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泉淙淙。那小小的渔村里有几株老树。老树之下,是一间闪着灯火的小屋。推开小小的屋门,可以看见一道白水。白水上架着一个小小的木桥。木桥年久,挑水走在上面咯吱作响。十一月十九。入夜,圆月宁静地挂在天上。她一张开眼,就看见了两张脸,两张很老很老的脸。一个老太太,一个老爷爷。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他们手只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鱼汤,也好奇地看着她。“姑娘,你终于醒了!”老爷爷的脸红通通的,笑眯眯地把汤递过去。她往床上缩了缩,小声道:“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村子叫作石溪村。”“哦!”她仍然是一脸迷惑。“姑娘,你叫什么名字?”老太太颤微微地问道。她努力地想了想,脑中一片空白,却不想让人知道她在犯傻,眼珠子一转,看见小木桌上供着一个观音,又看了看窗外的月亮,道:“我姓关,叫关月。”讲完这句话,她不由得喘起气来,好象很累的样子。老爷爷连忙道:“你先喝了这汤再说话。”她饿了,把汤喝完,又吃了两个饼子,才觉得有了一丝气力。“你……发生了什么事?是洗衣裳不小心被大水卷进了江里?还是坐船失了事?”“我……我的船……翻……翻了,我就掉到了水里。”“可怜的人儿。”老太太叹了一声:“等你好一些了,我们就送你回家去。小小年纪的,家里还不知道怎么担心呢。”“我……我没有家……什么人也不认识。”她一听,惶急地道:“我没有地方可去。求求你们收留我。”老太太笑了笑,道:“我们都是穷人,日子过得很苦。姑娘你……不怕吃苦么?”“我……我不怕。”“我们是这一带的渔民,以打渔为生的。”老爷爷道:“我们没有孩子,所以这么老了还要打鱼。你苦不嫌弃,就替你奶奶在家里做点针线活儿罢,有我们一口饭吃,也绝少不了你的。”她跳下床,在两位老人面前跪了下来。“多谢爷爷奶奶好心收留我。我……我一时想不起来我还会做什么事情……不过,我会慢慢想起来的。”她轻轻地道。“可怜的孩子,一定被大水冲昏了头了。”老奶奶将她拉起来,把她扶到床上,给她盖好被子。她看见屋子很小,只有一张床,忽然问道:“我睡这里,你们……你们睡哪里?”“不要紧,你不要担心。柴房里整理一下也可以睡人。枕着稻草睡觉可香哩!”她一骨碌地爬起来,道:“怎么能让你们睡柴房呢?我去睡。”柴房上的床早已铺好了,她一骨碌地钻进被子里,笑眯眯地道:“稻草真的好香啊!”“傻孩子,看你乐得。”老奶奶笑嘻嘻地道:“快些睡罢,你在水里泡了太久,不免头昏乏力,到了明天就好了。”“嗯。”她乖乖地闭上眼睛,心里暗暗地道:“到了明天真的就好了么?”她不爱多想,很快就睡着了。一夜无梦,天还没亮她就醒过来,抱膝望着窗外绵绵的阴雨,闷头苦思。我是谁?狭小的柴房里晾着一套破烂的黑衣裳……那么小,临睡以前老奶奶告诉她那是她自己的衣裳。可是,为什么是黑的?她把衣裳摘下来,细细地摸索了一遍,衣裳里有个荷包,荷衣里有一块油纸,很薄,里面好象包着什么东西。她的手不禁哆嗦了起来,好象油纸立即就能揭穿她的秘密。里面有三张破碎的纸,纸上写着字。很奇怪……因为那些字她都认得。第一片纸上写着:“热因激起厥阴相火……服麝香之药。况肝病先当救脾土。诸药多……”第二片:“缓弱颇弦。此木火乘土之病也。