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_TXT-39

⑥拉丁文,把不幸给战败者。  他把玻璃杯递给若李,若李给他斟满,他随即喝一大口,接着又说,几乎没有让这杯酒隔断他的话,旁人没有察觉到,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  “攻占罗马的布雷努斯是雄鹰,占有那花姑娘的银行老板也是雄鹰。这里无所谓羞耻,那里也无所谓羞耻。因此,什么也不要相信。只有一件事是可靠的:喝酒。不论你的见解如何,你们总应当象乌里地区那样对待瘦公鸡,或者象格拉里地区那样对待肥公鸡,关系不大,喝酒要紧。你们和我谈到林荫大道,谈到送殡行列等等。天知道,是不是又要来一次革命?慈悲上帝的这种穷办法确是叫我惊讶。他随时都要在事物的槽子里涂上滑润油。这里卡壳了,那里行不通了。快点,来一次革命。慈悲上帝的一双手老是让这种脏油膏弄黑了的。如果我处在他的地位,我就会简单些,我不会每时每刻都上紧发条,我会敏捷利索地引导人类,我会象编花边那样把人间事物一一安排妥帖,而不把纱线弄断,我不需要什么临时应急措施,我不会演什么特别节目。你们这些人所说的进步,它的运行依靠两个发动机:人和事变。但是,恼火的是,有时也得有些例外。对事变和人来说,平常的队伍不够,人中必得有天才,事变中必得有革命。重大的意外事件是规律,事物的顺序不可能省略,你们只须看看那些彗星的出现,就会相信天本身也需要有演员上台表演。正是在人最不注意时天主忽然在苍穹的壁上来颗巨星。好不奇怪的星,拖着一条其大无比的尾巴。恺撒正是因此而死的。布鲁图斯戳了他一刀子,上帝撂给他一颗彗星。突然出现了一片北极光,一场革命,一个大人物,用大字写出的九三年,不可一世的拿破仑,广告牌顶上的一八一一年的彗星。啊!多么美妙的天蓝色广告牌,布满了料想不到的火焰般的光芒!砰!砰!景象空前。抬起眼睛看吧,闲游浪荡的人们。天上的星,人间的戏剧,全是杂乱无章的。好上帝,这太过分了,但也还不够。这些采取的手段,看上去好象是富丽堂皇的,其实寒碜得很。我的朋友们,老天爷已经穷于应付了。一场革命,这究竟证明什么?证明上帝已经走投无路了。他便来他一次政变,因为在现在和将来之间需要连接,因为他,上帝,没有办法把两头连起来。事实证明我对耶和华的财富的估计是正确的,只要看看上界和下界有这么多的不自在,天上和地下有这么多的穷酸相,鄙吝的作风,贫陋的气派,窘困的境遇,只要从一只吃不到一粒粟米的小鸟看到我这个没有十万利弗年金的人,只要看看这疲敝不堪的人类的命运,甚至也看看拿着绳索的王亲贵族的命运——孔代亲王便是吊死的,只要看看冬天,它不是什么旁的东西,它只是天顶上让冷风吹进来的一条裂缝,只要看看早上照着山冈的鲜艳无比的金光紫气中也有那么多的破衣烂衫,看看那些冒充珍珠的露水,仿效玉屑的霜雪,看看这四分五裂的人类和七拼八凑的情节,并且太阳有那么多的黑点,月球有那么多的窟窿,处处都是饥寒灾难,我怀疑,上帝不是富有的。他的外表不坏,这是真话,但是我觉得他不能应付自如。他便发起一次革命,正如一个钱柜空了的生意人举行一个跳舞会。不要从外表上去鉴别天神。在这金光灿烂的天空下我看见的只是一个贫穷的宇宙。在世界的创造中也有失败的地方。这就是为什么我心里感到不高兴。你们瞧,今天是六月五号,天也几乎黑了,从今早起,我便一直在等天亮。可直到现在天还不亮,我敢打赌,今天一整天也不会亮的了。一个低薪办事员把钟点弄错了。是呀,一切都是颠三倒四的,相互间什么也对不上,这个老世界已经完全残废了,我站在反对派这边。一切都是乱七八糟的。宇宙爱戏弄人,就象孩子们一样,他们要,但什么都得不到,他们不要,却样样都有。总之,我冒火了。另外,赖格尔·德·莫,这个光秃子,叫我见了就伤心。想到我和这孱头同年纪,我便感到难为情。但是,我只批评,我不侮辱。宇宙仍然是宇宙。我在这儿讲话,没有恶意,问心无愧。永生之父,请接受我崇高的敬意,此致敬礼。啊!我向奥林匹斯的每个圣者和天堂里的每位天神宣告,我原就不该做巴黎人的,就是说,永远象个羽毛球似的,在两个网拍间来去,一下落在吊儿郎当的人堆里,一下又落在调皮捣蛋的人堆里!我原应当做个土耳其人,象在道学先生的梦里那样,整天欣赏东方的娇娘玉女们表演埃及的那些绝妙的色情舞,或是做个博斯的农民,或是在贵妇人的簇拥中做个威尼斯的贵族,或是做个日耳曼的小亲王,把一半步兵供给日耳曼联邦,自己却优游自在地把袜子晾在篱笆上,就是说,晾在国境线上!这样才是我原来应有的命运!是呀!我说过,要做土耳其人,并且一点也不改口。我不懂为什么人们一提到土耳其人心里总不怀好意,穆罕默德有他好的一面,我们应当尊敬神仙洞府和美女乐园的创始人!不要侮辱伊斯兰教,这是唯一配备了天堂的宗教!说到这里,我坚决主张干杯。这个世界是件大蠢事。据说,所有这些蠢材又要打起来了,在这百花盛开的夏季,他们原可以挽着个美人儿到田野中刚割下的麦秸堆里去呼吸广阔天地中的茶香味,却偏要去互相厮杀,打到鼻青脸肿!真的,傻事儿干得太多了。我刚才在一个旧货店里看见一个破灯笼,它使我想起:该是照亮人类的时候了。是呀,我又悲伤起来了!