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倾盆,远处的江面电闪雷鸣。一道弧光划过,照亮阴霾四布的天空。狂风呼啸,树木弯折,豆大的雨点打在芭蕉上,又弹到窗纸上,似乎要穿窗而过。已是凌晨,却没有一丝曙光……冷风透过窗隙和层层的窗帘曲折地吹了进来,帐前灯火摇动,暗而复明。他浑身僵硬地躺在床上,闭目听着屋檐上滴哒作响的雨声。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荷衣一去不返,没有任何消息。她走的第二日,他便不顾一切地乘船追了过去。那一日北风呼啸,江中大浪滔天,船在江中的颠簸得很厉害。他的身体即使是在最健康的时候也不能坐船,他晕得很几乎要将五脏六肺都呕吐出来。勉强坚持了一日,他呕吐的情形愈发严重,什么也吃不下,脸色已十分可怕。随行的人开始轮番地苦劝他回谷。他不肯:“就是死也要把我弄到唐门,你们可听明白了?”手下的人默然不语。他当然没有死,到了晚上却开始昏迷,嘴唇和手指都变得乌紫。蔡宣只好给他服了一颗催眠的药丸。他昏睡了过去,却又滴水不进。情况非旦没有半分好转,反而越来越令人不安。渐渐地,所有的人都变得忧心忡忡了起来。谢停云跺着脚心急火燎地问蔡宣:“你说说看,他还能挺多久?”蔡宣回答很干脆:“过不了两天即有性命之忧,现在必须马上送他回谷。那些安神的药他不能多服,很快就会不管用。”谢停云点了点头,叹息了一声:“那就回谷罢。”他整整昏睡了六天,才渐渐地清醒过来。一醒过来,发现自己尚在谷中,又把赵谦和与谢停云叫去大发雷霆。那一天他满脸怒气,一副要把屋顶掀翻的样子。已有好几年没见过慕容无风象这样发火,两个总管只好一声不吭地站着。“备船,我现在就要去唐门!”最后他冷冷地命令道。“谷主息怒。”谢停云道:“属下已派了二十名好手带着人质赶往唐门。相信就算是唐家得手,碍于人质也不敢把夫人怎么样。何况夫人武功高强,吉人天相,她的身边还有顾先生他们协助。就算是拿不到书,全身而退是绝无问题的。”“你怎么知道绝无问题?嗯?你怎么知道?”他气势汹汹地道。赵谦和赶紧道:“就算是有问题,谷主亲自去也帮不上忙。倒是……倒是冒着一路的风险。谷主的身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夫人那一片苦心,岂不是白费了?”慕容无风盯着他的双眼,目光炯炯,感到自己的鲜血正沸腾起来,流向太阳穴:“你知道她杀了唐家多少人?唐家岂会轻易放过她?”他手指颤抖,呼吸急促,勉强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谢停云避开他的眼光,垂下头,道:“在这种关头,属下们只能恳请谷主节怒,其余的事情由我们去办。”慕容无风脸色忽变,厉声道:“你说什么?!”“这几日连天大雨,风高浪急,所有的客船都泊住不行。几处险滩都传来沉船失事的消息。纤工根本雇不到。这还罢了,谷主的身子虚弱,经不起半分颠簸,更令人份外担忧。”慕容无风长叹一声,道:“我这一生中,除了荷衣,从没有求过别人。”他一把拉住床头的轮椅,使劲地要将身子挪到椅子上去。谢停云吓得连忙扶住他。他看着他们,嗓音有些颤抖:“这次算我求你们。”两个人面面相觑,一阵踌躇,正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却见他脸色忽紫,身子一晃,倒了下去。“蔡大夫!”两个人同时大叫了起来。她坐在屋子里,捧着茶杯,陪着他说了一夜的话。她好象一辈子也没有和男人说过那么多的话,而唐潜却一直都在微笑地听着。他是个很安静的人,话并不多。可他一直都听得很认真。一直都用那双雾濛濛眼睛专注地“看”着她。那双眼仿佛专为她的灵魂而设。