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欲把西湖比西子

“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这是前人咏西子湖的名句,它说明了西湖的景色,四时咸宜,古迹又多,岳王墓、苏小小坟、雷峰塔……又是进香季节。湖畔灵隐寺,因为出了一个佯狂救世的济颠僧,乃至六名大噪,远在各地的善男信女,都组成了进香的行列,溶浩荡荡,蜂涌在余杭道上,虞心顶礼,冀图去一拜那鹑衣百结、手摇蒲扇的屯僧。熙熙攘攘的进香行列中,有一列奇怪的队伍,当中一座镶珠绿呢大中荤,旁边随行着许多身着富袍的少女。最令人奇怪的是当前开道的,乃是一名黑凛凛的大汉,身披铁甲,手执巨斧,恍若天神临凡。少见多怪的杭人,都以为这是宫中的摈纪前来进香,远远地站在一边偷看着,窃窃私议着。只有敏感的江湖人揣摩到来人是谁,他们在心底恐惧着,又恋恋不舍地,镊在后面遥遥地缀着。行列经过了灵隐寺,知客僧早就在门口合什恭迎,可是这一行人毫无进香之意,宫辇一迳抬过寺门去了。绕上苏堤,正是千柳垂翠,群莺乱舞,杜鹃声声花浓处,这一群如花似玉的少女们,堪使燕啼鹃妒。过尽苏堤有白堤,湖上春光收眼底。然而由于她们的声势显赫,沿湖多少船娘,竟无人敢上前揽主意。这一列奇怪的队伍,行行重行行,终于走到了桃林的对岸,停止了下来,似乎在等待下一行动的指示。宫辇中的绿呢门帘中,传出一阵颇具威严的声音道:“过去!难道还要等人家派船来接不成!”推辇的少女娇答一声。举步推辇,其他人亦不迟疑,竞把这微波水面,当作阳关大道,直渡而去。跟在后面看热闹的人,一个个噤口无声,有人认为是个仙佛临凡,顶礼膜拜,胆子大一点的,却想雇船渡河,跟去一看究竟。船刚摇出十来尺,半腰中斜抢出一时扁舟,舟行若飞,船头站着一个相貌不凡的中年人。抱拳拦阻道:“朋友!前面有江湖人集会。各位还是躲开点的好!”语虽然倨傲,神情却颇谦恭,大家一看,认得是杭城头的一条好汉,“昆仑”门下,“神弹子射日弓”章天浩。识趣的人,笑着一拱手道:“章三爷,我们不知道,多谢您关照!”还有些不认识章天浩的外路江湖人,强令舟子向前划去,神弹子脸色一沉,撤下背上黄龙大弓。“飕!飕!”二弹并发,刚好去断了两枝划波长浆。“射日弓”摆下隧道:“朋友!我讲的是好话,前面是‘风月无边’管仙子与‘青城三者’的约会,阁下该量量自己的身份再去参加!”那些人听着一伸舌头,默不作声地掉转船头。章天浩立即催舟,赶上前面的行列,那时,她们已袅袅娜娜地到达了岸边,仁立在桃林之外。章天浩赶上前一躬身道:“‘昆仑’门下,奉‘青城三老’之命。敬来迎进仙子!”诸女神色冷然不理,弄得章天浩好不难堪!蓦而绿呢门帘一掀,现出一位盛装丽人,肩上站了一只白玉鹦鹉,鬓赛停云,肌胜琼瑶!她眉头一耸,冷峻地道:“怎么,三头老蠢牛就想凭这区区一片桃林来难我?”章无法没有想到这位六十年前名满江湖的红粉魔王依然如此年青,可是他神色不敢怠慢,恭谨地道:“肤浅门户,乃是晚辈遣兴之作,怎敢扰仙子玉驾!三老就驻锡在林后,晚辈敬为仙子引路!”管双成冷笑道:“遣兴之作,你大概认于斯道甚精,可能还技不止此,不过凭这点小玩意儿,要叫我下车去见三头老牛……”章天浩惶恐地道:“晚辈绝无此意,林旁尚有路可绕达,虽是远一点……”管双成厉喝道:“胡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还要绕路去看那三头老不死的蠢牛,赵大开路,红儿、黄儿清道!走!”手持巨斧的赵大立即刚开大嘴,一斧斧砍上桃树,但见花落如雨,每一株都是贴地齐根而断!身着红黄锦衣的两个少女,罗袖轻拂,劲力却是无情,那粗有尺许的桃树,连带满地落花,全部被逼向两边。哪消片刻时分,即已辟出一条宽有丈余的花街。章天浩见辛苦经营的心血,毁于旦夕之间,心中十分不舍,却又无可奈何,只有摇头叹息!约有盏茶之久,一行人已穿出桃林而来!“青城三老”、涤尘大师、钟二先生、“点苍”掌门孙无害,以及脸色苍白,手拄木拐的任共弃都肃立在空地。三老中的贾痴首先开口道:“阔别六十载,管仙子朱容宛然,而老朽等日渐就衰,春花秋草,朗目微萤,老朽等实不足与仙子同日而语。”管双成却注视着任共弃道:“巡山侍者,你的腿怎么了?”任共弃满脸愧色,跪在地上不敢作声。涤尘在一旁替他回答道:“任施主与‘青城三老’较技不慎受伤!”管双成秀眉一耸,厉声道:“丧师辱名,你还有脸活着……”任共弃惶恐地道:“弟子在招式上仍是占先,只因内力不及,才至……”管双成颜色稍霁道:“这还罢了……那姓杜的女孩子呢?”任共弃见管双成并无惩罚他结识杜素琼,及私将绝艺传她之意,心中不由大喜,跪在地上道:“我受伤之后,她已自行离去,此刻不知何往……”管双成道:“你为她出生人死,她怎会弃你不顾……”任共奔忙辩道:“不!皆因她已怀重孕,是我事先即通知她走的!”管双成悼然色变道:“岂有此理!你能行动之时,就该前去找她,怎可任她一人四处流浪,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你将何以自处!”任共弃望了三老一眼道:“弟子确有此意……只是……健步为难!”管双成回头朝三老一瞪,冷笑道:“你们三头老牛管的事还真多,连别人老婆生孩子都要管,是不是要我这门人连孩子出世都不许见面!”贾哑脸上一红道:“仙子别误会,我们只要令徒答应从此不造杀孽,并无留难他的意思,令徒迄未作明白表示,不得已才……”管双成冷笑道:“当然,焚净山出来的人,岂能受人威胁!”语毕又朝跪在地上的任共弃道:“你还在等什么?真要那女孩子一个人在外分娩不成!”任共弃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就将离开!