囫囵吞下一个牡蛎和一场革命真不是味儿!我又要垂头丧气了,呵!这可怕的古老世界!人们在这世界上老是互相勾搭,互相倾轧,互相糟蹋,互相屠杀,真没办法!”  格朗泰尔咿里哇啦说了这一大阵子,接着就是一阵咳嗽,活该。  “说到革命,”若李说,“好象毫无疑问,巴(马)吕斯正在闹恋爱。”  “爱谁,你们知道吗?”赖格尔问。  “不知道。”  “不知道?”  “确实不知道。”  “马吕斯的爱情!”格朗泰尔大声说,“不难想象。马吕斯是一种雾气,他也许找到了一种水蒸气。马吕斯是个诗人类型的人。所谓诗人,就是疯子。天神阿波罗。马吕斯和他的玛丽,或是他的玛丽亚,或是他的玛丽叶特,或是他的玛丽容,那应当是一对怪有趣的情人。我能想象那是怎么回事。一往情深竟然忘了亲吻。在地球上玉洁冰清,在无极中成双成对。他们是两个能感觉的灵魂。他们双双在星星里就寝。”  格朗泰尔正准备喝他那第二瓶酒,也许还准备再唠叨几句,这时,从那楼梯口的方洞里,冒出一个陌生人。这是个不到十岁的男孩,一身破烂,个子很小,黄脸皮,突嘴巴,眼睛灵活,头发异常浓厚,浑身雨水淋漓,神情愉快。  这孩子显然是不认识那三个人的,但是他毫不迟疑,一上来便对着赖格尔·德·莫问道:  “您就是博须埃先生吧?”  “那是我的别名,”赖格尔回答说,“你找我干什么?”  “是这样,林荫大道上的一个黄毛高个子对我说:‘你认得于什鲁大妈吗?’我说:‘认得,麻厂街那个老头儿的寡妇。’他又对我说:‘你到那里去一趟,你到那里去找博须埃先生,对他说,我要你告诉他:ABC。’他这是存心和你开玩笑,不是吗?  他给了我十个苏。”  “若李,借给我十个苏,”赖格尔说,转过头来他又对格朗泰尔说:“格朗泰尔,借给我十个苏。”  赖格尔把借来的二十个苏给了那男孩。  “谢谢,先生。”那小孩说。  “你叫什么名字?”赖格尔说问。  “我叫小萝卜,我是伽弗洛什的朋友。”  “你就待在我们这儿吧。”赖格尔说。  “和我们一道吃午饭。”格朗泰尔说。  那孩子回答说:  “不成,我是游行队伍里的,归我喊打倒波林尼雅克。”  他把一只脚向后退一大步,这是行最高敬礼的姿势,转身走了。  孩子走了以后,格朗泰尔又开动话匣子:  “这是一个纯粹的野伢子。野伢子种类繁多。公证人的野伢子叫跳沟娃,厨师的野伢子叫沙锅,面包房的野伢子叫炉罩,侍从的野伢子叫小厮,海员的野伢子叫水鬼,士兵的野伢子叫小蹄子,油画家的野伢子叫小邋遢,商人的野伢子叫跑腿,侍臣的野伢子叫听差,国王的野伢子叫太子,神仙鬼怪的野伢子叫小精灵。”  这时,赖格尔若有所思,他低声说着:“ABC,那就是说,拉马克的安葬。”  “那个所谓黄毛高个子,一定是安灼拉,他派人来通知你了。”格朗泰尔说。  “我们去不去呢?”博须埃问。  “正在下雨,”若李说,“我发了誓的,跳大坑,有我,淋雨却不干。我不愿意伤风感报(冒)。”  “我就待在这儿,”格朗泰尔说,“我觉得吃午饭比送棺材来得有味些。”  “这么说,我们都留下,”赖格尔接着说,“好吧,我们继续喝酒。再说我们可以错过送葬,但不会错过暴动。”  “啊!暴动,有我一份。”若李喊着说。  赖格尔连连搓着两只手。  “我们一定要替一八三○年的革命补一堂课。那次革命确实叫人民不舒服。”  “你们的革命,在我看来,几乎是可有可无的,”格朗泰尔说,“我不厌恶现在这个政府。那是一顶用棉布小帽做衬里的王冠。这国王的权杖有一头是装了一把雨伞的。今天这样的天气使我想起,路易-菲力浦的权杖能起两种作用,他可以伸出代表王权的一头来反对老百姓,又可以把另一头的雨伞打开来反对天老爷。”  厅堂里黑咕隆咚,一阵乌云把光线全遮没了。酒店里,街上,都没有人,大家全“看热闹”去了。  “现在究竟是中午还是半夜?”博须埃喊着说,“啥也瞧不见。吉布洛特,拿灯来。”  格朗泰尔愁眉苦眼,只顾喝酒。  “安灼拉瞧不起我,”他嘴里念着说,“安灼拉捉摸过,若李病了,格朗泰尔醉了。他派小萝卜是来找博须埃的。要是他肯来找我,我是会跟他走的。安灼拉想错了,算他倒霉!我不会去送他的殡。”  这样决定以后,博须埃、若李和格朗泰尔便不再打算离开那酒店。将近下午两点时,他们伏着的那张桌子上放满了空酒瓶,还燃着两支蜡烛,一支插在一个完全绿了的铜烛台里,一支插在一个开裂的玻璃水瓶的瓶口里。格朗泰尔把若李和博须埃引向了杯中物,博须埃和若李把格朗泰尔引回到欢乐中。  中午以后格朗泰尔已经超出了葡萄酒的范围,葡萄酒固然能助人白日做梦,但是滋味平常。对那些严肃的酒客们来说,葡萄酒只会有益不会有害。使人酩酊酣睡的魔力有善恶之分,葡萄酒只有善的魔力。格朗泰尔是个不顾一切、贪恋醉乡的酒徒。当那凶猛迷魂的黑暗出现在他眼前时,他不但不能适可而止,反而一味屈从。他放下葡萄酒瓶,接着又拿起啤酒杯。啤酒杯是个无底洞。他手边没有鸦片烟,也没有大麻,而又要让自己的头脑进入那种昏沉入睡的状态,他便乞灵于那种由烧酒、烈性啤酒和苦艾酒混合起来的猛不可当的饮料,以致醉到神魂颠倒,人事不知。所谓灵魂的铅块便是由啤酒、烧酒、苦艾酒这三种酒的烈性构成的。这是三个不见天日的深潭,天庭的蝴蝶也曾淹死在那里,并在一层仿佛类似蝙蝠翅膀的薄膜状雾气中化为三个默不作声的疯妖:梦魇、夜魅、死神,盘旋在睡眠中的司魂天女的头上。  