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不要花光这块钱。” “为什么?” “因为我这方面也有些东西要买。” “什么东西?” “有些东西。” “你得花多少钱?” “附近有五金店吗?” “穆夫达街上有。” “啊,对,在一条街的拐角上,我想起那铺子了。” “你总可以告诉我你得花多少钱去买你的那些东西吧?” “五十个苏到三法郎。” “剩下的用来吃饭已经不多了。” “今天还谈不上吃。有更重要的事要干呢。” “也够了,我的宝贝。” 听他女人说完,容德雷特又带上了门,这一次,马吕斯听到他的脚步在过道里越走越远,很快便下了楼梯。 这时,圣美达教堂的钟正敲一点。 --------十三 独在远方,不想念诵“我们的天父”-------- 马吕斯尽管是那么神魂颠倒,但是,我们已经提到,他具有坚定刚强的性格。独自思索的习惯,在他的同情心和怜悯心发展的同时,也许打磨了那种易于激动的性情,但是一点没有影响他见义勇为的气质。他有婆罗门教徒的慈悲和法官的严厉,他不忍伤害一只癞蛤蟆,但能踏死一条毒蛇。而他现在所注视的正是一个毒蛇洞,摆在他眼前的是个魔窟。 “必须踏住这帮无赖。”他心里想。 他希望猜出的种种哑谜一个也没有揭开,正相反,也许每个都变得更加难于看透了。关于卢森堡公园里那个美丽的女孩和他私自称为白先生的那个男子,除了知道容德雷特认识他们外,其他方面的情况却一点也没有增加。通过听到的那些暧昧的话,有一点却揣摸清楚了,那就是一场凶险的暗害阴谋正在准备中,他们两个都面临着巨大的危险,她也许还能幸免,她父亲却一定要遭毒手,必须搭救他们,必须粉碎容德雷特的恶毒诡计,扫掉那些蜘蛛的网。 他对容德雷特大娘望了一阵。她从屋角里拖出一个旧铁皮炉子,又去翻动一堆废铁。 他极其轻缓地从抽斗柜上跳下来,小心谨慎,不弄出一点声音。 在策划中的事给予他的惊恐以及容德雷特两口子在他心里激起的憎恶中,他想到自己也许能有办法为他心爱的人出一把力,不禁感到一种快慰。 但是应当怎么办呢?通知那两个遭暗算的人吗?到什么地方去找他们呢?他不知道他们的住址。她在他眼前重现了片刻,随即又隐没在巴黎的汪洋大海中了。傍晚六点,在门口守候白先生,等他一刻便把阴谋告诉他吗?但是容德雷特和他的那伙人会看出他的窥探意图,那地方荒凉,力量对比悬殊,他们有方法或把他扣住,或把他带到远处去,这样他要救的人也就完了。刚敲过一点,谋害行动要到六点才能实行,马吕斯眼前还有五个钟点。 只有一个办法。 他穿上那身勉强过得去的衣服,颈子上结一方围巾,拿起帽子,好象赤着脚在青苔上走路那样一点声息也没有,溜出去了。 而容德雷特大娘仍在废铁堆里乱翻乱捞。 出了大门,他便走向小银行家街。 在这条街的中段,有一道很矮的墙,墙上有几处是可以一步跨过去的,墙后是一片荒地。他一路心中盘算,从这地方慢慢走过,脚步声消失在积雪里。他忽然听见有人在他耳边细声谈话。他转过头去望,街上一片荒凉,不见有人,又是在大白天,他却明明听见有人在谈话。 他想起要把头伸到身边的墙头上去望望。 果然有两个人,背靠着墙,坐在雪里低声谈话。 那两个人的面孔是他从没见过的。一个生一脸络腮胡子,穿件布衫,一个留一头长发,衣服破烂。生络腮胡子的那个戴一顶希腊式的圆统帽,另一个光着头,雪花落在他的头发里。 马吕斯把脑袋伸在他们的头上面,可以听到他们所说的话。 留长发的那个用肘弯推着另一个说: “有猫老板,不会出漏子的。” “你以为?”