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斯舅舅_TXT-8

“您去见的是巴黎最富有的老古董商,最内行的专家……”雷莫南克说。茜博太太简直惊呆了,眼前的小老头穿着连茜博也不屑缝补的上装,正监视着他的那位古画修复师在底层冷嗖嗖的大厅里聚精会神地修补古画;当茜博太太遇到那两只像猫一样冰冷、狡猾的眼睛射来的目光时,她不由得浑身直打哆嗦。“您有什么事,雷莫南克?”他问。“有一批画需要估价;巴黎只有您才能告诉我这样一个可怜的锅商那些画可以出什么价,我又不像您,没有成千上万的家财!”“画在哪儿呢?”埃里·马古斯问。“这位就是替那位先生住的房子看门的,还替那先生家里做杂务,我跟她都讲妥了……”“货主叫什么名字?”“邦斯先生。”茜博太太回答道。“我不认识他。”马古斯说道,一副坦率的样子,一边轻轻地踩了一下那位修补古画的画家的脚。画家莫莱知道邦斯收藏馆的价值,他猛地抬起脑袋。这种手段只能在雷莫南克和茜博太太头上耍一耍。犹太人的那两只眼睛就像是称黄金的天平,一瞥便称出了女门房有多少份量。这两人肯定不知道邦斯老人和马古斯之间常在暗中较量。事实上,这两位冷酷的收藏家一直相互嫉妒。所以,犹太人方才是心中一亮,他从来也不敢希望有朝一日能踏进那个戒备如此森严的后宫。巴黎唯有邦斯收藏馆能与马古斯收藏馆抗衡。犹太人比邦斯晚了整整二十年才想到当收藏家;可因为他既是收藏家又是商人,邦斯的收藏馆对他是关闭的,对杜索姆拉尔,亦是如此。邦斯和马古斯两人心里都一样嫉妒。可那些拥有画廊的人们所追求的名声,他俩却都不喜欢。对埃里·马古斯来说,能够细细瞧一瞧老音乐家那些绝伦的藏品,实在太幸福了,无异于一个追逐女人的家伙,虽然朋友对他一再隐瞒,但他还是潜入了朋友那位漂亮的情妇房中。雷莫南克对这个怪人十分敬重,凡是真正的力量,哪怕是神秘的,也都具有诱惑性,这使得女门房变得伏伏贴贴,格外温顺。她失去了平日在门房里对待房客以及那两位先生的横蛮口气,接受了马古斯的条件,答应一定在当天把他领进邦斯的收藏馆。这等于将敌人引入阵地的心脏,在邦斯的心窝扎上一刀。十年来,邦斯从来不许茜博太太让任何人进入他的家门,家里的钥匙都由他自己保管,由于她对古董的看法跟施穆克完全一致,所以也就答应了。事实上,善良的施穆克把邦斯的这些宝贝当作小玩艺儿,为邦斯的癖好感到遗憾,无形中影响了女门房,也瞧不起这些古董,从而保证了邦斯的收藏馆在很长时间内未受任何外人侵入。自从邦斯病倒在床上之后,施穆克接替了他在戏院和寄宿学校的位置。可怜的德国人忙得只能在早上和吃晚饭的时间见他朋友一面,尽自己的努力勉强把一切事情做好,保住他们俩原来的主顾;可他内心痛苦不已,加上这么多事,弄得他精疲力竭。寄宿学校的女学生和戏院的人从施穆克那儿了解到了邦斯得病的情况,见可怜人总是这么伤心,于是常常向他打听消息;钢琴家实在太悲痛了,连那些无动于衷的人也被打动,表示出同情的样子,那神态,就像巴黎人听到出现了最大的不幸。善良的德国人和邦斯一样,生命之源受到了打击。他既经受着自己的痛苦,同时也为朋友的病而悲痛。为此,每次授课时,他有一半时间都在讲邦斯;他经常傻呵呵地中途停止讲解,想起朋友的病来,连年轻的女学生也静静地听着他解释邦斯的病情。课间休息时,他往往抽空跑回诺曼底街,看看邦斯。半个月来,茜博太太尽可能地不断增加病费的开支,托管的钱用光了,她连连告急,钢琴教师惊恐不安,但他却出乎意外地感到自己竟有勇气强压住了内心的恐慌。他生平第一次想到要挣钱,而这只是为了家里不缺钱,当一位女学生真的为两位朋友的处境所感动,问施穆克怎么能忍心把邦斯一个人丢在家里时,他像个蒙在鼓里的老实人,带着纯洁的微笑回答道:“小姐,我们有茜博太太!那可是个宝贝!是颗珍珠!把邦斯侍候得像个王子!”可是,施穆克一出门,这家,这病人也就随茜博太太怎么摆布了。半个月来,邦斯没有吃什么东西,躺在床上,没有一点力气,茜博太太要铺床,只得扶着他起来,让他到安乐椅上去坐一坐。这样的身体,邦斯怎么可能监视住茜博太太这个所谓的天使呢?