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法〕罗曼-2

"哎,小傻子,你自己的调子还认不得吗?"对,他知道是自己的,可是给人家一提,倒反吃了一惊,他嚷着:"噢!祖父!"老人喜洋洋的把那份谱解释给他听:"你瞧:这是咏叹调,是你星期二躺在地下唱的.......这是进行曲,是我上星期要你再唱而你想不起来的.......这是小步舞曲,是你在我的安乐椅前面按着拍子跳舞的......你自个儿瞧吧."封面上,美丽的哥特字体写着:(哥特字体俗称为花体字,产生于十三世纪,早期印刷书写多用此体.)童年遣兴:咏叹调,小步舞曲,圆舞曲,进行曲. 约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作品第一号.克利斯朵夫简直愣住了.他看到自己的名字,美丽的题目,大本的乐谱,他的作品!......他只能结结巴巴的接着说:"噢!祖父!祖父!......"老人把他拉到身边.他扑在老人膝上,把头钻在他怀里,快活得脸红了.比他更快活的老人,装着若无其事的声音和他说(因为他觉得自己快要感动得忍不住了):"当然,我按照调性替你加上了伴奏跟和声.还有......"他咳了一声,"还有,我在小步舞曲后面加上一段特里奥,(特里奥(Trio)原义为三种乐器合奏之音乐,称为三重奏.但十八世纪后期小步舞曲之第二部常称为特里奥,乐器数量及音乐本身均与第一部小步舞曲成为对比.)因为......因为那是习惯如此!......而且......我想也没有什么害处."他把那段特里奥弹了一遍.......克利斯朵夫因为能跟祖父合作,觉得很得意:"那末,祖父,也得写上您的名字啊.""不用写.除了你也用不着别人知道.只要......"他声音发抖了,"只要将来我不在的时候,这点儿纪念能教你想起我.你总不会忘了祖父吧,嗯?"可怜的老人没有把话完全说出来,他预感到孙儿的作品将来不会象他的一样湮没不彰,所以在自己那些可怜的调子里挑了一个放进去.而这种对假想的荣名沾点儿光的欲望,也很谦卑很动人,因为他只想以无名的方式参加一缕思想,不让它完全消灭.......克利斯朵夫感动到极点,拚命把他亲吻.老人越来越压不住自己的感情,一味亲着他的头发."你说,你不会忘了的,是不是?将来你成了一个音乐家,一个大艺术家,为家.为国.为艺术争光的时候,成了名的时候,你会记得是你的老祖父第一个赏识你,第一个料到你将来的造就的?"他听着自己的话,眼泪都上来了,可还不愿意给孩子看出他动了感情.他狂咳了一阵,沉着脸,拿乐谱当做宝贝似的藏起来,把孩子打发走了.克利斯朵夫回到家里,快乐得飘飘然.路上的石子都在他周围跳舞.可是家里人的态度使他有点儿扫兴.他得意扬扬的忙着讲他的音乐成绩,他们却你一声我一声的嚷起来.母亲嘲笑他.曼希沃说是老人家疯了,与其把孩子弄得神魂颠倒,还不如保养保养自己身体;至于克利斯朵夫,得趁早丢开那些无聊的玩艺儿,立刻到琴上去练四个钟点.第一,先得把琴弹得象个样;至于作曲,将来有的是时间,等到无事可做的时候再去研究不迟.这篇大道理,初听好似曼希沃想防止儿童年纪轻轻就趾高气扬的危险,其实并不然.而且他不久就会表示他的意思正相反.但因他自己从来没有什么思想需要在音乐上表现,也不需要表现任何思想,所以他凭着演奏家的迷信,认为作曲是次要的东西,只能靠了演奏家的艺术才能显出它的价值.当然,他对于象哈斯莱一流的大作曲家所引起的狂热也并非无动于衷;那些掌声雷动的盛况也使他肃然起敬,(得到群众捧场的,他无不尊敬);可是他不免暗中忌妒,因为觉得作者抢掉了他演奏家应得的彩声.经验告诉他,人家给大演奏家捧场的时候也一样热闹,而且特别是捧他个人的,所以受的人觉得更舒服更痛快.他假装极崇拜大音乐家的天才,但非常喜欢讲他们可笑的轶事,使人家瞧不起他们的头脑与私德.他认为在艺术的阶梯上演奏家是最高的一级,因为他说,既然舌头是人身最高贵的器官,那末没有语言,还谈什么思想?没有演奏家,还有什么音乐?不管用意如何,他的训诫对孩子精神上的发展究竟是好的,使它不致因祖父的夸奖而失去平衡.并且在这一点上,他的训诫还嫌不够.克利斯朵夫立刻认为祖父比父亲聪明得多;他虽然毫无怨色的坐上钢琴,可并非为了服从,而是为了能象平时一样,一边心不在焉的让手指在键盘上移动,一边胡思乱想.他弹着无穷无尽的练习,同时听见有个骄傲的声音老在心中叫着:"我是一个作曲家,一个大作曲家."从那天起,因为他是个作曲家,他就开始作曲了.连字还不怎么写得起来,他已经在家用账簿上撕下纸片,涂着蝌蚪似的音符了.可是为了苦苦追求自己有什么思想,怎么写下来,他反而什么思想都没有了,只知道自己要思想.他构造乐句的时候也一样的执着;而因为他是天生的音乐家,尽管言之无物,好歹总算达到了目的.然后他得意非凡的拿给祖父去看,祖父快活得哭了,......他年纪越大越容易流泪,......还说是妙极了.这是很可能把孩子宠坏的.幸而他天性淳厚,再加一个从来不想给人什么影响的人的影响救了他.......那是鲁意莎的哥哥,以通情达理而论,他可以说是个模范.他和她一样矮小,瘦弱,有点儿驼背.人家不知道他准确的年纪,大概不出四十岁,但好象已经五十,甚至五十开外了.小小的脸上全是皱襞,粉红的皮色,和善的淡蓝眼睛象有点枯萎的相思花.他因为怕冷,怕过路风,到哪儿都戴着他的鸭舌帽,要是脱下来,便露出一个小小的,粉红的,圆锥形的秃脑袋,教克利斯朵夫和小兄弟们看了直乐.为了这脑袋,他们老是跟他淘气,问他把头发弄到哪儿去了,父亲在旁说些粗俗的笑话,使孩子们更狂起来,恐吓着说要抽他的光头了.他总是第一个先笑,耐着性子让他们玩儿.他是个小贩,从这一村到那一村,背着个包裹,其中包罗万象:什么糖.盐.纸张.零食.手帕.围巾.靴子.罐头食品.日历.流行歌曲的谱.药品,一应俱全.好几次有人想要他住定一处,替他盘下一家杂货店,一个针线铺什么的.可是他总混不惯:忽然有一天他夜里起来把钥匙放在门下,背着包裹走了.大家可以几个月的看不见他;然后他又出现了:多半是黄昏时候,只听见轻轻敲了几下,门推开了一半,规规矩矩的脱着帽子,露出一个秃顶的小脑袋,一双和善的眼睛,一副腼腆的笑容.他先说一声:"大家好";进来之前,他从来不忘了把脚下的灰土踩干净,再挨着年纪向每个人招呼,然后拣屋里最隐僻的一角坐下.他点起烟斗,伛着背,大家照例一窝蜂的取笑他,他却静静的等那阵冰雹过去.克利斯朵夫的祖父跟父亲都瞧不起他,对他冷言冷语.他们觉得这个丑家伙太可笑了;行贩这个低微的地位又伤了他们的尊严.这些他们都表现得明明白白;但他好似毫无知觉,照旧很敬重他们,结果他们也心软了,尤其是把人家的敬意看得很重的老人.他们常常跟他说些过火的笑话,使鲁意莎都为之脸红.她早已死心塌地承认克拉夫脱家里的人高人一等,相信丈夫与公公是不会错的;但她对哥哥极有手足之情,而他不声不响的也非常爱她.本家已经没有亲属,兄妹俩都是谦抑,退让,被生活压倒的人;彼此的怜悯,暗中忍受的相同的苦难,使两人相依为命,大有辛甜交迸之感.克拉夫脱父子可身体结实,生性粗鲁,直叫直嚷,元气充足,喜欢把日子过得痛痛快快的;在他们中间,那一对仿佛老站在人生之外或人生边上的懦弱的好人,心心相印,同病相怜,彼此可从来不说出来.克利斯朵夫以小孩子的那种轻薄无情,跟祖父父亲一样,对小贩存着瞧不起的心.他拿舅舅解闷儿,把他当做一件滑稽的东西;他死乞白赖的捣乱,舅舅总是泰然忍受.克利斯朵夫心里可爱着他,只不大明白为什么,他喜欢舅舅,第一因为他象一件听话的玩具,要他怎么就怎么.第二因为他总捎着点好东西来:一块糖啊,一张图画啊,或是别的玩艺.这矮子不来便罢,一来孩子们总是皆大欢喜,因为他必有些出人意外的新鲜事儿.他不论怎么穷,还是有办法给每人送一样小东西.家里人的命名节,他一个都不会忘掉,老是不早不晚,在那一天上赶到,从袋里掏出些可爱的,一片诚心挑来的礼物.人家受惯了这些礼,简直不大想到向他道谢;而他只要能拿点东西送人,似乎已经挺高兴了.睡眠不大安稳的克利斯朵夫,夜里常常温着白天的事,有时想起舅舅真好,觉得对这个可怜的人说不尽的感激,可是在白天一点不向舅舅表示,因为那时,他只想耍弄他了.而且他年纪太小,还没懂得好心多么可贵:在儿童的语言中,善与蠢差不多是同义字;高脱弗烈特舅舅不就是一个活榜样吗?一天晚上曼希沃有人请吃饭,高脱弗烈特一个人待在楼下,鲁意莎安排两个小的去睡觉了,他便出去坐在屋子附近的河边.克利斯朵夫闲着无事,也跟在后面,照例象小狗似的捉弄舅舅,直弄到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滚在他脚下.他扑在地上,把鼻子钻在草里.喘息稍定,他又想找些别的胡话,想到之后又大声嚷着,笑弯了腰,把脸埋在土里.舅舅只是一声不出.他觉得这静默有点儿古怪,便抬起头来预备把胡话再说一遍,不料劈面看到舅舅的脸,四下里暮霭沉沉,一层黄黄的水汽照着他.克利斯朵夫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高脱弗烈特微微笑着,半阖着眼睛,半张着嘴巴;凄苦的脸容有种说不出的严肃.克利斯朵夫把肘子托着下巴,眼睛钉着他.天黑了,舅舅的脸慢慢隐没了.万籁俱寂.克利斯朵夫也被舅舅脸上那股神秘的气息感染了.地下漆黑,天色清明:星都亮了.河上微波拍岸.孩子迷迷忽忽的,不知不觉嘴里嚼着草梗.一只蟋蟀在身边叫.他觉得自己快睡着了......忽然高脱弗烈特在黑暗里唱起来.他的声音很轻,有点儿嗄,象是闷在心里的,一二十步以外就听不清.但它有一种动人的真切味儿,可以说是有声音的思想;从这音乐里头,好象在明净的水里面,可以直看到他的心.克利斯朵夫从来没听到这样的唱,也从来没听到这样的歌.又慢,又简单,又天真,歌声用着严肃的,凄凉的,单调的步伐前进,从容不迫,间以长久的休止,......然后又继续向前,逍遥自在,慢慢的在黑夜里消失了.它仿佛来自远方,可不知往哪儿去.清明高远的境界并掩饰不了骚乱不宁的心绪;恬静的外表之下,有的是年深月久的哀伤.克利斯朵夫凝神屏气,不敢动弹,他紧张得浑身发冷.歌声完了,他在地下爬过去,嗄着嗓子叫了声:"舅舅!......"高脱弗烈特不回答."舅舅!"孩子又叫着,把手和下巴颏儿都搁在他膝盖上.高脱弗烈特非常亲热的回了声:"孩子.""那是什么啊,舅舅?告诉我,您唱的是什么啊?""我不知道.""您说啊,那是什么!""我说不出是什么,就是一支歌.""是您编的吗?""不,不是我编的!你问得好蹊跷!......那是一支老歌.""谁编的呢?""不知道.""什么时候的歌?""不知道......""是您小时候的歌吗?""我出世以前,我父亲,父亲的父亲,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以前,一向就有的.""好怪!从来没人跟我提过."他想了一会,说:"舅舅,您还会唱别的吗?""会.""再唱一支别的行不行?""干吗再唱别的?唱一支就够了.我们要唱的时候,不能不唱的时候才唱.不能唱着玩儿.""人家演奏音乐的时候不是来了一曲又一曲吗?""我唱的那个不是音乐."孩子愣住了.他不十分明白,可并不想要人解释.的确,那不是音乐,不是一般的音乐.他又问:"舅舅,您是不是也编呢?""编什么?""编歌呀!""歌?噢!我怎么能编呢?那是编不起来的."孩子用他那种一贯的逻辑钉着问:"可是,舅舅,反正从前是人家编的呀......"高脱弗烈特固执的摇摇头:"那是一向有的."孩子紧跟着又说:"可是,舅舅,难道人家不能再编些别的,新的歌吗?""为什么要编?各种各样的歌都有了.有的是给你伤心的时候唱的;有的是给你快活的时候唱的;有的是为你觉得累了,想着远远的家的时候唱的;有的是为你恨自己的时候唱的,因为你觉得自己是个下贱的罪人,好比一条蚯蚓;有的是为了人家对你不好,你想哭的时候唱的;有的是给你开心的时候唱的,因为风和日暖,天朗气清,你看到了上帝的天堂,他是永远慈悲的,好象对你笑着......一句话说完,你心里想唱什么就有什么歌给你唱.干吗还要我编呢?""干吗要编?为的要做个大人物啊!"孩子一肚子全是祖父的教训和他天真的梦想.高脱弗烈特温柔的笑了笑.克利斯朵夫有点儿生气了,问:"您笑什么?"高脱弗烈特回答:"噢!我啊,我是个挺平常的人."他摩着孩子的头,问:"那末你是要做个大人物了,你?""是的,"克利斯朵夫挺高傲的回答.他以为舅舅会夸他几句,不料舅舅又问:"干吗要做大人物?""为编些好听的歌呀!"高脱弗烈特又笑起来:"你想编些歌,为的要做个大人物;你想做个大人物,为的要编些歌.你倒象一条狗追着自己的尾巴打圈儿."克利斯朵夫听了大不高兴.要是在别的时候,他决不肯让一向给他嘲笑惯的舅舅反过来嘲笑他.同时,他做梦也想不到舅舅会那样聪明,一句话把他驳倒.他想找个理由或是什么放肆的话顶回去,可是找来找去找不到.高脱弗烈特接着又说:"大人物有什么用?哪怕你象从这儿到科布伦茨一样大,你也作不了一支歌."克利斯朵夫不服气了:"要是我想作呢!......""你越想作越不能作.要作的话,就得跟它们一样.你听啊......"月亮刚从田野后面上升,又圆又亮.地面上,闪烁的水面上,有层银色的雾在那里浮动.青蛙们正在谈话,草地里的蛤蟆象笛子般唱出悠扬的声音.蟋蟀尖锐的颤音仿佛跟星光的闪动一唱一和.微风拂着榛树的枝条.河后的山岗上,传来夜莺清脆的歌声.高脱弗烈特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克利斯朵夫说:"还用得着你唱吗?它们唱的不是比你所能作的更好吗?"这些夜里的声音,克利斯朵夫听过不知多少次,可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真的!还用得着你唱吗?......他觉得心里充满着柔情与哀伤.他真想拥抱草原,河流,天空,和那些可爱的星.他对高脱弗烈特舅舅爱到了极点,认为他是最好,最美,最聪明的人,从前自己把他完全看错了.克利斯朵夫不了解他,大概他很难过吧.他悔恨交集,真想叫出来:"舅舅,不要难过了,我以后不跟您淘气了!原谅我吧,我多爱您!"可是他不敢说.......忽然他扑在舅舅怀里,没法说出心里的话,只热烈的拥抱着舅舅,说了好几遍:"我多爱您!"高脱弗烈特又惊又喜,亲着孩子,一叠连声的嚷着:"怎么啦?怎么啦?"然后他站起来拉着他的手说了声:"得回去了."克利斯朵夫很不高兴,以为舅舅没有懂得他的意思.可是快到家的时候,高脱弗烈特对他说:"以后,要是你愿意,咱们可以在晚上再去听上帝的音乐,我再给你唱别的歌."等到克利斯朵夫不胜感激的拥抱舅舅,预备去睡觉了,他看出舅舅是完全了解他的.从此他们常常在晚上一块儿散步:一声不出的顺着河边走,或是穿过田垄.高脱弗烈特慢慢的抽着烟斗,克利斯朵夫拉着他的手,对着黑暗有点害怕.他们坐在草上;静默了一会之后,高脱弗烈特和他谈着星辰,云彩,教他辨别泥土,空气,和水的气息,辨别在黑暗中飞舞蠕动,跳跃浮游的万物的歌声.叫声.响声,告诉他晴雨的先兆,夜间的交响曲中数不清的乐器.有时高脱弗烈特唱些或是悲凉或是快乐的歌,总是那一派的;而克利斯朵夫听了也总是一样地激动.他要唱的话,一晚也只唱一支歌.克利斯朵夫又发觉,凡是要求他唱的,他总唱得很勉强;最好是要他自动想唱的时候.