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杜桐轩的那黑衣人是谁?”陆小凤再问。窑洞中仍无回应。陆小凤等了很久,又问了一遍。还是没有回答。拿了别人的银子,却不肯回答别人问的话,这种事以前还从未发生过。 陆小凤皱了皱眉,正想再问,突听“嗖”的一声,一条赤红的小蛇从窑洞中箭一般窜了出来,在草丛中一闪,突然不见。这条蛇虽然短小,但动作却比闪电还快,窜出去的方向,也正是刚才那阵吹竹声响起来的地方。 陆小凤脸色突然变了,大声呼唤:“孙老爷,龟孙子大老爷?” 还是没有回应,窑洞里连一点声音都没有。陆小凤突然跳起来,用力一脚踢下去,本已颓败的砖窑,立刻被他踢破了个大洞。 月色从破洞中照进去,恰巧照在孙老爷脸上。他的脸已完全扭曲,死鱼般凸出来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惧之色,舌头长长伸出,已变成死灰色,像是突然被人扼断了咽喉。 他的咽喉并没有断,喉头上却有两点血痕。血也是黑的。木道人失声道: “是刚才那条蛇?” 陆小凤点点头。无论谁都看得出,孙老爷一定是被刚才那条毒蛇咬死的,无论谁只要被那种蛇咬上一口,都必死无疑,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窑洞里竟赫然只有孙老爷一个人。 木道人再次失声问道:“大通和大智呢?” 陆小凤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根本没有大通和大智这两个人。” 木道人怔住。他并不是真的不懂,但一时间却实在想不通。 陆小凤道:“大通就是孙老爷,大智也是他。” 木道人道:“他们三个人,本就是一个人?”陆小凤点点头。 木道人道:“可是他们的声音……” 陆小凤道:“有很多人都能改变自己声音,有些人甚至还能同时做出十七八个人和一大群猫狗在屋子里打架的声音来。”木道人没有再问下去,江湖中的奇人怪事本就有很多,他见过的也不少。 古松居士却皱起了眉,道:“这孙老爷故意制造出大通和大智这么样两个人来,为的就是要骗人的银子?” 陆小凤冷冷道:“他并没有骗人。” “他没有?” “他虽然拿了别人的银子,却也为别人解决过不少难题,他的见识和聪明,本不止值那么点银子。”陆小凤脸上带着怒意,孙老爷是他的朋友,他不喜欢别人侮辱他的朋友。 古松居士显然也已看出他的怒意,立刻叹息道:“我只不过在奇怪,以他的聪明才智,自己本可出人头地,为什么要假借别人的名义?” 陆小凤神色又变得很悲伤:“因为他是个好人,对于名和利,他都看得很轻!”也因为他的胆子太小,太怕事,所以总是在逃避。后面的话,陆小凤没有说出来,他一向喜欢孙老爷这个人。 “不管怎么样,他这么样做,并没有伤害到别人,唯一伤害的只是他自己。” 木道人也不禁长长叹息,道:“这么样一个人,本不该死得太早的。” 古松居士叹道:“他早该知道这种地方本就是毒蛇出没之处。” 陆小凤道:“但那条毒蛇却绝不是自己来的!” “为什么?” “因为只有受过训练的毒蛇,才会咬人的咽喉。” 木道人动容道:“你认为那条毒蛇是别人故意放在这里,来暗算他的!” 陆小凤点点头,脸上又变出愤怒之色:“这条蛇显然已久经训练,只有在听见吹竹声时,才会发动攻击。 窑洞里当然很暗,那条蛇又实在太小,孙老爷从阳光下走进来时,当然不会看见。 木道人也想起了刚才那阵吹竹声:“吹竹的人,就是暗算孙老爷的人?” 陆小凤道:“嗯。” 木道人道:“他为什么要害死孙老爷?” 陆小凤道:“因为他怕孙老爷说出了他的秘密!” 木道人道:“他是什么人?有什么秘密?” 陆小凤握紧双拳,一字字道:“不管他是什么人,不管他有什么秘密,我迟早总要查出来的。”木道人又长长叹息一声,直到现在,他才完全明白,为什么只有孙老爷才能找得到大通和大智,为什么大通大智总是不愿见人。 但他却永远也想不到孙老爷究竟还知道多少别人不愿他说出的秘密,更想不到他怎么会知道这些秘密的。这些秘密也许已将随着他的尸体,永远埋藏在地下。陆小凤是不是真的能发掘出来呢? 棺材店里充满了新刨木花的气息,这种气息本来是清香的,可是在棺材店里嗅来,就总是令人觉得特别不舒服。 店里有两口上好的楠木棺材,仿佛最近还新油漆过一次。 “我要这一口。”陆小凤选了其中之一,他为朋友选的东西,总是最好的。无论什么都是最好的,棺材也一样。 “这两口棺材都已有人先定下了。”棺材店的掌柜姓陈,也许是因为在棺材店做久了,所以纵然在笑的时候,看来也有点阴沉沉的。 陆小凤道:“棺材也有人预定?” 陈掌柜点点头:“是一位客人定好了要在九月十五晚上用的,小的也正觉得有点奇怪,他好像已知道那天晚上有两个人非死不可!”九月十五!有两个人非死不可! 陆小凤脸色变了:“订棺材的人是谁?” 陈掌柜道:“他已将两口棺材的钱全付清,却不肯留下姓名。” 陆小凤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掌柜道:“是个驼背的老头子。”陆小凤没有再问,无论谁都可以扮成驼背的老头子,他另外选了口棺材,已准备要走。 陈掌柜却忽然又道:“但那位客人却留下了两个名字,要我们刻在棺材上! 陆小凤霍然回身:“是两个什么名字?” 陈掌柜道:“两个人的名字都很特别,一个叫叶孤城,一个叫西门吹雪!” 木道人本来是个很乐天的人,但现在脸色也显得很沉重。 “两个人都不会胜的……真正能得胜的,是那些在旁边等着看的猎人。” 现在这些猎人中居然有一个已替他们订好了棺材。 木道人勉强笑了笑,道:“也许这只不过是个恶作剧。” 