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洁的灵魂美只属于天才和像你这样的心灵……因为你不久就要看到茜博太太会来偷这份假遗嘱,刚才她透过微开的门一直在监视着我们……我料定这个坏女人今天清晨会在觉得你睡熟了的时候动手。请你好好听我的话,不折不扣按我的吩咐办……我的话你听清了吗?”病人问。施穆克痛苦难忍,心跳得可怕,脑袋一歪,搭拉在扶手椅的靠背上,像是昏了过去。“是的,我听清了!可你好像离我两百步那么远……我觉得我跟你一块陷进了坟墓!……”德国人痛苦不堪,说道。他走到邦斯跟前,拿起他的一只手,用自己的双手捧着,就这样在心底作了虔诚的祈祷。“你在用德语嘟哝着什么呢?……”“我求上帝把我们俩一起召到他那儿去!……”祈祷之后,他简单地回答了一句。邦斯艰难地探出身子,因为他肝脏疼痛难忍。他好不容易挨近了施穆克,亲了亲他的额头,把自己的灵魂化作了祝福,献给这个像上帝脚下的羔羊一样的人。“喂,听我说,我的好施穆克,快死的人的话,是必须服从的……”“我在听着呢!”“你的房间和我房间是通的,你床后那个凹进去的地方有一扇小门,正对着我的一个珍品橱。”“是的,可那儿全堆满了画。”“你马上把那扇门腾出来,声音不要太响!……”“好……”“你先把两头的过道腾出来,你和我房间的都要腾开;然后再把你的房门虚掩着,等茜博太太来换你给我守夜时(她今天很可能提前一个小时来),你像平时一样去睡觉,要显得非常疲劳。尽可能装出睡很很熟的样子……可一等她在扶手椅上坐下来,你就从你的门进去,守在那里,把那扇小玻璃门的细布帘子稍稍撩开一点,好好看着那边的动静……你明白了吗?”“我明白了。你觉得那个坏女人会把遗嘱烧掉吗……”“我不知道她会做些什么。可我相信你从此再也不会把她看作天使。现在,给我来点音乐,你随便来几支曲子,让我高兴高兴……这样你就可以集中注意力,不被那些伤心的念头缠住,你就用你的诗来给我充实这悲怆的一夜吧……”施穆克坐到钢琴前。在这个天地里,没过几分钟,痛苦的颤栗和刺激所唤起的音乐灵感,便如往常一样把善良的德国人带向了另一个世界。他寻找到了一些崇高主题,任意渲染,忽而表现出肖邦的那种拉斐尔式的悲怆和完美,忽而充满李斯特的那股但丁式的激情和气势,这是最接近于帕格尼尼的两种音乐表演。音乐演奏到如此完美的境界,那演奏家自然便可与诗人平起平坐,演奏家之于作曲家,就像演员之于剧作家,是一个神圣的传达者,传达的是神圣的内容。可是,在这天夜里,施穆克让邦斯提前听到了天国的音乐,这音乐是如此美妙,连圣塞西尔听了都会放下手中的乐器,他集贝多芬和帕格尼尼于一身,既是创造者,又是表演者!不尽的乐声和夜莺的歌唱,像夜莺头顶的天空一样崇高,似啼啭声回荡的森林一般绚烂多彩,他在超越自我,把老音乐家引入了拉斐尔笔下的那种令人陶醉的境界,在博洛涅美术馆中,可以一睹这一风采。突然,一阵可怖的铃声打断了这一充满诗情画意的演奏。二楼房客的女佣人奉主子之命,前来请求施穆克不要吵了。夏波洛先生、夏波洛太太和夏波洛小姐给吵醒了,再也睡不着,说戏院的音乐白天有的是时间练习,还说在玛莱区的公寓里,不应该半夜里弹钢琴……此时,已经是凌晨三时左右。邦斯仿佛听到了弗莱齐埃和茜博太太谈话似的,不出他的所料,果然在三点钟,茜博太太出现了。病人朝施穆克投去会心的一瞥,意思是说:“瞧,我猜得不是很准吗?”接着,他躺好,像是睡得很熟的样子。对施穆克的天真无邪,茜博太太是坚信不疑的——儿童的各种狡猾诡计正是凭着天真这一伟大的手段才得以奏效——所以,看到他向她走来,一副悲喜交集的样子跟她说话时,她绝对不可能起疑心,怀疑他在撒谎:“今天夜里,他的情况糟糕透了!像见鬼似的,尽折腾!我没办法,只得给他弹奏音乐,想让他安静下来,可二楼的房客上了楼,让我别吵了!