往往你得不声不响的等个老半天,正当克利斯朵夫想着"他今晚不会唱了......"的时候,高脱弗烈特才唱起来.一天晚上,恰好舅舅不唱歌,克利斯朵夫忽然想起把他费了许多心血,觉得非常得意的作品,挑一个唱给他听.他要表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家.舅舅静静的听完了说:"多难听,可怜的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懊丧得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高脱弗烈特带着可怜他的意味又说:"为什么你要作这个呢?多难听!又没人硬要你作."克利斯朵夫气得满面通红的顶了句:"祖父可说我的音乐挺好呢.""啊!"舅舅不慌不忙的回答."他一定不会错的.他是个挺博学的人,对音乐是内行.我一点也不懂......"停了一会,他又接着说:"可是我觉得很难听."他非常安静的瞅着克利斯朵夫,看见他又气恼又伤心,便笑着:"你还作些别的调子吗?也许我更喜欢别的."克利斯朵夫认为这意思不错,也许换一个调子可以消灭刚才那一支的印象,便把他作的统统唱了一遍.高脱弗烈特一声不出,等他唱完了,才摇摇头,十分肯定的说:"这些更难听了."克利斯朵夫咬着嘴唇,下巴发抖;真想哭出来.舅舅仿佛也很丧气的,一口咬定说:"哦!多难听!"克利斯朵夫带着哭声嚷道:"可是为什么您要说它难听呢?"高脱弗烈特神色泰然的望着他,回答道:"你问我为什么?......我不知道......第一因为它无聊......对啦......它无聊,它没有意思,所以难听......你写的时候,心里就没有什么可说的.干吗你要写呢?""我不知道,"克利斯朵夫声音怪可怜的说."我就想写一个好听的歌.""对啦!你是为写作而写作的.你为了要做一个大音乐家,为教人家佩服才写作的.你骄傲,你扯谎:所以你受了罚,你瞧!谁要在音乐上骄傲,扯谎,总免不了受罚.音乐是要谦虚,真诚.要不然还成什么音乐呢?那不是对上帝不敬吗?亵渎上帝吗?他赐给我们那些美丽的歌,都是说真话跟老实话的."他发觉孩子不高兴,想拥抱他.可是克利斯朵夫愤愤的躲开了:几天之内他对他生了气.他恨舅舅.他再三对自己说:"他是头驴子!什么都不知道.比他聪明得多的祖父,可认为我的音乐很好呢,"然而他心里明白舅舅还是对的.那些话深深的印在他脑子里了;他觉得自己扯了谎很可耻.所以他虽然老是记恨,从此写音乐的时候总忘不了舅舅;因为想到舅舅看了要怎么说,他常常把写的东西撕掉.要是不顾一切的写完了一个明知不大真诚的调子,他便很小心的藏起来.他最怕舅舅的批评;只要高脱弗烈特对他某一个曲子说一声:"嗯,还不太难听......我喜欢这个......"他就高兴极了.有时他为了出气,故意捣鬼,把名家的作品冒充自己的唱给他听,倘若舅舅偶而认为要不得,他就乐死了.可是舅舅并不着慌.看到克利斯朵夫拍着手在他身边快活的直跳,他也真心的跟着笑了;而且他老是这样的解释:"这也许写得很好,可是没说出一点儿意思."......他从来不愿意听曼希沃他们的那些小规模的音乐会.不论作品多美,他总是打呵欠,表示不胜厌倦.过了一忽他支持不住,无声无息的溜了.他说:"你瞧,孩子,你在屋子里写的那些,全不是音乐.屋子里的音乐好比屋子里的太阳.音乐是在外边,要呼吸到好天爷新鲜的空气才有音乐."他老是讲起好天爷,因为他很虔诫,跟那两位虽然每星期五守斋(基督旧教规定,每星期三.五两日不食肉类,现代旧教徒往往只在星期五守斋一日.)而自命为强者的克拉夫脱父子不同.不知为什么,曼希沃忽然改变了主意.他不但赞成祖父把克利斯朵夫的灵感记录了下来,而且花了几晚功夫亲自把乐稿抄了两三份,使克利斯朵夫大为惊奇.人家无论怎么问他,他总一本正经的回答说:"等着瞧吧......"或是一边笑一边搓着手,使劲摸着孩子的头算是跟他开玩笑,再不然是高高兴兴的打他几下屁股.克利斯朵夫讨厌这一类的亲热;可是他看到父亲的确很快活,不知道为什么.曼希沃跟约翰.米希尔常常很秘密的在一块儿商量着什么.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很惊讶的听见说,他,克利斯朵夫,把《童年遣兴》题献给雷沃博大公爵殿下了.原来曼希沃先设法探听亲王的意思,亲王表示很乐意接受这个敬意.于是曼希沃得意非凡的宣布,事不宜迟,应当立刻进行下列几项步骤:第一,备一份正式的申请书送呈亲王;......第二,刊印作品;......第三,组织一个音乐会演奏孩子的作品.曼希沃和约翰.米希尔又开了好几次长久的会议,很紧张的讨论了两三晚.那是不准人家去扰乱他们的.曼希沃起草,修改;修改,起草.老人直着嗓子说话,仿佛在那里吟诗.他们有时争执,有时拍桌子,因为找个字儿找不到.然后,他们把克利斯朵夫叫去,安排他坐在桌子前面,拿着笔,右边站着父亲,左边站着祖父.祖父嘴里念着文句,教孩子写下来.他完全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一则他每写一个字都得费很大的劲,二则父亲在他耳边直嚷,三则祖父把抑扬顿挫的音调特别加强,使克利斯朵夫听了就心慌意乱,再也顾不到去听它的意义.老人也跟孩子一样紧张,他没法坐下,老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按着文字的内容做出各种表情,又时时刻刻来看孩子写的那张纸.克利斯朵夫给两颗掩在背后的大脑袋吓昏了,吐着舌头,笔也抓不稳,眼睛也看不清,不是笔划的勾勒太长了,就是把写好的给弄糊涂了;......于是曼希沃狂叫,怒吼,米希尔大发雷霆;......只得从头再写,过了一忽又从头再写;赶到快写完了,毫无斑点的纸上忽然掉了一大滴墨水:......于是大家拧他的耳朵,他眼泪汪汪的,可不准哭出来,因为怕弄湿了纸;......然后从第一行起再来过.孩子以为那是一辈子没有完的了.终于完工了,约翰.米希尔靠着壁炉架,把信再念一遍,快乐得连声音都发抖;曼希沃仰在椅子里,眼睛望着天花板,颠头耸脑的装做内行,体味着下面那封信的风格:高贵尊严之殿下!窃臣行年四岁,音乐即为臣儿童作业.自是以还,文艺之神宠锡有加,屡颁灵感.光阴荏苒,倏届六龄:文艺之神频频以抒写胸臆为嘱.顾渺小幼弱,稚无知,臣愚又安敢轻于尝试.唯神命难违,不得不勉力以副,乃成拙作,谨敢不辞罪戾,渎呈于吾高贵之殿下之前,以博一粲.伏维殿下聪明睿智,德被六艺;四方才士,皆蒙恩泽;区区愚忱,当邀洞鉴!臣约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诚惶诚恐百拜具呈克利斯朵夫什么也没听到;他能把工作交代已经高兴之极,唯恐人家要他再来一遍,便赶紧溜到野外去了.他对刚才写的东西一点概念都没有,也完全不把它放在心上.可是老人念了一遍,又念一遍,想更深切的体味一番;念完之后,他和曼希沃一致认为是篇杰作.信和乐谱一经送呈,大公爵也表示同样的意见.他叫人传话,说两者的风格都一样的动人.他批准了音乐会,传令把音乐研究院的大厅交给曼希沃支配,并且答应在举行音乐会那天召见儿童艺术家.于是曼希沃赶紧组织音乐会.宫廷音乐联合会答应帮忙;初步奔走的成功愈加触动了他喜欢大场面的脾气,便同时筹备用精美的版本刊印《童年遣兴》.他本想在封面上加一张他和克利斯朵夫两人的镂版像,孩子坐在钢琴前面,他自己拿着提琴站在旁边.但他不得不放弃这个计划,并非为了费用太贵,......那是曼希沃决不顾虑的,......而是为了时间赶不及.于是他换了一幅象征的图,画着一只摇篮,一支小号,一个鼓,一只木马,中间是架竖琴在那儿放光.书名上有段很长的献辞,亲王的名字印得异乎寻常的大,作者的署名是"约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年六岁".(其实他已经七岁半了.)插图的镂版费很贵,结果祖父卖掉了一口十八世纪的雕有人像的柜子;那是老人从来不肯割爱的,虽然古董商华姆塞跟他提过好几回想收买.可是曼希沃绝对相信,乐谱发售预约(当时印行图书乐谱,均有赖于发售预约.书印出以后的发售,往往为数极微.)的收入不但抵得够成本,还能有多余.还有一件事要他们忙的,就是克利斯朵夫在音乐会中穿的服装.他们为此特意开了一个家庭会议.曼希沃的意思,想要孩子穿着短装,光着腿,象一个四岁的孩子打扮.可是克利斯朵夫年纪虽小,已经长得很壮健;而且,大家认识他,也瞒不过人的.于是曼希沃想出一个非常得意的念头,决定了燕尾服和白领结.鲁意莎说他们要叫可怜的孩子闹笑话了,但她的反对毫无用处.曼希沃猜透众人的心理,认为这种出人不意的装束一定能博个满堂彩.事情就这样决定了,裁缝给叫来量这个小人物的尺寸.另外还得置办讲究的内衣和漆皮鞋,又是些贵得惊人的东西.克利斯朵夫穿着新装拘束不堪.为了使他习惯起见,人家要他穿了新衣把他的作品练了好几次,又教他怎么行礼.一个月中间他老坐在琴凳上,连一刻儿的自由也没有了.他气愤之极,可不敢反抗:因为他想到自己要完成一件显赫的事业;他为之又骄傲又害怕.并且大家很疼他:怕他着凉,用围巾裹着他的脖子;鞋子有人替他烘燥,怕他脚上受寒;饭桌上他吃的是最好的菜.终于那了不得的一天到了.理发匠来主持他的化装,要把他倔强的头发烫得拳起来,直到头发给收拾得象羊毛一般服帖才算完工.家里的人一个个在他前面走了一转,说他漂亮极了.曼希沃把他左右前后仔细端详过后,拍了拍脑门,赶紧去摘了一大朵花拴在孩子衣襟上.可是鲁意莎一看见他,不由得举着胳膊怪难受的说,他的神气真象只猴子.克利斯朵夫听了懊恼万分.他不知道对自己那副古怪的打扮应该得意还是害臊.他只觉得窘极了;可是在音乐会中他更慌得厉害:在这个大可纪念的一天,他除了发窘以外根本没有别的感觉.音乐会快开场了,座位还空着一半.大公爵没有到.在这种场合自有一位消息灵通的热心朋友来报告,说府里正在开会,大公爵不会来了:这是从极可靠的方面传出来的.曼希沃听了大为丧气,魂不守舍的踱来踱去,靠在窗上东张西望.老约翰.米希尔也着了急,但他是为孙子操心,把嘱咐的话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克利斯朵夫也给他们刺激得很紧张:他并不把弹的曲子放在心上,只是想到要向大众行礼而着慌,而且他越想心里越急.可是非开场不可了:听众已经表示不耐烦了.乐队奏起《科里奥朗序曲》(科里奥朗是罗马族长,公元四九一年被逐,遂带领佛尔西安人进攻罗马,在其母亲和妻子哀求下撤兵,随即被佛尔西安人所杀.《科里奥朗序曲》是贝多芬为德国戏剧家科林的同名戏剧所谱写.).孩子既不知道科里奥朗,也不知道贝多芬;他虽然常常听到贝多芬的音乐,可并不知道作者.他从来不关心听的作品是什么题目,却自己造出名字来称呼它们,编些小小的故事,幻想出一些零星的风景.他通常把音乐分作三类:水.火.土,其中当然还有无数细微的区别.莫扎特属于水的一类:他的作品是河畔的一片草原,在江上飘浮的一层透明的薄雾,一场春天的细雨,或是一道五彩的虹.贝多芬却是火:有时象一个洪炉,烈焰飞腾,浓烟缭绕;有时象一个着火的森林,罩着浓厚的乌云,四面八方射出惊心动魄的霹雳;有时满天闪着毫光,在九月的良夜亮起一颗明星,缓缓的流过,缓缓的隐灭了,令人看着中心颤动.这一次,那颗英雄的灵魂,不可一世的热情,照旧使他身心如沸.他被卷进了火海.其余的一切都消灭了,跟他不相干了!垂头丧气的曼希沃,焦灼万状的约翰.米希尔,那些忙乱的人,听众,大公爵,小克利斯朵夫:他和这些人有什么关系?他被那个如醉如狂的意志带走了.他跟着它,气吁吁的,噙着眼泪,两腿麻木,从手掌到脚底都痉挛了;血在那里奔腾,身子在那里发抖............他正这样的竖起耳朵,掩在布景的支柱后面听着的时候,忽然心上好似挨了一棍:乐队中止了;静默了一忽儿之后,铜管乐器和钹奏起军乐来.两种音乐的转变,来得那么突兀,克利斯朵夫不禁咬牙切齿,气得直跺脚,对墙壁抡着拳头.可是曼希沃高兴极了:原来是亲王驾到,所以乐队奏着国歌向他致敬.约翰.米希尔声音颤危危的对孩子又把话嘱咐了一遍.序曲重新开始,这一回可是奏完了.然后就轮到克利斯朵夫.曼希沃把节目排得很巧妙,使他的和儿子的技艺能同时表显出来:他们要合奏莫扎特的一阕钢琴与小提琴的奏鸣曲.为了增加效果,克利斯朵夫应当先出场.人家把他带到前台进口的地方,指给他看放在台前的钢琴,又把所有的举动教了他一遍,便把他推出后台.他在戏院里早走惯了,并不怎么害怕.可是独自个儿站在台上,面对着几百只眼睛,他忽然胆小起来,不由自主的望后一退,甚至想退进后台:但他看见父亲直瞪着他,做着手势,只得继续向前.并且台下的人已经看到他了.他一边往前,一边听见四下里乱轰轰的一片好奇声,又继之以笑声,慢慢的传遍全场.不出曼希沃所料,孩子的装束果真发生了他预期的效果.看到这皮色象波希米人般的小孩儿,拖着长头发,穿着绅士式的晚礼服,怯生生的跨着小步:场子里的人都不禁哈哈大笑,有的还站起身来想看个仔细;一忽儿竟变成了哄堂大笑,那虽然毫无恶意,可是连最镇定的演奏家也不免要为之着慌的.笑声,目光,对准着台上的手眼镜,把克利斯朵夫吓得只想赶快走到钢琴那里,在他心目中,那简直是大海中的一座岛屿.他低着头,目不邪视,沿着台边加紧脚步;走到中间,也不按照预先的吩咐对大众行礼,却转过背去扑向钢琴.椅子太高了,没有父亲的帮忙坐不上去:他可并不等待,竟自慌慌张张的屈着膝盖爬上了,教台下的人看着更好笑.但克利斯朵夫是得救了:一到乐器前面他就谁都不怕了.终于曼希沃也出场了;承蒙群众好意,他得到相当热烈的彩声.奏鸣曲立刻开始.小家伙弹得挺有把握,毫不慌张,他集中精神,抿紧着嘴,眼睛钉住了键盘,两条小腿挂在椅子下面.他越弹下去,越觉得自在,仿佛置身于一些熟朋友中间.一阵喁喁的赞美声一直传到他的耳边;他想到大家不声不响的在那儿听他,欣赏他,心里很得意.但曲子一完,他又怕了;众人的彩声使他只觉得害羞而不觉得快乐.父亲拉着他的手到台边向大众行礼的时候,他更难为情了.他不得不深深的,傻头傻脑的行着礼,面红耳赤,窘到极点,仿佛做了什么可笑而要不得的事.他又被抱上钢琴,独奏他的《童年遣兴》.那可轰动全场了.奏完一曲,大家热烈叫好,要求他再来一遍;他对自己的成功非常得意,同时对他们带有命令意味的喝彩也差不多生气了.演奏完毕,全场的人站起来向他欢呼;大公爵又传令一致鼓掌.那时只有克利斯朵夫一个人在台上,便坐在椅子里一动也不敢动.掌声越来越热烈,他的头越来越低下去,红着脸,羞得什么似的;他拚命扭转身子,对着后台.曼希沃出来把他抱在手里,要他向台下飞吻,把大公爵的包厢指给他看.克利斯朵夫只是不理.曼希沃抓着他的手臂轻轻的威吓他.于是他无可奈何的做了个手势,可是低着眼睛,对谁都不看,始终把头扭向别处,觉得那个罪真受不了.他非常痛苦,可不知痛苦些什么;他自尊心受了伤害,一点不喜欢台下那些听众.他们对他拍手也不相干,他不能原谅他们笑他,看着他的窘相觉得开心;他也不能原谅他们看到他这副可笑的姿态,悬在半空中送着飞吻;他差不多恨他们喝彩了.曼希沃才把他放下地,他立刻奔向后台;半路上有位太太把一束紫罗兰掷中了他的脸,他吃了一惊,愈加飞奔起来,把一张椅子也给撞倒了.他越跑,人家越笑;人家越笑,他越跑.终于他到了前台出口的地方,一大堆人挤在那儿看他,他却拚命低着头钻过去,直跑到后台的尽里头躲着.