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乔治和爱麦虞限在克利斯朵夫家里.两人都想着自己的烦恼:爱麦虞限是对于文坛的牢骚,乔治是为了某次运动比赛的不如意.克利斯朵夫心平气和的听着,很亲热的跟他们打趣.忽然有人打铃,乔治去开了.原来高兰德的当差送一封信来.克利斯朵夫坐在靠窗的地方看信.两个朋友继续讨论,没看到背对着他们的克利斯朵夫.他走出了房间,他们根本没觉察,而等会发觉了也不以为意.但因为他老是不出来,乔治就去敲隔壁的门.没有回音.乔治知道老朋友的怪脾气,便不再坚持.过了几分钟,克利斯朵夫进来了,神色很镇静,很疲倦,很温和.他因为冷淡了客人表示很抱歉,又把刚才打断的话接下去,提到他们的烦恼,说了许多安慰的话.他的语气使他们莫名其妙的非常感动.然后他们走了.乔治跑到高兰德家,看见她哭得泪人儿似的.她第一句就问:"他受到这个打击怎么样啦,那可怜的朋友?真是太残酷了!"乔治听了莫名其妙.高兰德向他解释,说她才送信去把葛拉齐亚故世的消息通知克利斯朵夫.葛拉齐亚来不及向任何人告别就去了.几个月来,她的生命差不多已经连根拔起,只要轻轻的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这次的流行性感冒发作的上一天,她接到克利斯朵夫一封温柔的信,大为感动,想要叫他来,觉得一切把他们分隔的理由都是虚伪的,罪过的.因为没有精神,她把写信的事拖到下一天.到了下一天,她又不得不躺在床上,写了几行就头昏脑晕,而且也踌躇着不敢写出自己的病状,怕惊动克利斯朵夫.他那时正忙着练习一阕带有合唱的交响曲,根据爱麦虞限的一首叫做福地的诗写的:两人都很喜欢这个题材,因为有点象征他们的命运.克利斯朵夫把这作品向葛拉齐亚提过好几回.第一次的演奏定在下星期内......那当然不该打搅他.葛拉齐亚在信中只说起自己伤风,后来还以为说得太过分,便撕掉了,又没气力再写.她预备晚上再动笔.不料到晚上已经太迟了.要他来已经太迟了.连给他写信也太迟了......死真是来得多快!要几百年才能培养起来的东西,不出几小时就被毁灭了......葛拉齐亚只来得及把手上的戒指交给女儿,要她转交克利斯朵夫.她一向和奥洛拉不大亲近,现在要离开世界的时候,才抱着一腔热情瞅着这张留在世界上的脸,紧紧的握着女儿的手,这只手将来可以代表她去握她朋友的手的;她快乐的想道:"我没有完全离开世界." 怎么?我说,气势这样伟大的,充满着我耳鼓的, 同时又这样温柔的声音,是什么声音?............《西比翁之梦》(《西比翁之梦》为古罗马作家西塞罗所著《共和国》第六卷内的一篇.)乔治热情冲动之下,从高兰德家里出来又回到克利斯朵夫那里.高兰德平日冒冒失失的话,早已给他知道葛拉齐亚在他老朋友心中所占的地位,甚至......(青年人是不知轻重的)......他还当做打哈哈的资料.但那时他又同情又紧张,体会到这样一件祸事所能给克利斯朵夫的痛苦;他要跑到他前面,拥抱他,可怜他.因为知道克利斯朵夫的感情非常激烈,所以看了他刚才那种镇静的态度不大放心.他打了铃.没有动静.他再打铃,又照着跟克利斯朵夫约定的暗号在门上敲了几下,才听见一张椅子移动的声音,又听见沉重而迟缓的脚声.克利斯朵夫把门开了,脸上那么平静,使本来预备扑到他怀里去的乔治呆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克利斯朵夫很和气的问:"是你吗,孩子.可是忘了什么东西吗?"乔治心慌意乱,结结巴巴的回答说:"是的.""那末进来罢."克利斯朵夫过去坐在乔治没有来以前就坐着的椅子里:靠着窗口,把头仰在椅背上,瞧着对过的屋顶和傍晚天上的红光,根本不理会乔治.乔治假装在桌上找东西,偷偷对克利斯朵夫瞅了一眼.老人脸上毫无表情,夕阳照着他上半部的腮帮和一部分额角.乔治走到隔壁屋里,好似继续找着什么.刚才克利斯朵夫便是拿了信把自己关在这儿的.此刻信还在床上,被褥上清清楚楚有个身体躺过的痕迹.另外有本打开的书掉在地毯上,正翻在摺绉的一页.乔治捡起来一看,原来是《福音书》里叙述玛特兰纳遇到园丁的一段.(据《新约.约翰福音》第二十章,玛特兰纳于耶稣葬后到墓上去,发见墓穴已空,回头看到一个人,以为是园丁,其实便是复活的耶稣.此处隐指一个人见到了真主而不认识.)他又回到外面的屋子,东翻翻,西找找,免得手足无措,觑空又对一动不动的克利斯朵夫望了一眼.他很想告诉他,他替他多么难过.但克利斯朵夫神色那么开朗,使乔治觉得说什么都不大得体.那时的情形仿佛倒是他需要人家安慰了.他怯生生的说了句:"我走啦."克利斯朵夫头也不回过来,只说:"再会吧,孩子."乔治走了,轻轻的带上了门.克利斯朵夫这样的呆了好久.天已经黑了.他没有痛苦,没有思想,没有一个确切的形象.他好比一个困顿不堪的人,听着一阕模糊的音乐,并不想了解.赶到他弯着腰站起来,时间已经到了深夜.他望床上一倒,呼呼睡熟了.音乐继续在那里响着.于是他看见了她,她,那个心爱的人......她对他伸着手微微的笑着说:"现在你已经越过了火线."他的心溶化了.一片和平充塞着明星密布的空间,各个星球的音乐展开着它静止的,深沉的洪流......他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极乐的境界却依旧存在,听到的话始终在那里,象遥远的微光.他下了床.一种无声无息的,神圣的热诚鼓动着他的心. ......现在我看到了,我的儿子, 在俾阿特利斯和你之间只有这堵墙壁......可是他已经跨过了他和俾阿特利斯之间的墙壁.(俾阿特利斯为但丁终生倾慕的爱人,上引诗句见《神曲.净罪界》第二十七.)他一半以上的灵魂久已到了那一边.一个人越是生活,越是创造,越是有所爱,越是失掉他的所爱,他便越来越逃出了死神的掌握.我们每受一次打击,每造一件作品,我们都从自己身上脱出一点,躲到我们所创造的作品里去,躲到我们所爱的而离开了我们的灵魂中去.最后,罗马已经不在罗马了;自己最好的一部分已经在身外了.在墙垣的这一边,只有一个葛拉齐亚把他留着.而她也去了......现在,痛苦世界的门已经给关上了.他心里非常兴奋的过了一个时期,不觉得再有什么束缚,不再等待什么,不再依靠什么.他解放了.斗争已告结束.走出了战场,他望着燃烧的荆棘在黑夜中熄灭了.它已经离得很远.荆棘的火光替他照着路的时候,他自以为差不多到了山顶.可是从那时起,他又走了多少的路,而山顶并不见得更近.现在他才知道,即使永远走下去,也到不了那里.但是一个人进了光明的区域而没有把所爱的人丢在后面,那末即使跟着他们永远走下去,你也不会觉得时间太久.他闭门不出,也没有一个人来敲门.乔治把所有的同情一下子发泄完了:回到家里,放了心,第二天就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高兰德上罗马去了.爱麦虞限一点都没知道.他老是那么小心眼儿,不声不响的生着气,因为克利斯朵夫没有去回拜他.克利斯朵夫因此尽可以安安静静的和他心坎里的人作着无声的谈话;......从今以后,她象母腹中的婴儿一般不会再跟他分离的了.而他们的谈话又是多么动人,非言语所能形容,便是音乐也不大能表达出来.克利斯朵夫感情洋溢的时间,只能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听着自己的心歌唱.或者他坐在琴前,让他的手指几小时的说着话.在这一个时期,他的临时即兴比一生任何时期为多.他不把自己的思想写下来.写下来干吗呢?过了几星期,他重新出门和大家相见:除了乔治以外,跟他亲近的人谁也没想到他那些经过的情形.临时即兴的习惯还保留了一些日子,往往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一天晚上,在高兰德家里,克利斯朵夫在琴上弹了差不多有一小时,他尽量的发泄,忘了客厅里都是些不相干的人.他们都不想笑他.这些惊人的即兴把大家听得皇皇然不知所措.连那般不懂其中意义的人,心里也难过极了;高兰德甚至含着眼泪......克利斯朵夫弹完了,突然转过身来,看到大家激动的情形,便耸了耸肩膀,大声笑了出来.他到了一个境界,便是痛苦也成为一种力量,......一种由你统制的力量.痛苦不能再使他屈服,而是他教痛苦屈服了:它尽管骚动,暴跳,始终被他关在笼子里.