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光大惊失色,赶上去扶捻花上人的身子,将他慢慢地放到地上,伸手一探他的脉息,竟已十分衰微,他知道是过分虚脱的关系,赶紧又伸手指在他的精促穴上点了一下,捻花上人的身子微微一颤,眼皮轻轻张开,那精光的眸子,已经是游散无力,甚至于连鼻息也低弱了。韦光眼见一代高僧,落得如此下场,不禁心中一酸,哽咽地叫道:“大师……”捻花上人无力地点点头道:“你来了!很好!很好!”他的语气仍是十分平定,韦光却不禁泪珠夺眶道:“大师,您到底怎么样了?”捻花上人苦笑一下道:“老僧明知所参非正果,野狐难成禅,却偏偏不肯回头,妄图以人力胜天,遭此魔劫数使然耳……”韦光又一次听到劫数二字,感到特别刺耳,拭泪大声吼叫道:“什么叫做劫数?我不明白,也不相信……”捻花上人轻叹一声道:“看了老衲的遭遇,你应该相信了!”韦光还待有所辩,捻花上人以目光阻住他道:“老衲为时已然无多,不能再跟你谈道理了,你在这个时候赶到此地,也是一段缘数,刚好能听我作一番交代!”他的语音越来越低,韦光不敢耽搁,赶紧道:“大师有何吩咐?”捻花上人沉思片刻,才轻轻地道:“你看见一了时,告诉她,她似若想避脱烦恼,吾道不足为凭靠,最好还是找个正式的尼庵,削发出家,把武功整个都丢掉……”韦光含泪点头道:“弟子一定遵命转告,大师还有什么吩咐?”捻花上人又想了一下才道:“没有了,你等一下把我火化了吧!这具龋龊的皮囊,只有一把火才能烧得干净,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韦光见他的脉息更形微弱,连忙在他精促穴上又点了一下,同时将自己的内力,缓缓地渡行过去,捻花上人的精神才好了一点,朝他摇头道:“你别延长我的痛苦了,虚暑寒度百余年,我已经比常人多了一倍的痛苦。”韦光泪眼婆娑地道:“大师生机未绝,何作此言……”捻花上人苦笑一下道:“你真傻!我这样子还活得下去吗?唉!那魔女……算了!算了!一切都是孽,都是劫数!只是我以垂老之年,犹遭此劫,天心似乎太狠了,尤其是让你目睹我的丑行,实在令我难堪!”韦光连忙道:“刚才弟子也在殿中,大师并无失德之处。”捻花上人闭目口中轻轻念着袁紫所说的那个故事中的两句诗。“千载一点慧根水,流人红莲两片中……其实淫之为物,与生俱来,男女相悦,如水之低流,乃自然之趋势,我却故意违背自然去压制它,结果山涧堵洪,养成它的汹勇,终致一发而不可收拾……”韦光赶忙又道:“大师并未如那故事中的僧人一般,失去定持呀……”捻花上人轻叹道:“我比他还严重,他不过是触犯色戒,坏了道身,我却是犯了意淫,连道心都毁了,好了!这是我在尘世最后的一句话了……”韦光还想问他几句话,捻花上人已寂然不答,脉息整个停止了,韦光只得将他抱起来,移到后面的梅林之中,跟他自雕的那座捻花石像放在一起,再找了许多干柴,架在四周,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他才恭敬地拜了几拜,接着两掌一搓,常心涌起一阵炽热,朝枯柴上轻轻地挥了过去。熊熊的烈火,劈劈啪啪的声响,袅袅的青烟……这是韦光亲手火化的第二个人,不久以前,他曾火焚了小红的尸体,前后相隔并没多久,却有着更多的感慨。小红死于自杀,为拯救他而自杀,捻花上人却死于袁紫的魔舞,也可以说是死于他本身的道心不坚,因为佛祖释迦曾受过同样考验。这二人之死似乎都不能怪别人。然而他觉得这些都应该由一个人负责,那人毫无疑问的是秦无极。因此他将满腔的感慨都化作对秦无极的愤怒了。世外三老已去其二,剩下的天龙子,他虽然知道地方,却不准备前去了,因为算算时间,他们与秦无极的约期已经快到了。再者,他找到一人,送送一人的终,假如一切都归于劫数的话,他甚至要怀疑自己在这些劫数中,是否也有着一部分责任。因此几经考虑之后,他干脆哪儿也不想去,一心留在这儿静静地用功了。震撼着人心的约期终于到了,武林代代有劫运,正义与邪恶从未停止过争斗,虽然到了最后总是正义获得了胜利,可是邪恶似乎也从来没有被彻底消灭过。尤其是这一次,正邪的分野壁垒分明,却没有人存着一丝乐观的心理。看起来正义的势力似乎很庞大,太阳神韦明远与他两个儿子成了主力,另外还有他的祖师天龙子,更有着天下无数正直的高手为助。代表邪恶的秦无极呢?他几个得力的党羽如端木方、逍遥散人,蜉蝣生等都已经先后被剪除了,仅剩下一个袁紫,这女子是否真正会帮他还成问题。因此秦无极似乎要一个人接受天下的挑战。可是,这次的胜负并不是以人数的多寡作为取决的,秦无极是至尊教的教主,从他这个名衔上,他已不作天下第二人想。天色微亮,到得最早的是韦明远与杜素琼,当然他们还有着不少陪同前来的人,如庄宁、百绝大师,他的妻子朱兰,以及韦珊、凌寒冰、邢洁、白纫珠等,还有就是许多托庇在天龙谷中的武林人士了。这是人数最多的一批。至尊教的总坛中空荡荡地没有一丝动静,只是在长城的堞楼下辟出一块宽广的空地,想来是用决斗的场所。空地的一边是一片绝壁,壁上有一个高大的山洞。这个山洞使得很多人都为之热血沸腾,也为之心悸不已。血淋淋的记忆犹新。当年神骑旅的首领夫人杜念远就是在这个洞前召开群雄大会,公布广成子陵穴之秘,也因此引出了秦无极。这个洞穴虽已被白太公最后震塌射闭了,可是还有一些人对它怀着非非之想,那是继韦光潜居后出,以及端木方、逍遥散人等人再次在洞中得到了奇遇,告诉大家这洞的通路并未被封死,里面也许还有着许多不可知的奇珍异籍。然而这儿是至尊教的势力范围,秦无极的总坛就设在临近,因此大家只有对着那个深洞空存异想,徒咽口水而已……韦明远朝那边看了片刻,才对身边的一些人道:“看样子我们来得太早了,连一个人影都还没见呢!”大家都是默默的,只有朱兰感慨地回答道:“三年多以前,念远在这儿召开群雄大会,算来不过是弹指光阴,想不到竟会发生这么多的变故……”只有杜素琼在四周细心地寻着,韦明远知道她在找什么,乃笑笑道:“琼妹,你别白费力气了,这儿是至尊教的势力范围,念远纵然是心计过人,也不敢预先来作什么布置的。”杜素琼仍是倔强地摇头道:“知女莫若母!