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道:“我知道‘红鞋子’的秘密之后,才发现她们也是被人控制的!” 西门吹雪道:“控制她们的,也是个秘密组织?” 陆小凤点点头,道:“青衣楼全是男人,红鞋子全是女人,这个秘密组织中,却很可能全都是出家人,很可能就叫做白袜子!” 西门吹雪道:“你认为这组织的首脑就是老实和尚?” 陆小凤又点点头,道:“我一向很少看见他,可是我在破青衣楼时,他却忽然出现了,我去找红鞋子时,他又出现了,世上绝没有这么巧的事。” 西门吹雪道:“但是他并没有阻止你去破青衣楼,也没有阻止你去找红鞋子!” 陆小凤道:“因为他知道那时我已有了把握,他就算想阻止,也阻止不了的。”西门吹雪也承认,无论谁要阻止陆小凤的行动,都很不容易。 陆小凤冷笑着,又道:“出家人穿的都是白袜子,他说他穿的是肉袜子,我说肉袜子也是白的,他说他的肉不白。” 西门吹雪道:“他的肉本就不白!” 陆小凤冷笑道:“白袜子上若是沾了泥,还是不是白袜子?” “是。”西门吹雪也只有承认:“所以你认为他杀公孙大娘和欧阳情,就是为了要灭口。” 陆小凤道:“因为我不但已认得了她们,而且已成了她们的朋友,他生怕她们会泄露了他的秘密。” 西门吹雪道:“那天晚上,孙老爷也在欧阳情的妓院。” 陆小风道:“而且孙老爷知道的事太多。”一个人知道的秘密若是太多,长寿的希望就太少了。 西门吹雪沉思着,道:“不管怎么样,这也只不过是你的推测而已,你并没有证据。” 陆小凤道:“我的推测一向很少错的!” 西门吹雪道:“所以你已找出了一条线,将孙老爷、欧阳情和公孙大娘这三个人的死串起来了。” 陆小凤道:“不错。” 西门吹雪道:“那么叶孤城呢?老实和尚为什么要暗算叶孤城?” 陆小凤道:“因为他想乘机会,将他的势力扩展到京城。”西门吹雪又不懂了。 陆小凤道:“他知道李燕北和杜桐轩都在你们身上下了很重的屠注,因为这两人也想乘此机会,把对方的地盘夺来。” 西门吹雪道:“李燕北赌的是我胜?” 陆小凤道:“所以他就设计先把李燕北的赌注买下了。” 西门吹雪道:“现在他认为叶孤城已必败无疑,杜桐轩也已有输无赢。” 陆小凤道:“所以他一下子就已将京城的两大势力全都消灭了,而且不费吹灰之力。” 西门吹雪叹了口气,道:“这么复杂巧妙的计划,世上只怕也只有你们两个人想得出来。” 陆小风道:“这计划并不是我想出来的,是他!” 西门吹雪冷冷道:“但这些推测却全都是你想出来的,你岂非比他更高!” 陆小凤道:“你认为我的推测并不完全对?” 西门吹雪道:“我并没有这么说。” 陆小凤苦笑道:“但你却一定是在这么样想,我看得出。”他忽然也叹了口气,道:“而且我自己也是在这么样想的!” 西门吹雪道:“你自己也觉得这些推测并不完全合理?” 陆小凤苦笑道:“所以我才会说,我还没有找出那条线来!” 西门吹雪道:“现在你岂非已经找出一条线!” 陆小凤道:“这条线还不够好。”他们当然不是站在那禅房中说话的。 没有人愿意在一间破旧阴森,还有个死人的屋子里停留这么久。郊外的冷风,却能使人的头脑清楚,思想敏锐。他们在九月的星空下,沿着一条小径慢慢的往前走,秋风吹动着路旁的黄草,大地凄凉而寂静。他们已走了很远。 “这条线不不能把所有的事完全串起来。”陆小凤又道:“还有个人也死得很奇怪。” “谁?” “张英风。”西门吹雪知道这个人,“三英四秀”本是同门,严人英的师兄,也就是孙秀青的师兄。孙秀青现在已经是西门夫人,张英风的事,西门吹雪就不能不关心。 “他也死了?” “昨天死的。”陆小凤又重复了一遍:“死得很奇怪。” “是谁杀了他?” “本来应该是你。” “应该是我?”西门吹雪皱了皱眉:“我应该杀他?” 陆小凤点点头,道:“因为他们这次到京城来,为的本是找你复仇!” 西门吹雪冷冷道:“所以我有理由杀他。” 陆小凤道:“他致命的伤口是在咽喉上,只有一点血迹。”西门吹雪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只有一种极锋利,极可怕,极快的剑,才能造成这种伤势,而且一剑致命!除了西门吹雪外,谁有这么快的剑?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现在已知道杀他的人并不是你!” “现在你已知道是谁?” “有两个人的嫌疑最大。”陆小凤道:“一个太监,一个麻子。” “能死在这么样两个人手里,倒也很难得。”西门吹雪并不是没有幽默感的。 “只可惜张英风也不是死在他们手里的。”陆小凤又在苦笑:“第一,我还想不出他们有什么理由要杀张英风,第二,他门根本不是张英风的对手。” “所以你认为应该是凶手的人,却不是凶手!” “所以我头疼。” “凶手究竟是谁?” “我现在也想找出来。”陆小凤道:“我总认为张英风的死,跟这件事也有关系!” “为什么?” “因为太监也可以算是出家人,他们穿的也是白袜子。” 