不用说,茜博太太是趁施穆克吃饭的时候去埃里·马古斯家的。茜博太太回来的时候,德国人正在跟他生病的朋友说再见。打从她知道邦斯可能有一笔财产之后,她便再也没有离开过她手下的这位单身汉,就像孵小鸡似的总守在他身边!她坐在床前的一张舒适的安乐椅上,用她这一类女人的拿手好戏,东家长西家短地不停地唠叨,替邦斯解闷。下面我们可以看到,这个女人摇身一变,变得讨人喜欢,很温柔,心也细,总替人着想,以马基雅维里式的手腕,在老人邦斯的心中确立了自己的位置。  邦斯舅舅第十五章 看门老太婆的闲聊与手腕--------茜博太太被封丹娜太太那一大卦的预言吓坏了,她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来软的,用纯粹为道义性的卑鄙手段,最终达到目的,让先生的遗嘱列上自己的名字。十年里,她一直不知道邦斯收藏馆的价值,如今在她看来,这不是整整十个春秋的忠诚、老实和无私的表现吗,她只希望这笔雄厚的资本能得到兑现。打从那一天,雷莫南克一句金言,唤醒了这女人心中那条在躯壳中伏了整整二十五年的毒蛇,激起了她发财的欲望之后,她便用潜藏在心底的所有邪念喂它,下面,我们可以看到,这条蛇给她出的主意,她是如何付诸实施的。“唉,他喝点什么了吗,咱们那个小天使?他是不是好些了?”她问施穆克。“不好!我亲爱的茜博太太!不好!”德国人抹着眼泪回答说。“噢!您也不要太紧张了,我亲爱的先生,有事要拿得起放得下……即使茜博死了,我也不会像您这样愁眉苦脸的。算了!我们的小天使身体结实着呢。再说,他以前据说很规矩的!您不知道规矩人寿命有多长!他现在病得是很重,这不假,可有我这样照顾他,他会好的。放心吧,去做您的事,我来陪着他,设法让他把大麦水给喝了。”“没有您,我真要愁死了……”施穆克说,一边紧紧地握了一下他这位好主妇的手,表示信任。茜博太太抹着眼睛走进邦斯的房间。“您怎么了,茜博太太?”邦斯问。“是施穆克先生把我心里弄得七上八下的。他在为您哭呢,好像您死了似的!”她回答道,“尽管您身体不好,但还不至于糟到为您哭的地步;可这给我影响太大了!我的天哪,我真傻到这个份上,对别人就这么喜欢,心里就牵挂着您,比对茜博还关心!因为说到底,您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除了同是夏娃的后代,又不沾亲带故的;哎,说实话只要提到您,我心里就乱糟糟的。只要能看到您像平常那样走动,吃饭,从古董商手里弄得到东西,我砍掉一只手也心甘,当然是左手,就当您的面砍……要是我有孩子,我想我一定会像爱您一样爱他,真的!喝吧,我的宝贝,来!满满一杯!您喝呀,先生!布朗先生说过:‘要是邦斯先生不想去拉雪兹神父公墓,那他就该多喝水,一个奥弗涅人白天能拉多少水卖,他就该喝多少。’所以,您就喝吧!喝呀!”“可我在喝,我的好茜博太太……喝这么多,连我的胃都给淹了……”“好,这就好!”女门房接过空杯子说,“您这样就有救了!布朗先生有个跟您一样的病人,他的孩子一点也不管他,得不到别人照料,没有水喝,结果就因为这个病死了!……您瞧,得喝水,我的小宝贝……那人两个月前才埋了……您知道,我亲爱的先生,要是您死了,那个好人施穆克也就跟着您完了……他像个孩子,说实话。啊!他多爱您,那人羊羔似的!连女人也没有像这样爱一个男人的!……喝也喝不下,吃也吃不下,半个月来像您一样瘦多了,瘦得皮包骨头……这都让我看了嫉妒,因为我也很喜欢您;可我还没有到这个程度,还没有失去胃口,甚至相反!由于不停地上楼下楼,我两条腿酸得厉害,到了晚上,像块铅似的一倒。不是吗,为了您,我都顾不上可怜的茜博了,吃喝让雷莫南克小姐来管,他对我嘀嘀咕咕的,因为吃得糟透了!我跟他说,人嘛,也得知道为别人受苦,还解释说,您病得实在太重了,不能丢开您……您又没有什么钱,雇不起人照顾您!我在这儿替您做事,给您照顾家,都十个年头了,要是来个女看护照顾您,我还受不了呢……那些女人呀,全都靠她们那张嘴!