陆小凤也笑了笑,道:“很可能。” 他们脸上带着笑,走在秋日还未西沉的阳光下,微风吹动着他们的衣袂, 街上的行人看来都是生气蓬勃的,天地间充满了生机。但他们心里,却已有了阵死亡的阴影。他们当然都知道这绝不是恶作剧。 木道人看着远方蓝天下的一朵白云,忽然道:“你已见到了叶孤城?” 陆小风道:“嗯。” 木道人道:“他看来像不像已受了重伤的样子?” 陆小凤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淡淡道:“他一剑就洞穿了唐天容的双肩琵琶骨。”受了重伤的人,当然绝不能一剑洞穿唐门高手的琵琶骨。唐天容本是唐门四大高手之一。 木道人沉吟着,道:“但老实和尚绝不会说谎,他也的确受了伤,那么,是谁替他解的毒?” 这句话陆小凤没有回答,也不能回答,眼睛也在看着远方的那朵白云,忽然道:“我很早以前就想到白云城去看看,却一直没有去过。” 木道人道:“我去过。” 陆小凤道:“想来那一定是个好地方,到了春秋佳日,那里一定是风光明媚,百花怒放!”木道人道:“那里的花并不多,叶孤城并不是个喜欢饮酒赏花的雅士!” 陆小凤道:“他喜欢女人?” 陆小凤笑了笑,道:“喜欢女人的人,绝对练不成他那种孤高绝世的剑法!” 陆小凤不再说话,脸上却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每次他脸上带着这种表情时,心里都一定是在想着件奇怪的事。 木道人沉吟着,又道:“他既然已到了京城,当然也一定要先找个落脚的地方!” 陆小凤道:“他不像西门吹雪,他落脚的地方一定不难找!” 木道人道:“我想去找他!”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们是老朋友。” 木道人道:“你呢?” 陆小凤看了看天色,道:“晚上我有个约会,现在只怕已有人在春华楼等我!” 木道人道:“那么我们就在这里分手!” 陆小凤点点头,忽然又问道:“一个既不喜欢女人,又不喜欢花的人,若是要六七个女孩子在他前面,用鲜花为他铺路,是为了什么?” 木道人道:“这种人一定不会做这种事的!” 陆小凤道:“假如他做了呢?” 木道人笑道:“那么他一定是疯了!” 陆小凤实在也想不通叶孤城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的,他只知道一件事叶孤城绝没有疯。 黄昏,黄昏之前。春华楼的客人还没有开始上座。陆小凤在楼下散座里,找了个位子,要了壶京城中人最爱喝的香片,在等着李燕北派人来接他。 现在时候还早,他本该再到处去逛逛的,他有很多人要找,花满楼、西门吹雪、老实和尚…… 这些人他都要找,可是他忽然又想找个地方坐下来,静静的思索。他也有很多事要思索。 斜阳从门外照进来,带来了一条长长的人影。人影印在地上,陆小风抬起头,就看见了刚才手按长剑,对他怒目而视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也在瞪着他,一只细长有力的手,还是紧握在剑柄上。剑柄上密密的缠着一层柔丝,好让手握在上面时,更容易使力,还可以吸干掌心因紧张而沁出的汗。只有真正懂得用剑的人,才懂得用这种法子。 陆小凤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年轻人的剑法绝不弱,但他却不认得这个人。 只要是他见过一面的人,他就永远不会忘记。这年轻人却好像认得他,忽然走过来,竟笔直走到他面前,脸上的表情,甚至比杜桐轩走向李燕北时更可怕。难道这年轻人跟他有什么仇恨? 陆小凤想不出,所以就笑了笑,道:“你……” 年轻人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你就是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陆小凤道:“阁下是……” 年轻人冷笑,道:“我知道你不认得我,但我却认得你,我想找你,已不止一天了!” 陆小凤道:“找我?有何贵干?” 年轻人用一种最直接的法子回答了这句话。他用的不是语言,是剑。忽然间,他的剑已出鞘,冰冷锐利的剑锋,忽然间已到了陆小凤咽喉。 陆小凤笑了。他既没有招架,也没有闪避,反而笑了。 年轻人铁轻着脸,厉声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他的剑并没有刺下去。但他用的确实是杀人的剑法,迅速、轻锐、灵敏,陆小凤见过这种剑法。四个月前,在阎铁珊的珠光宝气阁,死在西门吹雪剑下的苏少英,用的也正是这种剑法。 这年轻人无疑也是独孤一鹤门下,“三英四秀”中的一个人。 “我不杀你,只因为我还有话要问你。”他的剑锋又逼近了一寸。 陆小凤反而先问道:“你是张英风?还是严人英?” 年轻人脸色变了变,心里也不能不承认陆小凤的目光锐利。 “严人英。” 陆小凤道:“你想问西门吹雪的下落?” 严人英握剑的手上暴出轻筋,眼睛里却露出红丝,咬着牙道:“他杀了我师父,又拐走我师妹,本门中上下七十弟子,没有一个不想将他活捉回去,生祭先师的在天之灵。” 陆小凤道:“可是你们打听不到他。” 严人英道:“所以我要问你!”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可惜你又问错了人!” 严人英怒道:“你若也不知道他的下落,还有什么人知道?” 陆小凤道:“没有人知道。” 严人英盯着他,忽然道:“出去!” 