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牌的秘密 _TXT-6

不再饮用‘诳骗水’的小丑,思路变得更加清晰。五十二年之后,遭遇海难的孙儿来到这座村庄。”   小丑意味深长地瞄了我一眼。   “四个七点出场!”小丑一声令下。   “真相隐藏在牌中。真相是,玻璃师傅的儿子在开自己幻想的玩笑。出自幻想的人物,对主人发动一场疯狂的叛变。不久主人死了,杀害他的是一群侏儒。”   “太精彩了!”小丑赞叹起来。“六点出场!”   “太阳公主逃到海边。魔幻岛毁于内讧。侏儒们又变成扑克牌。   面包师的儿子赶在童话结束之前逃出。”   “唔,还不错。”小丑点点头。“五点,该你们登场念诵你们的台词了。发音一定要正确,咬字一定要清楚啊。发音的一点小差错,可能会造成严重的后果啊。”   我被小丑说的“严重后果”搞糊涂了,以致于没听清楚五点念诵的第一句台词。   “面包师的儿子翻山越岭,逃到一个遥远的村庄定居下来。面包师隐藏魔幻岛的珍宝,未来显现于纸牌中。”   小丑一个劲鼓掌喝彩。   “大伙儿的表现都挺不错。”他说。“咱们这出戏有个特色,那就是,它不但反映已经发生的事,而且还预言未来的事情。我们的戏现在才进行到一半呢。”   我回头望望佛洛德爷爷。他伸出一只手臂,揽住我的肩膀,把嘴巴凑到我耳边悄声说:“孙儿,他说的没错。”   “他议,的什么没错?”   “我不久于人世。”   “乱讲!”我急了起来。“这不过是一场胡闹的游戏,你老人家干吗要那么认真呢。”   “孙儿,这可不只是一场游戏啊!”   “你不能死!我不准你死!”我叫嚷起来。围成一圈的侏儒们纷纷回过头来,望着我们祖孙两个。   “乖孙,阿,不管你准不准,人老了都会死的。”佛洛德爷爷感叹道。“幸好有人接棒,我死也死得安心。”   “说不定我也会死在这座岛上。”我说。   爷爷爷柔声安慰我:“刚才那个侏儒念的台词,你没听到吗?‘面包师傅的儿子翻山越岭,逃到一个遥远的村庄定居下来。’你父亲不是面包店的师傅吗?”   小丑使劲拍了拍手。他身上的铃子叮叮当当响起来,整个大厅都听得到。   “安静!”他吆喝一声。“四点,你们接着念吧。”   我心里只顾想着佛洛德爷爷刚才那番话,担心他真会死掉。四点朗诵的台词,我只听到梅花四和方块四念的那两句。   “村民们收容孤苦伶仃的小男孩。面包师请他喝亮晶晶的饮料,让他看美丽的金鱼。”   “现在轮到三点了。”小丑下令,“念吧!”   这次我也只听到两句台词。   “水手娶美丽的妇人;她生下小孩后离家出走,跑到南方寻找自己。父亲和儿子结伴出门,寻找那个迷失了自己的美丽妇人。”   三点念诵他的台词时,小丑一个劲鼓掌欢呼:“太妙了!观在我们进入未来的国度啦。”   我回头看看佛洛德爷爷,只见他眼眶中闪烁着泪光。   “他们到底说什么?我全都听不懂。”我感到很困惑。   “嘘!”爷爷压低嗓门说,“孙儿,你一定要好好听一听历史啊。”   “历史?”   “或者说‘未来’。其实,未来也是历史的一部分。这个游戏把我们带到未来的好几个时代。这就是小丑所谓的‘未来的国度’啦。   扑克牌中隐藏的那些玄机,我们不全懂,但后人会把谜团解开的。”   “两点登场!”小丑吆喝一声。   我试图记下每一句台词,但只记住三句。   “侏儒伸出冰冷的手,指示前往遥远村庄的路途,然后拿出一个放大镜送给北方来的男孩。放大镜的大小,正好配合金鱼碗的缺口。金鱼不会揭露岛上的秘密,但小圆面包书会。”   “美妙极了!”小丑击掌赞赏起来。“我早就知道,放大镜和金鱼碗是整个故事的关键……现在该轮到咱们的小幺点登场啦!公主们,请吧。”   我只听到三句台词。   “命运好比一条饿得吞掉自己的蛇。内盒打开外盒当儿,外盒打开内盒。命运有如花椰菜的花冠,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   “王后们,请登场!”小丑嚷道。   我被那杯饮料弄得晕陶陶的,以致于只听清楚王后们念诵的两句台词。   “小圆面包师傅对着神奇的漏斗大声呼叫,声音传到好几百里外。水手吐出浓烈的饮料。”   “咱们这场纸牌游戏,观在接近尾声啦。”小丑宣布。“英明睿智.的四位国王请登场!我们洗耳恭听。”   除了梅花K之外,其他三句台词我都听到了。   “纸牌游戏是一种家族诅咒,总会有一个丑角看穿整个骗局。   看透命运的人必须承受命运的折磨。”   这是黑桃K第三次提到“承受命运的折磨”。小丑鼓掌致敬,宴会厅中的侏儒们也纷纷拍起手来。   “太精彩了广小丑扯起嗓门大叫。“大伙儿都应该为这场纸牌游戏感到骄傲,因为每个人都贡献了一句台词。”   侏儒们再一次鼓掌欢呼。   小丑十分开心,一个劲拍着他的胸膛:“今天是‘丑角日’,让我们赞美小丑吧,因为未来是属于他的!”方块10 ……一个身材矮小的家伙 从书报摊后面探出头来窥伺……   我从小圆面包书上抬起头宋,只觉得脑子里充满各种思绪,乱成一团。   这时,我独个儿坐在雅典城中的辛达格玛广场上,望着周遭那些腋下夹着报纸、手里提着公文包匆匆走过的希腊人,忽然心中灵光一现,猛然醒悟:小圆面包书是一个神谕,把我的旅程和魔幻岛一百五十年前发生的事情,连结在一块。   我把刚才读的那几页,又翻看了一下。   书中的叙事者汉斯,在那场宴会中,虽然并没有听清楚侏儒所念诵的全部预言,但是,各个句子之间,仍然可以看出明显的脉络和关联。   “面包师的儿子翻I厶越岭,逃到一个遥远的村庄定居下来。面包师隐藏魔幻岛的珍宝。未来显现于纸牌中。村民们收容孤苦伶仃的小男孩。面包师请他喝亮晶晶的饮料,让他观赏美丽的金鱼……”   面包师的儿子显然就是汉斯。佛洛德爷爷已经看出来。遥远的村庄一定是杜尔夫村,而那个孤苦伶仃的小男孩想必就是艾伯特。   接下来的预告,汉斯错过了三点的两句台词,但是,只要我们把三点的其他两句台词,跟两点的四句台词连结在一块,其中的关联还是可以看出来。   “水手娶美丽的妇人,她生下孩子后离家出走,跑到南方寻找自己。父亲和儿子结伴出门,寻找那个迷失了自己的美丽妇人。侏儒伸出冰冷的手,指示前往遥远村庄的路途,然后拿出一个放大镜送给北方来的男孩。放大镜的大小,正好配合金鱼碗的缺口。金鱼不会揭露岛上的秘密,但小圆面包书会……”   这部分相当清楚,但预言中有几句话却让我看得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   “内盒打开外盒的当儿,外盒打开内盒……小圆面包师傅把嘴巴凑到神奇的漏斗上,大声呼叫,声音传到几百里外……水手吐出浓烈的饮料……”   最后那句话,是不是预言爸爸会戒掉长年的酒瘾?如果是的话,我对爸爸和这个古老的预言,就得另眼相看了。   问题是,在全部五十二句台词中,汉斯只听到四十二句。尤其是后面那部分,他觉得很难集中心神去聆听。这也难怪,因为预言游戏愈进行到后面,距离汉斯那个时代也愈遥远。这段预言对汉斯和佛洛德爷爷来说,不啻是一本天书,难怪汉斯记不清楚。   现在,除了我之外,一般人也看不透这个古老预言的玄机。只有我知道,手指冰冷的侏儒究竟是谁。