祖父快活极了,对他尽说着好话.乐队里的乐师都笑开了,夸奖他,可是他既不愿意望他们一眼,也不肯跟他们握一握手.曼希沃侧着耳朵听着,因为掌声不绝,想把克利斯朵夫再带上前台.孩子执意不肯,死拉着祖父的衣角,谁走过去,他就伸出脚来乱踢,接着又大哭了,人家只得把他放下.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副官进来说,大公爵传唤两位艺术家到包厢里去.孩子这种模样怎么能见人呢?曼希沃气得直骂;他一发怒,克利斯朵夫哭得更凶了.为了止住他那股洪水,祖父答应给他一磅巧克力糖,只要他不哭;贪嘴的克利斯朵夫马上停了,咽着眼泪,让人家带走,可还要人家先赌着顶庄严的咒,决不出其不意的再把他送上台.到了亲王包厢的客室里,他先见到一位穿着便服的先生,小哈叭狗式的脸,上嘴唇留着一撮翘起的胡子,颔下留着尖尖的短须,身材矮小,脸色通红,有点儿臃肿,半取笑半亲热的大声招呼他,用肥胖的手轻轻的拍着他的腮帮,叫他"再世的莫扎特!"这便是大公爵.......接着他被递给公爵夫人,她的女儿,以及别的随从.可是因为他不敢抬起眼睛,对这些漂亮人物的唯一的回忆,只是从腰带到脚那一部分的许多美丽的衣衫和制服.他坐在年轻的公主膝上,既不敢动弹,也不敢呼吸.她向他提出许多问话,都由曼希沃在旁毕恭毕敬的,用着呆板的套语回答;可是她根本不听曼希沃,只顾耍弄着孩子.他觉得脸越来越红,又以为给每个人注意到了,便想找句话来解释,他深深的叹了口气,说道:"我热得脸都红了."公主听了这话大声笑了.克利斯朵夫可并不因之象刚才恨大众一样的恨她,因为那笑声很好听;她拥抱他,他也一点不讨厌.这时候,他瞥见祖父又高兴又不好意思的,站在走廊里包厢进口的地方;他很想进来说几句话,可是不敢,因为人家没招呼他,只能远远的看着孙儿的光荣,暗中得意.克利斯朵夫忽然动了感情,觉得应当为可怜的老人家主持公道,让人家知道他的价值.于是他凑在他新朋友的耳边悄悄的说:"我要告诉您一桩秘密."她笑着问:"什么秘密呀?""您知道,我的小步舞曲里那一段好听的特里奥,我刚才弹的,......您知道吗?............(他轻轻的哼着)......嗳!那是祖父作的,不是我的.别的调子都是我的.可是那最美的一支是祖父作的.他不愿意人家说出来.您不会说的吧?............(他指着老人)......瞧,祖父就在那边.我真爱他.他对我真好."年轻的公主哈哈大笑,说他真是一个好宝贝,拚命的亲他;可是她马上把这件事当众说了出来,使克利斯朵夫跟老祖父都吃了一惊.大家一齐笑了;大公爵向老人道贺,他却慌做一团,想解释又解释不清,说话结结巴巴的,象做了什么错事.但克利斯朵夫再也不对公主说一句话;尽管她逗他惹他,他总是一声不出,沉着脸:他瞧不起她,因为她说了话不算.他对亲王们的印象也为了这件背信的事而大受影响.他气愤之极,以至人家说的话,和亲王笑着称他为"宫廷钢琴家,宫廷音乐师"等等,一概没有听见.他和家里的人出来,从戏院的走廊到街上,到处被人包围着,有的夸奖他,有的拥抱他,那是他大不高兴的:因为他不愿意给人拥抱,也受不了人家不得他的同意就随便摆布他.终于,他们到了家,门一关上,曼希沃立刻骂他"小混蛋,,因为他说出了特里奥不是他作的.孩子明知道他做的是件高尚的行为,应该受称赞而不是受埋怨的,便忍不住反抗起来,说些没规矩的话.曼希沃气恼之下,说要不是刚才弹得不错,他还得挨打呢;可是他做了这桩傻事,把音乐会的效果全给破坏了.克利斯朵夫极有正义感,便坐在一边生气;他对父亲,公主,所有的人,都瞧不起.他觉得不舒服的,还有邻人们来向他的父母道喜,跟他们一起嘻嘻哈哈,好象是他的父母弹的琴,又好象他是他们的,他们大家的一件东西.这时,爵府里一个仆人奉大公爵之命送来一只金表,年轻的公主送他一匣精美的糖.克利斯朵夫看了两件礼物都很喜欢,不知道更爱哪一件;但他心情那么恶劣,一时还不肯承认自己高兴;他继续在那里怄气,眼睛瞟着糖果,心里想着一个背信的人的礼物该不该收下的问题.他正想让步的时候,父亲要他立刻坐到书桌前面,口授一封道谢的信,教他写下来.那可是太过分了!或许是因为紧张了一天,或许是因为父亲要他写"殿下的贱仆,音乐家某某......"那样羞人的字句,他竟哭了.没有办法教他写一个字.仆人嘴里冷一句热一句的,在旁等着.曼希沃只得自己动笔.那当然不会使他对孩子多原谅一些.更糟的是克利斯朵夫把表掉在地下,打破了.咒骂象冰雹似的落在他身上.曼希沃嚷着要罚掉他的饭后点心.克利斯朵夫愤愤的说偏要吃.为了惩罚他,母亲说要没收他的糖果.克利斯朵夫气极了,说她没有这权利,那是他的东西,不是别人的,谁也不能抢他的!他挨了一个嘴巴.大怒之下,他把匣子从母亲手里抢过来,摔在地下乱踩.他给揍了一顿,抱到房里,脱了衣服放在床上.晚上,他听见父母跟朋友们吃着丰盛的晚餐,那顿为了庆祝音乐会而八天以前就预备起来的晚餐.他对这种不公平的行为,差点儿在床上气死了.他们大声笑着,互相碰杯.父母对客人推说孩子累了;而且谁也没想到他.可是吃过晚饭,大家快告别的时候,有个人拖着沉重的脚步溜进房间:老祖父在他床前弯下身子,非常感动的拥抱他,叫着:"我的好克利斯朵夫!......"一边把藏在袋里的几块糖塞给了他,然后,好象很难为情的,他溜走了,再也不说什么.这一下克利斯朵夫觉得很安慰.但他已经为白天那些紧张的情绪累死了,不想再去碰祖父给的好东西.他疲倦之极,差不多马上睡着了.他一晚没有睡好.他神经不安,常常突然之间身子抽搐,象触电似的.梦里有种犷野的音乐跟他纠缠不清.他半夜里惊醒过来.白天听到的贝多芬的序曲,在耳边轰轰的响,整个屋子都有它急促的节奏.他在床上坐起,揉了揉眼睛,弄不清自己是不是睡着......不,他并没有睡.他认得这音乐,认得这愤怒的呼号,这疯狂的叫吼,他听到自己的心在胸中忐忑乱跳,血液在那里沸腾,脸上给一阵阵的狂风吹着,它鞭挞一切,扫荡一切,又突然停住,好似有个雷霆万钧的意志把风势镇压了.那巨大的灵魂深深的透入了他的内心,使他的肢体和灵魂尽量的膨胀,变得硕大无朋.他顶天立地的在世界上走着.他是一座山,大雷大雨在胸中吹打.狂怒的大雷雨!痛苦的大雷雨!......哦!多么痛苦!......可是怕什么!他觉得自己那么坚强......好,受苦罢!永远受苦罢!......噢!要能坚强可多好!坚强而能受苦又多好!......他笑了.静寂的夜里只听见他的一片笑声.父亲醒了,叫道:"谁啊?"母亲轻轻的说:"别嚷!是孩子在那里做梦!"他们三个都不作声了.周围的一切都不作声了.音乐没有了,只听见屋子里的人平匀的打鼾声,......他们都是些患难的同伴,相倚相偎的坐在脆弱的舟中,给一股天旋地转的力量卷进黑夜去了.《约翰.克利斯朵夫(二)》〔法〕罗曼.罗兰 著卷二 清晨第一部 约翰.米希尔之死三年过去了.克利斯朵夫快满十一岁.他继续受他的音乐教育.他跟圣.马丁寺的管风琴师弗洛李昂.霍才学和声,那是祖父的朋友,非常博学的.老师告诉他,凡是他最喜欢的和弦,他听了身心陶醉,禁不住要打寒噤的和声是不好的,不能用的.孩子追问理由的时候,老师说就是这么回事,和声学的规则是这样的.但因他天性倔强,倒反更喜欢那些和声.他最高兴在人人佩服的大音乐家的作品中找出这一类例子,拿去给祖父或老师看.祖父回答说,那在大音乐家是了不起的,对贝多芬或巴赫是百无禁忌的.老师可不这么迁就,他生气了,挺不高兴的说那不是他们所作的最好的东西.现在克利斯朵夫可以随便到音乐会和戏院里去;同时他每样乐器都学一点,小提琴已经拉得很好,父亲想替他在乐队里谋个位置.他实习了几个月,居然非常称职,便正式被任为宫廷音乐联合会的第二小提琴手(音乐总谱上关于小提琴的音乐有两种,低音部分的小提琴音乐是由第二小提琴演奏的.).他就这样的开始挣钱;而这也正是时候了,因为家里的情形一天不如一天.曼希沃的酗酒更厉害,而祖父也更老了.克利斯朵夫体会到家里凄惨的境况,已经有了少年老成和心事重重的神气.他打起精神干他的差事,虽然觉得毫无兴趣,晚上不免在乐队里打瞌睡.戏院再也引不起他小时候那样的情绪了.那时,......四年以前,......他最大的野心是爬到他现在这个位置.但人家要他演奏的音乐,一大半是他不喜欢的;尽管还不敢下断语,他暗中认为它们无聊;要是偶然演奏些美丽的乐曲,他又看不上别人那种颟顸的态度;他最爱的作品,结果也象乐队里的同事们一样令人生厌:他们在幕下之后喘喘气,搔搔痒,然后笑嘻嘻的抹着汗,消消停停的讲些废话,好似才做了一小时的健身运动.他从前锺情的人物,那个金发赤足的歌女,此刻又从近处看到了;幕间休息的时候,他常常在餐厅里碰到她.她知道他小时候喜欢她,就很乐意拥抱他;可是他一点不感到愉快:她的化装,身上的气味,粗大的胳膊,狼吞虎咽的胃口,都招他厌;现在他简直恨她了.大公爵没有忘记他的钢琴师:这并不是说,以钢琴师的名义应有的一点儿月俸会准期支付,那是永远要去催讨的;但克利斯朵夫常常被召进府去,或者因为有什么贵宾到了,或者因为爵爷们兴之所至要听他弹琴了,差不多老是在晚上,正当克利斯朵夫想独自清静一会的时候.那就得丢下一切,急急忙忙赶去.有时,人家教他在穿堂里等着,因为晚餐没有终席.仆役们为了常常看到他,和他说话的口气挺随便.然后他被带进一间灯烛辉煌,很多镜子的客厅,那些酒醉饭饱的人毫无礼貌的用好奇的眼睛瞧着他.他得走过上足油蜡的地板去亲吻爵爷们的手;他可是越大越笨拙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可笑,而自尊心也受了伤害.随后他坐上钢琴,不得不替那些笨蛋演奏(他认为他们是笨蛋).有时候,人家那种漠不关心的态度简直使他受不了,几乎要停下来.他缺乏空气,好象快闷死了.奏完以后大家随便夸奖一阵,介绍他见这个见那个.他觉得被人当做古怪的动物,跟亲王动物园里的珍禽异兽一样,所有赞美的话多半是对主人而不是对他说的.他自以为受了羞辱,因之他的多心几乎成了一种病态,而且因为不敢表现出来,所以愈加痛苦.哪怕是人家最无心的行动,他也看出有侮辱的成分:有人在客厅的一角笑,那一定是笑他,可不知笑他什么,是笑他的举动呢还是笑他的服装,笑他的面貌呢还是笑他的手足.一切都使他感到屈辱:人家不跟他谈话他觉得屈辱,跟他谈话也觉得屈辱,把他当做小孩子般给他糖果也觉得屈辱,要是大公爵用着贵人们那种不拘小节的态度,给他一块金洋把他打发走,他尤其难堪.他因为穷,因为被人看做穷而苦恼.有一天晚上回家的时候,他手里拿的钱使他心里难过到极点,甚至把它扔在地窖的风洞里.可是过了一忽儿,他不得不压着傲气去捡回来,因为家里积欠肉店的账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他的家长可想不到这些为了自尊心所受的痛苦,倒还因为他受到亲王的代遇而很高兴呢.儿子能在爵府里跟那些漂亮人物一起消磨夜晚,老实的鲁意莎简直想不出还有什么更美的事.至于曼希沃,那更是向朋友们经常夸耀的资料.但最快乐的还是老祖父.他表面上装做独往独来,说话毫无忌讳,瞧不起名衔地位,骨子里却是挺天真的仰慕金钱,权势,荣誉,声望;看见孙儿能接近那些有财有势的人,他真得意极了,仿佛孩子的光荣能直接反射到自己身上;他虽然装做若无其事,总掩不住脸上的光彩.凡是克利斯朵夫进爵府的晚上,老约翰.米希尔就得借端待在媳妇那里.他等孙儿回来的心情,竟象小孩子一样的不耐烦.克利斯朵夫一回家,他先装着漫不经心的神气,提出些无关紧要的问句,好比:"嗯,今儿弹得不坏罢?"或者是亲热的暗示,例如:"哦,我们的小克利斯朵夫回来了,一定有些新闻讲给我们听了."再不然便用一句巧妙的恭维话捧捧他:"公子在上,我们这厢有礼了!"可是克利斯朵夫沉着脸,心绪恶劣,冷冷的回答了一声"您好",就去坐在一旁生气.老人家继续问下去,提到些比较实际的事,孩子的回答只有唯唯否否.家里别的人也插进来问长问短:克利斯朵夫可愈来愈拧着眉头,一字一句差不多全得从他嘴里硬逼出来,终于约翰.米希尔发脾气了,说出难听的话.克利斯朵夫也不大客气的顶回去,结果闹得不欢而散.老人砰的一声带上了门,走了.这些可怜虫所有的乐趣都给克利斯朵夫破坏了,而他们也完全不了解他恶劣的心绪.他们奴颜婢膝的精神,可并非他们的过失!他们根本没想到另有一套做人的方法.于是克利斯朵夫变得深藏了;虽然对家人不下什么判断,他总觉得自己跟他们隔着一道鸿沟.当然,他也夸张这种隔膜的情形;因为即使思想不同,要是他能推心置腹的跟他们谈一谈,他们也不见得不了解他.然而父母与子女之间要能彻底的推心置腹,哪怕彼此都十二分的相亲相爱,也极不容易办到:因为一方面,尊敬的心理使孩子不敢把胸臆完全吐露;另一方面,有自恃年长与富有经验那种错误的观念从中作梗,使父母轻视儿童的心情,殊不知他们的心情有时和成人的一样值得注意,而且差不多永远比成人的更真.克利斯朵夫在家里看到的客人,听到的谈话,使他和家人隔离得更远了.上他们家来的有曼希沃的朋友,多数是乐队里的乐师,喜欢喝酒的单身汉,并不是坏人,但俗不可耐;他们的笑声和脚声使屋子都为之震动.他们爱好音乐,但议论音乐时的胡说八道的确令人气恼.孩子的感情是含蓄的,那些大人兴高采烈的恶俗的表现把他伤害了.遇到他们用这种态度来称赞他心爱的乐曲,他仿佛连自己也受了侮辱,便浑身发僵,脸都气白了,装出一副冰冷的神气,好似对音乐全无兴趣;要是可能,他竟要恨音乐了.曼希沃说他:"这家伙没有心肝,没有感觉.不知他这种性格象谁."有时他们一起唱着四部合唱的日耳曼歌,和声极平板,速度极慢,又笨重,又一本正经,跟那些唱的人一样.克利斯朵夫便躲在最远的一间房里对着墙壁咒骂.祖父也有他的朋友:管风琴师,地毯匠,钟表匠,低音提琴手,全是些多嘴的老头儿,永远说着同样的笑话,无休无歇的讨论艺术,政治,或是当地世家的家谱,......他们的兴趣并不在于所讲的题目,只要能说话,能找到说话的对手就高兴了.至于鲁意莎,她只跟几个邻居的妇女来往,听些街坊上的闲言闲语;每隔相当时候,也有些"好心的太太",说是关切她,跑来约她在下次宴会中帮忙,同时还越俎代庖,过问孩子们的宗教教育.所有的客人中,克利斯朵夫最讨厌丹奥陶伯伯.他是约翰.米希尔前妻克拉拉祖母的前夫之子,跟人家合开一个做非洲与远东贸易的商号.他可以说是新派德国人中的一个典型:一方面对民族古老的理想主义冷嘲热讽的表示唾弃,一方面因为国家打了胜仗,特别崇拜强权与成功,而那种崇拜,正显出他们是暴发户,最近才领略到强权与成功的滋味.但要改换上百年的民族性是不能一下子办到的,所以被压制的理想主义,随时会在言语,举动,道德习惯,和日常生活中动不动引用歌德的名句等等上面流露出来.那真是良心与利害观念很古怪的混合品,也是一种很古怪的努力,想把旧时德国中产阶级的道德,和新式商人的不顾廉耻加以调和:这种混合,老带着不可向迩的虚伪的气息,因为它结果把德国的强权,贪心,利益,作为一切权利,一切正义,一切真理的象征.克利斯朵夫耿直的天性受不了这一套.他不能判断伯父是否有理;可是他瞧不起他,觉得他是敌人.祖父也不喜欢那种观念,反对那些理论;但他要不了三言两语就被驳倒了,因为丹奥陶口齿伶俐,老人气度宽宏的天真,在他嘴里马上会变得幼稚可笑.结果约翰.米希尔也对自己的好心肠引以为羞了;甚至为表示他并不象人们所想的那么落伍,也学着丹奥陶的口吻,但他说来总不是味儿,连自己都觉得别扭.