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_TXT-22

袁因凯突如其来的问话愣了下,隐忍着眼眶里打转的泪,点点头,很重。  凯长长舒了口气,又喝了口酒,徐徐说下去。  "我们聊了很久,非常久,几个小时,也算不上聊天,基本上都是她在说,在倾诉,我就是那个听众,这就是我当时扮演的角色。她边喝边说,我边喝边听。屋子里越来越闷,有点儿压抑。几个小时,成百上千句话,每一句都没离开你。她爱你。你就是她的全部。她的心里很苦,比浓盐水还要苦,非常苦。"  袁的泪落了下来,砸在杯口,方才唇贴到的地方,被玻璃壁分开,流在两侧,内和外,很近很近,彼此透明,看得见,却唯独无法挨在一起,感受彼此。  凯把杯子里余下的酒喝光,没有再倒。  "后来,我们不知不觉间喝多了,都喝多了。直到早晨,是服务员的敲门声把我们叫醒的。其间究竟是否发生过什么,我们都不清楚。可是当我们醒来时,我们正紧紧抱在一起,只穿着内衣。"  两人都直直注视着对方,谁都没有一点闪避。  从邻桌蹿过来一个人,狠狠一拳打在凯的眼上。  "林?"  袁吃惊地站起身,林又一拳打在袁的脸上。  3  "姐姐。"  鳗一直没有睡,甚至连一个盹都没有打,丝毫没有困倦的意思,也不知道究竟哪里来的一份支持使她如此。纵然如此,风吹银铃般生动的声音还是让她愣了下。  俏醒来了,光滑的脸蛋上绽放出大而美的笑容,凹着一对儿漂亮的酒窝。一双透亮、明烁的大眼扑闪扑闪着,会说话,说到你的心底,让你不得不在心里由衷赞叹,真美呢!  俏坐起来,笑着说:"姐姐,抱一下好吗?"  鳗坐到床边,张开双臂和俏抱在了一起,手在她的背上轻轻拍着,很轻。  俏一手轻放在鳗的背上,感觉得到她身体的温暖,像她暖色调的装束,另一只手里攥着发簪,锋利的一端指向鳗的后背,在发抖,剧烈发抖,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洁白的小牙齿咬紧下唇,直至有血渗进密实的牙缝。  "姐姐,我真羡慕你。"发簪已在鳗的背后举起蓄力。  "俏,你要干吗!"林正巧进来了,上前一个箭步打掉俏手里的发簪。  跟着林进来的袁一把推开俏,将鳗从床上拉起,护在怀里。  俏疯了一样向他们扑去。  袁扬起大手一个巴掌印向她细嫩的小脸蛋,扇出数米外,嘴角流着血。  "俏!"鳗心疼地过去扶她,被她一把推开,冲了出去。  4  夜。  漆黑如墨。  这是一条没有路灯的夹道。身后有风吹来,像是在追着她的魂魄,穷追不舍。她却丝毫觉察不到一点的惶恐,或是清冷。泪水在脸庞肆意妄为地流着,心里隐隐作痛,却又不知为何会有那么一点解脱的快慰。她傻傻想着,是不是只有在临死之前才会有这样的感觉?或者这就是在告别这个世界前的一小段时间里最好的状态?少了许多的牵挂和记念,走得轻轻松松,快快乐乐,如这风。俏就这样沿着这条漆黑的街向前走着,坦然且淡然,就像一个英勇就义者的视死如归,一路向前。走向黑暗的更深处,或是尽头。  风掠过路旁的树梢,摩挲出沙沙的声响,像蚕在吞食桑叶,让人的灵魂为之悸动。  袁、鳗、凯、林四人从医院追出来,在正门处四下张望,呼喊,没有看见要找的人,也没有听见想听的应答。从医院正门口可以看见分出的三条路,三个男人各选了一条,分头去找,留下鳗在医院门口等情况。  凄迷的钠灯光混迹在渐大的风中,吹在几人的脸上、身上,呼喊声随风飘荡。  医院的偏东侧有个门,他们不知道。  俏走着,步子很轻,像是枯草在随风飘着,孤单的身投不下寂寞的影。  前面是一个废弃已久的厂房,残败的墙垣,锈迹斑斑的铁门,强劲的风吹倒一根立在墙边的木棒,摔出清亮的回响,在这样漆黑的夜。竟然一点也没有影响到俏,似乎不曾发生,或者二者并不同属一个世界。  走着、走着,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走向更深远的黑暗。  关于袁的一切琐碎,唇角的一拉一动,眉眼的一蹙一弛,甚至是他吃煎蛋吃夹馍时狼吞虎咽的样子,举手投足的一踢一甩,一切、一切都在脑海里重新演绎。  泪水依然在流,流湿了一路,流向前方。脸蛋上却浮现出不经意的笑容。脚步慢了下来。有这些,难道不是已经足够了吗?  夜风撩起鳗的乌发,刘海儿散乱垂着,割得视线支离破碎,唇被吹得发干,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外衣,定是很冷,却真的感觉不到。有的,只有急。  看似中学生的一对儿小情侣从身旁走过,女孩儿靠在男孩儿的胳膊上,身上套着宽大的淡蓝色校服,和凯的外套的颜色差不多,迎风鼓着。男孩儿说道:"从医院穿过去吧,走侧门很近的。"女孩儿摇摇头,"不要,太黑了,我怕。"男孩儿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怕,有我呢。"  俏停下来,抬起手拭了下眼泪,笑着呢喃了句:"干吗要这么傻?不是已经很幸福了吗?"在这番景象下,酷似美丽的幽灵在与自己夜话。  转过身,情绪稳定了些。夜风迎面吹来,有泪痕的地方冰冰冷冷,竟生出些许害怕,跨着很大的步子,往回走。  "站住!"  略带哭腔的男声从身后传来,这声音隐隐有些熟悉,像是透过纱窗滤出来的,挡不住。  待鳗找到俏时,俏正衣衫不整地躺在冰凉的地面上。夜色中,仍看得见那眼里明明白白的痛楚与无助。  两个人拥抱在一起。  鳗在俏耳畔轻轻说道:"妹妹,放心,只有姐姐知道。"  第四章断点之后  几天来,每个人都单独生活在各自的空间里,有意无意地避开所有可能甚至是必然出现的交集,互不干涉,彼此相离。似乎所有的纠葛都出现了断点,可断点过后,一切还是要继续的。  1  中午的时候,俏来了书屋,手里托着两杯奶茶,脸上挂着甜美的笑。对于俏的到来,鳗无疑是非常高兴的,在她心里,俏是她的妹妹,好妹妹。  "姐姐,你要哪个,香芋还是草莓?"  鳗招呼她坐下,两人坐到光线最充足的那张桌子旁。俏把双手伸到桌子中央,掌心向上,手指微微弯曲着。鳗的双手也伸过去,勾在她的手指上,两人嘻嘻哈哈笑了好一阵。  俏的脸上始终挂着甜美的笑。"姐姐,我已经想通了。"轻轻咬了咬嘴唇,眼睛活泼地眨动。  鳗轻声问道:"想通什么了?"  俏又眨了几下眼,"和林在一起。"点点头,"嗯,对,就是林。"  听俏这么说,鳗有些吃惊,试探地问道:"你不是喜欢袁的吗?"  俏呵呵笑着说:"袁留给姐姐啊。"  鳗伸手在她的头上搔了搔,此时俏的头发正散披着,没有插簪子,普通的发夹都没有插。"傻丫头,爱情哪有随便留给别人的?"  俏嘿嘿笑笑。  鳗又问:"你不爱袁了?"  俏的笑脸淡了些,沉默了片刻,吐出一个字,很艰难,"爱。"  "那是更爱林喽?"  俏悄悄摇了摇头。  "那是为什么?"  俏抿了抿嘴唇。"我有可能已经不是清白之身了。况且他根本就不爱我,他爱的是姐姐。"  鳗的语速加快了一倍都不止,"可是我爱的不是他啊,你可以争取的啊!再说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只有我们姐妹两个知道。你不相信姐姐?"  "不是的,我相信姐姐。但事情不只是这些。"俏摇着头,垂得很低地摇着。一遍遍重复着,"不只是这些……"  鳗把椅子凑到她身旁,小心问着:"还有其他什么?"  俏把和凯在圣典发生的事大致说了出来。听过之后,鳗的心里绞着难受,那件外套的余味仍在鼻际绕着,无论怎么努力也感受不到那份臆想而生的温存。  2  晚上,鳗回到家,或许说是"住处"更为妥帖。在鳗定义的概念里,家是神圣而被企望拥有的,家所指的远不止是房子,而是人,组成家的家人。  凯的那件浅蓝色外套仍老老实实地躺在她的床上,还是她早晨离开时的样子。