他刚一举步,三老中的贾聋轻劈一掌道:“朋友且慢,你留下句话,不得妄杀一人……”掌力尚未到达,红黄二女罗袖再拂,姿态极美,若行云流水,其实暗劲无穷,恰将掌劲封了回去。任共弃单拐点地,已飘至十数丈外。管双成面泛秋霜,在他身后道:“找不到那女孩子,你自己也别回来了!”任共弃头都不回,大声地答道:“弟子遵命!”话声中,人又拔起十数丈终至消失在桃林深处!“青城三老”,似乎颇惊于红黄二女流云飞袖的功力,互相对视一眼,管双成却面有得色,轻蔑地望着他们道:“六十年前被你们装痴扮哑地躲过一关,埋首六十年,我以为你们总该有些进境,谁知也只不过跟我待儿差不多!”贾痴笑嘻嘻地道:“仙子的高徒都是阎苑奇葩,老朽等不过是不解风月的三头蠢牛而已,何足与之相提并论呢!”管双成虽是口口声声地骂他们蠢牛,可是他这一骂自己,反倒又成讥讽了,不由得杏眼圆睁道:“三个人中数你最可恶!”贾痴哈哈大笑道:“老朽自幼即以假出名,从来不识愁滋味,仙子偏要我听‘阳关曲’,是你比我还傻,怎能怨得我来!”管双成美丽的脸庞上罩了一层怒意道:“朱儿,黄儿,摔他三个跟头,看他还贫嘴不!”红衣少女应声甩出一袖,衣带微飘,即有一股绝大的劲力,朝贾痴脚下扫来,贾痴两脚微点,人已飘高文许。黄衣丽人如鬼魅似地,随形而至,长带一搭,刚好缠在贾痴的脚上,纤腕跟着一抖,将贾痴直摔出去。这一手委实美妙已极,管双成身后诸女,不约而同娇喝一声:“好”!连涤尘大师也不禁连连点头。不想贾痴虽然被摔,却未如她想象中那样地翻跟斗出去,斜飞一圈,又回到原地,反握住她的衣带笑道:“仙子之命不敢辞,然老朽腰腿已硬,不惯再作小儿戏,为长者代劳,理也!姑娘,你替我翻吧!”说完,也不知他怎么一扯,黄衣丽人身不由主,在空中连翻三个跟斗,飘落地下,满脸差愧之色。“青城三老”第一次显示出他们超凡的功力,直镇得方才喊好的褚女,个个噤若寒蝉,再也做声不出!黄衣丽人一言不发,举手一指猛插自己心窝。花容上依然是一派镇定之色,然后慢慢地合上眼帘,慢慢地垂下粉颈,终于委然倒下。这又是一个意外的突变。贾痴歉咎地道:“老朽只是跟她开个小玩笑……”管双成满脸凄容地从辇上飞身而出,抱起她的尸体,安放在辇上,然后回头向他厉声道:“小玩笑?你拿一个尊贵的女孩子开玩笑!老蠢牛,今天你死定了,你们三个人谁也别想活着……”贾痴黯然地道:“老朽自知理屈,甘愿引颈受戮!”管双成尖声地道:“将你碎尸万段犹不足偿她的命……”贾聋忍不住问道:“仙子要如何才能泄愤?”管双成斩钉截铁地道:“除你们三个老混蛋外,我还要全余杭的人殉葬!”此盲一出,她随行的女弟子未露惊态,其余的人却俱都大惊失色,涤尘大师口宣佛号,合计道:“阿弥陀佛,令弟子乃自版身死,与万千俗人何干?仙子此举宁非太过,尚祈仙子三思而行!”管双成坚决地道:“我一向言出如山!”贾痴道:“仙子认为再无商量余地?”管双成道:“你开玩笑之时,可曾先跟我商量过,你们满口消弭杀孽,我偏要杀因你起,孽自你生。”“青城三老”闭目沉思了一下,仍是由贾痴开口道:“老朽等三人死不足借,但为了数十万无辜生灵,少不得要方仙子之命,一领仙子高招了!”管双成冷笑道:“当然!我若不亲手搏杀你们,岂能令我徒儿泉下安心!”贾痴默然片刻道:“老朽敬先候教!”管双成冷然道:“别假正经了,六十年前你们就是三打一,现在是拼命的时候,你们还装什么体面,一起上吧!”贾哑与贾聋对望一眼,贾聋平静地道:“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再听听仙子笛曲吧!”说着与贾哑齐步走入场中,与贾痴并肩而立。管双成忽地一笑道:“这回可不像上次那样好打发了,所以我先想在拳掌上较量一下,设若你们先杀死我,可以免去笛音摧心之厄!”贾痴道:“悉听仙子之意,不过我们却无伤仙子之心!”管双成不耐烦地道:“别卖人情了,你们绝伤不了我,而且我也不会因为你这一说,就打消了杀死你们之念!”贾痴平静地道:“老朽等只为表白自己心迹,任凭仙子如何设想!”语毕双方都陷入一种无言的沉默中。片刻后,管双成似属不耐,催促道:“别虚耗时间了,开始吧!”贾痴一笑道:“老朽敬候仙子出招!”管双成不答话,扬手推出一掌,望之似柔弱无力,其实威力无限,三老虽具百余年修为,却也不敢樱其锋!好在三人久年长聚,心息相通,无须招呼,即分作上左右三方,纵身避开,整齐划一,煞是好看。管双成一掌台空,余劲在地下刮起沙土,恍若一条长龙,滚滚向前而去,至数十丈外,方僵息而逝。这神奇无比之强劲,看得旁观之人,莫不昨舌。涤尘合掌赞道:“天纵之才!天纵之才!若非老袖亲睹,断不信以血肉之躯,能臻如此境界,唉!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管双成微笑地望他一眼,脸上颇有得色,心中十分受用。“少林达摩”掌武术之最,得他一夸,当非虚誉。“青城三老”分而又合,仍是维持先前的站法,对管双成夺魄惊心的一掌,亦不自而然地流露出敬佩之色!管双成含笑道:“你们别躲呀!光换不还手,岂非太吃亏?”“青城三老”合手共发一拳,拳出如风,声作雷鸣!管双成展颜笑道:“这才够昧儿!”翻掌接上,砰然作响,双方各被震退一步,而四周之人,亦为掌拳相交所激起的强风,逼退了一步。管双成与“青城三老”二度交手,才试出对方真正的功力,不由兴情大发,秀眉高耸,娇喝道:“好!蠢牛,有意思!”展开玉掌,如花间蝶舞,水面鱼嬉,亦翩亦娇,夹以银铃似的笑声,一招接一招地猛攻上去。“青城三老”面色凝重,有时分敌,有时共接,挡住她满天风雨似的密集掌势,间而也攻出一两拳。激斗至一百余招,双方俱无败象,四周的人但觉眼花缭乱,心领神会,整个的陶醉在战斗中了。