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抬起头来看看!” 声音是从上面传下来的。 张大帅一抬头,果然立刻就看见了黑豹站在一堆木箱上。 手电筒的光也亮了起来。 光柱并没有照着黑豹却照在一个赤裸裸的女人身上。 她曲线玲咙的躯体,在灯光下看来,更令人心跳。 张勤的心在跳,不由自主将电筒熄了。 他毕竟是个老实人。 “滚下来。”张大帅怒吼,“老子不喜欢别人站在老子头上跟老子谈条件。” “我要说的话,就在这里说。”黑豹冷冷道,“你可以不听。” “你有话快说,有屁就快放。”张大帅居然忍住了气。 “你上当了。”黑豹在冷笑。 “上当,上什么当?” “你以为这件事真是我自己干的?” “不是?” “金二爷叫我诱你到这里来,而且算准了你一定会来。” 张大帅这次居然没有插嘴,让他说下去。 “你既然亲自出马,就一定会将你手下的好手全部都带来。”黑豹的声音很冷静:“金二爷就可以一下子去捣破你的老窝,先让你无家可归,再让你无路可走。” 张大帅的浓眉又打了个结:“我入你娘,你他奶奶的是不是想挑拨老子兄弟。” “这些话你本来不必告诉老子的。”张大帅忍不住又道。 “我告诉你,只因为我也上了当。” “你上了什么鸟当?” “他本来答应支援我的,但现在我却一个人被困在这里,”他的脸在阴影中,根本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可是他那双发亮的眼睛里,的确带着种被骗了的痛苦和愤怒之色。 张大帅盯着他,显然还是不太相信。 “我坐那辆车子,就是要引诱你们追到这里来。” “这也是金老二的主意?” 黑豹点点头:“我既然知道你们要来,为什么还要在这里等?” “这个人虽然有点愚蠢,却绝不是呆子。”高登忽然道。 “这世上并没有真的呆于。”黑豹冷笑着说,“我在这里等,只是因为我相信金二爷绝不会出卖我。” “那老小子有时连他的祖宗都会出卖。”张大帅好像忽然变得在帮黑豹说话了。 “你在为别人卖命的,却被那个人出卖了,这种滋味实在不好受。” 黑豹说的这句话,张大帅并没有听。 他在张勤耳畔吩咐:“叫荒木带十八个人赶回去。” “这里呢?”张勤问。 “这里有高登一个,已可抵得上十个。” 黑豹还在继续往下说:“不管他姓金也好,不姓金也好,只要他骗了我,就得付出代价。” 张大帅这才问道:“你想报复?” “只要你给我机会,让我走!” 张大帅沉吟着:“我不但可以给你机会,还可以给你五万块。” 在谈这种事的时候,他那些骂人的话,忽然全部听不见了,神情也变得非常严肃:“只要你真的肯替我去做了金老二,你要求的条件,我全部可以答应。” “你肯先放我走?” “当然。”张大帅道,“但你也得放了这女人。” “你还得给我辆车子。” “行。” 黑豹的眼睛更亮了:“一言为定?” “闲话一句。” “好,你退后三步,我就下来。”黑豹的人已开始动,手里的钥匙立刻响了起来。 张大帅立刻退后了三步,却乘机在高登耳畔轻轻说了八个字:“先杀女人,再杀黑豹!”(三) 十二点一分。 在霞飞路后面的高级住宅区,有一栋面积很大的三层楼花园洋房。 壁上的大钟刚敲过十二响,忽然有六辆轿车急驶而来,停在门外。 下门按铃的是金二爷的司机老刘。 老刘的脸是张公馆每个人都认得的。 本来门禁森严的张公馆,铁栅大门立刻开了。 金二爷背负着双手,慢慢的下了车:“你们的三爷呢?” “三爷不是跟二爷一起在田八爷家里喝酒么?”应门的陈大麻子觉得很奇怪。 陈大麻子也是张大帅手下的老人了,一柄斧头劈死过不少跟“老八股党”作对的人,若不是因为好酒贪杯,也不会屈为门房。 若不是因为他虽然好酒,却很忠诚可靠,张大帅也不会要他做自己老窝的门房。 金二爷吸了口雪前,慢馒的喷出来:“我跟他早就分手了,他怎么还没回来?” 陈大麻子当然也不知道。 