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拿活人当实验品不完全合法,因此,观察过这个婆娘之后,我就暂时停止我的探索。下午在一场桥牌局上相遇时,我直直走过去,用英文问她能不能把丑角牌送给我。 “拿去吧!”她把丑角牌递给我。 从她身边走开时,我伸出一只手朝她挥了挥,同时向她眨一眨眼睛。她大吃一惊,险些儿从椅子上摔下来。她也许感到奇怪,我怎么会晓得她的小秘密。说不定,这会儿坐在美国家里,她心里依旧感到不安哩。 生平第一次,我凭着自己的本事弄到一张丑角牌。 我们父子约好,晚餐前在舱房见面。我只告诉他,今天早晨我在船上做了一些重要的观察,详情则未向他透露。晚餐时,我们聊起人的本质。这段谈话非常有趣。 我说,我们人类真是奇怪的东西,在很多方面非常聪明——连太空和原子都探索了——对自己却了解不深。接着,爸爸就说出一句非常有意思的话,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如果我们的头脑非常简单,简单到我们可以理解它,那么,我们就会变得非常愚笨,愚笨到我们无法理解我们的头脑。” 这句话让我想了很久。最后我不得不承认,对于我刚才提出的问题,爸爸也只好这么回答。 “其他动物的头脑比我们人类简单得多,”爸爸继续说。“举个例子来说我们了解蚯蚓的头脑是怎么运作的——至少大体上了解。可是,蚯蚓自己却不了解它的头脑,因为它的头脑太简单。” “说不定,有个上帝了解我们啊。”我灵机一动。 爸爸从椅子上跳起身来。我不免感到沾沾自喜,以为爸爸是被我的聪明智慧所感动。 “你说的也许没错,”他说。“但这么一来,这个上帝的头脑就太过复杂了,结果他没法子理解他自己。” 他招招手,要侍者给他带一瓶啤酒过来。爸爸继续谈论他的人生哲理,直到啤酒送来。 “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那就是,爱妮妲(Anita)为什么要离开我们。”侍者替爸爸倒酒时,爸爸忽然说。 爸爸突然提到我母亲的名字,让我惊讶不已。通常他都称呼她“妈妈”,跟我一样。 爸爸开始喋喋不休谈论妈妈时,我就会感到不耐烦。我跟爸爸一样想念她,但我不喜欢把这事挂在嘴边,跟爸爸一块谈论。 “我能够理解外太空的构造,”爸爸说,“却不明白,那个女人为什么突然离家出走,不告而别。” “也许,那是因为她不了解她自己吧。”我回答。 我们父子不再吭声了,只管默默吃着晚餐。我想爸爸和我都没有把握能在雅典找到妈妈。 晚餐后,我们在船上四处走走。爸爸指着我们遇到的那些船员和干部,向我解释他们袖章上的条纹所代表的意义。不知怎的,他们使我想起扑克牌中的那些牌。 那天晚上,时候已经不早了,爸爸却说他想去酒吧小喝两杯。 我不想阻止他。我说,我想回舱房看漫画书。 爸爸以为我想独处一会儿。事实上,我急着打开小圆面包书继续阅读。我想知道,当他们坐在山丘上俯瞰侏儒村时,佛洛德会告诉汉斯什么事情。 不用说,我根本没读那些漫画书。也许,今年夏天我长大了——已经成长到不再想看漫画书了。 经历过今天发生的事情,我终于发现,爸爸并不是我们家中惟一的哲学家。我凭着自己的努力,也开始展露出一点哲学天分啦。梅花9 ……闪闪发亮 喝起来有点像汽水的甜美果汁…… “幸好我们离开了那里!”颏下蓄着白胡须的老人佛洛德对我说。 好一会儿,他只管瞪着眼睛盯着我。 “我真担心,你会对他们讲些不该讲的话。”他说。 他把视线从我脸上挪开,伸出手来,指了指山丘下的村庄。然后他又拱起腰背坐回椅子上。 “你没跟他们说什么吧?”他问道。 “对不起,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我回答。 “唔,难怪你不懂。我问的方式也许不太对。” 我点头表示同意。“那就请你换一种方式问吧,如果有另一种方式的话。” “当然可以!”他急切地说。“但是,首先你必须回答一个挺重要的问题。你知道今天是几年几月几号吗?” “我不太清楚,”我坦率告诉这位老人。“大概是十月初……” “不必告诉我几月几号,告诉我今年是哪一年。” “1842年。”我回答。渐渐的,我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老人点点头。 “小伙子,一晃就是整整五十二年啰。” “您在岛上住了那么多年?” 他又点点头:“唔,五十二年。” 一颗泪珠从他眼角夺眶而出,直滚下他的脸颊来。老人并没伸手把它擦掉。 “1790年lo月,我们从墨西哥出发,”他开始诉说起来。“在海上航行了几天后,我们那艘双桅帆船忽然出事,沉没到海底。船上的水手全都遇难,只有我抓住几块坚实的木板,一路漂流到岸上……” 老人陷入沉思中。 我告诉他,我也是因为一场海难才漂流到岛上来的。老人难过地点点头,说道:“你把这个地方看成一座‘岛’,我也管它叫‘岛’,但我们能确定这真是一座岛屿吗?小伙子,我在这儿住了五十多年,每一个角落都去过,就是一直找不到海岸。” “看来这座岛还不小啊。”我说。 “这么大的岛,怎么没画在地图上呢?” 老人抬头望着我。 “当然,我们可能被困在美洲或非洲某个地方,”我说。“我们很难确定,海难发生后,我们到底跟随洋流在海上漂流了多久,才被冲到岸上来。” 老人绝望地摇摇头。“小伙子啊,在美洲和非洲你总会看到‘人’啊。” “可是,如果这个地方既不是一座岛屿,又不是一个大洲,那它到底是什么所在呢?” “挺奇特的一个所在……”老人含糊地说。 他又陷入沉思中,好一会儿只管静静坐着。 “那群侏儒……”我问道,“让你感到不安?” 老人没有直接回答我,却反问道:“你真的来自外面的世界?你真的不是他们那一伙人?” 我是他们那一伙?看来老人真的害怕那群侏儒。 “我是在汉堡上船当水手的。”我告诉老人。 “真的?我是从卢比京来的……” “我也是呀。我在汉堡上船当水手,那是一艘挪威籍轮船,但我老家在卢比克。” “当真?其他事情你暂时别说,先告诉我,在我离家这五十年间,欧洲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老人。那些年,欧洲最重大的事件就是拿破仑发动的战争。我告诉他,1806年,卢比克全城被法军洗劫一空。 “1812年,我出生后的第一年,拿破仑挥军进入俄罗斯。”我说。“结果仓皇撤退,损失惨重。1813年,在莱比锡一场大战中,他吃了败仗。拿破仑退到厄尔巴岛,建立他的小王国,可是几年后他又卷土重来,再建法兰西帝国。这回他在滑铁卢被击垮。最后,他被流放到非洲西海岸外的圣赫勒拿岛,度过余生。” 老人专注地听着。“至少他看得见大海。”老人喃喃自语。 看样子,他试图把我告诉他的这些事情拼凑起来,组成一段完整的历史。 “听起来好像一个冒险故事嘛。”老人听完我的讲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这就是我离家后的欧洲历史!跟我想象的大不相同。” 我同意老人的看法:历史像是一则讲不完的童话故事,惟一的差别在于历史记录事实。 太阳即将沉落到西山后。山脚下整个村庄陷入一片阴影中。侏儒们穿着五彩缤纷的衣裳,在街上晃荡闲逛。 我伸出手臂,指着这群小矮人。“你老人家打算告诉我他们的•事吗?”我问老人。 “当然,”老人说。“我会告诉你一切,但你得先答应我,今天晚上我告诉你的话,不会传到他们耳朵里。” 我连忙点头答应。于是佛洛德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那时我在船上当水手。我们那艘西班牙籍双桅帆船,运载一大批银货,从墨西哥维拉克路土港(Veracruz)出发,准备开往西班牙的加地斯(Cadiz)。天气十分良好,风平浪静,可是说也奇怪,出航后几天我们就遭遇海难。当时海上没有风,我们的船漂流在波多黎各和百慕达之间的海域。当然,我们都听说过,这一带的海面常发生奇怪的事,但我们都没把它当真,以为它只是老水手的迷信。 一天早晨,我们的船正航行在平静的海面上。船突然凌空而起,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手把它揪起来,像螺丝锥那样旋转它。几秒钟后,我们又被抛落到海面。每个人都被整得七荤八素,遍体鳞伤。船货开始移位,大量的海水涌讲船舱。 “我漂流到岸上,捡回了性命。那片小沙滩,我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因为一上岸我就往岛内走去。