可是不管他心里怎么想,丹奥陶毕竟威风得很;而老人对一个在实际事务上能干的人素来很尊敬,尤其因为自己绝对没有这等才具,所以更羡慕不止.他巴望孙儿之中也有一个能爬到那种地位.曼希沃也有这意思,决心要洛陶夫走伯父的路.因此全家都奉承这位有钱的亲戚,希望他将来帮忙.他知道人家少不了他,便借此机会大模大样的摆架子:什么都得过问,什么都要批评,毫不隐瞒他轻视艺术和艺术家的心理,甚至故意摆在脸上,羞辱那些当乐师的亲戚.他嘴里肆无忌惮的刻薄他们,他们居然厚着脸跟着他笑.克利斯朵夫尤其被伯父作为嘲笑的目标;他可是不能忍耐的.他一声不出,咬着牙,沉着脸.伯父又拿他这种不声不响的气愤开玩笑.有一天丹奥陶在饭桌上把他折磨得太不象话了,克利斯朵夫不由得心头火起,对他脸上唾了一口.那可真是件骇人听闻的事了.伯父先是愣了一愣,然后其势汹汹的破口大骂.克利斯朵夫也给自己的行为吓呆了,连雨点般打在他身上的拳头都不觉得;可是人家要拉他跪在伯父前面的时候,他就拚命挣扎,推开母亲,逃到屋外去了.他在田野里乱窜,直跑到气都喘不过来方始停下.他听见远远的有叫唤他的声音;他心里盘算:既不能把敌人摔在河里,要不要自己跳下去.他在田里睡了一夜.天亮的时候,他去敲祖父的门.老人为了克利斯朵夫的失踪急坏了,一夜不曾阖眼,再没勇气埋怨他.他送他回家;大家看他那么紧张,便绝口不提昨天的事;而且还得敷衍他,因为晚上要到爵府里去弹琴.可是曼希沃唠叨了几个星期,口气之间并不指定谁,只抱怨着说,要希望那些没出息的.教你丢脸的人,看到品行端方.循礼守法的好榜样而觉悟,真是太难了.至于丹奥陶伯伯,在街上碰到克利斯朵夫的时候,便掉过头去,掩着鼻子,表示痛心疾首.在家里既得不到什么同情,他便尽量的不待在家里.人家不断加在他身上的约束使他非常痛苦:要他尊重的人物跟事情太多了,又不许他追问理由;克利斯朵夫可是生来不知忌惮的.人家越想要他驯服,做个循规蹈矩的德国小布尔乔亚(布尔乔亚是法语bourgeoisie(资产阶级)之译音,在本书中,多半系指中产阶级或市民阶层.),他越觉得需要摆脱羁绊.在乐队里或爵府里,一本正经的,无聊透顶的受够了罪,他只想和小马一样在草里打滚,也不管什么新短裤,就从绿草如茵的山坡上滑下来,或是跟街坊上的野孩子摔着石头打架.他不常常这么玩,倒并非为了怕挨骂或挨打,而是因为没有同伴.他和别的孩子老是格格不入,连街上的野孩子也不喜欢跟他玩儿,因为他对游戏太认真,下手也太重.而他也孤独惯了,和那些年纪相仿的孩子离得远远的;他为了自己游戏玩得不高明很难为情,不敢加入他们的伙.于是他假装不感兴趣,虽然心里极希望人家邀他参加.可是谁也不跟他说一句话,他就做出满不在乎的神气,好不难过的走开了.他的安慰只有在高脱弗烈特舅舅来的时候和他出去闲逛.他越来越接近他了,认为舅舅独往独来的性格是对的.高脱弗烈特到处流浪,不肯住定一个地方的乐趣,现在他完全懂得了.他们俩常常在黄昏时到田野去散步,漫无目的,只是一味望前走,因为高脱弗烈特老想不起时间,回去总是很晚,给家里人埋怨.最快活的是趁夜里大家睡熟的时候溜出去.高脱弗烈特明知那是不应当的,可禁不住克利斯朵夫苦苦哀求,而他自己也舍不得放弃这种乐趣.半夜前后,他到屋子前面照着约定的暗号吹一声唿哨.和衣睡着的克利斯朵夫便偷偷的下床,手里拿着鞋子,屏着气,象野人一样巧妙的爬到临街的厨房窗下.他爬上桌子;舅舅在外边用肩头接应他.于是他们俩出发了,快活得象小学生一样.有时他们还去找渔夫奚莱弥,高脱弗烈特的朋友;他们坐着他的小艇,慢慢的在月下荡出去.桨上滴下的水珠好似一组琶音,或是一连串的半音阶.一层乳白色的水汽在河面上颤动.群星在天空打着寒噤.两岸的鸡声遥遥呼应;有时听见半空中云雀那种颤动不已的歌声,它们是误会了月光从地上飞起来的.大家相对无语.高脱弗烈特轻轻的唱着一支歌.奚莱弥讲着关于动物生活的奇怪的故事;象谜一样简短的话,使事情显得更神秘.月亮隐在树林后面去了.小艇驶到了一带黑沉沉的岗峦下面.黑的天光和黑的水色合成一片.河上没有一丝波纹.万籁但寂.扁舟在黑夜里荡漾.简直说不出它是在荡漾,飘浮,还是停着不动.......芦苇摇曳,望四下里纷披,声音象丝绸的磨擦.他们悄悄的靠岸,下了地,走回去.有时要到黎明才回家.他们顺着河边走.一大群银白色的阿勃兰德鱼,象麦穗一般的绿,又象宝石一般的蓝,在晨光熹微中簇拥而来;它们象墨杜萨(墨杜萨为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被其目光触及者即化为石头.)头上的群蛇似的万头攒动,拚命追逐人家丢下去的面包,一边打圈儿一边望水里沉,然后象一道闪光似的忽然不见了.河水给反光染上粉红与葵花的色调.鸟儿一批一批的醒了.他们加紧步子赶回去.象出门时一样的小心,孩子爬进空气恶浊的卧室,爬上他的床,马上睡熟了,身上带着田野里清新的香味.他这样的出去,回来,一点事儿都没有,可以永远不给人发觉,要不是有一天小兄弟恩斯德出头告密的话:从此,这种事被禁止了,克利斯朵夫也受到监视了.可是他照旧有法子溜出去.他对谁都看不上,就喜欢跟这个当行贩的舅舅和他的朋友来往.家里的人看了气恼极了.曼希沃说他自甘下流.老约翰.米希尔忌妒克利斯朵夫对高脱弗烈特的亲热;他责备孩子有了接近上流社会,侍奉贵人的机会,不该屈尊俯就,去交接那些市井小人.大家认为克利斯朵夫不爱惜身分.虽然曼希沃的纵酒与懒惰使家里经济日趋困难,但约翰.米希尔在世的时候,生活还过得去.第一,只有他一个人还能对曼希沃有些影响,使他在沉湎耽溺的下坡路上多少有所顾忌.而且老人的声望也令人忘了醉鬼的无行.还有,家里缺少钱用的时候,他总尽力帮忙.凭了前任乐队指挥的资格,他有笔小小的恩俸,此外他继续收些学生,替人家的钢琴校音,挣些零钱.这些进款大部分都交给媳妇.她虽然用种种方法瞒着,他还是看出她手头很紧.鲁意莎想起他为了他们而熬苦非常抱歉.老人家生活一向过得挺舒服的,极需要享用的,所以他的撙节尤其是难能可贵.有些时候他日常的牺牲还嫌不够;譬如为了偿还急迫的债务,约翰.米希尔就不得不偷偷的卖掉一件心爱的家具,或是书籍,或是纪念品.曼希沃发觉父亲暗中拿钱给鲁意莎,就常常硬抢了去.老人一知道这情形,......不是从鲁意莎那里,因为她的痛苦是从来不让他知道的,而是从随便哪一个孙子嘴里,......他就大发雷霆,而父子之间也就大吵一场,教人看了直打哆嗦.他们俩的脾气都异乎寻常的暴烈,一忽儿功夫就口出恶言,互相威吓,差不多预备动武了.但即使在最冲动的时候,曼希沃也摆脱不了那根深蒂固的敬意;并且不管他醉得多厉害,结果还是低下了头,让父亲大叫大骂的百般羞辱.然而下次一有机会,他照样再来.约翰.米希尔一想到将来就寒心."可怜的孩子们,"他和鲁意莎说,"我死了,你们怎么办?......还算运气,"他拍了拍克利斯朵夫,"我还能撑到这孩子能养活你们的时候!"可是他计算错了:他已经到了生命的终点.这当然是谁也没想到的.八十多岁的人,头发还没有掉,白发中间有几簇还是灰的,浓密的胡子也有好些全黑的.牙齿虽然只剩了十来颗,但咬嚼起来还挺有劲.要看他吃饭的神情才有意思呢.他胃口很好,虽然责备曼希沃纵酒,他自己喝起来量也是挺大的.他特别喜欢摩泽尔河一带出产的白酒.至于葡萄酒,啤酒,苹果汁,凡是上帝创造的一切可口的东西,他都很欣赏.他可决不糊涂到把理性掉在酒杯里,他是有节制的.固然,象他那种宽大的尺度,换了比较脆弱的理性,也得在酒杯里惨遭灭顶的了.他目力很好,脚下很健,忙来忙去的不怕疲倦.六点起床,梳洗非常到家:因为他很重视规矩跟身分.他自个儿在家过活,一切都亲自动手,绝对不要媳妇来管他的事;他打扫卧室,煮咖啡,缝钮扣,敲打,粘贴,修理;光穿着件衬衣在屋里来来往往,上上下下,响亮的男低音嗓子一刻不停的唱着,还加上些做歌剧的手势.......随后他出门了,不管是什么天气.他去办他的事,一件也忘不了,但他是难得准时的:不是在街头巷尾跟熟人絮絮不休,便是和他忽然记起了面貌的邻妇说笑打趣:因为他既喜欢老朋友,也喜欢年轻娇艳的脸蛋.他这样的东待一下,西留一下,从来不知道时间.可是他决不错过用餐的时刻:他到处可以吃饭,根本不用人家邀请.他要到晚上天黑了,把孙儿们看饱之后才回去.他躺在床上,在未曾阖眼之前打开破旧的《圣经》来念一页;半夜里......因为他每一觉不过睡一两个钟点,......他起来拿一本冷摊上买来的旧书:不管什么历史,神学,文学,或科学,翻到哪里便念几页,也不管有趣没趣;他不大明白书中的意义,可一字不肯放过,直念到重新睡着时候.星期日他上教堂去望弥撒,带着孩子们散步,玩着滚木球的游戏.......他从来不闹病,除非脚指里有些痛风,使他夜里在床上念着《圣经》的时候咒骂几声.他仿佛可以这样的活到一百岁,他觉得也没有理由不超过一百岁;人家说他将来一定百岁而终,他可认为对于上帝的恩惠绝对不应当指定界限.唯有他的容易流泪和越来越坏的脾气,才显出他的老态.只要一点儿不耐烦,他就会暴跳如雷:红红的脸与短短的脖子都变了紫红;他怒气冲冲的叫吼着,直到气都喘不过来才停下.家庭医生是他的一个老朋友,劝他保养身体,把脾气与胃口都节制一些.但他象所有的老人一样固执,为了表现大无畏精神,反而更放纵了;他嘲笑医药,嘲笑医生.他表示全不把死放在心上,说起话来也一味夸口,证明他绝对不怕死.一个很热的大暑天,他喝了许多酒,又跟人家争论了一番,回到家里在园子里作工.平时他就喜欢翻泥巴.那天,他秃着脑袋,晒着大太阳,争论的怒意还没消下去,气愤愤的掘着地.克利斯朵夫坐在绿荫下面,手里拿着一本书,可并不看;他听着催人入梦的蟋蟀的鸣声出神,心不在焉的望着祖父的动作.老人背对着他,弯着腰在那儿拔草.克利斯朵夫突然看见他站起来,手臂乱动了一阵,就象石块似的扑倒在地下.他当时竟想笑出来,可是看见老人躺着不动,他就叫他,跑过去使劲摇他.慢慢的他害怕了.他蹲下身子,想把倒在地下的大脑袋捧起来.可是它重得不得了,再加孩子浑身哆嗦,简直没法挪动.后来他一看见望上翻过去的,颜色惨白,淌着鲜血的眼睛,他吓得身子都凉了,马上大叫一声,一松手把祖父的头丢下,魂不附体的站起身子,望外奔逃,一边嚷一边哭.有个过路人把孩子拦住了,克利斯朵夫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指着屋子,那人就走进大门,孩子也跟在后面.住在邻近的人听见叫喊也走来了.一霎时园子里挤满了人.大家踏着花草,俯在老人身上抢着说话.两三个男人把他从地下抬起.克利斯朵夫站在屋门口,脸朝着墙,拿手蒙了脸,他怕看,又禁不住要看;众人抬着祖父走过的时候,他在指头缝里瞧见老人巨大的身体象一堆软绵绵的东西:一条胳膊垂在地下;脑袋靠在一个打抬的人膝上,抬的人走一步,脑袋就跳一下;面部浮肿,沾满了泥土,淌着血,张着嘴,眼睛挺可怕.孩子看了又大叫一声,逃了.他一口气奔到自己家里,好似有人追逐一般.他直着嗓子叫出凄厉的声音,冲进厨房.母亲正在剥洗蔬菜.他扑上去,拚命搂着她向她求救,嚎啕大哭,脸扭做了一团,话也不能说了.但他一开口,母亲就明白了,马上脸色发白,让手里的东西都掉在地下,一言不发的奔了出去.克利斯朵夫一个人靠着柜子,哭个不休.小兄弟们都在玩耍.他不大明白刚才是怎么回事,他也没想着祖父,只想着那些可怕的景象,唯恐人家要他回去再看.果然,到了傍晚,两个小兄弟在屋里淘气淘够了,嚷着玩厌了,肚子饿了的时候,鲁意莎急急忙忙回家,拉着他们往祖父家里去.她走得很快;恩斯德与洛陶夫照例嘀嘀咕咕;可是母亲吆喝的口气那么凶,他们不敢出声了.他们本能的感到一种恐怖:进门的时候一齐哭了.天色还没完全黑;落日最后的微光照在屋内,照在门钮上,镜子上,挂在外间半明半暗的壁上的小提琴上,变成一种异样的反光.老人卧房内点着一支蜡烛;摇曳的火焰和惨淡的暮色交错之下,室内的阴影愈加令人窒息了.曼希沃坐在窗下大声哭着.医生弯着腰站在床前,遮掉了床上的人.克利斯朵夫心跳得要爆裂了.鲁意莎教孩子们跪在床边.克利斯朵夫大胆觑了一眼.在下午那一幕之后,他准备看到些更可怕的景象,所以一瞥之下他差不多松了口气.祖父一动不动的好似睡在那儿.孩子一念之间以为祖父病好了.但他听到急促的呼吸,细看之下又看见那张肿大的脸上有个跌得紫红的伤痕,才明白祖父是快死了,而他又开始哆嗦起来.他一边照母亲的吩咐做着祷告,希望祖父病好,一边却又默祷着,要是祖父不能好,那末希望他现在这样就算是死了.他对于以后要发生的事恐怖到极点.老人自从跌交之后就失了知觉.他只清醒了一忽儿,那一忽儿恰好使他明白自己的情形:而这真是惨极了.神甫已经到场替他做着临终祷告.老人给扶起来靠着枕头;他好容易睁开那不听指挥的眼睛,大声呼着气,莫名其妙的瞪着火光和众人的脸;然后他脸上突然表示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怖,张开嘴来结结巴巴的说:"哦,那末......那末,我是要死了吗?......"那沉痛的音调直刺克利斯朵夫的心,使他永远忘不了.老人不再说话,只象小孩儿一样的哼哼.接着他又昏过去,但呼吸更困难了;他呻吟叫苦,双手乱动,仿佛在抵抗那个要他长眠不起的睡眠.在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中,他叫了声:"妈妈!"多沉痛啊!跟克利斯朵夫一样,老人竟会呼天抢地的喊他的母亲,喊他从来没提到过的母亲:这岂不是对着最大的恐怖作一次最大而无益的呼吁吗?......他似乎安静了一会,心中又闪出一道微光.那双重甸甸的眼睛,虹彩仿佛都散掉了,和孩子吓呆了的眼睛碰在一处,忽然亮了起来.老人挣扎着想笑,想说话.鲁意莎拉着克利斯朵夫走近床边.约翰.米希尔扯了扯嘴唇,想用手摸孩子的头.可是他又立刻昏迷,从此完了.孩子们被赶到隔壁房里,大家很忙乱,没有功夫照顾他们.克利斯朵夫,由于愈怕愈想看的心理,站在半开半阖的门口偷觑看,看那张凄惨的脸仰倒在枕上,好象被一股残暴的力紧紧掐着脖子......脸上的皮肉越来越瘪下去了......生命渐渐的陷入虚无,仿佛是有个唧筒把它吸得去的......痰厥的声音教人毛骨悚然,机械式的呼吸象在水面上破散的气泡,这最后几口气表示灵魂已经飞走而肉体还想硬撑着活下去.......然后脑袋望枕旁一滑,什么声音都没有了.直到几分钟以后,在嚎啕声,祈祷声,和死亡所引起的纷乱中,鲁意莎才瞥见克利斯朵夫脸色发青,嘴巴抽筋,眼睛睁得很大,抓着门钮,身子在那儿抽风.她奔过去,他马上在她怀里发厥了.她把他抱走.他失去了知觉.等到醒过来的时候,他发见自己躺在床上,因为陪的人走开了一忽儿,吓得直叫,又发了病,昏了过去,当夜和明天一天都有热度.最后,他安静下来,到第二天晚上睡着了,直睡到第三天下午.他觉得有人在房里走动,母亲扑在床上拥抱他;也仿佛远远的有柔和的钟声.可是他不愿意动弹;他好象在一个梦里.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高脱弗烈特舅舅在床前坐着.他疲倦极了,什么也想不起.但过了一会,记忆又回复了,他哭了.高脱弗烈特走过来拥抱他."怎么啦,孩子?怎么啦?"他轻轻的说."哎哟!舅舅,舅舅!"孩子紧紧的靠着他,哼个不停."哭罢,"舅舅说,"你哭罢!"他也跟着哭了.克利斯朵夫哭得心中松快了一些,揉着眼睛,望着舅舅.舅舅知道他要问什么事了,便把手指放在嘴上,说道:"别问,别说话.