他正想开口,忽然一阵刺痛。 刘司机手里刚抽出来的一柄刀,已刺入了他的左胸旁第三根肋骨和第四根肋骨之间。 那里正是距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陈大麻于连一声惨呼都没有发出来,就倒了下去,倒下去后,嘴角才开始泌出鲜血。 他的眼睛并没闭起来,一双凸出的眼珠子,还在瞪着金二爷。 金二爷却再也没看他一眼,喷出了一口雪前烟,挥手道:“先搜三楼上二姨大卧房里的保险箱,若有人挡路的……” 他没有说下去,只做了个手式。 这手式的意思就是:“格杀勿论!”(四) “先杀女人,再杀黑豹!” 高登的手已经滑入晚礼服的衣襟,指尖已触及了枪柄。 他的手指比枪还冷。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看清了张大帅这个人。 他不愿为这种人做任何事,可是他们之间的“合约”却必须遵守。 枪手也有枪手的规矩。 黑豹已挟着露丝从木箱上跳下来。 露丝已晕了过去,所以她死的时候并没有痛苦。 “砰”的枪声一响,子弹已贯穿了她的眉心,射入她大脑。 高登的枪是绝不会落空的。 张大帅眼睛里露出满意的表情,他的钱花得并不冤枉。 他已看出黑豹绝对没法子用一个死人未作盾牌,高登的枪再一响,黑豹就得倒下去。 但是枪声并没有再响。 就在第一响枪声过后的那一剥那间,只听“叮”的一声,一柄钥匙已经插入了高登的枪管,子弹已射不出来。 几乎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黑豹的人突然豹子般冲起,一窜三丈,扑向张大帅。 张大帅的江山也是用血汗拼出来的。 他并不是个反应迟钝的人,多年来养尊处优的生活,显然已使得他肌肉渐渐松弛。 但他的动作还是很快。 黑豹的身子一冲起,他已翻身冲出去,一面伸手拔枪。 但他的枪已在赌场中交给了梅礼斯,现在还摆在赌场的那张桌子上。 他的手掏空,掌心捏起一把冷汗。 就在这时,他只能感觉到黑豹身子扑过来时,所带起的风声。 他忽然发觉自己的行动已远不及昔日迅速,忍不住夫声大呼:“野村——” 外面果然有个人拼命冲了进来,但却不是野村。 锋利的斧头寒光一闪,直劈黑豹,来拼命的果然还是张勤。 他的斧头已剁向黑豹的膝盖。 黑豹忽然凌空大喝,身子突然一翻。 喝声中,张勤只看见黑豹的腿突然向后踢出,一只拳头却已像铁锤般击在他鼻梁上。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鼻梁碎裂时的那种痛苦和酸楚,可以感觉到眼泪随着鲜血一起流出来。 但他再也不能感觉到别的事了。 黑豹的身子落下时,脚已踢在他咽喉上。 他倒下去的时候,手里还是紧紧的握着他的斧头。 晕眩中,他仿佛已回到了他的老家,正好他少年时已娶回家的妻子,坐在他们那老屋的门口,呷着杯苦茶,眺望着西天艳丽的晚霞…… 他本该早些回去的。 也许他这种人根本就不该到这种大都市来。 高登看着手里的枪,似乎在发怔。 枪管上竟已有了裂痕,这一把钥匙的力量好大! 黑豹一踢飞张勤,忽然转过脸露出雪白的牙齿向他一笑,道:“我欠你一次情,现在已经还给你。” 高登冷冷的看着他。 “我只有一件事想告诉你。”他的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一个真正的枪手,身上绝不会只带着一柄枪的。” 他的左手里忽然又多出一柄枪。 黑豹仿佛一怔,但他的人已扑了出去。 外面的情况已完全改变。 张大帅冲出来时,已发觉情况改变。 加上司机,他本来还有十三个人留在外面。 这十三个人全都是经历无数次血战的打手,都曾经替他卖过命。 他带在身旁的,本就是他部属中最忠实,最精锐的一批人。 虽然他大部分契约、股票和秘密文件全都在他三楼上那个德国制的保险箱里,但他的命毕竟还是比较重要些。 