参芪归术陈皮茯苓……”第三片:“按痫证案虽少而法颇备……皆用豁痰清火,苦泄肝胆,辛通心络……多系虚……河车六味……人参定志丸……”她细细地将纸上的文字读了一遍,反复揣摩,却完全不明白上面的意思……只是隐隐觉得这好象是一部医书。那么……至少,她是个读书的人。读医书的女人?也有可能,她是个病人,这些都是大夫开给她的药方子。后一种可能性更大,不然,她为什么会这么爱惜?会用油纸把它们包起来?接着她开始摸索自己的脸。没有镜子,她跑到水缸前一照。那么,她是个小个子的女人了,很瘦,却很精神。额头靠近发际之处有一块不小的疤痕,弄得她的脑袋在这一处好象凹下去一块似的。她摸了摸,很痛,痛得钻心。为了止血,老太太曾用炉灰替她涂过,那块地方看上去脏兮兮的。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脖子上有一串项链。摘下来一看,却是一串并不值钱的红豆,穿得歪歪扭扭,搭扣倒是黄灿灿的两个小钩子,十分精致。此外……还有一根红色的丝带系着的一个乌木的小瓶。她解下来反复查看。小瓶上着亮漆,被汗浸得十分光滑,上面既没有字,也没有花纹。瓶塞与瓶口由一个极小的木链子连在一起,却没有接缝。所有的零件都是从一整块木头上雕出来的。瓶中有物,往手里一倒,滴溜溜地滚出十几粒红色的小药丸。很寻常的药丸,上面也没有任何记号。那么,自己真的是个病人了?病一发作得立即服药,不然也不会整天把个药瓶挂在胸口。可是,会是什么病?莫非是不堪忍受的绝症?所以自己竟要赴水而死?目光从手上的药丸移向手掌,她吃惊地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指竟然短了一截!那只手指上面戴着一个翠绿的戒指。她有些费劲地把它摘下来,左看右看,没有任何记号。只好又把它戴了回去。为什么……为什么会少一截手指?她脱下衣裳,检查自己的身体。她很瘦……出奇地消瘦,可是肌肉紧绷,光滑而结实。腹部上有一道疤痕,给人细心地缝过,时日已久,浅浅地几乎看不出来。想象得出,当时这是个很深的伤口。发生了什么事?那么,这个人就是我了。她想。不敢再想下去。所有的线索好象在把她引向某个可怕的事件。“我会慢慢想起来的。”她暗暗地安慰自己。“也许想不起来也不是一件坏事。”她转念一想。(二)“他要见你。”谢停云心情沉重地拍了拍顾十三的肩膀:“他一直都在等你。”三个总管静悄悄地候在廊上,蔡宣站在一旁。所有的人都忧心忡忡地看着顾十三。他刚刚从唐门赶回,满身是伤。“他总是要知道的。”“当然。缓着些说……他……只怕受不住。”“明白。”他硬着头皮走进屋去,看见慕容无风静静地坐在书桌的一角。他的脸苍白得可怕,目光直直地盯在顾十三的脸上。他的样子看上去已有些绝望,显然已猜到了什么。“对不起,我没能把她带回来。”顾十三直截了当地道。他一生坎坷,从市井中挣扎而起,本对一切得失无所畏惧。说完这句话,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手足冰冷,如临大敌,十分紧张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这个人茫然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身子却颤抖了起来,仿佛正在竭力掩饰某种无法承受的痛苦。“你是说……你是说……”他结结巴巴地道。他把事情的经过简短地讲了一下,尽量略掉惹人伤心的细节。他默默地听着,紧攥双拳,额上青筋暴露。他满怀歉意地看着他,感到自己的话好象一道重锤砸在他脆弱的心脏上。他咬着牙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末了,声音却忍不住有些颤抖:“她……去的时候……没……没受什么罪罢?”