我对自己的女儿了解太深了,她从来不作没把握的事;假若她真的打算参加今日之会,一定会作个妥善的安排!”韦明远不信地道:“你别忘了这儿是秦无极的巢穴。”杜素琼极有信心地一笑道:“念远若是想作些什么安排布置,就是当着秦无极的面,她也有办法做得到。”韦明远怔了一怔,有许多曾经与神骑旅打过交道的人,对她的话倒是颇有同感,甚至于有几个人帮着她四下寻找着。片刻之后,杜素琼突然眼中泛着光彩,走到一块大石旁边,用手推动它,那块大石,约有方丈大小,埋入土中很深,是以她推了半天,竟是一动都不动。韦明远走过来道:“琼妹,这块石头早就在此地了,底下不会有花样的。”杜素琼摇头道:“你别管,帮我把它弄起来。”韦明远将信将疑地走到她身边,与她一同出力,也只把巨石推得略见松动,庄宁再上来加了一把力气,才把它整个推开了。大石翻过一边,大家才发现这块石头吃进土中也有丈许之深,而且体积较露出在上面的还要大上一倍,无怪乎要合三人之力,才能将它推动了,底下完全是松浮的散土,韦明远刚想笑杜素琼是庸人自扰,却见她跳入土坑,用手去拨那些浮土,翻了一阵之后,大家都不禁怔住了。因为浮士之下,竟然又有一方钢铁的圆盖,盖上生着两个大钢环。杜素琼一纵身跳下了坑边,朝韦明远道:“明远,你的太阳神抓已经有熔金冶铁的威力,把这盖子打破看看。”韦明远愕然道:“你怎么知道这一定是念远布置的呢?万一是秦无极设下的什么阴谋……”杜素琼笑笑指着钢环上的花纹道:“这是梵净山中的独门记号,除了我之外,大概只有念远一个人知道,因此我敢担保绝无差错!”韦明远仍是犹疑地道:“即使是念远留下的布置,我们也不应该加以破坏,阻碍了她的计划。”杜素琼一整脸色道:“念远自负才智,专门在这些地方卖弄聪明,我必须要给她一点教训,让她面对现实,以真正的功夫来求取胜利!””韦明远摇头道:“假如是对付秦无极这种凶人,任何手段都不算太过!”杜素琼庄容道:“正是因为秦无极的功力深奥莫测,她留下的这些布置也必定是极端歹毒,到了最后施用之际,也许除了秦无极之外,还要波及其他的人,甚至连她自己在内,都会来个同归于尽!”有些人听见这句话后,果然流露出悸色,纷纷朝后退去。杜素琼见韦明远仍在犹豫,又出声催足道:“为死一秦无极,要把这么多人都牵累到里面来陪葬,代价似乎太大了一点,念远可以这么想,我们却不能存这种心。””韦明远沉思片刻,才作了个准备的姿势,那些退后的人躲得更远了,只有与韦明远关系比较深的人,还停留在原处。韦明远朝四下打个招呼道:“各位也离开一点吧!假如这下面真是什么埋伏时……”杜素琼立刻笑道:“没关系!这下面若真的是什么厉害的布置,也不会发动的,因为此地离空荡的中心还远,多半是发动埋伏的枢纽,你放心好了!”韦明远见她说得那么有信心,乃屏气凝神,掌上射出两股暗红光华,接触到钢盖上面,立刻发出一声雷似的巨震,沙雾迷蒙。杜素琼口中虽是那样说,心里还是不免张紧的,尘雾略定之后,她第一个赶到坑旁去探视。出乎意料的是坑中仍是静静的一无变故,那片钢盖已被韦明远的掌力轰开了一个六尺宽的破洞,洞下黑沉沉的,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庄宁、朱兰等人也围了上来,一齐对着那个穴洞怔呆望着。静寂片刻后,洞中传来一阵叮当的微响,大家又是一阵紧张,正在众人愕然失神之际,洞口青光突闪,冒出一条人影。庄宁大喝一声,举掌就朝那道人影击去,那人身形一扭,凌空避开他的掌势,翻过众人头上,向地下落去,庄宁正待再追击过去,韦珊身旁的邢洁已出声招呼道:“庄老先生!使不得!是自己人!”庄宁闻声收势,那道人影已掉转身来,赫然竟是神骑旅中的四大弟子之一的易水流,邢洁抢着过来急问道:“易师兄,你怎么会躲在下面的?”易水流微笑不答,这时洞中又接连地蹿出几条人影,有男有女。女的是孙霞、黄英、祝家华以及宇文瑶的侍女素月。男的竟是入云流星徐刚与公冶勤,每个人都身背一个大包袱。韦明远微带不悦地问道:“你们躲在底下干什么?”公冶勤恭敬地朝各人行过礼后,才微笑地道:“夫人知道此刻距离约会之期尚早,特地给各位预备下了充饥的酒食。”说着在身上解下包袱打了开来,里面果然是许多干果肉脯等食物,其余各人也都打开包袱,里面也是各种干制食品,数量甚丰,足可共全体与会之人果腹。杜素琼怔了一怔才道:“纪湄跟念远呢?”公冶勤道:“夫人与首领要到恰当的时候才会现身,特命属下向韦大侠及山主致意!”杜素琼微微一笑道:“你们是什么时候躲在底下的?”公冶勤躬身道:“属下等自昨日开始,即受命等在地窖之中,夫人预测山主一定可以找到留在外面的线索……”杜素琼微愠地道:“这么说来她是存心拿我开胃了!”公冶勤惶恐地道:“夫人说此举自有深意,想来山主一定会谅解的!”杜素琼顿了一顿才笑起来道:“刚才我还吹说知女莫若母,看来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算了!算了!我们还是领受她的一番孝心,吃东西吧!”公冶勤还待说话,杜素琼一摆手道:“别说了!她的意思我全明白,你把东西摆好,招呼大家吃吧!难为她想得周到,否则我们都要挨饿了!她有没有告诉你说约会要几时才开始?”公冶勤立刻道:“午时三刻!”韦明远不信地道:“她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公冶勤笑笑道:“那是夫人致函秦无极,规定他到那个时候才准出现。”韦明远一怔道:“这约会又不是她订的,秦无极怎会听她的话?”公冶勤尴尬地笑笑道:“这个属下可不太清楚!”杜素琼一摆手道:“算了!你就别问了,举世之间,秦无极大概只听她一个人的话。”韦明远笑笑也不再问下去了,因为他也知道秦无极对杜念远十分倾心,可是杜念远又偏偏是他的儿媳,当然也不便多作表示。这时神骑旅中的一些人己把菜果摆开,招呼大家分成几堆,席地而坐,各自食用,他们还用皮袋带着美酒,由于距离午时还早,大家也就暂时抛开一切心事吃喝起来。韦明远这一堆上是杜素琼、庄宁、百绝大师与朱兰,由祝家华在旁侍候着。庄宁一面喝酒,一面朝韦明远感慨地道:“韦兄这一对佳儿佳妇可真的令人羡煞,自从他们成立神骑旅以来,江湖上无论大小事故,他们不但都占上了一份,而且总是表现得出人头地。”