为什么而生存呢?什么好处呢?凭什么生活呢?什么方向呢?何处呢?如何生活呢?继续生活着,不是疯狂吗?——唉,朋友们,这是黄昏在我身上诘问,原谅我的悲哀罢!黄昏已经到来:原谅我,黄昏已经来到了罢!”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坟茔之歌“那里是坟茔之岛,沉默的地方;那里也是我青春之坟茔所在,我要带一个常绿的花绳做成的生命之圈往那里去。”我心中计算已定,我便航过了海。——啊,你们,我的青春之形像与幻象啊!啊,你们,爱之眼波,你们,神圣的刹那啊!你们消逝得多快啊!现在我思念着你们,如我的亲爱的死者一样。我的最亲爱的死者啊,一种安慰心灵的,激动泪泉的香气,从你们那里飘来。真的,它使孤独的航海者战栗而舒畅。我还是最富的,最被妒忌的,——我这最孤独者!因为我曾占有过你们,你们还占有着我:告诉我,这树上的金苹果,可曾为别人像为我一样地落下过呢?我还是你们的爱之遗产和继承者。啊,我的最亲爱的,我为纪念你们,开出一阵多色的野生的道德!啊,珍异而被祝福的奇物啊,我们是生来应当在一起的;你们走近我和我的渴望时,不像畏怯的鸟,——而像有信任的人走近有信任的人!是的,像我一样,你们也是忠实和爱之永恒做成的。难道现在我得因你们的不忠实另称你们一个名字吗?神圣的眼波和刹那啊:我还不曾学过别的名字呢。真的,消逝者啊,你们死灭得太快了!但是,你们不曾逃避我,我也不曾逃避你们:我们之于我们互相的不忠实是无罪的。我的希望之鸟啊,他们为着杀我而缢死了你们!是的,恶总是向我的最亲爱的你们射箭,——以贯穿我的心!而它已经中的!因为你们永是我的最亲爱的,我的占有物与占有者:所以你们不得不早夭速死了!他们向我最易受伤的地方,向你们这些娇嫩而如一瞥即逝之笑的,射出了他们的箭!但是,我要向我的仇敌说:杀人罪比起你们对我所做的,又算什么大事呢!你们对我所作的恶,甚于一个杀人罪;你们夺去了我的不可补偿的:——我向你们如是说。杀人的歌者,恶之工具,最无辜的你啊!我已经准备作一个最好的跳舞,而你的音调屠杀了我的狂热!只有跳舞能使我说出最高贵之物的象征:——但是,现在,这最高的象征不曾被我的四肢说出!我的最高希望,终于不曾被启示!我的青春之一切幻象与一切安慰都死了!我怎样忍受了这一切呢?我怎样担受了克服了这些创伤呢?我的灵魂怎样从那些坟茔里又出来了呢?是的,我有一件不致受伤之物,一件裂开岩石的不能埋没之物:这便是我的意志。它沉默地不变地经过许多年岁。我的老意志,它用我的腿迈步着;它的本性是无情的,不致受伤的。只有脚跟上,我才有受伤的可能。你,我的忍耐的意志啊,你永远不变地存在着!你已经从一切坟茔里找到出路了!你身上还有我的未实现的青春;你像生命与青春似地充满着希望,坐在坟茔的黄色的废丘上。是的,你永是我的一切坟茔之破坏者:我的意志,我敬礼你!只是坟茔所在的地方,才有复活。查拉斯图拉如是歌唱。自我超越大智者,你们称推动你们,燃烧你们的是“求真之意志”吗?我却称你们那意志为理解一切之意志!你们想使存在的一切成为可理解的:因为你们很有理由地怀疑着:这一切早就可以理解了。但是,存在的一切都得屈服于你们!你们的意志要如是。它应当恭敬而服从着精神,如精神之镜子与形象。大智者啊,这是你们整个的意志,你们的权力意志;便是你们谈说善恶和判断价值的时候也是如此。