游逛了几个星期后,我在这儿落脚,定居下来。此后这里便是我的家。 “日子过得还可以。这个地方生长着马铃薯和玉蜀黍,也有苹果和香蕉。还有一些水果和植物,是我从没见过或听说的。我日常的主食是浆果、环根和禾草。我得替岛上每一种奇异的植物取个。 字。 “过了几年,我终于驯服岛上的六足怪兽。每隔一段时间,我就杀一只六足怪兽来吃。它们的肉很瘦、很嫩,味道有点像我在德国老家过圣诞节吃的野猪肉。日子一年一年过去。我采集岛上的药草,治疗身上的各种病痛。我也学会调配各种饮料,用来提神醒脑、舒畅身心。待会儿你就知道,我常喝一种叫‘凝灰岩汁’(tuff)的饮料。它是用棕榈树的根熬煮成的,味道有点苦——这种树生长在多孔的凝灰岩上,所以又叫凝灰岩棕榈。困倦时,这种饮料会让我清醒,精神百倍;失眠时,它会让我呼呼入睡,一觉到天明。它挺好喝,对身体毫无害处。 “我也调制一种叫‘彩虹汽水’的饮料,喝了对整个身心都有莫大的好处,但会产生严重的后遗症,凶险无比,幸好市面上买不到它,否则后果就不堪设想哕。这种饮料,是我利用普普玫瑰(purplJ,-rose)的花蜜酿制成的。普普玫瑰是岛上的特产,树身矮小,开满猩红的小花。我不必把花摘下来,也不需亲自动手采集花蜜。这个工作有蜜蜂代劳。告诉你啊,这儿的蜜蜂,体形比咱们德国老家的鸟儿还大呢。它们在树身上筑巢,把采集到的花蜜贮藏在那儿。需要花蜜时,我就伸手到树洞中捞取。 “我从岛上的彩虹河汲取河水——我屋里的金鱼就是在那儿捕捉的——跟普普玫瑰花蜜掺在一块,调配出一种闪闪发亮,喝起来有点像汽水的甜美果汁。所以,我就于脆管它叫汽水啦。 “彩虹汽水最美妙的地方是它的特殊风味。它让你尝到的不光是一种滋味,而是人世间各种各样的滋味。这些滋味同时侵袭你身土的每一个感觉器官。更妙的是喝这种饮料时,不但你的嘴巴和喉咙尝到它的滋味,连你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尝到。小伙子,我可得提醒你啊,像这样美妙的饮料绝不可以一口喝光——你得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喝。” 老人歇口气,继续说:“彩虹汽水调制成功后,我天天都喝几杯。起初,它让我感觉到身心畅快,可是过了一阵子,我开始丧失空间感和时间意识。我会突然在岛上某处‘醒’过来,却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到那儿的。一连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星期,我会在岛上各处游荡,找不到回家的路。有时,我连自己是谁、从何处来,都记不得了。 感觉上,周遭的所有东西都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开始时,我感到四肢有一种骚痒刺痛的感觉,渐渐的,这种感觉蔓延到我的头脑,最后竟然啃食起我的心灵来。幸好,趁着还来得及之前,我毅然戒掉了喝彩虹汽水的瘾。现在喝这种饮料的,只有岛上的其他居民。个中原因,我很快就会告诉你。” 我坐在木屋门口板凳上,一面聆听老人佛洛德的诉说,一面俯瞰山脚下的小村庄。天色渐渐沉黯下来。村中的侏儒们开始点亮屋外的油灯。 “天气有点冷了。”佛洛德说。 他站起身来,打开木屋的门,带我进入一间小小的厅堂。屋里的陈设和家具显示,佛洛德的生活必须品都是就地取材,自己动手制造的。屋里找不到金属制品,每一样东西都是用黏土、木材或石头做成。惟一具有文明色彩的日用品,是玻璃制成的油灯和杯盘碗碟。厅堂四周摆着几个大玻璃缸,里头饲养着金鱼。木屋墙上的嘹望孔,装设着一扇扇玻璃窗。 “我父亲是玻璃工厂的师傅。”老人仿佛看出我心中的疑惑,赶忙向我解释。“到海上谋生活之前,我学会了吹制玻璃器皿的本事,没想到却在这儿派上用场。在岛上住了一阵子后,我开始将不同种类的沙掺揉在一块,放进防火石头砌成的炉子里,炼制成上好的玻璃。这种防火石头,是我在村外的山上找到的。” “我已经参观过岛上的玻璃工厂。”我说。 老人转过身来盯着我,焦急地问道:“你没告诉她们什么吧?” 一整个晚上,他老是警告我别告诉侏儒们“任何事”。我不太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我只向她们问路而已。”我回答。 “这就对!坐下来喝一杯凝灰岩汁吧。” 我们在桌旁两张板凳上坐下来——桌子是用一种我从没见过的黑木树做成的。佛洛德拿起一只玻璃壶,把一种褐色饮料倒进两个玻璃杯中,然后举起手来,点亮悬吊在天花板下的一盏油灯。 我接过杯子,战战兢兢啜了一口。它尝起来既像椰子汁又像柠檬水。吞下第一口之后,那股苦涩的滋味好久好久留存在我嘴巴里。 “觉得怎么样?”老人急切地问我。“你可是第一个喝到这种饮料的欧洲访客啊。” 我说,这玩意还挺清凉解渴的,味道也还不错。这倒是真心话。 “好极了!”他说。“现在,我得告诉你岛上这群小矮人的故事了。小伙子,你急着想知道他们的来历,对不对啊?” 我点点头。于是老人佛洛德继续讲述他在岛上的经历。梅花10 ……我不明白,一个东西怎么会无中生有,突然冒出来…… 我把小圆面包书放到床边桌子上,开始在舱房中踱起方步来,一面走,一面思索着刚才在书中读到的事情。 佛洛德在魔幻岛上度过漫长的五十二个年头,然后,有一天他遇到一群成天打瞌睡的小矮人。难道说,佛洛德漂流到岛上多年后,这群侏儒才突然抵达?不管怎样,把吹制玻璃器皿的技术传授给方块侏儒的人,一定就是佛洛德。显然,他也教导梅花侏儒耕种、红心侏儒焙制面包、黑桃侏儒做木工。可是,这些奇特的小矮人到底是谁呢?我知道,只消打开小圆面包书再往下看就会找到答案,可是,舱房里现在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我实在没有勇气再打开那本书。 我拉开窗帘,突然看见窗外有一张细小的脸孔。我跟他打了个照面。竟然又是那个侏儒!他站在窗外走道上,张开嘴巴愣愣瞪着窗里窗外,两人互瞪了几秒钟后,他发现自己行藏败露,立刻拔脚就溜,转眼消失无踪。 我吓得整个人都僵住了。呆了一会儿,我伸出手来拉上窗帘,然后扑到床上放声大哭。 其实,我大可以冲出舱房,跑到酒吧去找爸爸,可是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这点。我吓得什么事都不敢做,只敢把脸儿埋藏到枕头下,一个劲打着哆嗦。 我不晓得我躺在床上哭了多久。爸爸一定在走廊上听见我号哭的声音。他推开房门,冲了进来。 “汉斯•汤玛士,你到底怎么啦?” 爸爸把我的身子翻转过来,然后伸出两只手指头,掰开我的眼皮。 “那个侏儒……”我一边啜泣一边说,“我看见那个侏儒站在窗小…”他就站在那儿……直直瞪着我。” 爸爸原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听我这么一说,他立刻摔开我,自顾自在舱房中踱起方步来。 “汉斯•汤玛士,你在胡扯些什么呀!这艘船上根本就没有侏儒。” “我亲眼看见他。”我斩钉截铁地说。 “你看到的只不过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人。”爸爸说。 费了好一番唇舌,爸爸总算把我安抚住。我答应不再提这件事,但要求爸爸承诺,明天这艘船抵达希腊帕特拉斯港之前,他一定要问水手,船上究竟有没有一个侏儒乘客。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父子谈论哲学问题谈得太多了?”爸爸问道,我还一个劲抽抽噎噎的吸着鼻涕。 我摇摇头。 “现在最要紧的是在雅典找到妈妈,”爸爸说。“然后再慢慢去探讨人生的其他谜团,没有人会跑来跟我们抢夺哲学问题的。” 爸爸低下头来盯着我。 “探究人的本质和宇宙的来源,可是一个非常非常不寻常的嗜好啊!这艘船上,咱们父子可能是惟一探索这种问题的人呢。对这种问题有兴趣的人,散居世界各地,没有机会组成一个团体。” 我终于停止哭泣。爸爸打开酒瓶,在杯中倒进少许威士忌,掺些水,然后递到我手里。 “喝吧,汉斯•汤玛士。它能让你一觉睡到天亮。” 我喝下两三口。原来酒的滋味那么糟!我不明白,爸爸为什么天天都要喝上几杯。 爸爸准备就寝时,我掏出那张向美国婆娘讨来的丑角牌,递到爸爸手里。 “送给你。”我说。 爸爸把那张牌接过来,仔细瞧一瞧。这虽是一张挺普通的扑克牌,但却是我替爸爸弄来的第一张。 为了表示他的谢意,爸爸特地为我表演一招扑克魔术。