她们吃起饭来顶十个,要喝酒,要吃糖,要用脚炉,样样图舒服……要是病人不在自己的遗嘱上列上她们的名字,她们还偷东西……您今天要是雇了个女看护到这儿来,明天就会发现少了一幅画,少了一件什么东西……”“噢!茜博太太!”邦斯控制不住自己,嚷叫道,“不要离开我!……不许别人动我的东西!……”“有我在呢!”茜博太太说,“只要我还有力气,我就会在这儿……放心吧!布朗先生也许对您的宝贝东西在打什么主意,他不是就想给您雇一个女看护照顾您吗……我把他给顶回去了!我对他说:‘先生只要我,他了解我的习惯,我也知道他的习惯。’他被我一说,不吭声了,雇来照看病人的女看护,全都是贼!我就恨这种女人!……您才不知道她们多么有心计呢。有个老先生……——要知道,还是布朗先生跟我说的呢……——对啦,有个叫萨巴迪埃太太的,一个三十六岁的女人,从前在王宫市场做拖鞋生意的——您知道在王宫那边有个市场,后来给拆了……”邦斯点点头。“好……那女人呀,没有运气,她男人什么酒都喝,中风死了;可她人长得很漂亮,得说实话,这长相没有给她什么好处,尽管据别人说,她有些好朋友,是当律师的……就这样,因为命不好,她专门做侍候产妇的活计,家住巴尔杜贝克街。后来,她还照顾过一个老先生,请不要见怪,那人害了尿道的毛病,像阿图瓦人打井似的给他导尿,得好好照料,那女人只得搭一张帆布床,睡在老先生的房子里。这些事,说出来都没有人相信!您也许会对我说:‘男人呀,做什么事都不守规矩!他们太自私!’总之,您可以理解,那女人就呆在那儿,跟那先生聊天,给他解闷,跟他讲故事,逗他说话,就像我们现在这样,是不是,两个人一起瞎聊……她最后知道这病人也有几个侄子,他们都是些魔鬼,让他吃了很多苦,说到底,我亲爱的先生,那位女人救了那位先生的命,做了他的老婆,他们生了个孩子,漂亮极了,住在夏尔洛街开肉铺的布尔德旺太太是那女人的亲戚,做了孩子的教母……这回真是运气来了!……我呀,也结了婚;可我就是没有孩子,我可以说,全是茜博的错,他太爱我了;因为,要是我想……算了。拖家带口的,我们怎么办,茜博和我三十年来老老实实做人,口袋里没有一个钱,我亲爱的先生!可让我觉得安慰的,是我从来没有拿过别人一里亚①的东西,我也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谁的事……就算假设吧,这没关系的,因为再过六个星期,您肯定能恢复健康,到街上去溜达。哦,就是您把我写到您的遗嘱上去,我也会不安心的,非得找到您的继承人,把钱还给他们才行……凡是不靠自己汗水挣来的钱,我都很害怕……您会对我说:‘可是,茜博太太,您不要这样折磨自己;这钱是您自己挣来的,您照顾这些先生,就像待自己孩子一样,您每年要给他们节省一千法郎……’处在我的位置上,您知道,先生,存个万把法郎的厨娘有的是。就算假设吧,有人也会对我说:‘那个让人尊敬的先生给您留一小笔养老金,也是应该的!……’噢,不!我呀,从不图什么……我真不明白怎么有的女人做好事是为了贪图小利……这就不是做好事了,是不是,先生?……我这个人,从不去教堂!我没有时间;可是我的良心会告诉我什么是好事……——不要这么乱动,我的小猫!……您不要在身上乱抓!我的天哪,您脸色多黄啊!您黄得都变成棕色了……真奇怪,短短二十天,人就会黄得像个柠檬!——老老实实,这就是穷苦人的财富,人总得有点东西!就算假设吧,要是您活到了头,我第一个会跟您说,您应该把属于您的一切东西都给施穆克先生。这是您应该做的,因为您整个家只属于他一个人!他这个人呀,这么爱您,就像狗爱主人一样。”  ① 法国古铜币名,相当于四分之一苏。“对!对!”邦斯说,“我这一辈子只有他爱我……”“啊!先生,法国古铜币名“我没有这么说,我亲爱的茜博太太……”“算了!您是把我当女佣人,普通的厨娘,好像我没心肝似的!啊!我的天哪!十一年来给两个单身老头操碎了心!一心一意照顾他们,为了给他们找到一块好的布里奶酪,一跑就是十来家小店,让人家说闲话,为了让你们吃到新鲜黄油,甚至跑到中央菜市场去;什么事情都得留神,十年来我没有砸坏您一件东西,连只角都没有碰坏过……就像母亲待孩子一样!