她不禁笑了笑,烛光闪闪,照在他高高的额头上,他一脸的虔诚与真挚。不知为什么,她说了很多从来不与外人说的事。小时候的事,父母的事,在扬州时的事……“你别笑,我至今学不会扬州话。”他微笑着道。他是一口地地道道的蜀音,与慕容无风十分相似。“为什么?你妈妈没有教给你?”她笑着,软软地说道。“我父亲常说,吴侬软语只能是从女孩子的口中说出来才好听。何况我小时和兄弟们一起玩耍,自然说的是和他们一样的话。”“他们……小时候都很让着你么?”她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让得很少。”他笑:“所以我很早就开始练武,我母亲怕我被人欺负,教给我的都是些厉害招式。很快就没有人敢欺负我了。长大了兄弟们倒是经常让着我,我想主要是因为怕我父亲。”“你的父亲是个很严厉的人么?”“大概是罢。”他微哂:“人人都这么说。不过,他对我一直很慈爱,常常偷偷地带我出去吃最辣的火锅。回家的路上却又一个劲儿地叮嘱我装饿,因为我母亲总是做好了晚饭等我们回来。”“你是说,你常常被迫一次吃两顿?”他笑了,答道:“差不多。当然,出去吃的时候,我通常不会吃得太饱。”“那岂不是很不尽兴?”她嫣然一笑。“总比惹我妈妈生气要好。”他的脸上有一种淡淡的伤感。她看着他忽然沉默下来,不禁轻轻地叹了一声。想不到自己居然和一个唐门的人拉了一夜的家常。居然整个通宵没有一丝睡意。思绪迷离开来,她有些怀疑地看了看四周。客房整洁雅致,并没有多余奢华的装饰,和云梦谷里的房间没有什么不同。柚木家俱沉重的阴影投射在地毯上,随着烛光微微晃动。茶炉上的铜壶不时地叫起来,点心很甜,伴着茶吃下去正好。反正他也看不见,她吃了很多块枣糕。她忽然觉得,在一个瞎子面前她可以很自由,自由到不必关心自己的举止,不必怕失态,甚至于,不必过多地注意自己的容貌。反正他也瞧不见。在他面前,她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放松。——难道这真的是在那个传说中阴暗恐怖的唐门?“你不象是唐门的人。”她捧着茶壶,细细地给他烫了一碗茶,端到他手边,然后坐下来看着他。他一笑:“我虽生在唐门,但我是我自已。……唐门的人很多,各种各样,有的有趣,有的讨厌。每家都有自已谋生的法子,并不是每个人都在江湖上。十几年前,它的名声并不坏。现在……虽然开始走下坡路,我对它仍有信心。”他顿了顿,接着道:“也许这就是亲人与敌人的不同的罢。如果是你的亲人,不论他有多么糟糕,你总是对他寄于希望。如果是敌人,你就只想灭了他,不用讲那么多客气。我是唐门的人,所以总相信唐门可以变好。”她脸色苍白地听着他说下去。“许多唐门子弟不好好练武,只因暗器与毒药用起来太方便、太有效。若是暗中出手,根本不需要有很高的功夫。”她刺耳地反驳道:“你可能并不知道唐门在江湖上有多霸道。就以你们对付先生的那一套,就很下作。”“你说得有道理,但其中有更深的矛盾。你也许不知道,唐门与云梦谷其实是生意的伙伴与对手。每年两家的交易额都是很大一笔数字。”她吃惊地摇头:“什么?唐家还与我们做生意?——我不信。”“这个你以后可以慢慢打听。实际上,那天我们在田记布庄里打得热火朝天,两家的总管在一个酒楼里谈生意,也谈得热火朝天。”她继续摇头:“这不可能。”“去谈生意的人是我的六叔,他在船上还和我谈起这件事。”“那他们一定是瞒着先生的。”她越来越糊涂了。“我敢打赌慕容无风对此事一清二楚。外面早就传说他做生意非常精明——有一回年终,郭漆园向他报了一整天的帐。那只是每年例行的手续,听的人多半只注意几个大的数字,对于其它的细微末节并不往心里去。——那么多枯燥的数字,就算是认真地听,一趟下来也记不住。他非旦听进去了,末了还说有一个地方错了,应当是多少。