又是一百多招过去,管双成用尽了一切诡异招术,仍是无法攻进三老合布的守阵,心中微有气馁之象。忽地,她纤影一飘,脱出战圈以外,微喘道:“用蛮力斗牛不上算,我要换方法了!”三老脸上微微一动,贾痴道:“仙子莫非想再以玉笛赐教?”管双成笑道:“你真聪明,一猜就着,古人对牛弹琴,劳而无功,我今天却要对牛弄笛,非降得你们这群顽牛就缚!”贾痴郑重地问道:“不知仙子可否先行示知,将奏何曲?”管双成道:“‘离恨谱’若无功,继奏‘道遥游’,最后能挨过‘天魔引’,管双成情愿尽屠门人,然后自裁……”贾痴回头对涤尘道:“请大师将诸人引至二十丈外,不管有何情形,都不得过来!”停了一下又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你们就是要过来,恐怕也办不到……”涤尘带着众人,无言地离开。管双成在身畔摸出一枝玉笛,缓声道:“未儿,度曲!”“青城三老”盘腿闭目跃坐在中心,不动,不言,不笑,形同化石,仿佛他们又恢复痴、哑、聋的状态。一缕苗音悄悄地奏起,入耳足动心弦。红衣少女轻启樱唇,吐出满腔的幽怨:“昭君塞上悲琵琶,胡笳声动阴山下。万里关山啼不住,从此香魂寄天涯……风萧萧今易水寒,壮士去今不复还。为酬知己始轻命,生固不易死更难。李陵马头吞声咽,双泪洒落使君前……千古伤心岂独我,仰头无语问苍天……力拔山今气盖世,正是天绝项王时。三尺剑上美人血,千文涛中英雄尸……人生愁恨岂能免,生离死别情何限。闺中怨妇若有泪,戍边远客应无眠。呜呼此恨今,恨绵绵……”凄楚的歌声,幽咽的笛音,将悲愁的情绪,笼罩四野数十文外的诸人,俱不禁涕然泣下,忘情所以……可是三老中,仅有贾哑微现戚容。管双成眉头一皱,微怒地道:“未儿!再唱‘消遥游’我非要他们的命不可!”红衣少女面上毫无表情,腔调一换,又自高歌:“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去休!去休!且随我作遍遥游。我欲化身为鹏。一翅千里不回头。青天揽日月;仙宫觅琼楼。我欲化身为鲲,五湖四海任意游。江洋溃无际,碧涛绿如油。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何以忘我忧?惟有道遥游,曾见青山不老,能有谁不白头?一壶酒,一叶舟,醉可倚山石,闲来数沙鸥,佛难境,仙难求,人生最乐是遍遥,欲遍遥作遍遥游……”词境高,歌声易、却不及笛音之引人神思,那一缕清香,仿佛一根坚韧的线,硬将人拉进歌的境界中。贾聋与贾哑都已无法控制自己,随笛飘然欲舞,脸色变为出奇的红润,显见已受苗音所推,功力丧失大半。只有贸痴脸上徽现异状,搐眼望了一下两个弟弟,先发出一声叹息,突然精目圆睁,大唱道:“醒来,醒来!既然装聋作哑,心中哪来挂碍!”二老惯然而悟,立刻又盘坐将息,额上汗气直冒,吃力异常,然而神情已显得待别疲软!管双成的鬓角已现汗渍,红衣少女则声嘶力竭。一切在静默中。突然管双成以坚决的口吻道:“朱儿,你退下去!”红衣少女应声而退,却对三老一瞥,目中微露敬意,能抗过“道遥游”一曲者,举世实难再有其人!管双成面对三老,背向诸人,盘膝坐下,举笛向口,各人但见她的动作,却听不见一点声音。红衣少女退到诸人身畔,冷冷地道:“仙子要奏‘天泛引’了,二十丈的距离是不够的;你们若是不想死,最好再退远一点!”她语气虽冷,用意却善,可见她心地尚未至全无人性。诸人中仅涤尘大师尚可支持,其他人虽在二十丈外,都受了波及,连移动了力量都没有了!涤尘合什讲道:“多谢姑娘关照!”红衣少女不去理他,返身带诸女离开了。涤尘一一搬起各人,将他们带到五十丈外。五十丈有半里之遥,涤尘目力虽佳,却也无法看清管双成与“青城三老”那边的情形,只有耐心地等待着。一刻过去了!两刻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红衣少女突然自言自语地道:“‘天魔引’应该完了,我该去看一看!”涤尘亦是颇为关切,忙道:“老袖亦想前去一观结果!”红衣少女冷淡地道:“我又没有拦你!”她虽未答应,却也没有拒绝,涤尘遂蹬在她身后,一步一步地,向场子中心走去。管双成仍是坐在地上,玉笛下垂,呆呆地好似在想心事,对他们前来,恍若不闻不见!“青城三老”亦维持打坐,然而周身青衣,已被鲜血染满,神色痛苦,气绝多时!红衣少女道:“他们必是抗不住‘天魔,以至周身血管破裂,渗出毛孔而死,可借活到这么大,还真不容易……”涤尘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是喃喃地念佛号。红衣少女走上去,望着管双成的背影,突然惊呼道:“仙子,你……”管双成回过脸来,疲软地强笑道:“我没有什么,这‘天魔’太费精力,虽然将这三头老蠢牛震死了,我自己可也累得真够受的!”涤尘抬头望了一眼,脸上也泛起一阵惊异之色。管双成道:“怎么啦,我脸上有什么不对吗?”涤尘没有回答。红衣少女嗫嚅地道:“没……没有什么……”管双成不信道:“你们别骗人了,我脸色一定很难看,想是用过了力!”说着软弱地站起来,走到水田边,藉那一层浅浅的水面,想照一下自己的脑容,看看到底苍白到什么程度。才探头出去,她就呆住了。水中所现的,居然是一个白发苍颜,满脸皱纹的老妇,哪是鸦鬓花容,丰神如仙的昔日颜貌!沉默了许久,她才叹了一口气道:“昔日伍子胥夜间昭关,在一夜之间,就急白了须发,想不到我竟不让古人专美于前……”红衣少女悲声道:“仙子,您别这么说,必定是方才耗神过巨,休养一阵就会复原的,何况山上多的是灵药!”管双成黯然一笑道“女人的青春就像是流去的水,如果要想回头是绝无可能之事,我服了‘九天梅实’,以为可保朱额而终……”红衣少女哭声道:“仙子,您……”管双成一摆手道:“别再叫我仙子了,这般龙钟老态还有什么资格配称仙子,唉!