陆小凤道:“出去?” 严人英道:“我不想在这里杀你!” 陆小凤道:“我也不想死在这里,却也不想出去。”严人英手腕一抖,剑花错落,已刺出七剑,剑剑不离陆小凤的咽喉方寸之间。陆小风又笑了。 他还是没有招架,也没有闪避,反而微笑着道:“你杀不了我的。” 严人英手心已在淌着汗,额上也在淌着汗,整个人都已紧张得像是根绷紧了的弓弦。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已紧张得无法控制自己,他手里的剑距离陆小凤咽喉已不及三寸。 春华楼的掌柜和伙计,也已紧张得在发抖,陆小凤却还是不动。他每一根神经都像是钢丝铁线。 就在这时,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在大声呼喊:“死人……死了人了……” 严人英想回头去看,又忍不住,但眼珠子却忍不住转了转。就在他眼珠子这一转间,平平稳稳坐在他面前的陆小凤,竟已忽然不见了! 这个人的行动,竟似比他的剑还快。严人英脸色又变了,翻身蹿出去,陆小凤正背负着双手,站在街心。街心上没有别的人。 所有的行人,全部已闪避到街道两旁的屋檐下。一匹白马正踏着碎步,从街头跑过来,马背上还驮着一个人。一个人像空麻袋般伏在马背上。 “死人!死了人了!”这人是谁?是怎么死的?只看见这人的衣着,严人英脸色已惨变,箭步蹿上去,勒住了马缰。 这人的装束打扮,竟和严人英几乎完全一样。陆小凤也已知道这人是谁了他是怎么死的?严人英从马背上抱下了他冰冷的尸体,尸体上几乎完全没有伤痕,只有咽喉上多了点血迹就像是被毒蛇咬过的那种血痕一样。 只不过这血迹并不是毒蛇的毒牙留下来的,而是剑锋留下来的。一柄极锋利,极可怕的剑。陆小凤皱起了眉,道:“张英凤?”严人英咬着牙,点点头。 陆小凤叹了口气,闭上了嘴。 严人英忽然问道:“你看得出他是死在什么人剑下的?” 陆小凤叹息着点点着。他看得出。世上也许只有一个人能使出如此锋利,如此可怕的剑。就连叶孤城都不能。他的剑杀人绝不会有如此干净利落。 严人英凝视着他师弟咽喉上的剑痕,喃喃道:“西门吹雪……只有西门吹雪……” 陆小凤叹道:“他想必已找到了西门吹雪,只可惜……” 只可惜他现在也已无法说出自己是在哪里找到西门吹雪的。这句话用不着说出来,严人英也已明白。 “又是一条命!又是一笔血债!”他苍白的脸上已有泪痕,突然嘶声大呼! “西门吹雪,你既然敢杀人,为什么不敢出来见人?”呼声凄厉,就在这凄厉的呼声中,暮色已忽然降临大地。 天地间立刻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悲凉肃杀之意。风砂又起。严人英抱着他师弟的尸体,跃上白马,打马狂奔而去。马是从西面来的。 现在严人英又打马向西驰去,他显然想从这匹马上,追出西门吹雪的下落。 陆小凤迎着北国深秋刀锋般的西北风,目送着人马远去,突听身后有个人轻轻道:“我认得这匹马!” 陆小凤霍然回身,说话的人轻衣布袜,衣着虽朴素,气派却不小,正是今天早上,跟着李燕北在凌晨散步的那些人其中之一。 “在下赵正我,是东城“杆儿上的”,别人都叫我‘杆儿赵’。” “杆儿上的”,又叫做“团头”,也就是地面上所有乞丐的总管,在市井中的势力极大。 陆小凤当然也知道这种人的身份,却来不及寒暄,立刻追问:“你认得那匹马?” 杆儿赵声音更低,道:“只有皇城里才有这么骏的白马,别的人不管有多大的身家,也不敢犯禁的。”白马像征尊贵,至尊至贵的只有皇家。 陆小凤皱眉,道:“那匹马难道是从紫禁城里出来的?”西门吹雪难道一直躲在皇城里?所以别人才找不到。但皇城里禁卫森严,又怎么容得下闲人躲藏?杆儿赵已闭上嘴,这是京城里最犯忌的事,他怎么敢再多嘴。 陆小凤沉思着,又道:“你能不能叫你手下的弟兄们去查查,那匹马是从哪里来的?是谁最先看见的?” 杆儿赵迟疑着,终于点点头,道:“这倒不难,只不过,在下本是奉命来接您到十三姨公馆里去的。” 陆小凤道:“这件事更重要,你只要告诉我那公馆在什么地方,我自己就能找到!” 杆儿赵又迟疑了很久:“好,就这么办,我叫赶车的小宋送您到卷帘子胡同去,十三姨的公馆,就在胡同里左面最后一家。” 坐在车上,陆小凤的心又乱了,伤脑筋的问题好像己越来越多。是谁暗算了孙老爷?为的是什么?西门吹雪的行踪,为什么要如此隐秘? 胡同就是巷子。卷帘子胡同是条很幽静的巷子,住的都是大户人家,高墙里寂无人声,风中带着石榴花的香气,暮色已深,夜已将临。 这一天却还未过去。左面最后一家的门是严闭着的,李燕北的三十个公馆,家家都是门禁森严,门口绝没有闲杂的人。陆小凤居然没有敲门,就直接越墙而入。 他相信李燕北绝不会怪他,他们有这个交情。院子很宽大,种着石榴,养着金鱼,暑天搭的天棚已拆了,火炉已搬出来清扫,用不着再过多久,屋子里就得生火了。 前面的客厅里灯火辉煌,左面的花厅里也燃着灯,李燕北正在花厅里叹息。 他面前的红木桌上,摆着一叠叠厚厚的帐簿,他的叹息声很沉重,心事也很重。 但他却还是听见了陆小凤的声音,他本就是个反应极灵敏的人,陆小凤也并没有特别小心留意自己的行动。李燕北推开了花厅的门,他已在门外。 “你知道是我?” 李燕北勉强作出笑脸:“除了你,还有谁敢这么样闯进来?” 陆小凤也笑了笑,眼睛盯在那一叠叠帐簿上,心里忽然觉得很难受。在京城里,李燕北已辛苦奋斗了二十多年,流过血,流过汗。 能在龙蛇混杂的京城里站住脚,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要倒下去却很容易。 