郭漆园回去一查,果然如此。以后再报帐时候,他自己要亲自复查三遍无误,方敢去见慕容无风。”他笑着问她:“你是云梦谷的人,这个传说是真的么?”她点点头:“我也听说过,当时只是觉得他很聪明而已。”“云梦谷的生意越做越大,原因就是慕容无风的弟子很多,弟子又收弟子,遍布各省。这些人一开方子,从来只写云梦谷的药。他的弟子一入太医院,采药局里便只盯着云梦谷。一入蜀中,唐家的药材收入当年就减少三分之一。”她默然,知道此言不假。连她自己开方子一向也是以本谷所产的药品为主。一直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唐潜接着道:“渐渐地,云梦谷已经左右了药材的市场。他们抬价或减价,其它的药商就非跟着做不可,不然就会吃亏。这一带经营药材的地方很多:云梦谷是一处,唐门是一处,还有其它好几家。几年下来,基本上只剩下了云梦谷与唐门。而唐门为维持收入,不得不时时妥协。”“慕容无风却还在不断地写书公布唐门毒药的配方和解法,致使唐门在江湖上的地位一落千丈。那些不认真练武的子弟一旦手头上的毒药不起作用,很快就被逃汰下来。他们只好干起了更恶劣的勾当。”他喝了一口茶,道:“这原本只是一场商家的角逐。唐门输了,输得很惨,生意接二连三地垮,总管换了好几个。大家的日子过得大不如前,有气没处发,算来算去,自然就把总帐算到了慕容无风的头上。我们为了抓到他,订过无数个计划,也失败过很多次。”“可是你们最后还是得手了。”吴悠冷笑。“慕容无风是个聪明人,知道云梦谷有财力却没有足够的武力。和唐门决战只能是两败俱伤。是以他忍气吞声,从来不和唐门发生正面冲突。断腿那么严重的一件事,几乎要了他的命,回来之后他居然一声不吭,搞得我们都很诧异。当时,我们从各处请了一百多名好手严阵以待,准备和云梦谷决一死战。想不到他却连龙家的拉拢也不参与。唯一知道的是,赵谦和与郭漆园突然猛降药价,唐家在一夜间又失掉了一大半的客户。云梦谷现在是财源滚滚,日进斗金。你想象不到慕容无风会有多富,只要他高兴,完全可以掏钱把唐门买下来。而他自己则隐居深谷,一连数月都不露面。”吴悠长叹一声:“那是因为他病得很重,卧床不起。”“俗话说,拿人饭碗者若杀人父母。唐家与慕容家的仇恨原本就是利益之争,跟个人恩怨没什么关系。”唐潜道。吴悠笑了笑,在这样温馨的一刻,她努力要避开这个令人烦恼的话题:“这些好象者是男人们关心的事情。我只知道先生常常告诉我们,只要好好行医即可。赚钱的事情由他与几位总管操心就行了。所以我进谷以后,从来没为钱发愁过。”“哈,不为钱发愁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慕容无风的确是个很能干的人。”唐潜道:“六叔一向很佩服他。”“你这话好象是在涨敌人的志气啊。”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忽然道:“天不早了,我要回家了。”他愣了愣,脸色微变,道:“你……你要回家?”吴悠道:“当然。你说过,只要我想回家,随时都可以回去,对不对?”“当然。不过能不能晚几个时辰?……今天早上我原本另有安排。”她脑中闪出荷衣临走时吩咐她的一句话:“明早你替我想法子调开唐潜……”“我现在就要走。”她的声音充满了恐惧:“我害怕呆在这里,你们的人早晚会把我抓到水牢里去的。”他坐到她的身边,将她拥在怀里,柔声道:“有我在你身边,你不必担心。”她忽然挣开他的怀抱,站了起来,淡淡道:“你不送我也没关系,我可以自己走。”说罢,她真的拉开门,真地大步走了出去。他只好追了出去,拉着她,从一个僻静的小门走出堡外。清晨的风很凉,她走得很慢,唐潜只好不紧不慢地陪着她。“我不知道码头该往哪里走。”她东张西望。“你跟着我就行。”