他打开旅行袋,拿出一副扑克牌,把我送他的丑角牌插进里头,混在一块,然后将整副牌放在床边桌子上。突然,他伸手往空中一抓,把那张丑角牌抓了下来。 我明明看到他把那张丑角牌插进整副牌里头呀。莫非他把牌藏在衣袖里?但这又是怎么办到的呢?我不明白,一个东西怎么会无中生有,突然冒出来。 爸爸信守承诺。第二天,他果然去询问船员,这艘船上到底有没有侏儒乘客。答案是否定的。这正是我最担心的状况:那个侏儒一定是偷渡客,这会儿正藏匿在船上。梅花J ……如果这个世界是一场幻术 那么它背后一定有个伟大的魔术师…… 我们决定不在船上吃早餐,等抵达目的地帕特拉斯港再说。爸爸把闹钟拨到七点,比抵达时间早一个钟头,但我六点钟就醒了。 眼睛一睁开,我就看见床边桌子上摆着的放大镜和小圆面包书。昨天晚上,那张狡黠的小脸孔出现在窗口时,我忘记把放大镜和书收藏起来。幸好,爸爸没发现。 爸爸还在睡觉。醒来后,我心里一直记挂着,佛洛德答应告诉汉斯岛上那群侏儒的故事。于是,我趁着爸爸还没翻身醒来前他习惯在床上翻滚一阵),悄悄打开小圆面包书,继续读下去。 “船在海上航行时,我们水手成天聚在一起玩牌。我口袋里总是放着一副扑克牌。海难发生后,我漂流到这座岛屿,身上啥都没有,只有一副法国出品的扑克牌。刚到岛上时,头几年,每回我感到寂寞,就会掏出扑克牌玩一局单人牌戏。扑克牌上印着的图像,是我在岛上惟一看得到的图画。我玩的不单单是在德国老家和在船上学会的单人牌戏。利用手头上五十二张牌——加上消磨不完的时间——不久我就想出无数新花样,发明各种玩单人牌戏的新技巧。过了一阵子,我开始赋予每一张牌不同的个性特征。我开始把它们看成四个不同家族的成员。‘梅花’这一组。皮肤深褐,身材矮壮,头发浓密鬈曲。‘方块’这一组,个子苗条纤细些,举止也比较优雅。他们的皮肤晶莹洁白,银发直直从头顶垂下。至于‘红心’这—组,简单的说,他们比其他任何一组都要热情开朗。说到‘黑桃’这一组——我的妈呀!他们的身材十分挺拔结实,皮肤苍白,头发稀薄黝黑,一双黑眼睛有如利刃一般锐利,脸上表情森冷严肃。 “不久之后,每回玩单人牌戏时,扑克牌上的‘人物’就会在我眼前显现。感觉上,每打出一张牌,一个精灵就会从魔瓶里进出来似的。精灵,没错——牌上的四大家族,不但容貌不同,个性气质也有很大的差异。‘梅花’这个家族,比起含蓄、敏感的‘方块’家族,举止显得比较呆滞、僵硬。跟脾气刚猛暴躁的‘黑桃’相比,‘红心’就显得亲切、开朗得多。每一个家族中的成员,个性也不尽相同。‘方块’都很敏感,容易受到伤害,但只有‘方块三’动不动就放声大哭。 ‘黑桃’的脾气都有点急躁,其中性情最暴戾的要算‘黑桃十’。就这样,我创造出五十二个隐形人物,跟我一块居住在岛上。后来,数目变成五十三个,因为扑克牌中那张原本没用的丑角牌,后来也开始扮演重要的角色。” “到底扮演什么角色呢?”听到这儿,我插嘴问道。 “在岛上独居的孤寂,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想象得出来。这座岛屿寂静得吓人。我常遇到各种动物,有时半夜会给猫头鹰和六足臣兽吵醒,但却没有一个说话的对象。在岛上度过几天后,我开始自言自语。几个月后,我开始跟扑克牌说话。我把五十二张牌摊在地上,绕着我围成一个大圆圈。我假装他们是有血有肉的真人,就像我一样。有时,我会拿起一张牌,跟他聊个没完没了。 “在我天天把玩下,整副牌变得破旧不堪。太阳的曝晒使牌上的颜色逐渐消褪,到后来连图案也看不清楚了。我把支离破碎的整副牌收藏进一个小木箱里,直到今天还保存着。牌上的‘人物’却存活在我的心灵中。我可以在脑子里玩单人牌戏。我不再需要真实的牌。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用算盘用了一辈子,突然有一天发现,不用算盘也能计算数目。你不用任何计算器具,也能算出‘六加七等于十三’。就这样,我每天继续跟我的隐形朋友说话。渐渐地,他们开始回应我——在我的脑子里。我睡觉的时候,他们的回应最清楚、最鲜明,我们就像一个小社会。在我的梦境里,这些人物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因此,每到夜晚,我就不会像白天那样孤单。这五十二张牌渐渐形成各自的性情和个性。他们生活在我的潜意识里,分别扮演国王、王后和百姓的角色,有血有肉一如真实的人类。 “我跟其中几张牌建立起比较深厚的友情。开始的时候,我经常跟‘梅花J’聊天,一聊总是个把钟头。我也喜欢和‘黑桃十’开玩笑,只是这家伙脾气有点暴躁,不太好惹。有一阵子,我偷偷爱上‘红心幺’。岛上生活实在寂寞,我忍不住爱上自己创造出的女人。 她的倩影,时时刻刻浮现在我脑海中。她总是穿着一袭黄衣裳,满头金发披在肩上,两双眼眸有如宝石一般翠绿。在岛上我日日夜夜思念一个女孩。她名叫史蒂妮Stine),是我在德国老家的未婚妻。 可怜,她的情郎失落在大海中。” 说到这儿,老人佛洛德抚摸起胡子来。好一会儿,他只管静静坐着,不再吭声。 “小伙子,夜深哕,”老人终于开腔。“你遭遇海难后还没好好休息呢,一定很疲累了吧?我的故事,明天再继续讲下去,好不好?” “不累,不累,”我央求他,“我现在就想听完。” “好吧!反正在参加‘丑角之宴’之前,我必须把所有事情告诉你。” “丑角之宴?” “对,丑角之宴!” 老人站起身来,穿过厅堂往屋子后面走去。“你一定饿了吧?” 他问道。 我点点头。老人走进一间小厨房,端出好几盘食物来。盘子是玻璃做的,十分美丽亮眼。他把食物放在我们之间的桌面上。 我原本以为岛上的食物一定很简单、粗糙,没想到佛洛德首先端出的,竟是一盘吐司和小圆面包,接着是一盘各种不同的起士和法国式小面饼。然后,他又捧出一只壶,里头装着晶莹洁白的液体——我猜那一定是六足怪兽的乳汁。餐后甜点是装在一个大碗里的十多种水果,其中有我认得的,譬如苹果、橘子和香蕉。其他是岛上的特产。 在佛洛德继续他的故事之前,我们先吃过东西。这儿的面包和起士,尝起来跟我以前吃的不大一样。六足怪兽的奶汁也比牛奶甘甜得多。最让我的味觉震惊的是那盘水果。有些水果的滋味,跟我以前尝过的水果是那么的不同,我只有惊叹连连的份儿。 “我生活在这座岛上,从不缺食物。”老人说。 他拿过一颗大小跟南瓜差不多的圆形果子,切下一片。果肉是黄色的,非常柔软,有点像香蕉。 “一天早晨,事情发生了,”佛洛德继续讲述他在魔幻岛上的经历。“那天晚上我做的梦特别清晰。我一早起床,走出小木屋。草地上的露水还没消散,太阳正从山后升上来。突然,两个人的身影出现在东边山丘上,一步一步朝着我走过来。我还以为岛上终于来了访客,兴奋之余,不假思索就迎上前去。一走近他们,我吓了一大跳,整个人登时呆住了。原来这两个人是扑克牌中的‘梅花J’和‘红心K’!“我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想我大概还在睡梦中吧,可是,我明明已经醒来了呀。这种事情倒是常常发生在梦境中。是梦是真,仓猝间我也无法确定。 “这两个人一看见我,竟然熟稔地打起招呼来,就像遇见老朋友那样。其实,从某种角度来看,我们也可以算是老朋友了。 “红心K对我说:‘早啊,佛洛德,今天早上天气挺好的啊。’除了我自己说的话之外,这是我在岛上听到的第一句人话。 “梅花J跟着说:‘今天,我们打算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身为国王的红心K说:‘我下令兴建一间新的木屋。’“我们真的立刻动工。头两天晚上,他们两位住在我那间小木屋里,跟我一块过夜。山脚下那间新房子落成后,他们就搬过去住。 “在各方面,他们都跟我站在平等的地位,只有一个例外——非常重要的例外。他们从不曾察觉到,我居住在岛上的时间比他们。长,不知怎么,他们总是不愿意面对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们只不过是我在脑子里创造出来的东西。当然,我们人类的思维都是这样子。我们的心灵产物不会进行自我检验。不过,我的脑子创造的这些人物,却不同于一般的思维产物。他们遵循一个神秘的、无法解释的途径,从我脑子里的创造空间,进入外在的具体世界,跟我们人类一样生活在天空下。” “那……那怎么可能!”我听得目瞪口呆。 佛洛德不理会我的质疑,一口气说下去:“其他纸牌人物陆续出现。最让我讶异的是,新人来到时,旧人从不排斥他,就像两个人在花园相遇那样,没啥了不起。这些侏儒一见面就熟稔得不得了,聊个没完,仿佛结识了很多年似的。