可到头来却落得一个我亲爱的茜博太太,先生的心里明明就对你没感情,可你却把先生侍候得像王子一样,就是小罗马王也没有侍候得像你这么周到!……我敢打赌他肯定没有得到像您这样的照顾!他年纪轻轻就死了,这就是个证明……唉,先生,您真不公平……您忘恩负义!还不是因为我只是个看门穷老太!啊!我的天哪,您难道也认为我们都是些狗?……”“天哪,我亲爱的茜博太太……”“说到底,您也是个有学问的人,您给我讲讲,我们这些看门的为什么就被别人这么看待,谁都觉得我们没有感情,讥笑我们,可这世道不是在讲公平吗!……我呀!难道就不值别人的女人!我以前可是巴黎最漂亮的一个姑娘,人家叫我牡蛎美人,天天都有人向我表白爱情,一天有七八回……要是我乐意!噢,先生,您认识对门那个卖废铜烂铁的矮个子男人吧,就算假设吧,要我做了寡妇,他会闭着眼睛娶我,他呀,一见到我,就把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整天对我说:‘啊!您的胳膊真漂亮,茜博太太!……昨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您的胳膊是面包,我是黄油,我躺在了上面!……’瞧,先生,看看这两只胳膊!……”她说着卷起衣袖,露出世界上最漂亮的胳膊,要说她的手有多红有多干巴,她的胳膊就有多白多滋润;这胳膊很丰满,圆滚滚的,还有小窝窝,就像利剑出鞘,从那普普通通的美利奴粗呢衣袖中往外一亮,让邦斯一阵眼花,不敢细看。“我的刀劈开过多少壮蛎,”她继续说道,“我这两只胳膊就打开过多少个心!瞧,这是茜博的,这可怜的宝贝,只要我开口,他一定会为我往悬崖下跳,可我为了您,抛下他不管,我是错了。什么办不成的事,我都为您做,可您却来一声我亲爱的茜博太太……”“请听我说,”病人说,“我又不能管您叫我的母亲,我的妻子……”“不,我这一辈子,我这一生,再也不把谁放在心上了!……”“可让我说!”邦斯继续说,“噢,我刚才是讲施穆克。”“施穆克先生!对,这是个有良心的。”她说道,“是的,他是爱我,因为他穷!有了钱,人就没有心肠了,您是有钱!您去雇个女人侍候您吧,瞧她会让您过什么日子!她会把您折磨得像只鳃角金龟……医生说得让您多喝水,她肯定什么都不给您吃!把您往死里送,好夺您的东西!您不配茜博太太的服侍!……算了!等布朗先生来,您让他给您找个女看护侍候您吧!”“唉,见鬼!请听我说呀!”病人生气地嚷叫道,“我讲我朋友施穆克,又没有讲什么女看护!……我心里很清楚,真心真意爱我的,只有您和施穆克!……”“您不要这么生气好不好!”茜博太太也叫了起来,向邦斯扑去,按他睡下。“可我不爱您吗?……”可怜的邦斯说。“您爱我,这,是真的吗?……算了,算了,对不起,先生!”她一边哭一边说,抹着眼泪。“唉,是的,您是爱我的,就像主人爱仆人,事实就是这样……给仆人扔个六百法郎的养老金,就像往狗窝里扔块面包!……”“啊!茜博太太!”邦斯叫了起来,“您把我当什么人了?您不了解我!”“对!您对我是比较爱!”她见邦斯瞧了她一眼,继续说,“您把您好心的胖茜博太太当作您母亲那样爱,是不是?唉,是这样,我是您母亲,是你们俩的母亲!……我的孩子,啊!我要是知道谁让您受这个气,我一定把他们的眼珠子给挖出来,哪怕上法庭,上重罪法庭!……那些家伙该死,砍头还便宜了他们呢!……您心这么善良,这么软,您有一颗金子一样的心,上帝创造了您,让您到世上来是为了使一个女人幸福的……是的,您一定会使她幸福的……这看得出来,您生来就是这样的人……我呀,打一见到您待施穆克先生那么好,我心里就想:‘不,邦斯先生这一辈子算是白过了!他生来就是个好丈夫……’是的,您是爱女人的!”“唉!是的,”邦斯说,“可我从来没有过女人……”“真的?”茜博太太大声道,带着挑逗的神态靠近邦斯,拿起他的手,“您不知道有个对丈夫百依百顺的妻子是什么滋味?这可能嘛!我呀,要是您,要是不尝尝人世间这最大的幸福,我就不离开这个世界!……可怜的小宝贝!要是我还像当年那个模样,说实话,我一定会抛下茜博跟您过!可是您长着这么一个鼻子,多神气,您是怎么搞的,我可怜的小天使?