这件外套已陪她度过了几个温暖的夜晚,她甚至已习惯了披着这件衣服入眠,因为它是他的,它上面有他的味道,可以给予她莫大且又莫名的吸引、抚慰与踏实。她不得不承认,她已然深深爱上了它或他。  这爱,打个比方说,就像烟鬼恋上蚀其骨、迷其智、烂其脏腑的鸦片一样,即使明知是毒却无法自拔,也不愿逃脱。  把衣服从床上拾起来,走到洗衣机旁,揭开机盖,想要投进去却又停住了手。忙乱地跑到沙发前,将衣服铺展在上面,用力抹平。像是触犯了上苍的信徒在赎罪,进行着赎罪的仪式。  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还有脚步声,在自己的前面,另一间卧室的方向。手上的动作放慢下来,抬起头,吓了一大跳。没有问"你是谁",这人她熟识,再熟识不过。  男子狡黠一笑,缓步向沙发走来。鳗直起身,静静看着,也不言语。  男子坐下来,一条腿搭在另一条上,皮鞋很亮。钥匙扔到了沙发前的茶几上,叮咚一声。拾起遥控器把电视打开,仰躺在沙发上看着。调了几个频道,在体育频道定了下来。  鳗夺过遥控器,关掉,扔到沙发上。  男子又拾起来,打开。  鳗再夺下来,关掉,扔下,更远。  男子把腿撂下,倾着身子去拿遥控器,极其自然地说着:"体育频道,一会儿有比赛!"听起来像是老夫老妻在话家常。  鳗坐下来,挡在他的手与遥控器之间。"你怎么会有钥匙?"  男子摆了下手,意思是,不让看拉倒。把双腿伸展开搭到茶几上,仰躺在沙发上眯缝着眼。  "你怎么会有钥匙?!"  男子挑起一边眼皮,看了看鳗拍在茶几上的手,又闭上。视而不见。  鳗站起身,用脚踢着他的小腿。"放下去!放下去!"  男子哎哟着把腿缩回去。"干吗呀你?气大伤身!一点儿也不会保养!"  鳗追着踢过去,"你怎么有钥匙?!快说!"  男子以屁股为轴心,在沙发上旋转着。"我说我说,我说还不行吗?别踢了啊!疼!"  鳗气呼呼坐下来,怒目而视。  男子用手指在茶几上敲了敲,"这个钥匙当时忘记留下了,前几天收拾东西时无意间发现的。准备给你送来,顺便来看看你,哪知你连锁都没换?就进来睡了一觉。"  鳗讽刺地笑笑,"你会收拾东西?笑话!"  "我来这边工作,不收拾也不行啊!总不能挑一套最帅的衣服穿就老是不换吧。"  "来这边工作?"鳗的两条细长的眉毛弯了弯。  "对,在朗华。"  "朗华?闻名全国的那个大企业?就你?"  鳗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从内心里还是肯定他的才华的,超凡的才华。  男子点点头,站起身。沉沉地说:"希望--我们还是朋友。"转身朝门口走了去。  鳗起身,看着他向门口晃动的身影,还是老样子,玩世不恭,很潇洒。  男子缓缓停下来,转过身,嘴角勾出一丝浅却极具魅力的笑。"对了,那件休闲装很不错,做工精良,相信它的主人也一定不错,只可惜……浅蓝色,不是你喜欢的,太冷。"  鳗低头看了眼那衣服,再抬起头,门已被男子轻轻关严。  3  深夜。  辗转反侧无以成眠,起身将窗帘拉开。月亮很亮,也很圆。向外面眺去,一对儿男女彼此望着,神色暧昧,看得出,不是夫妇。转过头,有影子倒在地板上和床上,折着。自嘲地笑笑,这就是所说的形影相吊?  躺回床上,把那件外套往上拉了拉,依然有那份能使之沉迷的味道,一直沉到了心底。  想沉沉睡去,换了几个睡姿还是没能睡着。脑子里乱乱的,越来越乱,乱成了麻。凯、他?究竟是谁在占据着她的思维不肯放松?鳗自己也说不清楚。努努嘴,侧过身子,面向月光投来的方向,看过去。月圆了再缺,缺了又圆。多少年,多少人就在这圆圆缺缺中变化着呢。  鳗的意识里渐渐现出些混沌的趋势,有些困意。  关于他,他与她在所有事之前的一切,一一浮现、复演。  4  出现在鳗家里的那个男子叫轩,鳗的初恋。  鳗大学时是艺术生,学的是美术专业,天生一颗敏感的心,对色彩,一如对情感。  在一次全国性的时装设计大赛中,她以业余选手的身份参与了设计并自己走秀。红、橙、黄相搭配,一身温暖的色调,在众多清冷艳丽的女子中脱颖而出,赢得了设计及走台双重大奖。而这次大赛的唯一评委就是他,轩。  彼时,轩已是名声大振的服装设计师,有不少小有名气的模特都以能穿上他亲手设计的服装走台为最大梦想。他为人清高,永远不会被利益驱使的那种人。  关于他,还曾有过一段非同凡响的传奇经历。  在一次大规模的颁奖典礼上,活动最大的赞助商对他指指点点,大为不满。原因是傍着赞助商的那个刁蛮女模特指名要穿着他设计的衣服上台走秀,更关键的是那件衣服刚刚穿上看着还好,很淑女,淑女到保守的程度,可在T形台上走起来效果就大不相同了。胸部、臀部随着步子迈开的节奏绽开一朵朵夺目的粉红色花朵,一片片雪白细嫩的肌肤从花瓣间袒露在众人面前。那个赞助商一面怒视着一脸得意的轩一面点头称赞:"美啊,的确是美!"  一位来自时装之都巴黎的著名老时装设计师眼含热泪走到轩面前,深深给他鞠了一躬。无比恳切外加万分激动地说了一串话。只可惜他一句也没听懂。不用说法语了,英语他也听不明白。无奈只好一个劲儿地跟着鞠躬。老设计师见他如此谦虚,越鞠越痛快。整个颁奖台就这样沦为了他们俩鞠躬比赛专场了。憋了很久的轩的助手趴他耳边说--"那老家伙说你是全世界服装设计的天才,他代表整个巴黎时装界向你致敬!"这时才算是平息了这场累人的活计。当时这个典礼在全国多个电台、电视台都有直播,转播。国外的也有几个。英明神武的主持人对此大肆胡扯,把无意制造出谦虚谨慎假象的轩夸得跟个圣人似的,一时间名声大噪。  鳗和轩的情感最初发生于鳗获奖的那场比赛。令轩一见如故的不仅是鳗的那一套暖色调的行头,更是暖暖的感觉,这感觉不是那衣服能给的,而是人,具有独特气质的人,鳗。本以为一见钟情式的情感冲动也就仅仅限于这一见钟情了。令轩更没想到的是,当他从"鞠躬事件"现场走出来时,收到了鳗发来的短信--你是不是听不懂法语?  轩和鳗的恋情受到了无数人的羡慕,还有嫉妒。那时候的鳗是典型的摩登女郎,又有才华,追求她的男生几乎挤满了整条文化路。而追求轩的更是不计其数。两个风口浪尖上的人结合在一起,引起轩然大波也不为怪。  那时,允许在校大学生结婚的政策在他们那里还没有得到正式执行,但社会上却已有了不少相关的传言。鳗想和轩在一起,想和他结婚,且迫不及待。因为只有那样她才能够感觉到踏实,也好让他平原走马一样的心收回来。她可不想自己的恋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花花公子。于是,她毅然递交了退学申请,没有同任何人商量,包括他。  回国后,那位老服装设计师还在当地某权威时装刊物上发了篇关于轩和鳗的文章。称他们的结合是两人艺术细胞的绝佳匹配。  可是,事实上,他们并没有真正结合。  如鳗所担心的那样,轩是一匹难驯的良驹,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真正留住他的人和心。他去了法国巴黎--饮誉全球的时装之都。鳗是通过越洋长途得知这个消息的,那时他已在法国。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轩去法国不是为了深造,更不是去找那个老头儿,而是去玩。几乎玩遍了法国可以玩的地方,只要可以玩,不求好玩,玩了整整一年的时间。  一年里,鳗的思念与日俱增。飞去了巴黎一次,但没有找到他。她问他在哪里,他的回答只有四个字--行踪不定!  离开时孤身一人,回来时亦然。  从法国回来,鳗感觉到了真真切切的空虚,开始用无休止的化妆来打发自己无聊的时光。她常常会想,女人发起疯来真的这么可怕?  轩的电话越来越少。鳗的空虚感越来越深,妆越化越浓。