那胡子说。接着留长发的那个又说: “每人一张五百大头的票子,就算倒尽了霉吧,五年,六年,十年也就到了顶了。” 那一个伸手到希腊帽子下面去搔头皮,迟疑不决地回答: “是呀,这东西一点不假。谁也不能说不想。” “我敢说这次买卖不会出漏子,”留长发的那个又说,“那个老什么头的栏杆车还会套上牲口呢。” 接下去他们谈起前一晚在逸乐戏院看的一出音乐戏剧。 马吕斯继续走他的路。 他感到这两个人鬼鬼祟祟地躲在墙背后,蹲在雪里,说了那些半明不白的话,这也许和容德雷特的阴谋诡计不是没有关系的。“问题”便在这里了。 他向圣马尔索郊区走去,向最先遇到的一家铺子探听什么地方有警察的哨所。 人家告诉他蓬图瓦兹街十四号。 马吕斯向那里走去。 在走过一家面包店时,他买了两个苏的面包,吃了,估计到晚饭是不大靠得住的。 他一面走,一面感谢上苍。他心里想,他早上如果没有把那五法郎送给容德雷特姑娘,他早已去跟踪白先生的那辆马车了,因而什么也不会知道,也就没有什么能制止容德雷特两口子的暗害阴谋,白先生完了,他的女儿也一定跟着他一同完了。 --------十四 一个警官给了一个律师两拳头-------- 到了蓬图瓦兹街十四号,他走上楼,要求见哨所所长。 “所长先生不在,”一个不相干的勤务说,“但是有一个代替他的侦察员。您要和他谈谈吗?事情急吗?” “急。”马吕斯说。 勤务把他领进所长办公室。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站在一道栅栏后面,紧靠着一个火炉,两手提着一件宽大的、有三层披肩的加立克大衣的下摆。那人生就一张方脸,嘴唇薄而有力,两丛浓厚的灰色鬓毛,形象极其粗野,目光能把你的衣服口袋翻转。我们不妨说那种目光不能穿透却会搜索。 这人神气的凶恶可怕,比起容德雷特来也差不了多少,有时我们遇见一头恶狗并不比遇见狼更放心。 “您要什么?”他对马吕斯说,并不称一声先生。 “是所长先生吗?” “他不在。我代替他。” “我要谈一件很秘密的事。” “那么谈吧。” “并且很紧急。” “那么赶紧谈。” 这人,冷静而突兀,让人见了又害怕,又心安。他使人产生恐惧心和信心。马吕斯把经过告诉他,说一个他只面熟而不相识的人在当天晚上将遭到暗害;他说自己,马吕斯·彭眉胥,律师,住在那兽穴隔壁的屋子里,他隔墙听到了全部阴谋;说主谋害人的恶棍是个叫容德雷特的家伙;说这人还有一伙帮凶,也许是些便门贼,其中有个什么邦灼,又叫春天,又叫比格纳耶的;说容德雷特的两个女儿将担任把风;说他没有办法通知那被暗算的人,因为他连他的姓名也不知道;最后还说这一切都将在当晚六点动手,地点在医院路上最荒凉的地方,五○一五二号房子里。 提到这号数时,侦察员抬起头,冷冷地说: “那么是在过道底上的那间屋子里吧?” “正是,”马吕斯说,他又加问一句,“您知道那所房子吗?” 侦察员沉默了一阵,接着,他一面在火炉口上烘他的靴子后跟,一面回答: “表面的一点。” 他又咬着牙齿,不全是对着马吕斯,主要是对着他的领带,继续说: “这里多少有点猫老板的手脚。” 这话提醒了马吕斯。 “猫老板,”他说,“对,我听到他们提到这个名称。” 于是他把在小银行家街墙背后雪地上一个长头发和一个大胡子的对话告诉了侦察员。 侦察员嘴里嘟囔着: “那长头发一定是普吕戎,大胡子是半文钱,又叫二十亿。” 他又垂下了眼睑细想。 “至于那个老什么头,我也猜到了几分。