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全是先生策划的阴谋!”愤怒的母亲指着可怜的邦斯说。邦斯直起身子,似乎听到最后审判的号角在他耳边奏响。“先生,”庭长太太继续说,两只眼睛仿佛喷射出绿色的毒汁,“别人跟您开了个玩笑,并无恶意,先生却想以侮辱来报复。让谁会相信那个德国人没有丧失理智?他要不是进行残酷报复的帮凶,就是疯了。邦斯先生,您想方设法,要让我们这个家丢脸,蒙受耻辱,那么,希望您以后好自为之,免得让我在这里看到您生气。”邦斯简直成了一尊雕像,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毯上的玫瑰花饰,转动着大拇指。“怎么,您还站在这里,忘恩负义的魔鬼!……”庭长太太吼叫道,一边转过身去。“要是先生上门,就说我们不在家,我丈夫和我都不在。”她指着邦斯,对下人们说,“快去请医生,让。您,玛德莱娜,把鹿角精拿来!”在庭长太太看来,布鲁讷提出的理由不过是借口而已,里面肯定还隐藏着秘不可宣的理由;不过,正为因如此,这门亲事算是必断无疑了。在重大关头,女人们往往主意来得特别快,德·玛维尔太太找到了补救这次失败的唯一办法,那就是把一切都归咎于邦斯,说他是早有预谋,存心报复。这一想法对邦斯来说,实在恶毒,可却能保住家庭的面子。德·玛维尔太太对邦斯始终怀有刻骨仇恨,于是把女人家常见的疑心变成了事实。一般来说,女人们都有特别的信仰,特有的伦理道德,凡是对她们的利益和爱好有利的,都被认为是现实。庭长太太走得就更远了,整个晚上,她都在说服丈夫相信自己的那一套,到了第二天,法官也对他舅舅的罪过确信无疑。大家一定会觉得庭长太太的所作所为实在卑鄙可恨,可处在这种情况下,哪一个做母亲的都会效法卡缪佐太太,宁可牺牲一个外人的名誉,也不能让女儿的名誉受损。手段当然会有不同,但目的是一致的。音乐家快步走下楼梯;可到了街上,便步履缓慢地走着,一直走到戏院,像机器人似地进去,又像机器人似地走到指挥台上,机器人似地指挥起乐队来。幕间休息时,他对施穆克都似理非理的,施穆克只得掩饰住内心的不安,心想邦斯准是疯了。在一个像邦斯一样孩子气的人身上,刚刚发生的一幕不啻是一场灭顶之灾……本来他想给人以幸福,可却激起了可怕的仇恨,这世界存在的一切不是彻底颠倒了吗?在庭长太太的眼睛、手势和声音里,他终于看到了不共戴天的仇恨。第二天,卡缪佐·德·玛维尔太太作了一项重大的决定,这是逼出来的,但庭长还是同意了。他们终于决定,把玛维尔田产,汉诺威街的住宅,外加十万法郎,作为塞茜尔的陪嫁。早上,她便动身去见博比诺伯爵夫人,因为她心里明白,只有拿一门现成的亲事才能弥补这样的失败。她谈起了邦斯可怕的报复和他存心策划的可鄙的阴谋。当人家听到对方借口姑娘是独生女,断了这门亲事,那德·玛维尔太太所说的一切也就可信了。最后,庭长太太巧妙地炫耀起拥有博比诺·德·玛维尔这样一个姓氏的好处之多和陪嫁的数目之大。按诺曼底的田产百分之二的利计算,玛维尔那处不动产约值九十万法郎,汉诺威街的房子估价为二十五万。只要是通情达理的,哪一家都不会拒绝结这样一门亲事的。因此,博比诺伯爵夫妇答应了亲事。另外,既然成了一家人,为了这个家的荣誉,他们答应一定帮助对前一天发生的倒霉事作出解释。就这样,在塞茜尔祖父老卡缪佐的府上,前几天的那帮人又聚到了一起,那一次,庭长太太曾为布鲁讷大唱颂歌,今天又同样是这位庭长太太,由于谁都怕跟她开口,她只得勇敢地主动作一番解释。“真的,”她说道,“如今只要涉及到婚姻,总是防不胜防,尤其是与外国人打交道。”“为什么呢,太太?”“您遇到什么事了?”施弗勒维尔太太问。“您没听说我们跟那个布鲁讷的倒霉事?那个人斗胆想向塞茜尔求婚。……可他父亲是个开小酒店的德国人,舅舅是个卖兔子皮的。”“这怎么可能?您目光可是很亮的!……”一位太太说。“那些冒险家太狡猾了!不过,我们通过贝尔迪埃,还是了解他的一切底细。