“没有,一切都发生得很快。”他轻声道。“她最后……说了些什么……”“她说……她不想看见你那么辛苦。你的每一天对她而言都很珍贵。”他的身子猛然一震,好象给雷电击中了一般。喃喃地道:“我错了……我不该让她太担心……她一直不肯相信……”他忽然抬起头,悲伤地看着他:“我只是个没用的残废而已。她的每一天都比我珍贵千倍,是我浪费了她的生命,是我害了她!”“你不该那么想。”他长叹一声,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的情绪无法平静,却又是一如往常那般一声不响,顾十三只好紧张地看着这个面色苍白,呼吸急促,满头大汗的人。感到他的悲伤巨石般地从自己的心头碾过,一时间胸中窒闷难当,几乎喘不过气来。“你……去休息罢。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慕容无风垂下头。“这是她托我给你带回来的书。”他把那本封面上全是血的书放在书桌上。那里面有荷衣的血,也有他的血。不敢再看他悲伤的样子,他一扭头掀帘走出门外。门外的人心急如焚地看着顾十三,一见他出来,小声道:“谷主他……”“他很难过。”他只好道。他的话音未落,屋内传来呕吐之声。几个人同时冲了进去。他头昏目眩地滑到在地,不停地吐血。大家七手八脚地将他扶到床上,他竟还很清醒,对着众人漠然地道:“我没事,你们都去罢。”“谷主,药在这里。”谢停云将药瓶放在他床边。他不再说话了,一副茫然的样子。众人只好都退了出去,守在门外。云梦谷的人心惊肉跳地等待着慕容无风病情好转的消息。隆冬来临的季节,唐门忽然传出唐淮伤重不治的消息。那一役他也在其中,身上曾中过小傅的一刀。接下来,唐澄怕慕容无风的报复,坚拒掌门之职,唐门的掌门竟换成了武功最差的唐浔。一个月之后,唐门派人送来了山水与表弟的棺木。慕容无风一言不发地出现在葬礼中,由人掺扶着,坐在蒲团上,独自默默地烧了两个时辰的纸钱。他看上去无比憔悴,肌肤苍白近乎蓝色,形销骨立地坐在蒲团上,浑身单薄得好象一道月光下的影子。虽虚弱已极,他的腰依然笔直。烧完了纸,他什么也没说,又一声不响地回到自己的房中。赵谦和跟了过去,小声地道:“唐门的人说,夫人的遗体埋在山中太深,难以找到。问……谷主是否想亲临唐门致祭?他们可以安排一切,已在那山边修了一个院子。谷主若是……若是想去看看……可以就住在那个院子里。”他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赵谦和吓得也不敢再提。风湿发作得严重,他却遣开了房内所有照料他的人。无奈,谢停云快骑赶到江陵,将小时候一直照料他的老家人洪叔找了过来。“你住几天就去罢,一家子人都在江陵,来看我做什么?”慕容无风对他道。“少爷这样子我老洪就算是死了也没法子跟老谷主交待。与其等死了后挨老爷的骂,不如在这里多伺候少爷几日……少爷若肯看着老仆的薄面多吃几碗饭,老仆死而无怨了。”洪叔在他床前涕泪交流,慕容无风长叹一声,默然无语。接下来的三个月他非旦无法起床,简直连动都动不了。渐渐地,他吃得越来越少,越来越勉强。大家开始担心他熬不熬得过这个冬季。那一年的冬季漫长无比,云梦谷的医务却如往常一样忙碌,少了慕容无风和陈策,他们不得不从外地抽调了两名大夫回谷。所有人都心事重重,提心吊胆。到了二月中旬,慕容无风已病得有些神志不清了。大多数饮食已全靠药丸来维持。不论是清醒还是昏睡,他都一言不发,沉默得好象一座坟墓。他目色恍惚,神情失落,灵魂似已全不在世上。