韦明远苦笑一声道:“我宁愿没生这个儿子。”庄宁不觉一怔,杜素琼笑笑道:“明远,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才对,我才是真正地宁愿没有这个女儿!”百绝大师不以为然地道:“二位都太客气了!神骑旅成立以来,所作所为虽然未必尽合正道,可是武林中的许多败类,完全是他们剪除的,论之功过,二位似乎责之太苛!”韦明远只得又是一阵苦笑,祝家华在旁委婉地道:“这位大师说得很公平,夫人知道过去有些作为,很难取得二位老人家的谅解,所以近年来力求补过……”韦明远将手一摆道:“你不必说了,是非自有公论,也不是我们一两个人所能决定的,可是他们这些鬼鬼祟祟的行为,我总是看不顺眼,就以目前的事情来说,她把你们安置在地窖里面,故作惊人之举。就不应该………杜素琼笑笑道:“这一点你可就错怪他们了,念远一生中很少做过好事,惟独今天这件事,做得大有道理!”韦明远奇道:“有什么道理?”杜素琼笑着道:“今天所订的约会,原来是秦无极与世外三老之事,太公已经死在他手里了!其他两人尚未知消息,秦无极那人滥杀无度,若是发现我们这么多的人来早了一步,说不定会先大开一次杀戒,念远约他到正午才准现身,不一定会有效,所以才安排下这一手。”韦明远不解地道:“这一手能阻止秦无极逞凶吗?”杜素琼点头道:“此地就在秦无极巢穴附近,念远却能从容安排几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躲在地下,至少可以给秦无极一个心理上的威胁,叫他不敢轻动!”祝家华立刻道:“山主说得一点不错,致秦无极的函件就是我送去的,夫人说的很清楚……”韦明远赶紧问道:“她怎么说的?”祝家华想了一下道:“夫人函上说,假若他在中午以前有所行动的话,夫人必会严厉地对付他!那是一封公开信,只有这几句话。”韦明远道:“秦无极就被这几句话吓住了?”祝家华笑道:“秦无极接信也许不相信,可是他若见到我们在地下出现时,就不由得不相信了。”韦明远想了一想又道:“‘她为什么一定要规定正午呢?”况家华摇头道:“不知道,夫人一定有她的打算!”韦明远又问道:“假若秦无极不听约束呢?她果真有着对付之策吗?”祝家华神秘一笑道:“不知道,夫人也许真的有所安排。”韦明远有点生气地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能决定她有所安排呢?”祝家华仍是笑着回道:“夫人一切的计划行动,只有她自己才清楚,我们都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因此夫人是否作了安排,我们不得而知,然而我们对夫人极具信心,她从不作没把握的事情,算无遗策,策必万全!”韦明远长叹一声道:“照你这样说来,我们这一次是白来的,一切都交给她去对付就够了!”祝家华摇头道:“韦大侠这么说就不对了,假若各位这一次前来毫无作用时,夫人一定想尽方法阻止各位前来了。夫人既然命我给各位准备吃食,可见各位前来一定有所作用……”韦明远哈哈大笑道:“说了半天,我们全成了她的工具了……”祝家华惶恐地道:“婢子不善言辞,术能表达大人之意,韦大侠千万不可误会……”韦明远继续大笑道:“看了她这些安排,我倒是真心地佩服她,假若她真有能力收拾秦无极的话,就是要我听她的命令,我也不会拒绝的……”大家都是一怔,但是看韦明远的态度不像是开玩笑,也忍不住跟着大笑起来。当太阳把人影投成短短的一截时,长城上充满了紧张的气氛,因为一代凶人秦无极即将露面了。在秦无极独创的至尊教总坛那里,远远地出现了两点小黑影,目力较佳的人,已可看出那正是秦无极与袁紫。在这边的济济群豪中,最紧张的是白纫珠。秦无极虽是人皆云可杀,可是她的身上却直接地负着血海深仇。她的曾祖父白太公是她亲眼所睹,死于秦无极之手,在神骑旅诸人的叙述中,她又得到了父亲白啸夫的死讯。三代血仇,两条人命!因此她眼见得秦无极的影子逐渐移近时,忍不住全身都激动得颤抖起来,只有邢洁一个人了最了解她的心情,也最关心她的行动,立刻走到她身旁,握着她的手道:“白姑娘,忍耐一点……”白纫珠带着哭声道:“忍……白家的人,死得只剩我一个人,我再忍下去,这笔血账还有谁来清呢?”邢洁同情地道:“我知道你的心情,可是你该想到自己的能力,你冲动的结果,此地也不过平添一具伏尸而已,再说你此刻也不能算完全是白家的人了,把一切的责任,留点给他去代行吧!”白纫珠知道这个他是指谁而言,可是经邢洁一说之后,她反而失声痛哭起来,大家都因秦无极的出现而紧张,很少有人被她的哭声而惊动。邢洁连忙拍着她的手背道:“白姑娘,你冷静一点,我深信今日杀秦无极者,一定非他莫属,他对你们白家有半子之份,等于是你亲手报仇……”白纫珠哽咽地道:“我……知道,可是秦无极已经来了,他连影子都还没有见到,我怕也是凶多吉少了,假如他再有个三长两短的……”邢洁坚定地道:“你放心好了,韦公子一定安然无恙,他身历数劫,多少次面临死亡边缘,最后都能化险为夷,天佑吉人,他一定不会遇害的!”白纫珠似乎有点相信了,口中还迟疑地道:“他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把握呢……”邢洁用手一指韦明远道:“你的公公就是最好的例子,韦大侠之所以能成为武林中的一代伟人,并不是仗着他的武功,天生这种巨人作为正义的象征,自然而然地会保佑着他,使他像一株长青的松柏,屹立而不倒。韦公子的气度、人品、胸襟,与韦大侠如出一辙,他们韦家人是不会死的……”白纫珠情不自禁地朝韦明远望去,在正午强烈的阳光下,他像是名副其实的太阳神了,魁伟的躯干,令人心折的气度秦无极来到广场的中心,面对着一群敌人,像是完全无动于衷,他今天破例地不带面纱,露出那狰狞怖人的脸庞,也破例地在腰下系了一柄佩剑。倒是他身旁的袁紫,在韦明远隐约的逼视下,显得有点不安,也有点激动。场面在静默的僵持中仿佛显得特别冗长,只不过是短短的一刻,许多人都已感到体外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得他们连气都透不过来。