那个德国人的朋友是个吹笛手的穷鬼!跟他来往的有一个是在玛伊街开小客栈的,还有一些裁缝……我们还了解到他过的是荒淫无度的生活,他已经吃光了母亲的遗产,像这样的怪物,再多的家产也不够他败的……”“不然,您家小姐可真要吃大苦了!……”贝尔迪埃太太说。“那人是怎么介绍给您的?”年迈的勒巴太太问。“是邦斯先生要报复我们;他给我们介绍了那个漂亮的先生,想让我们丢脸!……那个叫布鲁讷的,德文是‘小井’的意思(他们把他当作王爷介绍给了我们),可他身体相当糟糕,秃脑袋,烂牙齿;我见了他一面,就对他不相信了。”“那您跟我说过的那一大笔家财呢?”一位年轻的妇人怯生生地问。“他的家产并不像说的那么大。做裁缝的,开旅馆的,以及他本人,刮尽了钱箱,凑钱开了一家银行……如今,开银行意味着什么呢?那简直是一张倾家荡产的许可证。做太太的睡觉时有一百万,可一觉醒来,有可能只剩下‘自己的私房钱’。一见他的面,听他一开口,我们就已经看透了那个先生,他对我们的习惯一无所知。看他戴的手套,穿的背心,就知道他是个做工的,父亲在德国开小酒店,没有什么高尚的情操,就能喝啤酒,抽烟!……啊!太太!每天要抽二十五烟斗的烟!我可怜的莉莉会有什么好日子过?……我现在还心悸呢。是上帝救了我们的命!再说,塞茜尔也不喜欢那人……一个亲戚,我们家的一个常客,二十年来每星期要到家里来吃两顿饭,我们待他好极了,他还真会演戏,当着司法部长,检察长,首席院长的面,宣布塞茜尔是他的继承人,我们哪能料得到他竟然会耍这样的诡计呢?……那个布鲁讷和邦斯先生串通一气,互相吹嘘拥有几百万!……不,我敢说,太太们,你们也会上这种艺人的当的!”短短几个星期,博比诺家,卡缪佐家,再加上那些主动参战的人家,轻而易举就在上流社会获得了胜利,因为谁也不替邦斯辩护,邦斯这个可怜虫,吃白食的,阴谋家,吝啬鬼,伪君子,经受着众人的蔑视,被视作伏在旁人家中取暖的毒蛇,极其邪恶的小人,危险的江湖骗子,应该把他彻底忘掉。假维特回绝亲事差不多一个月之后,一直经受神经性高热病折磨的邦斯才可怜巴巴地第一次下床,由施穆克扶着,在太阳底下沿着大街散步。在坦普尔大街,看到这一对榛子钳一个病得这副样子,另一个令人感动地照顾着正在恢复健康的朋友,再也没有人笑话他俩了。等到了普瓦索尼埃尔大街,邦斯一闻到生机勃勃的闹市气息,脸上也有了血色;在这条大街上,人很多,空气流动,富有活力,所以在罗马那个又挤又脏的犹太人居住区,连疟疫都不见了。也许是以前他看惯了这场面的缘故,反正见到巴黎这热闹的景象,确实对病人起了作用。在杂耍剧院的对面,邦斯跟施穆克分了手,方才,他俩一直肩并肩往前走,可病体正在恢复之中的邦斯时不时撇下他的朋友,仔细瞧着小店里才摆出来的新玩艺儿。没想到他迎面撞见了博比诺伯爵,这位前部长是邦斯最尊敬、最崇拜的人士之一,所以,他毕恭毕敬地跟伯爵打了招呼。“啊!先生,”法国贵族院议员冷冷地回答说,“你存心要侮辱人家,让人家丢脸,想不到你还变着法子来跟那个人家的亲戚打招呼,你那种报复手段,只有艺人才想得出……先生,请记住,从今天开始,我们谁也不认得谁了。你在玛维尔家的所作所为,激起了整个上流社会的愤怒,博比诺伯爵夫人也同样很气愤。”前部长说罢便走,把邦斯丢在那儿,像遭雷击一般。无论是情欲,法律,政治,还是社会当权者,他们打击别人的时候,是从来不问对方的情形的。这位国务活动家,为了家族的利益,恨不得把邦斯碾个粉碎,自然丝毫看不到这个可怕仇敌的身体是多么虚弱。“你怎么了,我可怜的朋友?”施穆克问,他的脸色跟邦斯的一样苍白。“我的心口刚刚又挨了一刀。”老人扶着施穆克的胳膊,回答道,“我想只有善良的上帝才有权利行善,所以,所有想掺和做这种苦差事的人都受到极其残酷的惩罚。”艺术家的这句讽刺话,实际上是这个好心的老人为消除出现在朋友脸上的恐惧神色而作出的最大努力。“我想也是。”施穆克简单地附和道。对邦斯来说,这实在是无法解释的事,塞茜尔结婚,卡缪佐家和博比诺都没有给他送请帖。