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回归线_TXT-6

为一大块土地。我把头探出窗外,埃菲尔铁塔正在注外喷香槟酒,它完全由数字建成,遮盖在黑色花边之下。阴沟汩汩地急速流淌。到处都是屋顶,铺得很整齐、很叫人讨厌的屋顶,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我被人从这个世界上驱赶出来,像枪膛里的子弹一样呼啸而出。浓雾业已散去,地球上布满了冰冻的油污。我可以感觉到这个城市在跳动,如同从一具还有热气的尸体上取下的心脏一样颤动。我住的旅馆的窗子在溃烂,散发出化学药品燃烧时的浓郁辛辣的臭气。瞧瞧塞纳河,我看到了河里的烂泥和颓败景象,街灯射出半死不活的亮光,男男女女差一点便窒息而死,河上的桥躲在房屋的阴影里——那都是爱情的屠宰常一个男人肚子上挂着一只手风琴靠墙站着,他的双手在手腕处被砍断了,然而手风琴像一袋子蛇似的在两截断肢间扭来扭去。宇宙已经缩小,它只有一个街区长,没有星星,没有树木,没有河流。生活在这儿的人全是死人,他们替别人造梦中坐的椅子。这条街的中心有一个轮子,轮子中央装着一部绞架,早已死去的入狂热地试图登上绞架,可是轮子在飞速旋转……需要有某种东西帮助我恢复常态,昨天晚上我发现了它:帕皮尼。我不在乎他是沙文主义者,是小小的虔诚教徒,还是近视眼的书呆子。作为一个失败者他是绝妙的……听听他读过的书吧——只有十八岁!不仅读过荷马、但盯歌德、柏拉图、埃庇克泰德,不仅读过拉伯雷、塞万提斯、斯威夫特民不仅读过瓦尔特·惠特曼、埃德加·艾伦·坡、波德莱尔、维荣、卡尔杜齐、曼佐尼、洛卡·德·维加,也不仅读过尼采、叔本华、康德、黑格尔、达尔文、斯宾塞、赫胥黎——他不仅读过这些人的著述,还读过夹在这些大人物之间的所有小人物的作品。这是他在第十八页写到的。然而,到第二百三十二页他便松口了,吐露了真情。他承认,“我什么都不懂,只知道那些书名。我编过参考书目,我写过评论文章,我也曾低毁、中伤过……我可以演说五分钟或五天,然后我就无话可讲了,干瘪了。”  接着他又写道,“每个人都想看看我,每个人都想同我谈话。  人们不断打扰我,也互相打扰,打听我正在做什么。我怎么样?  全好了吗?还在乡间散步吗?在工作?书写完了?不久就开始写另一本?  “一个瘦猴似的德国人想叫我翻译他的书,一个凶狠的俄国姑娘要我写一本自传,一位美国太太想知道有关我的最新情况,还有一位美国绅士要派他的马车来接我去吃饭,你知道,也就是无拘无束地谈谈心。又有一位我十年前的老同学、老室友要我把我写的都念给他听,写得有多快就念多快。有一位相识的画家朋友希望我摆好姿势让他画,按小时付钱。又有一位记者想要我现在的住址。又有一个相识,是一位神秘主义者,想了解我灵魂的状况。另一位更实际些,他想了解我的存款状况。我的俱乐部主席问我肯不肯为孩子们做一次讲演。一位笃信宗教的女士希望我一有空就到她家去喝茶,她想听听我对耶稣基督的看法,还有——我认为那种新式绘画法怎样?……“老天爷?我变成什么了?你们这些人有什么权利把我的生活搅得一团糟?偷走我的时间,窥探我的心灵,汲取我的思想,叫我给你们做伴、做知己、做问讯处?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难道我是一个靠逗人开心领取薪俸的人,每天晚上都得在你们的蠢鼻子底下演一出聪明机智的闹剧?难道我是你们花钱买来雇来的奴仆,要在你们这些无所事事的懒汉面前爬行,将我所做所知的一切献给你们?难道我是妓院里的婊子,一听到头一个来嫖妓的、穿着考究的男人来了便纷纷赶忙撩起裙子,脱下衬衣?  “我是一个矢志要做一番英雄业绩、使这个世界在自己眼里变得更加易于接受的男子汉。假如在软弱的、松懈的、不得已的一刹那间我发脾气了———些在言语表达中冷却下来的狂怒情感———个捆在幻想之中、充满激情的梦——好吧,听不听得进去都由你们……只是别打扰我!  “我是一个自由的人,我需要自由。我需要独自一个人呆着,我需要独自仔细想想我的耻辱、我的失意,我需要阳光和街上的铺路石——不过不要人陪伴,不要同人交谈,只是独自一人呆着,由自己心中的乐曲陪伴,你们要我的什么?每当我有话要说,我便把它印出来。每当我要给予什么,我便把它拿出来。  你们无休止的好奇心令我恶心!你们的奉承话使我感到耻辱!你们的茶快把我毒死了!我谁的也不欠,我只对上帝负责——只要他存在!”  据我看帕皮尼谈到独处的需要时忽略了一个细微之处。假如你穷困潦倒,独自一个人呆着并非难事。对了,一位艺术家需要的正是孤独。  我称自己为艺术家,但愿自己是一位艺术家吧。这天下午美美地睡了一会儿,这一觉在我的脊椎之间垫进了天鹅绒,产生了足够我想三天的想法。我精力十分充沛,却无处可以消耗。  我决定去散步,走到街上却又改变了主意,要去看电影。可是我看不成电影——还差几个苏。那么还是去散步,走到每一家影院前我都要停下看看海报,再看看价目表。进这些下流场所真是够便宜的,可我还差几个苏。若不是天色已晚,我倒可以回去卖掉一个空酒瓶。  待来到阿梅利街,我早已忘掉了电影的事,这条街是我最喜欢的街道之一,也是市政当局有幸忘记铺垫的一条街。大块大块的鹅卵石从街道这一侧堆到另一侧,延伸了一个街区,呈细长的一条。标致旅馆就在这条街上,还有一座小教堂,活像是专为共和国总统和他一家人建造的。偶尔见到一座朴素的小教堂倒也不错,巴黎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的大教堂。  亚历山大三世大桥。大桥附近有一大块被风吹净的空地,干枯的树木机械地仁立在铁门内,残废军人院的阴暗气氛由屋里逸出,弥漫到广场四周黑暗的街道上。这是充满诗意的陈尸所,他们现在将这位伟大的武士、欧洲最后一位伟人送到想送的地方去了。他在花岗岩床上熟睡,不必再担心他在坟墓中翻身,门都已闩好,棺材盖已关严。睡吧,拿破仑!他们需要的并非你的思想,而只是你的尸体呀!  塞纳河仍在泛滥,浑浊的河面被灯光分割成一条条的。我不明白看到这条黑色的湍急水流时会激起何种情感,不过一种欣喜若狂的心情总是使我不能自持,坚定了我永远不离开这片土地的眷恋之情。我还记得那天早上经过这儿到美国捷运公司去的路上发生的事,那天我早就估计到不会有我的邮件,没有支票,也没有电报,什么都没有。一辆从拉斐特艺术馆来的马车辘辘驶过大桥,雨已停了,太阳透过肥皂沫般的云朵,在发出光泽的屋顶瓦片上投下一道寒冷的红光。我回忆起那个车夫如何探出身来眺望帕西路那边的河面。这是多么纯真、质朴、赞许的一瞥!他仿佛在对自己说,“啊,春天快来了!”谁都知道,每当春天来到巴黎,最卑微的活着的生灵也一定会觉得他正居住在天堂里。还不止这个——他是以一种亲切的目光细看这番景致的,这是他的巴黎。一个人不一定非得有钱,也不一定非得是一个市民,他同样会对巴黎产生这种感情。巴黎充斥着穷人——照我看,他们尽是一伙有史以来最傲慢、最肮脏的乞丐,然而他们摆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架势,正是这种派头把巴黎人同其他所有大城市的市民区分开了。  想到纽约,我的感情便全然不同了。在纽约即使一个有钱人也会觉得自己无足轻重,纽约是冷酷、灿烂、邪恶的。建筑物高耸入云,人们的活动都带一点狂乱的意味,动作的频率越快,精神也越颓丧。