从某些方面来说,他们确实是老朋友。他们在岛上共同生活了多年,因为我在晚上做梦、白天幻想时,常常让他们聚在一块聊天。 “有一天下午,我在山脚下的林子里砍柴,第一次遇见‘红心幺’。我猜,她在那副扑克牌中的位置大概是在中间。我的意思是说,她不是第一批被发出的牌,也不是最后一批。 “最初她并没看到我,只顾一个人在林子里闲逛,嘴里哼着一首优美动人的曲子。我停下手里的活儿,倾听她唱的歌,听着听着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我想起我的未婚妻史蒂妮。 “犹豫了好一会儿,我终于鼓起勇气,悄声呼唤她:‘红心幺!’她抬起头来看了看我,然后朝我走过来,伸出两只胳膊揽住我的脖子,柔声说:‘佛洛德,谢谢你来找我。没有你,我的日子要怎么过呢?’“这个问题问得很中肯。没有我,这个世界根本就不会有她这个人。但她不知道这个事实,而我决不能告诉她。 “红心幺的嘴唇是那么的红润、那么的柔软,我恨不得好好亲一亲她,但不知怎的我却忍住了。 “新来的人日渐增多,岛上的人烟愈来愈稠密。我们建造一间又一间新房子容纳他们。不久,一个崭新的村庄在我屋子周围形成了。我不再感到孤寂。我们创造了一个社会,每一个成员都有专司的职务。早在三四十年前,这个纸牌社会就完成了,成员总共是五十二人。只有一个人是例外。丑角最后才加入。十六七年前,他第一次出现在岛上。他专门制造麻烦。丑角的出现,破坏了我们这个新村庄宁静祥和的田园气氛。这件事,以后再告诉你吧。汉斯,明天又是一个新的日子哕。岛上的生活让我领悟到一件事:我们永远有明天、永远有新的日子。” 佛洛德告诉我的这些事,实在太不可思议了。那天晚上他说的话,至今我一字一句记得清清楚楚。 五十三个梦境中的人物,怎会一下子跳进现实世界,变成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不……不可能尸我口口声声说。 佛洛德点点头说:“短短几年间,那五十三张牌就全部爬出了我的心灵,跳到我居住的这座岛屿上。可是,究竟是他们进入现实世界呢,还是我沉陷进了幻想中?这个问题我一直在思索。尽管我跟这些朋友共同生活了很多年——我们一起盖房子、耕田、准备食物,但我无时无刻不在怀疑,周遭这些‘人’是真的吗?我是不是已经进入幻想的永恒世界?我是不是已经迷失了——不单迷失在一座岛屿上,而且也迷失在自己的想象中?果真如此,那我能不能找到回归现实世界的路呢?这些疑问一直萦绕在我心头。 “直到我看见‘方块f’把你带到村中的水井旁,我才敢确定,我在这儿的生活是真实的。你并不是那副扑克牌中一张新的丑角牌,对不对,汉斯?你并不是我梦境中的人物,对不对?” 老人佛洛德抬起头来盯着我,满脸哀怜。 “不是!”我立刻回答。“我并不是你梦见的人物。我们不妨把问题倒转过来看;做梦的如果不是你,那肯定就是我了。这么一来,我就是那个正在梦见你告诉我的那些怪事的人。” 爸爸突然在床上翻个身。我赶紧跳下床来,穿上牛仔裤,把小圆面包书塞进口袋里。 幸好,爸爸并没马上醒过来。我走到窗口,站在窗帘后面。陆地出现在我眼前,但我没心思观赏。我的心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时空。 佛洛德告诉汉斯的那些事,如果都是真实的,那么,我在书中看到的肯定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扑克牌把戏。无中生有变出一整副牌,这已经够令人咋舌的了,而佛洛德这老头,居然能让五十二张牌全都变成活生生的人——这可不是魔术,真是太离奇太不可思议了。 从那时起,我就对小圆面包书中讲述的一切持怀疑的态度。但是,我也开始用新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在我心目中,整个世界和里头生活的所有人,只不过是一场大规模的魔术表演。 可是,如果这个世界真是一场魔术表演,它背后一定有个伟大的魔术师。我希望,有一天我能把他或她揪出来;但是,如果魔术师从不出现在舞台上,你又怎能拆穿他的把戏呢?爸爸从窗帘下探出头去。一看到希腊海岸,他就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 “我们马上就要抵达哲学家的故乡了!”他宣称。梅花Q ……离开之前 他至少应该在他的杰作上签下他的大名…… 我们把车子开到岸上,行驶在希腊南部的伯罗奔尼撒半岛时,爸爸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买一本他姑妈在克里特岛买过的妇女杂志。 在繁忙的港口附近一家户外餐馆,我们停下车子,进去吃早餐。侍者端来咖啡、果汁和涂上薄薄一层果酱的干面包之前,爸爸开始翻看那本杂志。 “哇,不像话嘛广他突然惊叫起来。 爸爸把杂志举到我面前,让我看看那幅横跨两页的大照片。照片中的妈妈,虽然并非一丝不挂——就像爸爸在威罗纳买的那副扑克牌上的裸女——但也穿得挺凉快的。她那身单薄的衣装,可不是故意炫露身材,而是在替一家泳装厂商促销产品。 “我们也许会在雅典找到她,”爸爸说。“可是,要把她带回家去,可就不容易啰。” 照片下面印着的几行字是希腊文,连爸爸这个通晓多种语文的老水手,也看得一头雾水。面对希腊文那一套特殊的字母——希腊人不屑使用欧洲通行的罗马字母——爸爸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早餐送来了,但爸爸连喝一口咖啡的心情都没有。他捧着那本杂志。游走在餐馆中,逐桌询问那些希腊顾客,有没有人懂得英文或德文。结果他找上一群青少年。爸爸摊开杂志,让他们瞧瞧我妈妈的跨页照片,然后请他们翻译下面那几行小字。那帮小伙子转过头来瞄瞄我,让我觉得羞死了,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我只希望爸爸克制自己,千万别跟他们争论挪威妇女不守妇道的事。 爸爸抄下那家雅典广告公司的名称和地址,回到我们这一桌来。 “天气愈来愈热。”爸爸说。 杂志里头还有其他女人的照片,但爸爸只对妈妈那一幅有兴趣。他小心翼翼把它撕下来,然后将整本杂志扔进垃圾桶——就像抽出丑角牌,然后把整副簇新的扑克牌扔掉一样。 此去雅典,最快捷的是沿着科林斯湾(Bay。fCorinth)南岸,穿过有名的科林斯运河(CointhCanal)的那条路线。然而,一有机会绕道观看景致,爸爸就不会采取最快捷的路线。 事实上,他想去探访太阳神阿波罗的神殿,问一问神谕。这一来我们就得搭乘渡轮,穿过科林斯湾,然后开车沿着科林斯湾北岸,前往神殿所在地戴尔菲古城(Delphi)。 搭乘渡轮横渡科林斯湾,只花半个钟头。我们开车上岸,行驶了约莫二十里,来到一个名叫瑙帕克托斯(Naupaktos)的小镇。在城中广场上,我们停车休息,一面喝咖啡和汽水,一面观赏山脚下的那座威尼斯式堡垒。 我心里难免会想,当我们父子在雅典找到妈妈时,那会是怎样的一个场面,但此刻我更关心的是小圆面包书中发生的事情。我苦苦思索,想找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能跟爸爸谈谈我心里的一些疑惑,却又不让他知道小圆面包书的秘密。 爸爸向侍者招招手,准备买单。我赶紧趁这个空档问道:“爸爸,你相信上帝吗?” 爸爸一听,愣了愣:“你不觉得,一大早提这档子事,不太恰当吗?” 这点我同意,但爸爸根本就不知道,今天清晨他远在梦乡时,我神游到了什么地方。他知道就妤了。他只会坐在那儿,挖空心思讲一些俏皮话,偶尔拿出一副扑克牌,变变戏法耍耍宝,而我却曾经看见整副牌在光天化日之下四处走动,如同一群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类。 “如果上帝真的存在,”我说,“那么,他现在一定在跟他所创造的人类大捉迷藏。” 爸爸哈哈大笑,但是晓得他完全同意我这个看法。 “也许,当他看到他创造出来的人类时,他吓坏了,”爸爸说。 “于是,他拔腿就溜,离开这个世界。我们实在很难断定,到底谁受到最大的惊吓——是亚当呢?还是上帝?我倒觉得,这样的一种创造把双方都吓坏了。可是,在开溜之前,上帝至少应该在他的杰作上,签下他的大名呀。” “怎么个签法呢?”我问道。 “很简单!他只消把他的大名刻在一座峡谷或一座山什么的,就可以了。” “这么说来,你是相信上帝的哕?” “我可没那么说啊。