你们想创造一个你们可以对着下跪的世界:这是你们最后的希望与最后的陶醉。不错,愚昧者、民众,——像一条推送着小船的河:在这小船里,价值之判断戴着面具庄严地坐着。你们曾把你们的意志与价值放在演变之河里浮着;在民众认为是善与恶的东西里,我看出一个老的权力意志。啊,大智者,你们把这样的客人放在小船上,而用奢侈的装饰品与骄傲的名称打扮了他们,——你们和你们的统治的意志!现在这条河推送着你们的小船前进:这河必须载着它。被冲破的波浪尽管白沫四溅地怒抗着船底,那有什么重要呢!啊,大智者,你们的危险和你们的善恶之终结不是这条河,而是你们的意志,权力意志,——不竭的创造性的生命意志。但是,为使你们了解的我善恶之说教,我先把我的关于生命之说教与生物本性之说教告诉你们。我曾因为考察生物之本性,而在大大小小的路上跟随它们,追逐它们。我在百面的镜里,捉住了生命之目光,使它不开口的时候,眼睛可以向我说话。而它的眼睛确曾说话。无论哪里,我发见了生物,我便听到关于服从的话,一切生物必得服从。而这是第二件事:不解服从自己的人,便受别人的命令。这是生物的本性。而我听到的第三件事是:命令难于服从。不仅因为命令者掮着一切服从者之重负,而这重负也许压扁了他:——而且我看出一切命令是尝试与冒险;当生物发出命令的时候,他便冒着生命之危险。是的,即当他命令自己的时候,他也得付与这命令以代价。他必得成为自己的法律之法官,报复者与牺牲。这是为何缘故呢?我曾自问。使生物服从或命令,而命令时也服从的是什么呢?大智者啊,倾听我的话罢!严格地考察:我是否已经进到生命的核心里,直达了它的深处!无论何地我找到生物,我便找到权力意志;便在服从者之意志里,我也找到了做主人的意志。弱者之意志说服了弱者,使他为强者执役;同时这意志也想成为更弱者的主人。这是他不愿被剥夺的唯一快乐。弱者屈服于强者,以取得统治更弱者的快乐:同样的,弱者屈服于他的权力意志,而为权力冒着生命的危险。冒险与生命之孤注便是强的牺牲。牺牲、服务与爱之眼波所在的地方,便也是做主人的意志。弱者取暗道潜入强者之堡寨和心里,——而盗去权力。生命自己曾向我说出这秘密。“看罢,”它说,“我是必得常常超越自己的。”不错,你们称这个为创造的意志,或是达到目的的,往较高较远较复杂去的冲动;但是这只是一件事,同一个秘密。我宁死去,不愿放弃这唯一之物;真的,只要有没落和树叶飞坠的地方,便有为权力而牺牲的生命!我必得成为争斗,演变目的和目的之反面:唉,谁猜出了我的意志,必也猜出了它遵循着的弯曲的途径!无论我创造的是什么,而我又如何地喜爱它,——我不久便成为它的对手与我的爱之对手:我的意志要我如是。便是你这求知者,只是我的意志之小路与足迹:真的,我的权力意志也跟在你的求真之意志的后面!谁谈说着“求存之意志”,便是不曾找到真理:那意志——是没有的!因为不存在的不能有意志。但是,已存在的何能还追求着存在呢!只是生命所在的地方,即有意志:但是这意志不是求生之意志,——我郑重地告诉你——而是权力意志!许多东西是被生物视为高于生命的;这种辨别就是权力意志的作用!这是生命一天给我的教训:啊,大智者,我用这教训解透了你们心里的迷。真的,我告诉你们:不灭的长存的善与恶,——那是不存在的!依着它们的本性,善与恶必得常常超越自己。你们这些评价者,用价值与善恶之程式施行你们的权力:那里面有你们的秘密的爱与你们的灵魂之光明,战栗与泛溢。