……真是讨厌,这可关系我朋友的生命。我弹了一夜琴,累死了,今天早晨都要倒下了。”“我可怜的茜博情况也很不妙,要是再像昨天那样来一天,他就要断气了!……您有什么法子呢!是上帝的意愿!”“您的心真纯,灵魂多美,要是茜博老爹死了,我们就一起生活!……”狡猾的施穆克说道。一旦纯朴正直的人作起假来,那就太可怕了,绝对像是孩子,设的圈套不留一点痕迹,就像野蛮人一样精于此道。“那您去睡觉吧,我的小伙子!”茜博太太说,“看您的眼睛,太累了,肿得就像是拳头。快去吧!想到能跟您这样的好人一起养老,即使失去了茜博,也算有点安慰。放心吧,我会好好教训教训夏波洛太太……一个卖针线出身的女人竟敢这么难说话?……”茜博太太刚才没有把门关死,等施穆克回到自己房间,弗莱齐埃进了屋,把门轻轻地关上了。律师手里拿着一支点着的蜡烛和一根极细的黄铜丝,预备拆遗嘱用。茜博太太轻而易举就拉出了邦斯枕头底下那块系着写字台钥匙的手绢,因为病人故意把手绢露在长枕头外面,脸冲着墙,睡觉的姿势也给茜博太太采取行动提供了方便,要取手绢很容易。她径直朝写字台走去,尽量不出声地打开锁,找到了暗屉的机关,拿到遗嘱便跑进了客厅。看到这情况,邦斯不胜惊讶。至于施穆克,从头到脚都在发抖,仿佛自己犯了罪。“快回您的位置去。”弗莱齐埃从茜博太太手中接过遗嘱,说道,“他要是醒来,得看见您呆在那儿才是。”弗莱齐埃打开信封,动作之灵巧,说明他不是初显身手,他念着这份古怪的文件,感到无比惊奇:我的遗嘱今日为一八四五年四月十五日,本人神志清醒,与公证人特洛尼翁先生共拟此遗嘱,其内容可资证明。我二月初得病,自感不久就要离开人世,故想对本人财产作出处置,兹立遗嘱如下:我向来震惊于历代名画遭受破坏,甚至毁灭的厄运;哀叹美妙的画作总在各国转辗,不能永久地集中一地,以供杰作的仰慕者们前来观赏。我一贯以为大师的真正不朽之作应归国家所有,展现在万民眼前,一如上帝创造的光明,共为子民所享。我以毕生精力搜集并精选了几幅画,均系绝代名家的辉煌之作,画面完整,未经任何修补;这些画是我一生的幸福所在,想到它们有可能被拍卖,有的落入英国人之手,有的流落到俄罗斯,就像我搜集到它们之前那样,流散四方,我不胜悲伤;因此,我决意使这些名画,以及均出自能工巧匠之手的漂亮画框摆脱厄运。鉴于此,我将藏画全部遗赠国王,捐给卢浮宫,条件是,若此遗赠被接受,给我朋友威廉·施穆克两千四百法郎的终身年金。若国王以卢浮宫享有用益权者的名义,不接受附有上述条件的遗嘱,那么,藏画则遗赠给我的朋友施穆克,遗赠还包括我所拥有的一切有价之物,条件是将戈雅的《猴头》一画交给我外甥卡缪佐庭长;将亚布拉罕·米尼翁绘有郁金香的《花卉》一画送给我指定的遗嘱执行者、公证人特洛尼翁先生,以及给十年来为我操持家务的茜博太太两百法郎的年金。最后,由我朋友施穆克将鲁本斯的那幅安特卫普名画的草图《垂下十字架》交给堂区,装饰本区教堂,以向杜普朗迪神甫的善意表示感谢,我得仰仗于他,才能以基督、天主徒的身份离开尘世。”(下略)“完了!”弗莱齐埃心里想,“我的指望全都落空了!啊!庭长太太说这个老艺人生性狡猾,这下我真开始相信了!……”“怎么样?”茜博太太过来问道。“您先生是个魔鬼,他把一切都给了国家美术馆。谁也无法跟国家打官司!……这份遗嘱是推翻不了的。我们被偷了,毁了,全被剥光了,连命也丢了!……”“他给了我什么?……”“两百法朗的终身年金……”“做得真绝!……可这无赖没救了!……”“您去看看。”弗莱齐埃说,“我要把您那个无赖的遗嘱再封起来。” 邦斯舅舅第二十六章 索瓦热女人再次登场--------茜博太太一转身,弗莱齐埃立即用一张白纸换下了遗嘱,把遗嘱放进了自己的衣袋;接着,他以出色的技巧封好纸套,等茜博太太回来时,把护封给茜博太太看,问她是否能够察觉到动过的痕迹。