我倒曾经说过,上帝坐在天堂上嘲笑我们,因为我们不相信他。” 我心里想:没错,我爸爸在汉堡时,嘴边老是挂着这句话。 “他虽然没留下名片,却留下了整个世界,”爸爸说。“这满公平的嘛。” 爸爸思索好一会儿,然后说:“有一回,俄国一个太空人和一位脑部外科医生聚在一块儿,讨论基督教。外科医生是基督徒,而太空人并不信上帝。太空人傲慢地说:‘我去过外太空好几次,从来没看见过天使。’外科医生立刻反唇相讥:‘我切开过很多自命聪明的人的头脑,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我听得呆了:“爸爸,这是你临时编造出来的故事吧?” 他摇摇头:“这是我在艾伦达尔的哲学老师常讲的一个老笑活。” 为了取得一张证书,证明他是哲学家,爸爸曾经到“开放大学” (OpenUniVersity)选修“哲学概论”这门课。他把有关的书籍都读光了,但意犹未尽,去年秋天特地到艾伦达尔护理学校,旁听他们的哲学史课程。 光是坐在教室聆听“教授”讲课,爸爸觉得学不到什么东西,于是,他就把老师请到我们在希索伊岛上的家。爸爸说:“我总不能把老师扔在旅馆呀。”我因此有缘结识这位教授。这位先生话匣子一打开,便没完没了。跟我爸爸一样,他成天思考漫无边际的哲学问题。惟一不同的是:“教授”是个虚张声势的知识分子,而我爸爸是个虚张声势的老粗。 这会儿,爸爸坐在广场上,凝起眼睛俯瞰着山脚下那座威尼斯式堡垒。 “汉斯•汤玛士,上帝已经死了,谋杀他的人是我们。” 这话听到我耳朵里,有如石破天惊。我内心受到太大的震动,一时答不出话来。我们驱车离开科林斯湾,爬上山坡,驶往戴尔菲古城,路上穿过一丛又一丛橄榄树。我们原本可以当天赶到雅典,但爸爸坚持,路过戴尔菲时,一定要停下车子,恭恭敬敬参拜这座古老的神殿。 日中时分,我们来到戴尔菲,住进一家俯瞰科林斯湾美丽景色的旅馆。城里客店很多,但爸爸特意挑选一家可以瞭望大海、视野十分壮阔的。 在旅馆安顿下来后,我们漫步穿过这座古城,前往东郊两三里外的著名神殿。废墟在望时,爸爸开始滔滔不绝议论起来:“古时候,人们一有疑难,就会前来这儿征询阿波罗的神谕。什么事情都可以问——结婚的对象啦,旅行的目的地啦,大军开拔的时辰啦,历法的调整啦……” “神谕到底是什么呢?”我忍不住问道。 爸爸告诉我,有一回天神宙斯差遣两只老鹰,分头从地球的两端出发,飞向地球的中点。结果它们在戴尔菲相遇。于是,希腊人就宣布这个地方是世界的中心。阿波罗来到戴尔菲。定居在这儿之前,他必须先诛杀恶龙皮松(Python)——所以,阿波罗的女祭司就叫做琵西雅(Pythia)。恶龙死后化身为一条巨蟒,日日夜夜随侍在阿波罗身旁。 坦白说,爸爸讲的这个故事,我听不太懂,而且他一直没有告诉我神谕究竟是什么。但这时我们已经来到神殿入口处。神殿坐落在帕纳索斯山(MountParnassus)山脚下的一个幽谷里。据说,赋予人类创作力量的缪思九女神(theMuses)就住在这座山上。 进入神殿之前,爸爸一定要我陪他到山门前,喝一口那儿的圣泉泉水。他声称,踏进圣地之前,每个人都得先洗涤一番。他还说,喝了圣泉水,你身上就会产生智慧力量,作起诗来灵感泉涌不绝。 进入神殿后,爸爸买一幅显示神殿两千年前模样的地图。我们确实需要这张图,因为今天的神殿只是一堆乱七八糟的废墟。 我们先到古城的金库遗迹逛一逛。以前,人们前来这儿咨询阿波罗的神谕,必须带一件珍贵的礼物。为了收藏这批珍宝,历代政府兴建一座座金库。 进入阿波罗神殿后,爸爸才正面回答我,神谕究竟是什么玩意。 “你现在看到的,是阿波罗神殿的遗迹,”他开始解释。“神殿里面有一块刻字的石头,叫做‘中堂’(navel),因为在希腊人心目中,这座神殿是世界的‘肚脐’(navel)。他们也相信,阿波罗就住在神殿里头——每年至少住一段日子——而希腊人心里一有疑难,随时可以前来咨询他。阿波罗透过女祭司琵西雅发出神谕。琵西雅坐在殿中一张三脚凳上,地面有个缝隙,散发出一种具有催眠作用的气体,让琵西雅陷入恍惚状态,成为阿波罗的代言人。前来戴尔菲请求神谕的人,向男祭司提出问题,由他们转达给琵西雅。她的回答通常都非常隐晦暧昧,必须经由祭司诠释。就这样,希腊人运用阿波罗的智慧解决个人疑难、处理邦国大事,因为阿波罗通晓一切,洞悉未来。” “我们要问阿波罗什么呢?” “问他,我们能不能在雅典找到爱妮妲,”爸爸说。“你充当提出问题的男祭司,我扮演传达阿波罗谕旨的女祭司琵西雅。” 爸爸在阿波罗神殿废墟前坐下来,开始摇晃他的头颅、挥舞他的手臂,模样儿活像个突然癫狂的疯子,把一群法国和德国游客吓了一大跳,连连倒退好几步。 我恭恭谨谨问道:“我们能在雅典找到爱妮姐吗?” 显然,爸爸正等着阿波罗的神灵附身。阿罗波终于开示:“来自远方的小伙子……邂逅美丽的女郎……相会古老的神庙……” 传达完神谕,爸爸醒转过来,满意地点点头。 “可以了。”他说。“琵西雅的回答一向都是这样的隐晦暖昧。” 我并不满意,到底谁是小伙子?谁是那位美丽的女郎?古老的神庙究竟在哪里?“我们来掷铜板吧!看看能不能在雅典找到她。”我提出来。 “阿波罗既然能操控你的舌头,想来也一定能操控一枚硬币。” 爸爸接受我的建议。他掏出一枚希腊古币。我们同意,如果掷出的结果是反面,那就表示我们会在雅典找到妈妈。我把铜板抛向天空,然后紧张地望着地面。 反面!没错,果然是反面。那枚希腊古币躺在地上,就像躺了好几千年似的,一直等待我们父子前来发掘它。梅花K ……他感到很烦恼 因为他觉得他对人生和世界的了解不够深刻…… 阿波罗保证,我们父子会在雅典找到妈妈。听过他的神谕后,我们沿着神殿步道走上山坡,来到一座古老的、能容五千名观众的剧场。站在剧场顶端,我们可以俯瞰整座神殿,放眼望去,可以一直眺望到谷底。 走下山坡时,爸爸说:“汉斯•汤玛士,关于戴尔非神谕,我还有一些事情没告诉你呢。你晓得吗?对我们父子俩这样的哲学家,这个地方意义特别重大。” 我们在一处废墟上坐下来。一想到这儿的废墟有两三千年历史,我心里就觉得怪怪的。 “你知道苏格拉底吗?”爸爸问道。 “知道不多,”我坦诚地说。“我只晓得他是一位希腊哲学家。” “没错。首先,我要告诉你‘哲学家’这个名词和意义……” 一听爸爸的口气,我就知道他又要发表长篇大论了。坦率说,这会儿坐在酷热的太阳下,满脸流汗,我实在没有兴致聆听爸爸的演说。 “‘哲学家’指的是探寻智慧的人。可是,这并不意味哲学家特别聪明,你明白这个区别吗?” 我点点头。 “苏格拉底是第一个做到这点的人,他喜欢在雅典的市场走动,跟三教九流的人谈话,但从不教诲他们。相反的,他想从别人的言谈中学到一点东西呢。他曾说:他爱在人来人往的市集走动,因为‘乡下的树木不能教导我任何东西’。可是,他觉得很失望,因为他发现,那些自称懂得很多的人其实什么都不晓得。他们也许能够告诉苏格拉底,今天的酒价和油价,但对人生的事情却往往一无所知。苏格拉底自己坦然承认: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他什么都不知道。” “看来,苏格拉底并不怎么聪明嘛!”我不屑地说。 “别遽下结论啊!”爸爸板起脸孔斥责我。“假设有两个人对一件事情一无所知,但其中一个人装出很懂的样子,依你看,到底哪一个人比较有智慧?” 我得承认,那个不假装自己懂得很多的人最有智慧。 “唔,你总算开窍了。”爸爸说。“就凭这一点,苏格拉底有资格当真正的哲学家。他感到很烦恼,因为他觉得他了解人生和世界不够深、不够广。他觉得,自己被排除在人生和世界之外。” 我又点点头。 “有一回,一位雅典人跑去戴尔菲神殿问阿波罗,全雅典最有智慧的人是谁?神谕的回答是苏格拉底。这件事让苏格拉底听到了,他感到——唔——相当惊讶,因为他真的觉得自己学识浅陋,当不起这样的称誉。他就去探访那些被认为比他更有智慧的人,向他们提出几个深奥的问题,这才发现,阿波罗的神渝果然正确。苏格拉底不同于别人的地方是:别人懂得一丁点儿知识就沾沾自喜,夸夸其谈,尽管他们懂得的知识绝不比苏格拉底多。这样容易自满的人,绝对当不了真正的哲学家。” 我觉得,爸爸这番话还满有点道理。 爸爸意犹未尽,他伸出手臂,指了指山坡下一群群钻出游览车的观光客。他们排列成一纵队,鱼贯拾级而上,走进阿波罗神殿中,模样儿有如长长的一列爬行在地上的蚂蚁。“这些人中,如果有一个人把人生当做冒险,将世界看成一个巨大的奥秘……”爸爸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汉斯•汤玛士,你看,现在山下有好几千个游客。他们之中,只要有一个人把人生当做一场疯狂的冒险——我的意思是说,他每天都以冒险的态度过活……” “那又怎么样呢?”