这是一场持续的骚动,不过它本来也可以在试管内酝酿成的。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谁也无法引导人们发泄精力的方向。它壮观、怪诞,令人困惑不解,是一股巨大的反作用力,不过却是完全杂乱无章的。  一想到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一想到惠特曼歌颂过的曼哈顿,我心中便产生一种盲目的狂怒心情。纽约!那些白色的监狱、挤满蛆的人行道、排队等候发救济食品的人们、修筑得像宫殿一般的下流去处,那儿有的是犹太人、麻风病人、杀人犯,而最多的是游手好闲的人。到处是千篇一律的面孔、街道、大腿、房屋、摩天大楼、饮食、海报、工作、罪行、爱情……整个城市建筑在一个空空如也的坑上,没有意义,完全没有意义。还有第四十二大街,人们称它为世界之巅。那么世界之渊又在哪里?你可以伸出双手走路,抬头仰望这些美丽的白色监狱时都快要把脖子扭断了。他们像发了疯的鹅一样往前走,探照灯将星星点点的狂喜洒在他们空虚的脸上。第06章爱默生说,“生活也包括人一整天内的所思所想。”如果是这样,那么我的生活就只是一截大肠,我不仅整天想着吃的,晚上做梦也梦到吃的。  可是我并不希望回美国去,去受双份罪,去做单调无味的事情。不,我情愿在欧洲做一个穷人。大家都知道,我真够穷的,只剩下做人所必需的东西了。上个星期我还以为生活问题就要解决了,以为我就要能自己养活自己了。我凑巧碰到了另一个俄国人,他名叫谢尔盖,住在叙雷讷,那儿住着一小群流亡者和潦倒的艺术家。俄国革命前谢尔盖是沙皇禁卫军中的一名上尉,他穿着袜子量身高足有六英尺三,喝起伏特加像牛饮水一样。他父亲是战舰“波将金号”上的海军将领之类的要人。  我同谢尔盖相遇的情形有些古怪。那天快到中午了我还在“疯狂的牧羊女”歌舞场一带嗅来嗅去想找点儿东西吃,也就是在那条一头装着铁门的窄小胡同后面。我正在舞台入口处闲荡,希冀同某个女演员不期而遇,这时一部敞开的卡车在人行道上停住了。那个司机正是谢尔盖,看到我两手插在兜里站着,他便问我愿不愿意帮他卸下车上的铁桶。听说我是美国人而且生活无着,他差一点高兴得哭起来,看来他一直在到处寻找一个英语教师。我帮他把装杀虫剂的桶子滚进去,我尽情看着在舞台两侧到处奔跑的女演员。这件事在我心中留下怪诞的印象——空旷的房子、女演员像填装着锯未的洋娃娃似的在舞台两厢横冲直撞、一桶桶杀菌剂、战舰“波将金号”——而最难忘的是谢尔盖的温文尔雅。他是一个大块头,十分温柔,是一个十分地道的男子汉,却又生了一副女人的柔肠。  在附近的咖啡馆里——“艺术家咖啡馆”——他马上提议为我安排住宿,说他要在走廊地板上铺一张床垫。作为上课的酬劳,他说叫我每天免费吃一顿饭,一顿丰盛的俄国饭,如果由于什么原因没有吃上这顿饭他就给我五法郎。我觉得这主意很妙——妙极了。唯一的一个问题是,我每天如何从叙雷油赶到美国捷运公司去。  谢尔盖坚持马上就开始,他给我车费,叫我晚上到叙雷讷来。我带着背包在吃晚饭前赶到了,目的是给谢尔盖上一课。已经有些客人到场了,看来他们一贯是一起吃的,大伙儿凑钱。  饭桌旁一共是我们八个,还有三条狗。狗先吃,它们吃的是燕麦片,然后我们才开始。我们也吃燕麦片——作为一种提胃口的佐餐食品。谢尔盖眨眨眼说,“在我们国家这是喂狗的。  在这里却是给绅士的,这样行吗?”吃完了燕麦片便上蘑菇汤和蔬菜,过后是咸肉蛋卷、水果、红葡萄酒、伏特加、咖啡和香烟。俄国饭还不错,每个人说话时嘴里都塞得满满的。饭快吃完时谢尔盖的老婆——一个很懒的亚美尼亚婆娘———屁股坐在沙发上啃起夹心糖来,她把肥胖的手指伸进盒子里去摸一块,啃下一点点看里面是否有果汁,然后就把它扔到地板上喂狗。  