这个时期产生了他的最沉痛同时也是最快乐的作品.其中有《福音书》里的一幕,那是乔治一听就知道的:"女人,你为什么哭?""因为有人把我主挪走了,不知道放在哪里."她说完之后转过身来,看见耶稣站在面前:而她不知道就是耶稣.另外有一组悲壮的歌,依着西班牙的通俗歌谣写的,其中特别有一首情歌,凄怆的情调好比一朵黑色的火焰:我愿成为那座埋葬你的坟墓,使我的手臂可以永远抱着你.......还有两阕交响曲,题目叫做《平静的鸟》和《西比翁之梦》.在约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的全集中,这两件作品是把当时音乐上所有最高的成就,结合得最完满的:德意志的那种亲切.深奥.富有神秘气息的思想,意大利的那种热情的曲调,法兰西的那种细腻而丰富的节奏,层次极多的和声,都被他融和在一起了.这种从"生别的悲痛中发生的热情",维持了两三个月.然后,克利斯朵夫怀着坚强的心,踏着稳实的步子,又回到人生的行列中去了.悲观主义的最后一些雾,苦修的心灵的灰暗之气,半明半暗的神秘的幻境,都被死亡的风吹开去.纷纷四散的乌云中显出一条长虹.天色更明净,好象被泪水洗过了似的,堆着微笑.这是山峰上恬静的黄昏.第 四 部潜伏在欧罗巴森林里的火开始往上冒了.这儿给你扑灭了,它在别处又烧起来.浓烟滚滚,火星四射,从这一处跳到那一处,燃着干枯的荆棘.在东方,前哨战揭开了国际战争的序幕.整个的欧罗巴,昨天还带着怀疑色彩而萎靡不振的,象死了的树林一般的,今天已经被大火包围了.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厮杀的欲望.战争随时可以爆发.你把它压下去了,它又抬头了.最无聊的借口也能成为它的养料.大家觉得受着偶然的支配,偶然就能发动争端.连一般最和平的人也感到事情不可避免了.那些理论家正扯着蒲鲁东的旗号讴歌战争,认为可以发挥人类最高的德性......西方民族的身心复活,原来归结到这个结果!热情的行动与信仰,竟然把民族逼上了屠杀的路!要使这个乱冲乱撞的行动有个预定的,经过选择的目标,唯有一个拿破仑式的天才才能办到.但欧洲无论哪里都没有这种行动的天才.仿佛大家特意挑了一批最庸碌的人当家.人类的聪明不在这方面.......你只有听任那个带着你往前冲的巨潮摆布.统治的和被统治的都是一样.欧罗巴的局势是普遍的紧张.克利斯朵夫回想起那次跟皇皇不安的奥里维一同经历的,差不多一样紧张的情形.但那时战争的威胁不过象转瞬即逝的乌云.现在,威胁的影子可罩着整个的欧洲了.而克利斯朵夫的心情也改变了.他不能再参加这些民族的仇恨.他的心境正象一八一三年代的歌德:没有恨,怎么能厮杀?过了青春,又怎么能恨?他早已走出仇恨的区域.他对于这些相持不下的民族完全一视同仁,不分轩轾.各个民族的价值,对世界的贡献,他都认识清楚了.一个人在精神上到了相当程度,就"不再分什么民族,而对于邻族的祸福会感觉得象同胞的祸福一样亲切".暴雨的乌云已经沉到你脚底下,周围只有天空,......"给鹏鸟飞翔的无边无岸的天空".然而有时候,克利斯朵夫也觉得四周的敌意有点儿难堪.在巴黎,大家表示得那么露骨,使他随时感到自己属于敌对的民族;便是他心爱的乔治也忍不住在他面前表白他对德国的心情,使他悲伤.于是他走开了,推说要看看葛拉齐亚的女儿,到罗马去住了一阵.但那边的环境也并不安静.民族主义的骄傲已经象瘟疫一般的蔓延到了,改变了意大利人的性格.那些素来被克利斯朵夫认为麻木而懒散的人,现在也只想着武功,想着战争,想着侵略,想着罗马的鹰隼在利比亚沙漠的上空飞翔;他们自以为回到了罗马帝国时代.(公元前一世纪时,利比亚为罗马帝国领地;一九一二年后,又曾沦为意大利的殖民地.)最了不起的是,各个对立的党派,社会党,教会派,保王党,都极真诚的受着这种狂热的感染,而并不以为反叛自己的主义.可见各个民族一旦被传染病式的热情扫荡之下,所谓政治,所谓人类的理智,都会变得无足重轻.那些热情还不屑于消灭个人的热情,只是利用它们,使一切都集中到同一个目标.在功业彪炳的时代,情形一向是这样的.亨利第四的军队,路易十四的内阁,那些建立法兰西的丰功伟业的先民,富于理智与坚于信仰的,和追求名利与享乐的一样的多.不论是扬山尼派还是好色之徒,是清教徒还是情欲强烈的人,在满足他们的本能的时候,连带也为共同的使命出了力.在将来的战争中,国际主义者与和平主义者一定都会参加;象他们国民议会时代的祖先一样,各人都深信这是为了求自己民族的幸福,为了求永久的和平......克利斯朵夫站在罗马耶尼居峰的平台上,带着嘲弄的笑容,眺望这个又杂乱又和谐的城市,正好象征山峰底下的世界:古时的废墟,巴洛克式的屋面,现代的建筑,虬结在一处的杉树与蔷薇,......各个世纪,各个作风,被聪明的头脑溶成一个坚固而连贯的整体.同样的,人类的精神会把它本身所具备的秩序与光明,照在纷争不已的世界上.克利斯朵夫留在罗马的时期很短.这个城市给他的印象太强了,他有点儿害怕.要能利用这种和谐,他必须站得远远的;在这儿留下去颇有被吞没的危险,好似多少与他同种的人一样.......他不时上德国去住一下.但虽然德法二国的冲突迫于眉睫,结果还是巴黎永远在吸引他.那边有他当做儿子一般的乔治.而且他不但受着感情方面的影响,思想方面的理由对他也有作用.一个思想活跃的,热烈参预一切精神生活的艺术家,不容易再习惯德国的生活.并非那边缺少艺术家.而是艺术家在那边缺少空气.他们和自己的民族隔离了;大家对他们不感兴趣,都忙着别的事,或是社会方面的或是实际方面的.诗人们因为人家瞧不起他们的艺术,也就存着瞧不起人的心躲到他们的艺术中去了;他们一气之下,干脆把自己和群众生活的最后一些连系斩断,而只为了几个人写作.他们都是很有天分的,精练的,贫弱的小贵族,本身也分化为许多敌对的小组,在狭小的天地中喘不过气来;因为不能扩大范围,他们便拚命的往下挖,把泥土翻来翻去,直到把里头的精华吸尽为止.于是他们在一片混乱的梦境中迷失了,甚至不想把梦境彼此沟通.各人站在原位上在大雾中挣扎.没有一道共同的光明指引他们.各人只能在自己身上找光明.反之,在莱茵河那一边,每隔一些时候必有些集体的热情,群众的骚动,在艺术上面吹过.象巴黎被铁塔威镇着一样,照在欧洲平原上的也有那座永远不熄的灯塔,那个古典的传统,靠着几百年的辛苦与光荣培养起来而一代一代的传到现在的.它既没有把精神奴役,也没有加以拘束,只是指出了几世纪以来所遵循的大路,使整个民族都受到它的光明.德国的思想家象黑夜里迷失的鸟一般投向遥远的灯塔的,已经不止一个.可是把邻国多少慷慨的心引到法兰西来的那股声气相求的力量,法国有谁想得到呢?伸手乞援而与政治的罪行毫不相干的人又不知有多少!......而你们德意志的弟兄们看不见我们,没听见我们说着:"瞧,我们在这儿伸着手啊.不论什么谎言与仇恨,都不能教咱们分离.为了求我们精神的伟大,民族的伟大,我们需要你们,你们也需要我们.我们是西方的一对翅膀,缺了一个就飞不起来.战争要来就来罢!咱们的手始终紧紧的握着,象兄弟般契合的心灵始终在一块儿飞跃."克利斯朵夫这么想着.他感觉到两个民族是怎样的相得益彰,也感觉到倘若彼此不相助的话,他们的精神,艺术,行动,又是怎样的残缺不全.他因为出身于莱茵河流域,正是两股文明合流的地方,所以从小就本能的感觉到它们需要联合一致,而他的天才一辈子都在无意中求两翼的平衡.他越富于日耳曼民族的梦想,便越需要拉丁民族的秩序与条理.法兰西对他显得那么可贵,就为了这一点;而他在法国也更加能认识自己,控制自己,保持自己的完整.他能对付那些与他有害的成分,也能吸收与他不同的力量.一个元气旺盛的人健康的时候,能吞下所有的力量,连有害的在内,而且能把它们化为自己的血肉.甚至有的时候,一个人会觉得跟自己最不相象的成分倒反最有吸引力,因为其中可以找到更丰富的养料.克利斯朵夫喜欢的倒是那些和他对立的艺术家的作品,而不是他的摹仿者的作品;......因为他也有了摹仿者,自命为他的信徒,使他大为懊恼.那是一批老实的,用功的,品德兼备的青年,对他很恭敬的.克利斯朵夫很愿意能喜欢他们的音乐,可是没有办法,他只觉得那些作品一无价值.倒是另外一般对他个人表示反感,在艺术上代表与他对立的倾向的音乐家,能够使克利斯朵夫赏识他们的才具......反感,对立,那有什么关系呢?这等人至少是活的!生命本身是最主要的德性.