瞧,我的大衣烧着了。这些倒霉的火炉里的火老是太旺。五○一五二号。从前是戈尔博的产业。” 接着他望着马吕斯说: “您只看见那大胡子和那长头发吗?” “还看见邦灼。” “您没有看见一个香喷喷的小个子妖精吗?” “没有。” “也没有看见一个又高又壮、长得象植物园的大象那样结结实实一大块的人吗?” “没有。” “也没有看见一个类似从前红尾那种模样的刁棍?” “没有。” “至于第四个,谁也没有见过,连他的那些帮手、同伙和喽罗也没见过。您没发现,那并不奇怪。” “当然。这是些什么东西,这伙人?”马吕斯问。 侦察员继续说: “并且这也不是他们的时间。” 他又沉默下来,随后说: “五○一五二号。我知道那地方。没办法躲在房子里而不惊动那些艺术家。他们随时都可以停止表演。他们是那么谦虚的!见了观众便扭扭捏捏。那样不成,那样不成。我要听他们歌唱,让他们舞蹈。” 这段独白结束以后,他转向马吕斯,定定地望着他说: “您害怕吗?” “怕什么?” “怕这伙人。” “不会比看见您更害怕些。”马吕斯粗声大气地回答,他开始注意到这探子还没有对他称过一声先生。 侦察员这时更加定定地望着马吕斯,堂而皇之地对他说:“您说话象个有胆量的人,也象个诚实人。勇气不怕罪恶,诚实不怕官家。” 马吕斯打断他的话,说道: “好吧,但是您打算怎么办?” 侦察员只是这样回答他: “那房子里的住户都有一把路路通钥匙,晚上回家用的。 您应当也有一把。” “有。”马吕斯说。 “您带在身上了?” “在身上。” “给我。”侦察员说。 马吕斯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他的钥匙,递了给侦察员,说: “您要是相信我的话,您最好多带几个人去。” 侦察员对马吕斯望了一眼,那神气仿佛是伏尔泰听到一个外省的科学院院士向他提供一个诗韵,他同时把两只粗壮无比的手一齐插进那件加立克大衣的两个宽大无比的口袋里,掏出两管小钢枪,那种叫做“拳头”的手枪,他递给马吕斯,干脆而急促地说: “拿好这个。回家去。躲在您的屋子里。让别人认为您不在家。枪是上了子弹的。每支里有两粒。您注意看守。那墙上有个洞,您对我说过。那些人来了,让他们多少活动一下。当您认为时机已到,应当及时制止了,便开一枪,不能太早。其余的事,有我。朝空地方开一枪,对天花板,对任何地方,都行。特别留意,不能开得太早。要等到他们已开始行动后,您是律师,一定知道为什么要这样。” 马吕斯接了那两支手枪,塞在他上衣旁边的一个口袋里。 “这样鼓起一大块,别人能看出来,”侦察员说,“还是放在您背心口袋里好。” 马吕斯把两支枪分藏在两个背心口袋里。 “现在,”侦察员接着说,“谁也不能再浪费一分钟。什么时候了?两点半。他们要到七点才动手吧?” “六点。”马吕斯说。 “我还有时间,”侦察员说,“但只有这一点时间了。您不要忘了我说的话。砰。一枪。” “放心。”马吕斯回答。 马吕斯正伸手要拉门闩出去,侦察员对他喊道: “我说,万一您在那以前还需要我,您来或是派人来这里找我就是。您说要找侦察员沙威就行了。” --------十五 容德雷特采购用品-------- 过了一会儿,将近三点钟,古费拉克在博须埃陪同下,偶然经过穆夫达街。雪下得更大了,充满了空间。博须埃正在向古费拉克说: “见了这种成团的雪落下来,就会说天上有成千上万的白蝴蝶。”忽然,博须埃瞧见马吕斯在街心朝着便门向上走去,神气有些古怪。 “嘿!”博须埃大声说,“马吕斯!” “我早看见了,”古费拉克说,“不用招呼他。” “为什么?” “他正忙着。” “忙什么?” “你就没看见他那副神气?” “什么神气?” “看来他是在跟一个什么人。” “的确是。”博须埃说。 “你看他那双眼睛。”古费拉克接着说。 “可是他在跟什么鬼呢?” “一定是个什么美美妹妹花花帽子!他正发情呢。”“可是,”博须埃指出,“这街上我没看见有什么美美,也没有妹妹,也没有花花帽子。一个女人也没有。” 古费拉克仔细望去,喊道: “他跟一个男人!” 确是一个男人,戴鸭舌帽的,走在马吕斯前面,相隔二十来步,虽然只望见他的背,却能看出他的灰白胡须。 那人穿一件过于宽大的全新大衣和一条破烂不堪、满是黑污泥的长裤。 博须埃放声大笑。 “这是个什么人?” “这?”古费拉克回答,“是个诗人。诗人们常常爱穿收买兔子皮的小贩的裤子和法兰西世卿的骑马服。” “我倒要看看马吕斯去什么地方,”博须埃说,“看看那人去什么地方,我们去跟他们,好吗?” “博须埃!”古费拉克兴奋地说,“莫城的鹰!您真是个空前的捣蛋鬼。去跟一个跟人的人!” 他们返回往前走。 马吕斯确是看见了容德雷特在穆夫达街上走过,便跟在后面侦察他。 容德雷特在前面走,没想到已有只眼睛盯住他了。 他离开了穆夫达街,马吕斯看见他走进格拉西尔斯街上一栋最破烂的房子里,待了一刻钟左右又回到穆夫达街。他走进当年开设在皮埃尔-伦巴第街转角处的一家铁器店,几分钟过后,马吕斯看见他从那铺子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把白木柄的钝口凿,往大衣下面藏。到了珀蒂-让蒂伊街口,他向左拐弯,急匆匆走到小银行家街。天色渐渐黑下来了,停过一会儿的雪又开始下起来。马吕斯隐藏在素来荒凉的小银行家街拐角的地方,没有再跟容德雷特走。他幸亏没有跟,因为容德雷特走近那道矮墙——刚才马吕斯听见长头发和大胡子说话的地方,忽然回转头来,看看有没有人跟踪,肯定没有人,他才跨过墙头,不见了。 墙背后的那片荒地通向一个最初以出租马车为业的人的后院,那人名声素来很坏,已经破产,不过在他那停车篷里还有几辆破车。 马吕斯想起,趁容德雷特不在家,赶快回去,比较稳妥。况且时间已经不早,每天下午,毕尔贡妈妈照例总在去城里洗碗以前,在将近黄昏时把大门锁上,马吕斯已把他的钥匙给了那侦察员,因此他必须赶快。 夜幕四合,天色几乎完全黑了,在寥廓的天边,只有一点是被太阳照着的,那便是月亮。 月亮的红光从妇女救济院的矮圆顶后面升起来。 马吕斯迈开大步赶回了五○一五二号。他到家时,大门还开着。他踮起脚尖上了楼,再沿着过道的墙溜到自己的房门口。那过道两旁,我们记得,是些破房间,当时全空着待人来租。毕尔贡妈妈经常是让那些房门敞开着的。在走过那些空屋子门口时,马吕斯仿佛看见在其中的一间里有四个人头待着不动,被残余的日光透过天窗照着,隐隐约约有点发白。马吕斯怕引起注意,不便细看。他终于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没有让别人看见。这也正是时候,不大一会儿,他便听见毕尔贡妈妈走了,大门也关上了。 --------十六 用一首流行于一八三二年的英国曲调改编的歌-------- 马吕斯坐在自己的床上。当时大致是五点半钟。离动手的时间只有半个钟头了。他听见自己动脉管跳动的声音,正如人在黑暗中听到表响。