他为什么要将自己辛苦一生得来的基业,跟别人作孤注一掷?他这么样做是不是值得? 李燕北笑得更勉强:“我并不是已准备认输了,只不过有备无患,总比临时跳墙好,何况……”何况,只要西门吹雪一败,他立刻就得走,立刻就得抛下所有的一切!那也绝不是容易抛得下的! 陆小凤明白他的意思,也了解他的心情,忽然道:“西门吹雪已到了。” 李燕北眼睛亮起:“你看见了他?” 陆小凤摇摇头:“但我却知道他的剑并没有生锈,他杀人还是和以前同样干净利落。” 李燕北眼睛里的光采又暗淡下去,转过身,堆好帐簿。缓缓道:“只不过,杀人的剑法,也并不是必胜的剑法。” 陆小凤道:“我说过,世上本没有必胜的剑法,却也没有必败的。” 李燕北沉默着,忽然大笑:“所以我们还是先去喝酒。”他转过身,拍着陆小凤的肩,道:“现在下酒的菜想必已备好,我特地替你请的陪客也来了。” 陆小凤很意外:“还有陪客?是谁?” 李燕北笑得仿佛又有些神秘:“当然是个你绝不会讨厌的人!” 桌上已摆好四碟果子,四碟小菜,还有八色案酒,一碟熏鱼、一碟熏鸭、一碟水晶蹄膀、一碟小割烧鹅、一碟乌皮鸡、一碟舞驴公、一碟羊角葱小炒的核桃肉、一碟肥肥的羊贯肠,还有个刚端上来的火燎羊头。 陆小凤眨着眼,笑道:“你想胀死我?” 李燕北又大笑,笑声中,已有个衣着华丽,风姿绰约的少妇,腰肢款摆,走了进来。陆小凤看见她,竟似突然怔住。 李燕北笑道:“这个人就是长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你岂非早就想看看他了。” 十三姨裣衽而礼,忽然笑道:“我倒刚才已见过。” 李燕北也怔了怔:“你们几时见过?” 十三姨嫣然道:“刚才我陪欧阳到前门外去买珠子,欧阳就把他指给我看过了。” 陆小凤苦笑,又忍不住问道:“你们请的那位陪客就是她?” 李燕北大笑,道:“你当然应该认得,若连那样的美人都不认得,陆小凤还算什么英雄?” 陆小凤道:“她的人呢?” 十三姨道:“她还在厨房里,正在替你做一样她最拿手的点心,酥油泡螺。”欧阳情居然会替陆小凤做点心。 陆小凤又不禁苦笑:“她是不是想毒死我?” 十三姨道:“你认为她想毒死你?” 陆小风道:“我得罪过她一次,有些人是一次也不能得罪的,否则她就要恨你一辈子!” 十三姨道:“你认为她就是这种人?” 陆小凤并没有否认。十三姨看着他,眼睛瞬也不瞬的看着他。女人本不该这么样看男人的,尤其在自己丈夫面前更不该。连陆小凤都已觉得很不好意思,十三姨却一点也不在乎。 李燕北忍不住道:“你在看什么?” 十三姨道:“我在看他究竟是不是个呆子。” 李燕北道:“他绝不是!” 十三姨道:“他看起来的确一点也不像,却偏偏是个不折不扣的呆子!” 李燕北道:“哦?” 十三姨叹了口气,道:“人家本来早就要走的,知道他要来,忽然就改变了主意;人家本来从来也不肯下厨房,知道他要来,就在厨房里忙了一天,若是有个女人这么样对你,你懂不懂是什么意思?” 李燕北道:“我至少懂得她绝不是在恨我!” 十三姨叹道:“连你都懂了,他自己却偏偏一点也不懂,你说他是不是呆子?” 李燕北笑道:“现在我也觉得他有点像了。”陆小凤又怔住。这意思他当然也懂,可是他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 李燕北又笑道:“其实这也不能怪他,女人的心事,男人本就猜不透的,何况他又是当局者迷。” 十三姨冷冷道:“我也不是在怪他,我只不过替小欧阳在打抱不平而已。” 李燕北大笑,拍着陆小凤的肩,道:“我若是你,等一会小欧阳出来,我一定要好好的……”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风中突然传来一阵奇异的吹竹声,竟赫然跟陆小凤下午在砖窑外听见的那种吹竹声完全一样。 陆小凤脸色变了,失声道:“去救欧阳……”四个字没说完,他的人已穿窗而出,再一闪已在十丈外! 吹竹声是从西南方传来的,并不太远。从这座宅院的西墙掠出去,再穿过条窄巷,就是个看来已荒废了很久的庭园。————————第三章 捉蛇救佳人 夜。夜色已浓,浓如墨。秋风荒草,白杨枯树,一轮冰盘般的明月刚升起,斜照着这阴森凄凉的庭园。看不见人,连鬼都看不见。 就算有鬼也看不见。陆小凤迎着扑面而来的秋风,竟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每次在凶杀不祥的事发生之前,他总会有种奇异的预感。 现在他就有这种预感,没有灯光,没有星光,连月光都是阴森森,冷清清的。 枯树在风中月下摇曳,看来就像是一条条鬼影。突然间,黑暗中又响起了一阵吹竹声。 陆小凤箭一般蹿过去,这次他终于看见了那吹竹的人。人就在前面的枯树下,陆小凤的身形却又突然停了下来。他竟似又怔住。吹竹的人,竟只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这孩子长得并不高,穿着件破夹袄,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一面在擦鼻涕,一面在发抖,显得又冷又怕,可是他手上却赫然拿着个奇形的竹哨。 陆小凤看着他,慢慢地走过去。这孩子完全没有发觉,东张张,西望望,忽然看见了地上的影子,立刻大叫一声,拔脚就跑。他当然跑不了。 刚跑了几步,陆小凤已一把拉住他,孩子立刻又杀猪般的叫了起来。 等他叫完了,陆小凤才说话:“我不是鬼,是人。” 孩子仰起脸,看了他一眼,虽然已确定他是个人,脸上还是充满了惊骇恐惧之色,鼻涕又开始不停的往外流:“你……你真的不是鬼?” 