……您会对我说:‘并不是所有女人都了解男人的!……’她们随随便便地结婚,真是不幸,叫人可怜。我呀,我觉得您一定有成打的情妇,什么舞女啦,女戏子啦,公爵夫人啦,您不是常常不在家嘛!……见您一出门,我就对茜博说:‘瞧,邦斯先生又到那些不要脸的地方去逛了!’我说的是真话!我是这么说的,因为我认定有很多女人爱着您!老天爷创造了您,就是让您得到爱的……噢,我亲爱的好先生,您第一次在这里吃晚饭那一天我就看出来了,嗬!您让施穆克先生多开心啊,您自己也感动了吧!他第二天还高兴得落泪呢,对我说:‘茜博太太,他在这里吃的晚饭!’弄得我也跟着落泪,傻乎乎的。后来,当您又到城里到处去逛,上人家家里吃饭,他多么伤心!啊!您做得对,是应该让他做您的继承人!对,这个好人,这个可爱的男人,对您来说是一个家!……不要把他忘了!不然,上帝不会让您进他的天堂的,只有那些对得起自己的朋友,给他们留下年金的人,上帝才让进天堂。”邦斯一再想回答,可没法插嘴,茜博太太像刮风似的不停地说着。如果说人们已经有了办法,可以叫蒸汽机停止转动的话,那要让一个看门的女人的舌头停止活动,恐怕得让天才的发明家绞尽脑汁。“我知道您要跟我说什么!”她接着说,“我亲爱的先生,人生病时立张遗嘱不会要命的;要我是您,就得预防万一,我就不愿丢下这只羊羔,他可是善良的上帝的好绵羊啊;他什么都不懂;我可不愿意让他落到那些强盗一般的生意人和全是混蛋的亲戚手中!瞧,这二十年来,有过什么人来看望过您吗?……您要把您的财产留给他们?有人说这里的东西哪一样都值钱,您知道吗?”“我知道。”邦斯说。“雷莫南克知道您是个收藏家,他自己是做旧货生意的,他说只要您走后把您那些画给他,他愿意给您三万法郎的年金……这可是桩好买卖!我要是您,这笔买卖做定了!可我觉得他跟我说这话是在笑话我……您应该提醒施穆克先生,让他知道所有这些玩艺儿的价值,因为他这个人,很容易会被人骗的,像个孩子,您这些美丽的东西值多少钱,他可一点都没有个数!他根本就不在意,要是他不是为了对您的爱,一辈子都把这些东西留着,要是他在您走后还活着,他会把它们当作一块面包送人的。您一死,他也活不长的!可有我在呢!我会保护他的,会对付别人的!……有我和茜博在。”“亲爱的茜博太太,”邦斯被这番可怕的表白说动了心,凡是平民百姓说的话,那感情好像都是很天真的,“要是没有您和施穆克,我该怎么办呢?”“啊!我们确实是您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这的确不错!可两颗善良的心抵得过所有的亲属。不要跟我讲什么亲属了!就像以前那个演员说的,亲属就好比舌头,是世界上最好的,也是最坏的东西……您的亲戚,都在哪儿呢?您有吗,有亲戚吗?……我从来没有见过……”“就是他们把我气倒在病床上的!……”邦斯不胜悲痛地嚷道。“啊!您有亲戚!……茜博太太猛地站了起来,仿佛那椅子像是突然烧红了的铁。“哎哟,他们真客气,您的亲戚!怎么回事!到今天早上,整整二十天了,您病得都快死了,可他们还没有来问过一声!这一切,做得太过分了!……要我是您,我宁愿把财产送给育婴堂,也不留给他们一个子儿!”“哦,我亲爱的茜博太太,我想把我拥有的一切留给我的小外孙女,她是我嫡堂外甥卡缪佐庭长的女儿,您知道,就是两个月前有个早上来过的那个法官。”“啊!就是那个小矮胖子,叫他那帮下人来替他老婆赔罪的……那个……那个贴身女仆还没完没了地向我打听您的,那个老妖精,我恨不得用扫帚柄给她的丝绒短斗篷打打灰!哪里见过女佣人披丝绒短斗篷的!没见过,我发誓,这世道都反了!为什么要闹革命呢?有钱的叫花子,要是有法子,就去吃两顿夜饭吧!可我说法律是没有用的,要是连路易·菲利普都保不住自己的地位,还有什么神圣的东西呢;因为说到底,要是我们都平等的话,不是吗,先生,一个女仆人就不该披丝绒短斗篷的,我茜博太太,老老实实做了三十年的人,我就没有……这事可真绝了!是什么人,都看得出的,女佣人就是女佣人,像我,就是个看门的!为什么当兵的肩上都有肩章,披着菠菜籽形状的流苏?各有各的等级!