以至于洪叔每天帮他洗浴时都不敢相信这个消瘦得好象一片羽毛的人还活着。终于有一天,情况发生了变化。一天夜里,凤嫂忽然抱着子悦闯进了他的卧室。他睁着眼,还没有入睡,凤嫂惊慌地大声嚷嚷了起来:“谷主,你好歹看看子悦……她发烧两天了,吃了药也不见好,方才哭闹了半天,吴大夫出诊去了,蔡大夫也找不见。”他听罢双眼一瞪,竟发了疯似地从床上挣扎着坐了起来,将烧得嘴唇干裂的女儿抱在怀里,吃力地抬着肿得变了形的手,忍着巨痛给她扎了两针,又拿着笔歪歪扭扭地开了一张方子。无法把字写小,二十来个字他竟写了四张纸方才算写完。“爹爹……我不要……”药汤太苦,婴儿喝得直咧嘴。他心头一震,将孩子紧紧搂在怀中,喃喃地道:“听话……子悦。”“妈妈……妈妈……”婴儿又响亮地叫起来,手在他怀里乱挥,脚蹬来蹬去。他一阵心酸,摸了摸她那长着几根黄毛的头,迟疑片刻,道:“妈妈不在。”接下来的那几日,他开始逼着自己吃饭,一天喝好几种药,身子竟又开始好转。到了三月末,寒冬已过,他渐渐地可以起床了。四月初,唐浔接到慕容无风的一封措辞简单的拜贴,恳请亲赴唐门祭奠亡妻。两纸素笺,墨迹微凹,唐潜轻轻一摸,喃喃念道:……弟乃一介蜉蝣,不知旦暮;唯有此妻,愿与携老;不意中道而逝,捐我于青山黄土之外,弃我以荒寒寂寞之滨。茫茫长夜,形影相吊,蓬莱路远,青鸟不达。触目伤怀,尚强颜以应世。骤雨飘风,知天地亦不久。去岁初冬,即拟西渡,无奈病势忽深,憾未成行。现疾稍愈,特乞兄方寸之地,吊唁一日,聊申怀想,以通幽冥。事尽即返,不敢多扰,如蒙惠允,不胜感涕……唐潜读罢叹道:“原来慕容无风也是性情中人……”唐浔苦笑道:“希望这次两家的仇怨能够有个了结。不然冤冤相报,死不完的人命啊。”唐潜道:“他什么时候到?”“五日前已到了,只是又病了,目前住在松鹤堂里。我去看望了一次,回来时遇到五嫂,被她揪到家里痛骂了一顿。”“晓得这掌门难当了罢?”“嘿嘿。正好你回来了,所以慕容无风这一趟,就由我们俩个陪同。”“我们?我和你?”“不错。”“你饶了我罢……”“你究竟帮不帮我?”“帮。”“他再过一个时辰就到,你去准备准备,换件白衣服。”“尊旨。”“谢停云会陪他一起进来,我们只用替他们引路就行了。其它的一切我都准备好了。”“除了谢停云,还有谁陪着来了?”“只有他们俩。”“吴悠没来?”“没有。”“哦。”他失望地哼了一声。慕容无风的马车于巳时正准时停在了唐家堡的大门前。侍从将他从车上抱下来时,刺眼的阳光正照在他的脸上,他已有半年没有晒过太阳了,只觉阳光沉重如铁,令人目眩。迎接他的是唐浔和唐潜,为了表示敬意,两个人都穿着一袭白衣。他微一点头,算是打了一个招呼。余下来,唐浔似乎还想和他多寒喧几句,一连问了慕容无风几个总是。回答他的人却是谢停云。看得出来,慕容无风身体极度虚弱,几乎无法说话。何况等会儿他的心情只会更糟。唐浔心中暗叹,为了这一趟安排,他力排众议,打了不知有多少口舌官司。差一点被唐门的一群孤儿寡母们骂死。至今还有几个大嫂见了他的面不理不睬。——他知道她们怎么想。他也是唐门的人。而这些人却不知道,如若慕容无风不肯放手,唐门绝对熬不过这一年。他们的生意会完全被云梦谷挤垮。慕容无风也许打不过唐门,却有法子饿死唐门所有的人。他若不这么做,唐门只怕连最后一点复苏的希望也要破灭了。转过那一道长廊,前面已没有了路。那是一片满是乱石的小坡,唐浔已于前几日派人临时用碎石铺了一道小路,仅供慕容无风的轮椅行走。阳光强烈,他抬起头,脑中一阵昏乱,不由得闭上了眼。他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谢停云赶忙为他撑起了一把伞。一座大山兀然地立在眼前。