我忍不住问道。爸爸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真会急死人。 “那么,他就成为一副扑克牌中的丑角牌。” “你觉得这儿有这样的一个丑角吗?”我问爸爸。 爸爸脸上出现绝望的神色。“没有!”他摇摇头。“当然,我也不敢确定。丑角毕竟不多,就那么几张而已。” “爸爸,你自己呢?你不是每天都把生活当成一个童话故事吗?”我问道。 “对!没错!” 爸爸回答得很干脆,我一时哑口无言。 “每天早晨一起床,我就觉得很振奋,”爸爸说。“那种感觉,就像身上被注射了一针强心剂,让我深切感受到自己还活着。我仿佛变成了童话故事中的人物,浑身洋溢着生命力。汉斯•汤玛士,我们到底是谁?你能告诉我答案吗?我们就像一团飞撒在宇宙中的流星尘,莫名其妙聚集在一块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这个世界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 “我不晓得!”我回答。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跟苏格拉底一样,被排除在人生和世界之外。 “有时候,这种感觉也会突然在傍晚出现。”爸爸继续说。“我心里想,我现在活着,但是我不想再重活一遍。” “爸爸,你活得很苦啊。”我说。 “虽然如此,但也挺刺激的呀。我不必到阴森森的古堡去找鬼魂,因为我自己就是一个鬼魂。” “你儿子看见一个侏儒鬼魂出现在舱房窗口时,你却很担忧。”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提这件事。也许是提醒老爸那天晚上他在船上说的话吧。爸爸哈哈大笑。“算你厉害!”他说。 关于阿波罗神谕,爸爸最后又告诉我一件事:古代希腊人在神殿上雕刻了几个铭文——“认识自己”(Knowthvself)。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就难啰!”爸爸自言自语地说。 我们漫步走下山坡,回到神殿入口。爸爸要去参观博物馆,看一看举世闻名的“世界的肚脐”。我央求爸爸,让我坐在外面树荫下等他。这间博物馆展示的东西,对儿童的成长并没有多大的助益。 “你就乖乖坐在那株草莓树下吧广爸爸说。 他把我拖过去,看看那株形状非常奇特的草莓树。出乎我意料之外,树上还结满——累累鲜红的草莓呢。 当然,我婉拒陪伴爸爸参观博物馆,真正的原因我不便告诉他:一整个早晨,我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口袋里藏着的放大镜和小圆面包书。我急着找机会,继续阅读。我恨不得一口气把这本书读完,但我必须防备爸爸,千万不能让他发现。 我开始感到好奇,这本小书会不会像阿波罗神谕那样,解答我提出的所有问题。这会儿,打开小圆面包书,读到魔幻岛上那个丑角的事迹,我的背脊忍不住冒出冷汗来,因为我刚刚还在跟爸爸讨论扑克牌中的丑角牌呢。丑角 ……他像一条毒蛇偷偷爬进村子里…… 老人佛洛德站起身来,穿过厅堂走到门口,把前门打开,探出头去望了望漆黑的夜色。我跟在他身后。 “我头顶上是一片灿烂的星空,脚底下也是一片灿烂的星空。” 他柔声说。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们头顶上的天空十分清朗,四处闪烁着晶莹的星星。我们脚底下的山谷里,村中家家户户点着灯,远远望去,就像一簇星尘从天空坠落到地面上似的。 “我们脚下这片星空,跟头顶上那一片同样深不可测。”老人伸出手臂,指了指山谷中的村庄:“他们是谁?来自何处?” “我想,他们自己也在问这个问题。”我说。 老人突然转过身子面对着我。“不,不可以!”他嚷了起来。“他“可是……” “一旦他们知道创造他们的人是谁,他们就不能再跟我一块生活了。你明白吗?” 我们回到屋子里,把门关上,在桌旁面对面坐下来。 “这五十二个人物,容貌个性都不尽相同,”老人回到刚才的话题。“但他们有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从不问自己是谁、来自何处。 因此,他们能够跟大自然融合在一起。他们生存在花木茂盛的园子里,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快活得像一群动物。可是,丑角偏偏在这个时候闯了进来。他像一条毒蛇,偷偷爬进村子里。” 我嘘出一口气。 “五十二张牌全部聚集后,大伙儿过了几年平安日子。”老人佛洛德继续说。“我从没想到,一个丑角会突然来到我们岛上,尽管我那副扑克牌中确实有这么一张牌。我还以为,我自己就是那个丑角呢。有一天,一个小丑大摇大摆走进村子里来。方块J最先看到他。 小丑的来临,在村民中引起一阵骚动,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现象。 这家伙一身滑稽古怪的装扮,衣服上缀着许多铃子,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他不属于村中四个家族中的任何一个。最让我担心的是,他会向村中的侏儒挑衅,问他们一些他们回答不出来的问题。来到村子后不久,他开始离群独居,在村外盖一间小木屋。” “跟其他侏儒相比,这个小丑是不是懂得比较多?”我问道。 老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叹道:“一天早晨,我坐在屋前台阶上,看见他从屋角跳出来。他先舒伸手脚翻了个大筋斗,然后摇晃着身上的铃铛,蹦蹦跳跳跑到我面前来,歪起他那颗小脑袋对我说:主公,有一件事我不懂……,我听见他叫我‘主公’,当场吓了一跳,因为岛上其他侏儒都直呼我的名字佛洛德。而且,跟我谈话时,不会;劈头就说‘有一件事我不懂’。一旦你发现有一件事你不懂,你就差,不多会想一探究竟。 “这个活蹦乱跳的小丑清了清喉咙,对我说:‘村子里有四个家族、四个国王、四个王后和四个侍从。此外,从幺到十各有四个,对’不对?’我说:‘对呀。’“小丑又说:‘这么说来,每一类各有四个啰。可是,由于他们被区分成方块、红心、梅花和黑桃四大类,因此每一类也各有十三个。’“头一次,有人对岛上侏儒社会的组织作如此精确的分析。我听呆了。 “小丑又问道:‘这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究竟是谁设计的呢?’“我只好撒谎:‘这大概是巧合吧!你把几根木棍抛上天空,它们落下来时,会在地面上形成一个图形,至于这个图形代表什么煮义,那就是见仁见智啰。’“小丑接口说:‘我不以为然。’“头一次,岛上有人胆敢向我的权威提出挑战。现在我面对的,可不是一张纸牌,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说也奇怪,我并不气恼,反而有点高兴呢,因为这个小丑说不定会成为很好的聊天对象。可是,我也担心——万一岛上的所有侏儒都突然领悟,他们到底是谁、来自何处,那我应该怎么办呢?“我问小丑:‘依你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小丑睁着两只眼睛,直直瞪着我。他的身子虽然一动不动,一只手却颤抖着,身上的铃子都叮叮当当响起来。 “他静默了半晌,终于开腔,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说:‘一切着起来都经过精心设计,组织非常严密。我想,幕后必定有一个力量在操纵这一切。他正在考虑,到底要不要掀开这些牌,把它们全都掷在冶面上。’“平常谈话时,岛上的侏儒总喜欢用上一些打牌的术语,以便更确地表达他们的意思。在恰当的时机”,我也会用‘牌话’回答他们。 “那个小丑一时激动起来,接连翻了好几个筋斗,弄得一身铃子叮当乱响。 “他叫嚷着:‘我就是那张丑角牌]主公啊,你可千万不能忘记这点啊。你瞧,我跟别的牌不一样。我没有明确的身分和归属;我既不是国王或侍从,也不是方块、梅花、红心或黑桃。 “小丑这番话,直听得我两脚发抖全身冒汗,但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掀底牌的时候。小丑步步进逼,一个劲追问:‘我到底是谁?