喂,您想要我明说吗?告诉您吧,法国完了!……皇帝在的时候,不是吗,先生,情况就不一样。我就对茜博说:‘瞧,你看见了吧,家里的女佣人披丝绒短斗篷,这家人准是没有心肝……’”“没心肝!是的。”邦斯回答道。于是,邦斯跟茜博太太吐出了他的委曲与辛酸,茜博太太不停地咒骂那些亲戚,对这个悲惨的故事的每一句话都表示出极端的同情。最后,她哭了!要理解老音乐家和茜博太太之间突然产生的亲情,只需设想一下这个单身汉的处境:生平第一次病得这么重,倒在床上受罪,孤单单一人,独自打发日子,加上害了肝病,痛苦难言,那日子就更难熬了,因为这病把最美满的生活都给断送了,而且他无事可做,不像过去那样忙忙碌碌,陷入了巴黎人那种萎靡不振的状态。心里老惦记着巴黎城不花钱就能看到的一切。这种极度昏暗的孤独,这种痛苦,它对精神的打击要比对肉体的打击更大,生活的空虚逼着单身汉去依赖照顾他的人,就像一个落水的人紧抓着木板不放,更何况这人生性软弱,心又软,又容易轻信别人。所以,邦斯乐滋滋地听着茜博太太闲聊。施穆克和茜博太太,还有布朗大夫,就是整个人类,而他的房间就是整个宇宙。既然人得了病,就会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目光可及的范围,而且往往表现出自私的心理,依恋房间里的人和东西,那么一个老单身汉,没有人关心,一辈子都没有过爱,他会依恋到何种程度,大家自可判断。病了二十天,邦斯有时竟然会为没娶玛德莱娜·威维为妻感到后悔!同样,二十天来,茜博太太在病人的心中的位置越来越重要,他觉得要是没有她,那就完了;因为施穆克对可怜的病人来说是另一个邦斯。茜博太太的手段妙就妙在无意中表达了邦斯自己的心思。“噢!大夫来了。”她听到了门铃声,说道。她说着丢下了邦斯,知道犹太人和雷莫南克到了。“不要弄出声来,先生……”她说,“别让他发觉什么!动了他的宝贝,那他可不得了。”“只要随便走一圈就够了。”犹太人拿着一个放大镜,一副小型望远镜,说道。  邦斯舅舅第十六章 日渐堕落--------存放着邦斯收藏馆大部分作品的客厅是一间法国贵族雇用的设计师们通常设计的那种老式客厅,宽二十五尺,长三十尺,高十三尺。邦斯拥有的六十七幅画全挂在客厅的四面墙上,墙壁装有白色描金的护壁板;但因年代已久,壁板已经发黄,描金也已泛红,这倒造成了和谐的色调,丝毫没有损坏画的效果。雕柱上放着十四尊雕像,有的在墙角,有的在画的中间,雕像的底座全都出自布尔之手。沿墙摆着几个齐肘高的乌木雕花橱,富丽堂皇,橱里放着古玩。客厅中央,一排雕花的餐具柜把世上最为珍奇的手工艺品展现在人们眼前:象牙,铜器,木雕,珐琅,金银器,瓷器等等。犹太人一踏进这间至圣所,便径直朝四件珍品走去,他认出这是整个收藏品中最精美的四件,这些画家的作品正是他所缺少的。这对他来说,就像是博物学家们没有采集到的标本,为了这些标本,他们会不惜从西到东,跑遍全世界,足迹布满热带,沙漠,大草原,沼泽地,原始森林。第一幅画是塞巴斯蒂亚诺·德·比翁博的,第二幅是弗拉·巴尔托洛梅奥·德拉·博尔塔的,第三幅是霍贝玛的一幅风景画,最后一幅是阿尔布雷希·丢勒画的一幅女人肖像,真是四件宝物!塞巴斯蒂亚诺·德·比翁博是绘画艺术中一个辉煌的里程牌,集三大画派的精华于一身。他原是威尼斯的画家,后来到罗马在米开朗琪罗指导下学习拉斐尔的画风,米开朗琪罗有心拿他跟拉斐尔对阵,通过手下的这员干将,跟那位艺术之王一争高低。因此,这位懒惰的天才将威尼斯画派的色彩,佛罗伦萨画派的布局和拉斐尔的风格溶于他创作的为数极少的几幅画中,据说,这些画的底图是米开朗琪罗绘的。只要细细观看一下巴黎美术馆的那幅《巴乔·班迪内利肖像》,就可看到集三大画派之气势为一身的塞巴斯蒂亚诺在艺术已达到何等完美的境界,他的这幅画可与提香的《戴着手套的人》,拉斐尔的那幅兼有柯勒乔之妙的《老人肖像》和莱奥纳尔多·达·芬奇的《查理八世》相媲美,丝毫也不逊色。这四颗珍珠是一样的水色,一样的光泽,它们一样圆,一样亮,具有一样的价值。人类的艺术已经到了极致,再也不能超越。