陆小凤道:“鬼没有影子,我有影子。” 孩子总算松了口气,撅起嘴道:“那你为什么要抓我?” 陆小凤道:“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孩子迟疑着,道:“问过了你就让我走?” 陆小凤道:“不但让你走,而且还给你两吊钱!”他本来是笑不出的,可是在孩子面前,他一向不愿板着脸。 看见他的笑容,这孩子才定下心,眨着眼睛道:“你要问什么?” 陆小风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在哪里?” 孩子道:“我叫小可怜,我没有家!”小可怜当然没有家的,没有家的孩子才会叫小可怜。 这孩子看来不但可怜,而且很老实,不像会说谎的。 陆小凤的声音更温和,道:“天这么黑了,你一个人到这里来怕不怕?” 小可怜挺起胸,道:“我不怕,什么地方我都敢去。”嘴里说不怕的人,心里往往比谁都害怕。 陆小凤道:“你觉得这地方很好玩?” 小可怜道:“一点也不好玩!” 陆小凤道:“既然不好玩,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吹这竹哨子?” 小可怜道:“是个驼背的老头子叫我来的,他也给了我两吊钱。” 又是个驼背的老头子。去为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买棺材的是他,害死了孙老爷的也是他。他究竟是什么人? 陆小凤道:“这哨子也是他给你的?” 小可怜点点头,道:“这哨子比厂甸卖的还好玩,声音又特别响!” 他显然很喜欢这哨子,情不自禁又拿起来吹了一下。尖锐的哨声一响起,别的声音就完全听不见了。陆小凤并没有听见别的声音,但却忽然又有了种奇怪的预感,忍不住要回头去看看。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自己也说不出来。但就在他回过头这一瞬间,他忽然看见有条赤红的影子,从地上蹿了起来,就像是一根箭,速度却比箭更快! 甚至比闪电还快!红影一闪,忽然间已到了陆小凤咽喉,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陆小凤的手已伸出,用两根手指一夹! 他夹住了样东西,一样又冷、又粘、又滑的东西,一条赤红的毒蛇! 毒蛇的红信已吐出,几乎已舐到了陆小凤的喉结上。可是它已不能再动,陆小凤的两根手指,恰巧捏住了它的七寸。陆小凤的出手若是稍慢一点。捏的地方若是稍稍错一点,捏的力量若是稍稍轻一点。 那么他现在就已是个死人!从出道以来,陆小凤的确可以说是闯过龙潭,入过虎穴。 生死系于一线间的恶战,他已不知经过多少次,杀人如草的恶汉,他也不知遇到多少个。 但他从来没有遇见过比此刻更凶险的事。手里捏着这条冰冷的毒蛇,他整个人都似已冰冷,只觉得胃在收缩,只想吐。 “蛇……这里有毒蛇!”小可怜已大叫着,远远的跑了。 陆小凤长长吸了口气,反手一摔,将毒蛇摔在一块石头上,再抬起头来时,这又可怜,又很老实的孩子竟已不见踪影。 风吹荒草,枯树摇曳。陆小凤站在秋夜,又深深的呼吸了几次,心跳才恢复正常。但就在这时,黑暗中又发出了一声惊呼。呼声竟赫然是那孩子发出来的! 小可怜已晕倒在地上。陆小凤赶快过去时,这孩子已被吓晕了。如此黑夜,如此荒园,这么大的一个孩子,若是忽然看见了个死人,怎么会不怕。 死人就在孩子的面前,是个驼背的老头子,满头白发苍苍,却是被一根鲜红的缎带勒死的。订棺材的是他,害人的也是他!他自己怎么会死在别人手里?是谁勒死了他?为什么? 缎带在夜色中看来,还是红得发亮,红得就像鲜血一样。陆小凤看见过同样的缎带,也看见过被这同样的一条缎带勒死的人。 公孙大娘短剑上的缎带,就是这样子的,羊城的“蛇王”,也就是被这种缎带勒死的。这次下毒手的人是谁?莫非就是公孙大娘? 公孙大娘的确可能也已到京城,九月十五的那一战,她也不愿错过,那么这驼背的老头子又是谁呢?他为什么要害死孙老爷?公孙大娘又为什么要害死他? 陆小凤从来也没听说过江湖中有这么样一个老头子。他迟疑着。终于蹲下去这老头子身上,很可能还带着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 也很可能还藏着条毒蛇!陆小风只觉得自己的指尖在发冷,用两根手指,掀起了这老头子的衣襟。没有蛇,蛇会动的。 陆小凤的手伸进去,突然又怔住。他眼睛看着的,是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一张已老得干枯了的脸。可是他的手感觉却不同这老头子竟是个女人! 他的手摸着,竟是个女人丰满光滑的躯体。白发果然是假的,脸上也果 然戴着张制作极精妙的面具。陆小凤扯下白发,掀开面具,就看见了一张虽已僵硬苍白,却还是非常美丽的脸! 他认得这张脸!这驼背老头子,竟赫然就是公孙大娘! 公孙大娘易容术之精,陆小凤当然知道,他相信公孙大娘无论扮成什么样的人,这世上都没有人能看破她。 公孙大娘武功之高,陆小凤也是知道的。这世上又有谁能活活勒死她? 这凶手的武功岂非更可怕。陆小凤忍不住又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他来到京华才一天,这一天中他遇见的怪事实在太多,他想不通公孙大娘为什么要害死孙老爷,更想不通公孙大娘怎么会死在这里。 假如想不通的事太多,就只有不想,假如越想越乱,也不如不想,这一向是陆小凤的原则。 