为什么我会当丑角?我从何处来,往哪里去?’“我决定冒险一试。我对小丑说:‘我用岛上的材料做的东西,你都看见过了。如果我告诉你,村子里的所有侏儒,包括你在内,都是我创造出来的;你会有什么反映呢?’“小丑呆呆地瞪着我,小小的身子颤抖个不停,衣服上挂着的铃子摇晃得愈发狂乱起来。 “静默了半晌,他颤抖着嘴唇说:‘那么,我就没有选择的余地哕,主公。我只好把你杀掉,这样才能找回我的尊严。’“我干笑了几声,说道:‘当然,你也只好这么做。幸好我只是开玩笑,你们并不是我创造的。’小丑站在我面前,满脸狐疑地瞅着我,突然转过身子跑掉。不一会儿,他又出现在我面前,手里握着一瓶彩虹汽水。这些年来,我一直把彩虹汽水收藏在碗柜里,不让侏儒们找到。 “小丑举起瓶子敬了敬我:‘干杯!啧,啧,滋味还满不错的嘛!’他把嘴巴凑到瓶口上,咕噜咕噜喝起来。 “我整个呆住了。我并不替自己担心。我害怕的是,我在岛上创造的一切会分崩离析,一夕之间全都消失。来得快,去得也快。” “结果真是这样吗?”我问道。 老人说;“我发现,小丑偷彩虹汽水,而这种神奇饮料会突然使他变得心思敏锐、口齿便捷。” “你不是说过,彩虹汽水会使你感觉迟钝、心神迷乱吗?”我又提出质问。 “没错,但这种后遗症不会马上出现。刚喝下去时,你会变得格外清醒、格外聪明,因为你身上的所有感官刹那间在同时受到了刺激。然后,那种昏昏欲睡的慵懒感觉,才渐渐在你身上蔓延开来。这种饮料对身心的戕害,就在这一点上。” “小丑喝了彩虹汽水,结果呢?” “他大叫一声:‘我现在不跟你多说了,回头见!’然后他就跑下山丘,走进村子里,请每一个侏儒喝一口彩虹汽水。从那天起,村中每一个人都喝这种饮料。一个星期好几次,梅花侏儒从树身的坑洞中挖出玫瑰花蜜,交给红心侏儒酿成红色的饮料。方块侏儒负责装瓶。” “喝了这玩意后,村子里的侏儒都变得跟小丑一样聪明哕?”我问道。 “那可没有,”老人摇摇头。“开始时,他们确实变得格外聪明,几乎就要看透我的底牌,但过了几天,又回复先前那副浑浑噩噩的德行,甚至变得更加迷糊了。今天,你在村子里看到的侏儒,只是他们残存的美好的一面。” 听老人这么一说,我登时想起侏儒身上五彩缤纷的衣裳和服饰。穿着黄衫的红心幺倩影浮现在我心中。 “现在的她,还是那么美丽!”我感叹道。 “唔,他们是很美丽,可是脑筋不清楚,’’老人说。“他们属于苍翠的大自然,是它的一部分,可是他们并不晓得这点。每一天,他们看着日出月落,吃着岛上生产的食物,却从不曾意识到自己是大自然的一分子。他们跨出混沌的境界,变成五官齐备、身心健全的人,但后来却喝了彩虹饮料,一步一步退化成原先的自己。当然,他们还能够跟我交谈,但往往一转身就忘掉刚刚说过的话。只有小丑,至今还多少保留原有的聪慧。红心幺也还没彻底退化。她逢人就说,她在寻找失落的自己。” “有件事情我不明白。”我打断老人的话。 “什么事?” “你告诉过我,当初你漂流到岛上,没几年后,第一批侏儒就出现了。可是,他们现在看起来都那么年轻,我实在很难想象,他们之中有些已经快五十岁。” 老人脸上泛出谜样的笑容:“他们不会老的。” “可是——” “我在岛上独居的时候,梦中的意象变得愈.来愈鲜明。不久之后,这些意象从我的思维里溜出来,跳进现实世界中。但他们现在仍然是我的幻想,而幻想有一种奇妙的力量,那就是,将它创造出来的东西永远保存——永远维持它的青春和生命力。” “简直不可思议……” “小伙子,你听过小飞侠的故事吗?” 我摇了摇头。 “那你一定听过小红帽或白雪公主的故事哕?” 我点点头。 “你认为他们现在几岁?一百岁?甚至一千岁?他们十分年轻,但也非常的老,因为这些童话人物是从人们的想象中跳出来的呀。 我从不以为,岛上的这群侏儒会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头子、老太婆。 连他们身上穿的衣服,到现在都找不到一个补丁呢。现实中的人类可就没有这么好命哕。我们会变老;我们的头发会变成灰白。我们的生命会渐渐消耗;我们都不免一死。可是我们的梦不会随我们而去。纵使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们的梦依旧存活在别人心中。” 老人摸了摸他那一头灰白的发丝,然后伸出手来,指了指他身上那件破旧的夹克。 “我心中最大的疑问,倒不是出自我想象的这些侏儒究竟会不会随着岁月衰老,而是,他们是不是真的存在于我建造的庄园中——换句话说,访客来到岛上,用肉眼到底能不能看到他们。” “他们真的在那儿呀!”我说。“我来到岛上时,最初遇到梅花二和梅花三,然后在玻璃工厂遇见好几个方块女郎……” “唔……” 老人陷入沉思中,仿佛没有听见我说的话。静默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腔:“我心中的另一个疑问是,我死了以后,他们究竟还会不会存活在这座岛上?” “你觉得呢?”我问道。 “对这个问题,我现在没有答案,永远也不会有,因为一旦我死了,就不会知道他们究竟还会不会存活在这儿。” 老人又陷入沉思中,好久好久没有开腔。我突然怀疑,这一切究竟是不是一场梦。也许,此刻我并不是坐在老人佛洛德的小木屋前,而是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切其实只存在于我心中。 “小伙子,其他事情我明天会告诉你,”老人说。“我必须跟你讲历法的事——还有‘丑角牌戏’的事。” “丑角牌戏?” “明天再说吧,小伙子。现在咱们得上床睡觉了。” 老人把我带到一张铺着兽皮和毛毯的木床前,然后递给我一件羊毛睡衣。把身上那套脏兮兮的水手制服脱掉,换上干净的衣服,感觉真好。 那天黄昏,我们父子俩坐在旅馆阳台上,俯瞰着山下的市镇和科林斯湾。爸爸显得心事重重,一整个晚上都没怎么吭声。也许,他对阿波罗神谕的预言——我们会在雅典找到妈妈——开始感到怀疑。 夜深时,一轮明月从东方地平线上升起,照亮了整个幽暗的山谷,让满天星斗变得黯淡无光。 我忽然觉得,我们好像坐在老人佛洛德的小木屋前,窥望着山脚下的侏儒村庄。方块A ……他是个坦荡的君子 要求把所有的牌都摊在台面上…… 跟往常一样,我比爸爸先起床,但没多久他身上的肌肉就开始抽搐起来。 我决定仔细瞧一瞧,爸爸每天早晨起床时,究竟像不像他昨天说的那样,轰然一声惊醒过来。 我发现,他说的是真话。睁开眼睛时,他脸上果然流露出—副饱受惊吓的神色,仿佛他突然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一—印度或另一个星球——睡醒过来似的。 “你是个活人,”我告诉爸爸。“此刻你身在印度新德里。新德里是地球的一座城市,而地球是银河系中绕着太阳运行的一颗行星。每运行一周需时三百六十五天。” 爸爸睁着眼睛直直瞪着我。那副神情,就仿佛正在努力调适他的眼睛,从梦境过渡到现实似的。 “谢谢你提供的咨讯,”他终于开腔。“平常,每天早晨起床之前,我都得自己摸索一番,设法弄清楚这个时候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爸爸爬下床来,穿过房间往浴室走去。 “儿子啊,往后每天早晨,你就在我耳朵旁讲几句有智慧的话吧,就像你刚才讲的那样。这一来,我就会早点起床,早点到浴室梳洗啰。” 不消多久工夫,我们就把行囊收拾妥当,到餐厅吃早点,然后驱车上路。 “这帮人很容易受骗,真是不可思议!”车子驶过古老的阿波罗神殿时,爸爸忽然说。 “你的意思是,他们太过迷信神谕?”我问道。 爸爸没有立刻回答。我担心,他对阿波罗神谕的预言——我们会在雅典找到妈妈——开始感到怀疑了。他静默了半晌才说:“你讲的没错,不过我指的是另一件事。想想古希腊的那些神吧:太阳神阿波罗、医药之神艾斯克里皮雅斯(Asclepias)、智慧女神雅典娜、天神宙斯、海神波赛登(Poseidon)和酒神戴奥尼索斯(Dionysus)。千百年间,一代又一代希腊人耗费巨资,为这些神祗兴建大理石神殿,千辛万苦,从老远的地方拖运来一块块笨重的不得了的大理石。” 爸爸讲的这些神,我认识不深,但我还是忍不住提出异议;“你怎么可以一口咬定说,这些神并不存在呢?也许他们现在离开了这儿——说不定他们在别的地方找到容易受骗的人——但这并不表示,他竹以前从不曾在这儿住过啊。”爸爸抬头望望后视镜,看了看坐在后座的我。“汉斯•汤玛士,你真的相信你刚才说的那一套吗?” “我不太确定。可是我觉得,只要人们相信这些神,这些神就存在于这个世界。