他想到这时有两种力量正同时在暗中活跃。罪恶正从一方面前进,法律也正从另一方面到来。他不害怕,但想到即将发生的种种,也不能没有战栗之感。就象那些突然遭到一场惊人风险袭击的人们,这一整天的经过,对他也象是一场恶梦,为了向自己证实完全没有受到梦魇的控制,他随时需要伸手到背心口袋里去接受那两枝钢手枪给他的冷的感觉。 雪已经不下了,月亮穿透浓雾,逐渐明朗,它的清光和积雪的白色反光交相辉映,给那屋子一种平明时分的景色。 容德雷特的穷窟里却有着光。马吕斯望见阵阵红光从墙上的窟窿里象鲜血似的射出来。 从实际观察,那样的光是不大可能由一支蜡烛发出的。况且,在容德雷特家里,没有一个人活动,没有一个人说话,声息全无,那里的寂静是冰冷和深沉的,要是没有这一点火光,马吕斯会以为他是在坟墓的隔壁。 他轻轻地脱下靴子,把它们推到床底下。 几分钟过后,马吕斯听到下面的门在门斗里转动的声音,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上了楼梯,穿过过道,隔壁门上的铁闩一声响,门就开了,容德雷特回来了。 立即有好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原来全家的人都在那破窝里,不过家长不在时谁也不吭气,正如老狼不在时的小狼群。 “是我。”他说。 “你好,好爸爸!”两个姑娘尖声叫起来。 “怎么说?”那母亲问。 “一切溜溜顺”容德雷特回答,“只是我的脚冷得象冻狗肉一样。好。对的,你换了衣服。你得取得人家的信任,这是完全必要的。” “我全准备好了,要走就走。” “你没有忘记我教你的话吧?你全能做到?” “你放心。” “可是……”容德雷特说。他没有说完那句话。 马吕斯听见他把一件重东西放在桌上,也许是他买的那把钝口凿。 “啊,你们吃了东西没有?” “吃了,”那母亲说,“我吃了三个大土豆,加了点盐。我利用这炉火烘熟的。” “好,”容德雷特说。“明天我领你们一道去吃一顿。有全鸭,还有配菜。你们可以吃得象查理十世那样好。一切顺利!” 继又放低声音加上一句: “老鼠笼已经打开了。猫儿也全到了。” 他把声音压得更低,说道: “把这放在火里。” 马吕斯听到一阵火钳或其他铁器和煤块相撞的声音。容德雷特又说: “你在门斗里涂上了油吧?不能让它出声音。” “涂过了。”那母亲回答。 “什么时候了?” “快六点了。圣美达刚敲过半点。” “见鬼!”容德雷特说。“小的应当去望风了。来,你们两个,听我说。” 接着是一阵喁喁私语的声音。 容德雷特又提高嗓子说: “毕尔贡妈走了吗?” “走了。”那母亲说。 “你担保隔壁屋子里没有人吗?” “他一整天没回来,你也知道现在是他吃晚饭的时候。” “你拿得稳?” “拿得稳。” “没关系!”容德雷特又说,“到他屋子里去看看他是不是在家,总没有坏处。大姑娘,带支蜡烛去瞧瞧。” 马吕斯连忙两手两膝一齐着地,悄悄地爬到床底下去了。 他在床下还没有蜷伏好,便看见从门缝里射来的光。 “爸,”一个人的声音喊着说,“他出去了。” 他听出是那大姑娘的声音。 “你进去看了没有?”她父亲问。 “没有,”姑娘回答,“他的钥匙在门上,那他一定是出去了。” 她父亲喊道: “还是要进去看看。” 房门开了,马吕斯看见容德雷特大姑娘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支蜡烛。