格朗泰尔还没有醉到如此程度,还差得远呢。他当时高兴得无以复加,博须埃和若李也从旁助兴。他们频频碰杯。格朗泰尔指手画脚,清晰有力地发挥他的奇想和怪论,他左手捏起拳头,神气十足地抵在膝头上,胳膊肘作曲尺形,解开了领结,两腿叉开骑在一个圆凳上,右手举着个酌满酒的玻璃杯,对着那粗壮的侍女马特洛特,发出这样庄严的指示:  “快把宫门通通打开!让每个人都进入法兰西学院,并享有拥抱于什鲁大妈的权利!干杯。”  转身对着于什鲁大妈,他又喊道:  “历代奉为神圣的古代妇人,请走过来,让我好好瞻仰你一番!”  若李也喊道:  “巴(马)特洛特,吉布洛特,不要再拿酒给格朗泰尔喝了。他吃下去的钱太多了。从今早起,他已经报报(冒冒)失失吞掉了两个法郎九十五生丁。”  格朗泰尔接着说:  “是谁,没有得到我的许可,便把天上的星星摘了下来,放在桌上冒充蜡烛?”  博须埃,醉得也不含糊,却还能保持镇静。  他坐在敞开的窗台上,让雨水淋湿他的背,睁眼望着他的两个朋友。  他忽然听到从他背后传来一阵鼓噪和奔跑的声音,有些人还大声喊着“武装起来!”他转过头去,看见在麻厂街口圣德尼街上,有一大群人正往前走,其中有安灼拉,手里拿着一支步枪,还有伽弗洛什,捏一支手枪,弗以伊,拿把马刀,古费拉克,拿把剑,让·勃鲁维尔,拿根短铳,公白飞,拿支步枪,巴阿雷,拿支卡宾枪,另外还有一大群带着武器气势汹汹的人跟在他们后面。  麻厂街的长度原不比卡宾枪的射程长多少。博须埃立即合起两只手,做个扩音筒,凑在嘴上,喊道:  “古费拉克!古费拉克!喂!”  古费拉克听到喊声,望见了博须埃,便向麻厂街走了几步,一面喊道:“你要什么?”这边回答:“你去哪儿?”  “去造街垒。”古费拉克回答说。  “来这儿!这地段好!就造在这儿吧!”  “这话不错,赖格尔。”古费拉克说。  古费拉克一挥手,那一伙全涌进了麻厂街。    --------三 格朗泰尔开始觉得天黑了--------  那一地段确是选得非常高明。街口宽,街身窄,街尾象条死胡同,科林斯控制着咽喉,左右两侧的蒙德都街街口都容易堵塞,攻击只能来自圣德尼街,也就是说,来自正面,并且是敞着的。喝醉了的博须埃的眼光不亚于饿着肚子的汉尼拔。  那一伙涌进来后整条街上的人全惊慌起来了。没有一个过路人不躲避。一眨眼工夫,街底、街右、街左、商店、铺面、巷口的栅栏、窗户、板帘、顶楼、大小板窗,从地面直到房顶全关上了。一个吓破了胆的老妇人,把一块厚床垫系在两根晾衣服的杆子上挂在窗口外面,用以阻挡流弹。只有那酒店还开着,原因是那一伙人都已进去了。“啊我的天主!啊我的天主!”于什鲁大妈边叹气边这样说。  博须埃下楼找古费拉克去了。  若李待在窗口,喊着说:  “古费拉克,你应当带把雨伞。你又要伤风感报(冒)了。”  同时,不到几分钟那酒店的铁栏门上的铁条便被拔走了二十根,二十来米长的街面上的石块也被挖走了。伽弗洛什和巴阿雷看见一个名叫安索的烧石灰商人的两轮马车,载着三满桶石灰从他们面前经过,他们便拦住那车子,把它推翻,把石灰垫在石块的下面。安灼拉掀开地窖的平板门,寡妇于什鲁所有的空酒桶全部拿去支住那些石灰桶了;弗以伊,为了固定那些木桶和那辆马车,用他那十个惯常为精巧扇页着色的手指,在桶和车子的旁边堆砌了高高的两大堆鹅卵石。鹅卵石和其他的东西都是临时收集起来,也没人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从临近的一所房子的外墙上拆下了好些支墙的木柱,用来铺在木桶的面上。当博须埃和古费拉克回来时,半条街已被一座一人多高的堡垒堵塞住了。再没有什么能象群众的双手那样去建造一切为破坏而建的东西。  马特洛特和吉布洛特也参加了大伙的工作。吉布洛特来回搬运石灰碴。她向街垒贡献了她的那种懒劲。她把铺路的石块递给大家,正象她平时给客人递酒瓶时的神态,睡眼惺忪。  两匹白马拖着一辆公共马车从那街口经过。  博须埃见了,便跨过石块奔向前去,叫那车夫停住,让旅客们全部下来,搀扶着“女士们”下了车,打发了售票员,便抓住缰绳,把车子和马一同带了回来。他说:  “公共马车不从科林斯门前过。”  一会儿过后,卸下来的那两匹马,从蒙德都街口溜走了,公共马车翻倒在街垒旁边,完成了那条街的堵塞工事。  于什鲁大妈心慌意乱,躲到楼上去了。  她眼睛模糊,看东西也看不见,一直在低声叫苦。但可怕的叫声不敢出喉咙。  “这是世界的末日。”她嘟囔着。  若李在于什鲁大妈的粗红颈子的皱皮上吻了一下,对格朗泰尔说:  “我的亲爱的,我还以为女人的颈子总是无比细腻的呢。”  但是格朗泰尔这时正进入酒神颂的最高潮。马特洛特回到楼上来时,格朗泰尔曾把她拦腰抱了一把,还在窗边狂笑不止。  “马特洛特真是丑!”他喊着说,“你做梦也不会想到马特洛特会那么丑!马特洛特是一头怪兽。她出生的秘密是这样的:有个塑造天主堂屋顶水沟瓦档上饕餮头像的哥特人,一天早晨,象皮格马利翁①那样,忽然爱上了那些塑像中最可怕的一个。他央求爱神赐给它生命。那饕餮便变成了马特洛特。公民们,请看!她的头发和提香②的情妇一样,都作铬酸铅的颜色。