也只有我一个人拥有特别的放大镜。别人都不会明了,为什么小圆面包书会揭露岛上的秘密。   汉斯没有把全部五十二句台词都听清楚,我还是感到非常遗憾,因为,由于他的疏忽,预言的一大部分,尤其是牵涉到我们父子的那——部分,恐怕会成为永恒的不解之谜。我判断,其中一个侏儒在预言中很可能提到,我们父子会不会在雅典遇见妈妈,她会不会跟随我们回挪威……我在广场上翻看小圆面包书的当儿,眼角瞥见一个小矮人从书摊后面探出头来,窥伺着我。最初,我以为那只是一个本地小孩,看见我独个儿坐在广场上,感到好奇而已,但仔细一瞧,却发现他就是我们在修车厂遇见的那个侏儒。这家伙只露了露面,就转身走开。   刹那间,我背脊上冒出一片冷汗来,转念一想,我干吗要怕这个侏儒呢?虽然他一直跟踪我,却没有做出任何伤害我的举动呀。   说不定,他也知晓魔幻岛的秘密。他把放大镜送给我,然后打发我去杜尔夫村,目的也许就是要我揭开这个秘密。如果真是这样,我就不应该责怪他一路跟踪我,查看我的阅读进度,这毕竟是一本难得一见的奇书。   记得爸爸曾开玩笑地说,侏儒是一位犹太魔法师在几百年前创造的假人。当然,爸爸只是说笑,但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这个魔法师也许会认识艾伯特和汉斯。   我正想往下翻阅,却看见爸爸大步穿过广场,向我匆匆地走过来。他比一般希腊人高出一个头。我连忙把小圆面包书塞进口袋中。   “让你久等了吧?”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我摇摇头。   我决定不把看见侏儒的事告诉爸爸。毕竟,跟小圆面包书描述的那些事情相比,这个跟随我们在欧洲游荡的小矮人,压根儿不值得一提。   “你在干什么呀?”爸爸又问道。   我把扑克牌举在手中让他看。我告诉他,我在玩单人纸牌游戏。   这时侍者走过来。向我收汽水钱。   “好小啊!”他惊叫一声。   爸爸呆了呆,不知所措。   当然,我知道侍者指的是我刚才阅读的小圆面包书。我真担心他会揭穿我的秘密,于是赶紧掏出放大镜,举到他面前说:“小虽小,可是非常管用啊。”   “是,是!”侍者连连点头。   我就这样蒙混了过去。   走出咖啡馆时,我向爸爸解释:“我在检查扑克牌,看看上面有没有印着肉眼看不见的记号。”   “结果呢?”爸爸问道。   “不告诉你!”我故作神秘地摇摇头。方块J ……爸爸一向自诩为真正的丑角……   回到旅馆房间,我问爸爸,妈妈的下落究竟查出来没有。   “我去探访一个经纪人。这家伙开设一个联络处,专门替模特儿接洽生意。他告诉我,在雅典工作的模特儿,没有——个名字叫爱妮妲。他的口气很坚定。据他自己说,他认识全雅典的模特儿,尤其是外国妞。”   我失望得沉下了脸来——这会儿,我那张脸孔看起来准像阴雨绵绵的冬天下午。我感觉到眼泪夺眶而出。爸爸看到我这副德行,立刻说:“我掏出那张从时装杂志上剪下的照片,拿给他看。这个希腊人眼睛一亮。他告诉我,这个模特儿的名字叫‘沙艳阳’(SunnyBeach)。这当然是艺名啦。他又告诉我,这几年来,沙艳阳是全雅典身价最高的模特儿之一。”   “接下来呢?”我抬起头来望着爸爸,眼睛一眨也不眨。   爸爸伸出双手往空中一挥:“他要我明天下午打个电话。”   “就这样吗?”   “就这样!汉斯•汤玛士,这种事急不得,必须—步一步慢慢来。今天晚上我们到屋顶瞭望台上坐坐吧。明天。我们开车去比里夫斯港(Piraeus)。那儿一定有公共电话。”爸爸提到屋顶瞭望台,我立刻想起一件事。我鼓起勇气对他说:“爸爸,别忘了一件事。”   爸爸望着我,一脸迷惑,但我猜他已经晓得我要说什么。   “有一件事你要好好检讨一下。你答应过,这件事你会很快检讨、反省。”我提醒爸爸。   爸爸装出一副男子气概,呵呵大笑,但他的笑声听起来却有点像哀嚎,听得我毛骨悚然。   “哦,那件事尸他说。“汉斯•汤玛士,我的确答应过你,会好好考虑这件事。可是,今天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我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我跑过去打开他的旅行袋,把手伸进了那堆衬衫和袜子里头,掏摸了半天,找到他喝剩的半瓶威士忌,二话不说就冲进浴室,把酒全都倒进抽水马桶。   爸爸跟在我屁股后面走进浴室,一看见我这么干,登时呆住了,好一会儿只管瞪着马桶发愣。我猜,他心里一定在挣扎:要不要趁着我还没把那半瓶威士忌冲掉,弯下腰去把它喝光。爸爸虽然嗜酒如命,但毕竟还没堕落到那个地步。他转过身子面对着我,一时无法决定,到底应该像老虎那样大肆咆哮呢,还是像哈巴狗那样摇尾乞怜。   “好吧,汉斯•汤玛士,算你赢了。”他终于说。   我们父子俩一块回到卧室,在窗边两张椅子上坐下来。我看着爸爸,他正瞪着窗外的雅典高城。   “亮晶晶的饮料麻醉丑角的知觉。”我喃喃地说。   爸爸吓了一跳,回头望着我。   “汉斯•汤玛士,你在嘀咕什么?难道你昨晚喝了几杯马汀尼鸡尾酒,到现在还没醉醒吗?”   “我早就醉醒了!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个真正的丑何是不喝酒的,因为酒会扰乱他的思路。”   “你这小家伙疯疯癫癫的,真像你老爸!唉,这大概是遗传吧。”   我知道我击中了爸爸的要害,因为爸爸一向自诩为真正的丑角。   为了让他忘记马桶里头的威士忌,我向他提议说:“爸爸,咱们现在到屋顶嘹望台去吧j看看他们有哪些不含酒精的饮料,咱们一样一样的喝。你可以喝可乐、七喜汽水、橘子汁、蕃茄汁、梨子风味的汽水——你也许想把这些饮料全都掺在一块喝吧?你可以在你杯中加满冰块,用长长的一根汤匙搅一搅一一”   “够了,够了,别再说了!谢谢你。”爸爸打断我的话。   “我们不是有个协议吗?”   “你放心吧!我这个老水手会永远信守承诺。”   “好极了!为了补偿你,我就告诉你一个怪异的故事吧。”   我们父子俩匆匆赶到屋顶嘹望台上,坐在昨晚那张桌子旁。不久,昨晚那位侍者就走了过来。   我操着英语问他,这儿供应的不含酒精的饮料有哪些。结果,我们要了两个杯子和四瓶不同的饮料。侍者一面摇头,一面嘀咕。   他实在不懂这对父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昨晚一块儿喝酒,今夜却又大瓶的喝起汽水来。爸爸告诉他,饮食一定要保持平衡,人世间的道理一定要维持。   侍者走开后,爸爸转过头来对我说:“汉斯•汤玛士,你是不是觉得有点诡异呢?咱们来到一个拥有好几百万人口的都市,想在这座巨大的蚁丘里头,寻找一只小小的蚂蚁。”   “这只小蚂蚁可是一只蚁后啊。”我说。   这句评论,我自认为说得挺俏皮、挺有见地。爸爸显然也这么想;他脸上绽出了灿烂的笑容来。   “可是,汉斯•汤玛士,这座蚁丘虽然巨大,却组织得极为严密,你确实可以寻找出编号3238905的那只蚂蚁。”