她开始研究香水、香料,甚至到了痴迷的地步。那段时间,她的性格变得异常暴烈,身边不再有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和家里人几乎断绝了关系。她喜欢浓烈的香水,最喜欢法国的兰蔻梦魅。至于香料她更是挑剔,只喜欢天然的,对人工的嗤之以鼻。终日沉浸在浓重的香气中,借以麻痹自己的心,心里的疼。到了晚上,或在附近的酒吧买醉,或在房间里喝得天旋地转。  那些日子,她孤独,空虚,寂寞,痛苦到了极点。  除了这些,她还在盼着,夜以继日地盼着,盼着有那么一天,轩能够出现在门前。  二十三岁的年华,做好了孤独终老的心理准备,这份情怎容评说?  一年后,轩回来了。  鳗拉开房门,轩这张久违的面孔终于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不顾自己此时的蓬头乱发,跳起来拥了上去。  "你好!"蹩脚的中文,来自一位金发碧眼的法国女郎,年龄明显比她大,比轩也大。  轩没有给她任何解释。实际上,他也没有解释的必要。因为,从最初,他就不曾给鳗承诺过什么。或许他曾想,但他了解自己,没敢。  相对于任何一个女人,任何一份爱,轩更倾心于自己的不羁。  一个同学曾问起鳗关于轩的事。她们说对于她和他之间的事她们很好奇。鳗竟笑着给出了这样的解释:"轩,艺术上的疯子,情感上的君子。"  鳗没有像绝大多数人想象的那样就此垮掉。在极短的时间内恢复了在所有事发生之前的状态,除了她在那所学校里进进出出。此时,她曾经的同学也都已毕业,分布在东南西北,少有联系。  再后来,她盘下了A大对面卖油条豆浆的小店,也就是幽酩书屋的前身。  所谓情感,鳗已不再多想。她的态度就是没有态度。  经历了那么多,许多事依旧没有发生丝毫的改变,比如她喜欢暖色调,没有来由地喜欢。  直到在圣典偶遇凯的那天,那瞬,一切就此改变。  轩竟依然记得她的暖色。  浅蓝的冷色竟也能生出如许的温暖?  第五章无题爱  当一个女人遭遇了来势汹涌到不可抗拒程度的爱,恐怕她也只有举手投降这一种选择了。问题是,令其投降的,是这份爱,还是那不可抗拒的汹涌来势呢?  1  袁从学校超市里搬来了几大包卫生纸,从寝室楼下开始一卷卷滚开,在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上"鳗,我爱你!"吸引来了不少人。立在一旁帮忙扛大包卫生纸的毅红着脸向围观的同学解释--"行为艺术!行为艺术!"  洁白的卫生纸上写满了"鳗,我爱你!"绕着学校转了多半圈,终于绕出了校门。一路上,围观者越来越多。袁的胳膊酸得要命,换作另只手写,写得依然那么漂亮,引来几个女生疯狂地尖叫。脑门儿上汗珠滚动。纸团一路滚来,滚过马路,直接向幽酩书屋的方向滚去。  鳗站在门口,神色茫然。看着袁认真地写着,滚着纸团,汗珠密实得连成了片,脸上却看不出半点疲惫。再看那一路滚来的卫生纸,似圣洁的哈达,纤尘不染,无比神圣。  几辆出租车停在卫生纸的两侧,不敢从上面驶过去。向来暴躁的司机师傅定是以为这是在进行着什么神秘的仪式,冒犯不得。  卫生纸一路铺展,已临近幽酩书屋。  腰酸背痛的毅把口袋里的MP3取出来,又将坠在胳膊上的一对儿小音响摆在地面上,连接接口,调到最大的音量。  是薛之谦的《认真的雪》。  "夜深人静/那是爱情/偷偷地控制着我的心/提醒我爱你要随时待命……"  袁写下最后一个"鳗,我爱你!"起身,走向鳗。暖暖地说:"鳗,让我爱你!"  "音乐安静还是爱情啊/一步一步吞噬着我的心/爱上你我失去了我自己……"  鳗傻傻地站在那里,看着他。  "答应他!答应他!"围观的众人齐声高呼,"答应他!答应他!"  "爱得那么深爱得那么认真/可还是听见了你说不可能/已经十几年没下雪的上海突然飘雪/就在你说了分手的瞬间……"  鳗的泪水倏地落了下来。张开双臂扑了上去。  "雪下得那么深下得那么认真/倒映出我躺在雪中的伤痕/我并不在乎自己究竟多伤痕累累/可我在乎今后你有谁陪……"  众人随着MP3里的乐曲一同唱了起来。  "爱得那么认真比谁都认真/可最后还是只剩我一个人/漫天风雪请别再把我的眼泪擦去/毕竟那是我最爱的女人/毕竟我曾是她深爱的人……"  2  袁带着鳗玩遍了这座城市所有好玩的地方,没落下一处,只要他去过,哪怕只是他听说过的。  巨大的摩天轮从天而降,尖厉刺耳的惊叫随风四起。鳗紧紧拉着袁的手,从他的掌心摄取急需的温度。用不着借惊慌失措的喊叫来排遣心中潜存的畏怕,这温度足够。  彼此扶持着登上城郊那座风景秀丽的矮山,在山顶起灶生火,饱饱野餐了一顿过后,彼此依偎着,看那将落的夕阳,如血的光芒铺展在他们脸上,焕发着生命的颜色。袁靠近鳗的耳边悄悄说:"我们会携着彼此的手一步步走向山的那头,走到地老天荒,像这太阳,一点点老成夕阳。"鳗甜美地点头:"嗯。"他们依偎着坐在一起,整整一夜。山风很弱,来时准备的帐篷都没派上用场。就这样依偎在星空下,说着悄悄话。他把外套披到她的肩上。夜晚,看不清外套的颜色,能知道的,可以御寒。  去海滨游泳,鳗熟习水性,袁却天生畏水。袁一次次下水,却一次次喝着又咸又苦的海水。劝他不要下了,他却执意把这份勇敢进行下去,只为陪着她。回来的路上,他的肚子已喝得鼓鼓的,钻进路旁的灌木方便了好几次。  一起到路边摊吃小吃,烤肉串。邻桌的几个醉酒的小混混对她指指点点,他怒不可遏,拾起瓶子就要过去。她拉住他,"别闹事,我们走就是了。"他不情愿地松开手,随她。  去A大篮球场打球,没有叫任何人,只他和她,他们俩。她打得非常好,很有运动细胞。她原本认为他会打得更好。哪知他打得烂到了没有再烂下去的地步。原来,他并不喜欢打篮球,对篮球杂志自然也无任何情趣可言,当初的那本只是他临时想出来的媒介罢了。  偷偷潜入果林里偷苹果,他笨手笨脚地从树上摔下来,被看园子的大伯逮了个现形。她央求了五百多遍,又交了一百余倍的罚款算是了事。  这些日子,她很幸福,很满足。  3  "袁,你小子原来是朗华的太子啊!行啊,藏得够深的嘛!"  毅的话先是让袁愣了下,把手里的旅行包放下。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毅咧着嘴笑笑,"这么严肃干吗?又不是什么坏事。"  林在一旁说道:"你父亲上午来过,找你。"  "不是让他不要来学校的嘛!"袁踢了旅行包一脚,不满的情绪直线上升。"这人怎么这么不守信用?"  林又说:"他说你的电话打不通,一直关机,又不知道咱们寝室的号码,就急着来找你了。"  "那你们怎么说?"  林从凳子上起来,拿着木梳拢着脑袋上的几根短发。"我们还能怎么说?实话实说呗!"  袁坐下来,摸来小镜子在脸上照了照。黑了一圈。"咦,对了,你们怎么知道他是朗华的老总?他自己说的?"  毅摆弄着臭脚丫子说:"这还用说吗?电视电台、大报小报争先恐后地报道,朗华的一点风吹草动对于全市都可能是天大的影响。你老爸那张脸可绝对是公众面孔。全市几百万男女老少有几个不认识的?"  林对着镜子满意地笑笑,"兄弟,好好歇着吧,累成这样儿。我得出去了。"  袁抬头随口问了句,"干吗去?"  毅已抠脚丫子完毕,边套同样臭气熏天的已经黑了的白袜子边叹道:"约会呗!"  "约会?"袁的脸上溜出喜色。  林嘿嘿一笑,"俏该等急了,走了,回头见。"  4  俏怀里抱着几本英语四级复习资料等在楼下,双手在胸前环着。见林下来,笑嘻嘻走上去,又停住,嘟着嘴,"怎么又没拿复习资料啊?"  林歪着脑袋挠挠头,"呵呵,呵呵。"  "傻笑什么呢,走吧,去占位置,咱们看一份吧!"  两人有说有笑地向自习室走去。  俏笑着建议道:"林,袁和鳗姐姐他们两个,我和你我们两个,咱们四个人找个时间聚一聚,出去玩玩,好不好?"  "好啊!当然好了!"林的兴奋情绪只持续了几秒就渐渐低落了下来。点着头,也没多说什么。俏知道,林是心疼钱。不是他小气,而是家里的经济条件实在不怎么样。腾出一只胳膊,环在林的胳膊上,笑嘻嘻地说:"咱们去城南公园好不好?我特喜欢那儿!"  城南公园是这座城市里唯一一处免费对外开放的可以去凑合着玩的地方,从学校门口搭乘250路就能到公园正门。  林欣慰却不无寒酸地笑笑,没有说话。他是怕被她听出话语中的颤抖。俏的小小心思,他又怎能不清楚?  少女的秘密,一旦分享了,随之便多了一份保守的责任。也许还要承担不可料定的责怨与误解。无论这份分享是出于有意还是无意,主动抑或是被动。�刊(suspendu)。”“sus③是多余的。”吉诺曼先生指出说。象这一类的谈话使他获得地位。  ①瓦罗亚(Valois),法国卡佩王室的一支。  ②勃兰登堡(Brandebourg),日耳曼帝国选侯之一,普鲁士王国的臣属。  ③suspendu(暂时停刊)去掉词头成pendu(处绞刑)。  波旁王室回国周年纪念日举行了一次大弥撒,他望见塔列朗先生走过,说道:“恶大人阁下到了。”  吉诺曼经常由他的女儿陪着同来,当时他的女儿年过四十,倒象一个五十岁的人,陪他同来的还有一个七岁的小男孩,白净,红嫩,生就一双笑眯眯肯和人亲近的眼睛,他一走进客厅,总听见在座的人围着他齐声赞叹:“他多么漂亮!真可惜!可怜的孩子!”这孩子就是我们先头提到过的那个。大家称他为“可怜的孩子”,因为他的父亲是“一个卢瓦尔①的匪徒”。  ①卢瓦尔(Loire),法国中部偏东之省。  这位卢瓦尔的匪徒是吉诺曼先生的女婿,我们在前面也已提到过,也就是吉诺曼先生所谓的“他的家丑”。    --------二 当年的一个红鬼--------  当年如果有人经过小城韦尔农,走到那座宏大壮丽的石桥上去游玩(那座桥也许不久将被一道丑恶不堪的铁索桥所替代),立在桥栏边往下望去,便会看到一个五十左右的男子,戴一顶鸭舌帽,穿一身粗呢褂裤,衣衿上缝着一条泛黄的红丝带,脚上穿的是木鞋,他皮肤焦黄,脸黝黑,头发花白,一条又阔又长的刀痕从额头直到脸颊,弯腰,曲背,未老先衰,几乎整天拿着一把平头铲和一把修枝刀在一个小院里踱来踱去。在塞纳河左岸桥头一带,全是那种院子,每一个都有墙隔开,顺着河边排列,象一长条土台,全都种满花木,非常悦目,如果园子再大一点,就可以叫做花园,再小一点,那就是花畦了。那些院落,全是一端临河,一端有所房子的。我们先头说的那个穿短褂和木鞋的人,在一八一七年前后,便住在这些院子中最窄的一个,这些房屋中最简陋的一所里。他独自一人住在那里,孤独沉默,贫苦无依,有一个既不老又不年轻,不美又不丑,既不是农民又不是市民的妇人帮他干活。他称作花园的那一小块地,由于他种的花的艳丽,已在那小城里出了名。种花是他的工作。  由于坚持工作,遇事留意,勤于灌溉,他居然能继造物主之后,培植出几种似乎已被大地遗忘了的郁金香和大丽菊。他能别出心裁,他沤小绿肥来培植一些稀有珍贵的美洲的和中国的灌木,在这方面他超过了苏兰日·波丹。夏季天刚亮,他已到了畦埂上,插着,修着,薅着,浇着,带着慈祥、抑郁、和蔼的神气,在他的那些花中间来往奔忙,有时又停下不动,若有所思地捱上几个钟头,听着树上一只小鸟的歌唱或别人家里一个小孩的咿呀,或呆望着草尖上一滴被日光照得象钻石一样的露珠。他的饮食非常清淡,喝奶的时候多于喝酒。淘气的孩子可以使他听从,他的女仆也常骂他。他简直胆小到好象不敢见人似的,他很少出门,除了那些敲他玻璃窗的穷人和他的神甫之外,谁也不见。他的神甫叫马白夫,一个老好人。可是,如果有些本城或外来的人,无论是谁,想要见识见识他的郁金香和玫瑰,走来拉动他那小屋的门铃时,他就笑盈盈地走去开门。这就是那个卢瓦尔的匪徒了。  假使有人,在那同一时期,读了各种战争回忆录、各种传记、《通报》和大军战报,他就会被一个不时出现的名字所打动,那名字是乔治·彭眉胥。这彭眉胥在很年轻时便已是圣东日联队里的士兵。革命爆发了。圣东日联队编入了莱茵方面军。君主时代的旧联队是以省名为队名的,君主制被废除后依然照旧,到一七九四年才统一编制。彭眉胥在斯比尔、沃尔姆斯、诺伊施塔特、土尔克海姆、阿尔蔡、美因茨等地作过战,在美因茨一役,他是乌沙尔殿后部队二百人中的一个。他和其他十一个人,在安德纳赫的古垒后面阻击了赫斯亲王的全部人马,直到敌人的炮火打出一条从墙垛到斜堤的缺口,大队敌兵压来后他才退却。他在克莱贝尔部下到过马尔什安,并在蒙巴利塞尔一战中被铳子打伤了胳膊。随后,他转到了意大利前线,他是和茹贝尔保卫坦达谷的那三十个卫队之一。由于那次战功,茹贝尔升了准将,彭眉胥升了中尉。在洛迪那天,波拿巴望见贝尔蒂埃在炮火中东奔西突,夸他既是炮兵又是骑兵又是卫队,当时彭眉胥便在贝尔蒂埃的身旁。他在诺维亲眼见到他的老长官茹贝尔将军在举起马刀高呼“前进!”时倒了下去。在那次战役里,由于军事需要,他领着他的步兵连从热那亚乘着一只帆船到不知道哪一个小港口去,中途遇见了七八艘英国帆船。那位热那亚船长打算把炮沉到海里,让士兵们藏在中舱,伪装成商船暗地溜走。彭眉胥却把三色旗系在绳上,升上旗杆,冒着不列颠舰队的炮火扬长而过。驶过二十海里后,他的胆量更大了,他用他的帆船攻打一艘运送部队去西西里的英国大运输舰,并且俘虏了那艘满载人马直至舱口的敌船。一八○五年,他隶属于马莱尔师部,从斐迪南大公手里夺下了贡茨堡。在威廷根,他冒着冰雹般的枪弹双手抱起那位受了致命伤的第九龙骑队队长莫伯蒂上校。他曾在奥斯特里茨参加了那次英勇的冒着敌人炮火前进的梯形队伍。俄皇禁卫军骑兵队践踏第四大队的一营步兵时,彭眉胥也参加了那次反攻,并且击溃了那批禁卫军。皇上给了他十字勋章。彭眉胥,一次又一次,在曼图亚看见维尔姆泽被俘,在亚历山大看见梅拉斯被俘,在乌尔姆看见麦克被俘。他也参加了在莫蒂埃指挥下攻占汉堡的大军第八兵团。随后,他改隶第五十五大队,也就是旧时的佛兰德联队。英勇的队长路易·雨果,本书作者的叔父,在艾劳的一个坟场里,独自领着他连部的八十三个人,面对着敌军的全力猛攻,支持了两个小时,当时彭眉胥也在场。他是活着离开那坟场的三个人中的一个。弗里德兰,他也在。随后,他见过莫斯科,随后,又见过别列津纳,随后,卢岑、包岑、德累斯顿、瓦朔、莱比锡和格兰豪森峡道;随后,蒙米赖、沙多·蒂埃里、克拉昂、马恩河岸、埃纳河岸以及拉昂的惊险局面。在阿尔内勒狄克,他是骑兵队长,他用马刀砍翻了六个哥萨克人,并且救了,不是他的将军,而是他的班长。正是在那一次,他被人砍到血肉模糊,仅仅从他的左臂上,便取出了二十七块碎骨。巴黎投降的前八天,他和一个伙伴对调了职务,参加了骑兵队伍。他有旧时代所说的那种“双面手”,也就是说当兵,他有使刀枪的本领,当官,也一样有指挥步兵营或骑兵队的才干。某些特别兵种,比方说,那种既是骑兵又是步兵的龙骑兵,便是由这种军事教育精心培养出来的。他随着拿破仑到了厄尔巴岛。滑铁卢战争中,他在杜布瓦旅当铁甲骑兵队队长。夺得吕内堡营军旗的便是他。他把那面旗子夺来丢在皇上的跟前。他浑身是血。他在拔旗时,劈面砍来一刀,正砍着他的脸。皇上,心里喜悦,对他喊道:“升你为上校,封你为男爵,奖你第四级荣誉勋章!”彭眉胥回答说:“陛下,我代表我那成为寡妇的妻子感谢您。”一个钟点过后他倒在奥安的山沟里。我们现在要问:这乔治·彭眉胥究竟是什么人?他正是那卢瓦尔的匪徒。  关于他的历史,我们从前已经见了一些。滑铁卢战争过后,彭眉胥,我们记得,被人从奥安的那条凹路里救了出来,他居然回到了部队,从一个战地急救站转到另一个战地急救站,最后到了卢瓦尔营地。  王朝复辟以后,他被编在半薪人员里,继又被送到韦尔农去休养,就是说,去受监视。