饭一吃完客人们便匆匆忙忙走了,他们仓皇逃走,仿佛怕瘟疫降临。最后只剩下谢尔盖、我和狗——他妻子已经在长沙发上睡着了。他满不在乎地走来走去,替狗收集残汤剩饭。他用英语说,“狗喜欢吃这些东西,喂狗好得很。那条小狗它有虫子……它还大校”他弯腰仔细察看在狗两只爪子之间的地毯上爬着的一些白虫子,他试图用英语解释这些虫子,但是他的词汇不够用。最后他查了查词典,欣喜地抬头望着我道,“哈,是绦虫!”我的反应显然不那么明显,谢尔盖有些迷惑不解,于是便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更仔细地察看它们,还捉起一条放在桌上的水果旁。“畸,它不太大,”他用英语嘟哝道。“下一课你教我各种虫子,行吗?你是个好老师,我跟你学了不少……”“大”、“教”、“好”都发错了音。  躺在走廊里的床垫上,杀菌剂的气味叫我喘不过气来,这种刺鼻的辣味儿似乎钻进了我身上的每一个毛孔。刚才吃过的东西又在口中散发出气味——廉价燕麦片、蘑菇、咸肉和煎苹果。我又看到躺在水果旁的那条小小的绦虫和谢尔盖向我解释狗出了什么毛病时摆在桌布上的各式各样的虫子。我看到“疯狂的牧羊女”歌舞场的空乐他,每一条裂缝里都藏着蟑螂、虱子和臭虫。我看到人们疯了似的搔自己身上,搔呀搔,直到搔出血来。我看到这些虫子像一支红色蚂蚁大军一样在布景上到处爬,吞下它们看见的一切。我看到合唱队的姑娘抛开薄纱外衣,光着身子跑过走道。我还看到正厅里的观众也脱掉衣服互相搔痒,活像一群猴子。  我试图叫自己平静下来。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我找到的一个家,每天有一顿现成饭吃,而且谢尔盖无疑是个热心人。可是我无法入睡,这简直如同在陈尸所里睡觉一样。床垫已被散发出香气的液体浸透,已成了虱子,臭虫、蟑螂和绦虫的陈尸所。我忍受不了。我不愿忍受!毕竟我还是一个人,不是一个虱子。  到了早晨我等着谢尔盖装车,我叫他把我带到巴黎去,却不忍心告诉他我就要走了。我把背包留下了,还有他给我的几件东西。我们到佩里埃广场时我跳下来了,在这儿溜掉并没有什么特殊原因。我是自由的——这才是最要紧的……我像小鸟一样轻松地由一条街飞奔到另一条街,仿佛刚从牢房里放出来。我用全新的目光看世界,万物都引起我极大的兴趣,甚至包括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在布尔索尼尔街站下看一家体育用品商店的橱窗,里面有一些照片展示“史前及史后”人类的标本。全是法国佬,有些人光着身于,只戴一副夹鼻眼镜,留一缕胡子。真不明白这些姑娘怎么爱上了双杠和哑铃。一个法国佬应该有个微微腆起的大肚子,像查露斯男爵那样。他也该蓄胡须,戴夹鼻眼镜,不过不该光着身子让人拍照。他该穿双闪闪发光的漆皮靴,短便衣口袋上应该别一条白手帕,露出来四分之三英寸。如果有条件,他还应该在上衣翻领上系一条红缓带,穿过纽眼,上床睡觉时还要换睡衣。  傍晚我走近克利希广场时从那个装着一条假腿的小婊子面前经过,她日复一日地站在戈蒙宫对面。看起来她还不到十八岁,可我想她已有固定的客人了。午夜过后她用黑假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身后是一条小胡同,里面像一座地狱一样灯火通明。如今我心情轻松地从她身边经过,不知怎么搞的她使我联想起一只拴在桩上的鹅,一只肝上患了病的鹅,这样世人才得以享用它的鹅肝馅饼。带着那条木腿去睡觉一定很古怪,人们会联想到各种各样的事儿——木刺啦等等。行啦,各人对自己的口味就行!  