哭是对你好的.说话是不好的."孩子一定要问."问也没用,"舅舅回答."只要问一件事,一件就够了!......""什么呢?"克利斯朵夫犹豫了一会,说:"哎,舅舅,他现在在哪儿呢?""孩子,他和上帝在一起."可是克利斯朵夫问的并不是这个."不,您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问他,他在哪儿?"(他是指肉体.)他声音颤动的又问:"他还在屋子里吗?""今儿早上已经给葬了,我们那亲爱的人,"高脱弗烈特回答."你没听见钟声吗?"克利斯朵夫松了口气.但过后一想到从此不能再看见亲爱的祖父,他又非常伤心的哭了."可怜的孩子!"高脱弗烈特不胜同情的望着他.克利斯朵夫等着舅舅安慰他;可是舅舅毫无举动,他觉得安慰也是没用的."舅舅,"孩子问,"难道您不怕这个吗,您?"(他心里真希望舅舅不怕,并且告诉他怎么样才能不怕!)但高脱弗烈特好似担了心事."嘘!"他声音也有点变了......"怎么不怕呢?"他停了一会又说."可是有什么办法?就是这么回事.只能忍受啊."克利斯朵夫摇摇头,表示不接受."只能忍受啊,孩子,"高脱弗烈特又说了一遍,"他要这样就得这样.他喜欢什么,你也得喜欢什么.""我恨他!"克利斯朵夫对天晃着拳头,愤愤的说.高脱弗烈特大惊之下,叫他住嘴.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对刚才说的话怕起来,便跟着舅舅一同祈祷.但他心里怀着一腔怒火,虽然念念有词的说着卑恭的话,暗中对那可怕的事,和造成那可怕的事的妖魔似的主宰,恨到了极点,只想反抗.多少的日子过去了,多少的雨夜过去了:在新近翻动过的泥土底下,可怜的老约翰.米希尔孤零零的躺着.当时曼希沃几次三番的大号大哭,可是不到一星期,克利斯朵夫听见他又在高高兴兴的笑了.人家提到死者的名字,他立刻哭丧着脸,但过了一会,又指手划脚的说起话来,挺有精神了.他的悲伤是真的,但不可能教自己的心绪老是那么抑郁.懦弱隐忍的鲁意莎,对什么都是逆来顺受的,就一声不响的接受了这桩不幸.她在每天的祷告中加了一段祷告,按着时候去打扫墓地,仿佛照顾坟墓也是她家务中的一部分.高脱弗烈特对于老人长眠的那一小方地的关心,真教人感动.他要来的话,总带一件纪念物,不是亲手做的十字架,便是约翰.米希尔生前喜欢的什么花.这种事他从来不忘记,而且老是瞒着人去做的.鲁意莎有时带着克利斯朵夫一同上公墓.那块肥沃的土地,阴森森的点缀着花草树木,在阳光中发出一股浓烈的气味,和萧萧哀吟的柏树的气息混在一起.克利斯朵夫厌恶那块地,厌恶那些气味,可是不敢承认,因为他觉得这表示自己怕死,同时对死者不敬.他非常苦闷.祖父的死老压在他心上.好久以前他就知道什么叫做死,久已想过死,也久已害怕死,但还没有见过死的面目.而一个人对于死直要亲眼目睹之后,才会明白自己原来一无所知,既不知所谓死,亦不知所谓生.一切都突然动摇了;理智也毫无用处.你自以为活着,自以为有了些人生经验;这一下可发觉自己什么都没知道,什么都没看见:原来你是在一个自欺欺人的幕后面过生活,而那个幕是你的精神编织起来,遮掉可怕的现实的.痛苦的观念,和一个人真正的流血受苦毫不相千.死的观念,和一路挣扎一路死去的灵肉的抽搐也毫不相干.人类所有的语言,所有的智慧,和现实的狰狞可怖相比之下,只是些木偶的把戏;而所谓人也只是行尸走肉,花尽心机想固定他的生命,其实这生命每分钟都在腐烂.克利斯朵夫日夜想着这个问题.祖父临终的景象老是在他的记忆中,他还听到那可怕的呼吸.整个的天地都改变了,仿佛布满着一片冰雾.在他周围,不论转向哪一边,总觉得那盲目的野兽有股血腥气吹在他脸上;他知道有种毁灭一切的力威胁着他,而他一无办法.但这些念头非但压不倒他,反而激起他的愤怒与憎恨.他没有一点儿听天由命的性格,只知道低着头向"不可能"直撞过去.虽然撞得头破血流,虽然眼看自己不比敌人高强,他还是不断的反抗痛苦.尔今尔后,他的生活就是对命运的残酷作着长期的斗争,因为他不愿意忍受那个命运.正当他被死的念头缠绕不休的时候,生活的艰难可把他的思想转移了目标.家庭的衰落一向被老祖父挡着,他不在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克拉夫脱一家最大的财源与老人同归于尽;贫穷的苦难进到家里来了.而曼希沃还要火上添油.他非但不加紧工作,并且因为摆脱了唯一的管束,反而加深了嗜好.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喝得烂醉,挣的钱也从来不带一个回家.教课的差事差不多已经完全丢了.有一次,他酩酊大醉的到一个女学生那里去上课:从此就没有一家再要他上门.至于乐队的差事,人家只为了看在他故世的父亲面上,才勉强让他保留着;但鲁意莎担心他随时可能出点乱子,给人撵走.而且人家已经把开差的话警告过他了,因为有几晚他在戏快完场的时候才赶到,还有两三次他完全忘了,根本没去.再说,他有时发起酒疯来,心痒难熬的只想说些傻话或做些傻事.那时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有一晚台上正演着《女武神》,(《女武神》为瓦格纳所作《尼勃龙根的指环》四部曲中的第二出歌剧.)他竟想拉起小提琴协奏曲来!大家好容易才把他拦住了.而在台上演戏的时候,为了戏文里的,或是为了脑筋里忽然想起的好玩事儿,他居然哈哈大笑.他教周围的同事乐死了.大家看他会闹笑话,许多地方都原谅他.但这种优容比严厉的责备更难受.克利斯朵夫看了简直置身无地.那时孩子已经当了第一小提琴手.他设法监视父亲,必要时还代他的职务,在他发酒疯的日子要他住嘴.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最好还是不理不睬;否则醉鬼一知道有人瞧着,就会做鬼脸,或是长篇大论的胡说一阵.克利斯朵夫只能掉过头去,唯恐看到他做出什么疯疯癫癫的事;他想聚精会神只管自己的工作,可总免不了听见父亲的瞎扯和旁人的哄笑.他急得眼泪都冒上来了.那些乐师也是好人,发觉了这情形,对孩子很表同情,便放低笑声,不在克利斯朵夫面前谈论他的父亲.但克利斯朵夫觉得他们是可怜他,知道只要自己一走,大家马上就会嘲笑的;他也知道父亲已经成为全城的话柄.他因为无法阻止,好象受着刑罚一样.戏完场以后,他陪着父亲回家:教他抓着自己的手臂,忍着他的唠叨,想遮掉他东倒西歪的醉态.可是这样的遮掩又瞒得了谁呢?纵使费尽心机,他也不容易把父亲带回家里.到了街上拐弯的地方,曼希沃就说跟朋友们有个紧急的约会,凭你怎么劝,他非去不可.而且还是谨慎一些,少说几句为妙,否则他拿出父亲的架子骂起来,又得教街坊上推出窗来张望了.所有家用的钱也给他拿去花掉.曼希沃不但拿自己挣来的钱去喝酒,还把女人和儿子辛辛苦苦换来的钱也送到酒店里去.鲁意莎常常流泪,但自从丈夫恶狠狠的说家里没有一件东西是她的,她嫁过来根本没有带一个钱,她就不敢抗拒了.克利斯朵夫想反抗:曼希沃却打他嘴巴,拿他当野孩子看待,把他手里的钱抢了去.孩子虽然不足十三岁,身体却很结实,对于这种训责开始咕噜了;可是他还不敢抗争,只能让父亲搜刮.母子俩唯一的办法是把钱藏起来.但曼希沃心思特别灵巧,他们不在家的时候,他总有办法把藏的钱给找出来.不久,光是搜刮家里的钱也不够了.他卖掉父亲传下来的东西.克利斯朵夫好不痛心的眼看着书籍,床,家具,音乐家的肖像,一件—件的给拿走.他一句话也不能说.有一天,曼希沃在祖父的旧钢琴上猛烈的撞了一下,揉着膝盖,愤愤的咒骂,说家里简直没有转动的余地,所有的旧东西非出清不可;那时克利斯朵夫可大声嚷起来了.不错,为了卖掉祖父的屋子,卖掉克利斯朵夫童年时代消磨了多少美妙的光阴的屋子,把那边的家具搬过来以后,家里的确很挤.而那架声音发抖的旧钢琴也的确不值什么钱,克利斯朵夫早已不用,现在弹着亲王送的新琴了.但不管那琴怎么破旧,怎么老弱,总是克利斯朵夫最好的朋友:音乐那个无穷的天地是它启示的;音响的世界是在它变黄了的键盘上发见的;而且它也是祖父留下的一个纪念,他花了好几个月为孙儿修理完整:那是一件神圣的东西.所以克利斯朵夫抗议说父亲没有权利卖掉它.曼希沃叫他住嘴,他却嚷得更凶,说琴是他的,谁也不能动的.他这么说是准备挨打的.但父亲冷笑着瞪了他一眼,不作声了.第二天,克利斯朵夫已经把这件事忘了.他回到家里觉得很累,但心绪还不坏.他看到小兄弟们的眼神好似在暗中笑他,未免奇怪.他们假装专心看书,可是偷偷的觑着他,留神他的动作,要是被他瞪上一眼,就一齐低下头去看书.他以为他们又在捣什么鬼了,但他久已习惯,也就不动声色,决意等发觉的时候照例把他们揍一顿.他便不再追究,只管跟父亲谈话;父亲坐在壁炉旁边,装出平日没有的那种关切,问着孩子当天的事.克利斯朵夫一边说话,一边发见父亲暗中和两个小的挤眉弄眼.他心里一阵难受,便奔到自己房里......钢琴不见了!他好不悲痛的叫了一声,又听见小兄弟俩在隔壁屋里匿笑,他全身的血都涌上了脸,立刻冲到他们面前,嚷着:"我的琴呢?"曼希沃抬起头来,假作吃了一惊的神气,引得孩子们哈哈大笑.他看着克利斯朵夫的可怜相也忍不住掉过头去笑了.克利斯朵夫失掉了理性,象疯子似的扑向父亲.曼希沃仰在沙发里猝不及防,被孩子掐住了喉咙,同时听见他叫了一声:"你这个贼!"曼希沃马上抖擞一下,把拚命抓着他的克利斯朵夫摔在地砖上.孩子脑袋撞着壁炉的铁架,爬起来跪着,扬着脸气哼哼的又喊道:"你这个贼!......偷盗我们,偷盗母亲,偷盗我的贼!......出卖祖父的贼!......"曼希沃站着,对着克利斯朵夫的脑袋抡着拳头;孩子可是眼睛充满了憎恨,瞪着父亲,气得浑身发抖.曼希沃也发抖了.他坐了下去,把手捧着脸.两个小兄弟尖声怪叫的逃了.屋子里喧闹了一阵忽然静下来.曼希沃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克利斯朵夫靠在墙上,还在那里咬牙切齿的用眼睛钉着他.曼希沃开始骂自己了:"对,我是一个贼!我把家里的人都搜刮完了.孩子们瞧不起我.还是死了的好!"他嘟囔完了,克利斯朵夫照旧站着,吆喝着问:"琴在哪儿?""在华姆塞那里,"曼希沃说着,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克利斯朵夫向前走了一步,说:"把钱拿出来!"失魂落魄的曼希沃从袋里掏出钱来交给了儿子.克利斯朵夫快走出门了,曼希沃却叫了声:"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站住了.曼希沃声音发抖的又说:"我的小克利斯朵夫!......别瞧不起我!"克利斯朵夫扑上去勾住了他的脖子,哭着叫道:"爸爸,亲爱的爸爸!我没有瞧不起您!唉,我多痛苦!"他们俩都大声的哭了.曼希沃自怨自叹的说:"这不是我的错,我并不是坏人.可不是,克利斯朵夫?你说呀,我不是坏人!"他答应不喝酒了.克利斯朵夫摇摇头表示不信;而曼希沃也承认手头有了钱就管不住自己.克利斯朵夫想了一想,说道:"爸爸,您知道吗,我们应当......"他不说下去了."什么啊?""我难为情......""为了谁?"曼希沃天真的问."为了您."曼希沃做了个鬼脸:"没关系,你说罢."于是克利斯朵夫说,家里所有的钱,连父亲的薪水在内,应当交给另外一个人,由他把父亲的零用按日或按星期交给他.曼希沃一心想讨饶,......并且还带着点酒意,......认为儿子的提议应当更进一步,他说要当场写个呈文给大公爵,请求自己的薪水按期由克利斯朵夫代领.克利斯朵夫不愿意这么办,觉得太丢人了.可是曼希沃一心要作些牺牲,硬把呈文写好.他被自己这种慷慨的行为感动了.克利斯朵夫不肯拿这封信;而刚回家的鲁意莎,知道了这件事,也说她宁可去要饭,也不愿意丈夫丢这个脸.她又说她是相信他的,相信他为了爱他们,一定能痛改前非.结果大家都感动了,彼此亲热了一阵.曼希沃的信留在桌上,随后给扔进抽屉藏了起来.过了几天,鲁意莎整东西的时候又发见了那封信;因为曼希沃故态复萌,使鲁意莎非常难过,所以她非但不把信撕掉,反而放在一边.她把它保留了好几个月,虽然受尽磨折,还是几次三番把送出去的念头压了下去.可是有一天她看见曼希沃又殴打克利斯朵夫,抢去了孩子的钱,便再也忍不住了;等到只有跟哭哭啼啼的孩子两个人在家的时候,她就拿出信来交给他,说:你送去罢!"克利斯朵夫还拿不定主意;但是他懂得家里已经搅光了,要是想抢救他们仅有的一些进款,就只有这办法.他向着爵府走去,二十分钟的路程直走了一个钟点.这桩丢人的事压着他的心.想到要去公然揭破父亲的恶癖,他最近几年孤独生活所养成的傲气就受不住.他有一种奇怪的,可是很自然的矛盾:一方面明知父亲的嗜好是大众皆知的,一方面偏要自欺欺人,假装一无所知;他宁可粉骨碎身,也不愿承认这一回事.现在可是要由他自己去揭穿了!......他好几次想掉过头来回家,在城里绕了两三转,快到爵府了又缩回来.但这件事不单跟他一个人有关,还牵涉他的母亲和兄弟.既然父亲不管他们,他做大儿子的就应当出来帮助他们.再没有迟疑的余地,再没有心高气傲的余地:羞愧耻辱,都得望肚子里咽下去.他进了府邸,上了楼梯,又差点儿逃回来.他跪在踏级上,一只手抓着门扭,在楼梯台上呆了几分钟,直到有人来了才不得不进去.办公室里的人都认得他.他求见剧院总管阁下,哈曼.朗巴哈男爵.一个年轻的办事员,胖胖的,秃着头,皮色娇嫩,穿着白背心,戴着粉红领结,和他亲热的握着手,谈论着昨晚的歌剧.克利斯朵夫把来意重新说了一遍.办事员回答说男爵这时没空,克利斯朵夫要有什么呈文,不妨拿出来,让他们跟别的要签字的文件一块儿递进去.克利斯朵夫把信递给他.办事员瞧了一眼,又惊又喜的叫道:"哎!这才对啦!他早该这么办了!他一辈子也没做过一件比这个更好的事.哎!酒鬼!他怎么会下这个决心的?"他说不下去了.克利斯朵夫把呈文一手抢回,气得脸都青了:"我不答应,......我不答应你侮辱我!"办事员愣住了:"可是,亲爱的克利斯朵夫,谁想侮辱你呢?我说的话还不是大家心里都想到的!便是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不!"克利斯朵夫气冲冲的回答."怎么!你不这样想?你以为他不喝酒吗?""不,根本没有这种事!"克利斯朵夫说着,跺了跺脚.办事员耸耸肩膀:"那末,他干吗要写这封信呢?""因为......"克利斯朵夫说,......(他不知怎么说好了),......"因为我每个月来领我的薪水,可以同时领父亲的.用不着我们两个都来......父亲很忙."他自己对这种荒唐的解释也脸红起来.办事员瞧着他,神气之间有点儿讥讽,也有点儿怜悯.克利斯朵夫把信在手里揉着,想往外走了.那办事员可站起来,抓着他的手臂说:"你等一忽儿,我去想办法."他说着便走进总管的办公室.克利斯朵夫呆在那儿,别的办事员都望着他.他不知道应当怎么办,想不等回音就溜,他正要拔步的时候,门开了,那位怪殷勤的职员说:"爵爷请你."克利斯朵夫只得进去.哈曼.朗巴哈男爵是个矮小的老人,整齐清洁,留着鬓脚跟小胡子,下巴剃得干干净净.他翻起眼睛从金边眼镜的上面望了望克利斯朵夫,照旧写他的东西,也不理会他局促的行礼."哦,"他停了一会说道,"克拉夫脱先生,你是请求......""