他淡淡道。她很紧张,却故意没话找话,生怕他半路会突然停下来。走了几乎一柱香的功夫,她“啊呀”地叫了一声。他一把拉住她:“你没事罢?”“脚扭了一下。”她蹲下来,抚着自己的脚踝。“你还能不能走?”他问道。“没关系。”她浅浅地一笑:“你扶着我啊。”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她,她的整个身子都好象是挂在了他的身上。她的身上有一种宜人的香气,香汗点点,娇喘微微。柔软的手紧紧地攀着他的手臂,腰肢在他的身侧款款地摆动出一种韵律,不时地叫累,不时地停下来要休息一下。渐渐地,她几乎整个身子都吊在了他的手臂上。总之,他有些不知所措,又禁不住浮想连翩。然后他们往左一拐,走进了一条林荫小道。“唐潜,我们进了林子。”她提醒了他一声。他掏出竹棒往路上一点,道:“你说得不错,我们原本是要经过这片林子。现在很早,路上只怕没有什么人……不……好象有一个人向我们跑过来。”“我没看见啊!”她踮起脚往远处一看,过不了多久,就听见跑步声。她忽然尖叫了一声,一下子缩到了他的背后,蒙住自己的眼睛,道:“那是个男的……他……他什么衣服也没穿!”“没穿衣服的男人你又不是没见过。”他哼了一声。“唐潜,你什么意思啊!”话一说完,猛然想起自己初见他时所干下的勾当,又不免脸上一红,把脸埋在他的腰后耍起赖来:“我不跟你说了。”说话间那男子已跑到了她们的面前。“十叔早!”唐潜道。“早!”“吃早饭了么?”“小潜,你借我二十两银子,好不好?”“又赌输了?”“手气不好,输得精光。”“这是银票。”他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纸。“你背后的那个女娃儿是谁?”“咳咳……一个朋友。”“抱歉,得罪了。借件衣服。”他脱下了外套。那男子将袍子往身上一拢,道:“有空带着你的小朋友到我家里来坐。”“一定。”那人立即跑得没影了。吴悠胆战心惊地道:“这人也是你的亲戚?”唐潜有些尴尬:“他人不坏,只是爱赌如命。”她连连叹气。“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唐门里没一个好东西,是不是?”他歪过头来对她道。“不是。”“那你怎么想?”“你是唐门的好东西。”她挽着他的胳膊道。“以免你又瞧见了什么,我还是带着你快些跑为好。”他抱起了她,腾空一翻,在树杪间穿行而过。不一会儿功夫他们就来到一条大街上,走了半盏茶的功夫,停在一个气派的大院子门口。吴悠抬头一看,见门上有三个大字:“松鹤堂。”唐潜笑了笑,道:“抱歉,我只能送你到这里。”她脸刷地一下白了,道:“这里是哪里?”“这是一家医馆,云梦谷开的,掌堂的先生叫叶宪,想必你认得。”她点点头。叶宪是慕容无风最早的一批学生之一,很早就被派往蜀中,总理云梦谷西北一带的所有医务。每年过年的时候,他总要回来几天,一是述职,二是看望一下老师和各位师兄弟。所以他与吴悠也很熟。“你进去之后,他们一定有法子送你回谷。”“你……你不陪我一起回去?”她颤声道。“楚荷衣昨天见过你,是么?”他淡淡地道。她心头一震,道:“夫人怎么会在这里?”“我是瞎子,并不是傻子。”他的语气很平静,但看得出来,他有些生气。“即然你猜出了是她,为什么还要告诉我唐溶的住处?”“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不会对你说假话。”他声音开始变得很僵硬,他的表情更加可怕。她心头猛然狂跳,好象意识到了什么,倒抽一口凉气,尖声道:“你……你告诉我的消息是假的,是不是?那原本是一个圈套,是不是?”说完这句话,她拔足狂奔,往林子里跑去!他身形一闪,将她捉住,手指轻轻一捏,她便痛了起来。“唐潜!你敢……你敢弄伤我!”