朝如青丝暮成雪,李白一言道出千古恨事……”红衣少女低头垂泪不语。管双成歇了一会,肯定地道:“我门诸女,仅有黄儿一人心冷如冰,堪得衣钵,我表面上对她不好,其实却极为关心,可借她已死了……”红衣少女急道:“仙子,您说这些做什么?”管双成接着道:“据江湖传言,那姓社的女孩子倒是尚合我胃口,你们赶快去找她,将她接回梵净山,我练功武决的藏处,费姥姥她知道,今后你们改称她为仙子罢,但愿她能比我幸运一点!”红衣少女流泪道:“仙子,那么您呢?”管双成笑道:“此地风景不恶,可葬我干斯,而且要将这三头老蠢牛埋在我墓碑下,他们害我失去青春,我要他们永远抬不了头!”涤尘皱眉道:“阿弥陀佛,仙子此举实在太过,人已死了……”红衣少女却哭着叫道:“仙子!您问须如此相绝,我们永远敬佩您的……”管双成厉声道:“别多说了,你几时听说我改过主意,现在只有你见我老态,却不许她们再见我,更不可违背我的话……”语音方寂,人也随之徐徐倒下。竟不知她在何时,竟已自断经脉而死。空中只留下红衣少女的啜泣之声与涤尘的念佛声。一阵风来,吹动了绿色秧苗,吹落了片片桃花,吹皱了一湖春水,也吹散了管双成的皤皤白发……半月后。大腹便便的杜素琼,踯躅在一条寂寞的山道上。她的神情仍是冷漠异常,心灵中是一片空虚,她不关心任共弃的生死,那人对她似乎不存在。假若一定要在她心中找出一点东西的话,那该是韦明远的影子,少女的心中,永远只有第一个恋人!山道只有一条,长得似乎没有尽头,她毫无目的地走着,茫茫天涯,竟不知何去何从!蓦而,她身后窜来两条黑影,动作甚是俐落。杜素琼身子虽重,耳目却很灵敏!猛一回身,迎佐二人,行动虽已销党呆笨,拔剑却异常迅速。来人一男一女,是“点苍三灵”中吴氏兄妹。吴云民愤怒地叫道:“杜素琼,难得你孤身人在此,你认命吧!”杜素琼冷冷地望他们一眼,问道:“你们想干什么?”吴云风却尖声道:“杀死你,替我哥哥,也替我师门报仇!”吴云龙躇踌地道:“妹妹,不妥吧!她有重孕在身……”吴云风尖刻地道:“不管!兄仇,师仇!仇深似海,我管不了那么多!”杜素琼的脸上突然涌起怒色道:“杀你们哥哥的我不知是谁,杀你们师门的是任共弃,可是今天我为了一个理由,非杀你们不可!”吴云龙怔道:“什么理由?”杜素琼寒着脸道:“因为你们姓吴,我恨死姓吴的人!”吴氏兄妹不知湘儿之事,也不知道任共弃与韦明远会面的情形,更不知道任共弃本来姓吴,闻言大是不解!杜素琼却抖动剑花,直刺过来,招数诡异已极,然而因动作不快,被二人一闪而过。吴云风大声叫道:“哥哥,这女人疯了!对一个疯女人,你还有什么顾忌,快上吧,错过今日,你再也没有机会了!”说完拔剑迎上,与她斗成一团。杜素琼剑术本较吴云风高明,后来与任共弃在一起,更学得梵净山的毒辣招式,可是因大腹便便受到限制。吴云风志在拼命,剑凶力沉,却也奈何不了她。二人斗至三十几合,吴云龙见妹妹渐渐不行了,没有办法,只好也拔出剑来,上前加入战团。若在平时.社素琼稳可胜得二人,可是今天却不同了,不但杀着发不出去,且有力不从心之感!又撑了个几回合,她突觉腹疼如绞,那是因为这一阵激烈运动,振动了胎气,胎儿在腹中挣动了!她强忍着痛苦,一任头上汗出如浆,咬牙苦挨着。吴云龙见状,又不忍地道:“妹妹,我看今天算了吧……”吴云风摇头道:“不行!她在这种情形下,尚如此了得,换诸异日,你我保命都难,别提再找她报仇了!”此时杜素琼突感下体一阵激痛,血水进流,忍不佳坐在地下,然而手中剑仍未放松!吴云龙突然将手中长剑掷在地下道:“不行,我不能对这样一个女子下手!”吴云风却厉声地叫道:“哥哥你别假正经,你必定是看她长得漂亮,这淫妇先跟韦明远,又跟任共弃,这孽种还不知是谁的……”吴云龙大是愤怒,也是厉声地叫道:“妹妹,你胡说……”未讲完,一溜青光,直朝吴云风射来,原来是杜素琼忍无可忍,将长剑脱手朝她掷去!吴云风碎末及防,偏身一躲,总算问得快,剑刃擦她的胳臂过去,连衣带肉,割了寸许长的一道口子。吴云风挺剑就刺向她的胸堂,却被吴云龙拦住道:“妹妹!我们堂堂正派门下,岂能乘人之危!”吴云风急得眼中流下泪来,叫道:“哥哥,你让开,我一定要杀了她,哪怕事后你再将我杀死都可以,上演比剑我受她侮辱够了,何况还有大哥……”吴云龙还是不放她过去,急得她又叫道:“哥哥,你再不让开,我连你都不认了!”吴云龙毫无转变之意,吴云风无可奈何,突地发剑向他的前胸,疾若闪电,毫不留情。吴云龙不虞有此,身子一偏,剑从他的肩头刺进,穿背而出,鲜血立如泉涌,泊泊不绝。吴云凤拔出封来,哭着道:“哥哥,是你逼我做的,我杀了她,再向你认罪吧!”吴云龙此时已无能力拦阻,用手淹着伤口道:“妹妹,我想不到你会如此对我的。今天我管不了你,自此以后,我们兄妹之情,也从这一剑了结!”吴云风不答话,含泪一剑刺向杜素琼。杜素琼此刻疼痛稍减,在地上一滚避过。吴云风仍不放松,跟上前又是一剑刺来。杜素琼避无可避,闭目待死!突然,一股强劲无比的掌风自后击来,将吴云风的身子,凌空飞震出去。这个适巧而至,发掌相救之人,正是韦明远。他长身玉立,神情愈见英发,向吴云龙一拱手道:“吴兄适才义举小弟在远处均已目睹,钦敬异常……”吴云龙流血稍止,闻言朝地下的杜素琼及躺在远处的吴云风看了一眼,却未曾作任何表示。韦明远又道:“小弟心感吴兄之德,出手略留份量,令妹可能只是一时晕撅,最多略受轻伤,绝无性命之虑!”吴云龙虽不相信,然见他说得异常诚恳,不似有伪,遂强忍住臂上痛苦,举步朝妹子身畔走去。韦明远立刻蹲下身去,省视杜素琼,见她腰下衣裳,俱为血污所染,却又毫无伤痕,分明是即将分娩……他不由得皱起眉头,心中大是作难。沉思片刻,方始将她抱起。杜素琼自信必死,神志已昏,对以后发生之事,全无所知,忽觉身子在人怀抱中,连忙睁眼一看。