爸爸沉思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事实上,雅典只是一座更庞大的蚁丘里头的一个小小巢穴,而这座蚁丘总共住着五十亿只蚂蚁。可是,如果你想在这五十亿只蚂蚁中,跟某一只蚂蚁取得联系,却也不是什么难事。你只消拿起电话筒,拨个号码,不管这个人身在哪里,阿尔卑斯山上也好,非洲丛林中也好,甚至阿拉斯加或西藏也好,你都可以坐在家里的客厅找到他。汉斯•汤玛士,你晓不晓得,咱们这个星球上有好几亿个电话呢。”   我心中一亮,霍地从椅子上跳起身来。   “小圆面包师傅对着神奇的漏斗大声呼叫,声音传到好几百里外。”我喃喃地念着侏儒在丑角游戏中念的这句台词,骤然间,领悟出了它的涵意。   爸爸无奈地叹口气。“你又嘀咕些什么啊?”他问道。   仓猝间,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临时编造出这么一段说词:“你提到阿尔卑斯山,我就想起我们路过的那个村子,有个面包师傅送我几个小圆面包,请我喝一瓶汽水。我记得,他店里也装有一个电话。透过这个电话,他可以跟全世界的人联络上,只消打个电话到查号台,他就能要到世界上任何人的电话号码。”   看来,爸爸并不太满意我的回答。好一会儿,他只管静静坐在嘹望台上,瞪着雅典高城。   “这么说来,你不嫌我成天在你面前唠叨哲学问题啰?”他问道。   我摇摇头。事实上,我脑子里塞满了小圆面包书读来的东西,恨不能泄露一些,跟别人分享。   夜幕低垂,一簇簇水银灯骤然大放光明,照射在雅典高城上。   “爸爸,我答应过要告诉你一个故事。”   “说吧。”   于是我开始讲述小圆面包书中的故事一——关于艾伯特、汉斯、佛洛德和魔幻岛的所有事情。我对杜尔夫村老面包师作过承诺,但我不以为自己食言,因为我向爸爸表明过,整个故事是我临时编造的。事实上,其中一小部分情节的确是我捏造的,而且,在讲述过程中我从不曾提到小圆面包书。   爸爸听得津津有味,啧啧称奇。   “汉斯•汤玛士,你的想象力可真丰富啊!看来,你不应该当个哲学家,你应该先尝试写作。”   我又为了一件跟我无关的事情,受到爸爸的赞美。   。那天晚上就寝时,我比爸爸先睡着。入睡之前,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但爸爸比我还晚合上眼睛,我记得看见他爬下床,站在窗前发呆。   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我发现爸爸躺在床上,睡得十分沉熟。   我觉得,他睡觉的那副样子活像一只开始冬眠的熊。   我掏出放大镜和小圆面包书,急着想知道,“丑角之宴”举行后,魔幻岛上发生什么事情。方块Q ……小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小丑拍拍胸膛,说了几句赞美自己的话后,围成一个大圆圈的侏儒登时一哄四散,各自吃喝玩乐去了。有些侏儒拿起桌上的水果就吃,有些则忙着倒饮料。他们一面喝着那亮晶晶、闪闪发光的神奇的饮料,一面扯起嗓门,大声喊出各种香料的名称:“蜂蜜!”   “薄荷!”   “香莓!”   “环根!”   “禾草!”   佛洛德爷爷坐在一旁瞅着我。他虽然是个白发苍苍、皱纹满面的老头,那双眼却仍旧十分锐利,有如两颗晶莹剔透的绿宝石。我不禁想起人们常说的那句老话:眼睛是灵魂之窗。   小丑又使劲拍了拍手。   “这场纸牌游戏隐藏的玄机,各位领悟出来了吗?”小丑大声问道。大厅中的侏儒没有回应。小丑急得伸出双臂,四下挥舞起来:“你们难道还不明白,佛洛德就是那个带着一副扑克牌来到岛上的水手,而我们就是那些牌变成的呀。你们这些家伙都是猪脑袋,跟他一样笨!”   厅中的侏儒面面相觑,根本不知道小丑在说什么。对于小丑所说的“玄机”,他们似乎也不太感兴趣。   “哼,这家伙就是喜欢惹是生非!”方块皇后叱责一声。   “是呀,这家伙实在讨人嫌。”另一个侏儒也骂了一句。   小丑高高坐在宝座上,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难道没有一个人明白吗?”他气得直发抖,以致于身上的铃子叮叮当当乱响起来。   “我们都不明白!”侏儒们齐声应道。   “你们难道不明白,佛洛德把我们都给耍了,而我自己就是一个傻瓜?”   有些侏儒伸出双手,捂住眼睛和耳朵;有些则大口喝着彩虹汽水。显然,他们都不想了解小丑说的话。   黑桃国王走到一张桌子旁,拿起一瓶亮晶晶的饮料。他把瓶子举到小丑面前,质问他:“咱们今天受邀来这儿,是为了猜谜呢,还是为了喝彩虹汽水?”“咱们今天来这儿,是为了弄清事情的真相。”   小丑回答黑桃国王。   佛洛德爷爷突然抓住我的胳臂,把嘴巴凑到我耳朵旁,悄声说:“我真担心,这场宴会结束后,我在岛上辛辛苦苦创造,出来的一切,会被毁得干干净净。”   “要不要我出面阻止他?”我问道。   佛洛德连连摇头:“不要,不要!这场纸牌游戏必须依照他自己的一套规则进行。”   说时迟那时快,黑桃杰克一个箭步冲上前,把小丑揪下宝座。   其他几个杰克纷纷拥上前去。三个杰克按住小丑,让梅花杰克把一瓶彩虹汽水灌进他的嘴巴。   小丑紧紧闭着嘴巴,拼命把被灌进的汽水喷吐出来。   “丑角吐出亮晶晶的饮料。”小丑一面擦拭嘴巴,一面朗诵刚才在游戏中一个侏儒念的台词。“不再饮用‘诳骗水’的小丑,思路变得更加清晰。”   他突然跳起身来,一把抢过梅花杰克手中的汽水,将它摔到地板上。然后,他跑到每一张桌子旁,把四张桌子上的瓶瓶罐罐一股脑儿打破。刹那间,整个宴会厅四处飞溅起一簇簇玻璃碎片。尽管玻璃碎片纷纷洒落到侏儒们身上,却没有一个人被割伤,只有佛洛;德爷爷挂了点彩儿,我看见一滴血从他手上流淌下来。   亮晶晶的液体在地板上流窜,汇聚成黏黏的一滩。好几个两点和三点侏儒趴到地板上,把舌头伸到那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中,舔舐着流失在地上的彩虹汽水。他们把嘴上沾着的玻璃碴随口吐掉,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其他侏儒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黑桃国王一声令下:“杰克听着!你们立刻去把小丑的头颅砍下来!”   四个杰克飕地拔出佩剑,朝向小丑大步走过去。   我不忍袖手旁观,正要出面干预,却感觉到有一双手牢牢抓住我的手臂。   小丑那张小脸庞登时吓得皱成一团。   “只有丑角,”他喃喃地说,“没……没其他人……”   哇的一声,小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四个杰克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几步。宴会厅中,伸手捂住耳朵和眼睛的侏儒们也纷纷抬起头来,一脸迷惘困惑,望着坐在宝座上哭泣的小丑。