片刻之后,还是秦无极首先开口道:“你们来做什么?”只这一句话,他声音中的冷漠与眼中的杀机已使很多人不寒而栗。韦明远朗声道:“阁下不是明知故问吗?今天到这儿的每个人,谁不是生欲啖汝之肉,死欲寝汝之皮……”秦无极桀桀一声厉笑道:“秦某知道这一条命很值钱,已经成了人人想得之而快的宝贝,可是秦某却始终没发现世界上有谁能得了去!”口气之狂妄,简直无以复加,然而济济群豪,此刻都成了泥像木偶,竟没有一个人敢接他的腔。只有韦明远以凛然的声调道:“秦无极,以武功而论,你的确值得自豪,然而以行事论,你已是万死不足以谢天下,千夫所指,不疾而终,韦某确信你逃不过今日!”秦无极鄙夷地一笑道:“千夫所指的确是事实,不疾而终却荒谬绝伦,秦某受天下人的指摘,并非自今日开始,怎么我连一根汗毛都没有受到损伤呢……”韦明远勃然大怒道:“秦无极!你不要狂,若非你早跟世外三老有约会,韦某现在就不放过你!”秦无极抬目向天,轻轻一晒道:“你是说那三个老家伙,可惜他们已经来不全了!”韦明远微微一顿,以为他是指白大公的死讯而言,片刻之后,才厉声道:“白太公虽然遭了你的毒手,可是其他两位老人家…”秦无极哈哈大笑道:“你在做梦呢,那个参野狐禅的老和尚也早已圆寂了,三个老家伙只剩下一个牛鼻子老道,今天敢不敢来还是个问题……”听说捻花上人也遇害了,韦明远倒不禁一怔,而且也有点不相信。秦无极厉声大笑道:“你也许还没有见到你的那个宝贝儿子,所以不知道此事,那个老和尚可死得精彩极了……”韦明远忍无可忍,蓦地双掌一扬,太阳神抓挟着无比威力直涌向前,红蒙蒙的光芒中带着猛雷似的巨震。秦无极泰然受掌,居然连身子都不动一下,甚至于他身旁的袁紫也一无知觉,韦明远的掌力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秦无极微微一笑道:“韦明远,你不要白费力气了,你那点能力在秦某眼中简直不堪一击,我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可是秦某一直留着你的命,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韦明远倒不禁愕然了,秦无极言下非虚,可是他实在不知道秦无极留下他的性命是为什么。秦无极哈哈大笑道:“我不说你到死都不会明白,秦某所以留你不杀之故,为的是想在你身上学习一点长处……”韦明远忍不住问道:“你要学我什么?”秦无极笑得更放肆了,指着韦明远道:“我是在观察你这么一个平凡的人,到底你什么地方吸引女人,使她们能死心塌地爱着你?阁下自出道以来,虽然屡膺奇遇,武功日进,可是从来没有成为天下第一人,在你的一生中,多少次生死历劫,最后都靠着女人的帮助而免于死亡,因此我想找出你究竟是仗着哪一点,在脂粉堆里,混得如此成功……”即使他说得是事实,这番话也令韦明远受不了。然而杜素琼却及时阻止了他的发作,笑向秦无极道:“你是否已经得到解答了?”秦无极摇头道:“没有,杜山主愿意现身说法,指示一下吧!”杜素琼微微一笑道:“我与明远的感情尽人皆知,因此我的理由说出来也不足为信,你假若想问那道理,目前有一个人可以给你最完美的答复。”秦无极颇感兴趣地追问道:“是谁?”杜素琼笑而不答,袁紫的脸色一变,忽然发出异声道:“是我!”秦无极也微微一怔道:“怎么会是你?你不是最恨韦明远吗?”袁紫顿了一顿,才毅然地道:“不错!我最恨他,可是也爱他,我恨他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我爱他却只有几个人知道。”秦无极大感意外地道:“这怎么可能呢……有几次我听见你在睡梦中,都忘不了要杀了他,在这么强烈的恨意中,你怎么还能藏住爱意呢……”袁紫的眼中忽地透出精光,朗声道:“爱与恨原是一回事,我爱他,因为他拒绝我的爱,促使我恨他,恨得越深,爱得也越切。从峨嵋雷洞中开始,我已决定把一生的爱都献给他,也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把一生的恨都种在他身上,因为恨,使我想尽一切的方法去杀他,可是等我真有杀死他的能力时,我的心中只剩下了爱,这种爱促使我为他牺牲一切。”秦无极忽然变为暴躁地道:“他究竟有什么可爱的地方?从前我听说他很英俊,可是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目前这副老态了……”袁紫目中的光辉更盛,坚决地道:“纵然他变得比你更丑,我对他的爱也不会稍减!”秦无极厉声叫道:“为什么?”袁紫望了他一眼,又望了韦明远一眼,脸上流露出一片苦笑,秦无极毫不放松,抓住她的肩膀,厉声追问道:“为什么?你说,为什么……”袁紫轻叹一声道:“我很想告诉你为什么,这些年来我自己也一直在追问‘为什么’……为什么这个男人能长久地占据我的心房?为什么在他那样地侮辱我之后,还不能熄灭我心中热情的火焰……为什么我会卑贱到如此地步……他已经有着很多女子,而我只想从他那儿分到一丝温情,就会像一条得食的狗儿般地满足与忠心!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秦无极失神地将她放开,眼中充满了复杂的神情,四周也陷入了极端的沉寂,这虽不是惊心动魄的战斗,却比任何的战斗还更令人动心。袁紫轻轻地再叹道:“也许因为他是个男人……”秦无极怒叫道:“放屁!难道我不是男人?你以前所交的那些混蛋也不是男人……”袁紫幽幽地道:“在外表上你们是的,在气质上你们都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并不是在外表,他天生有一种令女子动心之处!”秦无极任了半晌,才长叹一声对韦明远道:“姓韦的!我算是真正地佩服你了,不仅是佩服你,对你们韦家所有的男人都是由衷地佩服!我争不过你的儿子,想不到和我相处多年的这个女人,也隐着一段对你的私情,在脂粉堆里,我承认你们韦家是天下第一!”这几句话的确是出于至诚,韦明远听来虽感到刺耳,却也无法多作表示。秦无极呆了片刻,忽然把怒气都转到袁紫身上,厉声高叫道:“淫妇!