心中韦明远那点深藏的影子,立刻变为异常地明晰,忽然伸手揽住了他的颈项呜咽地哭了起来,半晌才幽幽地道:“明哥,我以为永远看不见你了!……”韦明远亦将她抱得紧一点,二人心中俱是喜、悲、哀、乐,七情纷至,竟不知语从何起……远处的吴云龙,亦将吴云风的身躯抱起,回头望见他二人之情状,一言不发,默默地离开了。良久,杜素琼方始幽幽地问道:“明哥!你怎么找到我的?”韦明远温柔地道:“我打附近经过,忽然听见有人说起你的行踪,道是你孤身一人上路,我很不放心,所以赶来看你……”杜素琼问道:“湘儿呢……你们不是在一起吗?”韦明远道:“我将她交给她爷爷,带回家去了,我身上有许多未了之事,怎能长伴着她在一起呢!”杜素琼颤声道:“她却比我幸福多了,至少她有希望,希望你早日将亲仇报了,希望你顺利地早日无恙归来……”韦明远歉咎地道:“琼妹,她实在很痴心,我无法会伤她的心。”杜素琼茫然若失地道:“世上女子谁不痴心,只有幸与不幸的区别罢了……”韦明远想起她为自己所作的牺牲,心如刀割,含泪道:“琼妹!我知道你的心,我永远不会忘掉你的,只要能为你尽一点力,就是要我的命,我也绝不犹豫……”他真情异常激动,双手抱得更紧了,这对身怀重孕的杜素琼说来是一种痛苦,然而她愿享受这种痛苦。良久,杜素琼忽然挣动一下道:“把我放下来!”韦明远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将手松开一点道:“琼妹,我不是有意这样的,请你原谅我!”杜素琼柔肠无力地道:“明哥!我不是那意思,我恨不能杀身来报答你,只是……我刚才感到腹中有些振动,恐怕他要下来了……”韦明远立刻将她放在一丛草多的地方,他对于接生完全不懂,不禁慌了手脚,无助地站在旁边!杜素琼在草地上翻腾着,咬牙强忍腹中如绞的痛楚,尽量地不使自己发出一点呻吟。突地她抓住韦明远的手腕,大叫道:“明哥!痛死我了!……”韦明远只见她外衣上又涌出一片殷红,虽是毫无经验,却也不敢怠慢,连忙褪下她的衣服,凭自己一知半解的一点常识,用手替她在腹上慢慢地,轻轻搓揉着,这年青的侠士历经无数次杀劫,却怕见杜素琼的满体殷红。阳光温照得如母亲爱抚的手,春风轻柔得像恋人的蜜语,突然一声儿啼,终于冲破了山道上的所有沥寂。杜素琼无力地睁开眼睛,软弱地道:“我高兴是你在我身边,虽不能以身事君,我的孩子却由你接生,亦足以慰我今后的岁月了!”韦明运用自己的外衣裹住新生的婴儿,兴奋地道:“是个女孩子,她长得完全像你!”杜素琼微微一笑,似乎感到无限安慰地道:“幸亏不像他!否则我宁可捏死她!”提起了任共弃,两个人都感到一阵默然,韦明远虽然觉得自己并未做错任何事心中却难抑对任共弃的歉意。良久,韦明远才道:“产后切忌风寒,咱们下山去吧!”说着将婴儿交在杜素琼怀中,一把抱起她们母女,重上婉蜒的山道,一直向山下而去!在山下一家小旅邸中,他们谎称夫妇住下,而韦明远也像一个尽职的丈夫,小心翼翼地待候着杜素琼。残春就尽,时节近黄昏。韦明远由于杜素琼树仇太多,伯有江湖中人再来暗中加害,并另外赁屋,随时都在旁边保护着。他们自从结识以后,一直都是合少离多,不是厮杀,便是拼斗,虽在生死历劫中培育出坚逾金石的感情,却很少有机会互作吐露,只有这半个月来,他们几乎是寸步不离,忘情脱俗。店伙送来蜡烛后,便悄悄的退去了。夜,微有寒意。杜素琼拥衣坐在床上,韦明远和衣并坐在她身旁,婴儿吃饱了奶,小脸上洋溢着笑意睡了。一切都是那么安静。静得只有听见彼此的鼻息。杜素琼突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今生鸳梦已休,他生渺茫难求,惟此半月得君相伴,可慰我一生沉寂,我真希望自己永远不复原,你就……”韦明远伸手将她的脸扳过来.两面相对,温柔地道:“琼妹,别说话,用眼睛看着我!”杜素琼不解地问道:“干什么?”韦明远深情地道:“我常觉有千盲万语,只不知如何向你倾吐,惟有面对着你如水明阵,在默默中,我仿佛话都说出来了!……”杜素琼苍白的面颊上涌起了一阵红晕。韦明远忍不住在上面亲了一下道:“琼妹,你此刻是我所见最美的时分……”杜素琼任他轻柔,忽地殊泪承睫!韦明远慌了,急问道:“琼妹,你怎么了……”杜素琼用手背轻轻拭去啼痕,笑道:“没有什么,我是太高兴了,我真愿我此刻立时死去,那么我在你心中所留下的,将是最美好的一个印象!”韦明远感慨万千,揽紧她的香肩哽咽道:“琼妹!别这么说,无论何时何刻,只要是与你同在,都是我此生中最美好的时分!”杜素琼忽然叫他一声:“明哥!”“嗯!做什么?”“假若我老了,鸡皮鹤发,你也会认为我美吗?”韦明远认真地回答道:“当然,爱情不同于喜悦,它是一种永恒的感情,纵然你成了一堆枯骨,犹可使我倾心不已!”他们紧相便倚,互相在默默中去体念对方深浓的情意,此时,一切的语言仿佛都是多余的了!突然,房门被一阵强力砰然地去开。满脸怒容的任共弃当门而立,冷冷地道:“抱歉得很,两次我都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韦明远候然大惊,站起身来道:“任兄,你怎么脱离他们羁绊的……”任共弃沉着脸道:“韦明远,我为了你的事,才与那么多人结伙,才会在西湖上受伤折了腿,你却乘我受伤之机,调戏我的妻子!”韦明远愧咎地道:“任兄,你别误会,琼妹在临盆之际,受到‘点苍”门人的拦击,兄弟恰巧遇上,才出手解脱了危机……”任共弃冷声道:“这么说我该谢谢你救了贱内了!”韦明远道:“路见不平亦该拔刀相助,何况我与琼妹有同门之谊!”任共弃冷笑道:“好一个同门之谊,为什么不说你们有缱绻之情!”韦明远脸上色变,杜素琼却插口道:“我与他相识在先,相爱也在先,即使有这种事也不为过,何况我们并没有,你这话是讽刺他还是调佩我?”