国王路易十八对百日时期发生的一切都加以否认,因而对他领受第四级荣誉勋章的资格、他的上校衔、他的男爵爵位一概不予承认。在他这面却绝不放弃一次机会去签署“上校男爵彭眉胥”。他只有一套旧的蓝制服,上街时他老佩上那颗代表第四级荣誉勋位的小玫瑰纽。检察官托人去警告他,说法院可能要追究他“擅自佩带荣誉勋章的不法行为”。当这通知由一个非正式的中间人转达给他时,彭眉胥带着苦笑回答:“我一点也不了解究竟是我听不懂法语,还是您不在说法语,事实是我听不懂您的话。”接着,他天天带上那小玫瑰纽上街,一连跑了八天。没有人敢惹他。军政部和省总指挥官写过两三次信给他,信封上写着“彭眉胥队长先生”。他把那些信全都原封不拆退了回去。与此同时,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上也用同样的办法对待那些由贵人赫德森·洛①送给“波拿巴将军”的信件。在彭眉胥的嘴里——请允许我们这样说——竟有了和他皇上同样的唾沫。  ①赫德森·洛(HadsonLowe,1769—1844),监视拿破仑的英国总督。  从前在罗马也有过一些被俘虏的迦太基士兵,拒绝向弗拉米尼努斯①致敬,他们多少有点汉尼拔的精神。  ①弗拉米尼努斯(Flaminius,约前228—174),罗马统帅和执政官(前198),在第二次马其顿战争中(前200—197)中为罗马军队指挥官。  一天早晨,他在韦尔农的街上遇见了那个检察官,他走到他面前问他:“检察官先生,我脸上老挂着这条刀伤,这不碍事吧?”  他除了那份极微薄的骑兵队队长的半薪之外,什么都没有。他在韦尔农租下他可能找到的一所最小的房子。独自一人住在那里,他的生活方式是我们先头已经见到过的。在帝国时期,他趁着战争暂息的空儿,和吉诺曼姑娘结了婚。那位老绅士,心里愤恨,却又只好同意,他叹着气说:“最高贵的人家也不得不低下头来。”彭眉胥太太是个有教养、难逢难遇的妇人,配得上她的丈夫,从任何方面说,都是教人敬慕的,可她在一八一五年死了,丢下一个孩子。这孩子是上校在孤寂中的欢乐,但是那个外祖父蛮不讲理地要把他的外孙领去,口口声声说,如果不把那孩子送交给他,他便不让他继承遗产。父亲为了孩子的利益只好让步,爱子被夺以后,他便把心寄托在花木上。  其他的一切,他也都放弃了,既不活动,也无密谋。他把自己的心剖成两半,一半交给地目前所做的这种怡情悦性的营生,一半交给他从前干过的那些轰轰烈烈的事业。他把时间消磨在对一朵石竹的希望或对奥斯特里茨的回忆上。  吉诺曼先生和他的女婿毫无来往。那上校在他的心目中是个“匪徒”,而他在上校的眼里则是个“蠢才”。吉诺曼先生平日谈话从来不提上校,除非要讥诮他的“男爵爵位”才有时影射一两句。他们已经明确约定,彭眉胥永远不得探望他的儿子,否则就要把那孩子撵走,取消他的财产承继权,送还给父亲。对吉诺曼一家人来说,彭眉胥是个得瘟病的人。他们要按照他们的办法来教养那孩子。上校接受那样的条件也许错了,但是他谨守诺言,认为牺牲他个人不算什么,那样做还是对的。吉诺曼本人的财产不多,吉诺曼大姑娘的财产却很可观。那位没有出阁的姑奶奶从她母亲的娘家承继了大宗产业,她妹子的儿子自然是她的继承人了。  这孩子叫马吕斯,他知道自己有个父亲,此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谁也不在他面前多话。可是在他外祖父领着他去的那些地方,低声的交谈,隐晦的词句,眨眼的神气,终于使那孩子心里有所领悟,有所认识,并且,由于一种潜移默化的作用,他也自然而然地把他常见的那种环境里的观点和意见变为自己所固有的了,久而久之,他一想到父亲,便感到羞惭苦闷。  当他在那种环境中渐渐成长时,那位上校,每隔两三个月,总要偷偷地、好象一个擅离指定住处的罪犯似的溜到巴黎来一次,趁着吉诺曼姑奶奶领着马吕斯去望弥撒时,他也溜去待在圣稣尔比斯教堂里。他躲在一根石柱后面,心惊胆战,唯恐那位姑奶奶回转头来,所以不动也不敢呼吸,眼睛盯着那孩子。一个脸上挂着刀痕的铁汉竟能害怕那样一个老姑娘。  正因为那样,他才和韦尔农的本堂神甫,马白夫神甫有了交情。  这位好好神甫是圣稣尔比斯教堂一位理财神甫的兄弟。理财神甫多次瞥见那人老觑着那孩子,脸上一道刀痕,眼里一眶眼泪。看神气,那人象个好男子,哭起来却又象个妇人,理财神甫见了,十分诧异。从此那人的面貌便印在他心里。一天,他到韦尔农去探望他的兄弟,走到桥上,遇见了彭眉胥上校,便认出他正好是圣稣尔比斯的那个人。理财神甫向本堂神甫谈起这件事,并且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同去访问了上校。这之后就经常往来了。起初上校还不大肯说,后来也就无所不谈了,本堂神甫和理财神甫终于知道了全部事实,看清彭眉胥是怎样为了孩子的前程而牺牲自己的幸福。从此以后,本堂神甫对他特别尊敬,特别友好,上校对本堂神甫也引为知己。一个老神甫和一个老战士,只要彼此都诚恳善良,原是最容易情投意合成为莫逆之交的。他们在骨子里原是一体。一个献身于下方的祖国,一个献身于上界的天堂,其他的不同点就没有了。  马吕斯每年写两封信给他的父亲,元旦和圣乔治节①,那种信也只是为了应应景儿,由他姨母不知从什么尺牍里抄来口授的,这是吉诺曼先生唯一肯通融的地方。他父亲回信,却是满纸慈爱,外祖父收下便往衣袋里一塞,从来不看。  ①圣乔治(Saint Georges,3—4世纪),相传为古代基督教殉教者,原为军人。彭眉胥是军人,故重视圣乔治节,节日在四月二十三日。    --------三 愿尔等息怨解冤--------  T.夫人的客厅是马吕斯对世界的全部认识。那是唯一可以让他窥察人生的洞口。那洞是阴暗的,对他来说,从缝隙里来的寒气多于暖气,暗影多于光明。那孩子,在初进入这怪社会时还是欢乐开朗的,但不久后便郁闷起来了,和他年龄尤其不相称的是阴沉起来了。他被包围在那些威严怪诞的人中,心情严肃而惊讶地望着他的四周,而四周的一切合在一起又增加了他心中的惶惑。在T.夫人的客厅里有些年高德劭的贵妇人,有叫马坦①的,有叫挪亚②的,有叫利未斯而被称为利未③的,也有叫康比而被称为康比兹④的。那些矜庄古老的面孔,出自远代典籍的名字,在那孩子的脑子里和所背诵的《旧约》搅浑了,那些老妇人围绕着一炉即将熄灭的火,团团坐在绿纱罩的灯光下,面目若隐若显,神态冷峻,头发斑白或全白,身上拖着另一个时代的长裙袍,每件颜色都是阴森惨淡的,她们偶然从沉寂中说出一两句既庄严又峻刻的话;那时,小马吕斯惊慌失措瞪着眼望着她们,以为自己看见的不是妇人,而是一些古圣先贤,不是现实的人,而是鬼影。  ①马坦(Mathan),《圣经·列王纪下》十一章中亚他利雅崇信的巴力神之祭司。  ②挪亚(Noé),乘方舟避洪水的人类远祖。  ③利未(Lévi),以色列人利未族的族长。  ④康比兹(Cambyse),公元前六世纪的波斯王。  在那些鬼影中还有着好几个教士和贵族,也经常出现在那古老的客厅里,一个是沙斯内侯爷,德·贝里夫人①的功德秘书②;一个是以笔名查理-安东尼发表单韵抒情诗的瓦洛利子爵;一个是波弗尔蒙王爷,相当年轻,头发却已花白,带一个漂亮、聪明、袒胸露背、穿一身金丝绦镶边的朱红丝绒袍的女人,这使那堆黑影里的人为之惴惴不安;一个是德·柯利阿利·德斯比努兹侯爷,是法兰西最善于掌握礼节分寸的人;一个是德·阿芒德尔伯爵,一个下巴圆嘟嘟的老好人;还有一个是德·波尔·德·吉骑士,卢浮宫图书馆,即所谓国王阅览室的老主顾。德·波尔·德·吉先生,年纪不大,人却老了,秃顶,他追述在一七九三年十六岁时,被当作顽固分子关在苦役牢里,和一个八十岁的老头米尔波瓦的主教锁在一起,那主教也是个顽固分子,不过主教的罪名是拒绝宣誓③,而他本人的则是逃避兵役。当时是在土伦。