她还是早上那模样,不过在烛光中显得更加可怕。 她直向床边走来,马吕斯一时慌到无可名状,但是在床边墙上,挂了一面镜子,她要去的是这地方。她踮起脚尖,对着镜子顾影自盼。隔壁屋子里传来一阵翻动废铁的声音。 她用手掌抹平自己的头发,一面对着镜子装笑脸,一面用她那破裂阴惨的嗓子轻轻地哼着: 我们的恩爱整整延续了八天, 但是幸福的时刻短得可怜! 相亲相爱八昼夜,快乐无边! 爱的时间,应当永远延绵! 应当永远延绵!应当永远延绵! 可是马吕斯抖得厉害。他感到她不可能不听到他呼吸的声音。 她走到窗口,望着外面,用她所特有的半疯癫的神态大声说话。 “巴黎是真丑,当它穿上白衬衫的时候!”她说。 她又走到镜子跟前,再作种种怪脸,时而正面,时而四分之三的侧面,把自己欣赏个不停。 “怎么了!”她父亲喊,“你在那里干什么?” “我在看床底下,看家具底下,”她一面理自己的头发,一面回答,“一个人也没有。” “傻丫头!”她父亲吼了起来,“赶快回来!不要白费时间。”“我就来!我就来!”她说,“在他们这破窑里,老是急急忙忙,啥也干不成。” 她又哼着: 你撇下了我去追求荣誉, 我这碎了的心,将随时随地与你同行。 她对着镜子望了最后一眼,才走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过一会儿,马吕斯听到两个姑娘赤脚在过道里走路的声音,又听到容德雷特对她们喊: “要好好留心!一个在便门这边,一个在小银行家街的角上。眼睛一下也不要离开这房子的大门。要是看见一点点什么,便赶快回来!四步当一步跑!你们带一把进大门的钥匙。” 大姑娘嘴里嘟囔着: “大雪天还得光着脚板去放哨!” “明天你们就有闪缎靴子穿!”那父亲说。 她们下了楼梯,几秒钟过后,下面的门呯的一声关上了,这说明她们已到了外面。 现在,房子里只剩下马吕斯和容德雷特两口子了,也许还有马吕斯在昏暗中隐隐望见过的、待在一间空屋子门背后的那几个神秘人物。 --------十七 马吕斯的五个法郎的用途-------- 马吕斯认为重上他那了望台上的岗位的时刻已经到来。凭他那种年龄的轻捷劲儿,一眨眼,他便到了那墙上的小孔旁边。 他注视着。 容德雷特住处的内部呈现着一种奇特的景象,马吕斯还看出他刚才发现的那种怪光的来源,在一个起了铜绿的烛台上点了一支蜡烛,但是真正照亮那屋子的并不是蜡烛,而是一个相当大的铁皮炉子里的一满炉煤火,也就是容德雷特大娘在早上准备好的那个炉子,炉子放在壁炉里,煤火的反射光把那屋子照得雪亮,火烧得正旺,炉皮已被烧红,蓝色的火焰在炉里跳跃,使人容易看到容德雷特在皮埃尔-伦巴第街买来的那把钝口凿的形状,它正深深地插在烈火中发红。他还看见门旁角落里有两堆东西,一堆仿佛是铁器,一堆仿佛是绳子,都象是事先安排好,放在那里备用的。对一个不明内幕的人,这一切能使他的思想在一种极其凶险的和一种极为简单的想法之间徘徊。这火光熊熊的窟穴与其说象地狱口,不如说象锻冶房,可是那火光中的容德雷特不象是个铁匠,而是个魔鬼。 炉火的温度是那么高,使桌子上那支蜡烛靠炉子的半边熔了。烛芯在斜面上燃烧。壁炉上放着一个有掩光活门的旧铜灯笼,够得上供给变成卡图什的第欧根尼使用。 铁皮炉放在壁炉膛里几根即将熄灭的焦柴旁边,把它的煤气送进壁炉的烟囱,没有气味散开来。 白洁的月光穿过窗子的玻璃,照着那红光闪耀的穷窟,这对在斗争关口仍然诗情萦绕的马吕斯来说,竟好象是上苍的意图来与人间的噩梦相会。 