在意大利人大街上,邦斯看见卡尔多先生朝他走来。由于法国贵族院议员早已有话在先,邦斯极力避免耽搁这位人物走路,只是跟他打了个招呼。去年,邦斯每隔半个月都要去卡尔多府上吃饭,可如今,这位区长兼巴黎议员却怒气冲冲地看了邦斯一眼,没有给他还礼。“你去问问他,他们到底有什么跟我过不去的。”老人对施穆克说。对邦斯遇到的倒霉事,施穆克实际上连细枝末节都清楚。“先生,”施穆克机智地对卡尔多说,“我朋友邦斯刚刚生了一场病,您恐怕没有认出他来吧?”“当然认得。”“可您有什么好责怪他的呢?”“您那个朋友是个忘恩负义的魔鬼,他这种人,如果说还活着,那完全是如俗话所说,杂草除了也会长的。对那些艺人,人们确实有必要多提防点,他们一个个像猴子一样,很刁,也很邪恶。您那个朋友想方设法要糟蹋他那个家族,让一个年轻的姑娘丢脸,只是因为别人开了一个并无恶意的玩笑,他要报复。我不愿意再跟他有任何关系;我会尽量忘记我认识这个人,忘记他的存在。先生,这些想法是我全家所有人的想法,也是他的家庭,以及过去所有看得起邦斯,接待过他的人的想法……”“可是,先生,您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如果您允许的话,请让我给您解释一下事情的经过……”“要是您乐意,您尽管做他的朋友好了。”卡尔多回答说,“可不要多说了,我觉得有必要先把话跟您说明白,不管是谁,只要试图为他开脱,辩护,我都不答应。”“为他分辩都不行?”“对,他的行为是可耻的,所以是无法分辩的。”说罢,塞纳省议员便抬腿继续走他的路,不想再听别人一个字。“已经有两个当权的跟我过不去了。”等施穆克把所有那些野蛮的诅咒告诉给邦斯之后,邦斯微微一笑,说道。“所有人都跟我们过不去。”施穆克痛苦地说,“我们走吧,免得再碰到别的畜生。”施穆克这一辈子简直像羊羔一样温顺,他是生来第一次骂出这样的话。他那几乎超凡脱俗的宽容之心从不曾受到过骚扰:即使世间的一切灾难都落在他的头上,他也会天真地一笑了之;可是如今看到别人欺侮灵魂高尚的邦斯,欺侮这位默默无闻的亚里士多德,这位逆来顺受的天才,这个洁白无瑕的灵魂,这个慈悲的心肠,这块纯洁的金子……他像阿尔塞斯特一样,实在太气了,气得把邦斯以前的那些东家叫作畜生!在这个温和的人身上,这份激动无异于罗朗的狂怒。施穆克唯恐再碰到什么人,让邦斯转身往坦普尔大街方向走去;邦斯任他引路,因为这位病人所处的境地,就像是那些陷入绝境的斗士,已经不在乎挨多少拳了。可偏偏命中注定,人世间的一切都不放过这位可怜的音乐家。滚落到他头上的泥石恐怕无所不包:有贵族院议员,有国会议员,有亲戚,有外人,有强者,有弱者,也有头脑简单的人们!邦斯往家里走时,在普瓦索尼埃尔大街上看见卡尔多女儿迎面走来,这位女人年纪轻轻但吃过不少苦头,所以还是比较宽容的。她曾因做了一桩至今仍未公开的错事,成了丈夫的奴隶。在邦斯过去常去吃饭的人家中,贝尔埃迪夫人是他唯一直呼其名的女主人,他叫她“菲利茜”,而且往往觉得她是理解他的。这位性情温柔的女性为迎面遇到邦斯舅舅显得有点尴尬;因为尽管邦斯跟老卡缪佐第二位妻子家没有任何亲戚关系,可他还是被当作舅舅看待的;菲利茜·贝尔迪埃见躲不过邦斯,索性在病人面前停下脚步。“舅舅,我并不相信您是恶人;可要是我听到的有关您的传闻中,有四分之一是真的话,您这人就太虚伪了……噢!您别为自己分辩!”看见邦斯做了个手势,她急忙补充说道,“这用不着,原因有二个。一是我没有任何权利去谴责、评判或控诉什么人,因为我知道,在别人看来最有罪过的人往往都可以为自己申辩;二是您的申辩无济于事。为德·玛维尔小姐和博比诺子爵办理婚约的贝尔迪埃先生对您非常生气,要是他知道我跟您说过什么,知道我还跟您说话,他一定会指责我的,现在大家都跟您过不去。”“我看得一清二楚,太太!”