一个人缺乏了生机,即使他有一切其他的德性,也不能称为有道之士,因为他不是一个完全的人.克利斯朵夫开玩笑的说过,他只承认那些攻击他的人是他的信徒.有一回一个青年音乐家对他诉说自己的志愿,把他恭维了一阵,以为能讨他喜欢.克利斯朵夫问他:"我的音乐使你满足吗?你就是用我的方式来表白你的爱或恨吗?""是的,大师.""那末你还是免开尊口!你根本没有什么可说的."因为痛恨那些只知道服从的人,因为需要吸收别人的思想,所以他受着和他的主张完全相反的人吸引.他所交的朋友都是把他的艺术,把他理想主义的信仰,把他的道德观念看作已经过去的人,他们对于人生,爱情,婚姻,家庭,一切的社会关系,另有一套看法,......他们都是好人,但精神上是发展到另一个阶段的;把克利斯朵夫的生命消磨了一部分的那种悲痛与苦闷,对他们简直是不可解的.这当然更好!克利斯朵夫也不愿意教他们懂得.他不要求人家和他一般思想来证实他的思想:他对自己的思想很有把握.他所求的是要有机会认识别的思想,爱别的心灵.要爱,要认识,越多越好.要看,要想法子会看.他现在不但能容忍别人抱有他从前攻击过的思想,而且还觉得有意思,因为这样才能使世界更丰富.因为乔治不象他那样把人生看作悲剧,他才更喜欢乔治.倘若所有的人都道貌岸然,或者都象克利斯朵夫一般有那种英雄式的克制功夫,那末人类也太贫弱了,太灰色了.人类需要欢乐,需要无所顾忌,需要敢于大胆的亵渎偶像,包括最神圣的在内.但愿高卢民族的诙谑精神永远不灭!怀疑与信仰,两者都是必需的.怀疑能把昨天的信仰摧毁,替明日的信仰开路......一个人渐渐的离开人生的时候,一切都显得明白了,好比离开一幅美丽的画的时候,凡是近处看来是互相冲突的色彩都化成了一片和谐.克利斯朵夫对于物质世界的无穷的变化,也象对于精神世界一样的看清楚了.这是他第一次意大利旅行的收获.在巴黎,他特别和画家雕塑家来往,觉得法国民族的精粹都在他们那方面.他们非常大胆的追逐一切动的现象,抓住那些颤动的色彩,把遮蔽人生的网扯下来,使你的心快乐得直跳.在一个真有眼睛的人,一滴光明等于汲取不尽的宝藏.有了这种精神上的极乐境界,无聊的喧闹与战争还算得什么!......便是这些喧闹与战争也成为世界奇观中的一部分.应当把什么都抓在手里,把积极的力与消极的力,把人生所有的材料都投入我们的心中让它们融化.结果便是在我们胸中锻炼出来的塑像,精神的美果;凡是能使这个美果更美的都是好的,哪怕需要我们牺牲也无妨.从事于创造的人是不足道的.只有创造出来的成绩才是真实的......想要伤害我们的敌人休想接触到我们.我们是受不到你们攻击的了......你们只咬到一件空的衣服,我的身体早已不在那里.他创作的音乐,境界变得恬静了.当年的作品象春天的雷雨,在胸中积聚,爆发,消灭的雷雨.现在的作品却象夏日的白云,积雪的山峰,通体放光的大鹏缓缓的翱翔,把天空填满了......创造!就象在八月里宁静的太阳底下成熟的庄稼......先是模模糊糊的,元气充沛的,迷惘的境界,象丰满的葡萄,饱绽的麦穗,象怀孕的妇女一般有种说不出的欢畅的感觉.管风琴隆隆的响着,蜂房里的蜜蜂唱着歌......从这片沉着响亮的音乐中间,渐渐的显出主要的节奏;行星的轨迹分明了,开始打转......于是意志出现了.它抓着风驰电掣的梦境,象驯服野马一般的把它紧紧夹着.创作的灵感,懂得带着它飞奔的节奏自有它的规则,非服从不可;它约束那些疯狂的力,替它们定下目标,指定行程.理智与本能开始合作了.黑洞洞的影子开朗了.前面的路上还有一团团的光明,它们也会在未来的作品中酝酿为互相关连的小天地......画上的稿图已经勾勒停当.晓色朦胧中露出了它的面目.色彩的和谐,脸上的线条,都变得明确了.为了完成作品,他拿出自己所有的宝藏.记忆的仓库也给打开,冲出一阵阵的香气.精神解放了感官,让它们如醉如狂;它自己可不声不响的伏在一边等着,预备挑选对象.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工人们用着从感官方面抓来的材料,把头脑所设计的作品开始去做了.一个大建筑家是需要一批技术纯熟而肯卖力的工人的.大教堂便这样的完工了."而上帝瞧着他的作品,觉得还不够好."建筑家把整个作品打量了一番,再亲自修改一下,使它更和谐.幻梦完成了.噢,我的上帝!......夏日的白云,通体放光的大鹏,缓缓的翱翔;整个天空被它们的巨翼掩蔽了.然而他的生活并不限于艺术.象他这一类的人不能不有所爱;他要的不但是一视同仁的爱,为艺术家散播给一切生灵的爱:而且还需要有所偏爱;他需要把自己给一般由他亲自挑选的人.这是树木的根须.他心中所有的血都是靠这个爱更新的.克利斯朵夫的血还没到枯竭的时候,还受着爱的培养,......那是他最大的快乐.他的爱是双重的:一方面是对葛拉齐亚的女儿,一方面是对奥里维的儿子.他心中已经把两个孩子结合了,以后还要在实际上把他们结合起来.乔治和奥洛拉是在高兰德那儿见到的.奥洛拉住在她的表姨母家里;每年在罗马住几个月,余下的时间都待在巴黎.她十八岁,比乔治小五岁.个子很高,身子很直,姿态优美,头不大而脸盘很宽,淡黄头发,皮肤给太阳晒得黑黑的,上嘴唇有些薄髭的影子,明净的眼睛,笑盈盈的老是若有所思,肥胖的下巴,褐色的手,又美又圆又结实的胳膊,长得很好看的脖子:她很快活,爱享受,精神非常饱满.没有书卷气,也很少感伤情调,她性情象母亲一样的懒散,能一口气睡十一小时.余下的时间,她荡来荡去,嘻嘻哈哈,似乎还没完全醒.克利斯朵夫叫她睡美人,常常使他想起萨皮纳.她上床也唱歌,起床也唱歌,没来由的哈哈大笑,象儿童一样的傻笑,格格的笑声象打嗝.谁也说不出她把日子怎么消磨的.高兰德千方百计想教她一套漂亮的功架,那对一般的姑娘象油漆一样很容易涂上去,对奥洛拉可完全没用.她什么都不想学,一部书可以看上几个月,觉得作品挺有意思,但过了八天连名字题材都记不起了.她满不在乎的写别字,谈到高深的问题常常闹大笑话.她的年轻,她的兴致,她的没有书卷气,甚至她的缺点,近于麻木的糊涂,天真的自私,都使人觉得耳目一新.并且她老是那么自然.但这个老实而懒惰的女孩子有时也会挺无邪的卖弄风情,勾引一般青年,居然到野外去写生,或者弹弹肖邦的《夜曲》,拿着从来不念的诗集,说些想入非非的话,戴着同样想入非非的帽子.克利斯朵夫留神看着她,暗中好笑.他对奥洛拉的感情近于父亲的慈爱,宽容的,带点儿打趣的意味;同时也有一种虔敬的心理,因为这个预备接受另外一个人的爱的女孩子,便是他当年的爱人的化身.谁也不知道克利斯朵夫的情爱深到什么程度.唯一能猜到的是奥洛拉.她从小看见克利斯朵夫差不多老是在她身边,简直把他当作家族中的一分子了.以前不象兄弟那样受宠爱而感到痛苦的时期,她不知不觉的跟克利斯朵夫亲近,猜到他有同样的苦恼,而他也看到她的悲伤;两人并不明言,却把彼此的苦闷放在一起.后来她一发见母亲和克利斯朵夫之间的感情,便自以为参与了他们的秘密,虽则他们从来没告诉她什么.葛拉齐亚临死付托给她的使命,和此刻戴在克利斯朵夫手上的戒指,她都懂得其中的意义.所以她暗中和克利斯朵夫不知有多少的联系,用不着了解清楚就能感觉到它们的复杂.她很真心的喜欢那个老朋友,虽则从来不能花点儿精神把他的作品弹一遍或看一遍.她颇有音乐天分,可是连把题献给她的乐谱裁开来的好奇心都没有,只喜欢跟他不拘礼数的聊天.而自从知道在他那儿可以碰到乔治.耶南以后,她来的次数更多了.在乔治那方面,也从来没觉得和克利斯朵夫在一块竟会这样有趣.可是两个年轻人直过了好久才体会到自己真正的感情.他们先用着讥讽的眼光相看.两人没有一点相象的地方.一个是流动不已的水银,一个是沉沉酣睡的死水.但没有多少时间,水银变得平静了些,面酣睡的死水也似乎清醒了些.乔治指摘奥洛拉的装束,指摘她的意大利口味,......不大懂得细腻的层次,喜欢对比的颜色.奥洛拉却挖苦乔治,学他那种老气横秋而有些装腔作势的谈吐.尽管互相揶揄,两人依旧很高兴......可不知为什么高兴,是为了能互相讥讽呢,还是为了能借此搭讪?他们甚至把克利斯朵夫也拉进去了,他也俏皮的替他们传递冷箭.他们假装不在意;其实正是相反,他们对冷嘲热讽的话太注意了,而且绝对隐藏不了心里的怨恨,尤其是乔治,所以一见面就免不了斗嘴.那些口角并不怎样剧烈,因为大家怕伤害对方,觉得打在自己身上的手非常可爱,所以挨打也比打人更有意思.他们非常好奇的互相观察,睁着眼睛搜寻对方的缺陷,不料结果反而更加着迷.他们决不承认这一点.