他们的任务是夜晚到断头台上去收拾那些在白天处决的尸体和人头。他们把那些血淋淋的尸首驮在背上,他们的红帽子——苦役犯所戴的红帽子——后面有块血壳,早上干天黑后又潮了。这一类的悲惨故事在T.夫人的客厅里是层出不穷的,他们并且在不断咒骂马拉以后,更进而鼓掌称颂特雷斯达荣。有几个怪诞不经的议员常在那里打惠斯特④,迪波尔·德·沙拉尔先生,勒马尚·德·戈米古先生,还有个以起哄著名的右派,柯尔内-唐古尔先生。钦命法官德·费雷特穿着一条短裤,露着一双瘦腿,有时在去塔列朗先生家时路过此地,也到那客厅里走走。他是阿图瓦伯爵的冶游之交,他不象亚里斯多德那样对康巴斯白⑤屈膝承欢,而是反过来叫吉玛尔蛇行匍伏,使千秋万代的人都知道有一个钦命法官替千百年前的一个哲人出了口气。  ①德·贝里(de Berry),公爵夫人,路易十八的侄媳。  ②功德秘书,在公爵府里管理救济捐助等事的人。  ③当时的革命政府曾勒令教士宣誓遵守宪法。  ④惠斯特(whist),一种纸牌游戏。  ⑤康巴斯白(Campaspe),亚历山大的宠姬。  至于教士,一个是哈尔马神甫,和他合编《雷霆》的拉洛兹先生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谁没有五十岁?除了那些嘴上没毛的!”一个是勒都尔纳尔神甫,御前宣道士;一个是弗来西努神甫,当时他既不是伯爵,也不是主教,也不是大臣,也不是世卿,他只穿一件旧道袍,并还缺几个纽扣;还有一个是克拉弗南神甫,圣日耳曼·代·勃雷的本堂神甫;另外还有教皇的一个使臣,当时叫做马西主教的那个尼西比大主教,日后才称红衣主教,他以那个多愁的长鼻子著名;另外还有一个主教大人,他的头衔是这样的:巴尔米埃利,内廷紫衣教官,圣廷七机要秘书之一,利比里亚大教堂的议事司铎,圣人的辩护士,这是和谥圣①有关的,几乎就是天堂部门的评审官;最后还有两个红衣主教,德·拉吕泽尔纳先生和德·克雷蒙-东纳先生。德·拉吕泽尔纳红衣主教先生是个作家,几年后曾有和夏多勃里昂同样为《保守》定稿的荣誉;德·克雷蒙-东纳先生是图卢兹的大主教,他常到巴黎他侄儿德·东纳侯爷家里来休假,他那侄儿当过海军及陆军大臣。德·克雷蒙-东纳红衣主教是一个快乐的小老头儿,常把他的道袍下摆掀起扎在腰里,露出下面的红袜子,他的特点是痛恨百科全书和酷爱打弹子。德·克雷蒙-东纳的宅子在夫人街,当年,每当夏季夜晚,打那地方走过的人常会停下来听那些弹子相撞的声音和那红衣主教的说笑声,他对他的同事,教廷枢密员克利斯特的荣誉主教,柯特莱大人喊道:“记分,神甫,我打串子球②。德·克雷蒙-东纳红衣主教是由他一个最亲密的朋友引到T.夫人家里去的,那朋友叫德·罗克洛尔先生,曾当过桑利斯的主教,并且是四十人③之一。德·罗克洛尔先生以身材高大,并以常守在法兰西学院里而著名。图书馆隔壁的那间厅房是当时法兰西学院举行会议的地方,好奇的人每星期四都可从那扇玻璃门见到桑利斯的前任主教,头上新扑了粉,穿着紫袜子,经常站着,背对着门,显然是为了好让人家看见他那条小白领。所有那些教士,虽然大都是宫廷中人兼教会中人,却已加强了T.夫人客厅里的严肃气氛,再加上五个法兰西世卿德·维勃雷侯爷,德·塔拉鲁侯爷,德·艾尔布维尔侯爷,达布雷子爵和瓦朗迪诺亚公爵,那种富贵气象便更突出了。那位瓦朗迪诺亚公爵虽然是摩纳哥亲王,也就是说,虽然是外国的当朝君主,但对法兰西和世卿爵位却异常崇敬,以致他看任何问题都要从这两点考虑。因此他常说:“红衣主教是罗马的法兰西世卿,爵士是英格兰的法兰西世卿。”此外,由于在这一世纪没有一处不受革命的影响,这封建的客厅,正如我们先头说过的,便也受资产阶级的支配。吉诺曼先生坐着头把交椅。  ①教皇在谥某人为圣者之先,应开会审查他的著作和事迹并加以讨论。在讨论中,由两个“律师”,一个叫上帝的律师,一个叫魔鬼的律师,进行争辩。再由教皇决定是否授予圣者称号。  ②串子球,弹子戏中以一球连撞其他两球之术语。  ③法兰西学院有院士四十人。  那地方是巴黎白色社会的英华荟萃之处。有名的人物,即使是保王派,也会被那些人拒绝。名气总离不了无政府状态。如果夏多勃里昂来到那里,大家也会把他当作杜善伯伯。几个归顺分子①在这正统派的客厅里却被通融,可以进去。伯尼奥②伯爵在那里便是受到礼遇的。  现在的“贵族”客厅已不象当年的那些客厅了。今天的圣日耳曼郊区已有了市井气。所谓保王,说得好听一点,也只能说是侈言保王了。  T.夫人家里的座上客全属于上层社会,他们的嗜好是细腻而高亢,隐在极为有礼的外貌下。他们的习气有着许许多多不自觉的文雅细致,那完全是旧秩序死而复苏的故态。那些习气,尤其是在语言方面,好象显得有些奇特。单看表面现象的人还以为那是外省的俗态,其实只是些朽木败絮。一个妇女可以被称为“将军夫人”。“上校夫人”也不是绝对不用的。那位可爱的德·莱昂夫人,一定是在追念朗格维尔公爵夫人③和谢弗勒兹公爵夫人④,她才肯放弃她的公主头衔,乐意接受这种称呼。德·克来基侯爵夫人也一样,自称“上校夫人”。  ①归顺分子,指原来拥护拿破仑后又归顺路易十八王朝的人。  ②伯尼奥(Beugnot.1761—1835),帝国政府的官员,路易十八的大臣。  ③朗格维尔(Longueville,1619—1679)公爵夫人,曾从事政治活动并组织文学座谈客厅。  ④谢弗勒兹(Chevreuse,1600—1679〕公爵夫人,也以从事政治活动著名。  当时在杜伊勒里宫中,人们和国王闲谈时当面称他为“国王”,把国王两字作为第三人称处理,从来不说“您陛下”,这种过分讲究的语言,便是那个小小的上层社会中人发明的,他们认为“您陛下”这种称呼已被那个“篡位者玷污了”。  他们在那里评论时事,臧否人物。对时代冷嘲热讽,不求甚解。遇事大惊小怪,转相惊扰。各人把自己仅有的一点知识拿来互相夸耀。玛土撒拉①教着厄庇墨尼德②。聋子向瞎子通消息。他们同声否认科布伦茨以后的那段时期。于是路易十八,受天之祜是在他即位的第二十五年③,流亡回国的人也天经地义,正在他们二十五岁的少壮时期。  ①玛土撒拉(Mathusalem),犹太族长,挪亚的祖父,活了九百六十九岁,见《旧约》。意即老寿星。  ②厄庇墨尼德(Epiménide),传说中人物,在一个山洞里睡了五十九年,神叫醒了他,要他回雅典去教化人民。他的睡和醒常被用来比喻人在政治生活中的穷通进退。  ③法王路易十六在一七九三年被斩决,他的儿子路易十七在一七九五年死在狱中,路易十八在一八一五年拿破仑逊位后回国,其时距路易十七之死已二十年,但路易十八不以一八一五年为他登位的第一年,而看作他登位的第二十年。  一切都是雍容尔雅的,什么都进行得不过火,谈话的声音好象也只是一阵阵清风,陈列的书报和那客厅正相称,都好象是些贝叶经。他们中也有些青年,不过都是些半死不活的人。在前厅伺候的仆人的服装也是灰溜溜的,主仆宾客全是些过了时的朽人。那一切都具有早已死去却又不甘心走进坟墓的神气。保守,保持,保全,这差不多就是全部词典的内容了,问题却在于气味是否好闻。在那一小撮遗老遗少的意见里,确也有些香料,但是那些见解,总发出防蛀药草的味儿。那是一个僵尸世界。主人是涂了防腐香油的,仆人们是填了草料剥制的。  有个流亡归国、家财败落了的宝贝老侯爵夫人,只有一个女用人了,却还老这么说:“我的侍从们。”  那些人在T.夫人的客厅里干些什么呢?他们做极端派①。  ①极端派是极端保王派的简称。路易十八时期,有部分人企图完全恢复旧秩序,恢复贵族和僧侣在革命前的财产和政治地位。但是路易十八鉴于国内上升的资产阶级力量,不敢操之过激,采取比较温和的政策。极端保王派对此不满,他们在政治斗争中的表现是既保王又反对国王的妥协政策。  做极端派,这话,虽然它所代表的事物也许还没有消灭,可是它在今天已没有意义了。