在一片连绵起伏的江天叠障之中,它显得孤独,好象亘古以来便不与身后的那一团云岚泱莽,泉石喷薄的秀美图景连在一起。山上风烟变幻,林木摇动。满山遍野开着一丛丛淡紫色的小花。一种生命消失,往往化做另一种生命的盛宴。印迹仿佛一团烟雾弥散到了空中……被风带走,没有一丝余留以兹回想。他仰目怅望,不知不觉,目中已充满了泪水。只有横在路中的几块巨石是唯一可见的颓塌之迹,却显然是山体震动时从高处滚落下来的。“那洞叫做凌虚洞,很深,却没有出口。原本是我们夏日纳凉藏冰的去处。”唐浔解释道。“洞口在哪里?”他问了一句。“已经埋得很深了,根本找不到了。不过,大致是这个地方。这一道台阶原本是通向洞门的。”唐浔指了指脚下。他垂下头,沿着自己瘫痪的腿看到地上隐现的几道白玉台阶,台阶早已被黄土填平,上面长满了青草,只有几道白印浅浅地露出来。他的身子不由得晃了一晃。“谷主……你没事罢?”谢停云连忙扶住他。“我和谢总管可不可以单独在这里呆一会儿?”他抬起脸问唐浔。他的脸苍白如纸,目光却是冷森森。“当然,请便。如有需要,请尽管吩咐。”唐浔彬彬有礼地道。“多谢。”他的声音很镇定。毕竟已过了四个月,一切该平息下来了罢?再往前已完全没有路了。他柱着拐杖,在谢停云的掺扶下,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三叔那一刀,也真够狠的。”唐浔看着慕容无风举步维坚的样子,忍不住叹了一声。“他的样子很可怕么?”唐潜问道。“幸好你什么也看不见,不然只怕你也会难受。”“三哥不是也是这种样子么?”“三哥会武功。”“可惜。”唐潜突然道。“谁可惜?”“都很可惜。”“他走到了那个洞口前,谢停云找到一小块平地,便将他扶回轮椅上。”向往常一样,唐浔描述了起来。“然后呢?”“谢停云递给他一个黑木匣子。”“哦。”“然后谢停云就回来了,他正向我们走过来。”“你确信他一个人在那里安全么?”唐潜忽然问道。“应该是安全的,这座山应当不会突然又垮下来。”“我指的是五嫂她们。”“我根本没有告诉她们有这回事。”唐潜忽然又问:“那木匣子里会不会装着炸药?”“你太能猜了,老弟。”“他会不会是来殉情,打算也把自己炸死在这座山里?”“不会。”唐浔看了他一眼。谢停云走到两人面前,打了一个招呼,唐浔唐潜都应了一声。“谢总管莫非有什么吩咐?”“没有,我只是在这里等着他。谷主想单独呆一会儿。”“要不要给他送一杯茶?”唐潜道。“不必……他……心情很糟……不愿意有人打搅。”“他看上去病得不轻……”唐浔道。“那是拜唐门之赐。”谢停云不客气地顶了一句。有谢停云在旁边,唐浔不便继续向唐潜描述慕容无风的情况。三人在一旁等了一个多时辰,慕容无风坐在那里,几乎一动不动。草丛之中传来一丝几乎听不出的轻响,与此同时,唐潜与谢停云的人影已飞了出去!“哧”地三声,暗器破空,三粒三星镖向慕容无风飞去。“当!当!当!”三声,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粒石块,后发先至,不偏不倚,斜斜地击中当中的一粒,角度奇特,正好将其它两粒撞开。谢停云回身看了看唐潜,目中露出尊敬之色,道:“佩服。”“暗器,我练过。只是不大用。”唐潜淡淡地道。“是谁?”“她已跑了。不过你不必担心,余下的时间,由我守在你们谷主的身边。唐门的人由唐门人去对付,会比较有效。”他淡淡地道。“那就拜托了。”谢停云一拱手,身形微展,退回到长廊之内。他准确无误地找到了慕容无风坐着的地方。慕容无风的衣服上有一种似乎是云梦谷专有的气味,一种淡而悠远的香气。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慕容无风没什么印象。