你哄了我这么多年,还骗去了我的功夫,今天若是再放过你,我姓秦的可真是栽到家了……”说着眼中凶光顿露,扬起一只手便待发作,袁紫呆呆地望着他,神色漠然,仿佛是对着一个不相识之人。这种冷漠使秦无极更为激怒了,全身的骨节发出一阵格格的暴响,恍如轻雷乍震,显然已聚足功力,以待一击。韦明远见袁紫仍然不作抵抗的准备,不禁有点着忙,连忙出声喝止道:“慢着!你难道只会对着女人发横?”秦无极对他冷笑一声道:“你是否有意代她出头呢?这是一个你弃而不取的女子,你对她全无感情,值得为她以死相拼吗?”韦明远朗然道:“韦某行事只论是非!”秦无极冷笑道:“我惩治一个不忠的姬妾,在是非上应该还站得住脚!”韦明远大声道:“那我不管,只是你当着我的面要想欺侮一个弱女子,我就无法坐视!”秦无极哈哈大笑道:“弱女子?她比你这个太阳神强多了!”韦明远决然地道:“强弱不以武功而定!此刻她在韦某心目中,与一个完全不懂武功的柔弱女子无异,你一定要伤害她,我不惜一死相阻……”秦无极脸色突然变得异常深沉狰狞,冷冷一笑道:“那你试试看!”掌力猛地朝外一吐,韦明远毫不考虑地飞身上前,发掌相迎,太阳神抓再度施展,他知道秦无极功力绝伦,这一招绝对挡不住的,可是激于义愤,使他无法不出手。太阳神抓碰上秦无极的阴劲,恍如一块熟炭投进了冰湖,丝毫未见作用,秦无极的掌力反逼过来,将他撞得连连后退,一直撞到袁紫身上。幸而袁紫在他的后心上托了一把,才使他没倒下去。秦无极厉笑连连道:“姓韦的!刚才我只用了五成功力,下一招不会这么轻松了!”韦明远将腰一挺,准备跟他拼到底了,袁紫忽而轻轻一叹,拨开韦明远的身体道:“算了吧!你打不过他的,可是有你这一点奋身相救之情,我对你的那番苦心总算没有落空,让我自己来吧!”韦明远还来不及作下一步的表示,袁紫已经欺身向前,双手奥妙无匹地朝秦无极胸前印去,秦无极居然闪身避开了,冷笑一声道:“好啊!我教会你功夫,竟然敢用来对抗我了!”袁紫一言不发,双手如飞,交替攻上,掌下十分轻灵,看不出有多大功劲,然而秦无极骇然走避,不敢硬接。韦明远也觉得奇怪,不明白秦无极何以会对她如此忌惮,而且袁紫所用的掌式,分明是由伏魔剑招中变化出来的。伏魔剑法是他因在峨嵋雷洞中无意发现的,因为那剑招创自峨嵋远祖李英琼,所以他得招以后,又将它传给了智圆与智能。智能已经死了,智圆就是目前的袁紫,她叛离了峨嵋,曾经纠合了各方跟他作对,丈人峰头一战,各方授首,她受创远遁,就成了秦无极的姬妾。今天她将剑招化人掌式,演来精纯无比,但是那也不一定能制住秦无极呀……他在失神地呆想,袁紫已攻出了十几招,秦无极只是连连退避,不还一招,口中还发出异声道:“好紫娘!想不到你还能留下这一套怪掌法,你那玄阴极气支持不了多久,到你力竭的时候,看我怎么对付你!”袁紫仍是埋头苦攻,片刻之后,一百零八式伏魔剑招,被她化入掌式,已经用去了一半,秦无极躲得有点累,她自己则耗力更巨,气喘吁吁。韦明远在旁总算听出袁紫在掌招中,还用上另一种功夫,叫什么玄阴极气,虽不知其威力如何,然能使秦无极不敢回手,必然是厉害非凡。袁紫出招已有八十余式,疲累的程度更见增加,赤日之下,汗水淋漓!秦无极开始磔磔地发出怪笑,微带喘息地道:“你该差不多了吧!在我教你练玄阴极气之时,已经告诉你,这种功夫虽然霸道,却最耗体力,现在你已在强弩之末,再过一下,我就可以眼看你脱力而死的惨状……”韦明远一心在捉摸玄阴极气的威力,对目前的情况都没有注意。袁紫的招式使到一百零八招,人已缓缓地向地下倒去。秦无极适时欺身,双指点向她的肋下。韦明远也惊觉了,急忙抢过去想扶她起来。两个人的动作几乎是同时的,也同时到达她的身边。袁紫茬弱万分地举手轻轻一招,秦无极不明白,韦明远却认得是伏魔剑法中最精妙的一招“雷动万钧”,不禁大惊失色。可是他的身形已抢了进来,欲避不得。袁紫将全身最后的余力作舍命的一搏,没想到首当其冲竟是韦明远。逼不得已中,只能把手势硬移向身边的地下,肋下已被秦无极的指风扫中,脸上立是一阵痉挛,张口猛喷一道血泉,洒得韦明远满头满脸。当韦明远将血迹擦拭干净时,眼前的袁紫已然气绝身死,秦无极也抽身避开了。袁紫落掌之处,地下连土带石,都震为碎粉,松松地陷下数尺之深。想是她最后功力之所聚,本来是为对付秦无极的,无巧不巧地被韦明远赶了上来,逼得她将掌劲移开,造成了这个结果。她的脸上犹带着一丝憾色,却又有着无比的满足,眼睛仍是呆滞地瞪着……韦明远明白她的意思……遗憾的是最后那一招未能伤到秦无极,满足的是自己最后冒险抢救进来,多少可以略慰她的相思苦恋情怀。在极为复杂的情绪下,他缓缓地伸出手,替她合下眼皮,将这爱怨交加的女人的一生结束了。秦无极在远处呵呵冷笑道:“韦明远,我总算看出你何以在女人前面特别吃香了,原来就是靠着这种动不动就替她们卖命的傻劲!”韦明远愤然起立,戟指着他厉声道:“姓秦的!韦某虽然武功不如你,可是绝不怕与你一搏,你等着吧!”秦无极哈哈大笑道:“很好!今天我无法在女人方面与你一争长短,但至少可能叫那些爱你的女人们伤心!”韦明远不理他的讽嘲,凛然地举起手来,又是一招太阳神抓拍过去。秦无极仍是泰然地受掌,同时在炽热的掌风中欺身反迫过来,韦明远的太阳神抓本来无法奈何他的,可是这一次却奏了效。他进迫的身形猛地一停,胸前殷出一片鲜红,那是血!是太阳神抓伤了他吗?四周观战的人都为之精神一震。然而秦无极伸手在胸前一摸,由贴肉处剥下一枚带血的钢环,擎在手中厉声道:“姓韦的!你已经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怎么也卑鄙地使用这种不声不响的暗器手法!”韦明远凛然地道:“韦某的钢环传自先人,江湖上无人不知,你既然敢接受韦某的挑战,事先便应想到这一层!”秦无极怒声道:“胡说!任你手法如何高明,一枚钢环便伤得了我吗?”韦明远坦然地道:“实不相瞒,这枚钢环却是为阁下特制,因为你护身的功夫很厉害,我花了很多精神,才觅得千载寒铁,打成三枚钢环,现在已经奉上一枚,其他两枚马上还会奉上,你最好多留点心!”秦无极神色微变,厉声叫道:“只怕你没有机会了!”叫声中身形再度欺近,迅速无比地拍出一掌,韦明远的确连还手都来不及,就被他掌风击得飞起来,身子平撞出去。