跟克利斯朵夫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各人都说那一个讨厌极了.但只要克利斯朵夫给他们一个碰面的机会,他们都不肯轻易放过.有一天,奥洛拉在老朋友家里,说星期日上午再来看他.过了一会,乔治照例象一阵风似的卷进来,对克利斯朵夫说他星期日下午再来.星期日早上,克利斯朵夫空等了一场奥洛拉.赶到乔治约定的时间,她却出现了,道歉说她有事相阻,不能早来,接着又编了一个小故事.克利斯朵夫觉得她这种无邪的手段挺好玩,便说:"可惜.你本来可以遇到乔治;他来过了,我们一块儿吃了中饭;下午他没空,不能待在这儿."奥洛拉大失所望,不再听克利斯朵夫的话了.他却高高兴兴的和她谈着.她心不在焉的对答,差不多要恨他了.忽然有人打铃.原来是乔治.奥洛拉不由得大为惊愕.克利斯朵夫笑着,望着她.她这才懂得他是耍弄她,便红着脸笑了.他又俏皮的用手指作着威吓的姿势.突然她感情冲动之下,跑去拥抱他.他在她耳畔轻轻用意大利文说着:"小顽皮,小坏蛋,小奸刁......"她把手堵着他的嘴.乔治看着他们又是笑又是拥抱,觉得莫名其妙.而他的诧异的,甚至有点儿着恼的神色,愈加使他们俩乐开了.克利斯朵夫便是这样的暗中使两个孩子接近.等到成功了,他又差不多埋怨自己.他不分高低的爱着他们,但把乔治批判得更严,因为他看出他的缺点;而另一方面他把奥洛拉看得非常理想,自认为对奥洛拉的幸福比对乔治的负有更大的责任:因为乔治近乎他的儿子,可以说代表自己的一部分.所以他不敢决定,把天真无邪的奥洛拉交给一个并不怎么天真无邪的同伴是不是罪过.他们俩订婚之后不久,有一天在树荫底下谈话,碰巧克利斯朵夫在后面走过,听见奥洛拉一边说笑一边向乔治问起他以前的一桩私情,克利斯朵夫不禁吓了一跳,乔治却很痛快的说了出来.此外,他们俩还坦然说些别的话,表示奥洛拉对于乔治的道德观念并没象克利斯朵夫那么重视.两人虽则非常相爱,却并不把彼此看做是永远分不开的.在爱情与婚姻问题上,他们那种洒脱的精神固然也有它的美,但和旧制度的白头偕老,"至死勿渝"的结合是大不相同了.克利斯朵夫望着他们,不免有点儿惆怅......他们和他离得很远了!载着我们儿女的船驶得多快!......可是耐着点罢,早晚大家都会在彼岸相遇的.目前,那条船并不怎么考虑它的航路,只是随风飘荡.......使当时的风俗慢慢改变的自由精神,在思想与行动的别的方面照理也应当有所表现.可是并不:人类的天性是不在乎矛盾的.一方面风俗变得更自由了,一方面思想倒反变得不自由了,居然要求宗教替它戴上枷锁.而这两种各走极端的情形尽管极不合理,竟会在同一批心灵中出现.复兴旧教的潮流正在使一部分上流人物和知识分子着迷,把乔治和奥洛拉也迷住了.最有意思的是看到这个天生好辩的乔治,从来不信宗教,从来不理会什么上帝与魔鬼的,......对一切都冷嘲热讽的真正的小高卢人,......会突然之间说出真理就在基督旧教中间的话.他的确需要有一个真理,而这一个真理正好和他的需要行动,和他的法国布尔乔亚的间歇遗传,和他对于自由的厌倦相配合.小马游荡得够了;他走回来,自动的把自己缚在民族的犁上.只要看到几个朋友的榜样就够了:对于思想界的气压特别敏感的乔治立刻成为第一批的俘虏.奥洛拉跟着他,......无论他到哪儿,她都会跟着走的.他们一下子就非常的自信,瞧不起一切不和他们一般思想的人.噢,那真是大大的讽刺!这两个轻佻的孩子居然变了真诚的信徒;而葛拉齐亚与奥里维,凭着他们的纯洁,严肃,努力,和那样的苦心孤诣,倒反从来没得到信仰.克利斯朵夫很好奇的观察着这些心灵的演变,可不象爱麦虞限那样想对抗;因为爱麦虞限抱着自由的理想主义,看到从前的敌人重新得势非常气恼.但我们不能对抗吹过的风,只能等它过去.人的理智太疲劳了.它才作了一次巨人般的努力,昏昏欲睡,象一个熬了一天的疲倦不堪的儿童,在睡觉之前作着祈祷.梦乡的门又给打开了:除了宗教,还有那些通神的,神秘的,玄妙的理论,跑到西方人的头脑里来.连哲学也有些动摇了.被奉为思想上的神明,如柏格森,如威廉.詹姆斯,都踉踉跄跄的步履不稳了.甚至在科学里面也表现出理智的困乏.这种时间是会过去的.让他们喘一口气罢!明天,精神会清醒过来,变得更敏锐,更自由......辛辛苦苦的工作以后,睡眠是甜蜜的.难得有时间歇一下的克利斯朵夫,很高兴看到他的孩子们能代他享受这个清福,心定神安,自以为信仰坚固,相信着他们的美梦.他不愿意,也不能够和他们易地而处.他心里想,葛拉齐亚的哀伤和奥里维的烦闷在儿女身上居然解脱了,也是很好的事."我们所有的痛苦,我,我的朋友们,多少在我们以前的人所受的痛苦,不过是使这两个孩子能够得到快乐......这快乐,安多纳德,你是应该享受而被剥夺了的!啊!一般不幸的人对于他们的牺牲所能产生的幸福,倘若能预先体会到的话,那可多么好!"为什么要反对这种幸福呢?我们不应该要人家依着我们的方式幸福,他们应该依着他们的方式幸福.充其量,克利斯朵夫不过很温和的要求乔治和奥洛拉,别太轻视象他一样不和他们一般信仰的人.他们却是连跟他讨论都有所不屑,神气之间仿佛说:"他是不会了解的......"在他们眼中,克利斯朵夫是个过去的人.而他们并不重视过去!他们中间常常很天真的谈着他们将来要做的事,等克利斯朵夫"不在"的时候............但他们的确很爱他......真是两个目空一切的孩子!他们在你身旁象蔓藤一般的生长.这股自然界的力把你推着,赶着......"去罢!去罢!你走开呀!现在轮到我了!......"克利斯朵夫听到他们这种没有说出来的话,很想对他们说:"别这么急!我在这儿觉得很好呢.别把我当做死人看呀!"他觉得他们天真的专横的脾气很好玩.有一天他们对他表示轻蔑,他就满不在乎的告诉他们:"你们痛快说出来罢,说我是个老糊涂罢.""不,老朋友,"奥洛拉哈哈大笑的回答."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好人;可是有些事你不知道.""而你又知道些什么,姑娘?你算是大贤大哲了吗?""别嘲笑我,我知道的事固然很少,可是他,乔治,他知道呢."克利斯朵夫笑了:"是的,孩子,你说得不错.爱人永远是无所不知的."要克利斯朵夫承认他们思想上比他高明还不难,要忍受他们的音乐可不容易.他们尽量磨他的耐性.只要他们一到,钢琴就不得休息了.仿佛小鸟似的,他们唱歌的兴致被爱情鼓动了,但不象小鸟那样会唱.奥洛拉对自己的音乐天分并不自负,可是对未婚夫的才具,看法就不同了;她不觉得乔治的演奏和克利斯朵夫的有什么高低,或许她还更喜欢乔治的呢.而乔治虽则很聪明,很会自嘲自讽,也差点儿被爱人的信心说服了.克利斯朵夫不和他们争,反而卖弄狡狯,跟奥洛拉说着一样的话.有些时候他厌烦死了,只能走出房间,把门关得特别响一些.他又恳切又怜悯的微微笑着,听乔治在琴上弹《特里斯坦》.那小子拿出全副精神,把这个壮烈的曲子表现得象少女一般温柔.克利斯朵夫不由得哈哈大笑,可不愿意说出他好笑的缘故,只拥抱着乔治.他就是喜欢他这样,说不定更喜欢他了......可怜的孩子!......噢,有了爱,艺术也无足轻重了.他时常和爱麦虞限谈起他的孩子们,......(他是这样称呼他们的).很喜欢乔治的爱麦虞限,开玩笑似的说克利斯朵夫已经有了奥洛拉,应该把乔治让给他,克利斯朵夫垄断一切太不公平了.虽是两人很少和外界往来,他们的友谊在巴黎社会中差不多已经成为美谈.爱麦虞限对克利斯朵夫抱着热情,只为了骄傲而不表示出来;为了要遮掉这点儿感情,他还故意喜怒无常,有时对克利斯朵夫很粗暴.但这也瞒不过克利斯朵夫.他知道这颗心现在对他多么忠诚,也知道这忠诚是多么可贵.没有一个星期他们不是见两三次面的.逢着身体不好,不能出门的时候,他们便写信,都是一些好象来自远方的信.世事的变化,远不及思想在科学与艺术方面所表现的进步使他们感到兴趣.他们老是在自己的思想中过活,对着他们的艺术苦思默想,或者在混沌的事实中间辨别出一些无人发见的,可是在人类的思想史上留下痕迹的微光.更多的时候是克利斯朵夫上爱麦虞限那儿去.虽然从最近一次病后,他的身体也不见得比朋友的强,但他们早已认为爱麦虞限的健康需要更多的将养.要克利斯朵夫轻而易举的爬上爱麦虞限住的六层楼也不可能了,走到的时候要歇好一会才能喘过气来.他们俩都一样的不知保重.尽管两人的支气管有病,时常会气塞,却都是烟瘾很大.克科斯朵夫宁愿自己上爱麦虞限家,这也是原因之一:因为奥洛拉往往为他抽烟的嗜好和他闹,使他不得不躲开.