作为一个瞎子,他会对话多的人印象较深。而从他遇到慕容无风的第一日起,他就很少说话,即使说了话,声音也很低。他一向不大看得起说话有气没力的人。面前的山壁上有一道长长的人影。他微微一愣,没有回头,淡淡地道:“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我不会打扰你。”唐潜道:“你就当我是一块石头就好。”“如果你现在不在我面前消失,唐门下个月就要在江湖上消失。”他不耐烦了起来。“我现在就可以一把捏死你。”唐潜毫不买帐。“请便。”第一次,他竟对一个人没有办法。余下来,他没有走,慕容无风那边,也没什么声响。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他摆弄拐杖的声音,轮椅咯吱作响的声音,他好象正在想法子站起来。他在犹豫自己要不要扶他一把。终于,他迟疑地伸出手,却被他推开了,一个声音冷冷地道:“别碰我!”他彬彬有礼地一歪头,口中已有讥诮之意:“尊命。”而慕容无风显然没有站稳,忽然向旁边跌过去。他只好一把死死地抓住他乱晃的身子。他吓了一跳,不敢相信自己抓着的竟是一个人!那身子竟象婴儿一样柔软无力。他的手触到了他的右侧,却闪电般地移到了别处。右腿之处空无一物。那一刀……果然太狠了。心中忽然有了一种歉疚,他的手柔和了,扶着他坐下来,道:“你一个人呆着罢,我在下面等你。”“我的盒子掉了。”还是那个冷漠的声音。“在哪里?”他伸出竹杆,往地上探了探。“往左。”他叹了一气。他探到盒子,轻轻一挑,盒子飞到了手上。是空的。“盒子里是不是有东西掉了出来?”他继续伸出竹杆。“没有,它本来就是空的。”“你想干什么?”他终于问道。“我只想带些这洞里的土回去而已。”那个声音毫无感情地道。轮椅上不好用力,所以他要站起来。“我来帮你。”他重新摆出拐杖,他扶着他的手臂。这一次,他没有拒绝。他听见他的手指在山壁上挖掘着,土块剥落,不一会儿功夫,大约,那木盒已经盛满。他坐了下来,淡淡地道:“多谢。”“那一刀是我父亲砍的,跟我没关系。”他忽然道:“他已经去世了。”“我并不恨你父亲。”他静静地道。他吃惊地抬起头。“我只恨他当初为什么不一刀将我砍死。我若早些死,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叹息化作一阵唏嘘。“对不起。”他轻轻道。这是他第一次为自己的父亲说对不起。“荷衣既然已在这里,我就该回去了。”他收拾了一下身边的东西。“荷衣?”他皱起眉,没听明白这句话。“荷衣就在土里。”他淡淡地加了一句。月夜。回到谷中他整日一言不发。她的身影忽现在那一道曲折悠长的坐栏中。——“我最多只能走五步。”——“胡说,你会越走越多。”黄昏时候,他们总是在这道长廊散步,如今只剩他茕茕孤影。他将那个木盒放在膝上,转动轮椅往前走。穿过了那道浅浅的山墙便是他们第一次去坟场的地方。为了他进出方便,高坡之侧已开了一条岔道。以他的精力,柱杖爬过它已不可能。他怅然地望着山坡上的那个小亭。脑中重现那一夜里的每一个细节。她斜倚在坐栏上一边喝水一边啃饶饼。——“那你就慢慢爬罢。我饿了,我可要吃东西了。”她的脸上总有一种开心的笑容。任何一件有趣的事都能让她开心大笑。眼前的每一道景色都能将他刺伤。不敢多看,他拐入侧道,来到他们俩“合葬”的墓前。里面埋着他的一条腿,荷衣的一截手指。——当时戏言身后事,如今都到眼前来。也许,就是那时一语成谶。月光如剑,笔直地照在他的头顶上。今夜,连月光也变得如此尖锐与沉重。