西门吹雪沉吟着,忽然问道:“为张英风收尸的是严人英?” 陆小凤道:“不错。” 西门吹雪道:“严人英在哪里?” 陆小凤道:“你想找他?” 西门吹雪道:“我想看看张英风咽喉上那致命的伤口,我也许能看出那是谁的剑!” 陆小凤道:“我已经看过了,看得很仔细。” 西门吹雪冷冷道:“我知道你的武功很不错,眼力也很不错,可是对于剑,你知道的并不比一个老太婆多很多。”陆小凤只有苦笑。他不能争辩,没有人能在西门吹雪面前争辩有关剑的问题。 “你一定要去,我就带你去。”他苦笑着道:“只不过你最好小心些。” “为什么?” “严人英已找了人来对付你,其中有两个密宗喇嘛,还有两个据说是边极圣母之水峰上一个神秘剑派中的高手。” “他们用的也是剑?”无论多神秘的剑派,用的当然也是剑。 西门吹雪冷冷道:“只要是用剑的人,遇见我就应该小心些。” 陆小凤笑了:“所以应该小心的是他们,不是你。” 西门吹雪道:“当然。” 陆小凤道:“还有那两个喇嘛呢?” 西门吹雪道:“喇嘛归你。” 和尚道士的问题,已经够陆小凤头疼的了,现在喇嘛居然也归了他。 陆小凤喃喃道:“有的人求名,有的求利,我找的是什么呢?” 西门吹雪道:“麻烦。” 陆小凤叹道:“一点也不错,我找来找去,找的全都是麻烦。” 西门吹雪道:“现在你准备到哪里去找?” 陆小凤道:“全福客栈。” 全福客栈在鼓楼东大街,据说是京城里字号最老,气派最大的一家客栈。 他们到的时候,夜已深了,严人英他们却不在。 “严公子要去葬他的师兄。”店里的伙计道:“跟那两位喇嘛大师一起走的,刚走还没多久! “到什么地方去了?” “天蚕坛。” 天蚕坛在安定门外。天子重万民,万民以农桑为本,故天子祭先农于南郊,皇后祭先蚕于北郊。 “他们为什么要将张英凤葬在天蚕坛?” “因为这个天蚕坛已被废置,已成了喇嘛们的火葬处。” “火葬?” “边外的牧民,死后尸体都由喇嘛火葬,入关后习俗仍未改。”陆小凤道:“甚至连火葬时用的草,都是特地由关外用骆驼运来的。” “这种草很特别?” “的确很特别,不但特别柔软,而且干了后还是绿的。” “这种草又有什么用?” “用来垫在箱子里!” “什么箱子?” “装死人的箱子。”陆小凤道:“死人火葬前,先要装在箱子里。” “为什么?” “因为喇嘛要钱,没有钱的就得等着。”陆小凤道:“我曾经去看过一次,大殿里几乎摆满了这种两尺宽,三尺高的箱子。” 西门吹雪道:“箱子只有两尺宽,三尺高?” 陆小凤点点头,脸上的表情看来就像是要呕吐:“所以死人既不能站着,也不能躺着,只有蹲在箱子里。”西门吹雪也不禁皱起眉。 陆小凤道:“大殿里不但有很多这种箱子,还挂满了黄布袋。” “布袋里装的是什么?” “死人的骨灰。”陆小凤道:“他们每年将骨灰运回去一次,还没有运走之前,就挂在大殿里。” “我们绝不能让他们将张英凤装进布袋。” “所以要去就得赶快去。”————————第七章 火葬场救人 夜更深。大殿里灯光阴暗,这大殿的本身看来就像是座坟墓。九月的晚风本来是清凉的,但是在这里,却充满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恶臭。 那太监窝里的气味,已经臭得令人作呕,这地方却是另外一种臭,臭得诡异,臭得可怕,因为这是腐尸臭气。有的箱子上还有血,暗赤色的血,正慢慢的从木板缝里流出来。 突然间,“波”的一响,木板裂开,箱子里竟似有人在挣扎着,想冲出来难道里面的死人又复活?连西门吹雪都不禁觉得背脊在发冷。 陆小凤拍了拍他的肩,勉强笑道:“你放心,死人不会复活的。”西门吹雪冷笑。 陆小凤道:“可是死人会腐烂,腐烂后就会发涨,就会把箱子涨破!” 西门吹雪冷冷道:“并没有人要你解释。” 陆小凤道:“我是唯恐你害怕。” 西门吹雪道:“我只怕一种人!” 陆小凤道:“哪种人?” 西门吹雪道:“噜嗦的人。”陆小凤笑了,当然并不是很愉快的。 “奇怪,那些人为什么连一个都不在这里。”陆小凤又在喃喃自语,还不停的在木箱间走动。 他宁愿被人说噜嗦,也不愿闭着嘴,一个人到了这种地方,若还要闭着嘴不动,用不了多久,就可能会发疯。说话不但能使他的精神松驰,也能让他暂时忘记这种可怕的臭气。 “他们说不定正在后面焚化张英风的尸体,这里唯一的炉子就在大殿后面。” “唯一的炉子?” “这里只有一个炉子,而且还没有烟囱。” “你知道的事还真不少。” “可惜有件事他却不知道。”大殿后忽然有人在冷笑:“那炉子可以同时烧四个人,把你们四个人都烧成飞灰。”怪异的声音,怪异的腔调。怪异的人! 喇嘛并非全都是怪异的,这两个喇嘛却不但怪异,而且丑陋。没有人能形容他们的脸,看来那就像是两个恶鬼的面具。用青铜烤成的面具。 他们身上穿着黄色的袈裟,却只穿上一半,露出了左肩,左臂上带着九枚青铜环,耳朵上居然也带着一个。他们用的兵器也是青铜环,除了握手的地方外,四面都有尖锋。