杜素琼大惊失色,赶忙上去接住他,将他放了下来,则发现他仍是好好的,一点都没有受伤。秦无极一伸手掌,摊出两枚钢环磔磔厉笑道:“姓韦的!我不会这么便宜就杀了你的,你看过叫化子玩弄的毒蛇吗?”韦明远显然无语,秦无极又哈哈大笑道:“乞儿弄蛇,第一件事便是拔掉它的毒牙,你一身可取之处,就是那一手暗器,可是我方才出掌之际,先用吸金神功把你的钢环收了过来,现在你就像一条失了牙的毒蛇,由得我如何发落了!”他的脸本已丑恶可怖,此时更见狰狞,步步朝前进逼,韦明远与杜素琼也身不由主地退后几步。秦无极不住地发出冷笑,更不住地施着恫吓道:“韦明远,你外号太阳神,我可以成全你,我要把你斫成一块块的,暴露在阳光之下,你一生常得女子欢心,我也可以成全你,我要把那些与你有关系的女子,一个个地都捉来,剖出她们的心,作为你太阳神的祭礼……”这个人的神智仿佛已经疯了,他的话,他的表情,都是血淋淋的特别怖人。韦明远连退了好几步,突然被他激怒了,拉开身前的杜素琼,反而迎着他叫道:“秦无极,韦某身不足惜,绝不怕你威吓,有什么手段,你尽管使出来吧!”秦无极怒笑一声,探指朝前猛抓,势子歹毒到极点,韦明远正想举手抵抗,猛觉全身都受着他指风的压迫,竟是一动都不能动。秦无极的手指伸到面前两尺许,速度就慢了下来,指上长有寸余的指甲泛着灰色的刺目光芒,看来特别可怕。杜素琼欲待出手抢救,却与韦明远一样地受了禁制而无法动弹。朱兰与韦珊由于夫妇父女关系,双双惊叫一声,要扑上来,然而庄宁与百绝大师动作犹在她们之前,一声暴喝。同时挥掌前扑,击向秦无极的后背。秦无极哼地冷笑一声,长袖朝后一拂,将二人都撞飞出去,跌至丈许之外,然后他再朝韦明远逼过去。在场诸人都被秦无极震住了,除了庄宁与百绝大师外,他们的功力都相去甚远,上来也是白搭。韦明远心中惜叹一声,闭目待死。场上的空气紧张得凝住了人们的呼吸。一代侠中之王,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差丈许的距离,立刻就将饮恨泉下,溅血长城,每一个人的心都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徐刚急得大叫道:“首领!大人!您二位再不现身可要来不及了!”这叫声使秦无极顿了一顿,回头望了一下,然而韦纪湄与杜念远的影子仍是毫无所见。秦无极嘿嘿发出一声冷笑,又掉头对韦明远厉声道:“今天任凭是谁,只怕也救不了你的性命!”韦明远闭口不言,脸上充满了平静,这种平静使得秦无极怔了一怔,以恶毒的口吻道:“姓韦的,你处在这个情形之下,可有什么感想?”韦明远淡淡地道:“韦某面临死亡并不是自今日而始,几十年江湖历劫,使我将生死之事,早已看得很淡泊了。”秦无极像是一头捕到老鼠的猫,不将对方玩弄到筋疲力尽,奄奄待毙是不会甘心的,因此他又冷笑地问道:“那可能略有不同,从前你功未成,名未就,自然可以毫无留恋地面对死亡,可是现在你已经成为天下武林的偶像,娇妻、美妇、情人、腻友、儿女,这些你都舍得放弃吗?一代侠王,被人逼着就死,你能甘心吗?”韦明远精目陡张,朗声一笑道:“韦某一生情孽缠身,负己累人处正是太多,虽不足以云谢,可是今天能死在你手中,我倒是感到很安慰!”秦无极不觉一怔道:“你有什么可安慰的?”韦明远轩然笑道:“韦某江湖世家,生长在江湖,垂老于江湖,更蒙机缘凑巧,这四十年来江湖上无论大大小小的事故,多少总与韦某有点关联,功不敢居,名却无亏,真要老死在床上,才是件悲哀的事,你杀了我,毋宁说是成全了我,一个江湖人混到我这种程度,求得这种归宿,世上再无更美好的事了!”秦无极嘿嘿一笑道:“壮哉,壮哉,秦某手下杀人无数,今天能够杀阁下,也是件莫大的快事!”杜素琼忽而神色微动道:“秦无极,你别太得意了,你不一定杀了他呢!”秦无极微怔道:“这话怎么说?”杜素琼笑而不答,秦无极不禁又朝四下看了一眼,只见群豪慑伏不敢少动,庄宁与百绝大师坐在地下调息,方才那一拂令他们受创颇重,看了半天,始终没有发现能令他改变意图的象征,不禁得意地笑道:“杜素琼,你别再使缓兵之计了!”杜素琼毫不在意地一笑道:“明远无惧一死,我又何必替他再拖片刻之生呢?”秦无极又想了一下,才大声道:“不管你怎么说,我也不相信今天还有人能把他从我的手下救出去,就算天龙子那老杂毛来了,这咫尺之地,他也无能为力!”杜素琼笑笑道:“空言无益,那为什么不试试看?”秦无极将手又伸近半尺,只剩五六寸光景了,韦明远神色如恒,毫无一丝惧状,然而四周也没有一点异状。秦无极哈哈大笑道:“杜素琼,你的空城计诳不了我,让姓韦的先到泉下一步去等你吧!”语毕,手指朝前猛探,朱兰惊叫一声,口喷鲜血,昏厥倒地。众人也掩口不忍卒睹,只有杜素琼平静如旧。然而秦无极的手指在伸到韦明远胸前两寸处,忽然变了一种虚空的阻力,竟然无法再进。他微怔之下,又用了一点力。“咔嚓!”一声脆响后,他指前的长甲竟被那股潜力撞断了两根。除了昏绝的朱兰外,众人也注意这突生的变故了,大家都带着一脸愕状,四下去找那暗中施力阻止他的人。长城前仍是空荡荡的不见人影。是谁救了韦明远呢?大家都陷入深思。韦明远忽有感觉,正想开口,但是被杜素琼的眼色阻住了。秦无极怔了片刻,忽而怪声大笑道:“韦明远,你果然是洪福齐大,随时都有女人来解救你,这隔空运劲,除了那个小尼姑外,再无别人?”这一说大家也明白了,虚空却敌,只有梵音心功,世上除了捻花上人外,只有更名一了的萧环是惟一的传人,捻花上人既已物故,这人一定是她了!韦明远脸上微有愧色,轻轻地叹了一声,他这一生中,所负于萧环的最多,受到她的恩惠也最多。想不到在他最后一次的涉足江湖时(这是韦明远对自己所立的约束)又一次受到了她的帮助。秦无极厉笑一声道:“姓韦的,你别高兴,那小尼姑只能叫你多活片刻,却绝对救不了你的命,然而你这片刻生存的代价却是可观的!”说完立刻撮口发出一声长啸,啸声惨厉而嘹亮,掠过长空,传送到远处,而且中气极长绵久不绝。片刻之后,长城的雉堞上冒出一个黑色的人影,歪歪斜斜地向场中走来!猛烈的日光中,使这黑衣人的脸色看来十分苍白,长发披肩,果然是她萧环一了。