让我们来解释一下。  走极端,就是走过头。就是假借王位抨击王权,假借祭台抨击教权,就是糟蹋自己所拖带的东西,就是不服驾驭,就是为了烧烤异教徒的火候是否到了家的问题而和砍柴人争吵,就是为了偶像不大受抬举而指责偶像,就是由于过分尊敬而破口谩骂,就是觉得教皇没有足够的教权,国王没有足够的王权,黑夜的光也太强了,就是为了白色对云石、雪花、天鹅和百合不满,就是把自己拥护的对象当作仇敌,就是过分推崇,以致变成反对。  走极端的精神是王朝复辟初期的突出的特征。  从一八一四年到一八二○年左右,在右派能手维莱尔先生上台前这一短短时期,历史上没有什么事物可与之相比。这六年是非常时期,既喧嚣又沉闷,既欢腾又阴郁,好象受到晨曦的照耀,同时却又满天昏黑,密密层层的灾云祸影在天边堆积并慢慢消失在过去里。在那样的光明和那样的黑影里,有那么一小撮人,既新又老,既轻快又忧愁,既少壮又衰颓,他们擦着自己的眼睛,没有什么能比还乡更象梦醒那样,那一小撮人狠巴巴望着法兰西,法兰西也报以冷笑。街上满是些怪好玩的老猫头鹰似的侯爷,还乡的人和还魂的鬼,少见多怪的以前的贵族,老成高贵的世家子为了回到法兰西而嘻笑,也为了回到法兰西而哭泣,笑是笑他们自己能和祖国重相见,哭是哭他们失去了当年的君主制。十字军时代的贵族公开侮辱帝国时代的贵族,也就是说,佩剑的贵族,已经失去历史意义的古老世族,查理大帝的战友的子孙蔑视着拿破仑的战友。剑和剑,正如我们刚才说过的,彼此相互辱骂,丰特努瓦的剑可笑,已只是一块锈铁;马伦哥的剑丑恶,只是一把马刀①而已。昔日否认昨日。人的情感已无所谓伟大,也无所谓可耻了。有一个人曾称波拿巴为司卡班②。那样的社会现在已不存在了。应当着重指出,那样的社会绝没有什么残余留到今天。当我们随意想起某种情景,使它重新出现在我们的想象中时我们会感到奇怪,会感到那好象是洪水以前的社会。确切的是连社会本身它也被洪水淹没了。它已消灭在两次革命中。思想是何等的洪流!它能多么迅速地埋葬它使命中应破坏淹没的一切,它能多么敏捷地扩展了使人惊奇的视野!  这便是那些遥远愚憨时期的客厅的面貌,在那里马尔坦维尔③被认为比伏尔泰更有才华。  那些客厅有它们自己的一套文学和政治。他们推重菲埃魏④。阿吉埃先生为人们所敬仰。他们评论柯尔内先生,马拉盖河沿的书刊评论家。拿破仑在他们的眼里完全是个来自科西嘉岛的吃人魔鬼。日后在历史里写上布宛纳巴侯爵先生,王军少将,那已是对时代精神所作的让步了。  ①剑是贵族用的,马刀是士兵用的。  ②司卡班(Scapin),莫里哀所作戏剧《司卡班的诡计》中一个有计谋的仆人。  ③马尔坦维尔(Martainville,1776—1830),保王派分子,极右派报纸《白旗报》的创办人。  ④菲埃魏(Fiévée,1767—1839),法国反动作家,新闻记者,曾主编《论坛》。  那些客厅的清一色的局面并没有维持多久。从一八一八年起,便已有几个空论派①在那些地方露脸。那是一种令人不安的苗头。那些人的态度是自命为保王派,却又以此而内疚。凡是在极端派自鸣得意的地方,空论派都感到有些惭愧。他们有眼光,他们不开口,他们的政治信条具有适当的自负气概,他们自信能够成功。他们特别讲究领带的白洁和衣冠的整饬,这确是大有用处的。空伦派的错误或不幸,在于创造老青年。他们摆学究架子。他们梦想在专制和过激的制度上移植一种温和的政权。他们想用一种顾全大局的自由主义来代替破坏大局的自由主义,并且有时还表现了一种少见的智力。人们常听到他们这样说:“应当原谅保王主义!保王主义干了不少好事。它使传统、文化、宗教、虔敬心得以发展。它是忠实、勇敢、有骑士风度、仁爱和虔诚的。它来把君主国家千百年的伟大混在——虽然这是很可惜的——民族的新的伟大里。它的错误是不认识革命、帝国、光荣、自由、年轻的思想、年轻的一代以及新的世纪。但是它对我们所犯的这种错误,我们是不是就没有对它犯过呢?革命应当全面了解,而我们正是革命事业的继承者。攻击保王主义,这是和自由主义背道而驰的。  ①空论派是代表大金融资产阶级利益的,他们既反对封建专制,又害怕人民得势,基佐(Guizot)是他们的主要代表。  多么大的过错!多少严重的盲目行动!革命的法兰西不尊敬历史的法兰西,那就是说不尊敬自己的母亲,也就是不尊敬它自己。君主制度的贵族在九月五日以后①所受的待遇正和帝国时代的贵族在七月八日后②所受的待遇一样。他们对雄鹰③不公平,而我们对百合花也不公平。人们总爱禁止某种事物。刮掉路易十四王冠上的金,除去亨利四世的盾形朝徽,这种举动究竟有什么用?我们嘲笑德·伏勃朗④先生擦去耶拿桥上的N⑤!他干的是什么事?正是我们自己所干的事。布维纳的胜利属于我们,正如马伦哥的胜利属于我们是一样的。百合花是我们的,N也是我们的。都是我们的民族遗产。为什么要贬低它们的价值呢?我们不应把过去的祖国看得比现在的祖国低。为什么不接受全部历史?为什么不爱整个法兰西?”  空论派便是那样批判和保护保王主义的,保王主义者却因受到批判而不满,却因受到保护而怒气冲天。  极端派标志着保王主义的第一阶段,教团⑥则是第二阶段的特点。强横之后,继以灵活。我们简略的描写到此结束。  ①九月五日指一八一六年九月五日,路易十八解散“无双”议院。第一帝国崩溃,极端保正派实行白色恐怖。一八一五年众议院的选举是在疯狂的白色恐怖下进行的,这一议院被称为“无双”议院,通过了一系列恐怖的法律,大部分被告被处以死刑。这一残酷的迫害就连“神圣同盟”的领导人都认为是不好的统治手段,故路易十八不得不解散这一议院。  ②一八一五年七月八日,路易十八在英普联军护送下回到巴黎。  ③鹰是拿破仑的徽志,百合花是王室的徽志。  ④德·伏勃朗(de Vaublanc,1756—1845),保王派首脑人物之一。  ⑤N是Napoléon(拿破仑)的第一个字母。  ⑥圣母教团成立于一八○一年,于复辟期间得到发展,并从事反动的政治活动,一八三○年随着波旁王室的倾覆而瓦解。  本书作者,在这故事的发展中处于现代史中这一奇怪时期,他不能不走进这个已成陈迹的社会,顺便望一眼,把它的特点叙述几笔。不过他叙述得很快,并无挖苦或奚落的意思。那些往事是些令人怀念应当正视的往事,因为它们和他的母亲有关,使他和过去联系在一起。此外应当指出,那个小小的社会自有它的伟大处。我们不妨报以微笑,但是不能蔑视它,也不能仇视它。那是往日的法兰西。  马吕斯·彭眉胥和其他的孩子一样,胡乱读了一些书。他从吉诺曼姑奶奶手中解放出来时,他的外祖父便把他托付给一个名副其实的完全昏庸的老师。这智力初开的少年从一个道婆转到一个腐儒手里。马吕斯读了几年中学,继又进了法学院。他成了保王派,狂热而冷峻。他不大爱他的外祖父,外祖父的那种轻浮狠鄙的作风使他难受,他对父亲冷漠阴沉。  那孩子是内热外冷、高尚、慷慨、自负、虔诚和勇往直前的,他严肃到近于严厉,纯洁到象尚未开化。    --------四 匪徒的结局--------  马吕斯读完他的古典学科恰好是在吉诺曼退出交际社会的时候。老头儿辞别了圣日耳曼郊区和T.夫人的客厅,迁到沼泽区,定居在受难修女街他自己的宅子里。他的用人,除门房以外,还有那个接替马依名叫妮珂莱特的女仆和我们在前面谈到过的那个气促喘急的巴斯克佬。  一八二七年,马吕斯刚满十七岁。一天傍晚,他回到家里,看见外祖父手里捏着一封信。  “马吕斯,”吉诺曼先生说,“你明天得到韦尔农去一趟。”  “去干什么?”马吕斯说。  “去看你父亲。”  马吕斯颤了一下。他什么全想到过,却没有料到他有要去看父亲的一天。任何事都不会那样使他感到突兀奇特,而且,应当指出,那样使他不自在。一向疏远惯了的,现在却突然非去亲近不可。那不是一种苦恼,不是,而是一桩苦差事。  