显然,这些年来他们看惯了小丑的恶作剧,却从没看见他哭过。   佛洛德爷爷的眼睛闪烁着泪光。我突然醒悟,这伙人当中,他最关心的就是这个喜欢惹是生非的小家伙。他老人家伸出手臂,揽住小丑的肩膀,柔声安慰他:“不要怕,不要怕……”恒小丑却把老人家的手推开去。   红心国王走到四个杰克身旁,制止他们对小丑下手。他说:“我必须提醒你们,正在哭泣的头颅是不可以砍掉的。”   “真烦!”黑桃杰克哼了一声。   红心国王继续说:“此外,根据一条非常古老的法规,在砍下一颗头颅之前,我们必须让它把话说完。现在,既然扑克牌都还没有完全摊在桌面,我命令你们把小丑抬到桌上,然后才砍他的头。”   “恭谢陛下隆恩,”小丑吸了吸鼻涕。“在这场纸牌游戏中,陛下是惟一拥有十三个善良的心的国王。”   四个杰克遵命将小丑抬到一张桌子上。小丑躺下来,把头枕在两只手臂上,然后弯起一只腿,架在另一只腿上。他以这种姿势发表一场长篇演说。宴会厅中的侏儒纷纷拥上前,围聚在小丑身边。   “我是最后来到这个村子的,”小丑说。“大伙儿都觉得我这个人与众不同。所以,在岛上这些年我一直独束独:往,孤单度日。”   小丑这番话扣动了侏儒们的心弦。大家都侧耳倾听。显然,这些年来岛上的侏儒心里都很纳闷,这个小丑为什么跟他们不一样。   “我不属于/壬何一个家族,”小丑继续说。“我既不是红心、方块,也不是梅花或黑桃。我既不是国王,也不是杰克、八点或爱司。   我只不过是混迹在这儿的一个丑角。至于丑角是怎样的一个人,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每回我摇一摇头,身上那些铃子就会叮当响起来,提醒我.我是一个没有家的人。我没有号码,也没有职业。我不能到玻璃工厂,跟方块侏儒——起吹制玻璃器皿,也不能进入面包坊,跟红心姑娘一块做面包。梅花侏儒个个是莳花种菜的能手,而我对园艺却一窍不通。黑桃汉子个个肌肉发达,而我却手无缚鸡之力。我永远袖手旁观站在外头看你们干活。可是,就因为这个缘故,我反而比你们更能看到事情的真相——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呀。”   小丑躺在桌子上,一面说一面摇荡着他的腿,身上的铃子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每天早晨你们出门干活,但从来没有真正清醒过。当然,你们天天看到大阳和月亮,看到天空中的星星,看到地面上一切会动的东西,但你们视若无睹。身为丑角的我却不一样,因为我是带着一个缺陷来到这个世界;我看得太深,也看得太多。”   听到这儿,方块王后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小丑,有话就直说吧j如果你真的看清了一些我们没看清的事情,尽管说出来好了。”   “我看清了自己!”小丑说。“我看见自己匍匐爬行在花园的树叶间。”   “你能够从天空俯瞰在地上爬行的自己?”红心二问道。“难道你的眼睛像鸟儿那样,长着一对会飞的翅膀?”   “没错,可以这么说。”小丑回答。“光是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照照自己,是不管用的——就像咱们村子的四位王后那样。她们太在意自己的容貌,每天忙着照镜子,以致于忘掉了生活的真正目•的。”   “这家伙说得太过分了!放肆!”方块王后叱喝了一声。“我们就这样任由他猖狂下去吗?”   “我不光是说说而已。”小丑继续说。“我内心里深深感受到这点啊。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充满……充满生命的形体……一个不寻常的生物……有皮肤、头发和指甲……一个活生生的、清醒的傀儡,跟橡皮一样任人搓弄摆布……身为丑角的我忍不住要问:这个橡皮人是从哪儿来的?”   “我们就任由他胡说八道吗?”黑桃国王气冲冲地说。红心国王点点头,附和黑桃国王的看法。   “我们活着尸小丑挥舞着手臂欢呼起来。他身上的铃子叮当乱响。“我们生活在一个神奇的童话故事里头。我得不时捏一捏自己的手臂,以确定自己真的活着。”   “常常捏自己,会痛吗?”红心三柔声问道。   “每回听到身上的铃子响起来,我就察觉到自己还活着。”小丑说。“而我只消动一动身体,铃子就会响起来。”   小丑伸出一双胳臂使劲挥舞起来。侏儒们吓得往后退出好几步。   红心国王清了清喉咙,问道:“小丑,你知道橡皮人们从哪里来的吗?”   “这个谜团,你们已经猜过了,但你们一知半解,没法子彻底弄清个中的玄机。你们的心智十分薄弱,以致于连最简单的问题,你们也得聚在一起研究半天。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们喝太多彩虹汽水呀。身为丑角的我说,我是一个神秘的傀儡;其实你们也跟他一样神秘,只是你们没察觉到。你们不但没察觉到,甚至也没感觉到,因为当你们喝彩虹汽水时,你们只尝到蜂蜜、薄荷、草莓等等的滋味。你们从不曾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就像一个尝尽世间百味的人,却忘记自己有一张嘴巴。你们是一群贪喝彩虹汽水、忘记自己是神秘傀儡的人。丑角一直想告诉你们真相,你们却充耳不闻。   你们的所有知觉,包括你们的视觉,都被苹果、梨子、草莓和香蕉阻塞住了。当然,你们都有一双眼睛,但你们成天只知道找彩虹汽水来喝,眼睛对你们又有什么用呢?丑角敢这么说,因为只有丑角知道事情的真相。”   侏儒们而面相觑,一个个都听呆了。   “橡皮人,到底你从哪里来的呀?”红心国王再次问道。   “我们全都是佛洛德幻想出来的东西。”丑又挥舞起手臂来。   “有一天,他脑子里的意象变得格外鲜明活泼,结果一个个蹦跳了出来,进入这个世界。丑角大叫一声:不可能,就像太阳和月亮那样不可能!可是,太阳和月亮是真实存在的呀。”   侏儒们满脸惊愕,呆呆地瞪着佛洛德爷爷,老人家紧紧抓住我的手腕。   “还有更耐人寻味的呢,”小丑说。“佛洛德到底是谁?他也是一个充满生命的奇异傀儡。这一类傀儡,岛上只有他一个;事实上,他是属于另一副扑克牌。没有人知道,那副牌中到底总共有几张牌;也没有人晓得,发牌的人究竟是谁。丑角只知道一件事:佛洛德也是一个傀儡——某一天早晨,他不知从哪里突然蹦出来,活生生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他到底从哪一位神祗的额头蹦出,丑角很想知道。他会一直追查下去,直到找到答案为止。”   侏儒们纷纷骚动起来,仿佛刚从漫长的冬眠中苏醒。红心二和红心三找到一根扫帚,开始打起扫地板来。   四位国王勾肩搭背围成一圈,咬着耳朵,悄悄商议事情。过了好一会儿,红心国王才转过头来对小丑说;“我代表村中四位国王沉痛地宣布,我们认为,小丑刚才说的是事实。”   “陛下听闻事实,为何感到沉痛?”小丑问道。他依旧躺在桌子上,但这会儿是侧身躺着,用一双手肘支撑住身子,抬起头来望着红心国王。   