她美丽的嘴唇咬得紧紧的,口角已渗出涔涔的鲜血,可是她明亮的大眼睛仍是那样的清澈。由于秦无极分神发啸,韦明远与杜素琼身上的压力立刻解除了,恢复了行动。韦明远第一件事,便是向萧环迎过去,激动地道:“师妹……你……”萧环眼光一阵幻动,身子踉跄得更厉害了,韦明远一把托住了她的胳臂,才使她没倒了下来。秦无极的啸声渐渐地低微下去,当声音整个地静止时,萧环在韦明远的怀中以软得像一团湿面捏成的人。韦明远不顾一切,失声大叫道:“师妹!师妹!你怎么了秦无极发出一声干笑道:“她的梵者心功受了我水龙吟的反震,恐怕再也无法回答你的话了!”韦明远心如刀割,搂紧萧环痛哭失声道:“师妹,你为什么要这么傻!……我这罪孽之身,不值得你用生命来换取啊!”秦无极依然用那种刻毒的口吻道:“你叫破喉咙也没有用,她听不见了!”韦明远怒目一张,正想对他发作,怀中的萧环忽而轻轻地动了一下,韦明远连忙又低下头去看她。萧环的眼皮软弱地张了开来,明眸中汪着一泡泪水,以极细的声音叹道:“说空何曾空,言净几曾净,出家心在目,人俗佛在心,师兄,做人真难啊!我整个地迷失了……”韦明远见她能开口说话了,心中立刻萌起希望,紧接着在她的三大穴处,想以本身的真力助长她的元气。萧环苦笑了一下摇头道:“师兄,您别费事了,我已经不中用了…”韦明远忍不住泪珠直往下落,方寸大乱,只是一连串叫着:“师妹!师妹!……”由于他忘神之下,臂上用力很大,萧环强忍住那彻骨的痛楚,默默地享受那垂死前的温存,鲜血也开始从她的口鼻间流了出来。还是杜素琼发现了她的痛苦,连忙阻止道:“明远,轻一点,她的心脉内脏都碎了,经不住这样搓揉……”韦明远赶紧放开手时,萧环的鼻息都微弱了,可是她仍然张着眼睛,对韦明远作了最后的一瞥,轻吁一声道:“好了!尘缘由今尽,还我莲台身,了!了!了!一了百了,师兄!您善自珍重吧!今后我不能再救您了……”最后的一句话,低得只有韦明远一个人才能听见。她的身躯更软了,四肢,长发,随着她美丽的脸都无力地垂下来……韦明远只觉得利剪钻心,欲哭无泪,抱着她的尸体发呆。杜素琼轻轻地将萧环接了过去,放在地下,默然一言不发。秦无极这时才发出一声长笑道:“韦明远,你真不愧为一代情侠,在你临死之前,居然还赶得上替三个爱你的女人送终,泉下有着她们作伴,想来你是不会寂寞的!”韦明远还在发呆,没有听清他的话,杜素琼倒不禁一惊。袁紫,萧环,一共才死了两个人,怎么秦无极会说三个呢?略一沉思,她立刻把眼睛向朱兰移去,只见她躺在地上,一动都不动,口中血迹污然,身畔还殷着一大摊……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血中还带着一块肉,长宽约在半寸。刚才秦无极向韦明远下手时,她心灰呕血而倒地,大家都以为是情急昏迷而已,但是呕血会连肉都吐出来吗?一急之下,她赶忙移步过去,拨开朱兰的口一看,不禁惊叫起来。朱兰的口中只剩下了半截舌头,她咬舌自绝了。韦珊这时也惊觉了,惨号一声:“娘……”扑在朱兰的身上痛哭起来,跟着邢洁、白纫珠、孙霞、祝家华、黄英,一个个都哭了起来,场中一片哭声。韦明远被哭声惊醒了,抢过去一看,才知道又是一件惨变。他的悲哀已完全被愤怒掩盖了,先把那截断舌归到朱兰口中,然后在她的身前跪了下来,庄严地拜了几拜,才以沉痛的声音道:“兰妹!你自从嫁我之后,从没有过一天安静的日子,然而你默默地承受着一切,养育儿女,今生中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惟一可告慰的是你能先我而死……你安息吧!没有多久我就会来陪你了,生前我未能尽丈夫的责任,死后我一定好好地报答你,在地下常陪你……”秦无极冷笑一声道:“韦明远,你既然自命为江湖人,怎么还是那样婆婆妈妈的?黄泉路上已经有三个女人在等着你了,你还拖些什么?”杜素琼突然一步抢前,厉声道:“你说错了!”秦无极微愕道:“我什么地方错了?”杜素琼冷冷地道:“你把数字弄错了!”秦无极怔了一怔,才明白她的意思,冷冷一笑道:“原来杜山主有意思凑成第四个!”杜素琼淡淡地道:“我虽然不是韦明远的妻室,可是我与他的感情已经尽人皆知,今日你必不肯放过他,我又怎会单独活着呢?”韦明远默然地站了起来,与她并排而立,眼中也是一片死意。秦无极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你们是武林中有名的侠侣,我干脆成全你们,给后世武林,永留一段情话吧!”韦明远诚恳地对杜素琼道:“琼妹,你我之间,已经不需要再用言语来表达意思了,反正你的思想,也是我心中要说的话,当我们平常闲谈之时,常相约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却相期同年同月同日死,今日能与你相偕了此夙愿,也算是不负生平了!”杜素琼微微一笑,与韦明远靠得更紧一点,两个人都平心静气,安详地等待那最后命运的降临。秦无极面对着这一对视死如归的侠侣,倒不自禁地流露出钦佩之色,脸上的狰狞之色为之一敛,语气中也收起了那种讥嘲的腔调,庄重地道:“两位如此态度,秦某若再出言不敬,便不够资格为人了,秦某在出手的时候,一定尽量使两位不感到痛苦!”说完单掌比在胸前,行将为出,韦明远忽然朗然发声道:“慢!等一下!”秦无极微异地道:“怎么?莫非韦大侠不想死了?假若二位真的不想死,秦某也可以商量!”韦明远神态凛然道:“生固吾所欲也,所欲有逾于生者,韦某今日原为除害而来,不能眼见你伏尸目前,此身不能无憾!”秦无极抱歉地笑笑道:“那就难了,秦某目前还不想追随二位于地下,假若韦大侠一定要亲见秦某身死的话,秦某愿意暂时放过二位,反正人总要死的,就是不知道韦大侠能否有那么长的命,等到那一天。”韦明远朗然一笑道:“韦某一生中也没有向人乞命过!”秦无极不解地道:“这就难了,韦大侠既不愿意活,也不想死,秦某倒不知该如何才能效劳!”韦明远朗朗笑道:“韦某对生死之事,早已看开了,惟独不能束手待毙!”秦无极恍然道:“韦大侠原来有意思一搏!”韦明远点头道:“不错,也许这是多此一举,但韦某也曾任过天龙派掌门,琼妹到现在仍然还是梵静山主,这两个帮派在武林中还占过一席地位,韦某生为江湖人,死时也愿意像个江湖人。”