沿着圣母街往前走,我碰到佩克奥弗,另一个在报社工作的穷鬼。他抱怨说每夜只能睡三四个钟头觉,因为早上八点就得起来到一家牙医诊所去干活。他干这个活并不是为了钱,他解释道,这只是为了替自己买一副假牙。他说,“困得直打瞌睡时看清样可不容易,可我老婆还以为这差事像吃饭一样容易呢。  她说,我若丢了工作她们咋办?”可是佩克奥弗对这个工作根本不感兴趣,这个工作甚至不允许他花钱。他只好存起香烟蒂,把它再填进烟斗里抽。他的外套是用别针别在一起的。他有口臭,手上总出汗,可是一夜只睡三个钟头。他说,“不该这样对待一个人,还有我的那位老板,若是我丢了一个分号他便会把我骂得尿裤子。”说起他老婆,他又补充道,“我的那个女人,我告诉你,她一点儿都不知道感激我。”  分手时我设法从他那儿骗了一个半法郎,我想再榨出五十生丁,可是办不到。不过我弄到手的已足够喝一杯咖啡,吃一块月牙形蛋卷了,圣拉扎尔车站那儿有一家供应降价食品的酒吧。  碰巧,我在盥洗室里找到一张音乐会票,于是便像一只轻松愉快的鸟一样奔戈韦音乐厅去了。引座员脸色难看极了,因为我竟没有给他一点小费。每次从我身边经过时他都要征询似的看看我,希望我会突然想起这件事来。  我已很久没有同穿着考究的人物坐在一起了,心里不免有几分忐忑不安,直到现在还闻得到那股甲醛味。或许谢尔盖也往这儿送货,不过谢天谢地,这儿没有人搔痒。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儿……非常淡。音乐会尚未开始众人脸上便显出百无聊赖的神情,这音乐会真是一种礼貌的自我折磨。指挥短短的指挥棒敲响后大家紧张地全神贯注了一阵,随即便是寂静无声——一种单调沉闷的、被管弦乐队奏出的沉着、不间断的轻微乐声反衬出的寂静。我的头脑出乎意料地清醒,好像脑壳里镶了一千面镜子。我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十分激动,音符像玻璃球在一百万股水流上跳跃。以前我从不曾饿着肚子去听音乐会,没有任何声响能逃过我的耳朵,甚至最细小的别针落地的声音也听得见。好像我没有穿衣服,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是一只窗子,所有的窗子都敞开着,光亮穿透了我的内赃。我可以感觉到这光线就蜡缩在我肋骨的穹窿下,我的肋骨垂在一个空空如也的肚子上,响声使它颤抖,我不知道这种情形持续了多久,我早已失去时间和地点的概念。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以后出现了一阵半自觉的状态,与之相抵的是一种平静感。我感到身体内有一个大湖泊,一个发出彩虹色光辉的湖泊,冷峻得像果冻。这个湖泊上突然形成一个个巨大螺旋,一群群腿细长、羽毛漂亮的候鸟出现了,它们一群群地从清凉的静止湖面上腾空飞起,从我的锁骨下飞过,消逝在一片白茫茫的空间里。然后,缓慢地、异常缓慢地,这些窗子关上了,我的器官也回到原来位置上,犹如一位戴白帽子的老妇在我身体内漫游。突然,剧院里的灯全亮了,我发现白色包厢里的那个男人原来竟是一个头上顶着一个花盆的女人,起初我还以为这是一位土耳其军官呢。  一阵骚动,所有想咳嗽的人都尽情咳开了,传来脚在地板上蹭踏发出的声响、竖起椅子的声响、人们漫无目标地四处游逛发出的没完没了的嘈杂声,还有人们展开节目单时发出蹊卒声——他们装模作样地看看便又丢下了,把它乱塞在座位底下。最小的变故亦值得谢天谢地,因为它会分散人们的注意力,使他们不再们心自问自己在想什么。若是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曾想,他们准会发疯。