无论谁在这种地方忽然看见这么样两个人,都会被吓出一身冷汗,陆小凤却笑了。 “原来喇嘛不会数数。”他微笑着道:“我们只有两个人,不是四个。” “前面两个,后面还有两个。”一个喇嘛咧开嘴狞笑,露出了一嘴白森森的牙齿,另一个的脸,却像是死人的脸。 “后面还有两个是谁?”陆小凤不懂。 喇嘛狞笑道:“是两个在等着你们一起上西天的人。” 陆小凤又笑了:“我不想上西天,上面没有我的朋友。” 不笑的喇嘛冷冷道:“杀!”铜环一震,两个喇嘛已准备扑上来。 西门吹雪冷冷道:“两个都是喇嘛。” 陆小凤道:“只有两个。” 西门吹雪道:“喇嘛归你。” 陆小凤道:“你呢?”西门吹雪冷笑了一声,突然拔剑。剑光一闪,向旁边的一个木箱刺了过去。没有人能想象他拔剑出手的速度,也没有人想得到他为什么要刺这个木箱子。他的剑本不是杀死人的。 就在这同一瞬间,“波”的一声轻响,另一个木箱突然裂开,一柄剑毒蛇般刺了出来,直刺陆小凤的“鼠蹊穴”。这一剑来得太快,太阴,而且完全出人意外。 死人也能杀人?陆小凤若不是陆小凤,已死在这一剑下!陆小凤是陆小凤。他突然出手,伸出两根手指一夹,已夹住了剑锋! 无论这木箱中是人也好,是鬼也好,他这两指一夹,无论人鬼神魔的剑,都要被他夹住。 这本是绝世无双的神技,从来也不会落空。也就在这同一瞬间,“赤”的一响,西门吹雪的剑已刺入木箱。木箱里突然发出一声惨呼,木板飞裂,一个人直窜了出来。 一个漆黑枯瘦的人,手里挥着柄漆黑的剑,满脸都是鲜血。血是红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原来他们也是四个人!” 西门吹雪冷冷道:“四个人,七只眼睛。” 从木箱中窜出来的黑衣人,左眼竟已被剑尖挑了出来。他疯狂般挥舞着他的黑蛇剑,闪电般刺出了九剑,剑法怪异而奇诡。可惜他用的是剑。可惜他遇见的是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冷冷道:“我本不愿杀人的。” 他的剑光又一闪。只一闪!黑衣人的惨呼突然停顿,整个人突然僵硬,就像是个木偶般站在那里。鲜血还在不停的流,他的人却已忽然倒下,又像是只忽然被抽空了的麻袋。 陆小凤捏着剑尖,看着面前的木箱。箱子里居然毫无动静。 陆小凤忽然道:“这里面的一定不是喇嘛。” 西门吹雪道:“嗯。” 陆小凤道:“我替你捏住了一把剑,你也替我捏一个喇嘛如何?” 西门吹雪道:“行。”他的人突然飞鹰般掠起,剑光如惊虹掣电,向那个狞笑着的喇嘛刺了过去,他不喜欢这喇嘛笑的样子。 喇嘛双环一振,回旋击出,招式也是怪异而奇诡的。双环本就是种怪异的外门乓刃,无论什么样的刀剑只要被套住,纵然不折断,也要被夺走。 剑光闪动间,居然刺入了这双铜环里,就像是飞蛾自己投入了火焰。喇嘛狞笑,双环一绞。他想绞断西门吹雪的这口剑! “断!”这个字的声音并没有发出来,因为他正想开声叱咤时,忽然发现剑锋已到了他的咽喉。冰冷的剑锋!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这种冰冷的感觉,正慢慢的进入他的血。然后他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也不再笑了。西门吹雪 不喜欢他笑的样子。 不笑的喇嘛虽然已脸无人色,还是咬着牙要扑过米。 西门吹雪却指了指陆小凤,道:“你是他的。” 他慢慢的抬起手,轻轻的吹落了剑锋上的一滴血,连看都不再看这喇嘛一眼。喇嘛怔了怔,看着这滴血落下来,终于跺了跺脚,转身扑向陆小凤。 陆小凤一只手捏着木箱里刺出来的剑,苦笑道:“这人倒真是不肯吃亏……” “叮”的一声响,打断了他的话。喇嘛左臂上带着的九枚铜环,忽然全都呼啸着飞了过来,盘旋飞舞,来得又急又快。他的人也去得很快。 铜环脱手,他的人已倒窜而出,撞破了窗户,逃得不见影踪。西门吹雪剑已入鞘,背负着双手,冷冷的看着。这件事就好像已跟他全无关系。 又是“叮、叮、叮”一连串急响,如珠落玉盘,陆小凤手指轻弹,九枚铜环已全都被击落。 这种飞环本是极厉害的暗器,可是到了他面前,却似变成了孩子的玩具。 西门吹雪忽然道:“你这根手指卖不卖?” 陆小凤道:“那就看你用什么来买?” 西门吹雪道:“有时我甚至想用我的手指换。” 陆小凤笑了笑,悠然道:“我知道你的剑法很不错,出手也很快,可是你的手指,却最多也只不过能换我一根脚趾而已。” 箱子里居然还是全无动静。这柄剑绝不会是自己刺出来的,人呢? 陆小凤敲了敲箱子:“难道你想一辈子躲在里面不出来?”没有人回应。 “你再不出来,我就要拆你的屋子了。”还是没有回应。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这人只怕还不知道我说出来的话,就一定能做得到的。” 他举手一拍,箱子就裂开。人还在箱子里,动也不动的蹲在箱子里,鼻涕、眼泪、口水,已全都流了出来,还带着一身臭气,竟已活活被吓死。 