老音乐家声音激动地说,向公证人的妻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接着,他又步履艰难地继续往诺曼底街走去,身体的整个重量落在施穆克的胳膊上,让德国老人觉得邦斯是硬撑着已经衰弱的身体。邦斯的这第三次遭遇,不啻是躺在上帝脚下的羊羔发出的判决;羊羔是可怜人的天使,平民的象征,它的愤怒,传达了上天的最后判决。两个朋友回到家中,一路上彼此没有说一句话。在人的一生中,有的时候只能感觉到有个朋友在自己身边。安慰的话要说出来,只会刺痛伤口,让人看到那伤口是多么深。老钢琴家如您们看到的一样,天生重友情,又有着吃过苦头的人特有的敏感,知道什么是痛苦。这次出门散步恐怕是老人邦斯最后一次了。老人一病未愈,又得了一场病。由于他是多血质兼胆质的人,胆汁进了他的血中,因此患了严重的肝炎。除了这连续两场病,他这一辈子还没有得过其他的病,所以他不认识医生。忠诚而富于同情心的茜博太太出于好心,甚至带着慈母的爱,喊来了本区医生。在巴黎,每个居民区都有一个医生,他的姓名和地址只有本区最下等的阶级,如布尔乔亚和看门人才知道,他们都称他为本区医生。这种医生既管接生,也管放血,在医学界属于《小广告》中那种无事不包的打杂佣人之类。可这样的医生由于长期实践,医术较高,而且也不得不对穷人好一点,所以一般来说,都受到人们的爱戴。布朗大夫被茜博太太领到病人家,施穆克很快认出了医生。医生不太经意地听着老音乐家诉苦,说他整个夜里,一直搔着皮肤,那皮肤已经完全失去知觉了。老人的双眼黄黄的一圈,跟他说的症候恰正相符。“您这两天来肯定有过十分伤心的事。”大夫对病人说。“唉!是的!”邦斯回答说。“您害的病,这位先生上次也差点害上。”大夫指着施穆克说,“是黄疸病。可这不要紧。”布朗大夫一边开着处方,又补充了一句。尽管这最后一句话给人很大安慰,但大夫给病人投出的是希波克拉底①式的目光,虽然以通常的同情心为掩饰,但其中深藏的死刑判决,是所有想了解真情的人都能看出来的。茜博太太用她那双间谍式的眼睛直逼大夫,对布朗大夫那种要医学辞令的口气和假装的表情已经悉心领会,便跟着大夫走了出去。 ① 古希腊名医,被誉为医学之父,首次提出医生要尽其所能为病人服务,并保守在给病人诊疗中得悉的秘密等。“你觉得这不要紧吗?”茜博太太在楼台上问大夫。“我亲爱的茜博太太,您先生已经死定了,不是因为胆汁进了他的血中,而是因为他精神已经垮了。不过,要是精心照顾,您的病人还有可能救过来;但得让他离开这儿,带他去旅行……”“用啥旅行?……”女门房说道,“他只有靠戏院的那个位置挣点钱花,他的这位朋友也只是靠几位贵夫人施舍给他的一点年金过日子,据说,他以前为那几位好心的太太效劳过。这两个孩子,我都照顾了九年了。”“我这一辈子尽看见一些人死去,他们并不是病死的,而是死于不可救药的致命伤,死于没有钱。在多少顶楼小屋里,我不仅没有让人付诊费,反而不得不在人家的壁炉架上留下百来个铜子!……”“可怜又可爱的布朗先生!……”茜博太太说,“啊!街上有些守财奴,真是些从地狱里放出来的鬼,他们却有十万镑的年金,要是您有这些钱,那肯定是大慈大悲的上帝派到人间的代表!”大夫因为深得本区看门人的敬重,总算也有一些主顾,可以勉强过日子,他朝上苍抬起眼睛,活像达尔杜弗似的一撅嘴巴,向茜博太太表示感谢。“我亲爱的布朗先生,您说只要精心照顾,我们这位心爱的病人还有救?”“是的,只要他别太伤心,精神上不受到过分的打击。”“可怜的人啊!谁能伤他的心呢?这人呀,可是个好人,世界上除了他的朋友施穆克,再也找不出来了!我倒要去把事情弄个一清二楚!谁气坏了我先生,让我去好好骂他一顿……”“请听着,我亲爱的茜博太太,”大夫已经走到了大门口,又说道,“您先生的病有个主要的特点,就是常常会为一件小事而烦躁不安,看样子他不可能找人看护,只有您照顾他了。这样的话……”“你们是在说邦斯先生吗?”那个做废铜烂铁生意的咬着烟斗问。他说着从门槛上站了起来,加入了女门房和大夫的谈话。“是的,雷莫南克老爹!”茜博太太对奥弗涅人说。