从那玻璃碎了的窗格里吹进来的阵阵冷气,也有助于驱散煤味并隐蔽那火炉。 我们从前曾谈到过这所戈尔博老屋,读者如果还能回忆起,便会知道容德雷特这兽穴,选来作行凶谋害的场所、犯罪的地点是最恰当不过的。这是巴黎一条最荒僻大路上的一所最孤单的房屋里的那间最靠后的屋子。在这种地方,即使人间不曾有过绑架的暴行,也会有人创造出来的。 整所房子的进深和许多间没人住的空屋子把这兽穴从大路隔离开来,它唯一的窗户又正对着一片被围在砖墙和木栅栏里的大荒地。 容德雷特点燃了他的烟斗,坐在那张捅破了的椅子上吸烟。他的女人在和他低声谈话。 假使马吕斯是古费拉克,就是说,是个能在生活中随时发现笑料的人,见了容德雷特婆娘的模样就一定会忍俊不禁。她头上戴着一顶插满了羽毛的黑帽子,颇象那些参加查理十世祝圣大典的武士们所戴的帽子,在她那条棉线编结的裙子上面扎了一块花花绿绿的方格花纹的特大围巾,脚上穿的是一双男人鞋,也就是这天早上她女儿抱怨过的那双。正是这身打扮曾获得容德雷特的称赞:“好!你换了衣服!你得取得人家的信任,这是完全必要的!” 至于容德雷特本人,他一直没有脱掉白先生给他的那件过分宽大的全新外套,他这身衣服继续保持着大衣与长裤间的对比,也就是古费拉克心目中的所谓诗人的理想。 忽然,容德雷特提高了嗓子: “正是!我想起了。象这种天气,他一定会乘马车来。你把这灯笼点起来,带着它下楼去。你去待在下面的门背后。你一听到车子停下来,便立刻打开门,他上来时,你一路替他照着楼梯和过道,等他走进这屋子,你赶快再下楼去,付了车钱,打发马车回去就是。” “可是钱呢?”那妇人问。 容德雷特搜着自己的裤口袋,给了她一枚值五法郎的硬币。 “这是哪里来的?”她喊道。 容德雷特神气十足地回答: “这是邻居今天早上给的那枚大头。” 他又接着说: “你知道?这儿得有两把椅子才行。” “干什么?” “坐。” 马吕斯感到自己腰里一阵战栗,当他听到容德雷特大娘轻轻松松地回答: “成!我去替你把隔壁人家的那两把找来就是。” 话没说完,她已开了房门,到了过道里。 马吕斯说什么也来不及跳下抽斗柜,再去躲在床底下。 “把蜡烛带去。”容德雷特喊道。 “不用,”她说,“不方便,我有两把椅子要搬。月亮照着呢。” 马吕斯听见容德雷特大娘的笨手在黑暗中摸索他的钥匙。门开了。他惊呆了,只好待在原处不动。 容德雷特大娘进来了。 从天窗透进一道月光,光的两旁是两大片黑影,马吕斯靠着的那堵墙完全在黑影中,因而隐没了他。 容德雷特大娘昂着脑袋,没有瞧见马吕斯,拿起马吕斯仅有的两把椅子走了,房门在她背后呯的一声又关上了。 她回到了那穷窟: “两把椅子在这儿。” “灯笼在那儿,”她丈夫说,“赶快下去。” 她连忙服从。容德雷特独自留下。 他把椅子放在桌子两旁,又把炉火里的钝口凿翻了个身,放了一道旧屏风在壁炉前面,遮住火炉,继又走到那放着一堆绳子的屋角里,弯下腰去,好象在检查什么。马吕斯这才看出他先头认为不成形的那一堆东西,原来是一条做得很好的软梯,结有一级级的木棍和两个挂钩。 这条混在废铁堆中堆在房门后面的软梯,和几件真象是大头铁棒的粗笨工具,早上还没有在容德雷特的屋子里,显然是下午马吕斯外出时,搬来放在那里的。 “这是些铁匠师傅的工具。”马吕斯想。 假使马吕斯在这方面阅历较多,他便会认出在他所谓的铁匠工具中,有某些撬锁撬门和某些能割能砍的工具,两大类盗贼们称之为“小兄弟”和“一扫光”的凶器。 