茜博太太拿过封套,摸了摸,觉得鼓鼓的,不禁深深叹了口气。她本来指望弗莱齐埃把这份决定命运的文件烧掉的。“哎,怎么办呢,我亲爱的弗莱齐埃先生?”她问道。“啊!这是您的事!我又不是继承人;不过,要是我对这些玩艺儿有点权利的话,”他指了指收藏品说,“我很清楚该怎么办……”“我正问您这事呢……”茜博太太相当愚蠢地问道。“壁炉里有火……”他说着站起身来,准备离去。“对了,这事只有您知我知!……”茜博太太说。“谁也无法证明有过什么遗嘱。”吃法律饭的继续说。“那您呢?”“我?……要是邦斯没有留下遗嘱便死了,我保证您得到十万法郎。”“噢,是嘛!”她说道,“许起诺来总是连金山也愿意给,可东西一到手,需要付钱时,便坑骗人,就像……”她停顿得很及时,险些跟弗莱齐埃谈起埃里·马古斯。“我走了!”弗莱齐埃说,“为了您好,不应该让别人看见我在这房子里;我们到楼下门房里再见面吧。”茜博太太关上门,转过身,手里拿着遗嘱,打定主意,要把它扔到火里烧了;可当她走近房间,正往壁炉走去时,突然感到被两只胳膊抓住了!……她发觉自己被邦斯和施穆克夹在中间,原来他们俩身子贴着隔墙,一边一个,在门的两旁等着她。“啊!”茜博太太叫了起来。她身子冲前摔倒在地,浑身可怕地抽搐起来,到底是真是假,谁也无法澄清。这场面给邦斯造成了极大的刺激,险些要了他的命,施穆克任茜博太太倒在地上,赶紧扶邦斯上床。两个朋友浑身发抖,仿佛在执行一项痛苦的旨令,实在力不从心。邦斯重新躺好,施穆克刚刚恢复了一点力气,这时,耳边传来了哭声,只见茜博太太跪在地上,泪水汪汪,朝两个朋友伸着手,一副极其生动的表情,在苦苦哀求。“完全是因为好奇!”她发现两个朋友盯着她,便说道,“我的好邦斯先生!您知道,女人就爱犯这毛病!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读到您的遗嘱,所以就送回来了!……”“滚吧!”施穆克猛地站了起来,因为气愤而变得神色威严,“你是个魔鬼!你想要害我朋友邦斯的命。他说得对!你比魔鬼还坏,你该下地狱!”茜博太太见天真的德国人一脸厌恶的神色,马上像达尔杜弗一样傲慢地站了起来,朝施穆克瞪了一眼,吓得他浑身哆嗦;然后,她顺手牵羊,把梅佐的一幅小巧玲珑的名画藏在衣裙里,走出门去。这幅画,埃里·马古斯十分欣赏,他曾赞叹道:“此乃一宝啊!”茜博太太在门房里见到了弗莱齐埃,他一直在等着她,指望她把封套和那张替换了遗嘱的白纸烧了呢;看见他的主顾心惊胆颤,满脸惊慌的样子,他感到很诧异。“出什么事了?”“我亲爱的弗莱齐埃先生,您口口声声说给我出好主意,教我听您调遣,可您把我彻底毁了,年金给丢了,那两位先生也不信任我了……”于是,她又滔滔不绝地数落开来,这可是她的拿手好戏。“别说废话,”弗莱齐埃打断了他主顾的话说道,“到底出什么事了?什么事?快讲。”“事情是这样的。”她把刚刚发生的一幕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我可没有毁了您什么。”弗莱齐埃说道,“那位先生早就对您的为人表示怀疑了,他们才给您设了这个圈套;他们早在等着您,偷偷监视着您!……您还瞒着我别的事情……”吃法律饭的又补充了一句,朝女门房投出老虎一般凶猛的目光。“我!还瞒着您什么事!……我都跟您一起干了那么多的事!……”她哆哆嗦嗦地说。“可是,我亲爱的,我可没有干过任何见不得人的事!”弗莱齐埃说,看来,他是想赖掉夜里去过邦斯家的事。茜博太太感到脑壳上的头发像烧起来一样,紧接着浑身冰冷。“怎么?……”她整个儿呆住了。“这可明摆着是犯罪!……您会被处以盗窃遗嘱罪。”弗莱齐埃冷冷地说。茜博太太吓得直抖。“放心吧,我是您的法律顾问。”