她死命地踢着他的腿。他的手指松开,退了一步,道:“你若不想死在水牢里,现在就该逃到松鹤堂里去。”“松鹤堂?……我怎知道那不是一个圈套?也许里面的人早已被你杀光了。”她尖声大叫:“唐潜……你阴险!”他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突然把她整个人一拉,往那红漆大门里一推,狠狠地将门一关,对她吼道:“我原本就是唐门的人,永远都是坏蛋。你有什么好惊讶的?”“你现在就回去对付夫人,是么?”她捶着门大叫:“你要去杀了她,对不对?唐潜!你站住!你若敢碰楚荷衣一根指头,我永远也不理你!这一辈也不!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立即就死在你面前!”“因为楚荷衣一死,他也会跟着死,你害怕了?”他隔着门缝,冷森森地道。“他……他……”她吃惊地看着他。头脑一片混乱,他怆然地转过身,喃喃地道:“你的心里永远只有慕容无风,对不对?”他将门从外面锁住了。不一会儿,那个高大失落的背影消失在了林中。旭日东升,感到温暖的阳光正照在他的肩头。外面大约是光明一片罢?他忖道。而他的内心却是一片黑暗。林中空气清凉,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松木香味。这是以前最喜欢的散步之处,离家门也不远。小道里原有很多的坑,为此,小时候他曾在摔过无数次跤。后来唐家派工匠将小道用鹅卵石细细地铺了一遍,说是为了行人行走方便,实际是为了照顾唐潜。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唐门实在是欠唐隐嵩夫妇太多。他从小就很优秀,优秀得大家常常忘了他是个瞎子。想到这里,他一阵苦笑。微风徐徐,他的身后忽然转来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很慢,却很重,仿佛故意要让他听见。他站住,转过身。“请留步。”一个毫无表情的声音淡淡道。他眉头一皱,道:“小傅?”“不错。”来人的声音里似乎永远带着一种遥远的口音。唐潜并不奇怪在这里遇见他。“是吴大夫要你来的?”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嘲弄的表情。“你说的不错。”“她要你来杀我?”“她要我留住你。”“哼。”“她当然不知道这个事实:我只有杀了你才能留住你。”“她不知道的事情很多。”他负手而立:“我却知道你一直在找我,那一夜,你不是很服气。”“没错。”“你没有用全力,因为你不肯让别人说你在占一个瞎子的便宜。”“开始的时候我是让了你几招。但后来的情形就不是那样了。”小傅道:“我的确输了。”“我很喜欢你,你是个老实人。”他笑了笑。“我是个骄傲的人,我的对手并不多。”小傅道。“我深感荣幸。”他道。忽然觉得这个嗓音古怪的青年很有意思。他说话很认真,从不开玩笑,也不大晓得谦虚是怎么一回事。“你准备在这里接应楚荷衣,还有那一同过来的三个人?”“我若杀了你,就算是接应了他们。”他的回答很老实。“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在这个地方比武,你愿意么?”“当然愿意,这是我很熟悉的林子,算是占了地利。”“很好,请。”小傅的眼睛眯了起来,开始观察他的手。“等一等。”唐潜忽然道。小傅一愣,看着他。“比完武后,我们若都还活着,我可不可以请你喝一杯?”“我从来不喝酒。”小傅冷冷地道。“遗憾。”唐潜叹道。“不过你请的酒我一定会喝。”他的声音还是冷冷的,目光中却有了一丝笑意:“喝酒又死不了人。”“那就一言为定。”他正要拔刀,小傅忽然也道:“等一等。”