他离开轮椅,坐在坟边,俯下身去,双手用力挖开了一道深坑,将那个盛着土的木盒放了进去。露水湿透了他的衣裳,石块割破了手指,指甲剥裂,浑身冰冷,这些他全浑然无觉。眼中迷离,只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紫色衣影。她向他走来,在夜雾中,她看上去好生苍白。“荷衣……你回来了。”他喃喃地道。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生怕自己眼睫一动,那个身影就会消失。“你好么?”那个声音轻轻地道。温柔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一声轻喟传来:“你瘦了。”“你回来了?这是真的?”他伸出手去拉她,却拉了个空。那么,这不是真的了。他叹了一声。“荷衣,你明白么?”他轻声道:“我不能去找你……现在还不能……子悦太小。”“……我明白。”那个声音叹息着道。“可你一定要等着我。我知道你不会忘记我,到了那边也不会,是么?”他颤声道。心中灰冷,痛不欲生。“当然不会。”她温柔地看着他。那天夜里,他无法入睡,只能喝酒。那天之后的很多夜里,他都只能喝醉了之后才能入睡。(三)“叉鱼的时候有一个绝窍,就是要把叉子对准鱼的前方一尺处,猛地扎过去。”中年渔夫坐在船尾上,一边抽着焊烟,一边对着面前的女人道。“嗯。”一叉子投出去。“叉中了么?”他吐了一口烟圈。“叉中了。又中了,我怎么就这么准啊。”那女人叉着腰叹道:“我好象天生就是个叉鱼的。”她跳下水去,将一只戳出脑浆子的大鱼抱上来。“我看也是。”中年渔夫有点妒忌地看着她。“你真的是洗衣裳的时候被水冲到江里去的?”他忍不住又问。“每一个坚强的人都有脆弱的时候。”她一本正经地道:“洗衣裳就是我最脆弱的时候。”“缝衣裳好象也是。”渔夫挖苦道。村子早就传开了这个被村头老杜家从水里救出来的姑娘做得一手可怕的针线,缝了几次衣裳,杜奶奶就叫她改行专职烧饭了。“孩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份。”老奶奶笑眯眯地道:“你的天份不在这里。”她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天份,她会捕鱼,掷起鱼叉比谁都准。从此,老爷爷便带着她一道打鱼。他年迈体衰,专管划船。后来,划船也免了,由她一人代劳。她辛勤地劳作了四个月后,有一天,她又要下水,却被老奶奶一把叫住。“月儿回来。”“奶奶,什么事?”“你今年有多大?”“二十。我属龙的。”“二十的人属狗。”“你结过婚没有?”她结结巴巴地道:“结婚?……当然结了。”“你老公是谁?”“他……他死啦。他是生意人……跑生意遇到了响马,给人家一刀砍死了啦。”“什么时候?”“就在我出事之前。”老奶奶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叹了一声,道:“你怀孕几个月了?”她连忙用手挡住肚子:“我……我……大概四个月了。”“你不怕死啊!怀着孩子去打鱼?你也不怕孩子丢了?”“不会。”她笑道:“我身子结实。一点反应也没有。她可乖了。”“以后不许去打鱼了,生了孩子再说,知道么?”“唔,那我帮奶奶烧饭。”她粘了过去。“你啊……”她叹了一声。她当然说的不是实话。但……也不好多问。一定是与情郎私会,不小心做出了事,怕人追究,想不开就投了水。一个怀着孕却没有丈夫的女人,又跳了水,一般都是这种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