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我向你们保证,她能勇敢战斗。凡是善良的姑娘都有一颗英雄的心。于什鲁大妈也是一个老当益壮的妇人。你们看看她嘴上的胡子!那是从她丈夫那里继承下来的。一个乌萨③娘子兵,没有错!她也一定能勇敢作战。有了她们两个,准可以威震郊区。同志们,我们一定能够推翻这个政府,这是确切可靠的,确切可靠到正如在脂肪酸和蚁酸之间有十五种中介酸那样。这些事与我毫不相干。先生们,我的父亲从来就嫌弃我,因为我不懂数学。我只懂得爱和自由。我是好孩子格朗泰尔!我从来不曾有过钱,也没有找钱的习惯,因此我也从来不缺钱,但是,要是我有钱的话,世界上就不会再有穷苦人!那将是人人能看得到的!呵!假使好心肠都有大钱包,那可就好了!我常想,要是耶稣基督能象路特希尔德④那样阔气,他会做出多少好事!马特洛特,拥抱我!您呀,多情而腼腆!您有着招来姐妹亲吻的双颊,有着要求情人亲吻的双唇!”  ①据希腊神话,皮格马利翁(Pygmalion)对自己所塑造的一座美女像发生爱情,爱神维纳斯使那塑像成为活人。  ②提香(Titien,1477—1576),意大利画家,他有一张画题名是《提香的情妇》。  ③乌萨,匈牙利骑兵。  ④路特希尔德(Rothschild,1743—1812),德国籍犹太银行家,巨富,这里代表最富有者。  “不要闹了,酒桶!”古费拉克说。  格朗泰尔回答说:  “我是风流太守!我是品花大师!”  安灼拉,手里握着步枪,昂起他那俊美庄严的头,直立在街垒的顶上。我们知道,安灼拉象个斯巴达人和清教徒。他可以和莱翁尼达斯一起,战死在塞莫皮莱①,也可以和克伦威尔一起,焚烧德罗赫达②。  ①塞莫皮莱(Thermopyles),一译温泉关,在希腊。公元前四八○年,三百名斯巴达人在国王莱翁尼达斯率领下,在此奋战波斯大军,全部阵亡。  ②德罗赫达(Drogheda),爱尔兰城市。  “格朗泰尔,”他喊道,“你走开,到别处酗酒去。这儿是出生入死的地方,不是醉生梦死的地方。不要在此地丢街垒的脸!”  这些含着怒气的话在格朗泰尔的身上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效果。他好象让人家对他脸上泼了一杯冷水,忽然清醒过来了。他在窗子旁边,把手肘支在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和蔼神情望着安灼拉,对他说:  “你知道我信服你。”  “走开。”  “让我在此地睡唾。”  “到别处去睡。”安灼拉喊着说。  但是格朗泰尔的那双温和而尴尬的眼睛一直望着他,嘴里回答说:  “让我睡在这儿……直到我死在这儿。”  安灼拉带着藐视他的意味估量着他:  “格朗泰尔,你啥也不能,信仰,思想,志愿,生,死,你全不能。”  格朗泰尔以严肃的声音回答说:  “你走着瞧吧。”  他还结结巴巴说了几句听不清楚的话,便一头栽了在桌子上,这是酩酊状态的第二阶段,是常有的现象,安灼拉猛然一下把他送进了这阶段,不一会儿,他睡着了。    --------四 试图安慰于什鲁寡妇--------  巴阿雷望着那街垒出神,他喊道:  “这条街可以说是袒胸露背的了!好得很!”  古费拉克也多少把那酒店里的东西损坏了些,他同时试图安慰那当酒店女主人的寡妇。  “于什鲁大妈,那天您不是在诉苦,说吉布洛特在您的窗口抖了一条床毯,您便接到了通知并罚了款吗?”  “是啊,我的好古费拉克先生。啊!我的天主,您还要把我的那张桌子也堆到您那堆垃圾上去吗?为了那床毯,还为了从顶楼掉到街上的一盆花,政府便已罚了我一百法郎,你们还要这样来对待我的东西吗?太不象话了!”  “是啊!于什鲁大妈,我们是在替您报仇呢。”  于什鲁大妈听了这种解释,似乎不大能理解她究竟得到了什么补偿。从前有个阿拉伯妇人,被她的丈夫打了一记耳光,她走去向她的父亲告状,吵着要报仇,她说:“爸,我的丈夫侮辱了你,你应当报复才对。”她父亲问道:“他打了你哪一边的脸?”“左边。”她父亲便在她的右边脸上给了她一巴掌,说道:“你现在应当满意了。你去对你的丈夫说,他打了我的女儿,我便打了他的老婆。”于什鲁大妈这时感到的满足也无非如此。  雨已经停了。来了些新战士。有些工人把一些有用的东西,藏在布衫下带了来:一桶火药、一个盛着几瓶硫酸的篮子、两个或三个狂欢节用的火把、一筐三王来朝节剩下的纸灯笼。这节日最近在五月一日才度过。据说这些作战物资是由圣安东尼郊区一个名叫贝班的食品杂货店老板供给的。麻厂街唯一的一盏路灯,和圣德尼街上的路灯遥遥相对以及附近所有的街——蒙德都街、天鹅街、布道修士街、大小化子窝街上的路灯,全被打掉了。  安灼拉、公白飞和古费拉克指挥一切。这时,人们在同时建造两座街垒,两座都靠着科林斯,构成一个曲尺形;大的那座堵住麻厂街,小的那座堵住靠天鹅街那面的蒙德都街。小的那座很窄,只是用一些木桶和铺路石构成的,里面有五十来个工人,其中三十来个有步枪,因为他们在来的路上,把一家武器店的武器全部借来了。  没有什么比这种队伍更奇特和光怪陆离的了。