爵爷,"克利斯朵夫抢着回答,"请原谅.我重新考虑过了,不想再请求了."老人并不追问他为什么一下子改变了意见,只是更仔细的瞧着克利斯朵夫,轻轻咳了几声,说道:"克拉夫脱先生,请你把手里的信交给我."克利斯朵夫发见总管的目光钉着他不知不觉还在那儿揉着的纸团."用不着了,爵爷,"他嘟囔着说."现在用不着了.""给我吧,"老人若无其事的又说了一遍,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克利斯朵夫不由自主的把揉作一团的信递给了他,嘴里还说着一大堆不清不楚的话,伸着手预备收回他的呈文.爵爷把纸团小心的展开来看过了,望着克利斯朵夫,让他不知所云的说了一会,然后打断了他的话,眼睛一亮,带点儿俏皮的意味:"好吧,克拉夫脱先生,你的请求批准了."说完他摆一摆手,把孩子打发了,重新写他的东西.克利斯朵夫丧然若失的走出来,经过公事房的时候,那位办事员亲热的和他说:"别恨我啊,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低着头,让人家握了握他的手.他出了爵府,羞得身子都凉了.人家和他说的话都回想起来:他以为那些器重他而哀怜他的人;同情之中有些侮辱意味的讥讽.他回到家里,对母亲的问话只愤愤的回答几个字,仿佛为了刚才做的事而恨着她.他一想到父亲,良心就受着责备,恨不得把事情统统告诉他,求他原谅.可是曼希沃不在家.克利斯朵夫眼睁睁的醒着在床上等,直等到半夜.他越想越难过:把父亲的好处渲染了一番,认为他是个懦弱的好人,给自己人出卖的可怜虫.一听见楼梯上的脚声,他就跳起来,想迎上去扑在他怀里.可是曼希沃那副烂醉的模样,使克利斯朵夫一阵恶心,连走近他的勇气都没有了.他重新上了床,好不心酸的觉得自己的梦想简直可笑.过了几天,曼希沃知道了这件事,立刻大发雷霆.他不管克利斯朵夫怎样的哀求,竟跑到爵府里去吵了一场.回来的时候他可是垂头丧气,对经过的情形一字不提.原来人家对他很不客气,告诉他关于这件事他不应该有这种口吻,......他还能有这份薪水,是靠儿子的面子,将来他再要胡闹,哪怕是一点儿小事,就得给取消了.所以,曼希沃马上接受了这个办法,还在家里得意扬扬的自吹自捧,说这个牺牲的念头原是他第一个想起的.这样,克利斯朵夫也觉得良心平安了.另一方面,曼希沃却在外边诉苦,说他的钱给女人跟儿子搜刮完了,自己一辈子为他们卖命,临了倒给人家管束得连一点享用都没有.他也设法骗克利斯朵夫的钱,甜言蜜语,花样百出,使克利斯朵夫看了好笑,虽然他并没笑的理由.可是克利斯朵夫决不让步,曼希沃也不敢坚持.这个十四岁的孩子把他看透了;曼希沃对着这双严厉的眼睛只觉得心虚胆怯.他常常在暗地里捣乱一下,作为报复.他上小酒店去开怀畅饮,一个钱都不付,推说儿子会来还的.克利斯朵夫怕丑事闹大了,不敢争论;他跟母亲俩千辛万苦的去偿还曼希沃的债.......并且曼希沃自己领不到薪水以后,更不注意乐队里的职务了,缺席的次数愈来愈多,终于给人家开了差,连克利斯朵夫代他央求也没用.从此父亲与兄弟的生活,全家的开支,都只靠孩子一个人了.这样,克利斯朵夫在十四岁上就做了一家之主.他毅然决然挑起这副沉重的担子.他的傲气不许他向别人求助.他发誓要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去解决困难.母亲的到处央求,到处接受那些难堪的帮助,他从小就看了痛苦极了.逢到她从有钱的女太太们家里,高高兴兴的拿了些钱回来,母子之间就得吵一架.她并不以为人家的施舍有何恶意;而且这笔钱可以使克利斯朵夫少辛苦一点,给菲薄的晚饭添个菜,她还觉得挺快活呢.可是克利斯朵夫沉下了脸,整晚的不开口了,对那个添的菜一口也不吃.鲁意莎看了很难过,还不识时务硬要儿子吃,而他又偏不吃;结果她生了气,说些刺耳的话,他也照样顶回去.末了他把饭巾望桌上一扔,跑出去了.父亲耸耸肩,说他假清高;兄弟们嘲笑他,把他的一份瓜分了.可是总得想法过日子.乐队里的薪水已经不够应付家用,他便开始教课.他的演奏的才能,他的人品,尤其是亲王的器重,替他在有钱的中产阶级里招来不少主顾.每天早上,从九点起,他去教女孩子们弹琴;学生的年纪往往比他大,卖弄风情的玩艺儿使他发窘,弹得一塌糊涂的琴使他气恼.她们在音乐方面是其蠢无比,而对可笑的事倒感觉得特别灵敏;俏皮的眼睛决不放过克利斯朵夫笨拙的举动.那他真是受罪了.坐在她们身旁,挨在椅子边上,他脸红耳赤,一本正经,心里气死了,可不敢动弹,竭力忍着,既怕说出什么傻话来,又怕说话的声音惹人笑.他勉强装做严厉的神气,却又觉得人家在眼梢里觑着他,便张皇失措,在指点学生的时候心里忽然慌起来,怕自己可笑,其实是已经可笑了;终于他一阵冲动,不由得出口伤人.学生要报复是挺容易的;她们决不错过机会:瞅着他的时候,或向他提出一些简单的问话的时候,她们都有办法使他发窘,羞得他连眼睛都红了;再不然,她们要求他做些小事情,......譬如到一件家具上拿什么忘掉的东西:......那可把他折磨得太厉害了,因为他必须在含讥带讽的目光注视之下走过房间,它们毫不客气的觑着他可笑的动作,不灵活的腿,僵硬的手臂,因为不知所措而变得强直的身体.上完了课,他得奔赴戏院的预习会.他常常来不及吃中饭,袋里带着些面包咸肉之类在休息时间吃.乐队指挥多皮阿.帕弗很关切孩子,不时教他代为主持乐队的预习,作为锻练.同时他还得继续自己的音乐教育.接着又有些教课的事,一直忙到傍晚戏院开演的时候.完场以后,爵府里往往召他去弹一二个钟点的琴.公主自命为懂音乐的,不分好坏,只是非常喜欢.她向克利斯朵夫提出些古怪的节目,把平板的狂想曲与名家的杰作放在一起.但她最喜欢要他即席作曲,出的全是肉麻的感伤的题目.克利斯朵夫半夜里从爵府出来,累得要死,手是滚烫的,头里发烧,胃里又没有一点东西.他浑身是汗,外面可下着雪或是寒气彻骨的雾.他得穿过大半个城才能到家,一路走,一路牙齿打战,瞌睡得要命,还得留神脚下的水洼,免得弄脏了他独一无二的晚礼服.他终于回到了一向和兄弟们合住的卧房.踏进那间空气恶浊的顶楼,苦难的枷锁可以暂时脱卸一下的时候,他才格外感觉到自己的孤独,感觉到生活的可厌和没有希望.他差不多连脱衣服的勇气都没有了.幸而一上床,瞌睡立刻使他失去了痛苦的知觉.但在夏季天方黎明的时候,冬季远在黎明之前,他就得起身.他要做些自己的功课:只有五点到八点之间,他是自由的,可还得挪出一部分光阴去对付公家的事,因为宫廷乐师的头衔和亲王的宠幸,使他不得不为宫廷里的喜庆事儿作些应时的乐曲.所以他连生命的本源都受了毒害,便是幻想也是不自由的.但束缚往往使人的幻想更有力量.行动要不受妨碍,心灵就缺少刺激,不需要活跃了.谋生的烦恼,职业的无聊,象牢笼一般把克利斯朵夫关得越紧,他反抗的心越感觉到自己的独立不羁.换了一种无牵无挂的生活,他可能随波逐流,得过且过.现在每天只有一二小时的自由,他的精力就在那一二小时之内尽量迸射,象在岩石中间奔泻的急流一样.一个人的力量只能在严格的范围之内发挥,对于艺术是最好的训练.在这一点上,贫穷不但可以说是思想的导师,并且是风格的导师;它教精神与肉体同样懂得淡泊.时间与言语受了限制,你就不会说废话,而且养成了只从要点着想的习惯.因为生活的时间不多,你倒反过了双倍的生活.克利斯朵夫的情形就是这样.他在羁绁之下参透了自由的价值;他绝对不为无聊的行动与言语而浪费宝贵的光阴.他天生是多产的,兴之所至,往往下笔不能自休,思想虽然真诚,可是毫无选择:现在他不得不利用最短的时间写出最丰富的内容,那些缺点就给纠正了.对于他精神方面艺术方面的发展,这是最重大的影响,......远过于老师的教导与名作的榜样.在他个性酝酿成熟的那几年内,他养成了一种习惯,把音乐看作一种确切的语言,每个音有每个音的意义;他痛很那些言之无物的音乐家.然而他当时所作的曲子还谈不上自我表现,因为他根本还没发见他的自我.教育把许多现成的感情灌输给儿童,成为他们的第二天性;克利斯朵夫就在这一大堆现成的感情中摸索,想找出他自己.他对自己真正的性格只有一些直觉;青春期的热情,还没有象一声霹雳廓清天空的云雾那样,把他的个性从假借得来的衣服下面发掘出来.在他心中,暧昧而强烈的预感,和一些摆脱不掉而与自己不相干的回忆混在一起.他痛恨这些谎言,又看了写出来的东西远不及他所想的而懊丧.他很苦闷的怀疑自己.但他又不肯吃了莫名其妙的败仗就算了,发愤要写出更好的.伟大的作品.不幸地老是失败.写的时候往往还有幻想,以为不坏;过后他又觉得毫无价值,把东西撕掉,烧掉.而他最难堪的是,那些应时的曲子,他作品中最坏的一部分,偏偏给人家珍藏起来,没法销毁,......例如为庆祝亲王诞辰所作的协奏曲《王家的鹰》,为公主亚台拉伊特婚礼所写的颂歌,都被人不惜工本,用精致的版本印出来,使他恶俗不堪的成绩永垂后世:......因为他是相信后世的.......想到这样的羞辱,他竟哭了.多紧张的年月!无休无歇!辛苦的工作没有一点儿调剂.没有游戏,没有朋友.他怎么能有呢?下午,别的孩子玩耍的时候,小克科斯朵夫正拧着眉头,集中精神,在尘埃满目,光线不足的戏院里,坐在乐谱架前面.晚上,别的孩子已经睡觉了,他还是在那儿,筋疲力尽的软瘫在椅子上.他和兄弟们绝对谈不到亲切.最小的一个,恩斯德,十二岁,是个下流无耻的小坏蛋,整天跟一批和他差不多的小无赖鬼混,不但学了种种的坏习气,而且还有些丢人的恶癖,老实的克利斯朵夫连想也没想到,而有天发觉了不胜痛恨.至于洛陶夫,丹奥陶伯伯最喜欢的那个,是预备学生意的.他规矩,安分,可是性情阴险,自以为比克利斯朵夫高明万倍,不承认他在家里有什么权,只觉得吃他挣来的面包是应当的.他跟着父亲伯父恨克利斯朵夫,学他们那套胡说乱道.两兄弟都不喜欢音乐;洛陶夫为了模仿丹奥陶伯伯,还故意装做瞧不起音乐.克利斯朵夫把当家的角色看得很认真,他的监督与训诫使小兄弟们感到拘束,想起来反抗;但克利斯朵夫拳头又结实,对自己的权限又看得很清,把两个兄弟收拾得服服帖帖.可是他们尽可拿他随意摆布,利用他的轻信做的圈套无不成功.他们拐骗他的钱,扯着弥天大谎,再在背后嘲笑他.而克利斯朵夫是永远会上当的.他极需要人家的爱,听到一个亲热的字眼就会怨气全消,得到一点儿感情就会原谅一切.有一次,小兄弟俩假情假意的和他拥抱,使他感动得流泪,乘机把觊觎已久的亲王送的金表骗上了手,又偷偷的笑他的傻;克利斯朵夫碰巧听见了,不禁信心大为动摇.他瞧不起他们,但因为天生的需要爱人家,相信人家,所以还是继续受骗.他也明明知道,他恨自己,一发觉兄弟俩耍弄他,就把他们揍一顿.可是事过境迁,只要他们要丢下什么饵,他又会上钩的.可是还有更辛酸的事呢.他从有心讨好的邻人那边,知道父亲说他坏话.曼希沃从前为了儿子的光荣大为得意,此刻却不知羞耻的忌妒起来.他要想法把孩子压倒.这简直是荒谬绝伦,唯有付之一笑,便是生气也大可不必:因为曼希沃对自己做的事也莫名其妙,只是为了失意而恼羞成怒.克利斯朵夫一声不出,怕一开口就会说出太重的话,但心里是气忿极了.晚上大家一块儿吃晚饭的时候,没有一点儿家庭的乐趣:围着灯光,对着斑斑污点的桌布,听着无聊的废话跟咀嚼的声音,克利斯朵夫觉得他们又可恨,又可怜,而结果还是情不自禁的要爱他们!他只跟好妈妈一个人还有些息息相通的感情.但鲁意莎和他一样整天的辛苦,到晚上已经毫无精神,差不多一句话也不说,吃过晚饭在椅子上补着袜子就打瞌睡了.而且她那种好心使她对丈夫和三个孩子的感情不加区别;她一视同仁的爱他们.所以克利斯朵夫不能把母亲当知己,虽然他极需要一个知己.于是他把一切都藏在心里,几天的不开口,咬着牙齿做他那些单调而辛苦的工作.这种生活方式对儿童是很危险的,尤其在发育期间,身体的组织特别敏感,容易受到损害而一辈子不能恢复.克利斯朵夫的健康因之太受影响.父母原来给他一副好筋骨,一个毫无疵点的健康的身体.可是过度的疲劳,小小年纪就得为生活操心,等于在身上替痛苦开了一个窟窿;而一朝有了这窟窿,他的结实的身体只能给痛苦添加养料.他很早就有神经不健全的征象,小时候一不如意就会发晕,抽风,呕吐.到七八岁刚在音乐会中露面的时代,他睡眠不安,梦里会说话,叫嚷,或是哭,或是笑;只要他有了什么心事,这些病态的现象就会复发.接着是剧烈的头疼,一忽儿痛在颈窝或太阳穴里,一忽儿头上象有顶铅帽子压着.眼睛也使他不好过:有时象针尖戳入眼窠,又常常眼花得不能看书,必需停止几分钟.吃的东西不够,不卫生,不规则,把他强健的胃弄坏了:不是肚子疼,便是泻肚子,把他搅得四肢无力.但使他最受不了的是心脏:它简直象发疯一般的没有规律,忽而扑通扑通的在胸中乱跳,仿佛要爆裂了;忽而有气无力,好似要停下来了.夜里,孩子体温的倏升倏降真是怕人,它能从高热度一变而为贫血的低温度.他一下子热得发烧,一下子冷得发抖,他闷死了,喉咙管打了结,有个核子塞在那里使他没法呼吸.......当然,他慌张到极点,一方面不敢把这些感觉告诉父母,一方面却不断的加以分析,而精神越集中,病痛的程度越加增,或者还创造出一些新的痛苦.他把知道的病名都轮流的加在自己身上:以为眼睛快要瞎了,又因为走路的时候偶然发晕,便以为马上要倒下去死了.......永远是这种夭折的恐怖缠绕他,压迫他,紧紧的跟着他.哎!要是他非死不可,至少不要现在就死,在他还没有胜利之前死!......胜利......那个执着的念头老在他胸中燃烧,虽然他并没意识到;而他筋疲力尽,不胜厌恶的在人生的臭沟中挣扎的进候,也老是那个念头在支持他!那是一种渺茫而强烈的感觉,感觉到他将来的成就和现在的成就......现在的成就?难道就是这么一个神经质的,病态的,在乐队里拉着提琴和写些平庸的协奏曲的孩子吗?......不是的.真正的他决不是这样的一个孩子.那不过是个外表,是一天的面目,决不是他的本体.而他的本体,跟他目前的面貌,目前的思想形式,都不相干.这一点他知道得很清楚.只要照一照镜子,他就认不得自己.这张又阔又红的脸,浓厚的眉毛,深陷的小眼睛,下端臃肿而鼻孔大张的短鼻子,狠巴巴的牙床骨,撅起的嘴巴,这整个又丑又俗的面具跟他全不相干.而他在自己的作品中也一样找不到自己.他批判自己,知道现在所作的东西和他现在的人都毫无出息.可是将来会变成怎样的人,能写出怎样的作品,他的确很有把握.有时他责备自己这种信念,以为那是骄傲的谎话;他要教自己屈辱,教自己痛苦,作为对自己的惩罚.然而信念历久不变,什么都不能使它动摇.不管他做什么,想什么,没有一宗思想,一桩行为,一件作品,有他自己在内,把自己表白出来的.他知道这一点,他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最真实的他并非目前的他,而是明日的他......没有问题,将来一定能显出自己来的!......他胸中充满了这种信仰,他醉心于这道光明!啊!但愿今夭不要把他中途拦住了!但愿自己不要掉在今天所安排的陷阱之中!......他抱着这样的心情,把他的一叶扁舟在时间的洪流中直放出去,他目不旁视,危然肃立,把着舵,眼睛直望着彼岸.在乐队里,和饶舌的乐师在一块儿的时候,在饭桌上,和家人在一块儿的时候,在爵府里,心不在焉的弹着琴为傀儡似的贵族消闲的时候,他老是生活在这个不可知的.一个小小的原子就能毁灭的未来中间.他一个人在顶楼上对着破钢琴.天色垂暮,日光将尽.他使劲睁着眼睛读谱,直读到完全天黑的时候.以往的伟大的灵魂流露在纸上的深情,使他大为感动,连眼泪都冒上来了.