两个朋友在谈话中间时常会剧烈的咳呛,停下来相视而笑,好比两个做了错事的小学生.有时,一个会教训另外一个正在咳呛的人:但只消一口气平了下去,受教训的一个就坚决抗议,说咳嗽与抽烟无关.爱麦虞限堆满纸张的书桌上有个空的地位,蹲着一只灰色的猫,一本正经的瞅着两个抽烟的人,带着责备的神气.克利斯朵夫说它是代表他们的良心;因为不要跟良心照面,他便把帽子盖在它身上.那只猫非常虚弱,也不是什么贵种,当时爱麦虞限在街上把它在半死状态中捡来的;它受了那次磨难从来没复原,吃得很少,难得玩儿,没有一点儿声响;性情极温和,睁着聪明的眼睛钉着主人,他不在家的时候显得挺可怜,他在家的时候便心满意足的呆在他身边,不是沉思默想,便是几小时的对着可望而不可即的笼中的鸟出神.只要你对它表示一点儿关切,它就很有礼的打鼾.爱麦虞限兴之所至的摩它几下,克利斯朵夫下手很重的摩它几下,它都耐着性子接受,永远留着神不抓人,不咬人.它身体娇弱,一只眼睛老在淌眼泪,常常咳呛;倘若它能说话,一定不会象两个朋友那样厚着脸说"抽烟与咳嗽无关";但他们的行为,它一律忍受,仿佛心里在想:"他们是人,他们不知道他们所做的事."爱麦虞限很疼它,觉得这个可怜的动物的命运和他的有些相象.克利斯朵夫还认为他们连眼睛的表情都是相同的."那也不足为奇,"爱麦虞限说.动物往往反映它们的环境,相貌会跟着主人而变的.一个糊涂人养的猫,目光决不跟一个有思想的人养的猫相同.家畜的和善或凶恶,坦白或阴险,聪明或愚蠢,不但依着主人给它的教训,还跟着主人的行为而定.甚至也用不着人的影响,单是环境就可以改变动物的长相:山明水秀的风景可能使它的眼睛特别有神采.......爱麦虞限的灰色猫,是和没有空气的顶楼,主人的残废,以及巴黎的天色调和的.爱麦虞限变得和气多了,跟最初认识克利斯朵夫的时期大不相同.一桩平凡的悲剧给了他很深的刺激.有一回他脾气来了,很露骨的向他的女朋友表示受不了她的感情.于是她突然失踪了.他找了一夜,急得不得了,终于在一个警察分局里把她找到.原来她想跳在塞纳河里,正在跨过桥栏的时候被人扯住了衣角;她不肯说出姓名住址,还想去寻死.看到这个情形,爱麦虞限大吃一惊:自己受过了磨难以后再去磨难别人,那是他绝对受不了的.他把绝望的女子带回家,竭力安慰,要她相信她所要求的感情,他一定给她.他把她的气平下去了,无可奈何的接受了她的爱,拿自己生命中仅存的一部分交给了她.这样以后,所有他天性中的精华又在心中涌起来了.主张行动的使徒此刻竟相信只有一桩行动是好的:就是勿加害于人.他的使命已经完成.掀起人间的巨潮的那些力,只拿他当作触发行动的工具.一旦完成了任务,他就一无所用:行动继续在那里进行,可不需要他了.他眼看着它向前,对于加在他个人身上的侮辱差不多已经不以为意,但对于诋毁他信仰的行为还不能完全无动于衷.因为他这个自由思想者虽则自命为摆脱了一切宗教,还取笑克利斯朵夫是个伪装的教士,但象所有强毅的思想家一样,他究竟有他的祭坛,把梦想作为神明一般的供奉着,不惜拿自己作祭礼.现在这祭坛没人去礼拜了,爱麦虞限为之很痛苦.那些神圣的思想,大家千辛万苦才把它们捧上台的,一百年来最优秀的人为之受尽磨折的,现在却被后来的人踩在脚下:怎么能不伤心呢!所有这个法兰西理想主义的辉煌的遗产,......对于自由的信念,为了它有过多少圣徒.多少英雄.多少殉道者的,还有对于人类的爱,对于天下为一家.四海皆兄弟的境界的渴望,......都被现代的青年们闭着眼睛糟蹋完了!他们中了什么风魔,竟会追念那些被我们打败的妖怪,竟会重新套上被我们砸得粉碎的枷锁,大声疾呼的要求武力的统治,在我的法兰西心中重新燃起仇恨与战争的疯狂?"这不但在法国,整个世界都变得这样了,"克利斯朵夫笑容可掬的说."从西班牙到中国,都受到同样的暴风吹打.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你避风了!连我的瑞士也在高唱民族主义,不是滑稽吗?""你看了这个情形觉得放心吗?""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们在这儿看到的潮流不是少数人的可笑的情欲激发起来的,而是操之于一个支配宇宙的看不见的神明.在这个神明之前,我知道低头了.倘若我不懂得,那是我的过失,不是他的过失.你得想法去了解他.可是你们之中谁肯操心这个问题?你们得过且过,只看见近边的界石,以为那就是路程的终点;你们只看见鼓动你们的浪,看不见汪洋大海!今日的浪潮,是昨天的浪潮.我们的浪潮推动起来的.而今日的浪还得替明日的浪开路,使明日的浪忘记今日的浪,正如今日的浪忘记昨天的浪.我对于眼前的民族主义既不称赏,也不害怕.它会跟时间一同过去的,它正在过去,已经过去了.它是梯子上的一级.咱们爬到顶上去罢!输送给养的军曹自会来的.听呀,他已经在打鼓吹笛了!......(克利斯朵夫拿手指在桌上打起鼓来,把猫吓了一跳.)"......现在每个民族都有个迫切的需要,要集中自己的力量,立一张清单.因为一百年来各个民族都改变了,而这改变是由于相互的影响,由于世界上一切聪明才智之士作了巨大的投资,建立了新的道德,新的科学,新的信仰.每个民族和其余的民族一同踏进新世纪之前,的确需要把自己考察一番,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的面目和财产.一个新时代来了.人类要和人生订一张新的契约.社会将根据新的规则而再生.明天是星期日.各人都在那里结算一星期的账目,扫除房屋,希望把它整理得有条有理,而后站在共同的上帝面前和别人联合起来,跟上帝订一分新的同盟公约."爱麦虞限眼睛里反映着过去的梦境,望着克利斯朵夫.他等克利斯朵夫说完了,停了一会,才说:"你是幸福的,克利斯朵夫!你看不见黑夜.""我能在黑夜里看到东西,"克利斯朵夫回答."在黑夜里日子过得久了,我变了一头猫头鹰了."那个时期,他的朋友们发觉他的举动态度有了改变.他往往心不在焉,人家说的话也不留神听.他笑容可掬,若有所思.人家一提醒他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他就忙着道歉.有时他用第三人称代表自己:"克拉夫脱会替你把这件事办了的......"或者是:"克利斯朵夫才不在乎呢......"一般不深知他的人说,那是他的自溺狂.其实正是相反.他是站在旁人的地位上,从外面来看自己.他已经到了一个时期,对于为了美的奋斗也不在乎了,因为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相信别人也会完成他们的任务;而且归根结蒂,象罗丹所说的,"美永远会得胜的".社会的恶意与不公平也不能再使他反抗.......他笑着说反抗是不自然的,而且生命已经渐渐的离开他了.的确他没有从前那么壮健了.一点儿体力的劳动,走了一段长路,或是跑得快一些,都使他感到疲乏,立刻会喘不过气来,心跳得厉害.有时他想起老朋友苏兹.他这些感觉从来不跟别人提,提了有什么用呢?只能教人担忧,同时你的健康又不会有起色.何况他对这些不愉快的事也并不当真.他不怕害病,倒是怕别人强迫他保重.由于一种神秘的预感,他想再见一见故乡.这是他一年一年拖下来的计划.他老是想,等下年再说罢......这一回他可不再延期了.他对谁也不通知,偷偷的走了.在故乡逗留的时间很短.克利斯朵夫要去找的景象都没有能找到.上次他回来看到城里刚开始有点儿变动,现在大功告成,小城一变而为大工业城市了.古老的屋子不见了,公墓也不见了.原来是萨皮纳的农庄,此刻盖了一所烟突高耸的工厂.河水把克利斯朵夫童时玩耍的那片草原给冲完了.一条全是古怪的建筑物的街道题着克利斯朵夫的名字.过去的一切都完了,......好罢!生命还是在继续下去,或许在这条题着他名字的街上,破屋子里有别的小克利斯朵夫在出神,在痛苦,在奋斗.......规模宏大的市政厅中,人家奏着他的一件作品,意义完全给颠倒了,他简直认不出来......好罢!音乐受到了误解,也许会把新的力量刺激起来.我们已经播了种子.你们爱把它怎办就怎办罢,把我们去作你们的养料罢!......黑夜将临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在城市四周的田野中漫步,大雾在田上飘浮,他想着快要罩着他的生命的大雾,想着那些他心爱的,离开了世界的,躲在他心坎里的人,为将临的黑夜快要把他们和他一齐盖住的人......