但是从你们的估价里,长出一个较强的权力,一个新的自我超越:它啄破蛋与蛋壳。真的,谁不得不创造善恶,便不得不先破坏,先打碎价值。所以,最大的恶也是最大的善的一部份:但是这是创造性的善。——让我们谈论着罢,大智者啊,虽然谈论是一件不好的事。但是沉默是更不好的;一切不被说出的真理变成毒药。让真理破碎了可破碎的一切罢!——须建的房屋多着呢!——查拉斯图拉如是说。高尚的人我的海底是平静的:谁猜到它藏着希奇的怪物呢!我的深度是不变的:但是它的浮泳着的谜与笑发着光亮。我今天遇着一个高尚而严肃的人,精神之忏悔者:啊,我的灵魂如何地笑他的丑陋啊!他胸部高挺,如吸气似的,沉默地站着,这高尚的人。他悬了许多可怕的真理,那是他的猎获物,他穿了破烂的华美的衣服;我看见他有许多刺,——却没有一朵玫瑰。他还不曾学到笑与美。这猎者忧郁地从知识之森林里回来。他刚和野兽斗过:但他的严肃里,还有一个野兽。——一个未被克服的野兽。他站着像一个将跃的虎;但是我不喜欢那些紧张的灵魂;也厌恶它们讳言一切的态度。朋友们,你们告诉我“趣味是不宜讨论的吗”?但是,整个的生命是趣味之争斗!趣味同时是重量,天平与权者。生物想生存却不为重量,天平与权者而争斗是不幸的!这高尚的人,如果他开始厌倦于他的高尚:那时候他的美才会开始;——只有那时候,我才愿喜欢他,才觉得他合我的趣味。直到他背弃了他自己的时候,他才能跳过他的暗影,——真的,而跳入他的太阳里。他坐在阴处太久了,这精神之忏悔者已经双颊灰白了;他几乎在期待中饿死。他的眼睛里还有轻蔑,他的双唇藏着厌倦。不错,他现在休息着,但还不是在太阳底下。他应当像牛一样;他的幸福应当有泥土气息,而不是对于大地的轻蔑。我愿看见他如一头在犁前喘叫的白牛,它的喘叫应当赞颂大地的一切。他面部还是黑的;他的手之影子遮住了它。他的目光的意义还被掩在阴处。他的行为还是遮着他自己的阴影;行为遮暗了行为者。他还不曾克服他的行为。真的,我很喜欢的牛似的颈背;但是我愿也看见天使似的眼睛。他应当忘却他的英雄之意志:他应当不仅是一个高尚的人,而且是一个高举的人:——以太应当可以高举他,这无意志的人!他曾克服过怪物,他曾解决过谜。但是他应当赎救他的怪物与谜,而使它们成为神圣的孩子。他的知识还不曾学会微笑,也不曾学会无妒忌;他的热情之流还不曾在美里平静过。真的,他的热望不应停顿而沉没在满足里,而应在美里!怜悯属于伟大的人之慷慨。手臂放在头上:英雄应当如此休息;应当如此克服他的休息。美正是英雄的最难的事。一切热烈的意志不能抓到美。多一点,少一点:在这里已算过分了,在这里已算是太利害了。高尚的人啊,松懈了的筋肉,无鞍鞯的意志;这是你们最难的事!当权力变成怜悯的,而下降到可见的地方,我称这种俯就为美。我向你这权力者热烈地要求美,甚至其他任何人。让你的善良是你最后的自我胜利罢。我相信你能作各种的恶:所以我希望你为善。真的,我常笑那些因跛腿而自称为善良的弱者!你应当仿效柱之道德:它愈升高,愈美丽而精巧;但是它的内在的抵抗力愈强大。是的,高尚的人啊,有一天你会美丽起来,而拿着镜子照你自己的美。那时候你的灵魂因神圣的希望而激动起来;你的虚荣之中有崇拜!这是灵魂的秘密:英雄抛弃了灵魂以后,在梦里——超英雄走近着他。——查拉斯图拉如是说。文化之邦我在未来里飞得太远了:一种恐惧抓住了我。我望望四方,看啊!只有时间是我的唯一的同代者。