任共弃的脸变为和缓道:“素琼,我求你别说话行不行,我不想同你吵架……你太好了?孩子怎么样?”杜素琼冷淡地道:“多承下问,幸托粗安,孩子也很好,我很抱歉,你大概是想要个儿子的,我只生了个女孩儿!”任共奔兴奋道:“女儿好!她一定像你一样美丽,等她长大了,我教她武艺,使她成为江湖上天下无敌的侠女……”韦明远见他的脸上洋溢幸福的笑意,觉得这人实在够得上说是情深似海,自己不应该再去打扰他了……他慢慢地道巡至门畔,准备悄悄地离去。杜素琼是看见了,脸上浮起悲惨的神色,没有作声。任共弃也警觉了,蓦尔出声道:“韦明远,你站住,事情并非一走可以了之!”韦明远应声止步,回头道:“你们父女夫妇团聚了,我留此已属多余……”任共弃指正在熟睡的婴儿道:“你应该还记得,她叫什么名字!”韦明远道:“任兄以前就说过了!”任共弃点头道:“我是说过了,可是你应该再说一遍!”韦明远痛苦地道:“任兄何必逼人大甚!”任共弃厉声笑道:“你自己也感到负愧了吧?我替你说,她叫念远,那是纪念怀念的念,你韦明远的远,你自己想一下……”韦明远大声地道:“我也许不配她怀念我,可是琼妹分娩之际,除我外并无一人在旁,我将她安全地接生下来,送到这儿,我做这些并不需要你感激我,却也不许你这样地侮辱我!”任共弃也厉声道:“你以为有思于我,就可以对素琼那样了吗?”韦明远忍无可忍地道:“她是我的爱人,从前是,现在是,将来永远都是……”任共弃冷静下来,阴阴地道:“她是我的妻子,从前是,现在是,将来永远也是!”韦明远愤不作答,回头就走!任共弃在后大叫道:“站住,懦夫,你走不掉的!”韦明远愤怒地又站住了脚,回头道:“任兄还待怎地?”任共弃道:“我从前也讲过了,你再见素琼之面便该如何,而且这也是你自己答应的,我相信你总不会没胆子承认吧!”韦明远道:“任兄是一定要置我于死地了?”任共弃正色道:“是的,你活一天,我便一天得不到素琼,她的人伴我,她的心却追随你,貌合而神离,我受不了。”韦明远耐性子道:“那么我死后你以为就可以得到素琼吗?”任共奔摇头道:“也不会,我若杀死你,她永不会原谅我,甚至于会杀死我,所以我会继你之后自绝,免得她劳神!”韦明远道:“你难道不为自己的孩子打算?”任共弃道:“素琼会照顾她的!尤其因为孩子是由你接生的,她更会尽力地抚养她长大,毋需我操一点心!”韦明远道:“损人不利己,任兄你这是何苦呢?”任共弃黯然道:“对素琼而言,我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个失败者,不过我认败不认输,她已是我的妻子,不能再做你的情妇!”韦明远怒声道:“你导人太甚!”任共弃道:“我倒不觉得,这本来是事实,何况为了湘儿,我也该杀死你,我不能让她永远受你感情的蒙骗!”提起湘儿,韦明远又感到一阵歉然。想到她真挚而无邪的眸子,想到她温驯如羔羊的依人娇憨……默然片刻,他才消沉地道:“若非我身负亲仇未雪,我一定自动地奉上六阳首级,但不知任见可肯假我数日!候一清身边未了之事!”任共弃摇头道:“不行,我一分一刻也不能等待,在杀死你之后,我替你去完成那些事!”韦明远作色道:“亲仇岂可假手他人!”任共奔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但是你若将我杀死,这些困难就都不存在了,素琼也可以归你了……”韦明远愤怒填膺,厉声道:“你看得我太卑鄙了,韦某岂是那等之人!”任共弃毫无表情地笑着道:“我看得你太重了,我杀死的人不下数十,却从未像今日这般,要费许多唇舌,末后还必须赔上一命!”韦明远道:“任兄大概认为你必能杀死我?”江共弃大声道:“搏斗定有胜负,生死自难逆料,不过想来总是我先杀你的可能较大,好在你并不吃亏,我也还是要死的!”韦明远知道再无可商量的余地,遂道:“好吧!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任共弃想了一下道:“现在就走吧!随便找个空旷的地方即可,本来我还想跟素琼说几句话的,但此刻她必是一句也听不进!”语调颇是凄苦,神情尤见落寞,韦明远倒觉得他很可怜,然而社素琼却毫无表情地开始穿衣眼……任共弃温柔地道:“素琼!你还没有满月,这种不愉快的场合,不去也罢!去了反而更增加你的痛苦,又是何苦呢!”杜素琼冷冷地道:“一个是我的丈夫,一个是我生死不渝的恋人,总不能让你们暴骨荒郊,我替你们收尸去!”任共弃望着韦明远苦笑道:“我若能与你易地而处,挫骨扬灰也甘心……你此刻若是抱起她逃走,我担保绝不追你们……”韦明远大声决绝地道:“我会这样做的!充满爱情比生命比什么都宝贵!”杜素琼突然道:“你以为他那样做了,我就会跟他走吗?一个男人之值得爱,并不在于武功与像貌,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任共弃极感兴趣地问道:“是什么?”杜素琼神色湛然地道:“是一种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移,义无反顾,为所当为的气质,这就是你永远及不上他的地方!”任共奔垂头无语。杜素琼抱起孩子道:“走吧!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要来的总会来的,你们早些解决丁,也让我早些安心!”倒是她领先出了房门,两个男人默默地跟在后面。这山城并不大,顷刻便已走到城郊。此时夜色已深,星光隐隐,四籁俱寂,偶而传来几声荒禁狗吠,午夜鸡啼,越发现得凄凉可怖!杜素琼抱着孩子,显得有些吃力,斜身倚在一块山石上,额际隐约现出汗渍,微喘着道:“就在这儿吧,我走不动了!”任共弃拔出宝剑,望了杜素琼一眼,才对韦明远道:“拔兵器吧!