好罢!好罢!黑夜,我不怕你,你是孵育阳光的!一颗星熄了,无数的星会亮起来.好似一杯沸腾的牛乳,空间的窟窿里都洋溢着光明.你不能把我熄灭的.死神的气息会使我的生命重新冒起火焰......从德国回来,克利斯朵夫想在当初遇到阿娜的城中耽搁一下.自从离开她以后,他完全不知道她的消息.他不敢写信去问:多少年来,一想到她的名字就会发抖......现在他安静了,什么都不怕了.可是晚上在靠着莱茵河的旅馆里,听到熟悉的钟声预告下一天的节日,过去的印象又复活了.河上传来当年那股危险的气息,他此刻已经不大了解.他整夜回想着那件故事,觉得自己躲过了可怕的主宰,不由得悲喜交集.他不知道下一天究竟怎么办,一忽儿又想......("过去"不是离得那么远了吗!)......去拜访勃罗姆夫妇.但到了第二天,勇气没有了;他甚至不敢向旅馆打听一下医生和他的太太还在不在.他决意动身了......正要动身的时候,有股不可抵抗的力量逼着他走到阿娜从前去做礼拜的教堂,掩在一根柱子背后,......那儿可以望见她以前常来下跪的凳子.他等着,相信要是她来的话,一定还是坐在这个位置上.果然有一个女人来了;他可认不得.她和别的妇女完全一样:胖胖的身材,饱满的脸,滚圆的下巴,淡漠与冷酷的表情.她穿着黑衣服,坐在凳上一动不动:既不象在祈祷,又不象在听,只向前望着.在这个女人身上,丝毫没有教克利斯朵夫想起他所等待的那个女人的影子.只有两三次,有一个古怪的姿势,好似要抹平膝上的衣褶.从前她是有这个姿势的......出去的时候她在他身边慢慢的走过,双手抱着放在胸前,捧着一本《圣经》.阴沉而烦闷的眼睛对克利斯朵夫瞅了一下,闪出一点儿微光.他们彼此都没认出来.她挺着身子,直僵僵的走过了,头也不回.直到一忽儿以后,他才心中一亮,在那冰冷的笑容底下,在嘴唇的某些皱纹中间,认出那张他曾经亲吻过的嘴......他的气塞住了,腿也软下来了,心里想:"主啊,这就是我曾经爱过的人吗?她在哪儿呢?她在哪儿呢?而我自己又在哪儿?爱她的人在哪儿?我们的身体,吞噬我们的残酷的爱情,现在留下些什么?......不过是一堆灰烬.那末火在哪里?"他的上帝回答道:"在我身上."于是他抬起眼睛,看着她挤在人堆里,走出大门,走到了太阳底下.回到巴黎以后不久,他跟多年的敌人雷维—葛讲和了.雷维—葛是凭着诡计多端的本领和恶毒的用意,老是攻击他的,后来雷维—葛功成名就,心满意足了,倒还有那点儿聪明,暗中承认克利斯朵夫了不起,想法去接近他.可是攻击也罢,殷勤也罢,克利斯朵夫只装不看见.雷维—葛终于灰心了.他们住在一个区里,常常在街上遇到,都装作不相识的神气.克利斯朵夫走过的时候可以若无其事的对雷维—葛瞧一眼,仿佛根本没看见他这个人.这个目中无人的态度把对方气坏了.他有一个女儿,大概在十八至二十岁之间,长得好看,细气,大方,侧影象小绵羊,一头金黄的鬈发,一双极有风情的眼睛,笑容象意大利画家吕尼笔下的人物.父女两人时常一同散步;克利斯朵夫在卢森堡公园的走道上碰见他们,神气很亲密,女儿挺可爱的靠在父亲臂上.克利斯朵夫为了消遣,对优美的脸素来是注意的,而看到这一个尤其觉得喜欢.他想到雷维—葛,对自己说着:"这混蛋运气倒不坏!"但一转念他又得意起来:"可是我也有一个女儿呢."于是他把她们俩作比较.当然他存着偏心,认为所有的长处都在奥洛拉方面.但这个比较终于使他把两个并不相识的女孩子假定为一对朋友,并且他精神上也不知不觉的跟雷维—葛接近了.从德国回来,听说"小绵羊"死了,他那种为父的自私心理马上想到:"要是我的一个倒了楣,那还了得!"这一下他对雷维—葛非常同情,当时就想写信给他,起了两次稿都不满意,而且还觉得不好意思,没有把信寄出.过了几天,他又遇到雷维—葛,一看对方那副痛苦的神气,可忍不住了,径自走过去伸出手来.雷维—葛也不假思索的握了他的手.克利斯朵夫说:"你那个孩子多可惜!"雷维—葛被他激动的口吻深深的打动了,觉得说不出的感激......两人胡乱说了几句伤心的话.等到分手的时候,他们之间的隔膜完全没有了.他们是打过架的:没有问题,那是命中注定的;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使命,非完成不可!但悲喜剧演到了终场,各人都把在台上当做面具用的情欲丢开了,......以本来面目相见之下,便发觉谁也不比谁高明;所以演过了自己的角色应当互相握手.乔治和奥洛拉的婚期定在春初.克利斯朵夫的健康很快的往下坡路上走.他注意到孩子们很焦急的把他打量着.有一回他听见他们低声的谈话.乔治说:"他脸色多不好!很可能病倒的."奥洛拉回答:"但愿他别耽误了我们的婚期!"他记着这几句,暗中答应他们的愿望.可怜的孩子们,放心罢!他决不妨碍他们的幸福的!可是他的确不知保重.婚期前两天,......(最近他紧张得有点儿可笑,好象他自己要结婚似的),......他竟糊里糊涂的让旧病复发了,远在节场时代发作的那个肺炎似乎又回来了.他骂自己不小心,决意要撑到婚礼结束的时候.他一方面回想起临死的葛拉齐亚,在他举行音乐会的前夕不愿意把病倒的消息通知他,免得妨碍他的正事与快乐;一方面又想到现在要把她从前对他做的事还给她的女儿,不禁非常快慰.所以他把自己的病瞒着人;但要硬撑下去的确不容易.幸而看着两个孩子的幸福,他欢喜极了,居然把长时期的教堂仪式挨了过去.从教堂回来,一到高兰德那里,他就精力不济,赶紧躲在一间屋里.过了一会,有个仆人发觉他晕倒了.克利斯朵夫醒来之后,不许人家跟当晚要出发去旅行的新夫妇提起.而他们也太注意自己了,根本没留神旁的事.他们快快活活的和他告别,答应写信给他,不是明天准是后天......他们一走,克利斯朵夫立刻躺在床上.热度又来了,再也不退下去.他孤零零的没有人陪.爱麦虞限也闹着病,不能来.克利斯朵夫不看医生,并不认为自己的病势严重,同时也没有仆人可以去请医生.打杂的女人只有早上来两个钟点,根本不关心他;而他还更进一步,完全不要她服侍.她收拾屋子的时候,他嘱咐过几十次,别移动他的纸张.她却顽固得厉害,这一回他上了床,她认为机会到了,可以照自己的意思大大的清除一下.克利斯朵夫从衣柜的镜子里望见她在隔壁屋里把什么都搅乱了,不由得勃然大怒,......(真的,老人的脾气依旧没改!)......立刻从被窝中跳出来,从她手里抢下了一卷纸,把她推出大门.他这一怒,马上发了一场高热;而那个老妈子气恼之下,从此不来了,也没通知一声"这个老疯子"(她是那样称呼他的).于是他害着病,没人侍候.早上他起来拿门外的牛奶瓶,再瞧瞧看门女人有没有把那对爱人答应他的信塞在门下.结果是没有.他们快乐得把他忘了.他不怪怨他们,想到自己处在他们的地位也是一样的.他想着他们那种无愁无虑的快乐,又想到那是他给他们的.等到奥洛拉的信终于来到的时候,他病已经好了一些,开始起床了.乔治只在信尾签了一个名.奥洛拉很少问起克利斯朵夫的近状,报告的消息也不多;但另外倒托他办一件事,要求把她忘在高兰德家的一条围巾寄给她.虽然这不是一件要事,......(还是奥洛拉没话找话,临时想起的),......克利斯朵夫却因为还能帮他们忙而很高兴,赶着出去了.外面下着骤雨,又来了个寒潮,下过了雪,刮着冰冷的风.街上连车辆都没有.克利斯朵夫在寄包裹的地方等着.职员又无礼又故意把手续办得很慢,使他生气,可是生气也解决不了问题.他早已心神安定,照理不会让自己动火的,近来的脾气一部分是由于疾病所致;他的身体根本上已经动摇了,好似快要倒下来的橡树,挨了一斧,不由得发出一阵最后的颤抖.他哆哆嗦嗦的回家.看门女人在楼下递给他一段从杂志上剪下来的文字.他瞧了一眼,原来是一篇把他痛骂一顿的文章.这些东西现在是难得有的了.打一个不觉得挨打的人是没劲的!便是一些最顽强的敌人,尽管讨厌他,也不由自主的对他有了敬意,唯其如此,他们心里很气.俾斯麦曾经说过,似乎带着点遗憾的意味:"人家以为爱是最不由自主的.其实敬重更不由自主......"但那篇文章的作者是一个比俾斯麦更强的强者,爱和敬都沾染不到他.他对克利斯朵夫信口谩骂,预告下半个月还要发表几篇攻击他的文字.克利斯朵夫看着笑了,一边上床一边对自己说:"哼,他要大吃一惊呢!那时他找不到我了."人家劝他雇一个看护,他执意不肯.他说他一向过着孤独的生活,这个时候请看护不是剥夺了他的清福吗?他并不觉得无聊.