这回轮到方块国王发言:“小丑把事实告诉我们,我们感到十分悲哀,因为这意味主公非死不可。”   “为何主公非死不可呢?”小丑恭谨地问道。“死刑的宣判,必须依据法条。”   梅花国王回答:“真相大白后,如果我们任由佛洛德在村上走动,一看到他,我们就会想到,我们这群侏儒都是他创造出来的虚假东西。因此,佛洛德必须死在四位杰克的宝剑下。”   小丑从桌上爬下来。他伸出手臂,指着佛洛德爷爷对四位国王说:“主人和他创造出来的东西,本来就不应该住在一起,因为彼此会觉得对方讨厌,愈看对方愈不顺眼。佛洛德的想象力大过丰富鲜明,以致于到后来他幻想的人物一个个都蹦出他的脑子,进入真实的世界。不过,如果我们因此责备佛洛德,那就有失公平了。”   梅花国王伸出手来,把他头顶上的小王冠扶正,然后说道:“人人都有幻想的自由和权利,但是,他也有责任提醒他幻想出来的人物,他们只不过是他的幻想而已。否则的话,他就是存心戏弄他们;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有权处死他。”   窗外,太阳被一堆云层遮蔽住了。整个宴会厅一下子阴暗下来。   “杰克,你们听到我们的话吗?”黑桃国王咆哮起来。“快去把主公的头砍下来!”   我从座椅上跳起身来。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黑桃杰克说:“不必我们动手。陛下,主公已经死了。”   我转过身子,回头一看,只见佛洛德爷爷一动不动躺在地板上。我以前看过死人,如今一见爷爷那个样子,我就知道,从此他再也不会用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看我了。   刹那间,我感到无比的彷徨、孤独。在这座岛上,我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一群活蹦乱跳的扑克牌围绕着我,但没有一个是像我那样的真人。   侏儒们推推挤挤,围在佛洛德爷爷身边。他们的脸孔木无表情。昨天我刚到岛上时,他们脸上的神色也没现在那么呆滞。   我看见红心幺把嘴巴凑到红心国王耳朵上,悄悄讲了几句话。   然后,她就跑出宴会厅,转眼消失无踪。   “现在,咱们总算可以堂堂正正做人了!”小丑宣称。“佛洛德死了!他创造的人物杀了他。”   我感到伤心又愤怒,大步走到小丑身边,一把揪住他的身子,使劲摇撼。他身上铃子’了叮当当乱响起来。   “是你杀了他!”我尖声叫嚷起来。“是你打开佛洛德爷爷的橱柜,偷窃彩虹汽水!揭露扑克牌秘密的人也是你!”   我把小丑摔到一旁。黑桃国王宣布:“我们的贵宾刚才说得很对,因此,我们必须砍掉小丑的脑袋。我们永远不能真正摆脱戏弄我们的人,除非我们杀掉他的小丑。杰克听令!马上把小丑的笨脑袋砍下来!”   小丑拔腿就逃。他推开挡在他前面的七点和八点侏儒,窜出宴会厅的大门,就像刚才红心幺那样,转眼消失不见。我知道我在岛上的旅程也该结束了,于是,我跟在小丑身后走出大厅。金黄色的晚霞洒照着村中的房屋,但我再也看不到小丑和红心幺的踪影。方块K ……我们必须在颈上挂一个铃子……   我还没读完佛洛德死亡的那一段,爸爸就开始翻身子,准备起床了。我手里捧着小圆面包书,正看得津津有味,一时舍不得放下它来,直到爸爸喉咙里发出咕噜声,我才匆匆忙忙把书塞进口袋。   “睡得好吗?”爸爸一从床上坐起来,我就问他。   “好极了!”他睁开眼睛。“我做了个诡异的梦。”   “梦见什么呢?”我问。   他坐在床上,仿佛担心一爬下床来那个梦就会消失。   “我梦见你在屋顶嘹望台上告诉我的那些侏儒。尽管他们都活着,但是,只有你和我意识到自己活着。梦里有个老医生。他突然发现,所有的侏儒脚趾甲下面有一个小小的记号。但你必须用放大镜或显微镜,才看得见它。记号由一个圆徽和一个号码组成——圆徽是扑克牌的花色,号码从一开始到数百万。譬如说,其中一个侏儒脚6止甲下刻着‘红心’标志和‘728964'号码,另一个侏儒刻着‘梅花’和‘60143’,第三个侏儒刻着‘方块’和‘2659'。我梦见他们举行人口普查,结果发现没有两个侏儒的号码是相同的。这些人就像一场大规模的纸牌游戏。可是,说也奇怪——我现在说到重点了——这群侏儒中只有两个人没有号码,而这两个人就是你和我。其他侏儒知道这件事后,就对我们父子俩产生戒心,时时防备我们。为了掌握我们的行踪,他们要求我们在脖子上挂一个铃子。”   这真是一个怪异的梦,但是,它显然是从我告诉爸爸的那个故事延伸出来的。   爸爸最后说:“我们常有奇怪的想法和念头,可是,只有在睡梦中,最深沉的思想才会蹦出来。   “那也得少喝酒呀。”我乘机进言。   听到我的规劝,这回爸爸并没有反唇相讥,只是笑一笑瞅着我,我们下楼去吃早餐时,他嘴巴上也没叼一根香烟,这也很不寻常。   我们住的这家“擎天神旅馆”,供应的早餐虽然简单,却十分可口。早餐中有几样便宜食物是免费供应的——事实上,它的价钱已经算在房租里头。此外,他们还供应丰盛的自助餐,菜色非常精致,只要你付得起,尽可大快朵颐。   爸爸的食量一向不大,但今天他却点了果汁、优酪乳、蛋、蕃茄、火腿和芦笋,我也乘机饱餐一顿。   “你说得对,我应该少喝酒。”爸爸一面剥蛋壳一面说。“我每天喝得醉醺醺,几乎已经忘记早晨的阳光有多灿烂。”   “可是,戒酒以后你还会不会讨论哲学问题呢?”我问道。   我一直怀疑,爸爸是靠酒精激发他的灵感,因此我担心,戒掉酒瘾的他会丧失他的哲学智慧。   爸爸抬起头来望着我,满脸惊讶。   “你怎么会那样想?我当然还会讨论哲学问题呀!不但会,而且更凶狠、更尖锐呢。”   我松了一口气。果然爸爸又滔滔不绝谈起哲学来。“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每天浑浑噩噩过日子,对周遭的事物一点也不感到好奇,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   “对这些人来说,世界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呀。”爸爸一面说一面把盐撒在鸡蛋上。“我们瞧瞧儿童吧!他们对身边一切事物都感到强烈的好奇,眼睛永远睁得大大的;不管走到哪里,他们那双手总是指指点点,他们的嘴巴总是问东问西。我们大人就不同了。人世间的事物,我们已经看过太多次了,结果我们就把眼前的世界视为当然。”   我们坐在餐桌旁边,慢慢吃着起士和火腿。盘中的食物都送进“五脏庙”后,爸爸说:“汉斯•汤玛土,我们父子来订个约好不好?”   “那得瞧订的是什么约。”我回答。   爸爸凝起眼睛瞅着我:“我们约定,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们一定要设法找出两个问题的答案——我们到底是谁?从何处来?”   “同意。”我伸出手来,隔着桌子和爸爸握一握。   “首先我们必须找到妈妈,”我说。“找不到她,其他一切都免谈。”