有一个穿件齐膝的短外衣,带一把马刀和两支长手枪,另一个穿件衬衫,戴一顶圆边帽,身旁挂个盛火药的葫芦形皮盒,第三个穿一件用九层牛皮纸做的护胸甲,带的武器是一把马具制造工人用的那种引绳锥。有一个大声喊道:“让我们把他们歼灭到最后一个!让我们死在我们的刺刀尖上!”这人并没有刺刀。另一个在他的骑马服外面系上一副国民自卫军用的那种皮带和一个盛子弹的方皮盒,盒盖上还有装饰,一块红毛呢,上面印了“公共秩序”几个字。好些步枪上都有部队的编号,帽子不多,领带绝对没有,许多光胳膊,几杆长矛。还得加上各种年龄和各种面貌的人,脸色苍白的青年,晒成了紫铜色的码头工。所有的人都在你追我赶,互相帮助,同时也在交谈,展望着可能的机会,说凌晨三点前后就会有援兵,说有个联队肯定会响应,说整个巴黎都会动起来的。惊险的话题却含有出自内心的喜悦。这些人亲如兄弟,而彼此都不知道姓名。巨大的危险有这么一种壮美:它能使互不相识的人之间的博爱精神焕发出来。  在厨房里燃起了一炉火。他们把酒店里的锡器:水罐、匙子、叉子等放在一个模子里,烧熔了做子弹。他们一面工作,一面喝酒。桌上乱七八糟地堆满了封瓶口的锡皮、铅弹和玻璃杯。于什鲁大妈、马特洛特和吉布洛特都因恐怖而有不同的反常状态,有的变傻了,有的喘不过气来,有的被吓醒了,她们待在有球台的厅堂里,在撕旧布巾做裹伤绷带,三个参加起义的人在帮着她们,那是三个留着长头发和胡须的快活人,他们用织布工人的手指拣起那些布条,并抖抻它们。  先头古费拉克、公白飞和安灼拉在皮埃特街转角处加入队伍时所注意到的那个高大个子,这时在小街垒工作,并且出了些力。伽弗洛什在大街垒工作。至于那个曾到古费拉克家门口去等待并问他关于马吕斯先生的年轻人,约在大家推翻公共马车时不见了。  伽弗洛什欢天喜地,振奋得要飞起来似的,他主动干着加油打气的鼓动工作。他去去来来,爬高落低,再爬高,响声一片,火星四射。他在那里好象是为了鼓励每一个人。他有指挥棒吗?有,肯定有:他的穷苦;他有翅膀吗?有,肯定有:他的欢乐。伽弗洛什是一股旋风。人们随时都见到他的形象,处处都听到他的声音。他满布空间,无时不在。他几乎是一种激奋的化身,有了他,便不可能有停顿。那庞大的街垒感到他坐镇在它的臀部。他使闲散的人感到局促不安,刺激懒惰的人,振奋疲倦的人,激励思前想后的人,让这一伙高兴起来,让那一伙紧张起来,让另一伙激动起来,让每个人都行动起来,对一个大学生戳一下,对一个工人咬一口,这里待一会,那里停一会,继又转到别处,在人声鼎沸、干劲冲天之上飞翔,从这一群人跳到那一群人,叨唠着,嗡嗡地飞着,驾驭着那整队人马,正象巨大的革命马车上的一只苍蝇。  那永恒的活动出自他那瘦小的臂膀,无休止的喧噪出自他那弱小的肺腔:  “加油干啦!还要石块!还要木桶!还要这玩意儿!哪儿有啊?弄一筐石灰碴来替我堵上这窟窿。太小了,你们的这街垒。还得垒高些。把所有的东西都搬上去,丢上去,甩上去。把那房子拆了。一座街垒,便是吉布妈妈的一场茶会。你们瞧,这儿有扇玻璃门。”  这话使那些工人都吼起来了。  “一扇玻璃门,你那玻璃门顶什么用啊,小土豆儿?”  “你们是大大的了不起!”伽弗洛什反驳说。“街垒里有扇玻璃门,用处可大呢。它当然不能防止人家进攻,但它能阻挡人家把它攻下。你们偷苹果的时候难道从来就没有爬过那种插了玻璃瓶底的围墙吗?有了一扇玻璃门,要是那些国民自卫军想登上街垒,他们脚上的老茧便会被划开。老天!玻璃是种阴险的东西。真是的,同志们,你们也太没有丰富的想象力了!”  此外,他想到他那没有撞针的手枪便冒火。他从这个问到那个,要求说:“一支步枪。我要一支步枪。你们为什么不给我一支步枪?”  “给你一支步枪!”古费拉克说。  “嘿!”伽弗洛什回驳说,“为什么不?一八三○年当我们和查理十世翻脸的时候,我便有过一支!”  安灼拉耸了耸肩头。  “要等到大人都有了,才分给孩子。”  伽弗洛什趾高气扬地转身对着他回答说:  “要是你比我先死,我便接你的枪。”  “野孩子!”安灼拉说。  “毛头小伙子!”伽弗洛什说。  一个在街头闲逛的花花公子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  伽弗洛什对他喊道:  “来我们这儿,年轻人!怎么,对这古老的祖国你不打算出点力吗?”  花花公子连忙溜走了。    --------五 准 备--------  当时的一些报纸曾报导麻厂街的街垒是一座“无法攻下的建筑”,他们的描绘是这样的。他们说它有一幢楼房那么高,这种说法错了。事实是它的平均高度没有超出六尺或七尺。它的建造设计是让战士能随意隐蔽在垒墙后面或在它上面居高临下,并可由一道砌在内部的四级石块阶梯登上墙脊,跨越出去。街垒的正面是由石块和木桶堆筑起来的,又用一些木柱和木板以及安索的那辆小马车和翻倒了的公共马车的轮子,纵横交错,连成一个整体,从外面看去,那形象是杈桠歧生、紊乱错杂的。街垒的一头紧接酒店,在另外那一头和对面房屋的墙壁之间,留了一个能容一人通过的缺口作为出路。公共马车的辕杆已用绳索绑扎,让它竖起来,杆端系了一面红旗,飘扬在街垒的上空。  蒙德都街的那座小街垒,隐在酒店房屋的背后,是瞧不见的。这两处街垒连在一道便构成一座真正的犄角堡。