近年来,他老是跟自己谈着话,仿佛一个人有了两个灵魂.而最近几个月,他心中的同伴愈加多了;他的灵魂不但有了两个,而且有了十个.它们互相交谈,但唱歌的时候更多.他有时参与他们的谈话,有时不声不响的听着它们.床上,桌上,就在随手抓得到的地方,他老放着空白的五线谱,可以把那些心灵和他自己的谈话记下来,一边听着针锋相对的议论发笑.他已经养成一个不假思索的习惯,"想"和"写"这两个动作差不多是同时的了;对于他,写下来等于想得更明白些.凡是打扰他和这些灵魂谈话的,都惹他厌烦和生气.有的时候,连他最心爱的朋友也不免使他有这个感觉.他竭力不对他们表示;但这种强制功夫使他非常疲倦.等到事后又能跟自己单独相对的时候,他高兴极了:因为他刚才是迷失了;人间的絮语把内心的声音盖掉了.他的静默是通神的静默!......他只允许看门女人或是她的随便哪个孩子,每天来两三次看看他有什么事没有.他也托他们送字条,因为直到最后几天还跟爱麦虞限有书信来往.两位朋友差不多病得一样重,对自己的情形也看得很清楚.克利斯朵夫的有信仰的自由的心灵,和爱麦虞限的无信仰的自由的心灵,殊途同归,都到了物我不分的清明恬静的境界.笔画颤抖的字迹越来越不容易认了,但他们从来不提到自己的病状,只谈着那些永远谈不完的题目:他们的艺术,他们的思想的前途.直到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用着颤危危的手,写出瑞典王在战场上临死时的一句话:"我目的达到了,兄弟,你自个儿想办法罢!"好似对着一座重重叠叠的楼阁,他把自己的一生整个儿看到了......青年时期拚命的努力,为的要控制自己;顽强的奋斗,为的要跟别人争取自己生存的权利,为的要在种族的妖魔手里救出他的个性.便是胜利以后,还得夙夜警惕,守护他的战利品,同时还不能让胜利冲昏了头脑.友谊的快乐与考验,使孤独的心和全人类有了沟通.然后是艺术的成功,生命的高峰.他不胜骄傲的以为把自己的精神征服了,以为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了.不料峰回路转,突然遇到了神秘的骑士.遇到了丧事,情欲,羞耻,......上帝的先锋队.他倒下去了,被马蹄践踏着,鲜血淋漓的爬着,爬到了山顶上:锻炼灵魂的野火在云中吐着火焰.他劈面遇到了上帝,他跟他肉搏,象雅各跟天神的战斗一样.战斗完了,筋疲力尽.于是他珍惜他的失败,明白了他的界限,努力在主替我们指定的范围内完成主的意志.为的是等到播种,收获,把那些艰苦而美妙的劳作做完以后,能有权利躺在山脚下休息,对阳光普照的山峰说:"祝福你们!我不欣赏你们的光明.但你们的阴影对我是甜美的......"这时候,爱人出现了,握着他的手;死神摧毁了她肉体的障碍,把她的灵魂灌输到了他的灵魂里面.他们一同走出了时间的洪流,到了极乐的高峰,......在那儿,过去,现在,将来,手挽着手围成一个圆周;平静的心同时看到了悲哀与欢乐的生长,发荣,与枯萎,......在那儿,一切都是和谐......他太急了一些,自以为已经到了彼岸.可是胸口的剧痛,脑子里乱烘烘的人影,使他明白还有最后而最不容易走的一程路......好,向前罢!......他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一个蠢女人在上一层楼上几小时的弹着琴.她只会弹一个曲子,翻来覆去的弹着些同样的乐句,觉得其乐无穷.这些句子对于她是代表一种欢乐,代表千变万化的情绪.克利斯朵夫懂得她这种快乐的意义,可是听得厌烦之极,几乎要哭出来.要是她不弹得这么响倒还罢了!克利斯朵夫恨吵闹,象恨一个人的恶习一样......终于他也忍耐了,要能够听而不闻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也不见得象他想象中的那么难.他已经慢慢的离开他的肉体,离开这个又病又猥琐的肉体......在里头关了多少年也够受了!他看着它渐渐的坏掉,心里想:"好罢,它把我关也关不多久了."他又想看看人究竟自私到什么程度,便问自己:"你究竟更喜欢哪一样?是克利斯朵夫的姓名永久流传而让他的作品消灭呢,还是作品永久存在而让他的姓名消灭?"他毫不迟疑的回答道:"让我的作品永生而我自己消灭罢!在这种情形之下,我留存的只有我的最真实的,唯一真实的部分.让克利斯朵夫去死灭罢!......"但过了一会,他觉得作品跟自己一样的没有意思.相信他的艺术会永生,未免太可笑了!他不但明白看到自己的作品的命运,并且还见到一切现代音乐的命运.音乐的语言比什么都消耗得更快;一二百年之后,它只有少数的专家才懂得.现在能有几人了解蒙特威尔第与吕利的?藓苔已经在侵蚀古典森林中的橡树了.那些音响的建筑,我们在里头唱出我们的热情,可是将来都得成为空虚的庙堂,结果只剩下一片瓦砾......克利斯朵夫很奇怪,怎么自己能瞧着这些废墟而竟无动于衷."难道我并不怎样的爱生命吗?"他不胜惊讶的问自己.但他立刻懂得,这正是表示他更爱生命......对着艺术的废墟痛哭吗?那是犯不上的.艺术是人类反映在自然界中的影子.让它们一齐消灭罢,被阳光吞没罢!它们使我看不见阳光......自然界无穷的宝藏都在我们手指中间漏过.人类的智慧想在一个网的眼子里掏取流水.我们的音乐只是幻象.我们的音阶是凭空虚构的东西,跟任何活的声音没有关连.这是人的智慧在许多实在的声音中勉强找出来的折衷办法,拿韵律去应用在"无穷"上面.人需要用这个谎言去了解那个不可解;因为他要相信这个谎言,所以他就相信了.但它究竟不是真的,不是活的.精神从自己创造的音乐上所得到的快感,其实是把对于现实的直觉加以颠倒混乱的后果.不时有个天才,偶尔和大地接触了一刹那,居然看到了真正的流水;那是超乎艺术之外的.于是堤岸崩溃了.现实从一个隙缝里透了进来.但这裂痕不久就被填补了.人的理智必须有那个堤做保障.要是理智遇到了耶和华的目光,它就完了.所以它要把自己的牢房再涂上一阵水泥,使外边的东西一进来就给它消化掉.这个办法对于一般不愿意睁开眼睛的人也许是美的......可是我,我是愿意看到耶和华的面目的.即使我会消灭,我还是要听你打雷似的声音.艺术的声音使我感到局促.精神别出声罢,人类别出声罢!......但这段高论才说过了几分钟,他又到散在被单上的纸堆里去摸索,还想写下几个音符.一发觉自己的矛盾,他就微笑着说:"噢,我的老朋友,我的音乐,你真好.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我把你赶走,可是你,你绝对不离开我;尽管我使性,你却并不灰心.原谅我罢,你很明白,这不过是些废话.我从来没欺骗你,你也从来没欺骗我,我们彼此都是很信任的.朋友,咱们一起走罢.有始有终,留在我身边罢." 然后咱们一同解脱......他长时期的昏迷了一阵,发着高热,做着乱梦.等到他醒过来,奇奇怪怪的梦境还印在心头.他瞧着自己,摸着自己的身子,找自己,可是找不到了.他似乎变了"另外一个人"了.另外一个,比他更可宝贵的一个......谁啊?......仿佛梦中另外有个人化身在他身上了.是奥里维吗?葛拉齐亚吗?......心脏和头脑都那么衰弱,他在所爱的人中分不出是哪一个了.而且分辨出来有什么用?他对他们都是一样爱的.他精神酣畅,浑身酥软.他也不愿意动弹.他知道痛苦潜伏在一边,象猫等着耗子一样.他便装死.怎么!已经死了吗?......屋里没有一个人,楼上的琴声缄默了.孤独.静默.克利斯朵夫叹了口气."到了生命的终点而能够说就在最孤独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孤独,那才教人安慰呢!我一路上遇到的灵魂,在某一个时期帮助过我的弟兄们,在我思想中的神秘的精灵,死的与活的,......全是活的,......噢!我所爱的一切,我创造的一切,你们都这样热烈的抱着我,守着我,我听到你们美妙的声音.因为我能得到你们,我要祝福我的命运.我是富有的,富有的......我的心都给装满了!......"他望着窗子......没有太阳,但天气极好,象一个美丽的瞎子姑娘......克利斯朵夫望着掠在窗上的一根树枝出神.树枝膨胀起来,滋润的嫩芽爆发了,小小的白花开满了.这个花丛,这些叶子,这些复活的生命,显得一切都把自己交给了苏生的力.这境界使克利斯朵夫不再觉得呼吸艰难,不再感到垂死的肉体,而在树枝上面再生了.