陆小凤怔住。圣母之水峰,神秘剑派,这些名堂听起来倒蛮吓人的,想不到他自己却经不起吓。 西门吹雪忽然道:“这人并不是圣母之水峰上来的。”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 西门吹雪道:“我认得他们的剑法。” 陆小凤道:“什么剑法?” 西门吹雪道:“海南剑派的龙卷风。” 陆小凤道:“他们是海南剑派的弟子?” 西门吹雪道:“一定是。” 陆小凤道:“他们为什么要冒充圣母之水峰的剑客?” 西门吹雪道:“你本该问他自己的。” 陆小凤叹道:“只可惜这个人现在好像已说不出话来了。” 西门吹雪道:“莫忘记后面还有两个人。”后面的两个人究竟是什么人? 是一个死人,一个活人! 死人当然已不能动,活人居然也动不了。死人是张英风,活人竟是严人英。这心高气傲的少年,此刻也像是死人般躺在炉子旁边。好像也在等着被焚化。 陆小凤扶起了他,看出他并没有死,只不过被人点住了穴道。西门吹雪一挥手,就替他解开了,冷冷的看着他。 他也看见了西门吹雪苍白冷酷的脸,挣扎着想站起来:“你是谁?” “西门吹雪。” 严人英的脸一阵扭曲,又倒下,长长叹了口气,道:“你杀了我吧!” 西门吹雪冷笑。 严人英咬着牙,道:“你为什么不杀我?反而救了我?”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道:“因为他本就不想杀你,是你想杀他!”严人英垂下头,看样子就好像比死还难受。 西门吹雪忽然道:“点穴的手法,用的也是海南手法。” 陆小凤皱眉道:“他们本是他请来的帮手,为什么反而出手对付他?” 西门吹雪冷冷道:“这句话你也应该问他自己的!”陆小凤还没有问,严人英已说了出来。 “他们不是我请来的。”他咬着牙道:“是他们自己找上了我。” “他们自告奋勇,要帮你复仇?” 严人英点点头:“他们自己说他们全都是先师的故友。” 陆小凤道:“你就相信了?”严人英又垂下头。他实在还太年轻,江湖中的诡计,他根本还不懂。 陆小凤只有苦笑:“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严人英迟疑着,道:“他们一到这里,就出手暗算我,我好像听到他们说了句话。” “什么话?” “不是我们要杀你,是那三个蜡像害死了你。”这就是他们在严人英倒下去时说的话! “什么蜡像?” 严人英道:“是我大师兄捏的蜡像。” “我们同门七个人,他是最聪明的一个,而且还有双巧手。”他又解释着道:“他看着你的脸,手藏在衣袖里,很快就能把你的像捏出来,而且跟你的人完全一模一样。” “莫非他本是京城‘泥人张’家里的人?” “京城本是他的老家。”严人英道:“地面上的人他都很熟。”所以他才会认得麻六哥。 “他跟我分手的时候,身上并没有蜡像,可是我装殓他尸身时,却有三个蜡像从他怀里掉出来。” “现在这三个蜡像呢?”陆小凤立刻追问。 “就在我身上。”严人英道:“可是他捏的这三个人我却全不认得。” 陆小凤却认得,至少可以认出其中两个,他几乎一眼就看了出来。 “这是王总管和麻六哥。”张英风的确有一双巧手,只可惜第三个蜡像已被压扁了。 陆小凤道:“这三个蜡像,一定是他在临死前捏的,因为他已知道这三个人要杀他。” 西门吹雪道:“你认为这三个人就是杀他的真凶?” 陆小凤道:“一定是。” 西门吹雪道:“他临死前,还想他师弟替他报仇,所以就捏出了凶手的真面目。” 陆小凤道:“不错。” 西门吹雪道:“可是在那种生死关头,他到哪里去找蜡来捏像?” “他用不着找。”严人英答复了这问题:“他身上总是带着一大团蜡的,没事的时候,就拿在乎里捏着玩。” 陆小凤叹道:“看来他这双巧手并不是天生的,而是练出来的。” 其实那不但要苦练,还得要有一种别人无法了解的狂热与爱好。无论什么事都一样,你要求若是完美,就得先对他有一种狂热的爱好。就像西门吹雪对剑的热爱一样。 西门吹雪脸上也不禁露出种被感动的表情,因为他了解。对这种感情,没有人比他了解得更清楚。他少年时,甚至在洗澡睡觉的时候,手里都在抱着他的剑。 陆小凤道:“张英风要麻六哥带他去那太监窝,本是为了去找你的!” 西门吹雪道:”但是他却在无意间撞破了王总管和麻六哥的秘密!” 陆小凤道:“所以他们要杀了他灭口。” 西门吹雪道:“王总管和麻六哥虽无能,第三个人却是高手。” 陆小凤道:“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绝不是这人的敌手,自知必死无疑,所以就把他们的像偷偷捏了出来,好让人替他报仇!”因为他已断定别人绝不会想到这三个人会是凶手。由此可见,这三个人在商议着的秘密,一定是个很惊人的秘密。 陆小凤道:“那里房屋狭窄,人又特别多,他们找不到可以藏尸之处,仓促间又没法子毁尸灭迹。” 西门吹雪道:“所以他们就将尸身驮在马背上运出来。” 