他继续说,“我不过是想向您证明,要做到我跟您说过的事,不管采取什么方法,都是很容易的。快说,您到底做了什么事,会弄得那个如此天真的德国人也瞒着您躲在房间里?……”“没什么,要么就是因为前两天的事,我说邦斯总是出现幻觉。打从那天后,那两个先生对我的态度就完全变了。说到底,我的所有不幸,全是您造成的,因为既然我已经控制不住邦斯先生,可对那个德国人,我还是有把握的,他已经说过要娶我或带我跟他一起走,反正是一回事儿!”这理由极为充分,弗莱齐埃只得满足这一解释。“不要担心什么,”他又说道,“我已经答应过您,保您会得到年金,我一定会信守诺言的。在此之前,这件事还全都是假定;可现在,它就像是银行的现钞一样了……您的终身年金保证不会少于一千两百法郎……可是,我亲爱的茜博太太,必须服从我的指令,巧妙地去执行。”“是,我亲爱的弗莱齐埃先生。”女门房已经被彻底降服,低三下四地说。“那好,再见了。”弗莱齐埃带着危险的遗嘱,离开了门房。他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因为这份遗嘱是件很可怕的武器。“要是德·玛维尔庭长太太背信弃义,”他心里想,“我也保证能对付了。如果她翻脸不认账,不再信守诺言,那她的遗产也就白丢了。”一大早,雷莫南克就开了店门,让他妹妹帮着照看,前去探望他的好朋友茜博,几天来,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他发现女门房正在细细端详梅佐的画,心想一块小木板涂了点颜色,怎么就能这么值钱。“啊!啊!”雷莫南克从茜博太太的肩膀上方望去,说道,“马古斯就为没弄到这幅东西感到遗憾呢;他说要是得到这件小玩艺儿,那他就幸福了,就什么也不缺了。”“他能出多少呢?”茜博太太问。“要是您答应做了寡妇就嫁给我,”雷莫南克回答说,“我负责从埃里·马古斯那儿给您弄到两万法郎;要是不嫁给我,您卖这幅画,得到的钱决不会超过一千法郎。”“为什么?”“因为您得以物主的身份签一份发票,这样,继承人就会让您吃官司。要是您是我妻子,就由我把画卖给马古斯先生,按有关要求,做买卖的只要在进货账上记一笔就行了,我可以记上是施穆克卖给我的。得了,就把这画放到我家去吧……要是您丈夫死了,您会有很多麻烦事,不像在我家,找出一幅画来决不会大惊小怪……您很了解我。再说,要是您愿意,我可以给您写张收据。”在自己犯罪被人当场捉住的情况下,贪婪的女门房无奈接受了这一建议,使她从此永远与旧货商牵扯到了一起。“您说得对,把收据写好给我送来吧。”她把画藏进衣橱,说道。“邻居,”旧货商把茜博太太拉到门口,压低声音说,“我看我们再也救不了我们可怜的朋友茜博的命;昨天晚上,布朗大夫对他已经绝望了,说他今天白天不来了……真太不幸了!可说到底,这儿可不是您呆的地方……您的位置,是在嘉布遣会修女大街一个漂亮的古董店里。您知道吧,十年来我挣了差不多十万法郎,要是您有朝一日也有了这样一笔,我保证您能发大财……如果您是我妻子……您就可以当老板娘了……有我妹妹好侍候您,料理家务……”小裁缝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声打断了引诱者的话,他已经到了临终时刻。“您走吧,”茜博太太说,“您真是个魔鬼,我可怜的人都已经这副样子,快要死了,您还跟我提这些事……”“啊!这是因为我爱您,”雷莫南克说,“为了得到您,把什么都弄混了……”“要是您爱我,这种时候就不会跟我说什么。”她反驳道。于是,雷莫南克进了自己的家,心想把茜博太太娶过来是稳拿的事了。十时许,大门前像是出现了一阵骚乱,原来神甫在给茜博先生授临终圣体。茜博的所有朋友,诺曼底街和附近几条街上的男女看门人都来了,把门房,大门过道和门口的街面挤得满满的。