红心A ……我翻开这张牌一看 发现它是红心A……   我们钻进车子,准备出发前往雅典附近的比里夫斯港时,爸爸突然变得烦躁不安,整个人紧张兮兮的。我不晓得,这是因为要去比里夫斯港,还是因为他跟那个模特儿经纪人约好,今天下午打个电话给他,说不定他会告诉我们哪里可以找到妈妈。   我们在这座滨海大镇的市中心停好车子,然后步行到港边的国际码头。   “十七年前,我们的船曾经停泊在这儿。”爸爸告诉我。他指着港中的一艘俄国货船感叹道:“人的一生就是不停的循环。”   “你什么时候打电话给那个人?”我问道。   “三点以后。”   爸爸瞄了瞄手表,我也看了一下我的手表。现在才十二点半。   “命运有如花椰菜的花冠,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我脱口而出,念起魔幻岛侏儒的台词来。   爸爸气得直挥手臂:“汉斯•汤玛士,你胡诌什么呀?”   我看出来,他是因为马上要跟妈妈会面,才变得神秘兮兮的。   “我饿了。”我连忙向爸爸解释。   其实我并不饿,只是想找个理由,说明我刚才为什么会提到花椰菜。结果,我们父子俩来到有名的“米克罗里玛诺”   (Microlimano)小艇补给站,找一家餐馆吃午饭。   路上,我们看见一艘正要驶往桑托里尼岛(Santorini)的船。爸爸告诉我,在史前时代这座岛屿比现今大得多,但经过一场剧烈的火山爆发后,大部分岛屿已经沉入海中。   午餐我们吃希腊羊肉馅饼。爸爸一直默不做声,只淡淡地说,餐馆下方有几个渔夫在修补渔网。不过,我们倒是看了三、四次手表。我们都偷偷地看,尽量不让对方发现。   爸爸终于说,他该打电话了。现在时间两点四十五分。临走前,爸爸替我叫了一大碗冰淇淋。我趁着冰淇淋还没送来,赶忙从口袋中掏出放大镜和小圆面包书。   这回,我把小书藏在桌子边缘的下方,偷偷阅读,不让任何人发现。   我爬上山丘,拼命向佛洛德爷爷的小木屋跑去。我感觉到脚下的土地在颤动,发出隆隆的响声,仿佛随时会崩裂似的。   跑到木屋门前时,我回头朝山脚下的村庄望去,只见一大群侏儒冲出宴会厅,群聚在街道上。   其中一个侏儒扯着嗓门大声叫嚷:“杀死他!”   “把他们两个都杀了尸另一个侏儒跟着叫嚣。   我使劲推开木屋的门。里头空荡荡的——我知道佛洛德爷爷从此不会再回来了。膝头一软,我在一张板凳上坐下来,拼命喘着气。   过了好一会儿,我看见前面桌子上有一个玻璃缸,里面有一条小金鱼在游动。于是我站起身来。我又发现屋角放着一个白色的袋子,看来是用六足怪兽的皮缝制成的。我拿起玻璃碗,把金鱼和水倒进窗边桌上一只空瓶子里,然后小心翼翼,将瓶子和玻璃缸一起放进白色的袋子中。接着我从门框上拿下空的木盒,塞进袋子里头——佛洛德爷爷刚到岛上时,就是用这个木盒装他那副扑克牌的。我正要拿起六足怪兽的玻璃塑像,忽然听见屋外响起铃子的叮当声。说时迟那时快,小丑一头冲进门里来。   “我们必须马上逃到海边去!”他一面喘气一面说。   “我们?”我感到很迷惑。   “对,你和我两个人!快上路啊,水手。”   “为什么?”   “魔幻岛毁于内讧。”小丑念出刚才宴会游戏中一个侏儒朗诵的台词。   我把袋口的绳子拉紧。小丑则忙着打开橱柜,寻找一件东西。   他转过身时我看见他手里握着一只闪闪发亮的瓶子。那是半瓶彩虹汽水。   “这个也带走。”小丑说。   我们跑出前门往下,一看,登时吓呆了。整群侏儒正在往山上爬,有的步行,有的骑着六足怪兽。带头的是四个挥舞着宝剑的杰克。   “这边走!”小丑说。“快呀!”   我们跑到木屋后面,沿着一条羊肠小径,冲进一座俯瞰整个村庄的树林中。这时,第一批侏儒已经爬上山丘。   小丑蹦蹦跳跳跑在我的前头,模样儿活像一只山羊。我心里想,这只山羊不该把铃子挂在身上,因为那一路响个不停的叮当声,会使我们的行藏败露,招引来敌人。   “面包师的儿子必须找到通往海边的路。”小丑一面跑一面尖声叫嚷。   我告诉他,刚到岛上时,我曾经穿越一个大草原,看到一群体形庞大的蜜峰和六足怪兽,然后又遇见在田里干活的梅花二和梅花三。   “唔,应该往这个方向走。”小丑伸出手臂,指了指左边的一条小路。   我们钻出树林,站在一座悬崖上,俯瞰山下的平原。我刚到岛上时,就是站在那儿遇见第一批侏儒。   小丑正要爬下崖壁,一个不留神却绊倒在一堆乱石上,摔了一跤。他衣服上挂着的铃子登时叮叮当当响起来,在山壁间引起一阵阵回音。我还以为他受了伤,不料他却跳起身来,挥舞着胳臂开怀大笑。这个小丑身上压根儿没挂彩。   我则步步为营,如履薄冰,慢慢爬下山崖。抵达山脚时,我感觉到脚下的土地开始颤动。   我们穿过山谷中的平原。记忆中,我刚来岛上时看到的平原,似乎比现在这座平原辽阔得多。没多久我们就看见蜜峰。比起德国家乡的蜜峰,这儿的蜜峰体形大得多,但比起我当时看到的,却似乎缩小了许多。   “我想,我们应该往那边走。”我伸出手臂,指了指前面那座高山。   “我们一定要爬上去吗?”小丑浑身颤抖起来。   我摇摇头:“我是从山壁上的一个缝隙中钻出来的。”   “那我们现在就去找那个缝隙呀,水手。”   小丑伸出手臂,指着平原对面那群正朝向我们冲来的侏儒。带头的是八九只六足怪兽。他们载着侏儒骑士,六蹄翻飞,扬起一堆一堆的尘土。   这时我又听到一种奇异的声音——仿佛远方响起一阵雷声,却又不像是从六足怪兽蹄下发出的。同时我又发现,这座平原比刚才似乎缩小了一些。   眼看六足怪兽就要追上我们了,幸好就在这当。,我看到了山壁上的缝隙。   “找到啦!”我大喊一声。   我使尽力气挤进山洞中。小丑随后爬进来——他个头虽然比我小得多,我却得抓住他的两只胳臂,连拖带扯,把他拉进洞窟。汗流浃背,我全身几乎都湿透了,但小丑的身体却冰凉得像这座山。   我们听见六足怪兽奔驰到洞窟前。说时迟那时快,一张脸孔出现在缝隙口——原来是黑桃国王驾到。他正要探进头来窥望,山壁却合了起来,缝隙消失不见。我和小丑坐在洞窟中,看着黑桃国王在最后一秒钟抽出他的手。   “我感觉到,这座岛好像正在缩小。”我压低嗓门悄声说。   “毁于内讧,”小丑说。“我们得赶在整座岛沉没之前逃出去。”   我们从洞窟中跑出去,没多久就来到山另一边的幽谷。青蛙和蜥蜴依然在谷中蹦跳爬行,但体形似乎缩小很多,不像兔子那么大。   我和小丑沿着山谷奔跑。感觉上,每跑一步就跃过一百米的距离;不管怎么说,我们很快就跑进黄玫瑰丛中。一群群蝴蝶仍在谷中四处飞翔.但除了几只巨大的变种,体形却比我当初所见小许多。它们嘴里发出的嗡嗡声,我也没听见。这也许是因为小丑身上的铃子’丁当乱响的缘故吧。   没多久,我们就爬到了山顶上。遭遇海难后的那个早晨,我曾站在这儿观看日出。感觉上,整座岛屿在我们脚底下漂荡。山的另一边,我看到了我曾跟彩虹金鱼一块游泳的湖泊。比我记忆的那个湖,它似乎缩小了许多。现在我们终于看见大海。远处,白花花的浪头一波一波不断卷上岸来。   小丑开始蹦跳起舞,快活得像个小孩。   “那就是海吗?”他兴奋地问道。“水手,你看到大海了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感到整座山丘在我们脚底下一阵摇晃,发出雷鸣一般的响声。