陆小凤道:“他们本来是想嫁祸给你的,让你来跟峨嵋派的人火并,这本是个一石二鸟之计。”现在真相虽已大白,可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他们却还是不知道第三个蜡像已被压扁了。 这“第三个人”是谁?他到那太监窝去找王总管,要商议的究竟是什么秘密?这秘密是不是也跟明天晚上那一战有关系? 西门吹雪凝视着这个被压扁了的蜡像,道:“无论如何,这人绝不是老实和尚!” 这人有头发,张英风非但能捏出一个人的容貌,甚至连这人的发髻都捏了出来。 “这人好像很胖。” “并不胖。他的脸被压扁了,所以才显得胖。” “他有胡子,却不太长。” “看来年纪也不太大。” “他的脸色好像发青。” “这不是他本来的脸色,是蜡的颜色。”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们现在只知道他是个有胡子的中年人,既不太胖,也不太瘦。”这种人京城里也不知有几千几万个,却叫他到哪里去找? 炉子里火已燃起。喇嘛们想必已准备将严人英和张英风一起焚化。 “他们虽然也是王总管派出来的,为的就是准备要将严人英杀了灭口,想不到我们也赶来了!” “也许不是王总管派出来的,那‘第三个人’才是真正的主谋。” “不管怎么样,喇嘛也是出家人,穿的也是白袜子。” “海南派中的道士也很多。”火光闪动,照着张英风的脸,也照着他咽喉上那个致命的伤口。 “你看得出这是谁的剑?” “我看不出。”西门吹雪道:“只不过,世上能使出这种剑法杀人的,并不止我一个!” “除了你之外,还有几个?” “也不多,活着的绝不会超出五个。” “哪五个?” “叶孤城、木道人,还有两三个我说出名字来你也不会知道的剑客,其中有一个就是隐居在圣母之水峰上的。” “你知道那个人?” 西门吹雪冷笑,道:“我就算不知道他的人,至少也知道他的剑。” 陆小凤道:“潇湘剑客貌子云呢?” 西门吹雪摇摇头,道:“他的剑法沉稳有余,锋锐不足,殷羡更不足论。” 陆小凤沉吟着,道:“说不定还有些人剑法虽高,平时却不用剑的。” 西门吹雪道:“这种可能虽不大,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陆小凤道:“老实和尚若是用剑,就一定是高手,我一向总认为他的武功深藏不露,深不可测。” 西门吹雪道:“老实和尚没有头发,也没有胡子。” 陆小凤笑了笑,道:“连人都有假的,何况头发胡子。”他好像已认定了老实和尚。严人英一直站在旁边发怔,忽然走过来,向西门吹雪当头一揖。 西门吹雪冷冷道:“你不必谢我,救你的人不是我,是陆小凤。” 严人英道:“我并不是谢你,救命之恩,也无法谢。”他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在闪动的火光中看来,也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 “我这一揖,是要你带回去给我师妹的。” “为的是什么?” “因为我一直误解了她,一直看不起她,觉得她不该和师门的仇人在一起。”严人英迟疑着,终于鼓足勇气说出来:“可是我现在已懂得,仇恨并不是我以前想象中那么重要的事……”仇恨也并不是非报复不可的,世上有很多种情感都远比仇恨更强烈,更高贵。这些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他说不了。可是他心里已了解,因为现在他心里的仇恨,就已远不如感激强烈。他忽然抱起他师兄的尸体,迈开大步走了,远方虽仍是一片黑暗,光明却已在望。 陆小凤目送他远去,叹息着道:“他毕竟还是年轻人,我每次看到这种轻年人时,总会觉得这世界还是满不错的,能活着也不错。” 生命本就是可爱的。人生本就充满了希望。西门吹雪的眼睛里,又露出那种温暖之意。这并不是因为火光在他眼睛里闪动,而是因为他心里的冰雪已溶化。 陆小凤看着他,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今天总算已救了一个人,救人的滋味怎样!” 西门吹雪道:“比杀人好!” “第三个人”的蜡像,在火光下看来却还是怪异而丑陋。无论谁的脸若压扁,都不会很好看。 “现在麻六哥也已被杀了灭口,知道他是谁的,已只有个人!” “王总管” “嗯。” “你想去找他?” “不想”。陆小风叹了口气:“现在他很可能己回到深宫里,我就算找,也一定找不到。” “就算能找到,他也绝不会说出这秘密。” 陆小凤凝视着手里的蜡像,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我还有个法子可以知道这个人是谁。” 西门吹雪道:“什么法子?” 陆小凤道:“我可以去找泥人张,他一定有法了能将这蜡像恢复原状。” 