安灼拉和古费拉克曾认为不宜在布道修士街通往菜市场那一段蒙德都街上建造街垒,他们显然是要留一条可以通向外面的路,也不大怕敌人从那条危险和艰难的布道修士街攻进来。  这条未经阻塞留作通道的出路,也许就是福拉尔①兵法中所说的那种交通小道;如果这条小道和麻厂街的那条狭窄的缺口都不计算在内,这座街垒内部除了酒店所构成的突角以外,便象一个全部封闭了的不规则四边形。这座大街垒和街底的那排高房子,相隔不过二十来步,因此我们可以说,街垒是背靠着那排房子的。那几座房子全有人住,但从上到下全关上了门窗。  ①福拉尔(Folard,1669—1752),法国军事学家。  这一切工程是在不到一小时之内顺利完成了的,那一小伙胆大气壮的人没有见到一顶毛皮帽①或一把枪刺。偶尔也有几个资产阶级仍在这暴动时刻走过圣德尼街时,向麻厂街望了一眼,见了这街垒便加快了脚步。  ①十九世纪初,法国近卫军头戴高大的毛皮帽,此处泛指政府军。  两个街垒都已完成,红旗已经竖起,他们便从酒店里拖出一张桌子,古费拉克立在桌子上。安灼拉搬来了方匣子,古费拉克打开匣盖,里面盛满了枪弹。枪弹出现时最勇敢的人也起了一阵战栗,大家全静了下来。  古费拉克面带笑容,把枪弹分给大家。  每人得到三十发枪弹。好些人有火药,便开始用熔好的子弹头做更多的枪弹。至于那整桶火药,他们把它放在店门旁的另一张桌子上,保存起来。  集合军队的鼓角声响彻巴黎,迄今未止,但已成一种单调的声音,他们不再注意了。那种声音,时而由近及远,时而由远及近,来回飘荡,惨不忍闻。  后来街垒建成了,各人的岗位都指定了,枪弹进了膛,哨兵上了岗,行人已绝迹,四周房屋全是静悄悄的,死了似的,绝无一点人的声息,暮色开始加深,逐渐进入黑夜,他们孤孤单单地留在这种触目惊心的街巷中,黑暗和死寂的环境中,感到自己已和外面隔绝,向着他们逼来的是种说不出有多悲惨和骇人的事物,他们紧握手中武器,坚定,安闲,等待着。    --------六 等 待--------  在等待的时候他们干些什么呢?  我们应当谈出来,因为这是历史。  当男人做枪弹,妇女做绷带时,当一口大铁锅还在烈火上冒气,里面盛满熔化了的锡和铅,正待注入弹头模子时,当哨兵端着武器立在街垒上守卫时,当安灼拉全神贯注,巡视各处岗哨时,公白飞、古费拉克、让·勃鲁维尔、弗以伊、博须埃、若李、巴阿雷,还有另外几个,互相邀集在一起,正如在平时平静的日子里,同学们促膝谈心那样,坐在那已成为避弹地窖的酒店的一个角落里,离他们建造的堡垒只两步路的地方,把他们上好子弹的枪支靠在他们的椅背上,这一伙壮美的年轻人,开始念一些情诗。  什么诗呢?这些:    你还记得我们的甜蜜生活吗?  当时我俩都年少,  我们一心向往的,  只是穿着入时,你我长相好。  在当时,你的年纪,我的年纪,  合在一起,四十也还到不了;  我们那简陋的小家庭,  即使在寒冬,也处处是春光好。  那些日子多美好哟!曼努埃尔豪迈而明智,  帕里斯正坐上圣餐筵席,  富瓦叱咤似惊雷,  我被戳痛在你汗衣的别针尖儿上。  人人都爱偷望你!我,一个无人过问的律师,  当我陪你去普拉多晚餐时,  你是多么俏丽!我暗自寻思:  蔷薇花儿见了你,也会转过脸儿背着你。  我听到他们说:她多美!她多香!  她的头发多么象波浪!  可惜她的短大衣,遮去了她的小翅膀;  她头戴玲珑小帽,好似蓓蕾初放。  我常挽着你温柔的手臂,漫步街头,  过往行人见了都认为:  爱神通过我俩这对幸福的情侣,  已把明媚的初夏许配给艳阳天。  我们掩上门,不见人,象偷啖天庭禁果,  饱尝爱的滋味,欢度美好光阴。  我还没有说出心中话,  你已先我表同心。  索邦真是个销魂处,在那里,  我温存崇拜你,从傍晚到天明。  多情种子就这样,  拉丁区里订鸳盟。  呵莫贝尔广场!呵太子妃广场!  在那春意盎然的小楼上,  当你把长袜穿到你秀美的大腿上,  我看见一颗明星出现在阁楼里。  我曾攻读柏拉图①,  但已完全无印象。  马勒伯朗士②和拉梅耐,也都不能和你比;  你给我的一朵花儿,  比他们更能显示上苍的美意。  我对你百依百顺,你对我有求必应;  呵金光闪耀的阁楼!我在那里搂抱你!  天欲晓,我见你,披睡衣,举旧镜,  来回移步床前,窥望镜中倩影。  晨曦,星夜,花间,飘带,绉纱,绫绮,  美景良辰,谁能忘记!  相对喁喁私语时,  村言俚语全无忌。  我们的花园是一钵郁金香,  你把你的衬裙当作窗帘挂。  我将白泥烟斗手中拿,  并把那日本瓷杯递给你。  还有那些常使我们笑话的灾难!  你的手笼烧着了!你的长围巾丢失了!  有一夜,为了同去吃一餐,  我们竟把诗圣莎士比亚的画像卖掉了!  我象个讨饭的化子,而你却乐善好施。  我常乘你不提防,偷吻你鲜润丰腴的臂膀。  把但丁的对开本拿来当作台子使,  我们快乐无边,同吃了一百个栗子。  当我第一次在那喜气洋洋的破楼里,  吻了你火热的嘴唇,  你头发散乱脸绯红,撇下我走了时,  我面色苍白竟至相信有上帝。  记取我们种种说不完的幸福,  还有那废弃了的无数丝巾绸帕!  呵!叹息声声,  从我们郁结的心头飞向寥廓天际!  ①柏拉图(Platon,约前427—347),古希腊唯心主义哲学家,奴隶主贵族的思想家,自然经济的维护者。  ②马勒伯朗士(Nicolas Malebranche,1638—1715),法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形而上学者。  那样的时刻,那样的环境,对青年时期种种往事的追忆,开始在天空闪烁的星星,荒凉死寂的街巷以及吉少凶多、迫在眉睫的严酷考验,都为让·勃鲁维尔这个温柔悱恻的诗人低声吟诵着的这些诗句,增添了一层凄迷的魅力。  这时在那小街垒里燃起了一盏彩色纸灯笼,大街垒里也燃起了浇了蜡的火炬。这种火炬,我们已经知道,来自圣安东尼郊区,每年油荤星期二①,人们戴着面具挤上马车向拉古尔第区进发时,点燃在马车前面的那种火炬。  ①按天主教教规,每年在三月前后的四十天中,教徒不吃肉不喝酒,是为封斋期。封斋期在一个星期三开始。斋期开始前举行狂欢节,大吃大喝大乐若干天,到封斋期前夕星期二晚,进入最高潮,是为油荤星期二。拉古尔第区在巴黎东郊,是狂欢活动最集中的地方。  那火炬被插在三面用石块挡住的避风笼子里,让火炬的光象盏聚光灯似的,全部射在那面红旗上。街道和街垒都仍处在黑暗中,人们只能看见那面亮得可怕的红旗。  火炬的光在旗子的朱红色上增添一种说不出多么骇人的紫红颜色。    --------七 在皮埃特街加入队伍的那个人--------  天已完全黑了,还没有发生任何事。人们只听到一些隐隐约约的鼓噪声,有时也听到远处传来的一些有气无力的零散枪声。这种漫长的沉寂状态说明政府正在从容不迫地集结力量。这五十个人在等待六万人。  在这时,正如那些面临险境性格顽强的人那样,安灼拉感到自己有些急躁。他走去找伽弗洛什,伽弗洛什正在楼下厅堂里的微弱烛光下做枪弹,那些桌子上都撒满了火药,为了安全,只在柜台上放两支蜡烛。烛光一点也不会照到外面。起义的人已注意不在楼上点灯。  伽弗洛什这时心神不定,并不完全是为那些枪弹。  来自皮埃特街的那个人刚走进厅堂,他走去坐在烛光最暗的那张桌子旁边,两腿夹着一支大型的军用步枪。伽弗洛什在这以前,一心想着种种“好玩的”事,一点没有注意那个人。  他走进来时,伽弗洛什的眼光机械地落在他的那支步枪上,心里好生羡慕,随后,当那人坐下去时,这野孩突然立了起来。如果有人在这以前侦察过那人的行动,便早已发现他曾以一种奇特的注意力察看过整个街垒和每一个起义的人。但自从他进入厅堂以后,他又好象陷入一种冥思苦想的状态,全不注意发生在他四周的事了。这野孩踮着脚走近那个潜心思索的人,绕着他兜圈子,怕惊醒了他似的。这时,在他那张既顽皮又严肃、既放肆又深沉、既高兴又担忧的孩儿脸上,出现了老人的种种奇形丑态,意思是说:“怎么!”“不可能吧!”“我眼花了吧!”“我在做梦吧!”“难道这会是个……”“不,不会的!”“肯定是的!”“肯定不是!”等等。伽弗洛什立在脚跟上左右摇晃,把两个拳头捏紧在他的衣袋里,象只小鸟似的转动着脑袋,用他下嘴唇表现的全部机敏做了一个其丑无比的撇嘴丑脸。他愣住了,没有把握,有所怀疑,有把握了,乐极了。他当时的神态就象一个阉奴总管在奴隶市场的大肚皮女人堆中发现一个维纳斯,在劣等油画堆中识别一幅拉斐尔真迹的鉴赏家。他全部的嗅觉和运筹的才智都活跃起来了。很明显,伽弗洛什正面临一件大事。  当安灼拉走来找他时,他正处在这种紧张状态的顶点。  “你个子小,”安灼拉说,“不容易被发现。你到街垒外面去走一趟,沿着房屋的墙壁溜到街上各处去看看,回头再来把外面的情况告诉我。”  伽弗洛什把两手叉在胯上,挺起胸膛说:  “小人儿也会有用处!这太好了!我这就去。可是,你信得过小人,也还得提防大人……”同时,伽弗洛什抬起头,瞄着皮埃特街上的那个人,低声说道:  “你看见那个大个子吗?”  “怎么呢?”  “那是个特务。”  “你有把握?”  “还不到半个月,我在王家桥石栏杆上乘凉,揪我耳朵把我从栏杆顶上提下来的便是他。”  安灼拉立即离开了那野孩,旁边正有一个酒码头的工人,他以极小的声音对那工人说了几句话。工人便走出厅堂,立即又领着三个人转回来。这四个人,四个宽肩大汉,绝不惊动那个来自皮埃特街的人,走去立在他的后面,那人仍以肘弯靠在桌上,坐着不动。那四个人显然是准备好了要向他扑上去的。  这时安灼拉走向那人,问他说:  “你是什么人?”  那人,经他这样突如其来地一问,大吃一惊。他把他的目光直射到安灼拉坦率的眸子底里,并显出他已猜出对方的思想。他面带笑容,那种极其傲慢坚定有力的笑容,以倨傲沉着的声音回答说:  “我懂了是怎么回事……要怎样便怎样吧!”  “你是暗探吗?”  “我是公职人员。”  “你叫什么名字?”  “沙威。”  安灼拉对那四个人递了个眼色。一眨眼,沙威还没有来得及转过头去望一眼,他已被揪住衣领,按倒在地,用绳索绑了起来,身上也被搜查了。  从他身上搜出一张粘在两片玻璃中间的小圆卡片,一面印有铜版雕刻的法兰西国徽和这样的铭文:“视察和警惕”;另一面有这些记载:沙威,警务侦察员,五十二岁;还有当时警署署长的签字“M.吉斯凯”。  另外,他有一只表和一个钱包,包里有几个金币。表和钱包都还给了他。