秦无极哈哈大笑道:“任凭韦大侠说出什么条件,秦某总是奉陪!”韦明远转头对杜素琼道:“琼妹,你的意见如何?”杜素琼淡淡地道:“我总是听你的!”韦明远摇头道:“不!我希望听听你的意思!”杜素琼想了一下道:“一定要说到成帮立派,我们的孩子成就比我们辉煌多了,不过你说到江湖人的生死,看来我们倒是必须一搏了!”韦明远高兴地道:“琼妹,我们的心思总是一样的。”秦无极迟疑片刻道:“韦大侠,说到搏斗,秦某有句不知进退的话,以大侠的武功造诣,秦某实在不敢恭维,只有你那钢环的威力,秦某倒是不敢小视,可是那钢环……”韦明远爽地一摆手道:“用不着了!钢环既然已经被你从我手中夺去了,韦某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再要回来,掌上的太阳神抓,对阁下不值一笑,韦某也无颜再用!”秦无极立刻追问道:“那韦大侠准备用何种方法赐教?”韦明远笑笑道:“梵净山以笛曲闻世,琼妹自然以笛曲请教,至于韦某,还有一两式不成气候的剑法,想请阁下指正一番。”秦无极高声笑道:“好极了,秦某承二位看得起,少不得也要舍命陪君子,这样吧,二位请同叮施招!”韦明远与杜素琼见他忽然变得如此通情达理,倒是微觉一怔,然也不便再作任何表示,只有黄英冷哼了一声道:“假仁假义!你若是没有充分把握,会如此慷慨吗?”秦无极白了她一眼道:“小娘子认为这还不够公平?”黄英冷笑道:“当然不公平!你有恃而战,岂非如谋杀无异!”秦无极微现怒容地道:“秦某如是存心谋杀,一掌就解决了,何须如此多事?”黄英语为之塞,片刻之后才道:“你敢保证等一下在剑笛不敌之际,不使用掌劲吗?”秦无极哈哈大笑道:“说了半天,你原来想扣住我不用掌劲,那你可白操心了,秦某从前从未佩剑,并不是我不会剑法,而是秦某认为举目当世,还找不出一个人配我以兵刃对敌,刚才是因为心敬韦大侠豪气干云,所以才破例用剑请教,换上你小娘子这等角色,秦某连掌都懒得用呢!”黄英被他说得满脸通红,恼羞成怒地叫道:“假如我找定你拼命,你也不用剑掌吗?”秦无极哼了一声道:“谅你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黄英呛然一声,拔出腰间长剑厉声道:“我现在就找你拼一场!”秦无极鄙夷地道:“秦某一口气也可以吹倒你!”黄英身形猛进,挺剑直刺叫道:“你吹吹看!”秦无极对她的长剑视若无睹,直等剑尖离身数寸,猛地鼓吹了一口气。黄英顿觉剑上一阵巨震,剑锋都被他的劲气吹得卷了起来,身躯登登地朝后直退。韦明远生怕她再倔强下去吃了大亏,赶上前一把按住她的后背,使她稳住身形,然后以沉声道:“有我在这儿,要你小孩子多什么事?”黄英不敢跟韦明远顶撞,悻悻然退过一旁,秦无极已抽出腰间长剑,映日生辉,杜素琼也掏出金笛,呜呜地吹奏起来。韦明远等她吹完一段过门献剑作揖道:“韦某要得罪了!”挽开剑花,施展伏魔剑法,一招招地攻上去。秦无极口中发出长吟,去对抗杜素琼的笛曲,同时手中也抖动剑光,与韦明远交战在一起。袁紫在使用伏魔剑招所化的掌式时,已经逼得秦无极回手不得,韦明远以剑发招,威力更应见长,实际却又大谬不然。因为秦无极此刻也用上了剑,他的剑法尤其怪异,狠毒还在伏魔剑法之上,也加上韦明远剑上没有玄阴极气的无形伤人威力,几个招式之后,反被秦无极抢了先机。十几回合之后,伏魔剑法被封住了,连攻势都递不出去,幸而杜素琼的笛曲牵制着,使他无法进一步剑逼。可是杜素琼的笛声也被他尖厉的吟声盖住了,无法竟其全威。当韦明远的伏魔剑法使到第五十六招时,杜素琼的天魔引也吹奏到一半,两个人累得不住喘气。反观秦无极却精神越来旺,啸声也更加洪亮。韦明远眼见过他与袁紫的拼斗,知道此人功力深厚,耐战功力尤其到家,若是拖到最后,一定又斗个力脱而死。他虽然无惧于死,然而面临到这种关头,求生的意志反而更形猛烈,大喝一声,奋起神威,使出伏魔剑中的精髓射日三式。剑光如三道急箭,连攻秦无极胸前三处大穴,着着俱用足实力。杜素琼也打起精神,将天魔引吹奏到最高的限度,尖锐的曲音像无数细针,直朝人的耳鼓中钻去。秦无极也十分兴奋,剑若游龙舒爪,轻轻地磕开前面两剑,然后迎着最后一剑反削回去,如毒蛇吐信,突扫韦明远的心窝,口发龙吟,抵住杜素琼的乐音。韦明远因前两式无功希望全寄在第三剑上,对秦无极的剑势根本不作理会,长剑朝前猛探。“叮当!卡嚓!叮当!”一阵厉响之后,韦明远握剑之手已经空了,腕上血迹盈盈。杜素琼脸色苍白,手中的金笛只剩下了半截。秦无极则神态威扬地站在他俩前面,口角噙着得意的微笑。原来韦明远拼着两败俱伤,放开自己的胸口硬挨一剑,挺剑仍然直刺秦无极的胸坎穴道,谁知他的身法忒是怪异,居然在最后关头闪开了。反之他那一剑却不偏不倚地刺过来,杜素琼触目惊心,顾不得再吹笛曲,抽开了口边金笛朝剑上撩去。长剑被磕偏了,剑锋拖过韦明远的手背,使他握剑的手上受了剧痛,长剑自然握不住了,而杜素琼的金笛因为天魔引的曲调,使得笛身变成十分脆弱,拼力一磕,应手而断。幸而秦无极的长啸也适时停止了,否则杜素琼腾然中止,势必会像萧环一般,心脉震断,立刻身亡。韦明远朝杜素琼望了一眼,苦笑道:“琼妹,从我出道到现在,每一次战斗虽未全胜,却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惨败过,看样子我们的江湖生涯,是该告一段落了!”杜素琼调息了一下,气色略见好转,淡淡地道:“阵上交锋,非胜即负,技不如人,非战之罪!”韦明远双手一摊道:“认命吧!闯江湖到我们这种身份,难道还真等人家掌宝剑来砍我们的头不成!”杜素琼默然地点了点头,二人心意相通,正准备自寻解脱。陡而天际传来一声暴喝:“混账!蝼蚁尚且贪生,你们当真那么没出息!”紧接着喝声之后,半空中飘来两道青影,一道青影落地之后,庄严地站在他们二人之前,黑髯长身,赫然是个面如重枣的道人。道人笔直向秦无极逼去。秦无极也不敢怠慢,举剑相迎,两人登时战在一起。随在道人身后的原是天龙子。韦明远与杜素琼口称:“师祖!”双双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