那生意有个柔和的光轮罩着他,好似给他一个亲吻.在他弥留的时间,那株美丽的树对他微微的笑着;而他那颗抱着一腔热爱的心,也灌注在那株树上去了.他想到,就在这一刹那,世界上有无数的生灵在相爱.为他是临终受难的时间,为别人是销魂荡魄的良辰;而且永远是这样的,生命的强烈的欢乐从来不会枯涸.他一边气急,一边大声哼着一阕颂赞生命的歌,......声音已经不听他的思想指挥,也许喉咙里根本没发出声音,但自己不觉得.他忽然听到一个乐队奏起他的颂歌,不由得心里奇怪:"他们怎么会知道的呢?我们又没练习过.希望他们把曲子奏完,别弄错了才好!"他挣扎着坐在床上,要教整个乐队都能看到他,舞动着粗大的手臂打拍子.但乐队奏来一点不错,很有把握.多神妙的音乐!啊!他们竟自动替他奏出下文来了!克利斯朵夫觉得很有趣:"等一等,好家伙!我一定追上你."于是他把棍子一挥,逞着兴致痛快把船驶了出去,向左,向右,穿过危险的水道."这一句,你们能接下去吗?......还有那一句,赶快啊!......这里又是一句新的了......"他们老是把路摸得很清楚;你给他们一些大胆的乐句,他们的答句却是更大胆."他们还会搞出些什么来呢?这些坏东西!......"克利斯朵夫高声叫好,纵声大笑."该死!要跟上他们倒不容易了!难道我要给他们打败吗?......你们知道,这个玩艺儿是不能作准的!今天我累了......没关系!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但乐队所奏的想入非非的东西,层出不穷,而且都是那么新奇;结果他只能张着嘴听他们,听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克利斯朵夫觉得自己可怜极了."畜生!"他对自己说,"你完了.住嘴罢!你的本领不过如此.这个身体已经完了!需要换一个的了."可是身体跟他反抗.剧烈的咳呛使他听不见乐队."你还不安静下来吗!"他掐着喉咙,用拳头捶着胸部,好似对付一个非打倒不可的敌人.他看到自己在那儿混战.一大堆的群众在那儿呐喊.一个人使劲把他抱着.他们俩一齐滚在地下.那人压在他身上.他窒息了."你松手啊,我要听!......我要听!要不然我就杀了你!"他把那人的脑袋撞在墙上,但他始终不放......"那究竟是谁啊?我跟谁扭做一团的打架啊?我抓着的这个火辣辣的身体是什么呢?"昏迷狂乱.一片混沌的热情.狂怒,淫欲,池塘里的污泥最后一次的泛了起来......"啊!难道还不马上完吗?粘在我皮肉上的水蛭,难道拉不下来吗?......好,你这个臭皮囊,跟水蛭同归于尽罢!"克利斯朵夫挺着腰,撑着肩,突着膝盖,把那看不见的敌人推开......行了,他挣脱了!......那边,音乐老是在演奏,慢慢的远去.克利斯朵夫浑身淌着汗,向它伸着手臂:"等等我呀!等等我呀!"他跑上去追它,摇摇晃晃,碰到什么都得撞一下......跑得太急了,没法呼吸了.心跳得厉害,血在耳朵里响:一列火车在隧道中驶过......"天哪!这不是胡闹吗?"他无可奈何的对着乐队挥手,要他们别把他丢下来......终于出了隧道......一切都静下来了.他又听到了."多美!多美!再来一次!弟兄们,放大胆子......这是谁作的?......你们说是约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作的?得了罢!别胡说!那我可能认得的.这样的东西,他从来写不了十节......谁又来咳嗽了?静下来行不行!这个是什么和弦?......还有那一个呢?......别这么快,等等我呀......"克利斯朵夫发出一些不成音的叫喊,用手抓着被单,做着写字的姿势,而困乏的头脑还不由自主的推敲这些和弦是怎么配合的,下面又应该是什么和弦.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心里一急,他不得不放手......又接着再来......啊!这一回,那可太......"停下来,停下来,我跟不上了......"他的意志完全涣散了.克利斯朵夫合上眼睛.紧闭的眼皮内淌着幸福的眼泪.门房的小姑娘瞧着他,很虔诚的替他抹着眼泪,他可没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他都感觉不到了.乐队的声音没有了,他耳朵里昏昏沉沉的只留下一片和声.谜始终没解决.固执的头脑还在那里反复的想:"这个是什么和弦呢?怎么接下去呢?我很想找出个答案来,趁我还没死以前......"那时有许多声音响起来了.有一个热烈的声音.阿娜那双凄惨的眼睛......但一忽儿又不是阿娜了.又是一双那么仁慈的眼睛了......"啊,葛拉齐亚,是你吗?......究竟是你们中间的哪一个呢?哪一个呢?我再也看不清你们了......为什么太阳这样的姗姗来迟?"三座钟恬静的奏鸣着.麻雀在窗前鼓噪,提醒他是给它们吃东西的时候了......克利斯朵夫在梦中又见到了童年的卧房......钟声复起,天已黎明!美妙的音浪在轻快的空中回旋.它们是从远方来的,从那边的村子里......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克利斯朵夫看到自己肘子靠在楼梯旁边的窗槛上.他整个的生涯象莱茵河一般在眼前流着.整个的生涯,所有的生灵,鲁意莎,高脱弗烈特,奥里维,萨皮纳......"母亲,爱人,朋友......他们叫什么名字呢?......爱人,你们在哪儿?我的许多灵魂,你们都在哪儿?我知道你们在这里,可是抓不到你们.""我们和你在一起.你安息罢,最亲爱的人!""我再也不愿意跟你们相失了.我找你们找得好苦呀!""别烦恼了.我们不会再离开你了.""唉!我身不由主的给河流卷走......""卷走你的河流,把我们跟你一起卷走了.""咱们到哪儿去呢?""到咱们相聚的地方.""快到了吗?""你瞧罢!"克利斯朵夫拚命撑着,抬起头来,......(天哪,头多重!)......看见盈溢的河水淹没了田野,庄严的流着,缓缓的,差不多静止了.而在遥远的天边,象一道钢铁的闪光,有一股银色的巨流在阳光底下粼粼波动,向他直冲过来.他又听到海洋的声音......他的快要停止的心问道:"是他吗?"他那些心爱的人回答说:"是他."逐渐死去的头脑想着:"门开了......我要找的和弦找到了!......难道这还不完吗?怎么又是一个海阔天空的新世界了?......好,咱们明天再往前走罢."噢,欢乐,眼看自己在上帝的至高的和平中化掉,眼看自己为上帝效劳,竭忠尽力的干了一辈子:这才是真正的欢乐!......"主啊,你对于你的仆人不至于太不满意吧?我只做了一点儿事,没有能做得更多.我曾经奋斗,曾经痛苦,曾经流浪,曾经创造.让我在你为父的臂抱中歇一歇罢.有一天,我将为了新的战斗而再生."于是,潺潺的河水,汹涌的海洋,和他一齐唱着:"你将来会再生的.现在暂且休息罢!所有的心只是一颗心.日与夜交融为一,堆着微笑.和谐是爱与恨结合起来的庄严的配偶.我将讴歌那个掌管爱与恨的神明.颂赞生命!颂赞死亡!"当你见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日,是你将死而不死于恶死之日.(古教堂门前圣者克利斯朵夫像下之拉丁文铭文)圣者克利斯朵夫渡过了河.他在逆流中走了整整的一夜.现在他结实的身体象一块岩石一般矗立在水面上,左肩上扛着一个娇弱而沉重的孩子.圣者克利斯朵夫倚在一株拔起的松树上;松树屈曲了,他的脊骨也屈曲了.那些看着他出发的人都说他渡不过的.他们长时间的嘲弄他,笑他.随后,黑夜来了.他们厌倦了.此刻克利斯朵夫已经走得那么远,再也听不见留在岸上的人的叫喊.在激流澎湃中,他只听见孩子的平静的声音,......他用小手抓着巨人额上的一绺头发,嘴里老喊着:"走罢!"......他便走着,伛着背,眼睛向着前面,老望着黑洞洞的对岸,削壁慢慢的显出白色来了.早祷的钟声突然响了,无数的钟声一下子都惊醒了.天又黎明!黑沉沉的危崖后面,看不见的太阳在金色的天空升起.快要倒下来的克利斯朵夫终于到了彼岸.于是他对孩子说:"咱们到了!唉,你多重啊!孩子,你究竟是谁呢?"孩子回答说:"我是即将来到的日子."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