于是我回转身向后逃遁,——我加速地飞着。今日之人呀,因此我到了你们这里,我到了文化之邦。我第一次用适宜的眼光与热诚的希望来访问你们:真的,我带着渴望的心来的。但是以后怎样呢?虽然我恐惧,——我忍不住笑起来!我的眼睛从不曾看见过这种涂彩之物。我不停地笑,同时我的腿和我的心还战栗着:“这里竟是一切颜料罐之家乡”——我说。今日之人啊,你们的面孔与四肢被耀目的颜色涂成各种样式,我骇怪地看见你们坐在那里!你们四周有五十面镜子,阿谀而反映着你们这颜色之戏!今日之人啊,任何好的面具,不会胜于你们自己的尊容!谁能认出你们呢?你们身上原涂着过去的记号,又盖上了新的记号:这样,一切识密码者不能解释你们!即令有人会考查内脏:但是你们能使谁相信你们还有内脏呢!你们似乎是颜料与胶纸片塑成的。各个时代与各种人民都隔着你们的面罩混杂地偷看着:一切习惯与一切信仰从你们的手势里混杂地谈说着。谁除去了你们的面罩、包布、颜色与手势,便会在他面前看到一个可以吓鸟之物。真的,我就是一个被吓的鸟儿,曾见过你们的无颜色的裸体;当这骨骼向我秋波频注时,我忙逃了。我宁愿在地狱里和过去的幽灵一同作工!——因为地狱里的住民还比你们有内容些!今日之人啊,我的内心的痛苦是:既不能忍受你们的裸体,又不能忍受你们的穿著!真的,未来的不可知的焦急和一切使迷路的鸟战栗之物,都比你们的“实在”,使人安心些自在些。因为你们如是说:“我们完全是实在的,无信仰,也无迷信。”这样,你们塞满自己的口,而并没有吞咽的咽喉。你们这些着色的人啊,你们怎能信仰呢?——你们是一切信仰之图画!你们是信仰之行动着的驳论和思想之四肢的脱节。你们这些实在者,我称你们为不可信者!一切时代在你们的精神里互相詈骂;一切时期之梦想与闲谈远比你们的醒着的理智更实在。你们是不生育的:所以你们缺乏信仰。生而创造者总有他的真实的梦与星球的信号。——他信仰着信仰!你们是半掩的门,掘坟穴的工人等候在外面。你们的实在便是“一切值得死灭”。——啊,不孕的人们,活着的骸骨啊,你们在我面前站着。你们中间必定也有能够自知的人。他说:“当我熟睡的时候,也许上帝盗去了我什么东西罢?真的,那很够制造一个妇人的材料!我肋骨之贫瘦是奇特的!”许多今日之人如是说。真的,今日之人啊,你使我发笑了!尤其是你们自己觉得惊诧的时候!如果我不能笑你们的自惊,而不得不吸千你们杯里的作呕的液体,我真是不幸的!但是我轻轻地载着你们,因为我有重负掮着;如果渺小的蝇停在我的重负上,那有什么关系呢!真的,我的负担并不因此更重些!今日之人啊,给我以最大的疲倦的不是你们。——唉,我还得同我的渴望爬上那里去呢!我从每个山巅找寻我的故乡。但是,无论何处,我找不到它。每一个城是我漫游之过程,每一个门是我旅行之起点。我刚才曾被我的心推向这些今日之人,现在他们只是使我发笑的陌生人了;我从我的故乡被逐出来。所以我只爱我的孩子们的故乡,海外的尚未发现的地方。我吩咐我的帆永远找寻着。我要向我的孩子赎罪,因为我是我的祖先的子孙;我也要用整个的未来,——赎回这个现在!——查拉斯图拉如是说。无玷的知识昨夜月亮出来的时候,它在地平线上是那样地沉重而饱满:我觉得它似乎想诞生一个太阳一样。但是它用它的怀孕说谎;然而我宁信月中的男子而不信妇人。不错,这畏怯的夜游者也不甚有男子气概。真的,他带着一副坏心思经过屋顶。