所以,谁也没有注意到来人。莱奥波尔德·昂纳坎先生和他的一个同事,以及施瓦布和布鲁讷先后进了邦斯的屋里,都没有被茜博太太发现。公证人进来时问隔壁房子的女门房邦斯住在哪一层,那女人指了指邦斯的公寓。至于跟施瓦布来的布鲁讷,他以前来观赏过邦斯的收藏馆,所以一声不吭地直往里走,给他的合伙人引路……邦斯正式撤销了前夕的遗嘱,立施穆克为他全部遗产的继承人。立遗嘱仪式一结束,邦斯谢过了施瓦布和布鲁讷,又激动地委托昂纳坎先生照管施穆克的利益,由于半夜里跟茜博太太发生的那一场,再加上社会生活的这最后一幕,耗尽了他的精力,使他虚弱到了极点,要求给他授临终圣体,施穆克不愿离开朋友的床头,请施瓦布去把杜普朗迪找来。茜博太太坐在丈夫的床前,她已经被两位朋友撵走了,不再给施穆克做饭;而施穆克经历了早上发生的那些事,又亲眼目睹了邦斯视死如归,对临终的苦难泰然处之的场面,不胜悲痛,根本就没有感觉到饿。到了下午二时许,女门房还是不见德国老人,感到很奇怪,又对自己的利益放心不下,便请雷莫南克的妹妹上楼去看看施穆克是否需要点什么东西。这时,可怜的音乐家刚刚对杜普朗迪神甫作了最后的忏悔,神甫正在给他举行临终敷圣油仪式。雷莫南克小姐三番五次地拉门铃,把这个仪式给搅了。不过,邦斯害怕有人偷他的东西,早已让施穆克发过誓,谁来也不让进,所以施穆克任雷莫南克小姐拉铃,就是不理会。小姐惊慌不已,跑下楼,告诉茜博太太,说施穆克不给她开门。这一重要的情况被弗莱齐埃记在了心里。施穆克从来没有看见过死人,如今手头有个死人,而且在巴黎,无依无靠,没有人代办丧事,给他帮忙,肯定会遇到各种难处。弗莱齐埃很清楚,真正悲伤的亲属在这种时候准会昏了头脑,所以吃过早饭以后,他一直呆在门房里,不停地跟布朗大夫商量,最后打定了主意,要亲自出马,指挥施穆克的一切行动。下面可以看到,布朗大夫和弗莱齐埃这两个朋友是如何行动,取得这一重要成果的。圣弗朗索瓦教堂的执事,名叫康迪纳,原来是个玻璃商,家住奥尔良街,与布朗大夫的房子紧挨着。康迪纳太太是负责教堂椅子出租的管理员之一,布朗大夫为她免费治过病,出于感激之情,她与大夫的关系自然很紧密,常常把自己生活中的种种不幸讲给他听。每逢星期天和节假日,那两个榛子钳都到圣弗朗索瓦教堂望弥撒,与执事、门卫、分发圣水的人,总之跟在巴黎被称为下层圣职人员的那些在教会做事的,关系都很好,对这些人,善男信女们总少不了给一点小钱。因此,康迪纳太太跟施穆克彼此都很熟。这位太太有两个痛苦的创伤,给弗莱齐埃提供了机会,可以利用她无意中做一个盲目的工具。小康迪纳,对戏剧着了迷,本来可以在教堂里当个门卫,但他却拒绝在教堂里做事,而到奥林匹克马戏团做了个跑龙套的,过着放荡的生活,常常逼着母亲借钱给他,把她的钱袋搜刮得干干净净,让她伤透了心。而老康迪纳,就爱喝酒,人又很懒,早年就因为这两个毛病离开了商界。这个可怜的家伙后来当上了教堂执事,非但不痛改前非,反而从中获得了满足他那两个嗜好的机会:他什么事都懒得做,尽跟驾喜车的马夫、殡仪馆的人以及受教士救济的穷光蛋一起喝酒,一到中午,就喝得像主教似的,满脸通红。康迪纳太太直抱怨,当初带了一万两千法郎嫁妆给了丈夫,没想到这后半辈子过着苦日子。这不幸的故事,她给布朗先生已经讲过了上百遍,不禁使大夫生出一个念头,想利用她把索瓦热太太安插到邦斯和施穆克家当厨娘兼打杂。要把索瓦热太太推荐到两个榛子钳家,这实在是无法办到的事,因为他们俩的疑心已经到了极点,刚才拒不给雷莫南克小姐开门,就足以使弗莱齐埃认识到这一点。可是,弗莱齐埃和布朗大夫这两个朋友心里很明白,要是由杜普朗迪神甫推荐一个人去,那两个虔诚的音乐家肯定不加考虑就会接受的。根据他们的计划,康迪纳太太将由索瓦热太太陪着去;而弗莱齐埃的佣人一到了那里,那就等于他自己亲自出马了。