我们听到嘎叽嘎叽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啃咬石头似的。   “这座山想把自己吃掉!”小丑叫嚷起来。   我们冲下山去,来到湖边——我曾在这个湖里游泳,如今看来却小得有如一口池塘。成群金鱼仍在湖里游来游去,但显得比以前拥挤。看起来,就好像有一道彩虹从天上坠落,在这个小小的池塘里燃烧沸腾。   小丑东张西望的当儿,我解开肩上背着的白色袋子,小心翼翼掏出玻璃缸,用它来装金鱼。我正拿起搁在湖边的玻璃缸,它却突然倾倒了。我根本没碰它,不知怎的,它却自己摔倒下来。也许是缸中的金鱼作怪吧。我发现玻璃缸破裂,出现一个缝隙。这时小丑转过身来催促我:“水手,我们得赶快逃命!”   他帮我重新把金鱼装进玻璃缸。我撕下衬衫,用它包扎玻璃缸,然后把袋子背在肩上,双手紧紧搂住缸。   骤然间,我们听到一声巨响,整座岛屿仿佛正在崩裂中。我们在棕榈丛中没命狂奔,不久就来到两天前我登陆的那个礁湖。我一眼就看见我留下的那艘小船。它静静躺在两株高耸的棕榈树中间,没被移动过。回头一望,我发现这座岛屿只不过是汪洋中的一个蕞尔小岛;透过海边的一排棕榈,我望得见岛屿另一边的海洋。这个小礁湖跟我当初看到的一样平静,只不过水边开始冒出一簇簇泡沫般的水花。我发觉,整座岛屿正在沉没中。   从眼角望出去,我看见一件黄色的衣裳飘荡在一株棕榈树下。   那是红心幺的衣裳。我把袋子和金鱼碗搁在船上,然后朝向她走过去。这时小丑正绕着小船翩翩起舞,快活得有如一个小孩。   “红心幺?”我压低嗓门,悄声问道。   她转过身子瞅着我,眼瞳中流露出一股深情的渴望。我担心她一时把持不住,会扑过来搂住我的脖子。   “我终于找到逃出迷宫的路啦!”她说。“我现在晓得,我属于另一个海岸……你听得见海浪拍打海岸的声音吗?它是那么的遥远、那么的久远……”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我听得一头雾水。   “一个小男孩正在思念我呢,”她自顾自说下去。“我在这儿找不到他……但也许他会找到我。你瞧,我现在离他不知有多远啊!我漂荡过一个又一个海洋,攀爬过一座又一座高山,忍受各种情绪和思虑的煎熬,可是,有人把纸牌重新洗一遍……”   “他们来了!”小丑突然尖叫起来。   回头一望,我看见成群侏儒穿过棕榈树丛朝我们奔跑过来。带头的是四只六足怪兽;骑在他们身上的是四位国王。   “把他们抓起来!”黑桃国王下令。“把他们抓回族群中!”   岛屿深处突然传出一声巨响,我吓得险些儿摔一跤。有如变魔术一般,六足怪兽和侏儒刹那间全都消失无踪,如同太阳照射下的露珠。我回头看看红心幺,发现她也消失了。我跑到她先前倚着的那株棕榈树下,看见地面上搁着一张扑克牌。我把它翻过来一看,发现它就是红心幺。   我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心中感到莫名的悲愤。我冲到六足怪兽和侏儒们刚才闯过的棕榈树丛,忽然,迎面刮起一股旋风,把一整副扑克牌卷到空中。我手上已经有那张红心幺,现在又得到其余五十一张牌。这些牌全都破旧不堪,牌上的花色隐约可辨。我把全部五十二张牌塞进口袋中。   我低头望望地面,却看见四只白色的甲虫,每一只都有六条腿。我正要伸手去抓,他们都钻进一块石头下,消失无踪。   岛内又发出一阵阵轰隆巨响;一股大浪从我脚底下冲刷上来。   回头一看,我发现小丑操着桨坐在船上,正准备将船划离小岛。我赶忙涉水追赶他。海水浸到我的腰际时,我奋力爬到船上。   “面包师的儿子到底还是决定跟我走啰,”小丑说。“否则我只好一个人离开这儿了。”   他把一只桨递给我。我们使尽力量一面划,一面眼睁睁望着小:岛沉没到大海中。海水绕着一株株棕榈树不住旋转冒泡。最后一株树隐没在波浪中时,我看到一只小鸟从树梢凌空而起,振翅高飞。   岛屿消失在大海之际,我们必须拼命划船,才不致被回头浪淹没。等我们把船划到安全的地点,停下来歇息时,我两只手已经划得流出血来。小丑划得也很卖力,但他的手却一直保持于净洁白,如同前天我在佛洛德的小木屋前跟他握手时那样。   没多久,太阳就沉落到海平面之下。我们在海上随风漂流一整十晚上和一整天。好几次我借故跟小丑攀谈,但他总是笑嘻嘻坐在船上,不怎么搭理我。   第二天黄昏,我们被艾伦达尔镇开来的一艘大帆船救起。我们告诉船上的人,我们原本搭乘“玛莉亚”号,但这艘船在数天前沉没,而我们可能是惟一的生还者。   大帆船正驶向法国马赛港。在漫长的航程中,小丑一直保持沉默,难得吭声,就像他在救生艇时那样。船上的人大概都把他看成一个怪胎,但谁也没有表示什么。   船一抵达马赛港,小丑就不告而别。他从船棚间溜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年年尾,我来到瑞士杜尔夫村。这一阵子我经历的事情实在大过离奇,我得花下半辈子好好思考它的意义。杜尔夫村是理想的隐居地点。说来也巧,我是五十二年前来到杜尔夫村的。   我发现村里没有做面包的师傅,于是就定居下来开一间小面包店。到海上谋生活之前,在家乡卢比克,我原本就是面包师的学徒。此后,我就一直住在杜尔夫村。   我从没把我经历过的那些事情告诉别人;反正,说了别人也不会相信。   当然,有时连我自己也怀疑魔幻岛的故事,但我在马赛港下船时,肩上确实背着那个白色的袋子。这些年来,我一直小心翼翼保存着袋子和里头的东西。红心2 ……这会儿 她可能伫立在某一处的海滩上 眺望大海……   我从小圆面包书上抬起头来。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半,而我那客冰淇淋也早已经溶化了。   骤然间,我心中涌起一个可怕的念头:佛洛德说过,魔幻岛上的侏儒不会像人类那样衰老;果真如此,那么,小丑这会儿想必还在人间四处游荡吧。   记得,在雅典城中那座古老的广场,爸爸跟我谈论过岁月的无情,可是现在看来,时间的威力对岛上那群小矮人似乎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他们充满生命,活蹦乱跳,就像真实的人类和动物,但他们毕竟不是血肉之躯。   小圆面包书好几处提到,侏儒不会受伤。在岛上那场盛宴中,小丑大闹宴会厅,把瓶子和水壶摔得四处乱飞,却没有一个侏儒被玻璃片割伤。逃避侏儒们的追捕时,小丑从山崖上一头栽下来,身上连一点皮肉之伤也没有;后来搭乘救生艇划出沉没中的小岛,小丑划了一天一夜的船,他那两只手却依然完好如故。此外,汉斯也提到过,侏儒们的手沁凉如冰……想到这点,我忍不住缩起脖子打个寒噤。   在旅途上一直跟踪我的那个侏儒,他的手也是冰凉的呀!路过瑞士时,我们父子俩在一家修车厂遇见的小矮人,莫非就是一百五十多年前,在马赛港下船后逃遁的那个侏儒?把放大镜送给我,然后指引我前去寻找小圆面包书的侏儒,莫非就是魔幻岛上的小丑?在科摩游乐场、威尼斯桥梁、开往帕特拉斯港的轮船、雅典辛达格玛广场上突然出现的侏儒,难道就是小丑?