可是他纵然不想,仿佛还是可以隐隐感觉得到就在这古老的城市中,某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正有个人在用一双比狐狸还狡猾,比毒蛇还恶毒的眼睛在盯着他,等着要他的命! 无论这个人是谁,都必将是他生平未遇的,是个最可怕。的对手。他好像也已隐隐感觉到这个人是谁了! 灯光惨淡,惨淡的灯光,照在欧阳情惨白的脸上。她美丽的脸上己完全没有血色,美丽的眼睛紧闭,牙齿也咬得很紧。 她是不是还能张开眼睛来?是不是还能开口说话?陆小凤静静的站在庆头,看着她,只希望她还能像以前那样瞪他几眼,还能像以前那样骂他几句。 李燕北和十三姨就在他身后,脸上的表情也很沉重。 “我们赶到厨房里去的时候,她已经倒下去!” 陆小凤凝视着她的咽喉,她的咽喉上并没有血痕:“她的伤口在哪里?” 十三姨道:“在手上,右手。” 陆小凤松了口气。毒蛇蹿过来的时候,她想必也像陆小风,想用手去抓住,她的反应虽然还不及陆小凤快,却比孙老爷快了些,孙老爷酒喝得太多。 李燕北道:“幸好你叫我们去救她,所以我们去得总算还不太晚!” 发现欧阳情的伤口后,他立刻封住了她的左臂穴道,阻止了毒性的蔓延。 李燕北又道:“所以真正救回她这条命的并不是我,是你!” 十三姨道:“只不过我还是一直不明白,你怎么知道她会被人暗算的?” 陆小凤道:“其实我也不能确定!” 十三姨道:“但你却救了她一命!” 陆小凤苦笑道:“有很多事我都是糊里糊涂就做出来的,你们若要问我是怎么做出来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十三姨道:“你虽然不知道,却做了出来,有很多人就算知道,也做不出。” 李燕北道:“所以陆小凤永远都不愧是陆小凤,世上也只有这么样一个陆小凤。” 十三姨轻叹了口气,道:“这也难怪她为什么会对你情深一往了!”欧阳情真的对他情深一往? 十三姨又道:“她左手虽然被毒蛇咬了一口,人虽然已倒了下去,可是她的右手里,却还是紧拿着那碟酥油泡螺,死也不放,因为那是她替你做的,因为……”她没有再说下去,她说的已够多。就只这么样一件事,已足够表现出欧阳情对他的感情。 陆小凤看着欧阳情的脸,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谁也无法解释的感情。他绝不能再让欧阳情死,绝不能!薛冰的死,已带——给他终生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李燕北已等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已找到了那吹竹弄蛇的人?” 陆小凤点点头。 李燕北道:“是谁?” 陆小凤道:“是个孩子!” 李燕北也吃了一惊,但立刻就问:“暗中是不是还另有主使的人!”他的确不愧是老江湖,对一件事的看法,他总是能看得比别人深,也比别人准。 陆小凤道:“据那孩子说,叫他做这件事的人,是个驼背老人!” 李燕北道:“你也找到了那个驼背老头子?” 陆小凤道:“这世上也许根本就没有那么样一个驼背老人,我找着的一个,是公孙大娘改扮的!” 李燕北道,“公孙大娘是什么人?” 陆小凤道:“公孙大娘是欧阳情的大姐,也是我的朋友。”李燕北怔住。 十三姨却不禁冷笑,道:“她总算有个好姐姐,你也总算有个好朋友!” 陆小凤沉思着,缓缓道:“公孙大娘本来就是她的好姐姐,我的好朋友。” 十三姨道:“直到现在,你还是这么样想?” 陆小凤承认:“因为我相信真正的凶手,绝不是公孙大娘!” 十三姨道:“不是他是谁?” 陆小凤握紧双拳,道:“是个比霍休还狡猾老辣,比金九龄还阴沉恶毒的人,他的武功,也许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高!” 霍休和金九龄都曾经被他当作最可怕的对手,都几乎已将他置之于死地。他经历了无数凶险,花费了无数心血,再加上三分运气,才总算将他们两人的真面目揭开。可是现在这个人却更可怕。 李燕北道:“你怎么知道公孙大娘不是真凶?” 陆小凤道:“我不知道。” 十三姨道:“可是你能感觉得到?”陆小凤承认。 十三姨道:“你又是糊里糊涂就感觉到的?”陆小凤也承认。 十三姨叹道:“看来你真是怪人,无论谁找到你这种人做对手,只怕都要倒霉的!” 陆小凤苦笑道:“但这次倒霉的人却很可能是我!” 李燕北又问:“现在公孙大娘呢?” 陆小凤道:“死了!” 十三姨道:“那孩子?……” 陆小凤道:“还晕倒在那里!” 十三姨道:“你没有救他回来?” 陆小凤道:“我留他在那里,就是救了他!”十三姨不懂。 李燕北却道:“你认为那孩子也是帮凶?” 陆小凤道:“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绝不能在黑夜里到那种地方去的,而且那竹哨制作奇特,若不是练过内功的人,根本吹不响。”他笑了笑:“何况,他根本就没有真的晕过去!” 李燕北道:“你为什么不带他回来,问问他的口供?” 陆小凤道:“他不会说的,我也不能对一个孩子逼问口供!” 李燕北道:“你至少可以在暗中盯住他,也说不定就可以从他身上,追出那个真凶来!” 陆小凤叹道:“我若盯他,这孩子就死定了!” 李燕北道:“你怕那真凶杀他灭口?” 陆小凤道:“嗯。” 李燕北叹道:“我的心肠已不能算太硬,想不到你的心却比我还软。” 陆小凤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以前也有人说过我,脾气虽然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心肠却软得像豆腐。” 