杜普迪神甫走到大门口,一时被茜博的那一伙朋友挡住了去路,他们都是来向本居民区资格最老、最受人尊敬的门房表示慰问的。布朗大夫向杜普朗迪神甫行了个礼,把他拉到一旁,对他说道:“我去看看可怜的邦斯先生;他可能还有救;可是得让他下决心,接受手术治疗,把胆结石取出来;那结石用手摸都能感觉到;就是那些结石引起肝脏发炎,最终会要了他的命;现在要是动手术,也许还来得及。您应该利用您对那个忏悔者的影响,促使他接受手术治疗;要是手术时不出现任何令人遗憾的意外,我可为他的性命担保。”“我先把圣体匣送回教堂,马上就回来。”杜普朗迪神甫说,“因为施穆克情况不佳,需要得到宗教方面的帮助。”“我才知道他是孤身一人。”布朗大夫说,“这个好德国人今天早上跟茜博太太发生了口角,茜博太太十年来一直在那两位先生家当佣人,他们现在闹翻了,想必只是暂时的;可是处在目前的情况下,没有人帮施穆克,可不行啊。要是能帮帮他,也是一件善事。——喂,康迪纳,”大夫喊了一声教堂执事,说道,“您去问问您的妻子是不是愿意代替茜博太太照看邦斯先生,再照顾一下施穆克先生的家,就几天时间……即使没有跟他们吵翻闹翻,茜博太太也得找个替工了。康迪纳太太可是个正直的女人。”大夫对杜普朗迪神甫说。“不可能找到更好的了,”善良的神甫回答道,“我们教堂的财产管理委员会也很信任她,让她负责收椅子的租钱。”过了一阵之后,布朗大夫来到邦斯床头,看着他一步步进入临终时刻,施穆克苦苦哀求,让邦斯答应做手术,可白费力气。可怜的德国人已经彻底绝望,老音乐家对他一个劲的哀求只是摇头,有时还表现出了不耐烦。末了,临终的病人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朝施穆克投出了一束可怕的目光,对他说道:“你就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吧!”施穆克痛不欲生;可他还是拿起邦斯的手,轻轻地吻了一下,捂在自己的两只手中,试图再一次通过这种方式,把自己的生命灌输给他。这时,布朗大夫听到了门铃声,他上前给杜普朗迪神甫打开了门。“我们可怜的病人已经开始死前的最后挣扎了。”布朗说,“他再过几个小时就要断气;您今天夜里得派一个教士来为他守灵。另外,还得赶快让康迪纳太太带一个打杂的女佣人来帮帮施穆克先生,他可是什么主意都没有的,我真为他的脑子担心,这里有很多值钱的东西,得让几个靠得住的人来看着。”杜普朗迪神甫是个善良而又正直的教士,从来不起疑心,也没有任何坏心,听了布朗大夫这番话,觉得很有道理;再说,他对本区医生的品质向来是相信的;因此,他站在病人的房门口,打了个手势,让施穆克过来,有事要谈。施穆克怎么也舍不得松开邦斯的手,因为邦斯的手在抽搐着,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不放,仿佛跌进了深渊,想死命抓住一点什么,不再往下滚。可是,正如大家所知道的,临终的人都会出现幻觉,致使他们碰到什么就抓住不放,就像在大火中那些抢救贵重物品的人一样急迫,就这样,邦斯松开了施穆克,抓起被单,拼命往自己身上裹,那种急切和吝啬的模样,实在可怕而又意味深长。“您朋友一死,您孤单一人怎么办呢?”德国人终于走了过来,教士问他,“茜博太太又走了……”“她是个魔鬼,害了邦斯的命!”他说。“可您身边总该有个人。”布朗大夫说,“因为今天夜里得有人守尸。”“我会守着他的,我会祈祷上帝的!……”纯洁的德国人回答道。“可得吃饭呀!……现在谁给您做饭?”大夫问。“可是,”布朗说,“还得跟证人一起去报告死亡,给死人脱掉衣服,用裹尸布给他裹好,还得去殡仪馆定车子,给守尸的人和守灵的教士做饭;这些事,您一个人干得了吗?……在一个文明世界的首都,死个人可不像死条狗!”