在刺眼的灯光照射下他们呆呆地互相望着,而且他们逼视对方的目光里有一种奇怪的紧张感。一听到指挥又开始了,他们便回到原先的自我强迫状态中——他们不由自主地搔痒,或是猛地记起了一个摆着围巾或帽子的橱窗。他们仍十分清楚地记得那个橱窗里的所有细节,可是回忆不起这个橱窗到底在哪儿了,这使他们大伤脑筋,清醒而又不安。于是他们打起双倍的精神去听音乐,因为他们十分清醒,无论乐曲多么美妙也不能忘怀那个橱窗和挂在那儿的围巾或是帽子。  这种聚精会神的气氛感染了会场本身,连乐队似乎也受到激励,变得格外精力充沛。第二个节目像最好的压轴戏似的结束了——它结束得这么快,音乐嘎然而止,灯打开时有些人像胡萝卜一样戳在座位上,下巴抽搐着。假如你对着他们的耳朵大喊“勃拉姆斯、贝多芬、门捷列夫、黑塞哥维那”,他们会不假思索地回答——4,967,289。  到演奏德彪西的曲子时场内的气氛已完全被毒化了,我在纳闷,作为一个女人性交时究竟有何感觉——是不是对欢悦更敏感一些,等等。我在想象一件东西穿透两腿间那个地方的情形,不过只有一点隐隐约约的痛感。我企图集中注意力,但是音乐太难把握了,我只能想着一只花瓶慢慢翻转过去,音符散入空中去的情形。最后我只注意到开灯关灯了,我便问自己灯是如何开关的。我旁边的人在呼呼大睡,他像一个掮客,大肚子,蜡黄的小胡子。我就喜欢他这样,我尤其喜欢他的大肚子和所有吃出这样一个大肚子的食物。为什么他不该呼呼大睡?  若是想听,他无论何时都可以搞到买一张票子的钱。我注意到那些衣着较好的人睡得更踏实一些,这些有钱人问心无愧。若是一个穷汉打瞌睡,哪怕只是几秒钟,他也会觉得很丢脸,他会以为自己对那位作曲家犯下了罪。  演奏那只西班牙曲子时整个音乐厅都轰动了,大家都笔直地坐了起来,他们是被鼓声惊醒的。我以为鼓一旦敲响便会一直响下去,我期望看到人们从包厢里跳下来,或是把帽子扔掉。  这支曲子里蕴含一种英雄气概,拉威尔,他本会迫使我们拼命、发疯的,只要他想这么做,不过这不是拉威尔的曲子。突然一切都静寂下来,仿佛拉威尔在开玩笑时记起他穿了一件剪破的衣服。他抑制住了自己,依我的愚见,这酿成了大错。艺术即意味着有始有终,假如你以鼓点声开始就得用爆炸声或梯恩梯炸药告终。拉威尔为了形式牺牲了一些东西,为的是人们睡觉前必须消化掉的一棵菜。  我的思绪心猿意马,约束不住,既然鼓声已停,音乐便也离我远去。无论何处,人们生来就是指挥别人的。出口的灯光下坐着一位郁郁寡欢的维特民他双时撑着身子,目光呆滞。门口站着一个西班牙人,裹着一件大斗篷,手里拿着一顶阔边帽,他的架势像是正在摆好姿势叫罗丹塑“巴尔扎克”似的,他的脖子以上部分很像水牛比尔。我对面的顶层楼座前排坐着一个女人,她的两条腿叉得很开,她的脖子向后拗去,错位了,看上去像是得了破伤风。还有那个戴红帽子的女人,她正趴在栏杆上打吨儿——若是来一回脑出血就太妙了!设想她流出一桶血,全倒在楼下那些浆洗得硬硬的衬衫上,设想一下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衬衫上沾着血走出音乐厅回家去!  睡觉是基调。再也没有人在听了,无法再思考、再倾听了,也无法去梦想,即使音乐本身也成了一场梦。一个戴白手套的女人把一只天鹅放在膝上。传说勒达怀孕后生了一对双胞胎。  人人都在生某种东西——只除了上面那排座位上那个搞同性恋的女人。她昂着头,大张着嘴,注意力十分集中,这曲交响乐像镭一样放射出一阵阵火花,使她激动不已。朱庇特在穿透她的耳朵。还有加利福尼亚的片言只字、生着大鳍的鲸鱼、桑给巴尔、西班牙式城堡。瓜达尔基维河沿岸有上千座清真寺在闪闪发光。冰山深处的时光尽是淡紫色的。