我们这是拼命,别顾忌虚套了!”韦明远撤出腰际铁刨,朗声道:“在下心敬任兄乃一代高手,敬以家传铁剑求教!”任共弃冷冷地道:“是吗?我以为你还是拿出‘拈花玉手’的好,阁下的铁剑虽未亲见,却有风闻,恐怕连十个照面都走不了!”韦明远功力恢复之后,今夜尚是第一次与人交手,听见讥讽之言,不禁豪情大发,爽然一笑道:“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任兄如光凭传言,恐怕你要上当了,‘拈花五手’出必伤人,我还不想对任兄使用!”任共弃不答话,平胸划出一剑,剑走弧形,韦明远尚未看出他使用的是何招数,剑光已临胸前。好在他功力大增,毫不犹豫地抬起铁剑,朝他的剑锋上推去,劲道奇强,当时即将他的长剑荡开。任共弃极是轻敌,那一剑只用了一半的功力,被韦明远反弹回来,长剑几乎脱手,忍不住喝了一声道:“好家伙,你果然大有进境,看来当初几大门派围攻之下,你仍能保得残命,倒不是完全靠运气!”说完手底一加劲,展开满天剑影,罩向韦明远,用的都是梵净山中毒辣的招数,似乎每一招都要将他立毙剑下!韦明远却以深沉的内力,从容磕架,剑招博大浑厚,虽无攻着,稳守却有余,表现出一种令人心折的风度。杜素琼表面上虽是冷漠,内心依然是关切这场战斗的,她看出韦明远是进步,脸上不自而然地现出宽慰的微笑!这笑容让韦明远觉得安心,却更激起了任共弃的愤怒,他深有、种被愚弄与出卖的感觉!所以他牙齿一咬,剑法开始变了,不但内力尽注,而且攻势变得异常诡异,每一剑所刺出的部位都在人意料之外。杜素琼是知道这套剑法的,它是梵净山管双成的精研之学,虽使用者本身极耗攻力,却必能收克敌之果,不由替韦明远捏一把汗,因此她插口惊呼道:“师哥!快退后,用你的‘二相飞环’吧!”韦明远摇摇头,闷声不响地拼命苦挡,虽是性命之搏,他仍是不屑于使用暗器来取胜!任共弃的嘴角现出狞笑,忽地连发三剑,削颈、刺腰、别足,三招几乎在同一时间内完成。韦明远格架不及,躲开头足,腰上却被刺进三分来深,痛得连铁剑都脱手了,用手掩着剑口退后一步。任共弃乘胜进剑,又被韦明远躲开了!他忍痛地对任共弃道:“任兄剑术几称独步,我们到此为止吧!”任共奔却狞笑地道:“你求饶也不行,我说过这是生死之争,我今天绝不放过你,但是我可以允许你取出‘拈花玉手’再战!”说完又连续地进招。韦明远再无可忍,自怀中取出“拈花玉手”,沉声道:“任兄若再进逼,兄弟只有不顾情面了!”任共弃剑发如雨,长笑道:“谁要你留情面,今天是不死不休!”韦明远再次躲开他两次追击,腰间血流如注,扬起“拈花玉手”,扑身抢前,一招“玉女添香”,直击过去。丝丝的劲风立刻荡开剑气,罩向任共弃的胸前大穴,任共弃想要收剑回保,却已不及,右肩上立刻被抓破一块。这一来激发他先天的庚性,猛喝一声,顾不得去看血肉模糊的肩头,脱手将长剑掷出去。韦明远轻轻举起“拈花玉手”,长剑立刻被它吸住,足见这天香道宝的妙用无穷,韦明远将长剑甩脱,正预备说话!忽见任共弃一掌拍来,望之力道以不甚强,遂也轻描淡写地翻掌迎下,一旁杜素琼却尖声地惊呼道:“不能接,他掌上有毒!”喊声嫌迟,韦明远掌已接实,掌虽无力,可是他全臂上觉一麻,一点力气都用不出来了!韦明远飘身退出四五步,低头一审视自己的右掌,红彻的手掌已泛出一片乌云,可见中毒不轻!他悲从中来,毗目大呼道:“任共奔你是一个卑鄙的小人!”任共弃阴侧侧地一笑道:“这不算是卑鄙,我说过我们是生死之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但为了求主存,任何手段都是正当的!”说完又是一掌劈来,掌心乌黑,显见用的仍是毒掌,韦明远再无可避,左掌提足“太阳神抓”的无上威力,迎了上去。任共弃毒掌先发先至,可是“太阳神抓”之力亦已发出。韦明远只觉左掌亦是一阵酸麻立即倒地不起。任共弃却被击出二三丈外,口喷鲜血不止。杜素琼急忙站起来,走至韦明远身畔,见他双目紧闭,乌黑已蔓延至颈间,心如刀割,泪下如雨。任共奔却挣扎着爬起来,捡起长剑,摇摇晃晃地过来。杜素琼拦住他道:“你还想干什么?”任共弃切齿道:“我要将他碎尸万段,方消得心头之愤!”杜素琼恨声道:“他中了你的毒掌,已无生理,难道你连个全尸都不肯留下,他对你留了多少情,你怎能如此狠毒地对待他……”任共弃恨声道:“不行,我一生幸福、希望,全毁在他的手中。就是把他砍成肉泥,也难以补偿我于万一,你快让开!”杜素琼恳求地悲声道:“我求你放过他行吗?”任共弃道:“我再救活他都行,你能答应从此一心一意爱我,无论人前人后,都不再想念他,你做得到吗?”杜素琼想了一下道:“不行,从前或许还行,经过这半个月后,他已深入我的生命中,我再也不能忘记他了!”她说至此处,顿了一顿,更坚定地道:“那么你连我也杀了吧,我活着也没有意思了!”任共弃呆了一呆,望她道:“你还要抚养孩子呢!怎么可以陪他一起死去呢!”杜素琼平静地道:“孩子本来是你的,我对她毫无感情,将我们一起杀死后,随你带孩子到哪儿去,怎么样养活她都可以!”任共弃的脸色突地变为异常阴沉道:“好!我只道你爱他,却不知有如许之深,我成全你们吧,我杀死你之后,再杀死孩子,然后自己也自绝于此,这一笔怨仇帐,让别人来替我们算吧!”杜素琼仍是极平静地道:“随便你怎么办,反正你若不杀死我,就休想伤害到他!”任共弃见威逼、情恳,都无法打动她的心了,长叹一声,举剑比她心中,颤着抖声音道:“素琼,我不想这样做的,是你逼我做的!”杜素琼闭目待死,剑尖已触及她的衣襟,她连动都不动一下,倒是任共弃的手颤抖着,提不起勇气刺进去。正在此时,忽然飞来一头白羽鹦鹉,高叫道:“巡山侍者住手,你怎敢对山主无礼?”任共弃抬头惊视,见是管双成的爱禽小玉,不解地问:“山主,谁是山主?”