西门吹雪看着他,目中又有了笑意:“你实在是个聪明人。” 陆小凤笑道:“我本来就不笨。” 西门吹雪道:“现在你就去找?” 陆小凤摇摇头,目光也变得很温柔:“现在我只想去看一个人……” 他并没有说出这个人的名字,西门吹雪却已知道他要说的是谁了。 星光渐稀,漫漫的长夜终于过去。光明已在望。————————第八章 缎带风波 九月十五,凌晨。陆小凤从合芳斋的后院角门走出来,转出巷子,沿着晨雾迷漫的街道大步前行。他虽然又是一个晚上没有睡了,但却并不疲倦,洗过一个冷水澡后,他更觉得自己精神健旺,全身都充满了斗志。 他已下了决心,一定要将这阴谋揭破,一定要找出那个在幕后主谋的人。 蜡像还在他怀里,他发誓要将这个人的脸,也像蜡像般压扁。 “泥人张”就住在樱桃斜街后面的金鱼胡同里,黑漆的门,上面还有招牌,很容易找。 现在他已见过了欧阳情。欧阳情虽然没有开口说话,可是脸色已变得好看多了,显然已脱离险境。西门吹雪不但有杀人的快剑,也有救人的良药。 “救人好像真的比杀人愉快些。”陆小凤在微笑。他只希望杀人的人,以后能变成救人的人。 他也已见过孙秀青。明朗爽快的孙秀青,现在也己变了,变得温柔而姻静。因为她也不再是纵横江湖的侠女,已是个快要做母亲的女人。 “你们忘了请我喝喜酒,可不能再忘了请我吃红蛋。” “你几时请我们喝喜酒呢?” 陆小凤看到欧阳情温柔的眼波,心里也在问自己:“我是不是真的也该有个家了?” 现在当然还太早。可是一个男人只要自己心里有了这种想法,实现的日子就也不会太远。 叶落归根,人也总是要成家的。何况他的确已流浪得太久,做一个无拘无束的浪子,虽然也有很多欢乐,可是欢乐后的空虚和寂寞,却是很少有人能忍受的。 也很少有人能了解。失眠的长夜,曲终人散的惆帐,大醉醒来后的沮丧……那是什么滋味,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才知道。 泥人张已是个老人。他似已忘了自己还有张英风那么样一个不肖的子弟。 在老人眼中看来,不肯安分的成家立业,反而要到外面去闯荡的年轻人,就是不学好。 陆小凤当然也没有提起张英凤的死。老人本身就是一种悲哀,他又何必再让这老人多添一份悲哀。可是一提到他的本行,这驼背的老人立刻就好像已能挺起脸,眼睛里也发出骄傲的光。 “我当然能将这蜡像复原,不管它本来是什么样子,我都能让它变得和以前一模一样。”老人傲然道:“你到这里来,可真是找对了人。” 陆小凤的眼睛也亮了:“要多少时候才能做好?” “最多一个时辰。”老人很有把握:“你一个时辰后再来拿。” “我能不能在这里等?” “不能。”老人显露了他在这一行中的权威和尊严:“我做活儿的时候,谁也不许在旁边瞧着。”这是他的规矩。 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他说话就是命令,因为他有陆小凤所没有的本事。 所以陆小凤只好走。 何况,有一个时辰的空,岂非正好到前面街上的太和居去喝壶茶。 太和居是个很大的茶馆,天一亮就开门了,一开门就坐满了人。因为京城的茶馆子,并不像别的地方那么单纯,来的人也并是纯粹为了喝茶。尤其是早上,大多数人都是到这里来等差使做的。泥瓦作、木厂子、搭棚铺、饭庄子、裁缝局、杠房、租喜桥的,各式各样的商家,头一天答应了一件买卖,第二天一早就得到茶馆子来找工人,来晚了就怕找不到好手。 茶馆里看来虽很杂乱,其实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地盘,棚匠绝不会跟泥瓦匠坐到一块去,困为坐错了地方,就没有差使。 这就叫“坎子”,哪几张桌面,是哪一行的坎子,绝对错不了。陆小凤并不是第一次到京城来,他也懂得这规矩,所以就在靠门边找个座位,沏了壶“八百一包”的好菜。 在这里茶叶不是论斤论两卖的,一壶茶,一包茶叶,有两百一包的,有四百一包的,最好的就是八百一包的。八百就是八个大钱。 京城里的大爷讲究气派,八个大钱当然没有八百好听。陆小凤刚喝了两口茶,准备叫伙计到外面去买几个“麻花儿”来吃的时候,已有两个人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在茶馆里跟别人搭座,并不是件怪事。可是这两个人神情却奇怪,眼神更奇怪,两个人四只眼睛全都瞬也不瞬的盯在他的脸上。 两个人的衣着都很考究,眼神都很亮,两旁太阳穴隐隐凸起,显见都是高手。 年纪较长的一个,高大威猛,气势凌人,身上虽然没有带兵刃,可是一双手上青筋暴起,骨节峥嵘,显然有劈碑裂石的掌力。年纪较轻的一个,服饰更华丽,眉宇间傲气逼人,气派竟似比年长的更大,一双发亮的眼神里,竟布满血丝,好像也是通宵没有睡,又好像充满了悲哀和愤怒。 他们盯着陆小凤,陆小凤却偏偏连看都不去看他们。 这两个人对望一眼,年长的忽然从身上拿出了个木匣子,摆在桌上,然后才问:“阁下就是陆小凤?”