莫尼大街上立着两根拴马的白柱子,滴水嘴……宣传贾沃斯基谬论的男人……河,边的灯光……第07章我在美国时有几位印度朋友,有的好,有的坏,有的不好也不坏。环境常将我置于一个有幸能为他们效劳的位置上,我替他们找工作,给他们提供住宿,若有必要还给他们饭吃。我得承认,他们都非常感恩戴德,实际上他们这样总光顾我倒使我的日子很难过。他们中有两个是圣人——若是我知道圣人是怎样的。尤其是卡普特,人们有天早晨发现他的喉咙被人割了一个大口子。那是在格林威治村的一所小房子里,人们有一天早上发现他一丝不挂地瘫在床上,被人割开了一个大口子。时至今日还没有搞清楚他究竟是被人谋杀的还是自杀的,不过这也无关紧要……我回想起我在纳南塔蒂的住所的一连串往事,我在想这一切是多么奇怪——我竟把纳南塔蒂全忘了,直到那天我躺在塞尔街上一家寒伦的旅馆里才又重新记起他来。我睡在铁床上,想到自己成了一个毫无用处、毫无价值的人,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这时暮地眼前闪现出这几个字:无足轻重的人。我们在纽约就是这样叫他的——无足轻重的人,“无足轻重先生”。  我睡在那套豪华房间的地板上,纳南塔蒂在纽约期间便住在这儿。他在扮演一个乐善好施者的角色,给了我两条盖上浑身发痒的毯子,原先是盖在马身上的。我就蜡缩在里面,躺在落满尘土的地板上。一天里的每一小时都有零活可干——假如我蠢到呆在屋里不出门的田地。早晨他粗暴地唤醒我,叫我替他预备午饭吃的蔬菜:葱头、大蒜、豆子等等。他的朋友凯皮告诫我不要吃这些东西,说它们不好。好坏又有什么关系?吃的!这才是最要紧的。为了一点点吃的我十分乐意用一把破扫帚清扫他的地毯,替他洗衣服,一俟他吃完饭就拣起掉在地上的残渣吃下去。自从我来了他已变得绝对讲究干净——现在一切都得掸灰,椅子一定得按规定的样子摆好,钟一定得按时敲响,卫生间也一定得好好冲洗……真没有见过比他更古怪的印度人,而且他还小气得要命!待摆脱他的控制以后我要好好嘲笑他一顿。可我现在是囚犯,是一个没有社会地位的贱民,一个不可接触的人……若是我到晚上还没有赶回来盖上马盖的毯子睡觉,我一回来他便会说,“嗬,原来你还没有死?我还以为你已经死掉了呢。”  他明知我一文不名,可还是每天都告诉我他刚刚在附近找到了廉价出租的房间。我说,“可你知道,我还租不起一个房间呢。”  这时他便像中国佬那样眨眨眼毫不在意他说,“哦,对了,我忘了你没有钱。我总是忘事儿,安德里……不过等电报来了……等莫娜小姐给你寄来钱,那时你就跟我去找个房间,好吗?”话音未落他便又力劝我愿住多久就住多久——“六个月……七个月……你在这儿对我帮助很大。”  纳南塔蒂是一个我在美国时从未为之效劳过的印度人,他自称是一个有钱的商人,一个珠宝商,在巴黎拉斐特大街有一套豪华房子,在孟买有一座别墅,在大吉岭又有一所带游廊的房子。我一眼便看出他是一个笨蛋,不过笨蛋有时却具有聚起一大笔财富的天赋。我当时不知道他曾在纽约给旅馆老板留下两只大珠子抵帐,我觉得好笑的是,这个小个儿一度曾在纽约那家旅馆大厅里摇来晃去,他拄着乌木手杖,将侍者挥来斥去、为客人订午饭、使唤茶房去买戏票,按天租用出租车……这时他衣袋里却一文钱都没有。他只有脖子上挂的那一串大珍珠,把这些珠子一个个卖了换钱用。我还觉得好笑的是他常傻气十足地拍拍我的背,感谢我对那伙印度人还不错——“他们都是很聪明的人,非常聪明!”他还告诉我某位好心的神会报答我的善举。现在回想起来,我才明白为什么这些聪明的印度人——有一回当我建议他们向纳南塔蒂借五美元时,他们都吃吃地笑。  我现在纳闷的是,这位好心的某某神将如何报答我的善举。  