因为这月中的修道士是充满着贪欲与妒忌的;他贪想着大地与爱人之一切快乐。不,我不爱它,这屋檐下的猫!我厌恶那些在半开的窗外的偷视者!它虔信地沉默地在星之地毯上走过:——但是我厌恶那些悄悄地步行,而不使刺马具作响的人们。诚实者之步武必有声音;但是猫却用逃遁的步伐走着。看罢,月亮像猫似地不诚实地前进着。——敏感的伪善者,“找寻纯知者”,我给你们这个譬喻。我称你们为肉欲者!你们也爱大地与大地的一切:我曾猜透了你们!——但是,你们的爱里有羞耻,也有坏心思。——你们像月亮。人们说服了你们:使你们的精神轻蔑大地的一切,但是还不曾说服你们的内脏:然而这内脏却正是你们身上的最强者!……而这便是我所谓对于万物的无玷的知识:对于万物,别无希望,只求能够躺在它们旁边,如百眼的镜子一样!啊,敏感的伪善者啊,肉欲者呵!你们的希望里缺少天真:所以你们毁谤希望!真的,你们之爱大地不及乐于创造的创造者与生育者!天真何在?天真在有生育之意志的地方。谁想创造高出于己之物,我便认为他便有最纯洁的意志。美何在?美在我必得用整个意志去“意志”的地方;在我愿爱、愿死灭使形象不仅是一个形象的地方。爱与死是自古以来成双捉对的。求爱之意志:那便是预备死。怯懦者,我向你们如是说!但是你们认为你们斜行而衰弱的目光是“沉思”!而怯懦者之目光可以接触的一切是“美”!啊,你们污秽了高贵的名字!无垢的人啊,纯知者啊,你们所得到的诅咒便是你们的永不生育:虽然你们沉重而饱满地躺在天边!真的,你们嘴里充满高贵的语言;而你们妄想我们相信:你们的心灵泛溢着。逛语者啊!但是我的语言是粗糙的不值价的不成形的:我喜欢拾起你们盛宴时掉落在桌下的食物。我用这个已足够把真理告诉伪善者了!真的,我的鱼刺,空壳与冬青叶,应当使你们的鼻作痒,伪善者啊!在你们与你们的盛宴的周遭,空气是恶浊的:因为你们的欲念,诳语与神秘是在空气里!先敢于信仰你们自己——你们自己和你们的内脏罢!不自信者永是诳者。“纯洁的人”啊,你们在自己面前放了一个上帝的面具;你们的可怕的蛇在一个上帝的面具后面爬着。真的,“沉思者”呵,你们真会欺骗呢!查拉斯图拉也被你们的神圣的皮所蒙蔽;他不曾猜到怎样的蛇填满在这皮里。找寻纯知者啊,在你们的游戏里我似乎曾看见一个上帝的灵魂!我不曾知道有比你们的伪造还更好的艺术!我们间的距离给我蒙住了蛇之秽物与恶臭,藏住了爬伏在那里的一个四脚蛇之肉欲的诡计。但是,我走近了你们:接着,白昼为我来到了,——而现在它也为你们来到了,——月亮之爱更是要完结了!看那里罢!它在黎明之前惊诧得泛白了!因为红日已经到来,——它对于地球的爱也已经到来!太阳整个的爱是天真,是创造性的渴望!看那里罢,黎明不耐烦地来到海上!你们不感到它的爱之焦渴与热喘吗?它想吸饮海,而把海从深处提到它的高度:同时,海之渴望贡献着无数的乳房。因为海愿被太阳之渴所吻吸;它想变成空气,高度,与光明之通路,甚至变成光明!真的,我也如太阳一样,爱生命与一切深海。而我称这个为知识:一切深的要被提到——我的高度!——查拉斯图拉如是说。第四卷学者当我睡着的时候,一个小羊咬吃我额上的长春藤之花圈。——它一面吃,一面说:“查拉斯图拉不再是一个学者了!”接着,它便不屑地骄傲地离去:这都是一个孩子告诉我的。我爱躺在这里,孩子们傍着坏墙在蓟草与红罂粟里游戏的地方。对于孩子们与花草,我仍然是一个学者。他们作恶时也是天真的。我不再是羊群的学者:我的命运要我如是。