陆小凤只好点了点头,嘴辱也动了动。他嘴上多了这两撇眉毛一样的胡子,也不知多了多少麻烦。 “在下卜巨。” “你好。”陆小凤道。他脸上不动声色,就好像根本没听见过这名字,其实当然听过的。 江湖中没有听过这名字的人,只怕还很少。“开天掌”卜巨威镇川湘一带三十六帮悍盗的总瓢把子,龙头老大!卜巨眼角已在跳动。 平时他眼角一跳,就要杀人,现在却只有忍着,沉住了气道:“阁下不认得我?” 陆小凤道:“不认得。” 卜巨冷笑道:“这匣子的东西,你想必总该认得的。” 他打开匣子,里面竟赫然摆着三块晶莹圆润,全无暇疵的玉壁。陆小凤是识货人。他当然看得出这三块玉壁,每一块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但他却还是摇了摇头,道:“这些东西我也没见过。” 卜巨冷冷道:“我也知道你没见过,能亲眼看见这种宝物的人并不多。” 他忽然将匣子推到陆小凤面前:“可是现在我只要你答应一件事,这就是你的!” 陆小凤故意问道:“什么事?” 卜巨道:“这三块玉壁,换你的三条带子。” 陆小凤道:“什么带子?” 卜巨冷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决定答应?还是不答应?”陆小风笑了。这两个人一坐下来,他就已想到他们是为了什么来的。 ——“我已设法令人通知各江湖朋友,身上没有这种缎带的,最好莫要妄入禁城,否则一律格杀勿论。”到魏子云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知道会有这种麻烦来了。 卜巨已渐渐沉不住气了,又在厉声问:“你答不答应。” 陆小凤道:“不答应!”他的回答很简单,也很干脆。他并不是个怕麻烦的人。 卜巨霍然长身而起,一双手骨节山响,脸上也已勃然变色,可是他并没有出手,因为那年轻人已拉住了他,另一只手却也拿了样东西出来,摆在桌上。一枚毒蒺藜。唐家威慑天下,见血封喉的毒蒺藜。 在阳光中看来,这枚毒蒺藜不但钢质极纯,而且打造得极复杂精巧,叶瓣中还藏着七枚极细的钢针,打在人身上后,钢针崩出,无论是钉到骨头上,还是打入血管里,都必死无疑。 这种暗器通常都不会放在桌上让人看的,很少有人能看得这么仔细。就连陆小凤也不能不承认,这种暗器的确有种不可思议的魔力,纵然摆在桌上,也一样可以感觉得到。 年轻人忽然道:“我姓唐。” 陆小凤道:“唐天纵?” 年轻人傲然道:“正是。”他也的确是他值得自傲的地方,在唐家兄弟中,他年纪虽最小,可是他的武功却最高,锋头也最健。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想用你的暗器来换我的缎带?” 唐天纵冷冷道:“暗器是死的,你若不懂怎么样使用它,我纵然将囊中暗器全送给你,也一样没有用!”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原来你只不过是给我看看而已。” 唐天纵道:“能看见这种暗器的人已不多。” 陆小凤道:“我也可以把缎带拿出来让你看看,能看见这种带子的人也不多!” 唐天纵道:“只可惜它杀不了人。” 陆小凤道:“那也得看它是在什么人手里,有时一根稻草也同样可以杀人的。” 唐天纵沉下了脸,盯着他,摆在桌上的手忽然往下一按,桌上的毒蒺藜立刻凭空弹起,只听“赤”的一响,已飞起了三丈,“夺”的,钉入了屋梁,竟直没入木,看来这少年不但暗器高妙,手上的功夫也很惊人。陆小凤却好像根本没看见。 唐天纵脸色更阴沉,道:“这才真正是杀人的武器。” 陆小凤道:“哦!” 唐天纵道:“三块玉壁,再加上一条命,你换不换?” 陆小凤道:“谁的命?” 唐天纵道:“你的。” 陆小凤又笑了,道:“我若不换,你就要我的命?”唐天纵冷笑。陆小凤慢慢的倒了杯茶,喝了两口,忽然想到一件事,唐天纵和卜巨既然能找到他,别的人也一样能查出他的行踪。 泥人张既然能将那蜡像复原,就一定有人想将他杀了灭口。陆小凤放下茶杯,已决定不再跟这两个人纠缠下去,这已是他最后线索,泥人张绝不能死。 唐天纵道:“你拿定了主意没有?”陆小凤笑,慢慢的站起来,把桌上的三块玉壁拿起来,放进自己衣袋里。 卜巨展颜道:“你换了?” 陆小凤道:“不换。” 卜巨变色道:“为什么要拿走我的玉壁?” 陆小凤悠然道:“我陪你们说了半天话,就得换点东西回来,我时间一向很宝贵。” 卜巨霍然长身而起。这次唐天纵也没有拉他,一双手已探入了腰畔的豹皮革囊。 陆小凤却好像还是没看见,微笑着道:“你们若要缎带,也不是一定办不到,只不过我有我的条件。” 卜巨忍住气,道:“什么条件?” 陆小凤道:“你们每人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头,我就一人给你们一条。” 卜巨怒吼,挥掌。唐天纵的手也已探出。