仿佛背后就站着个亲爱的人,脸上还感觉到他呼出来的气息,两条手臂快来搂住他的脖子了.他打了个寒噤转过身去.他明明觉得,明明知道不是孤独的.身边的确有一颗爱他的.也是他爱的灵魂.他因为没法抓住它而叹息.但便是这点儿苦闷,和他出神的境界交错之下,骨子里还是甜密的.甚至那种惆怅也不是暗淡的.他想到在这些音乐中再生的亲爱的大师,以往的天才.他抱着一腔热爱,想到那种人间天上的欢乐,......没有问题,这是他光荣的朋友们的收获,既然他们的欢乐的余辉也还有这么些热意.他梦想要和他们一样,布施几道爱的光芒.他自己的苦难,不就是见到了神明的笑容而苏慰的吗?将来得轮到他来做神明了!做个欢乐的中心,做个生命的太阳!......可是,等到有一天他能和他心爱的人们并肩的时候,达到他企慕的一片光明的欢乐的时候,他又要感到幻灭了......第二部 奥多某星期日,乐队指挥多皮阿.帕弗,请克利斯朵夫到离城一小时的乡间别墅去吃饭.他搭着莱茵河的船.在舱面上,他坐在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少年旁边,那少年看他来了,就很殷勤的把身子让过一点.克利斯朵夫并没留意.可是过了一忽儿,他觉得那邻座的人老在打量他,便也瞅了他一眼,看见他金黄的头发光溜溜的梳在一边,脸蛋儿又红又胖,嘴唇上隐约有些短髭,虽是竭力装做绅士模样,仍脱不了大孩子神气.他穿得非常讲究:法兰绒服装,浅色手套,白皮鞋,淡蓝领带,还拿着一根很细的手杖.他在眼梢里偷觑着克利斯朵夫,可并不转过头来,脖子直僵僵的象只母鸡.只要克利斯朵夫一望他,他就脸红耳赤,从袋里掏出报纸,装做一心一意的读报.可是几分钟以后,他又抢着把克利斯朵夫掉在地下的帽子给捡起来.克利斯朵夫对于那么周到的礼貌觉得奇怪,把他又瞧了一眼,他又脸红了;克利斯朵夫冷冷的谢了一声,因为他不喜欢这种过分的殷勤,不愿意人家管他的事.可是受到这番奉承,他心里毕竟是怪舒服的.一忽儿他把这些都忘了,只注意着一路的风景.他好久没有能出城,所以尽量吟味着刮在脸上的风,船头的水声,浩荡的河面,岸上时刻变换的风景:灰色的平淡无奇的崖岸,一半浸在水里的丛柳,金黄的葡萄藤,有好多传说的削壁,城镇上矗立着哥特式的钟楼,和工厂里黑烟缭绕的烟突.他正在自言自语的出神,邻座的少年却怯生生的,嗄着嗓子,穿插几句关于那些修葺完整,挂满了常春藤的废墟的掌故.他说着话,仿佛对自己演讲似的.克利斯朵夫给他提起了兴致,便向他问长问短.对方马上抢着回答,很高兴能够显显他的才学,嘴里老是把克利斯朵夫叫做宫廷提琴师先生."敢情你认得我吗?"克利斯朵夫问."哦!是的,"少年那种天真的钦佩的口吻,教克利斯朵夫听了非常得意.他们就此搭讪起来.那少年在音乐会中看见过克利斯朵夫,而人家所说的关于克利斯朵夫的故事更给了他深刻的印象.他并没说出这一点,可是克利斯朵夫体会得到,并且还因之而惊喜交集.从来没有人对他用过这种感动的恭敬的口吻.他继续打听关于一路上城镇的史迹,那少年就把最近才得来的知识一齐搬出来,使克利斯朵夫大为钦佩.但这不过是他们的借题发挥:两人真正的兴趣是在于认识对方的人.他们不敢直捷爽快的提到正文,只偶而提出一两句笨拙的问话.终于他们下了决心;克利斯朵夫才知道这位新朋友叫做"奥多.狄哀纳先生",是城里一个富商的儿子.一谈之下,他们当然发见了共同的熟人,话慢慢的多起来了.船到了克利斯朵夫的目的地的时候,他们正谈得非常有劲.奥多也在这儿下船.这种巧事,他们认为非常奇怪.克利斯朵夫提议在午餐以前随便溜溜,于是两人就往田野里走去.克利斯朵夫亲热的挽着奥多的手臂,告诉他自己的计划,好象从小就认识他的.他因为年龄相仿的同伴一个也没有,所以和这个有教养,有知识,对他表示好感的少年在一块儿,感到说不出的快乐.时间过得很快,克利斯朵夫可不觉得.狄哀纳因为青年音乐家对他那么信任而很得意,也不敢提醒他午餐的时间已经到了.最后他认为非说不可的时候,克利斯朵夫正在树林中望山岗上爬去,回答他到了高头再说;而一到岗上,他又往草地上躺下,仿佛准备在那儿呆上一天似的.过了一刻钟,狄哀纳看他全没动身的意思,就很胆小的又说了一遍:"你的中饭怎么办呢?"克利斯朵夫仰躺在那里,把手枕着头,满不在乎的回答说:"管它!"说完了他望着奥多,看到他吃惊的神气,便笑起来,补充了两句:"这儿太舒服了,我不去了.让他们等罢!"他抬起半个身子,接着又说:"你有事吗?没有,是不是?我看还是这样吧:咱们一块儿去吃饭.我认得一家乡村饭店."狄哀纳很想反对,并不是有谁等着他,而是因为要他突然之间决定一件事有点儿为难:他很有规律,什么都得事先有个准备.可是克利斯朵夫说话的口吻简直不容许人家反对,他只得由他摆布.于是两人又谈下去了.到了饭店,兴致就差了点儿.他们想着谁作东道的问题,各人都要争面子做主人:一个是因为有钱,一个是因为没有钱.他们嘴上不说,但狄哀纳点菜的时候,竭力装出俨然的口气;克利斯朵夫看破了他的用意,就点些更精致的菜表示抢做主人,还故意显得态度很自然.狄哀纳想再争一下,抢着挑酒,克利斯朵夫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拣饭店里最贵的一瓶要了来.对着那些丰盛的饭菜,他们都觉得胆小了,一时话也没有了:既不敢痛痛快快的吃,举动也变得很僵.他们忽然想到对方是个陌生人,不由得留了神.两人拚命找话来说,总是说不下去.开头半个钟点真是窘到极点.幸而酒饭起了作用,彼此的眼神表示有了信心.尤其是难得这样大吃大喝的克利斯朵夫,话特别的多.他讲他生活的艰难;而奥多也不再拘谨,说他也并不快乐.他娇弱,胆小,常常受同伴的欺侮.他们嘲笑他,因为他看不上他们的举动而恨他,耍弄他.......克利斯朵夫握着拳头,说要是给他看到了,他们一定得吃些苦.......奥多也得不到父母的了解.那种苦闷克利斯朵夫是知道的;他们俩便同病相怜.狱哀纳家里想要他做个商人,接父亲的事.他可是想做诗人,哪怕要象席勒一样逃出本乡,尝遍千辛万苦,还是要做诗人!(而且父亲的财产将来全是他的,也不是个小数目.)他红着脸说已经写过几首关于生活的苦恼的诗,可是不敢念出来,虽然克利斯朵夫再三要求.最后,他终于感动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吟了二三首.克利斯朵夫认为妙极了.他们互相说出心中的计划:将来,他们要写剧本,写歌曲.他们彼此钦佩.除了克利斯朵夫音乐的名气,他的魄力与举动的大胆也使奥多觉得了不起.克利斯朵夫可佩服奥多和温文尔雅,落落大方,......在这个世界上一切原是相对的,......也佩服他的博学多闻,那是克利斯朵夫完全没有而非常渴望的.他们吃了饭昏昏欲睡,把肘子靠在桌上,轮流的讲着,听着,眼神都显得非常温柔.大半个下午过去了,该动身了.奥多作了最后一次努力去抢账单,可是给克利斯朵夫气愤愤的眼睛一瞪,就不敢坚持了.克利斯朵夫只担心一件事,怕身边的钱不够付账;那时他可决不让奥多知道,预备拿出表来.可是还不到这地步;那顿饭只花了他差不多一个月的收入.两人重新走下山坡.松林里已经展开傍晚的阴影;树尖还在夕阳中庄严的摆动,发出一片波涛声;遍地是紫色的松针,象地毯似的踏上去没有一点儿声响.他们俩一句话也不说.克利斯朵夫心旌摇摇,有股异样的.甜美的感觉,他很快乐,想说话,紧张到极点.他停了一会,奥多也跟着停下.四下里寂静无声.一群苍蝇在一道阳光中嗡嗡的响.一根枯枝掉在地下.克利斯朵夫抓着奥多的手,声音抖动着问:"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奥多嘟囔着回答:"愿意的."他们握着手,心儿直跳,简直不敢互相看一眼.过了一会,他们又望前走,两人之间隔着几步路,把树林走完了也不再说一句话:他们怕自己,怕心里那种神秘的激动,脚下走得很快,直走出了树荫方始停下.到了那儿,他们定了定神,挽着手,欣赏着清明恬静的晚景,断断续续的吐出一言半语.两人上了船,坐在船首,在明亮的夜色中勉强谈些不相干的话,可是根本没有听,只觉得懒洋洋的快乐极了:既不需要谈话,也不需要握手,甚至也用不着互相望一望:他们不是已经心心相印了吗?快到岸的时候,他们约定下星期日相会.克利斯朵夫把奥多一直送到他家的大门口.在暗淡的煤气灯下,彼此羞怯的笑了笑,很感动的.喃喃的说了声"再会".两人分别之后都松了一口气,因为几小时以来,他们精神那么紧张,直要费尽气力才能找出一言半语来打破沉默,把他们磨得累死了.克利斯朵夫一个人摸黑回去,心在那里唱着:"我有个朋友了,我有个朋友了!"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都听不到了,什么也不想了.一回家,他马上睡熟了,可是夜里醒了二三次,仿佛有个摆脱不掉的念头在那儿惊拢他.他再三说着:"我有个朋友了,"说完又睡着了.第二天早上,他觉得一切好似做了一个梦.为了证明不是梦,他尽量回想隔天所有的小事.教学生的时候他还在回想;下午在乐队里又是那样的心不在焉,甚至一出门就记不起刚才奏的是什么东西.回家他看见有封信等着他.他根本用不到想它是哪儿来的,就跑去关着房门细读.淡蓝色的信纸,工整,细长,柔软的字体,段落分明的写着:"亲爱的克利斯朵夫先生,......我可以称为我极尊敬的朋友吗?"我念念不忘的想着昨天的聚首,并且要谢谢你的盛意.我真感激你对我的一切:你的可爱的谈话,愉快的散步,还有出色的午餐!我只因为你破费了那么多钱而觉得抱歉.昨天真是过得太好了!我们的相遇岂非是出于天意吗?我觉得这是命中注定的.一想到下星期的约会,我就不胜欣慰!但望你不致因为爽约而与宫廷乐长先生有何不快,否则我真是太过意不去了!"亲爱的克利斯朵夫先生,我永远是你的忠仆与朋友奥多.狄哀纳"附笔:......下星期日请勿枉驾敝寓,最好至公园相见."克利斯朵夫含着泪读完了信,把它吻着,大声笑着,在床上仰着身子把两腿望空中高高的举了一下,然后立刻坐上桌子,拿起笔来写回信,连一分钟都不能等.可是他没有写信的习惯:不知道怎样表现他满腹的热情.笔尖戳破了信纸,墨水沾污了手指,他急得直跺脚.他吐着舌头换了五六次稿纸,终于用歪歪斜斜,高低不一的字把信写成了,别字连篇是不必说的:"我的灵魂!为什么你为了我爱你,就说感激的话呢?我不是告诉你,没有认识你之前我是怎样的忧郁怎样的孤独么?你的友谊对我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昨天我是幸福了,幸福了!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念着你的信,快活得哭了.是的,你别怀疑,我们的相识是命运决定的:它要我们结为朋友,做一些大事业.朋友这个字多甜蜜!哪里想得到我竟会有个朋友的?噢!你不会离开我的罢?你对我是永远忠实的罢?永远!永远!......一块儿长大,一块儿工作,我把我音乐的奇想,把在我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古怪东西,你把你的智慧与惊人的才学,共同合作,那才美呢!你知道的事情真多!我从来没见过象你这样聪明的人.有时候我很着急:觉得不够资格做你的朋友.你这样高尚,这样有本领,居然肯爱我这样一个俗物,我真是感激不尽!......啊,不!我刚才说过不应该提到感激两字!朋友之间谈不到恩德.我是不受人家施舍的!我们相爱,我们就是平等的.我恨不得早些看到你!好罢,你不愿意我上你家里去,我就不去,虽然我不大明白你干么要这样谨慎;......可是你比我聪明,你一定不会错的......"还有一句话!你永远不能提到钱.我恨钱,听到钱这个字就恨.虽然我没有钱,可还有力量款待我的朋友;为了朋友把所有的东西拿出来才是我的乐事.你不是也会这样的吗?我需要的时候,你不是会把你全部的家产给我吗?......可是这种情形是永远不会有的!我有手,有脑子,不愁没有饭吃.......好,星期日见罢!......天哪!要跟你分别整整的一星期!而两天以前,我还不认识你呢!我真不懂,没有你跟我做朋友的时候,我怎么能活了那么些年的!......我们的指挥想埋怨我.我可不在乎,你更用不着操心!那些人跟我有什么相干?不管是现在是将来,他们对我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罢!我心里只有你.你得爱我啊,我的灵魂!你得象我爱你一样的爱我!我是你的,你的,从头到脚都永远是你的.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在那个星期中等得心烦意躁.他特意走了好多路绕到奥多住的地方,在四周徘徊,并不是想看到他本人,但看到他的家已经使他紧张到脸上一忽儿红一忽儿白.到星期四,他忍不住了,又写了第二封信,比第一封更热烈.奥多的复信也是一派多愁善感的气息.终于到了星期日,奥多准时而至.可是克利斯朵夫在公园走道上已经等了快有一个钟点,在那里发急了.他怕奥多害病,至于奥多会不会失约,他根本没有这念头.他老是轻轻的念着:"天啊!希望他来呀!"他捡起走道上的小石子拿棍子敲着,暗暗的说,如果连着三下敲不着,奥多就不会来了,敲着的话,奥多会立刻出现.可是虽然他那么留神,玩艺儿也并不难,他竟连失三下.正在那个时候,奥多倒是不慌不忙的来了,因为奥多就在最激动的时候也是规行矩步的.克利斯朵夫奔过去,嗄着嗓子招呼他:你好.奥多也回答了一声:你好.随后他们再也找不到话,除非说些天气极好,此刻正是十点五分或六分,要不然就是十点十分(因为爵府的大钟老是走得慢的)一类的话.他们上车站搭火车到邻近的一个名胜区.路上他们谈不到十句话,便是想用富有表情的眼神来补充,也没有什么结果.他们想从眼睛里表示两人是何等样的朋友,可是表示不出,只象在那里做戏.克利斯朵夫发见了这一点,心里很难堪.他不懂:怎么一小时以前满腹的感情,现在非但无法表白,并且感觉不到了.奥多也许对这个境界没有体会得这样清楚,因为他不象克利斯朵夫那么真,比较把自己看得重;但他也感到失望.原因是两个孩子的感情在离别的一星期内所达到的高峰,没法在现实生活中维持,而一旦重新相见之下,第一个印象便是发觉各人想的全是虚幻的.唯一的办法是放弃那些幻象,但他们不能毅然决然的承认这一点.他们在乡间溜了一天,始终摆脱不了那种不痛快的情绪.那天是过节的日子:乡村客店和树林里都挤满了游客,......全是一般小布尔乔亚的家庭,叫叫嚷嚷的,随处吃东西.两人心绪愈加坏了,认为便是这些讨厌的人使他们没法再象上次一样的无拘无束.可是他们照旧谈着,搜索枯肠的找出话来,生怕没有话说.奥多搬出书本上的知识.克利斯朵夫提到音乐作品与小提琴演奏的技术问题.他们教彼此受罪,自己听了自己的话也觉得受罪.他们可依旧讲个不停,提心吊胆的唯恐中断:因为一静下来,不是冷冰冰的更有了个窟窿吗?奥多想哭出来,克利斯朵夫差点儿丢下朋友跑掉,因为他恼羞成怒,烦闷极了.直等到搭车回去以前一个钟点,他们的精神才松动.树林深处有条狗的声音;它在那儿追着什么.克利斯朵夫提议躲在它经过的路上,瞧瞧那被狗追逐的野兽.他们在密林中乱跑.狗一忽儿走远,一忽儿走近.他们或左或右,忽前忽后的跟着它.狗叫得更凶了,那种杀气腾腾的狂吠,表示它已经急得冒火;它向他们这边奔来了.