“什么事?”“他们说,你很会下棋?”“还凑和。”“还凑和是什么意思?”“就是目前为止没输过。”“我们若都还活着,你可不可以替我去和一个人下盘棋?”“可以。”唐潜想了想,又道:“既然这么说,我们好象都不能死?”“虽不能死,你也不能走。”小傅淡淡地道。刀鞘一飞,两个身影巨鸟般地掠起,松针密雨般洒落。荷衣与顾十三从那片有瘴气的森林里冲出来的时候,太阳正耀眼地照着她们的头顶。刚从那发着阴腐恶气的树林里逃出来,他们最急于要做的事情就是张开大口,深深地呼吸几下。荷衣弯着腰,胸中一阵烦恶,想吐,却又吐不出来。“你要不要休息一下?”顾十三看着她道。“现在是白天,咱们人单势孤,得快些找个地方躲起来。”她打开皮囊,喝了一大口水。“恐怕已经来不及了。”顾十三看着前方,淡淡地道。她站直身子,发现前面不远处站着一个人。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本书。唐溶。她的脚趾头动了起来。顾十三一把拉住了她:“别过去,那是圈套。”“他手上有无风的书。”荷衣轻轻道。他们慢慢地走近,唐溶身子一闪,往东边逸去。“他好象要引我们往一处走。”顾十三不由得停下了脚步。“管他呢!”荷衣疾步抢了过去,手中冰绡一扬,一卷,已将唐溶的手紧紧缠住!她轻轻一拉,那本书便脱手飞了起来。她一个空翻,手已抓到了书的一角,眼前一晃,却有另一个人抢过来,“哧”的一声,书在空中撕开了,她收回手一看,只抓到了三页,却都是半张纸,整本书又被人夺了回去。定睛一看,抢走书的是一个羽衣高冠的道人。道人将书往怀里一塞,继续向东逸去。顾十三追上来道:“是那本书么?”荷衣点点头。将那三片纸用油纸小心地包好,放到怀里。顾十三道:“你回去,这件事由我一个人来办。”荷衣道:“前面显然有圈套。我怎能放心你一个人去独闯?”顾十三笑了笑:“我做事一向喜欢一个人。”荷衣也笑了笑,又叹了一声:“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为一本书拼命?”“有点儿。”“他活不了很长,我不想看见他那么辛苦。”她的神色有些凄凉:“他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很珍贵。”“我明白,只是……你不要想得太多。”他有点结结巴巴,平生从来没有安慰过别人。“你放心,我的运气一向很好,总是逢凶化吉。”她收入泪光,对他笑了一笑。两人一起追了过去。他们以最快的步子行了大约有半个时辰,又来到一座大山面前。那道人忽然停下身来。“我们身后大约有十五个人。左侧七个,右侧八个。我拦住他们,你去抢书。”顾十三道。忽然转身,长剑一挥杀到人群中去。这十五灰衣人都是唐门武功最好的子弟,其中还有三个年老的胖子。平日在江湖上他们至少是以一当十的。荷衣道了声“小心”,足尖一点,飞鸿般地一跃,冰绡扬起,在树中一卷,借着树枝的弹力,人已象飞箭般地射了过去,轻飘飘地落在了道人的面前。人末落定,剑已闪电般地攻了出去,那道人自持武功,竟没有出手,闪身腾挪了一阵,觉得招架吃力,腰中皮扣一解,一把三尺短刀在手,便龙虎生风般地向她劈面削来!同时左手一扬,一团黑乎乎的铁砂打过去,迫得荷衣只好腾身而起,在空中一卷身,跳到道人的身后,方才勉强避过。那道人身形急变,却已慢了一步,荷衣一剑刺中他的肩头,刷刷两下一划,那书掉了下来。她眼疾手快地拾起来,再抬头时,道人一个空翻不见了。她正欲跃回去帮助顾十三,忽听脚下轰的一响,一团火光闪出,顿时四面都是火药爆炸的声音。烟雾弥漫,不见人影,火光与硝烟将她与顾十三远远地隔了开来。顾十三忙中回头,大声道:“书到手了?”勉强还能辨出顾十三的影子,荷衣将书一掷道:“书给你,接住了!不要往我这边来,我已中了埋伏!”