只听“波的一声,卜巨的手里忽然多了个茶壶,茶壶已被捏得粉裂,茶水溅满了他身上紫缎长袍,他居然没有看清茶壶是怎么样到他手里的。 他的手本想往陆小风肩头上抓过去,谁知却抓到个茶壶。唐天纵一只手虽已伸出豹囊,手里虽已握着满把暗器,却也不知为了什么,竟偏偏没有发出来。 再看陆小凤,竟已到了对街,正微笑着向他们招手,道:“茶壶是你弄破的,你赔,茶钱我也让你付了,多谢多谢。” 卜巨还想追过去,忽然听见唐天纵嘴里在“丝丝”的发响,一张脸由白变青,由青涨红,满头冷汗滚滚而落,竟像是已被一人点了穴道。陆小凤是几时出的手?卜巨铁青的脸忽然变得苍白,长长吐出口气,重重的倒在椅子上。 门外却忽然有个人带着笑道:“我早就说过,你们若想要陆小凤听话,就得先发制人,只要他的手还能动,你们就得听他的了。” 一个人施施然走过来,脑颅光光,笑得就像是个泥菩萨:“和尚说的一向都是实话,你们现在总该相信了吧!” 陆小凤并没有看见老和尚。他若看见了,心里一定更着急,现在他虽然没看见,已经急得要命。不但急,而且后悔。 他本不该留下泥人张一个人在那里的,他至少也该守在门外。只可惜陆小凤这个人若有机会坐下来喝壶好茶,就绝不肯站在外面喝风。 现在他只希望那“第三个人”还没有找上泥人张的门去,他甚至在心里许了个愿,只要泥人张还能好好的活,好好的把那蜡像复原交给他,他发誓三个月之内绝不会再喝茶,无论多好的茶都不喝。 泥人张还好好的活着,而且看样子比刚才还活得愉快得多。困为蜡像已复了原,银子已赚到手。一个人的年纪大了,花银子的机会虽然越来越少,赚银子的兴趣却越来越大。 赚钱和花钱这两件事通常都是成反比的,你说奇怪不奇怪?陆小凤一走进门,看见泥人张,就松了口气,居然还没有忘记在心里提醒自己。三个月之内绝不能喝茶,无论多好的茶都不喝。喝茶也有瘾的,喜欢喝茶的人,若是不喝茶,那实在是件苦事。幸好他也没有忘记提醒自己,他还能喝酒,好酒。 泥人张两只手都伸了出来,一只手是空的,一只手里拿着蜡像。陆小凤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有本事的人,替人做了事,立刻就要收钱,只要迟一下子他都会不高兴的,事实上,他不要你先付钱,已经是很客气的了。空手里多了张银票,泥人张才把另外一只手松开,脸上才有笑容。陆小凤却笑了不出了。这蜡像的脸,竟是西门吹雪的脸。 “金鱼胡同”是条很幽雅的巷子,九月的阳光晒在身上。既不太冷,也不太热。在天气晴朗的日了里,若能到这条巷子里来走走,本是件很愉快的事。 陆小凤心里却一点也不愉快。他绝不相信西门吹雪就是杀死张英风的凶手,更不相信西门吹雪会和那些太监们同流合污,最重要的是,他相信西门吹雪不会说谎,更不会骗他。可是这个蜡像的脸,却偏偏是西门吹雪的。 他本想问问泥人张:“你会不会弄错?”他没有问。 因为他一向尊重别人的技能的地位,在这方面,泥人张无疑是绝对的权威。你若说泥人张把蜡像弄错,那简直比打他一耳光还要令他难堪。 陆小凤从不愿让别人难受,可是他自己心里却很难受。这蜡像本是他最有力的线索,可是他有了这条线索后,却比以前更迷糊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实在想不出。 不冷不热的阳光,照着他的脸,也照着他手里蜡像的脸。他一面往前面走,一面看着这蜡像,刚走出巷子,忽然又跳了起来,转头奔回去,就好像有条鞭子在后面抽着他一样。他又发现了什么? 泥人张会客的地方,就是他工作的地方,屋子里三面都是窗户,一张大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瓷土颜料,刻刀画笔。除了替人捏泥塑像外,他还替人刻图章,画喜神。 陆小凤第三次来的时候,这老人正伏在桌上刻图章,有人推门走进来,他连头都没有抬。 屋里的窗子虽多,却还是好像很阴暗,老人的眼力当然也不太好,老人还是没有抬头,也没有动,连手里的刀都没有动。刀不动怎么能刻图章? 难道这老人也已遭别人的毒手?陆小凤的心沉了下去,人却跳了起来,一步蹿到他背后,刚想扳过他的身子来看看。 谁知道老人却忽然开了口:“外面的风大,快去关上门。”陆小凤又吓了一跳,苦笑着退回去,轻轻的掩上了门,只觉得自己就像是个犯了疑心病的老太婆。 泥人张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陆小凤道:“我是来换蜡像的?” 泥人张道:“换什么蜡像?” 陆小凤道:“你刚才交的货不对,我想把原来那个人换回来!” 走到巷口,他才发现泥人张交给他的蜡像颜色发黄,严人英给他的蜡像却是淡青色的,显然已被这老人掉了包,让西门吹雪来替那凶手背黑锅,这老人若不是凶手的同党,就是已经被买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