小径里有些车轮的沟槽,铺满了枯叶,克利斯朵夫和奥多伏在上面,屏着气等着.吠声没有了;狗失掉了它的线索,远远的叫了一声之后,树林里顿时静下来.万籁俱寂,只有无数的生物一刻不停的蛀着树林,摧毁森林的虫豸在那里神秘的蠕动,......那是无休无歇的死的气息.两个孩子听着,呆着不动.正当他们灰心了想站起来说一声"完啦,它不会来了"的时候,......忽然一头野兔从密林中向他们直窜过来:他们同时看到了,快活的叫起来.野兔从地上一纵,跳往旁边,一个筋斗栽到小树林里;树叶纷披的波动,象水面上一下子就消失的皱纹.他们后悔不该那么叫一声,但这点儿小事已经把他们逗乐了.他们想着野兔吓得栽筋斗的模样,笑弯了腰;克利斯朵夫还很滑稽的学它的样,奥多跟着也来了.然后他们俩一个追,一个逃的玩起来.奥多做野兔,克利斯朵夫做狗,在树林中,在草原上,往来驰骋,穿过篱坦,跳过土沟.一个乡下人直着嗓子大嚷,因为他们窜进了麦田;他们可照旧奔着.克利斯朵夫学狗叫学得那么逼真,奥多笑得直流眼泪.最后,他们在斜坡上往下滚,一路发疯似的大叫大喊赶到他们连一个字都说不上来的时候,就坐在地下,笑盈盈的彼此瞧着.现在他们可快活了,不恼自己了.因为这一下他们不再扮什么生死之交的角色,只痛痛快快的露出了他们的本来面目,两个孩子的面目.他们手挽着手回去,唱着莫名其妙的歌;可是快进城的时候,又想要装腔作势,把两人姓名的缩写,交错着刻在最后一株树上.幸而他们兴高采烈,把那套多情的玩艺儿给忘了,在回家的火车上,只要眼睛碰在一起,就禁不住哈哈大笑.他们一边告别,一边说这一天真是过得"太有劲"了.而分手之后,两人更觉得那句话是不错的.他们又开始惨淡经营,比蜜蜂更耐性更巧妙:只凭一些平淡无奇的零星的回忆,居然把彼此的友谊和他们自己都构成一幅美妙的图画,两人花了一星期的时间把对方理想化,然后到星期日见面;虽然事实与幻象差得很远,但他们已经看不见那个差别了.他们都认为能和对方做朋友是值得骄傲的.截然不同的性格反而使他们接近.克利斯朵夫没有见过比奥多更漂亮的人物.纤巧的手,美丽的头发,鲜艳的皮色,羞怯的谈吐,彬彬有礼的举动,整齐清洁的服装,都使克利斯朵夫看了喜欢.奥多却是给克利斯朵夫充沛的精力跟独立不羁的性格唬住了.几百年遗传下来的根性,使他对一切权势都诚惶诚恐的抱着敬意.现在跟一个天生瞧不起成规的同伴混在一块儿,他不免又惊又喜 听着克利斯朵夫批评城里有声望的人,看他肆无忌惮的学大公爵的举动,奥多微微发抖,有种恐怖的快感.克利斯朵夫一发觉自己有这种魔力,便越发过火的拿出他嘻笑怒骂的脾气,象老革命党似的把社会的习俗,国家的法律,攻击得体无完肤.奥多听着又害怕又高兴,大着胆子附和几句,但事先总得瞧瞧周围有没有人.两人一同散步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喜欢爬在人家墙上采果子,一看见什么栅栏上写着闲人莫入的字样,就故意要跳过去.奥多心惊胆战,唯恐被人撞见;但这些情绪自有一种快感,而晚上回家之后还自以为英雄好汉.他战战兢兢的佩服克利斯朵夫.凡事只听朋友安排:他服从的本能不是得到了满足吗?克利斯朵夫也从来不要他费心打主意:他决定一切,替他分配一天的时间,甚至一辈子的时间,不容分辩的为奥多定下将来的计划,象定他自己的一样.奥多听到克利斯朵夫支配他的财产,将来造一所独出心裁的戏院,未免有些愤懑,可是也赞成了.他朋友认为大商人奥多.狄哀纳先生所挣的钱,再没有比这个更高尚的用途,说话时那种独断的口吻,吓得奥多不敢表示异议,而那种深信不疑的态度,使奥多也相信了他的主张.克利斯朵夫想不到这个会拂逆奥多的意志.天生是专断的脾气,他不能想象朋友或许另外有个志愿.要是奥多表示出一个不同的欲望,他会毫不迟疑的把自己的牺牲.他还恨不得多牺牲一些呢.他极希望能为了朋友去冒险,有个机会表现一下他友谊的深度.他渴望散步的时候遇上什么危险,让他勇往直前的去抵抗.为了奥多,他便是死也死得快乐的.目前他只能小心翼翼的照顾他,遇到难走的路,象搀小姑娘似的搀着他;他怕他累了,怕他热了,怕他冷了;坐在树底下,就脱下自己的上装披在他肩上;一同走路的时候,又替他拿着大衣,他简直想把朋友抱着走呢.他不胜怜爱的瞅着他,象个动了爱情的人.他的确是动了爱情了.他自己可不知道,他还不懂什么叫做爱情.但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有时他会象初交那天在松林中一样,觉得心荡神驰,身上一热,血都上了头脸.他怕了.两个孩子不约而同的.慌慌张张的在路上忽前忽后,彼此躲开;他们假装在灌木丛中我桑实,只不懂为什么心会这样乱.在他们的信里头,这些感情表现得尤其热烈,而且也不用怕和事实抵触,自欺欺人的幻想丝毫不受妨碍.他们每周要通信二三次,都是热烈的抒情的表现,差不多不谈实际的事,只用晦涩的文句提出一些严重的问题,常常从极度的兴奋一变而为绝望.他们互称为"我的宝贝,我的希望,我的爱,我的我".他们滥用"灵魂"这个字眼,把自己可悲的命运描写得可歌可泣,一方面又因为把自己的苦难扰乱了朋友而难过."亲爱的,我很生气,"克利斯朵夫写道,"因为我给了你痛苦.我受不了你痛苦:你不应该痛苦,我不愿意你痛苦.(他在这两句下面划了一道线,把信纸都戳破了.)要是你痛苦了,我哪儿去找生活的勇气呢?要你快乐了,我才会快乐.噢!你快乐吧!所有的苦难都给我吧,那是我乐于忍受的!你得想到我!爱我!我需要人家爱我.你的爱情之中有股暖气,可以给我生命.唉,你真不知道我冷得发抖呢!我心里仿佛是寒风凛冽的冬天.噢!我拥抱你的灵魂.""我的思想亲吻你的思想,"奥多回答."我把你的头抱在手里,"克利斯朵夫又写道;"凡是我嘴上没有说过的,将来也不会说的,都由我整个的心灵来表现.我拥抱你,象我爱你一样的热烈.你瞧罢!"奥多假装怀疑他:"你爱我,是不是象我爱你一样呢?""噢!天哪!"克利斯朵夫嚷道,"岂止一样,而是十倍.百倍.千倍于你!怎么!难道你不觉得吗?你要我怎么样才能打动你的心呢?""我们的友情多美啊!"奥多叹道."从古以来可有这样的感情吗?多甜蜜,多新鲜,跟梦一样.但愿它别消散了!要是你不爱我了,我怎么办呢?""亲爱的,你多糊涂,"克利斯朵夫回答."原谅我责备你,这种小心眼儿的恐惧使我愤慨.你怎么能问我会不爱你呢?对于我,活着就是为爱你.哪怕是死也消灭不了我的爱.你要毁灭我的爱也办不到,纵使你欺骗我,使我心碎肠断,我一边死一边还要祝福你,拿你感应于我的爱来祝福你.你这种忧虑是对不起人的,千万别再拿这些念头来使你自己受罪,使我伤心!"可是过了一星期轮到他这么写了:"三天以来,我听不到你的一言半语.我浑身发抖了.你把我忘了吗?想到这点,我的血都凉了......对啦,你把我忘了......前天,我已经觉得你对我冷淡.你不爱我了!你想离开我了!......告诉你:你要忘了我,欺骗我,我会杀死你象杀条狗一样!""亲爱的,你侮辱我,"奥多呻吟着说."你使我流泪.我可是冤枉的.可是你爱怎办就怎办罢.你对我可以为所欲为,甚至你毁灭了我的灵魂,我还会留下一道光明来爱你!""神灵在上!"克利斯朵夫嚷道."我使我的朋友哭了!......咒我罢!打我罢!把我摔在地下罢!我该死!我不配受你的爱!"他们信上的地址有特别的写法,邮票有特别的粘法,斜粘在信封的右下角,表示跟他们写给普通人的信不同.这些孩子气的玩艺儿对他们的确有爱情那样神秘的魅力.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教课回来,在一条邻近的街上看见奥多跟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亲热的谈着笑着.克利斯朵夫的脸发了白,瞅着他们,看他们在拐角儿上不见了.他们没有看见他.他回到家里,仿佛乌云遮着太阳,一切都黑了.下星期日见面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先是一句不提.溜了半小时,他才声音嘶嗄的说:"星期三我在十字街头看到你的.""哦!"奥多回答了一声,脸红了.克利斯朵夫接着说:"那天不光是你一个人呢.""是的,我跟别人在一块儿."克利斯朵夫咽了口唾沫,假装若无其事的问:"跟谁呢?""我的表兄弟法朗兹.""哦!"克利斯朵夫停了一会又说:"你没跟我提过他.""他住在莱纳巴哈.""你跟他常见面吗?""他有时到这儿来的.""你也上他那儿去吗?""有时候也去.""哦!"克利斯朵夫又哼了一声.奥多想换个题目,把在树上啄磨的一头鸟指给朋友看.他们便扯到别的事去了.十分钟以后,克利斯朵夫忽然又问:"你们俩很好吗?""你说谁啊?"奥多问.(他心里很明白说的是谁.)"你跟你的表兄弟.""是的.你为什么要问?""不为什么."奥多不大喜欢这位表兄弟,因为常常给他耍弄.可是有种古怪的淘气的本能,使他补上一句:"他是挺可爱的.""谁?"克利斯朵夫问.(他也知道是谁.)"法朗兹."奥多以为克利斯朵夫有话要说了;但他好象没听见,只管在榛树上折着桠枝."他好玩得很,老是有故事讲的,"奥多又道.克利斯朵夫心不在焉的打着唿哨.奥多可更进一步:"他又那么聪明......那么漂亮!......"克利斯朵夫耸耸肩,仿佛说:"这家伙跟我有什么相干?"奥多因为逗不出话来,还想往下说,克利斯朵夫却是很不客气的把他岔开了,指着远远的一个目标提议奔过去.整个下午,他们不再提了;可是彼此很冷淡,装出那种平素没有的过分的礼貌,尤其在克利斯朵夫这方面.他的话老在喉咙口.终于他忍不住了,对着跟在后面五六步远的奥多转过身来,其势汹汹的抓着他的手,把话一齐倒了出来:"听我说,奥多!我不愿意你跟法朗兹亲热,因为......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愿意你爱别人甚于爱我!我不愿意!你不是知道的吗,你是我的一切.你不能......你不该......要是我丢了你,我只有死了!我不知道会做出些什么事来.我会自杀,也会杀死你.噢!对不起!......"他眼泪都涌了出来.他这种痛苦,真实的程度甚至会说出威胁人的话,使奥多又感动又惊骇,赶紧发誓,说他目前,将来,永远不会象爱克利斯朵夫一样的去爱别人,又说他根本不把法朗兹放在心上,倘若克利斯朵夫要他不跟表兄弟见面,他就永远不跟表兄弟见面.克利斯朵夫把这些话直咽到肚子里,他的心活过来了.他大声的呼着气,大声的笑着,真情洋溢的谢了奥多.他对自己刚才那一场觉得很惭愧;但心中确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们面对面站着,握着手,一动也不动.两人都非常的快乐,非常的窘.他们一声不出的踏上归途,接着又谈起话来,恢复了愉快的心情,觉得彼此更亲密了.但这一类的吵架并非只此一遭.奥多发觉他对克利斯朵夫有这点儿力量以后,便想滥用这力量;他知道了哪儿是要害,就忍不住要动手去碰.并非他乐于看克利斯朵夫生气;那他是挺怕的呢.但折磨克利斯朵夫等于证实自己的力量.他并不凶恶,而是有些女孩子脾气.所以他虽然许了愿,照旧和法朗兹或什么别的同伴公然挽着手,故意叫叫嚷嚷,做出不自然的笑.克利斯朵夫埋怨他,他只是嘻嘻哈哈,直要看到克利斯朵夫眼神变了,嘴唇发抖,他才着了慌,改变语气,答应下次不再来了.可是第二天他还是这么一套.克利斯朵夫写些措辞激烈的信给他,称他为:"坏蛋!但愿从今以后再也听不到你的名字!我再也不认得你了.你去见鬼罢,跟那些象你一类的,狗一般的东西,一齐去见鬼罢!"但只要奥多一句哀求的话,或是象有一次那样送一朵花去,象征他永远的忠诚,就能使克利斯朵夫愧悔交迸的写道:"我的天使!我是个疯子.把我的荒唐胡闹忘了罢.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单是你的小指头就比整个的愚蠢的克利斯朵夫有价值多了.你有多么丰富的感情,而且多么细腻,多么体贴!我含着泪吻着你的花.它在这儿,在我的心上.我把它用力压入皮肤,希望它使我流血,使我对你的仁爱,对我的愚蠢,感觉得更清楚些!......"可是,他们慢慢的互相厌倦了.有人说小小的口角足以维持友谊,其实是错误的.克利斯朵夫恨奥多逼他做出那些激烈的行为.他平心静气的想了想,责备自己的霸道.他的忠诚不二与容易冲动的天性,第一次经验到爱情,就把自己整个儿给了人,要别人也整个儿的给他.他不答应有第三者来分享友谊.自己早就预备为朋友牺牲一切,所以要朋友为他牺牲一切不但是名正言顺,而且是必需的.可是他开始觉得:这个世界不是为配合他这种顽强的性格造的,他所要求的是不可能得到的.于是他勉强压制自己,很严厉的责备自己,认为自私自利,根本没有权利霸占朋友的感情.他很真诚的做了番克己功夫,想让朋友完全自由,虽然那是他极大的牺牲.他甚至为了折辱自己,还劝奥多别冷淡了法朗兹;他硬要自己相信,他很高兴奥多跟别的同伴来往,也希望奥多和旁人在一起觉得愉快.可是心中雪亮的奥多故意听从了他劝告的时候,他又禁不住沉下脸来,而突然之间脾气又发作了.充其量他只能原谅奥多更喜欢别的朋友,但他绝对不能容忍说谎.奥多既非不老实,也不是假仁假义,只是天生的不容易说真话,好象口吃的人不容易吐音咬字.他的话既不完全真,也不完全假.或是因为胆怯,或是因为没有认清自己的感情,他说话的方式难得是干干脆脆的,答语总是模棱两可的;无论什么事,他都藏头露尾,象有什么秘密,使克利斯朵夫心头火起.倘使给人揭穿了,他非但不承认,反而竭力抵赖,胡扯一阵.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气愤之下,打了他一个嘴巴.他以为他们的友谊从此完了,奥多永远不会原谅他的了.不料别扭了几个钟点,奥多反而若无其事的先来迁就.他对于克利斯朵夫的粗暴的举动并不记恨,或许还觉得有种快感呢.他既不满意朋友的容易上当,对他的话有一句信一句,同时还因此瞧不起克利斯朵夫而自认为比他优越.在克利斯朵夫方面,他也不满意奥多受了羞辱毫无抵抗.他们不用初交时期的目光相看了.两人的短处都很鲜明的显了出来.奥多觉得克利斯朵夫独往独来的性格没有先前那么可爱了.散步的时候,克利斯朵夫给人许多麻烦.他完全不顾体统,不修边幅,脱去上衣,解开背心,敞开衣领,撩起衣袖,把帽子矗在手杖顶上,吹着风觉得很痛快.他走路时舞动手臂,打着唿哨,直着嗓子唱歌,皮色通红,流着汗,浑身灰土,象赶节回来的乡下人.贵族脾气的奥多最怕给人看到他和克利斯朵夫在一起.要是迎面碰上了车子,他便赶紧落后十几步,仿佛他只是一个人在那里散步.在乡村客店或回来的车厢里,只要克利斯朵夫一开口,也一样的惹人厌.他大声嚷嚷,想到什么说什么,对奥多的狎习简直教人受不了;他不是毫无好感的对大众皆知的人物批评一阵,就是把坐在近旁的人评头论足,或是琐琐碎碎的谈着他的私生活与健康.奥多对他丢着眼风,做出惊骇的表情,克利斯朵夫却全不理会,照旧旁若无人.奥多看见周围的人脸上挂着微笑,恨不得钻下地去.他觉得克利斯朵夫粗俗不堪,不懂自己怎么会给他迷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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