壁炉、桌子和那两把椅子都正对着马吕斯。火炉被遮住了,屋子里只有那支蜡烛的光在照着,桌上或壁炉上的一点点小破烂也都投出高大的黑影。一只缺嘴水罐就遮没半边墙。屋子里的平静使人感到说不出的阴森可怕,感到有什么凶险的事即将发生。 容德雷特已让他的烟斗熄灭掉——思想集中的重要的迹象,并又转回头坐了下来。烛光把他脸上凶横和阴险的曲角突现出来。他时而蹙起眉头,时而急促地张开右手,仿佛是在对自己心中的密谋深算作最后的问答。在一次这样的反复暗自思量的过程中,他忽然拉开桌子的抽屉,把藏在里面的一把尖长厨刀取出来,在自己的指甲上试着刀锋。试过以后,又把那刀子放进抽屉,重行推上。 在马吕斯这方面,他也从背心右边的口袋里取出手枪,把子弹推进了枪膛。 手枪在子弹进膛的时候,发出了一下轻微清脆的声音。 容德雷特惊了一下,从椅子上欠身起来。 “谁呀?”他喊道。 马吕斯屏住呼吸,容德雷特细听了一阵,笑了起来,说道: “我真傻!是这板墙发裂。” 马吕斯仍把手枪捏在手里。 --------十八 马吕斯的两张椅子对面摆着-------- 令人怅惘的钟声忽然从远处传来,震撼着窗上的玻璃。圣美达正敲六点。 容德雷特用脑袋数着钟声,一响一点头。第六响敲过以后,他用手指掐熄了烛芯。 接着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细听过道里的动静,听听走走,走走又听听。他嘴里嘟囔着:“只要他真肯来!”随后他又回到椅子边。 他刚坐下,房门开了。 容德雷特大娘推开房门,自己留在过道里,掩光灯上的一个窟窿眼儿从下面照着她那副满脸堆笑的丑态。 “请进吧,先生。”她说。 “请进,我的恩人。”容德雷特连忙站起来跟着说。 白先生出现了。 他神态安详,使他显得异样地庄严可敬。 他拿四个路易放在桌上。 “法邦杜先生,”他说,“这是给您付房租和应急的。以后我们再说。” “天主保佑您,我的慷慨的恩人!”容德雷特说,随即又连忙走近他女人身边说道: “把马车打发掉!” 她悄悄地退了出去。她丈夫在白先生跟前极尽恭敬殷勤,扶着一把椅子请他坐下。过一会儿,她回来了,在他耳边低声说: “成了。” 从早不断落下的雪已积得那么厚,没人听到马车来,也没人听到马车走。 这时白先生已经坐下。 容德雷特占了白先生对面的那把椅子。 现在,为了对以后的情节能有一个概念,希望读者能从自己心中想象出一个严寒的夜晚,妇女救济院那一带荒凉地段全盖满了雪,在月光中,白得象一幅漫无边际的殓尸巾,稀疏的路灯把那些阴惨惨的大路和长列的黑榆树映成了红色,在周围四分之一法里以内,也许一个行人也没有,戈尔博老屋寂静、黑暗,可怕到了极点,在这老屋里,在这凄凉昏黑的环境中,唯有容德雷特的那间空阔屋子里点着一支蜡烛,两个男人在这穷窟里坐在一张桌子的两旁,白先生神色安详,容德雷特笑容可掬而险恶骇人,他的女人,那头母狼,待在一个屋角里。隔墙背后,隐着马吕斯,他立着不动,不动声色,不漏掉一句话,不漏掉一个动作,眼睛窥察,手捏着枪。 马吕斯只受到鄙视心情的激动,毫不畏怯。他紧捏着枪柄,满怀信心。他心里想道:“这坏蛋,我随时都可以制伏他。” 他还觉得警察已埋伏在左近,等待着约好的信号,准备一齐动手。 此外,他还希望从容德雷特和白先生这次凶险的遭遇中透露出一点消息,使他能够知道他所怀念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