可是他出来的时候,外面这块空地上,竟多出了二十个人。 二十多个穿着黑色的短褂,用黑巾蒙着脸的人。 他们手上都拿着刀。 不是这地方黑社会中常用的小刀,而是那种西北边防军使用的鬼头大刀。 刀柄上还带着血红的刀衣。 张大帅又惊讶,又愤怒。 这二十几柄大刀已将他的人包围住。 “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来的?”他的惊讶显然还不及恐惧深,所以他的声音已有些发抖。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他的话现在已不值得重视,何况这句话根本就不值得答复。 然后他就听见黑豹在身后冷笑:“现在你是不是还想跟我谈谈条件?” 张大帅霍然转身,盯着他:“他们是你的人?还是金老二派来的?” “这一点你根本不必知道。”黑豹的背贴着墙,他还是不想在背上挨一枪。 “无论他们是谁的人,都一样可以杀你!” 张大帅长长吸进一口气,冷笑道:“要杀我只怕还不容易。” “你想试试?”黑豹的声音冷酷而充满自信。 “你要什么条件才肯让我走?”张大帅很迅速的就下了决心。 他本来就是个很有决断的人。 “只有一个条件。” “你说。” “跪在我面前磕三个头。” 张大帅的脸色变了,突然大喝:“野村。” 那日本人虽然也有点恐惧,但日本武士道的精神已在他心里根深蒂固。 他立刻向黑豹扑了过来。 黑豹笑了。 他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看来更像是个吃人的野兽,他招了招手,踏上三步。 “来罢,我早就想领教领教你们这些日本人究竟有多大本事。” 他刚招手,这日本人突然间已搭住了他的手腕,他的人忽然间已被抡了出去。 高登站在黑暗的阴影中。 他看着梅礼斯奔进来,抱着他女儿的尸体,无声的流着泪。 法国人也是人。 血,毕竟是比水浓的。 高登又转过脸,去看外面的情况,他恰巧看见黑豹被抡了出去。 黑豹的头眼看已快撞上货仓屋顶的角。 那日本人看着他,脸上已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谁知黑豹的脚突然在屋角上一蹬,身子已凌空翻了过来。 没有人能形容出他这种动作的矫健和速度。 野村脸上的笑容突然冻结,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是他不能不信。 忽然间,黑豹的人已像豹子般向他扑了起来,左时曲起,右拳半扣。 野村虽吃惊,但一个像他这样的柔道高手,养气养静的功夫绝不是白练的。 他还是一眼就看出对方用的正是他们从“唐手”中变化的“空手道”。 他在日本时,就已跟“空手道”的高手交过无数次手。 空手道的招式他并不陌生。 他已准备好对付的法子。 谁知黑豹一出手,招式竟然变了。 他的拳和肘都没有使出来,竟突然蹲下去,扫出一腿。 张大帅手下的那两个练谭腿的高手,都已认出他使出的这一着正是正宗北派谭腿。 谭腿的招式本来是和空手道完全相反。 这变化实在太大,实在太炔。 但野村的反应也不慢,大吼一声,他的人也凭空跳了起来。 谁知黑豹这一腿还有变化。 他的右腿刚扫出,弯曲的左腿突又弹起。 他的拳头突然已打在野村鼻梁上。 野村竟没有鼻梁。 这鼻子竞是软的,就像是一团软肉——他的鼻梁早已动手术拿掉了。 黑豹打碎过无数人的鼻子,却从来也没有打过这样的鼻子。 他一怔,手腕已又被野村捉住。 这次野村不再上当,并没有将他抡出去踏步进身,将他的手臂在肋下一挟一撞,竞想生生的将这条手臂挟断! 黑豹的身子已被摔转,另一只手已无法使出。 张大帅的眼睛里又发出了光。 只听一声狂吼,一个人飞了出去,重重的撞上后面的墙。 他倒下来的时候,鲜血已从他眼睛、鼻于、耳朵和嘴里同时流了出来。 