在那表的下面口袋底里,摸出一张装在信封里的纸。安灼拉展开来看,上面有警署署长亲笔写的这几行字:  政治任务完毕以后,沙威侦察员应立即执行特殊任务,前往耶拿桥附近调查是否确有匪群在塞纳河右岸岸边进行活动。  搜查完毕以后,他们让沙威立起来,把他的两条臂膀反绑在背后,捆在厅堂中间当年酒店据以命名的那根有名的木柱上。  伽弗洛什目击这一切经过,他一直没有吭声,只暗暗点头表示赞许,这时,他走近沙威,对他说:  “这回是小老鼠逮着了猫儿。”  这件事办得非常迅速,直到完事以后,酒店四周的人才知道。沙威一声也没有叫喊。听说沙威已被绑在木柱上,古费拉克、博须埃、若李、公白飞以及散在两个街垒里的人都跑来看。  沙威背靠着木柱,身上缠了无数道绳子,一点也动弹不得,带着从不说谎的人那种无畏而泰然自若的神气,他昂着头。  “这是个特务。”安灼拉说。  又转过去对着沙威说:  “你将在这街垒攻陷以前两分钟被枪毙。”  沙威以极其大胆的语调回答说:  “为什么不立即动手?”  “我们要节省弹药。”  “那么,给我一刀子也就完了。”  “特务,”俊美的安灼拉说,“我们是法官,不是凶手。”  接着,他喊伽弗洛什。  “你!快去干你的事!照我刚才对你说的去干。”  “我这就去。”伽弗洛什大声说。  正要走时,他又停下来说:  “我说,你们得把他的步枪给我!”他还加上一句,“我把这音乐家留给你们,但是我要那单簧管。”  野孩行了个军礼,高高兴兴地从那大街垒的缺口跨出去了。    --------八 关于一个名为勒·卡布克而实际也许并非勒·卡布克的人的几个问号--------  伽弗洛什走了以后,紧接着便发生了一桩凶残而惊心动魄的骇人事件;我们在这儿既已试图描绘当时情况的轮廓,如果放弃这一事件的经过不谈,我们设计的画面便会不完整,在产生社会、产生革命的阵痛中发生惊厥的伟大时刻,读者会看不到它的确切真实的突出面。  那些人的组合,我们知道,是由一大群各色各样的人象滚雪球那样,汇集在一起的。他们并不相互询问各自的来历。在安灼拉、公白飞和古费拉克率领的那一群沿途聚集拢来的过路人当中,有一个,穿件搬运工人的布褂,两肩都已磨损,说话时指手画脚,粗声大气,面孔象个横蛮的醉汉。这人的名字或绰号,叫勒.卡布克,其实那些自称认识他的人也都不认识他,当时他已喝得大醉,或是伪装醉态,和另外几个人一同把那酒店里的一张桌子拖到外面,坐了下来。这个勒·卡布克,在向那些和他交谈的人频频举杯的同时,好象也在运用心思仔细端详那座矗立在街垒后面六层的高大楼房,凌驾在整条街上,面对着圣德尼街。他忽然喊着说:  “伙计们,你们知道吗?再开枪,就得到那房子里去。要是我们守住那些窗口,谁要走进这条街,活该他送命!”  “对,但是那房子关起来了。”另一个酒客说。  “我们去敲门!”  “不会有人开。”  “把门砸开!”  勒·卡布克跑到楼房门前,门上有个相当大的门锤,他提起便敲。没有人开门。他再敲。也没人应声。敲第三回。仍没人理睬。  “里面有没有人?”勒·卡布克叫了起来。  没有动静。  于是他抓起一支步枪,用枪托捅门。那是一扇古老的甬道大门,圆顶、矮窄、坚固,全部是栎木做的,里面还包了一层铁皮,装了整套铁件,是一扇真正的牢门。枪托的冲撞把那房子震得一片响,但是那扇门纹丝不动。  住在里面的人家肯定被惊动了,因为到后来,四层楼的一扇小方窗子里有了光,窗子也开了,窗口出现一支蜡烛和一个灰白头发的老头儿,满脸惊慌发呆,这是门房的头。  撞门的人停了下来。  “先生们,”门房问,“你们要什么?”  “开门!”勒·卡布克说。  “先生们,不能开。”  “要开!”  “不成,先生们!”  勒·卡布克端起步枪,瞄准了门房,但是由于他立在下面,天又非常黑,门房一点也看不见他。  “你到底开不开?”  “不开,先生们!”  “你说不开?”  “我说不开,我的好……”  门房还没说完那句话,枪已经响了,枪弹从他的下巴进去,经过咽喉,从后颈窝射出。老人一下便倒下去了,一声也没哼。蜡烛掉到下面,熄灭了。人们只见窗口边上有个不动的人头和一缕白烟升向屋顶。  “活该!”勒·卡布克说,重新把他的枪托放在地上。  他刚说完这话,便觉得有只手,象鹰爪似的,猛落在他的肩头上,并听到一个人对他说:  “跪下。”  那杀人犯转过头来,看见在他面前的是一张惨白冷峻的脸,安灼拉的脸。安灼拉手里捏着一支手枪。  他听到枪声,赶来了。  他用左手揪住勒·卡布克的衣领、布褂、衬衫和背带。  “跪下。”他又说了一次。  这个二十岁的娇弱青年以一种无比权威的气概,把那宽肩巨腰的强壮杠夫,象一根芦苇似的压下去,跪在泥淖里。勒·卡布克试图抗拒,但是他感到自己已被一只超人的巨掌抓住了。  安灼拉面色苍白,敞着衣领,头发散乱,他那张近似女性的脸,这时说不出多么象古代的忒弥斯①。他那鼓起的鼻孔,低垂的眼睛赋予他那铁面无私的希腊式侧影一种愤怒和贞静的表情,从古代社会的观点看,那是适合于司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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