除非人们开始怀疑,否则神是不会变老,也不会变得像旧衣服那样破旧,这可是有目共睹的。” “说得好!”爸爸喝了一声彩。“汉斯•汤玛士,你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说不定有一天你也会成为哲学家啊。” 至少这一次,我说出了一些有深度的话,连爸爸也不得不思考一番。他静静开着车子,好一会儿没吭声。 其实,老爸被我耍了。若不是我念过小圆面包书,那样深奥的话我才讲不出来呢。我心中想的可不是希腊神祗,而是佛洛德的那剧扑克牌。 好长一段时间,车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我偷偷拿出放大镜和小圆面包书,正要开始阅读,爸爸却突然踩刹车,把车子开到路旁停下来。他跳出我们那辆菲雅特轿车,点根烟叼在嘴里,站在路边查看手上的一幅希腊公路图。 “找到了!对,一定是在这儿。”他兴奋地叫起来。 我瞠目不知所对。整个地区,除了我们左边一个狭窄的山谷外,看不到任何特殊的景观。我实在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会突然激动起来。 “坐下来吧!”爸爸说。 我知道,爸爸又准备发表长篇大论了。但这回我并不感到厌烦,反而愿意洗耳恭听。 “伊底帕斯(Oedipus)就在这儿杀死他的父亲。”爸爸伸出手臂,指了指山谷。 “哦?他实在太过分了。”我说。“可是,爸爸,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命运,汉斯•汤玛士,我在谈论命运——用另一种说法就是‘家族诅咒’。这个问题,值得咱们父子俩特别开心,因为咱们千里迢迢跑到这个国家来,就是为了寻找失踪的妻子和母亲呀。” “你相信命运吗?”我忍不住问道。爸爸站在我身边,一只脚踏在我坐的那块石头上,手里夹着一根烟。 爸爸摇摇头:“可是希腊人相信。他们认为,如果你抗拒命运,到头来你一定得付出惨痛的代价。” 我心中开始感到罪疚不安了。 “再过一会儿,我们就会经过一个名叫底比斯(Thebes)的古城,”爸爸说。“古早古早以前,那儿住着一位国王,名叫雷厄斯(Laius),和他的妻子约卡丝妲(Jocasta)。戴尔菲神谕曾经警告雷厄斯王,不得生养子女,否则的话,儿子长大后会杀死父亲,娶母亲为妻。约卡丝妲生下一个儿子。雷厄斯王决定把儿子抛弃在山中,让他饿死,或让野兽把他吃掉。” “这样做太残忍了!”我嚷了起来。 “是很残忍,但你先别急,雷厄斯王让牧羊人把他带到山中抛弃;为了预防万一,他把儿子的脚筋割断,以免他逃回城里来。牧羊人遵照国王的命令,把孩子带进山里,半路上却遇到一个来自科林斯的牧羊人。原来,科林斯国王在这座山中也拥有几块牧草地。科林斯牧人同情这小男孩的遭遇,于是,就要求底比斯牧人,让他把孩子带回去交给科林斯国王。就这样,小男孩被没有子女的科林斯。 国王和王后收养,成为这个城邦的王子。他们管这男孩叫‘伊底帕斯’——在希腊文,那是‘浮肿的脚’的意思——因为这男孩的脚筋。 被生父挑断后,整只脚都变得浮肿起来。长大后的伊底帕斯,容貌十分俊美。大伙儿都很喜欢他,但从没有人告诉他,科林斯国王和王后并不是他的亲生父母。可是有一天,在宫中举行的宴会上,有个客人忽然提起,伊底帕斯根本就不是国王陛下的亲生子嗣——” “他本来就不是嘛尸我插嘴说。 “没错。可是,当伊底帕斯跑去问王后时,她却支支吾吾,不肯正面回答他。伊底帕斯只好去戴尔菲求神渝。他问阿波罗的女祭司琵西雅,他究竟是不是科林斯王位的合法继承人。琵西雅说:‘离开你父亲吧!否则,下次见面时你会把他杀死,然后娶你的母亲为妻,跟她生下几个子女。” 我忍不住吹出一声口哨来。这不就是底比斯国王雷厄斯当初听到的预言吗?爸爸继续说:“听到这个预言,伊底帕斯不敢回科林斯,因为到现在他还以为,科林斯国王和王后是他的亲生父母。他开始在各地流浪,最后来到底比斯附近。就在我们现在站的这个地点,他遇到一辆四匹马拖的华贵马车,上面坐着一位相貌堂堂的贵人。好几个侍卫簇拥着这位贵人。其中一个侍卫揍了伊底帕斯一拳,喝令他让路。你别忘了,伊底帕斯从小在科林斯王宫中长大,备受宠爱,是个尊贵的王子啊。他怎么忍得下这口气呢?于是,双方就在马路上殴斗起来,结果伊底帕斯把车上那个贵人给杀了。” “这个贵人就是伊底帕斯的生父?”我问道。 “没错。侍卫也全都被杀了,只有车夫一个人逃回城里报讯。他说,国王陛下在路上被一个强盗谋害。王后和老百姓都十分悲恸,可是,偏巧在这个时候,底比斯却又发生一件重大的事情。” “哦?是什么事情呢?” “一只名叫司芬克斯(sphinx)的狮身人面怪物,把守在通往底比斯的马路上,向每一个路过的人提出一道谜题。答不出来的人,就会被怪物活生生撕成两半。底比斯政府发出通告:不论任何人,只要能解开司芬克斯之谜,王后就会嫁给他,并且让他继承雷厄斯王遗留下的王位。” 我又忍不住吹出一声口哨来。 “伊底帕斯看到通告,立刻把路上发生的那出悲剧抛到脑后,兼程赶到狮身人面怪物盘踞的那座山丘。怪物向他提出一道谜题:什么东西在早晨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晚上用三条腿。” 爸爸停顿下来,瞅着我,让我来解这个谜。我摇摇头。 “伊底帕斯回答怪物:‘答案是人类,因为人生有三个阶段,小时候我们用双手双脚在地上爬行,长大后我们用两条腿走路,年老时步履不稳,我们得握着一根手杖。’伊底帕斯答对了!怪物一听,登时从山坡上滚落下来,活活摔死。伊底帕斯进入底比斯城,受到英雄式的盛大欢迎。王后约卡丝妲——他的亲生母亲——果然遵守诺言嫁给他。后来他们生下两个儿子、两个女儿。” “我的妈!”我惊叫起来。爸爸讲述这个故事的过程中,我一直全神贯注看着他,但这时我却忍不住挪开视线,瞄了瞄我们脚下的山谷。伊底帕斯就在那儿杀死亲生父亲。 “故事还没完呢,”爸爸继续说,“后来底比斯城里发生一场瘟疫。那个时候的希腊人相信,这类灾祸的降临,显示阿波罗对人间发生的某一件事情,感到极为愤怒。于是,底比斯派遣使臣前往戴尔菲,求问于神谕。女祭司琵西雅回答:阿波罗降下瘟疫,是因为底比斯国王雷厄斯被谋害多年,凶手至今逍遥法外;底比斯全城百姓若想保住生命,就必须找出凶手,绳之以法。” “千万别找出凶手!”我惊叫一声。 “伊底帕斯王接到神谕,二话不说,立刻承担起查访杀害前王的凶手的责任。他从没想到,马路上那场殴斗跟这桩谋杀有密切关联。就这样,凶手变成了追缉凶手的人。他先把城中一位通天眼找宋,问他究竟是谁杀害雷厄斯王,可是,这个能洞察人间罪案的人却拒绝回答,因为答案实在太过残酷。勤政爱民的伊底帕斯王却不肯罢休,一再逼问。他只好悄悄告诉国王陛下,杀害前王的就是他自己。伊底帕斯终于想起当年马路上发生的事。他知道他杀了雷厄斯王,可是,到现在还没有证据显示,他是雷厄斯的亲生儿子。伊底帕斯是一个坦荡的君子;他要求把所有的牌都摊在台面上。最后,他把底比斯牧人和科林斯牧人叫到面前来,让他们对质。他们证实,伊底帕斯杀了他父亲、娶了他母亲。真相终于大白。悲痛之余,伊底帕斯用手挖出自己两只眼睛。他这一生,可说是‘眼明心盲’啊。” 我幽幽叹出一口气来。我觉得,这个古老的故事实在太悲惨、太不公平。 “爸爸,这就是我所说的‘家族诅咒’啰。”我喃喃地说。 “好几次,雷厄斯王和伊底帕斯想摆脱他们的命运,”爸爸说。 s根据希腊人的看法,这是不可能办到的。” 车子经过底比斯古城时,我们父子俩都默不作声。我猜,爸爸正在思索他自己的“家族诅咒”。很久很久,他都没吭声。 我坐在车子后座,一路想着伊底帕斯王的悲剧。想了半天,我忍不住掏出放大镜和小圆面包书,继续阅读。方块2 ……老主公从家乡接到一个重要的讯息…… 第二天清晨,我被公鸡的啼声叫醒。恍惚间,我以为自己身在,故乡卢比克,但随即又记起那场海难。我记得我把救生艇划进棕桐树环绕的一个小礁湖,然后将它推到沙滩上。接着,我漫步走进岛,内,在一个太湖中陪伴一大群金鱼游泳。最后我在湖畔躺下来,睡着了。 我现在就在这座岛上吗?我是不是在做梦,梦见一个在岛上住了五十多年、创造出了五十三个活生生侏儒的老水手?在睁开眼睛之前,我试图回答这个问题。 这不可能只是一场梦!昨天晚上,我是在老人佛洛德那间俯瞰小村庄的木屋里上床就寝的……我睁开眼睛。金色的曙光洒照进阴黯的小木屋。我知道,这几天我经历的一切事情,跟太阳和月亮一样真实。 我爬下床来。老人佛洛德上哪儿去了?我看到,门框上的架子放着一个小木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