它胜过了自然,因为自然界的原物只具有短暂的生命。塞巴斯蒂亚诺这位伟大的天才虽然懒得不可救药,但他的作品是不朽的,邦斯收藏的,是他的那幅画在板岩上的《在祈祷的马尔特骑士》,此作之清新、完美和深刻,甚至为《巴乔·班迪内利肖像》所不及。弗拉·巴尔托洛梅奥画的是《神圣家族》,这幅画被许多鉴赏家当作了拉斐尔的作品。霍贝玛的画若拍卖可值六万法郎。至于阿尔布雷希·丢勒,他的这幅女人肖像酷似纽伦堡的那幅著名的《霍尔兹舒尔肖像》,巴伐利亚,荷兰和普鲁士国王曾出价二十万法郎想买这幅作品,但几次都未成功。霍尔兹舒尔骑士是阿尔布雷希·丢勒的朋友,丢勒画的莫非是骑士的妻子或女儿?……这种假设是可能的,因为邦斯这幅画上的女人姿态与另一幅的显然是对称的,纹章的置法,在两幅肖像画上是一致的。最后,画旁所标的“四十一岁”与纽伦堡的那幅画所提示的年龄也正吻合,纽伦堡的霍尔兹舒尔家族一直奉若神明地收藏着《霍尔兹舒尔肖像》,最近才完成了此画的雕版。埃里·马古斯依次看着这四幅杰作,不禁热泪盈眶。“若您保证我出四万法郎就可得到这几幅画,我每幅画给您两千法郎的酬金!……”他凑到茜博太太耳边说道。听到从天上掉下来的这一笔钱,茜博太太都惊呆了。犹太人赞叹不已,或更确切地说,他欣喜若狂,精明的脑袋和贪婪的习性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正如大家所看到的,他整个儿陶醉了。“那我呢?……”雷莫南克问,他对画还不在行。“这里的一切全都一样棒!”犹太人狡猾地咬着奥弗涅人的耳朵说,“随便挑上十幅,跟我一样条件,就发财了!”这三个贼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贪欲受到了满足,每人都在品尝着这人世间最大的快乐,可就在这时,响起了病人的声音,像钟声似的回荡……“是谁呀?……”病人嚷叫道。“先生,快躺下!”茜博太太向邦斯扑去,硬是又让他躺在床上,说道:“哎呀!您是要找死吗?……噢,不是布朗先生,是那个好人雷莫南克,他对您放心不下,来打听您的消息!……大家对您多好啊,全楼的人都在为您着急呢。您还担心什么呢?”“可我觉得你们有好几个人在。”病人说。“好几个人在!噢!……是嘛,您是在做梦吧?……您最后非发疯不成,我发誓!……好,您瞧吧。”茜博太太猛地打开门,示意马古斯赶紧走开,让雷莫南克上前来。“喂,我亲爱的先生,”奥弗涅人顺着茜博太太刚才的话说道,“我来打听一下您的消息,整个楼房的人都在为您担心呢……谁也不喜欢死神进门的!……噢,莫尼斯特洛尔老爹,您跟他很熟的,他让我跟您说一声,要是您需要钱,他愿意为您效劳……”“他是派您来瞧一瞧我的古玩的……”老收藏家带刺地说,话中充分地表现出不信任。人得了肝病,几乎都有一种特别的反感心理,而且这毛病说犯就犯,他们会把窝在自己心里的火全都往一件东西或一个人身上撒,而邦斯以为别人是要打他宝物的主意,所以,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死死看住自己的宝物,为此,他平常总是让施穆克时不时瞧瞧有没有人溜进这个至圣所。“您这套收藏,挺棒的,”雷莫南克诡谲地说,“做旧货生意的人都会动心的;我对古玩不在行,可先生在众人眼里是个大鉴赏家,尽管我不太懂行,可先生的东西,我闭着眼睛都会收……要是先生需要钱用,这种病,花钱可多了……我家妹子上次经血不畅,十天花了三十苏的药钱,实际上,那病不看也会好的……医生啊,全都是些骗子,趁我们身体不好捞钱……”“再见了,谢谢,先生。”邦斯很不放心地瞧了废铁商几眼,对他说道。“我去送他走。”茜博太太低声地对病人说,“免得他碰了什么东西。”茜博太太带上了房门,这引起了邦斯的疑心。茜博太太见马古斯还一动不动地呆在那四幅画前。