十三姨叹道:“非但像豆腐,简直像酥油泡螺!”她忽然又笑了笑:“那碟酥油泡螺还在外面,既然是她特地为你做的,你至少总得吃一个。” 陆小凤道:“我回来再吃!” 李燕北道:“你要出去?到哪里去?” 陆小风道:“去找一个人!” 李燕北道:“找谁?” 陆小凤道:“叶孤城。”李燕北又怔住。 陆小凤道:“他既然能解唐家暗器的毒,既然能救自己,想必也能救欧阳情!” 欧阳情惨白的脸上,已泛起一种可怕的死灰色,左脸已浮肿。李燕北点穴的手法并不高明,并没有完全阻止毒性的蔓延。 十三姨皱眉道:“像叶孤城那种脾气的人,肯出手救别人?” 陆小凤道:“他就算不肯,我也要去,就算要我跪下来求他,我也得求他来!” 他凝视着欧阳情的脸,一字字道:“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想法子让她活下去!” 夜更深。连生意最好,收市最晚的春明居茶馆,客人都已渐渐少了,眼看着已经到了快打烊的时候。陆小凤却还是坐在那里,看着面前一壶新沏好的香片发怔。 他已走过去很多地方,找了很多家客栈,连叶孤城的影子都找不到。以叶孤城那么的排场,那样的声名,本该是个很好找的人,无论他住在什么地方,都一定会很引人注意。 可是他自从今天中午在春华楼露过那次面之后,竟也像西门吹雪一样,忽然就在这城市中消失了,连一点有关他的消息都听不到。 陆小凤也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叶孤城本没有理由要躲起来的。连那被他刺穿双肩,势必己将终生残废的唐天容都没有躲起来。 唐天容的落脚处,是在鼓楼东大街的一家规模很大的“全福客栈”里,据说己找过很多专治跌打外伤的名医。他还没有离开京城,并不是因为他的伤,而是因为唐家的高手,己倾巢而出,昼夜兼程,赶到这里来,为他们兄弟复仇。 这必将是件轰动武林的大事。第二件大事是,严人英没有找到西门吹雪,却找到了几个极厉害的帮手。 据说其中不但有西藏密宗的喇嘛,还有在“圣母之水”峰苦练多年的两位神秘剑客,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居然都愿意为严人英出力。 这两件事对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都同样不利,第一批人要找的是叶孤城,第二批人要我的是西门吹雪,所以无论他们是谁胜谁负,只要还活着,就绝不会有好日子过。 陆小凤打听到的消息并不少,却偏偏没有一样是他想打听的。甚至连木道人和古松居士,他都已找不到。 茶客更疏了,茶博士手里提着的大水壶己放下,不停的用眼角来瞟陆小凤,显然是在催他快点走。陆小凤只有装作看不见,因为他实在也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不找到叶孤城,他怎么能回去面对欧阳情?新沏的茶已凉,夜更凉。 陆小凤叹了口气,端起茶碗,一口茶还没有喝到嘴突然间,寒光一闪,“叮”的一声,茶碗已被打得粉碎。 寒光落下,竟是一枚三寸六分长的三棱透骨镖!门口挂着灯笼,一个穿青布袈裟,芒鞋白袜的和尚,正在对着他冷——笑,关外武林高手,几乎没有人用这种飞镖的。 可是这和尚发镖的手却又快又准,无疑已可算是此道的一流高手。陆小凤既不认得他,也想不通他为什么突然出手暗算。最奇怪后,他一击不中,居然还留在外面不走。 陆小凤笑了。他非但没有追出去反而看着这和尚笑了笑,现在的麻烦已够多,他己不想再惹别的麻烦,谁知这和尚还是不放松,一挥手,又是两枚飞镖发出,镖尾系着的镖衣在风中“猎猎”作响,发镖的力量显然很强劲。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他已看出这和尚找定了他的麻烦,他想不出去,也不行了。 飞镖还未打到,他的人忽然间已到了门外。谁知这和尚看见他出来,立刻拔腿就跑,等到他不想再追时,这和尚又在前面招手。 奇怪的事,真是越来越多,所有的怪事好像全都被陆小凤一个人遇上了。 他不想再追下去,却又偏偏不能不追,追出了两条街,和尚突然在一条暗巷中停下,冷笑道:”陆小凤,你敢不敢过来!” 陆小凤当然敢,世上他不敢做的事还很少。他虽然明知自己一走入暗巷,这和尚就随时都可以出手,暗巷中很可能还有看不见的陷井埋伏,这和尚也很可能还有他不知道的绝技杀手。 但他还是走了进去。谁知他一走进去,这和尚竟忽然向他跪了下来,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 陆小凤又怔住。 和尚却在看着他微笑,道:“你不认得我?”陆小凤摇摇头。 他从来也没见过这和尚。 和尚道:“这三棱透骨镖你也不认得?” 陆小凤眼睛亮了:“你是关中‘飞镖’胜家的人?” 和尚道:“在下胜通。”这名字陆小凤也不熟,飞镖胜家并不是江湖显赫的名门大族。 胜通已接道:“在下是来还债的。” 陆小凤更意外:“还债?” 胜通道:“胜家门上下,都欠了陆大侠一笔重债!” 陆小凤道:“你一定弄错了,我从不欠人,也没有人欠我!” 胜通道:“在下没有错。”他说得很坚决,神情也很严肃:“六年前,本门上下十一人,全都败在霍天青手里,满门都被逐出关中,从此父母离散,兄弟飘零,在下也被迫入了空门,虽然有雪耻之心,怎奈霍天青武功高强,在下也自知复仇无望!” 陆小凤道:“你以为我杀了霍天青,替你们出了气,所以要来报恩!” 