这个人并不是黑豹,是野村。 他忘了黑豹还有一双脚,更想不到黑豹在那种情况下还有力量踢出这一脚。 他本来已扣住了这个人的关节和筋脉,黑豹全身的力量本已该完全被制住。 谁知道这个人竟是个野村永远无法想象的超人。 他竞能在最不可思议的时候,发挥出他最可怕的力量! 看着野村已软瘫了的尸体,每个人眼睛里都不禁露出了恐惧之色。 这个人本来就像是铁打的,但倒在地上时,却像是只倒空了的麻袋。 黑豹却还是像标枪般站在那里,冷冷道:“听说这里还有南派‘六合八法’和北派‘谭腿’的高手,还有谁想来试一试?” 没有人敢动。 黑豹忽然发现每个人的眼睛部在看着货仓大门,张大帅的眼睛里忽又充满了希望。 他身子立刻凌空跃起,忽然间已落在张大帅身旁,闪电般扣住了张大帅的臂。 他已发现这里只有张大帅才能挡得住高登的枪。 高登手里并没有枪。 他正从货仓里慢慢的走了出来,身上的晚礼眼看来还是笔挺的,衬衫也还是同样洁白。 看他的神态,仿佛正在走进一家乐声悠扬,美女如云的夜总会。 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这里已成为战场,好像根本不知道这里有几十个久经训练的职业打手,随时都在准备着拼命。 黑豹又笑了。 他欣赏这个人,更欣赏这个人的冷静和镇定。 这点他并不想掩饰。 高登已慢慢的走到他身旁,声音也同样镇定:“现在我是不是可以走?” 黑豹微笑着:“前面的路上有泥,我只希望你小心些走,莫要弄脏了你的鞋子。” 高登的嘴角仿佛也露出一丝笑意:“我走路一向很小心的。” “那最好。” “以后我还会去看你。” “随时欢迎。” “但现在我还想带一个人走。” 黑豹的笑容似已有些僵硬,眼睛盯着高登的手,过了很久,才慢慢的问出一个字:“谁?”“你应该知道是谁。”高登看着张大帅,张大帅已紧张得开始流汗的脸,立刻又有了生气。 黑豹沉吟着:“你是来杀人的,还是来救人的?” “我要杀的人本来是你。” “哦。” “但现在你还活着,所以……” “所以怎么样?”黑豹追问。 “所以你欠我的,我却欠他的。” 黑豹的目光也转到张大帅身上道:“所以你要带他走?” “是。” 高登的回答也同样简单。 黑豹突又露出他野兽的牙齿笑了:“可是我想他绝不会跟你走。” “为什么?” “因为这里还有他的兄弟,他怎么肯甩下他们一个人走?” 高登突然也笑了。 他好像觉得黑豹这句话说得好妙,笑容中甚至已露出欣赏之意。 他欣赏黑豹正如黑豹欣赏他一样。 这一点他不想掩饰。 他忽然转向张大帅:“你现在想不想走?”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看着张大帅,张大帅却没有看他的这些弟兄,连一眼都没有看。 “他奶奶的熊,”张大帅又戴上了他那副面具,“这里既没有女人,也没有牌九,老子为什么不想走?” 黑豹突然大笑。 他已经发现那些人的眼睛里露出的那种悲愤失望之色。 “好!”他大笑着道,“张大帅果然是条够义气、够朋友的好汉!” “你现在才明白?”高登也在微笑着。 “你现在才明白,只不过现在才证实了而已。”黑豹仍在大笑。 “就凭这一点,我就该让你带他走。” 因为他已发觉,张大帅纵然还能活着,但在他兄弟们心里却已死了。 永远死了。 就凭这一点已足够。 这一点张大帅自己也并不是不明自,但是他也有他自己的想法。现在情势之强弱,他也看得很清楚。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甚至已想到以后向别人解释的话:“我那次走,是因为我必须忍辱负重,必须要报复。” 在这些话当中,他当然还要加上儿句“他奶奶的熊”。 大老粗说的话,是绝不会有人怀疑的。 现在黑豹已放开了他的臂。 