“他呀,比莫尼斯特洛尔先生,比所有玩古董的老爷都富……我很在行,可以告诉你们,可爱的邦斯有的是宝贝!”“噢,那一天,趁两位先生出门,我让您看所有那些古玩艺儿的时候,我还以为您是在讥笑我呢。”茜博太太对雷莫南克说。在巴黎,路石长耳朵,大门长舌头,连窗户的铁栏都长着眼睛,所以在大门口谈话,是再也危险不过的事了。他们说的这最后几句话,就像是一封信末尾的附言,走露了风声,无论对说话的人,还是对听话的人来说,都是个危害。只要举一个例子,就足以印证这一故事介绍的情况。 邦斯舅舅第十二章 黄金是个怪物,斯克利布先生词,梅伊比尔曲,雷莫南克景--------在帝政时代,男人都很注意修饰自己的头发。一天,当时的一位第一流的理发师从一幢房子里走出来,他刚刚在那里为一位漂亮的女人做完头发,楼里那些有钱的住户也都是他的主顾,其中有一位老单身汉,雇的女管家恨死了先生的继承人。这个单身汉年纪还不大,但重病在身,刚刚请了几名名医会诊,当时,他们还没有被称为医界之王。这几位医生碰巧和理发师一起出门,他们演戏似的会诊之后,既然科学和真理在手,照例都会交换一下看法,所以在大门口分手的时候,他们议论了起来。“这人死定了。”奥德里大夫说。“他活不到一个月了……”代斯甫兰接着说,“除非发生奇迹。”这番话全被理发师听到了耳朵里。此人跟所有理发匠一样,跟当佣人的都有联系。在邪恶的贪心支配下,他很快跑到单身汉的家里,答应给女管家一笔相当诱人的奖赏,条件是她得鼓动主人下决心,把大部分家产押作终身年金。重病在身的老单身汉五十六岁,但看上去要老一倍,因为他过去的风流事太多了。在他的家产中,有一幢漂亮的房子,座落在黎希留街,当时价值二十五万法郎。理发师对这座房子垂涎欲滴,最后还真以三万法郎的终身年金得了手。这是发生在一八○六年的事。理发师后来退了休,如今已经七十多岁了,直到一八四六年还在付那笔年金。可那单身汉已经九十六岁了,还像是在童年似的,跟他的女管家埃弗拉尔太太结了婚,看来以后的日子还很长。理发师当初给了女佣人三万法郎,整座房子总共花了他一百多万,可今天也不过值八九十万法郎。奥弗涅人跟这位理发师一样,把盖世无双的小伙子布鲁讷跟塞茜尔见面那一天在门口跟邦斯说的最后几句话,全听到了耳中。此后,他便一心想潜进邦斯的收藏馆去看一看。雷莫南克跟茜博家关系密切,不久便趁两位朋友出门的时候,被领进了他们的屋子。雷莫南克被那么多值钱玩艺儿看昏了头,觉得该亮一手,这是生意人的行话,意思是说,这笔财富值得下手。五六天以来,他脑子里尽打着这个主意。“我这人很少开玩笑,”他对茜博太太和布郎大夫说,“让我们好好谈一谈,要是那位老实巴交的先生愿意接受五万法郎的终身年金,我就送你们一箱家乡酒,只要你们对我……”“是真话?”医生对雷莫南克说,“五万法郎的终身年金!……可要是老人真这么有钱,有我给他看病,有茜博太太照料他,他的病一定能好……因为肝病对体格健壮的人来说,只是小毛病……”“我是说五万法郎吧?可有位先生就在这门口跟他提过七十万法郎呢,还只是那些画,嗨!”听到雷莫南克这“嗨”一声,茜博太太以异样的神色看了看布朗大夫,桔黄色的眼睛里被魔鬼点了一道邪恶的光芒。“算了!别听这种胡话了。”医生嘴里说道,可得知他的病人完全付得起他的出诊费,心里还是挺高兴的。“大夫医生,既然先生病在床上,如果可爱的茜博太太愿意让我把我的那位行家领来,我敢肯定不要两个小时,就能弄到那七十万法郎……”“好了,朋友!”大夫回答说,“噢,茜博太太,注意千万不要让病人生气,您得有耐心,因为弄不好就会惹他生气,让他心烦的,甚至您对他过分关照也不行;您得有思想准备,他会觉得什么都不称心……”“那就实在太难了……”女门房说道。“噢,请听我的,”医生口气威严地说,“邦斯先生的命就捏在照顾他的人手中了;我因此每天得来看他,也许一天两次。我今天出诊就从这里开始……”医生看那投机商一本正经的样子,觉得病人真有可能发财,于是突然一改面对穷苦病人的命运时内心深处的冷漠,变得一腔温情,关怀备至。