——让这命运被祝福罢!事实是这样:我离去了学者的家,我曾把门恶狠狠地带上。我的挨饿的灵魂坐在他们桌旁太久了!我对于知识的态度不是如压碎核桃一样,而他们却正如是。我爱自由和清鲜地方的空气。我宁爱甜睡在牛皮上,而不在他们的荣誉与威严上!我因我的思想而烧红了灼痛了:它们常常阻断我的呼吸。于是我必得到露天里去,离开一切的尘室。但是,他们冷静地坐在凉爽的阴处:无论在哪里,他们只做观客,决不坐在太阳射着石阶的地方。他们像那些张着口在街上看人的闲走者:这样,他们等候着,张着口看别人的思想。谁用手抚触他们,他们像面粉袋一样,不自觉地在四周扬起一些灰尘。但是谁猜到他们的灰尘,是从谷里,从夏日田地之金色幸福里来的呢?当他们自信为聪明的时候,那些简短的格言与真理简直使我毛竖:他们的智慧常有泥沼的气息;真的,我已经听到他们的智慧里的蛙鸣了。他们是很能干的,他们有很精巧的手指:我的单纯与他们的复杂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的手指知道抽线,作结,与纺织:所以他们编打着精神之袜!他们是很好的钟:假若别人留心把它们适宜地扭紧!于是它们不错地指出时刻,而响出一个谦卑的滴答。他们像磨坊与碎谷器似地工作着:让人们抛一点谷进去罢!——他们知道磨碎壳而使它成粉。他们善于互相监视着彼此的手指,彼此不相信任。他们发明一些小策略,侦视着那些知识已跛的人,——他们蜘蛛似地等候着。我常见他们小心地预备毒药;而用玻璃手套掩护着自己的手指。他们知道玩掷假的骰子,而我常见他们热心地玩掷着,以致汗流如洗。我与他们互不相识,他们的道德之可厌,甚于他们的虚伪与他们的假骰子。当我与他们共住时,我住在他们之上。因此他们恨我。他们不愿知道有人在他们头上走着;所以在我与他们之间,他们放了泥木与秽物。这样,他们喑哑了我的脚步之声音:而直到现在,最大的学者最不曾听到过我。在我与他们之间,他们放了人类之一切弱点与错误:——在他们的住宅里,这个被称为“假天花板”。但是,无论如何,我与我的思想在他们头上走着:即令我踩着我自己的弱点,那还是在他们与他们的头上。因为人类是不平等的:正义如是说。我所意志的事,他们没有意志的权利!查拉斯图拉如是说。诗人“自从我更认识肉体以后,”——查拉斯图拉向他的一个弟子说,——“精神之于我仅成了某种范围内的精神;而一切不变之物——那只是象征。”ebookcn m 整理制作“我曾听到你这样说过,”弟子说;“那次你曾加上一句:‘但是诗人们太善于说谎了。’为什么你说诗人们太善于说谎呢?”“为什么?”查拉斯图拉说。“你问为什么吗?我不是随便让别人问为什么的人。难道我的经验,才只是昨日的吗?很久以来,我已用经验考察过我的论据了。难道我必得是一个记忆之桶,以留住我的许多理由吗?我已经很不容易留住我的意见呢;许多鸟儿展翼飞了。但是,有时候我的鸽笼里也有一个迷路的鸟。它于我是陌生的;当我的手去捉它时,它战栗着。查拉斯图拉从前曾向你说过什么呢?诗人们太善于说谎吗?——但是查拉斯图拉自己也是一个诗人。你相信他对于这点是说着真话吗?为什么你相信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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