艺术的完美可以激起人们难以言述的激情,只有对理想之美,对这种激情敞开心扉的人,才可以理解马古斯此时一动不动,赞叹不已的神态,因为他们也一样,往往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站着观赏艺术之最,观赏莱奥纳尔多·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柯勒乔的代表作《安提俄珀》,安德利亚·德尔·萨尔多的《神圣之家》、《提香的情人》,多米尼冈的《鲜花拥簇的孩子》,拉斐尔的小单彩画和他的那幅老人肖像画。“你们快走吧,别作声!”她说。犹太人慢慢地往后退去,两只眼睛望着画,就像一个情郎望着离别的情人。等犹太人走到楼梯平台,刚才见他看得出神,心里早已有数的茜博太太拍了拍马古斯干瘪的胳膊,说道:“您每幅画给我四千法郎,不然就算……”“我可没有钱啊!……”马古斯说,“我想得到这些画,那是因为喜欢,仅仅因为对艺术的爱,我漂亮的太太!”“你太狠了,小子!”女门房说,“我看不出你有这种爱。要是你今天不当着雷莫南克的面答应给我一万六千法郎,明天可就是两万了。”“一万六千,我答应了。”犹太人连忙回答,被这看门女人的贪婪给吓坏了。“一个犹太人,他能凭什么发誓呢?……”茜博太太问雷莫南兄。“您可以相信他,”废铁商回答道,“他这人跟我一样诚实。”“那您呢?”女门房问道,“要是我卖给您,您给我多少?……“赢利对半分。”雷莫南克连忙说。“我还是愿意马上给个数,我不是做买卖的。”茜博太太说。“您对生意很懂行!”埃里·马古斯微笑着说,“要做买卖,您可是一个了不得的生意人。”“我请她跟我合伙,连财产带人。”奥弗涅人拿起茜博太太圆滚滚的胳膊,像锤子似的用力拍了几下,说道,“我不要求她别的投资,只要她的美貌就行了。您不该死守着您那个土耳其人一般的茜博和他的缝衣针!像您这么漂亮的女人,一个小小的看门人能让您过上富日子吗?啊!要是在大街上开个店,摆满古董,跟收藏家们一个劲地聊天,把他们的心给说动了,那您该有多风光!等您捞了这笔钱,给我把门房丢到一边去,咱们俩在一起过,您到时瞧吧,那是什么日子。”“捞钱!”茜博太太说,“这里一根针的东西,我都不会拿的!您听清没有,雷莫南克!”女门房嚷叫道,“在这个地方,谁都知道我是个清白的女人。”茜博太太的两只眼睛在冒火。“噢,放心吧!”埃里·马古斯说,“这个奥弗涅人看样子太爱您了,不会故意冒犯您的。”“她一定会给您招来很多生意!。”奥弗涅人高声道。“你们也要公道点,好小子们,”茜博太太口气软了下来,继续说道,“你们想想我在这儿的处境……整整十年来,我累死累活,侍候这两个老单身汉,可除了空话,他们什么也没给过我……雷莫南克会告诉您,我给这两个老人吃包伙,每天我都要搭上二三十个苏,一点儿积蓄全都花光了,我拿我母亲在天之灵发誓!……我来到这个世上,只知道我娘;全是真话,就像我活在这个世上一样,就像头顶照着我们的太阳一样,要是我说的有半句谎话,那咖啡就会变成毒药把我毒死!……哎,现在有一个就要死了,不是吗?他们两个人,就他有钱,可我把他们俩都当自己的孩子看待!……您会相信吗,我亲爱的先生,二十天来,我三番五次对他说,他就要死了(因为布朗先生已经判了他死刑!……)可这个老吝啬鬼,闭口不提要把我列到他遗嘱上的事,好像根本就不认识我似的!说实话,咱们该得的,得自己去拿才会有,我这个老实女人也算看透了。您去靠继承人吧!……不行!哎,说句不中听的话,世界上的人全是混蛋!”“真是这样。”埃里·马古斯阴险地说,“还是我们这些人最老实……”他看了看雷莫南克,又补了一句。“别打岔,”茜博太太继续说,“我才不是为你们说话……以前那位戏子说过,人要是再三恳求,总会被接受的!我向你们发誓,那两位先生欠我差不多三千法郎,我的一点儿积蓄全都给他们买药,买东西花光了,要是他们不认我这一笔账就走了,那就倒霉了!……我这个人真傻,老老实实的,都不敢跟他们提这事。唉,您是生意人,我亲爱的先生,您是不是劝我去找个律师?……”“找个律师!”雷莫南克嚷叫道,“可您比哪一个律师都懂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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