“他一定会像皇上一样得到照料。”茜博太太假装出热情,回答道。女门房等医生拐进夏尔洛街,便又跟雷莫南克谈了起来。做废铜烂铁生意的背倚小店的门框,正在抽着烟斗里最后几口烟。他摆出这副姿态,并不是无意的,他是想让女门房到他这儿来。这家小店以前是家咖啡店,奥弗涅人承租之后,小店一直还是保持原来的样子。和所有现代的铺子一样,玻璃橱窗上有个长长的横招牌,上面的诺曼底咖啡馆几个字还清晰可见,奥弗涅人恐怕没有花一个子,让建筑行业的某个油漆徒工在诺曼底咖啡馆下面的空档里用刷子刷了一行黑字:雷莫南克,废铁商,收购旧货。不用说,诺曼底咖啡馆的玻璃杯,桌子,高脚凳,搁板等所有家具都给卖了。雷莫南克以六百法郎租了这个空空荡荡的店面,以及后间、厨房和中二楼的一间卧室。这间卧室以前是咖啡馆的领班住的,因为诺曼底咖啡馆还另租了一套独立的住房。咖啡店领班原来还着实装饰了一番卧室,可如今只剩下了与铺里一样的浅绿色墙纸、橱窗外坚固的铁栏杆和插销了。七月革命后,雷莫南克在一八三一年来到这儿,起初摆摊子,摆出一些破门铃,裂了缝的盘子,废铁,旧天平和被法律禁用的旧秤,法律采用了新度量衡,可偏偏国家不执行,因为仍然公开流通的货币中有路易十六时代制作的一个苏和两个苏的硬币。后来,这位奥弗涅人以抵过五个同乡的力气,收购厨房器具,旧框子,旧铜器和缺角断把的瓷品。买进卖出多了,小店不知不觉地像是尼古拉的滑稽戏,货物的品质越来越好。废铜商用这种神奇但却稳妥的赌法,连本带利地把钱投下去,其效果在较有哲学头脑的过客眼里是很明显的,这些人对那些精明的店家不断增加的价值都要琢磨一番。画框和铜器渐渐取代了白铁器、油灯和瓶瓶罐罐。接着又出现了瓷器。小铺一时成了旧画店,又很快转为博物馆。最后有一天,布满灰尘的玻璃橱窗擦得雪亮,店铺里也装饰一新,奥弗涅人脱下了呢裤和上衣,穿上了礼服;在人们的眼里,他就像一条守着宝物的龙;他身边聚了许多珍品,他本人也成了精明的行家,资本下得越来越大,但从不上任何阴谋诡计的当,因为对这一行的诀窍,他全都十分熟悉。这魔鬼就呆在那儿,就像一个老鸨守着她供顾客挑选的二十位年轻姑娘。对这个人来说,艺术的美和奇迹是微不足道的,他既精明又粗俗,盘算的是利润,盘剥的是外行。他简直成了一个做戏的,装出对他的画,对他的嵌木细工家具依依不舍,或装出为难的样子,编造收购价,甚至主动让人看购货清单。总之,这家伙变化多端,同时扮演各种角色,如若克利斯①,丑角雅诺②,蒙多尔③,阿巴贡④或尼哥底母⑤。 ① 法国十八纪家喻户晓的戏剧人物,均为常受愚弄的小丑。② 法国十八纪家喻户晓的戏剧人物,均为常受愚弄的小丑。③ 出处不详。④ 莫里哀笔下的吝啬鬼形象。⑤ 圣经人物,法利赛人。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后,是他帮助约瑟埋葬了耶稣。到了第三年,便在雷莫南克店里看到了较为漂亮的座钟,盔甲和古画;他出门时,总叫他的妹妹,一个极为丑陋的胖女人步行从乡下赶来帮他看店。这个雷莫南克女人简直像是个白痴,目光呆滞,穿着打扮像个日本偶像,凡是她兄弟定下的价钱,她连一个生丁也不让;另外,她还兼管家务,并且解决了看似无法解决的难题,竟能靠塞纳河上的雾过日子。兄妹俩吃面包,鲱鱼以及一些开饭店的扔在饭店拐角垃圾堆上的烂蔬菜叶子。连面包在内,他们两个每天的开销不超过十二个苏,而这点钱,女雷莫南克还要靠缝衣纺线把它挣回来。雷莫南克初到巴黎时,只是给人家当差,在一八二五至一八三一年间,他专为博马舍街的古董商和拉普街的锅商跑腿,许多古董商的历史一般来说都是像这样开始的。犹太人,诺曼底人,奥弗涅人和萨瓦人这四个人种具有同样的天性,他们发财的手法也如出一辙。不花一个钱,什么绳头小利都得挣,连本带利地聚钱,这就是他们的发财宪章。而这一宪章确实很实在。