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张大帅拍了拍衣襟,踏着八字脚走过来,眼睛还是不敢往他的兄弟们那边看。 但他却在大笑着:“现在时候还早,咱们还可以去再赌一场。” 高登冷冷道:“只要你还是肯故意输给我,我总是随时奉陪。” 张大帅咯咯的干笑着,笑得实在并不好看。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见有个人在呼喊:“等一等!” 一个从黑暗中走出来,却是那位法国律师梅礼斯。 张大帅皱起了眉。 难道这法国人也想跟着一起走?黑豹会不会再多放一个人? 不管怎么样,张大帅现在却不想有人再来多事了,他已经准备不理这个曾跟他合伙过的法国朋友。 法国人的眼睛却在盯着他,眼睛里好像已布满了血丝。 “我只有一句话想问你。” 只问一句话,总不会有太多麻烦的。 张大帅总算停下脚步,皱着眉道:“什么话?” 梅礼斯的脸色苍白,怒声道:“你为什么要他杀死我女儿?” “你他奶奶个熊。”张大帅又开口骂了:“这里又不是他奶奶的法庭,你问个鸟!’ 梅礼斯瞪着他,眼睛更红。 张大帅已扭过头准备走了。 突又听见梅礼斯又在大喝:“我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张大帅口过头,正准备大骂,但却没有骂出来,因为他已看见梅礼斯手里的枪。 那正是他刚才交给这法国人的枪。 梅札斯本已将这柄枪放在桌上,临走时却又偷偷带在身上。 “我要告诉你,”梅礼斯的声音突然也变得非常镇定。 “我的枪法的确也很准,现在就要把你打出两个屁眼来,第二个屁眼就在你脸上。” 张大帅的脸已扭曲。 他已看见他自己的手枪里冒出了火光,也听见了枪声一响。 “他奶奶的……” 这句话他还没有完全驾出口,他的人已倒了下去,脸上多出的那个屁眼里,鲜血已箭一般标了出来。 梅礼斯看着他倒下去,突然疯狂般大笑起来。 他大笑着,将手枪插入自己嘴里。 接着,又是枪声一响。 他的笑声立刻停顿。 这一枪也就是这地方最后的一响枪声。 现在正是十二点三十九分。标题 >古龙《绝不低头》(六) 溅血·暗斗(一) 十二点四十三分。 张大帅抢口里的血已停止往外流。 每个人都在看着他,冷冷的看着他。 不管他生前是个大老粗也好,是条老狐狸也好,现在他已只不过是个死人。 死人全都是一样的。 黑豹的神情仿佛已显得很疲倦,忽然挥了挥手。 “走吧,大家全走吧。” 张大帅带来的人全部怔住,他们正准备拼最后一次命。 这次不是为张大帅拼命,这次他们准备为自己拼一次命。 他们谁也想不到黑豹居然会放他们走。 “我并不想杀你们,从来也不想。”黑豹的声音也仿佛很疲倦。 “你们全部都跟我一样,是被别人利用的,我只希望下次你们能选个比张大帅够义气一点的人,再为他拼命。” 突然有人在大叫:“我们兄弟跟着你行不行?” 黑豹笑了笑,笑得也同样疲倦:“先回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的睡一觉,到明天起来时,你们的主意若是还没有改变,再来找我。” 于是大家只好散了。 那些用黑中蒙面,提着大刀的人,也忽然全都消失在黑暗里。 他们走得和来的时候同样神秘。 黑豹看着地上张大帅和梅礼斯的尸体,看着他们扭曲可怕的脸,喃喃道:“他奶奶个熊,愁眉苦脸的干什么,地狱里的赌鬼多得很,你们不会到那里再去开赌场吗?” “你放心,等你到了那里时,他们一定早已开好赌场在那里等你。” 高登居然还没有走,正在冷冷的看着他。 黑豹突然又大笑:“等我去干什么?去捣乱?” 高登还是冷冷的看着他,过了很久,才慢慢说道:“我现在才看出来,你好像也跟张大帅一样,脸上也戴副面具。” “现在太晚了,你也许还看不清楚。”黑豹还在笑:“我劝你也先回去洗个澡,睡一觉,明天你若还想看,我一定让你看个仔细。