马吕斯除了政治方面的反感以外,也还有其他的动机,他一向确切认为他的父亲,那个刀斧手——吉诺曼先生在心平气和的日子里是那样称呼他的——从不爱他,那是明摆着的,否则他不会那样丢了他不管,交给旁人。他既然感到没有人爱他,他对人也就没有爱。再简单没有,他心想。  他当时惊骇到竟想不出什么来问吉诺曼先生。他外祖父接着又说:  “据说他在害病。他要你去看他。”  停了一会,他又说:  “你明天早上走。我记得,喷泉院子好象有辆车,早晨六点开,晚上到。你就乘那辆车好了。他说要去就得赶快。”  接着,他把那封信捏作一团,往衣袋里一塞。马吕斯本可当晚起程,第二天一早到他父亲身旁的。当时布洛亚街有辆夜间出发去鲁昂的公共马车,经过韦尔农。可是吉诺曼先生和马吕斯,谁都没有想到去打听一下。  第二天,夜色苍茫中马吕斯到了韦尔农。各家的烛光正一一燃起。他随便找个过路人问彭眉胥先生的住处。因为在他的思想里他是和王党同一见解的,他也并不承认他父亲是什么男爵或上校。  那人把一所住屋指给他看。他拉动门铃,有个妇人拿着一盏小油灯,走来开了门。  “彭眉胥先生住这儿?”马吕斯说。  那妇人立着不动。  “是这儿吗?”马吕斯问。  那妇人点点头。  “我可以和他谈谈吗?”  那妇人摇摇头。  “我是他的儿子,”马吕斯接着说,“他等着我呢。”  “他不等你了。”那妇人说。  他这才看出她正淌着眼泪。  她伸手指着一扇矮厅的门。他走了进去。  在那厅里的壁炉上燃着一支羊脂烛,照着三个男人,一个立着,一个跪着,一个倒在地上,穿件衬衫,直挺挺躺在方砖地上。躺在地上的那个便是上校。  另外那两个人,一个是医生,一个是神甫,神甫正在祈祷。  上校害了三天的大脑炎。刚得病时,他已感到吉少凶多,便写了封信给吉诺曼先生,去接他的儿子。病一天比一天沉重。马吕斯到达韦尔农的那个傍晚,上校的神志已开始昏迷了,他推开他的女仆,从床上爬起来,大声喊道:“我儿子不来!我要去找他去!”接着他走出自己的卧室,倒在前房的方砖地上。他刚刚才断气。  早有人去找医生和神甫。医生来得太迟了,神甫来得太迟了。他儿子也一样,来得太迟了。  从那朦胧的烛光中,可以看到在躺着不动、颜色惨白的上校的脸上,有一大颗从那死了的眼里流出的泪珠。眼睛已失去神采,泪珠却还没有干。那是哭他儿子迟迟不到的眼泪。  马吕斯望着他生平第一次,也是最末一次会面的那个人,望着那张雄赳赳令人敬慕的脸,那双睁着而不望人的眼睛,那一头白发,强壮的肢体,肢体上满是黝褐色的条痕,那都是些刀伤,满是红色的星星,那都是些弹孔。他望着那道又长又阔的刀痕给那张生来慈祥的脸添上一层英勇的气概。他想到这个人便是他的父亲,而这个人已经死了。他一动不动,漠然立着。  他所感到的凄凉,也只是他在看见任何其他一个死人躺在他面前时所能感到的那种凄凉。  屋子里的人个个在悲伤,悲伤到不能自已。用人在屋角里痛哭,神甫在抽抽噎噎地念着祈祷,医生在揩着眼泪,死者也在掉泪。  医生、神甫和那妇人从悲痛中望着马吕斯,谁都不说一句话,惟有他,才是外人。马吕斯,无动于衷,只感到自己的样子有些尴尬,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的帽子原是捏在手里的,他让它掉到地上,借以表明自己已哀痛到没有力气拿住帽子了。  同时他又感到有些后悔,觉得自己那种行为可耻。不过,这能说是他的过错吗?他不爱他的父亲,还有什么可说的!  上校什么也没有留下来。变卖家具的钱几乎不够付丧葬费。那用人找到一张破纸,交了给马吕斯。那上面有上校亲笔写的这样几句话:    吾儿览:皇上在滑铁卢战场上曾封我为男爵。王朝复辟,否认我这用鲜血换来的勋位,吾儿应仍承袭享受这勋位。不用说,他是当之无愧的。  在那后面,上校还加了这样几句话:    就在那次滑铁卢战役中,有个中士救了我的命。那人叫德纳第。多年以来,我仿佛记得他是在巴黎附近的一个村子里,谢尔或是孟费郿,开着一家小客店。吾儿如有机会遇着德纳第,望尽力报答他。  马吕斯拿了那张纸,紧紧捏在手里,那并不是出自他对父亲的孝心,而是出自对一般死者的那种泛泛的敬意,那种敬意在大家的心里总是那么有威力。  上校身后毫无遗物。吉诺曼先生派人把他的一把剑和一身军服卖给了旧货贩子。左右邻居窃取了花园,劫掠了那些稀有的花木。其他的植物都变成了荆棘丛莽,或者枯死了。  马吕斯在韦尔农只停留了四十八小时。安葬以后,他便回到巴黎,继续学他的法律,从不追念他的父亲,仿佛世上从不曾有过那样一个人似的。上校在两天以内入了土,三天以内便被遗忘了。  马吕斯在帽子上缠了一条黑纱,仅如此而已。    --------五 望弥撒具有使人成为革命派的功用--------  马吕斯一直保持着幼年时养成的那些宗教习气。在一个星期日,他到圣稣尔比斯去望弥撒,那是一座圣母堂,是他从小由他姨母带去做礼拜的地方。那天,他的心情比平时来得散乱沉重些,无意中走去跪在一根石柱后面的一张乌德勒支①丝绒椅上,在那椅背上有这样几个字:“本堂理财神甫马白夫先生。”弥撒刚开始,便有一个老人过来对马吕斯说:  ①乌德勒支(Utrecht),荷兰城市,以纺织品著名于世。  “先生,这是我的位子。”  马吕斯连忙闪开,让老人就座。  弥撒结束后,马吕斯站在相隔几步的地方,若有所思,那老人又走过来对他说:  “我来向您道歉,先生,我刚才打搅了您,现在又来打搅您,您一定觉得我这人有些不近人情吧,我得向您解释一下。”  “先生,”马吕斯说,“不用了。”  “一定得解释一下,”老人接着说,“我不愿在您心里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您看得出,我很重视这个位子。我觉得在这位子上望弥撒来得好些。为什么?让我向您说清楚。就是在这位子上,一连好多年间,每隔两三个月,我总看见一个可怜的好父亲走来望他的孩子,这是他唯一可以看见他孩子的机会和办法,因为,由于家庭达成的协议,不许他接近他的孩子。他知道人家在什么时候把他那孩子带来望弥撒,他便趁那时赶来。那小的并不知道他父亲在这里。他也许还不知道他有一个父亲呢,那天真的娃儿!他父亲,惟恐人家看见他,便待在这柱子后面。他望着他的孩子,只淌眼泪。他心疼着他的孩子呢,可怜的汉子!我见了那种情形,这里便成了我心上的圣地,我来望弥撒总爱待在这地方,这已成了习惯了。我是本堂的理财神甫,我原有我的功德板凳可以坐,但是我就爱待在这地方。那位先生的不幸我也多少知道一些。他有一个岳丈,一个有钱的大姨子,还有一些亲戚,我就不太知道了。那一伙子都威吓他,不许他这做父亲的来看他孩子,否则,便不让他的孩子继承遗产。他为了儿子将来有一天能有钱,幸福,只好牺牲他自己。人家要拆散他们父子是为了政治上的见解不同。政治上的见解我当然全都赞同,但有些人确也太没止境了。我的天主!一个人决不会因为到过滑铁卢便成了魔鬼。我们总不该为这一点事便硬把父亲撇开,不让他碰他的孩子。那人是波拿巴的一个上校。他已经去世了,我想是的。他当年住在韦尔农,我的兄弟便在那城里当神甫,他好象是叫朋玛丽或是孟培西什么的。我的天,他脸上有一道好大的刀伤。”  “彭眉胥吧?”马吕斯面无人色,问了一声。  “一点不错。正是彭眉胥。您认识他吗?”  “先生,”马吕斯说,“那是我的父亲。”  那年老的理财神甫两手相握,大声说道:  “啊!您就是那孩子!对,没错,到现在那应当是个大人了。好!可怜的孩子,真可以说您有过一位着实爱您的父亲!”  马吕斯伸出手臂搀着那老人,送他回家。第二天,他对吉诺曼先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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