我不过只是这个又肥又矮的家伙的奴仆,得时刻听从他的吩咐,他这儿需要我——这是他当面告诉我的。一走到便盆旁他便嚷道,“安德里,请给我拿一壶水来,我要擦一把。”这位纳南塔蒂从不愿用手纸,想必这是同他的宗教信仰相抵触的吧。他不用手纸,却要一壶水和一块破布。他还挺娇嫩,这个又肥又矮的家伙。有时我正在喝一杯他扔进一片玫瑰花瓣的淡茶,他来了,冲着我的脸放一个响屁。他从来不会说“对不起”!他的古吉拉特语词典上想必没有这句话。  我来到纳南塔蒂的公寓这天他正在作沐浴仪式,也就是说,他正站在一只脏水钵上努力把一只弯曲的胳膊伸到颈后,钵边摆着一只铜高脚杯,那是他用来换水的。他要我在沐浴仪式期间别出声,于是我便按他的吩咐一声不响地坐着,看他歌唱、祈祷,不时朝水钵吐水,这就是他在纽约时谈到的那套豪华房间了!拉斐特大街!我觉得这就是纽约的一条主要街道,我只想到住在这条街上的百万富翁和珠宝商人。当你在大洋另一边时,拉斐特大街听起来满不错。同样,当你在大洋这一边时纽约的第五大道也不赖。人们简直想象不出这些漂亮街道上的垃圾是多么吓人,可是不管怎么说我终于来到这儿,坐在拉斐特大街上的这套豪华公寓里了,而这个疯疯癫癫、胳膊弯曲的家伙正在举行清洗自己的仪式。我坐的那把椅子是破的,床也散了架,墙纸破烂不堪,床下一只打开的箱子里塞满了脏衣服。从我坐的地方一眼便可看到下面那个穷酸的院子,拉斐特大街的贵族就是坐在那儿抽陶土制的烟斗的。纳南塔蒂唱赞美诗时我不禁想象他在大吉岭的那所带游廊的房子是什么样子的,因为他一换衣服和祷告起来便没完没了。  纳南培蒂对我解释说,他必须按照这种规定的方式沐浴,这是他所信仰的宗教要求的。不过到星期日他便在一只锡澡盆里洗澡,他说神灵看到会眨眼睛的。穿好衣服后他便走到碗橱前,跪在摆在第三层上的一个小神像前,一遍遍背诵那些别人听不懂的祷告词。他说,如果你每天都这样祷告便什么事都不会出。  那位不知名的好心神灵绝不会忘记一个听话的仆人。接着他让我看那条扭曲的胳膊,是在一次出租车事故中撞的,那天他无疑忽略了这套完整的又唱又跳的仪式。他的胳膊活像一只破损的指南针,早已不再是一条胳膊,却成了加上一条胫骨的指关节了。自从这条胳膊修好后他的胳肢窝里就长出一对肿胀的腺体——又肥又小的腺体,同狗的睾丸一模一样。在为自己的痛苦而哀叹的同时他突然又想起医生曾推荐过一个较为宽松的食谱,于是马上恳求我坐下来拟一份有大量鱼肉的菜单。“还有,牡蛎怎么样,安德里?可以用它做小菜。”可是这一切不过只是叫我发馋而已,他根本就不打算替自己买牡蜗、肉、鱼,至少我在这儿期间他不会买。眼下我们得靠吃小扁豆和米饭摄取营养,还有存在顶楼上的各种于货,连上星期买的奶油他也不肯浪费。他炼奶油时散发出的气味叫人受不了,从前他一炼奶油我就得先逃出去,现在倒可以坚持下来了。若是我受不了,把吃到肚里的东西都吐出来,他才高兴哩,那样他可以把我吐出的东西和干面包、发霉的奶酪以及用不新鲜的牛奶加发臭的奶油做的小油饼干一起储存在碗柜里。  看来过去五年来他屁事都没干过,一分钱的买卖也没做成,他的生意全完蛋了。他同我谈起印度洋里的珍珠——可以指望凭它过一辈子的大珍珠。他说阿拉伯人把这门生意给毁了,同时每天都向那个某某神祷告,这使他仍抱有一线希望。他跟这位神交情不错,明白如何哄骗他,如何从他那儿骗几个钱用。这全然是一种商业交往,作为每天橱柜前那番恭维话的交换,他得到一份豆子和大蒜,更不用说腋窝里那对肿胀的睾丸了。他坚信最终一切都会变得圆满,那些珠子有朝一日仍会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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