,, “明天早上?” “早上你能起得来?” “也许我今天晚上根本就睡不着。” “睡不着可以找个女人陪你。”黑豹淡淡的说:“这地方什么都贵,就是女人便宜。” 高登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又过了很久,忽然笑了笑,笑得仿佛有些凄凉。 “这地方的人命岂非也很便宜?”(二) 霞飞路上那栋三层楼的洋房里,枪声也突然停止。 所有的声音全部停止。 鲜血却还沿着楼梯慢慢的往下流。 金二爷踏着血泊,慢慢的走上三楼,推开了一面窗子。 外面群星灿烂,新月如钩。 春天的晚上总是美丽的。 金二爷吸了口雪茄,竟没有发现他嘴里卸着的雪茄早已熄了。 “今年的春天来得真早……”他心里仿佛有很多感慨。 田八爷站在他身旁,感慨也好像并不比他少。 他们似乎已完全忘了自己是踏着别人的血泊走上来的。 “明天我们应该到郊外走走去,”金二爷忽然间又说。 田八爷立刻同意。 “龙华的桃花,现在想必已开了。” 其实他们又何必去看桃花? 他们脚底上的鲜血,那颜色岂非也和桃花完全一样? 突然间,楼下又有枪声一响。 金二爷皱了皱眉,向楼下呼喝:“什么事?” “是青胡子老六,他还没有断气,我又补了他一枪。”楼下有人在回答,青胡子老六是张大帅留在这里看家的。 金二爷点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 他知道这一枪已是这地方最后的一枪。 他们自己人的损失虽然也不小,可是张大帅刚派口来支援的那十八个人,现在已没有一个再活着的了。 那个日本人荒木虽然还活着,却已投降了他——武士道的精神,有时也同样比不上金钱的诱惑力大。 金二爷微笑着说:“这地方以后我们也可以开个赌场。” 田八爷打着了他刚从英国带回来的打火机,为他燃着了雪茄,也在微笑着:“贵宾室一定要在三楼上,我相信一定有很多人喜欢在楼上看月亮。” 新月如钩。 这一场惨烈的火并,似已完全结束。 现在正是十二点五十七分。(三) 两点零三分。 波波突然从恶梦中醒来。 窗外夜凉如水,她的枕头却已被冷汗湿透。 他刚梦见罗烈,梦见罗烈手里拿着把刀,问她为什么要对不起他。她又想见她父亲,眼睛里流着泪。 然后她忽然看见黑豹。 这已不是恶梦。 黑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回来了,正站在床头,凝视着她。 他看来仿佛很疲倦,但一双眼睛却比平时更亮。 “我睡得一定很熟,连你回来了我都不知道。”波波笑得有点勉强。 她还没有忘记刚恶梦。 “你睡得并不熟。”黑豹盯着她的眼睛:“你好像在做梦?” 波波不能不承认… “我梦见了爸爸……”她忽然问:“你打听到他的消息没有?” 黑豹摇摇头。 波波叹口气:“我刚才也跟人打听过,他们也都没有听说过赵大爷这个人。” 黑豹忽然沉下了脸:“我说过,你最好还是不要出去。” “我没有出去,只不过在门口走了走,买了两份报,随便问了问那个卖报的老头子。” 黑豹没有再说什么。 他已开始在脱衣服,露出了那一身钢铁般的肌肉,身上铁钩的伤痕似已快好了。 这个人就像是野兽一样,本身就有种治疗自己伤痛的奇异力量。 波波看着他,忍不住又问:“你今天到哪里去了,出去了一整天,也不回来看我一趟,害得我一直都在担心。” “我的事你以后最好都不要过问,也用不着替我担心。” 他看见波波的脸色有点变了,声音忽又变得很温柔:“因为你若问了就一定会更担心,我做的本就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 波波眨着眼:“我不管你做的是什么事,只要你对我好,就够了。” 黑豹凝视着她,忽然笑了笑:“明天我有样东西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