胜通道:“正是。” 陆小凤只有苦笑。霍天青并不是死在他手上的,独孤一鹤和苏少英也不是。但别人却偏偏都要将这笔账算在他身上,有仇的来复仇,有恩的来报恩。 江湖中的恩怨是非,难道竟真的如此难以分清,陆小凤叹了口气,道:“霍天青并不是……” 胜通仿佛根本不愿听他解释,抢着道:“无论如何,若非陆大侠仗义出头,霍天青今日想必还在珠光宝气阁耀武扬威,又怎么会落到那样的下场!” 他这么样说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陆小凤只有苦笑,道:“就算你欠了我的,刚才也已还了!” 胜通道:“叩头只不过表示尊敬,又怎能算是报恩?” 陆小凤道:“不算?” 胜通道:“绝不能算!” 陆小凤道:“要怎么才能算?” 胜通忽然从怀里拿出个包扎很好的油布包,双手奉上:“这就是在下特地要送来给陆大侠的!”陆小凤只有接过来。 他忽然发觉被人强迫接受“报恩”,那种滋味也并不比被人强迫接受“报仇”好多少。” 以前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这一点,更令他想不到的是,这油布包裹包着的,竟是一条上面染着斑斑血迹,还带着黄脓的白布带。一打开包袱,就有股无法形容的恶臭散发出来。 陆小凤连笑都笑不出了:“你特地要来送给我的,就是这条布带?” 胜通道:“正是。” 陆小凤道:“你送这东西给我,为的就是要报恩?” 胜通道:“不错。” 陆小风看着布带上的脓血,实在觉得有点哭笑不得。这和尚打了他五镖,又送了这么样一条臭布带给他,还说是来报恩的,这么样报恩的样子,倒也少见得很!幸好他还是来报恩的,苦是来报仇的,那该怎么办呢? 陆小凤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赶快把这和尚弄走:“现在你总算已报过了吧!” 胜通居然没有否认,却还是不肯走,沉吟道:“这条布带在平时看来,也许不值一文,在此时此刻,却价值连城。”随便要什么人来,随便怎么看,也看不出这布带是件价值连城的宝物。可是这和尚却偏偏说得很严肃、看来居然不像是在开玩笑。 陆小凤也不禁起了好奇心:“这布带难道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胜通道:“只有一点。” 陆小凤道:“哪一点?” 胜通神情更慎重,压低了声音,道:“这布带是叶孤城身上解下来的!” 陆小凤的眼睛立刻亮了,这又臭又脏的一条布带,在他眼中看来,竟真的已比黄金玉带更珍贵。 胜通道:“在下为了避仇,也为了无颜见人,所以特地选个香火冷落的小庙出家,老和尚死了后,在下就是那里唯一的住持!” 陆小凤道:“叶孤城也在那里?” 胜通道:“他是今天正午后来借宿的,庙里的僧房就从来也没有人住过,更没有香客借宿,今天居然会有人来,在下已觉得很意外!” 陆小凤道:“他是一个人去的?” 胜通点点头,道:“他来的时候,在下本没有想到他就是名动天下的白云城主!” 陆小凤道:“后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胜通道:“他来了之后,就将自己关在房里,隔半个时辰,就要我送盆清水进去……” 他本来也是江湖中人,看见这种行迹可疑的人,当然会特别留意。 “除了清水外,他还要我特地去买了一匹白布,又将这油包交给我,叫我埋在地下。” 叶孤城当然绝不会想到这香火冷落的破庙住持,昔年也是个老江湖,所以对他并没有戒心。 “我入城买布时,才听到叶孤城在张家口被唐门暗器所伤,却在春华楼上重创唐天容的事。”所以他就将这位白云城主的装束容貌,都仔细打听了出来。 “两下一印证,我才知道到庙里来借宿的那位奇怪客人,就是现在已震动了京华的白云城主。”陆小凤长长吐出了口气,现在他总算已想通了两件他本来想不通的事。既不爱赏花,也不近女色的叶孤城,要美女在前面以鲜花铺路,只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身上伤口中发出的脓血恶臭。陆小凤在城里找不到他,只因为他根本没有在客栈中落足,却投入了荒郊中的一个破庙里。 他当然不能让别人知道他的伤非但没有好,而且已更恶化。雄狮负伤后,也一定会独自躲藏在深山里,否则只怕连野狗都要去咬它一口。 陆小凤的心已沉了下去。他本来还期望叶孤城能救治欧阳情的伤毒,现在才知道他自身已难保,又怎么能救得了别人? 胜通道:“刚才我入城来时,城里十个人中,至少有八个人都认为叶孤城已必胜无疑,打赌的盘口,甚至已到了七博一,赌叶孤城胜。”春华楼头的那一着天外飞仙,想必已震憾了九城。 胜通又道:“现在若有人知道这消息,看见这布带,只怕……”他没有说下去。 现在若有人知道这消息,京城中会变成什么情况,他非但说不出,简直连想像都无法想像。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说的是,这布带的确可以算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我实在受之有愧!”受之有愧的意思,通常也就是“却之不恭。” 胜通终于展颜而笑,道:“在下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却也和陆大侠一样,从不愿欠人的债,只要陆大侠肯接下这点心意,在下也就心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