这种想法实在太离奇、太可怕,以致于一看到桌上那客已经溶化的冰淇淋,我就忍不住感到恶心。   我抬头望望四周——那个小矮人若是在比里夫斯港这儿突然冒出来,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就在这个时候,爸爸从餐馆后面山坡上的街道蹦蹦跳跳跑下来,打断我的思绪。   我一眼就看出,爸爸寻找妈妈的希望并未破灭。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小圆面包书提到,在变成一张纸牌之前,红心幺伫立在沙滩上眺望着大海。那时,她告诉汉斯,她来自一个在时间和空间上都距离这儿非常遥远的海滩。   “今天下午就可以知道她的下落了。”爸爸说。   我点了点头,神情十分肃穆。我们父子俩眺望着大海。   “这会儿,她可能伫立在一个辽阔的海滩上,眺望着大海。”我告诉爸爸。   爸爸在我对面坐下来。“没错,她很可能就在那样的一个地方。   但你怎么晓得呢?”   我耸耸肩膀。   爸爸告诉我,妈妈现在人在爱琴海边一个海岬上,忙着拍摄照片。这个地方叫苏尼安岬,位于雅典南方五十里的希腊半岛上。   “这个海岬的山崖上,到现在还存留着波赛登大神殿的遗迹。”   爸爸说。“波赛登是希腊的海神。他们准备在神殿门前,给爱妮妲拍几张照片。”   “来自远方的小伙子,在古老的神殿邂逅一位美丽的姑娘。”我说。   爸爸叹了一口气,显得很无奈。   “你到底又在胡扯些什么呀?”   “戴尔菲神谕啊。”我说。“你忘了,你在戴尔菲神殿扮演阿波罗的女祭司琵西雅?”   “哦,我当然没忘记!但我刚才想的是雅典高城。”   “你想的是雅典高城,阿波罗可不是那样想的啊!”   爸爸忸怩地笑起来。我不晓得他为什么要那样笑。   “我这个琵西雅糊里糊涂,连自己传达过的神谕都差点儿忘了。”爸爸终于招认。   这趟漫长的穿越欧洲之旅,有很多事情我回想不起来了,但我一辈子忘不了苏尼安岬那段旅程。   一路上爸爸开着车子,风驰电掣,穿过雅典南方一座又一座度假小镇。没多久,眼前豁然开朗,蔚蓝的地中海壮阔地展现在我们车子右边,一路伴随着我们。   我们父子俩心中都想着跟妈妈会面的情景,但是,爸爸却一直跟我聊些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我猜,他这样做的目的,是防止我对这趟旅程抱太高期望。路上他一再问我,这次跟他出门旅行,玩得到底快不快乐。   “我实在应该带你去南美洲的合恩角(CapeHorn)或非洲的好望角,”爸爸说。“不过,到希腊的苏尼安岬去看看,也不错嘛。”   这段旅程不长,中途爸爸只停车一次,下来抽根烟。我们伫立在海边一块凸出的崖石上,四周景色有如月球般荒凉。悬崖下波浪起伏,溅起一簇簇水花。两三只海豹躺在光溜溜的石坡上,看起来好似希腊神话中的水中仙子。   海水是那么的湛蓝清澈,瞪着它,我的眼睛几乎忍不住进出泪水来。我猜这儿的海水至少二十米深,但爸爸说只有八到十米深。   之后,我们父子俩都没再吭声。在整个旅程中,爸爸不时停车抽根烟,但这回可能是最安静的一次。   抵达目的地之前,我们远远就望见矗立在右边一座海岬上的海神庙。   “你觉得呢?”爸爸问我。   “觉得什么?她会不会在那儿吗?”我反问爸爸。   “对。”爸爸说。   “我知道她会在那儿,”我回答爸爸。“我也知道她会跟我们回挪威。”   爸爸哈哈大笑起来:“这可没那么容易啊,汉斯•汤玛士。我想你也明白,一个离家出走八年的女人,可不会随便让你拉回家的。”   “她没有选择的余地。”我说。   我们都不吭声了。十五分钟后,爸爸把车子停到海神庙山门下的停车场。   我们钻出车子,从两辆游览车和四五十个意大利游客之间穿梭过去。爸爸掏出一两百块希腊币,买了两张门票,假装成参观神殿的游客。路上,爸爸掏出一只梳子,然后把头上那顶模样古怪的遮阳帽脱掉。那顶帽子是在戴尔菲买的。红心3 ……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 头上戴着一顶宽边帽……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十分快速。如今回想起来,我只觉得自己的记忆乱成一团。   首先,爸爸看到两三个摄影师和一小群人聚集在海岬另一头。   这些人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游客。走近一瞧,我们看见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妇人。她头上戴着一顶宽边帽,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身上穿着一袭鲜黄色长裙。大伙儿都瞅着她。   “她果然在这里!”爸爸说。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我却直直朝向她走过去。   “你们现在可以休息了,待会儿再拍吧。”我大声嚷起来。那两个希腊摄影师吓了一跳,慌忙转过身子,虽然他们根本听不懂我讲什么。   我只记得,当时我很生气。这帮家伙实在太过分了,他们寄生在我妈妈身上,从各种角度拍摄她的躯体,而我们父子俩却有八年的时间没看过她一眼。   这时妈妈整个人也僵住了。她脱下太阳眼镜,低头看了看我,又抬头望了望我爸爸。她站在十几米外,视线在我们父子身上来回移动。妈妈一时惊慌失措。我心中百感交集。   首先,我想的是,这个妈妈我觉得十分陌生,但不知怎的,我一眼就看出这个女人是我亲生妈妈。母子天性,谁也抹煞不了。在我心目中,妈妈是个大美人。   以后的事情就像一部慢动作电影。妈妈虽然一眼就认出爸爸,她却向我跑过来。我为爸爸感到难过,因为别人会误以为妈妈比较关心我。   妈妈一面朝我跑来,一面脱掉头上那顶花哨的帽子,扔到地上。她想把我抱起来,却抱不动,毕竟这八年间我长大了许多。她伸出两只胳臂,把我紧紧搂进怀里。   我记得,我闻到她身上的幽香,心里感到无比的快乐。这种快乐不是口腹之欲的满足所能比拟的。我觉得我整个人都酥软了。   “汉斯•汤玛士,汉斯•汤玛士。”她一个劲呼唤着我的名字,然后就不再说话了,只不停地啜泣。   妈妈从我身上抬起头来时,爸爸才朝向我们母子俩走过来。   “我们父子找遍整个欧洲,总算找到你了。”妈妈立刻扑上前去,伸出两只胳臂紧紧搂住爸爸的脖子,伏在他肩膀上哀哀哭泣起来。   目击这个悲喜交加场面的,不只是那两个摄影师而已。好几个游客站在一旁,呆呆望着我们一家三口。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一场夫妻母子会,是历时两百多年的一段情缘促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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