施穆克瞪着惊恐的双眼,像要发疯了似的。“可邦斯不会死的……我会救他的!……”“您要是不睡觉,守不了多长时间的,到时谁换您?因为得照顾邦斯先生,给他喝的,给他弄药……”“啊,这不错!……”德国人说。“所以,”杜普朗迪神甫接着说,“我想叫康迪纳太太来帮您,那是个诚实的好女人……”朋友一死,他要承担这么多社会责任,这一件件、一桩桩,把施穆克惊呆了,他恨不得跟邦斯一块去死。“这是个孩子!”布朗大夫对杜普朗迪神甫说。“是个孩子!……”施穆克像机器人似的重复道。“好了!”神甫说,“我去跟康迪纳太太说,把她给您叫来。”“您不用费心了,”大夫说,“她是我邻居,我这就回去。”死神就像一个无形的凶手,垂死的人在与他搏斗;人到临终时刻,经受着最后的打击,但还试图回击,进行挣扎。邦斯就处在这一最后的时刻。他发出了一阵呻吟,其中交杂着几声喊叫。施穆克,杜普朗迪神甫和布朗连忙奔到了他的床头。突然,邦斯受到了那最后的猛烈一击,击断了他肉体和灵魂的联系。临终前的痛苦挣扎之后,他一时恢复了绝对清醒的头脑,脸上显出了死的宁静,几乎带着微笑看了看他周围的人。“啊!大夫,我吃尽了苦;可是,您说得对,我现在好一些了……——谢谢,我的好神甫;我刚才在纳闷施穆克到哪儿去了!“施穆克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一点东西没有吃,现在都下午四点钟了!您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了,要把茜博太太叫回来,又很危险……”“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邦斯一听到茜博太太的名字,马上表现出极度厌恶的神气,说道,“是的,施穆克需要一个老老实实的人。”“杜普朗迪神甫和我,”布朗说,“我们想到了你们俩……”“啊!谢谢!”邦斯说,“我真没想到。”“他建议请康迪纳太太来帮您……”“啊!那个出租椅子的女人!”邦斯叫了起来,“对,她是个大好人。”“她不喜欢茜博太太,”大夫接着说,“她一定会好好照顾施穆克先生……”“就让她到我这儿来,我的好杜普朗迪先生……叫她和她丈夫一起来,这下我就放心了。别人再也偷不走这里的东西了……”施穆克拿起邦斯的手,高兴地握着,心想他的病终于要好了。“我们走吧,神甫先生。”大夫说,“我马上就让康迪纳太太来;我知道,她恐怕见不到活着的邦斯先生了。” 邦斯舅舅第二十七章 死亡的本来面目--------正当杜普朗迪神甫说服临死的邦斯打定主意,雇康迪纳太太做看护的时候,弗莱齐埃已经把那个出租椅子的女人叫到家中,用他那套腐蚀人心的宣传和极端刁钻奸滑的手段,把她制服了。确实,他那一套是谁也难以抵挡的。康迪纳太太面黄肌瘦,一口大牙齿,两片冷冷的嘴唇,像大多数平民女子一样,因历经磨难而变得反应迟钝,贪到了一点日常的小利,就觉得来了运气,所以,很快答应把索瓦热太太带去打杂。至于弗莱齐埃的女佣人,她早已接到了命令。她答应一定要在两个音乐家周围布起一张铁丝网,死死监视着他们,就像一只蜘蛛盯着网中的苍蝇。事成之后,将给索瓦热一个烟草零售的执照,作为对她的回报。就这样,弗莱齐埃找到了两全其美的办法,既打发走了他所谓的奶妈,又把索瓦热女人安插在了康迪纳太太身边当密探和警察。两位朋友家有一间仆人的卧室和一间小厨房,索瓦热女人可以在那儿搭张帆布床,为施穆克做饭。当布朗大夫带着两个女人上门时,邦斯刚好断气,可施穆克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双手还捧着朋友那只渐渐变凉的手。他示意康迪纳太太别出声;可索瓦热太太长得五大三粗,一副丘八的模样,使他大吃一惊,不由得表现出恐惧的样子,对此,这位像男人般的女人早已习以为常。