那时,雷莫南克已与他从前的东家莫尼斯特洛尔重修于好,跟一些大商人做生意,常到巴黎郊区去做旧货买卖(寻找机会,专捡一些手头有货但却外行的人做挣大钱的买卖),大家都知道,巴黎郊区方圆有四十古里。干了十四年之后,他有了六万法郎的财产,还有一个货物充足的小店。诺曼底街的房屋租金低,他一直住在那儿,也没有额外的收入,只管把自己的那些货卖给商人,赚一些薄利。他谈生意用的都是别人听不懂的奥弗涅土话。他绐终有个梦想,希望有朝一日到大街上去开店;他想成为一个有钱的古董商,能直接跟鉴赏家们打交道。确实,他骨子眼里是个很厉害的商人。由于他什么事都是自己动手,脸上厚厚的一层,灰不溜秋的,都是铁屑和汗碱,再加上他习惯于干体力活,久而久之像一七九九年的老兵那样能吃苦,处事不惊,使得他的表情愈发显得不可捉摸。就长相而言,雷莫南克看去瘦瘦小小的,两只小眼睛长得像猪眼睛一样。配上那冷嗖嗖的蓝色,显示出犹太人的贪得无厌和刁钻尖滑,然而却没有犹太人表面的谦卑和内心深处对基督徒的无比鄙视。茜博家和雷莫南克家的关系就像是恩主与受恩人的关系。茜博太太对奥弗涅人的一贫如洗深信不疑,常把施穆克和茜博吃剩下的东西卖给他们,价格便宜得令人难以置信。雷莫南克家买一磅硬绑绑的面包头和面包心,只付两个半生丁,一盆土豆一个半生丁,其他东西也如此。狡猾的雷莫南克在人家眼里从来都不是为自己做生意的料。他总是为莫尼斯特洛尔做买卖,说自己的一点钱都被那些有钱的商人扒走了。因此,茜博一家真心实意地为雷莫南克家鸣不平。十一年来,奥弗涅人始终穿着他那身呢上衣、呢裤和呢背心;不过奥弗涅人特有的这三件行头已经是补丁叠补丁,那都是茜博免费一手修补的。大家可以看到,犹太人并不都在以色列。“您不是在拿我开玩笑吧,雷莫南克?”女门房说,“邦斯先生真的会有这么一笔财产,却过现在这种日子吗?他家里连一百法郎都没有!……”“收藏家们都是这个德性。”雷莫南克说教似地回答道。“那您真觉得我先生有七十万法郎?”“这还只是他的那些画……其中有一幅,要是他要五万法郎,即使让我去上吊,我也要把钱弄到。放肖像的那个地方,有一些嵌珐琅的小框子,里面铺着红丝绒,您知道吧?……那呀,是珀蒂托珐琅,有个以前当过药材店老板的政府部长每块出价一千埃居……”“两个框子里总共有三十块呢!”女门房说道,两只眼睛张得大大的。“那您就算算他的宝物值多少钱吧!”悲博太太一阵昏眩,身子转了半圈。她很快起了一个念头,要让老人邦斯在他的遗嘱上提上自己一笔,就像所有女管家那样,一个个都享有年金,惹得玛莱区多少人起了贪心。她想象着自己住到巴黎郊区的一个乡镇上,在自己的一座乡村屋子里扬眉吐气地过日子,精心养些家禽,拾掇园子,度过自己的晚年,让人服侍得像是王后;还有她那可怜的茜博,也该像所有不被理解、遭人遗弃的天使一样,好好享一享福了。看到女门房这一天真而又突然的动作,雷莫南克确信此事必定能成。在收旧货这一行(就是专门上门搜集旧货的行当)中,难就难在要能进得人家的家门。人们实在难以想象,为了能进布尔乔亚的家,收旧货的如何耍尽司卡班式的诡计,斯加纳雷尔式的手段,又如何像多利纳似的去勾引人家上钩。那一出出喜剧,完全有资格搬上舞台,而且哪一部剧都像这儿一样,总是以仆人们的贪婪为基础。尤其在乡下或外省,为了三十法郎的现金或东西,仆人们会不惜促成让收旧货的净赚一两千法郎的买卖。比如为了得到一套古塞夫勒软瓷餐具,那故事讲起来会让你看到,比起收旧货的商人,明斯特国际会议上竞相耍弄的一切外交手腕,奈梅亨,乌得勒支,列斯维特和维也纳会议上发挥的一切聪明才智,都要逊色得多;收旧货的商人的可笑之处,也要比谈判者的更为实在。他们有的是手段,可让任何人一头扎进个人利益的深渊,就像那些外交使节,绞尽脑汁,以种种计策拆散最为牢固的联盟。“我把茜博太太的心都说动了。”雷莫南克见妹妹回到自己的位置,在那张散了架的草垫椅子上坐定后,对她说道,“所以,我现在就想去问一问那个独一无二的行家,请教一下我们那个犹太人,那可是个好犹太人,借我们的钱只收百分之十的利息!”雷莫南克看透了茜博太太的心。