后面跟来了一大群人,都是“锦衣宫”的少女,由红衣少女率领着浩浩荡荡而来,只听小玉接着道:“是的,仙子已在杭州西湖西游,遗命由杜姑娘接掌梵净山主,你怎么敢对山主如此无礼!”任共弃大喝一声,口中再度喷出大量鲜血,向后便仰!此时红衣少女已率众走至跟前,朝杜素琼跪下道:“朱兰及同门的婉妹,敬渴山王!”杜素琼睁开眼睛,疑惑地问道:“你们没有弄错吗?”红衣少女道:“仙子遗命如此,我们敬候山主吩咐!”杜素琼仍不解地问道:“我从未见过仙子的面,仙子怎会看上我的呢?”红衣少女道:“为山主者,必需斩尽七情六欲,做到面冷心冷,仙子已调查清楚,认为您是最适当的人选!”杜素琼朝任共奔看了一眼,没有作声。红衣少女道:“巡山侍者虽与山主有夫妇之名,却无夫妇之情,这点仙子很清楚,现在依法应将他处死!”杜素琼想了一下道:“算了吧!将他取消巡山侍者之职,逐出梵净山门派,反正我永远也不想再见他的面了!”红衣少女道:“谨遵山主吩咐!”杜素琼忽地又指着韦明远道:“这人还有救没有?”红衣少女上前审视了一下道:“此人中了本山玄沙千毒掌,只是时间还短,若再过三四个时辰,就一定无法救治了!”杜索琼急道:“那你赶快将他救治好吧!”红衣少女道:“我身边没有带药,不过我可以立刻去配齐,这药方虽领,所需药品却不难求,普通药店都买得到。”杜素琼道:“那么你赶快带几个人,将他抬到城中,立刻将药配齐,等他痊愈了你们再回山吧!”红衣少女躬身道:“敬遵山主之谕!”说完,立刻上前,毫不避嫌疑地一把抱起韦明远,另外招呼了两名少女,便待离身而去!杜索琼却急道:“站住!回来!”红衣少女闻声又转回身子,走到她面前道:“山主还有什么吩咐?”杜素琼缓缓地道:“让我再看他一眼!”说着伸手摸着韦明远的脸颊,眼泪已流了下来!无数少女都躬身侍立在一边,没有一个人露出惊奇或是不耐的样子。过了半天,杜素琼才黯然道:“好了你们走吧!”红衣少女抱着韦明远走了。杜素琼目送着她们的背影,噙泪在暗中自语道:“别了,明哥这是我最后一声叫你,从今以后,你只活在我记忆中,我再也不会见到你的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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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江湖夜雨十年灯
第二章 节中有节枝外有枝
第三章 江湖风涛
第四章 雪海双凶
第五章 幽灵谷之谜
第六章 崆峒双剑之死
第七章 忍辱偷生却为何
第八章 初运神抓惩凶魔
第九章 幽灵谷群豪陈尸
第十章 波诡云谲辩亦难
第十一章 恩难酬白骨泪可到黄泉
第十二章 无猜曲是断肠声
第十三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
第十四章 欲把西湖比西子
第十五章 绝尘而去
第十六章 不堪回首忆当年
第十七章 悔不当初留春住
第十八章 徒劳往返
第十九章 李代桃僵
第二十章 舍己耘人俱永诀
第二十一章 九疑云又现 魂兮归来
第二十二章 黄泉路上鬼 红尘世中人
第二十三章 聚散本无形 月明几度
第二十四章 侠士情深 远洋访天龙旧事
第二十五章 有多少旧恨 添一段新仇
第二十六章 落絮有声花坠泪 行云无迹月含愁
第二十七章 孰与伦比一豪杰 不分轩轾两奇人
第二十八章 玉碎心碎 由此然长相绝
第二十九章 凭虚御空有异兽 仗义诛邪赖神功
第三十章 古佛拈花方一笑 痴人说梦已三生
第三十一章 当君怀归日 是妾断肠时
第三十二章 雪地佳土 风中暴客
第三十三章 谷中喋血
第三十四章 直道相思了无益 示免惆怅是清狂
第三十五章 四皓来雪山 双剑下金陵
第三十六章 杀气之地作阵云
第三十七章 国色无双
第三十八章 远路应悲春梦知 残宵犹得珠泪斑
第三十九章 天狼奇阵
第四十章 人生不满百 而怀千古忧
第四十一章 韶意惟寄三两语 郎情尽在不言中
第四十二章 情到深处情无限 爱至切时爱万能
第四十三章 生死情天地 童言无忌时
第四十四章 拳击山河动 掌震鬼神惊
第四十五章 不到黄河不死心
第四十六章 除恶务尽 杀人须彻
第四十七章 异峰迭起后 节外又生枝
第四十八章 他生未卜此生休
第四十九章 生难偕白首 死愿共连理
第五十章 雪地困龙男 岂容相轻侮
第五十一章 深杯引满 青史几番春梦
第五十二章 雷霆一搏山河动 诡测数语情海涛
第五十三章 镜里朱额都变尽 有旧情可记
第五十四章 妾心已化沾絮泥
第五十五章 别有离奇事
第五十六章 古洞惊魅影 寒地发怪声
第五十七章 往事不堪提
第五十八章 雷霆乍惊
第五十九章 放歌中流 豪情乃英雄本色
第六十章 寄望殷殷
第六十一章 神功发生死之际
第六十二章 神秘古洞
第六十三章 铸错无心 留尘间恨事
第六十四章 绝室经唱
第六十五章 梦断今宵孤舟远 愁重江干新月明
第六十六章 见死非不救 全义惟舍生
第六十七章 有情僧是有情郎
第六十八章 血肉横飞
第六十九章 得鹿非真
第七十章 蛇穴余生
第七十一章 生死历劫
第七十二章 含笑指秋山 郎情万千
第七十三章 白骨悲红粉 黄土埋孽枭
第七十四章 美目盼兮 几度夕阳红
第七十五章 凌云剑气创厉魅
第七十六章 一别音容俱非非
第七十七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
第七十八章 片刻成正果 血雨腥风满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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