“这位太太是杜普朗迪先生担保来的。”康迪纳太太说,“她在一个主教家当过厨娘,为人诚实,以后就由她来做饭。”“啊!您大声说话不碍事的!”嗓门很大,但却患有哮喘病的索瓦热女人嚷叫道,“可怜的先生已经死了!……他刚刚断气。”施穆克发出一声尖利的喊叫,他感到邦斯的手已经冰凉,在渐渐变硬,他眼睛直定定地看着邦斯,要是索瓦热太太不在身边,施穆克准会被邦斯那两只眼睛的模样吓疯。索瓦热太太恐怕对这种场面已经司空见惯,她拿着一面镜子走到床前,放在死者的唇前,发现镜子上没有一点呼吸的痕迹,便一使劲,把施穆克和死人的手拉开了。“快松手,先生,不然就抽不出来;您不知道骨头会变得有多硬!死人凉得很快。要是不趁他身子还有点暖气给他换好衣服,等会非要扯断他的胳膊腿不可……”可怜的音乐家断了气,竟是由这位可怕的女人给他合上双眼。看护这行当,她已经干了十年,所以很有经验地给邦斯脱下衣服,把他放平,然后把他的双手贴在身旁,拉起被单盖住他的鼻子,那架势,绝对像是个伙计在商店里打包。“得用块床单把他裹起来;哪儿有床单?……”她问施穆克。这场面把施穆克给吓坏了。刚刚目睹宗教的仪式,对一个将进入天国,拥有无限前程的人表现出深深的敬意,可现在却看到自己的朋友像件货物一样任人包扎,他痛苦极了,几乎就要丧失思维的能力。“您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施穆克像个机器人似的回答说。这个纯洁无邪的人是第一次看见人死,而这个人恰好又是邦斯,是他唯一的朋友,是唯一理解他、爱他的人!……“我去问问茜博太太床单放在哪里。”索瓦热女人说。“得找张帆布床给这位太太用。”康迪纳太太对施穆克说。施穆克摇摇头,泪水涌出了眼眶。康迪纳不再理会这个可怜的人;可过了一个小时,她又回来问他:“先生,我们要去买东西,您有钱吗?”施穆克看了康迪纳太太一眼,这目光足可以消除最为恶毒的仇恨;他指了指死人那张苍白、干瘪、尖尖的脸,仿佛这是对一切的最好回答。“要什么都拿走吧,让我哭,让我祈祷!”他跪了下来,说道。索瓦热太太去给弗莱齐埃禀报了邦斯死了的消息,弗莱齐埃急忙乘马车赶到了庭长太太家,问她要第二天要用的委托书,该委托书将赋予他代表继承人利益的权利。问过施穆克一个小时之后,康迪纳太太又来对他说:“先生,我去找过茜博太太了,她在你们家打过杂,应该告诉我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可她刚刚失去茜博,几乎把我臭骂了一顿……先生,您听我说,好不好!……”施穆克看了这个女人一眼,可她一点也意识不到自己的残忍;因为平民百姓已经习惯了消极地忍受精神上最剧烈的痛苦。“先生,我们要床单做裹尸布,要钱买帆布床给这位太太睡;还得要钱买厨房用具,要买盘子,碟子,还有玻璃杯,因为晚上有个教士要来守夜;可这位太太在厨房里什么东西都找不着。”“可是,先生,”索瓦热女人说,“我准备晚饭,得要柴,要煤,可我什么也没看到!这也难怪,原来一切都是茜博太太给你们提供的……”“可是,我亲爱的太太,”康迪纳太太说道,指了指躺在死人脚下的施穆克,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您还不相信我的话呢,他什么都不答理。”“喂,我的小妹子,”索瓦热太太说,“我来告诉您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索瓦热太太朝房间扫了一眼,就像盗贼的眼睛一样,想一眼看出什么地方有可能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