这种脾性的女人,只要想到,就能做到:她们会不择一切手段以达到目的;会在倾刻间从百分之百的诚实变成极端的卑鄙。再说,诚实和我们的各种情操一样,可一分为二:有反面的诚实和正面的诚实。反面的诚实便是茜博家的那一种,只要发财的机会还没有落到他们身上,他们都是诚实的。正面的诚实,便是那种处于诱惑之中而不堕落的诚实,如收账员的诚实。废铁商那番魔语打开了利益的闸门,各种坏念头如潮流般通过这一闸门流进女门房的脑中和心里。茜博太太从门房奔到了那两位先生的住处,说得确切一点,她简直是飞去的;邦斯和施穆克正在屋里哀声叹气,她脸上罩起同情的面具,出现在他们房门口。施穆克见打杂的女人进来,便示意她不要当着病人的面说出大夫讲的实话,因为这位朋友,情操高尚的德国人,早已在大夫眼里看出了真情;茜博太太点了点了头,表示回答,显出非常痛苦的样子。“噢,我亲爱的先生,您感觉怎么样?”茜博太太问。女门房站在床跟前,双拳顶着腰,两只眼睛充满爱怜地瞅着病人,可从中迸射出灼灼金星!在善于观察的人看来,这是多么可怕,仿佛是老虎的目光。“差极了!”可怜的邦斯回答道,“我觉得一点胃口都没有了。”“啊!这世道!”他紧紧握着施穆克的手,施穆克坐在病人的床头,抓着邦斯的手,刚才病人恐怕正在跟他谈自己病倒的原因:“我的好施穆克,我当初要是听你的劝告就好了!打从我们住到一起后,就该每天在家吃饭!就该跟那个社会断绝来往,那个社会就像一车石子压鸡蛋似的在我头上碾过,到底为什么呀?……”“噢,算了,我的好先生,不要抱怨了。”茜博太太说,“大夫跟我说了实话……”施穆克扯了一下女门房的裙子。“噢!您完全可以恢复的,可得精心照顾才是……您放心吧,您呀,身边有个好朋友,不是我吹嘘,还有我这么一个女人,像母亲照顾儿子一样照料您。茜博以前得过一场病,布郎大夫说他没救了,就像俗话说的,给他遮上个裹尸布,当死人丢下不管了,可我还是把他救过来了!……您呀,还没有病到这个地步呢,感谢上帝,虽然您病得不轻,但请相信我……凭我一个人,就能把您养好!放心吧,不要这样惊慌失措的。”她拉了拉被子,盖好了病人的手。“噢,我的宝贝儿子,”她说道,“施穆克先生和我呀,我们会在您床头陪您过夜的……包您比王子侍候得更周到……再说,您也有钱,为治好您的病,该要用的不要推辞……我刚刚跟茜博商量妥了;哎,那个可怜的人,没有我能做什么呢?……噢,我刚刚跟他讲了半天道理,我们俩都非常喜欢您,他已经同意我夜里在这里过……对他这样的男人来说,这实在是了不起的牺牲,是的!因为他还像新婚第一天那样爱着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是因为门房里两人整天守在一起的缘故吧!……您不要这样露在外边!……”她冲到床头,把被子拉到邦斯胸上盖好。“要是您不乖,不听布朗先生的话,我就不管您了,您知道,布朗先生就像是人间的好上帝……得听我的话……”“对,茜博太太!他一定会听您话的。”施穆克回答道,“就是为了他的好朋友施穆克,他也会好好活着的,我敢担保。”“千万不要烦躁。”茜博太太说,“因为您的病会惹您动肝火,即使您自己不闹脾气。我们得的病都是上帝传来的,我亲爱的好先生,上帝在惩罚我们的罪过,您呀,准是犯过值得指责的小过错!……”病人微微摇了摇头。“噢!算了吧,您在年轻时也许爱过女人,有过荒唐事,也许在什么地方还留下了爱情的果子,现在没有吃,没有穿,也没有住的地方……男人都是魔鬼!今天爱你,明天就把什么都给丢到了脑后,连奶妈的工钱都会给忘了!……可怜的女人啊!……”“可这辈子只有施穆克和我可怜的母亲爱过我。”可怜的邦斯伤心地说。“得了!您不是圣人!您过去也年轻过,您二十岁的时候肯定是一个英俊小伙子……我呀,您人这么好,我也会爱上您的……”“我一直丑得像个癞蛤蟆!”邦斯绝望地说。“您说这话是谦虚,您呀,只会谦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