他伸手在空中一抓,将书抓在怀里,不顾身后围上来的人群,拼命向荷衣跑过去。但他走不了几步,那一群人已发疯般地将他团团围住,无数颗暗器向他打过来。他咬咬牙,只好回过头继续与他们厮杀。他的眼却一直观注着荷衣的动静。他看见她一步一跳地躲着在她身边不断爆炸开来的火弹,还看见她的前面还有一个白衣的女人也在奔跑。那女人的手中拿着一个火折子,显然就是布置炸药和引信的人。他不禁微微有些放心。只要跟着她走,荷衣一时还不会有危险。放炸药的人总不能把自己也炸死罢。一阵大风吹来,硝烟略散,他看见荷衣跟着白衣女人进了一个山洞。四处都是防不胜防的炸药。轰隆声不断地传过来,她看上去很狼狈,显然已是无路可去。他的心猛然一沉。洞很暗,传来滴滴哒哒的滴水声。借着白衣女人火折上的微光,她看见几个巨大的石乳从半空中垂下来。地是湿的,倒处是水,石笋从水中一根一根地冒出来。洞外不断地传来爆炸的声音。她们走了几乎有一柱香的功夫,洞很深,很闷,尽头似乎还在远处。那女人忽然站住,转过身子,冷笑着看着她。“你应当知道这是一个圈套。”她道。她长得很美,修长的脸上有一双媚得死人的眼睛,柳叶眉斜飞入鬓,丹唇皓齿,长发盘起,上面插着一根水晶兰花的簪子。她的手上不知什么多了一个巨大的针筒。荷衣曾在唐十的手中曾见过这种针筒,不过这一个却要大得多。黄澄澄的筒子,竟是纯金所制。她倒吸了一口凉气,道:“这该不是暴雨梨花针罢?”那女人得意地笑了起来:“这正是暴雨梨花针。唐家花了很多年才把它弄到手。”荷衣笑了笑,道:“它管用么?”女人道:“正想在你身上试一试。”荷衣道:“你和霹雳堂有什么关系?”女人道:“方霁是我的父亲,我叫方竹佩。”荷衣又笑了起来:“你若想试一试它的威力,现在就可以动手了。”她刚说完这句话,方竹佩就毫不犹豫地按动了机括。她的手很快,却快不过荷衣的剑。长剑一挥,那手就飞了起来,“叮咚”一声,明晃晃的针筒掉在地上。白衣女人的脸痛得扭曲了起来。她倒在地上,挣扎着。看着她的样子,荷衣有些不忍,从怀里掏出金创药,扔在她身上,道:“你若还不想死,就快些把药涂上。”竹佩鄙夷地将药瓶往水里一扔,道:“你以为你走得了么?”“我为什么走不了?”她淡淡地道:“外面的爆炸声已经渐渐停下来了。”“外面虽停下来,里面的却要开始炸了。”竹佩忽然狂笑了起来,笑声在洞中可怕地回荡着:“阿渊!你听见了么?我终于替你报仇了!”荷衣吃惊地看着她。“轰”的一声巨响,整个山洞仿佛被一种说不出的硝烟之气充溢着,震得她的耳膜嗡嗡作响。一时间,天地摇晃了起来,巨大的钟乳石一根一根地从空中砸下来!洞口已全被死死地堵住了。爆炸的声音却没有停顿,还在接二连三地响着。巨石坠地,土块崩塌,连竹佩手中的那一线火光也快要熄灭了。她脸色苍白地看着竹佩,颤声道:“你……你将我引进来,竟……竟连自己的性命也不想要了么?”“你说得不错!……再见,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她的血已经流尽,这是她最后的一句话。火折子灭了,四处一片黑暗,只炸药爆炸时的电光频频从不远处传过来。她忽然感到一阵恐惧,一种临死前的恐惧,却也无可奈何。无处可逃,她已明白这里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处。“我爱你,无风。”她把他送给她的红豆项链从怀里掏出来,放在口中轻轻地吻着,闭目等待死亡的到来。“轰”的一声巨响。顾十三看见那座山似乎往下塌陷了一大块,那洞口竟已消失了!他愣在当地,“哧”的一声,腿上已中了一剑。他发狂般地挥剑狂击,只见眼前血花乱溅,他满身是伤,开始在想自己究竟能不能全身而退。然后他背后忽然一紧,一个熟悉的声音道:“跟着我走!”他一转头,看见了小傅。“楚荷衣呢?”他替他杀开一条血路,一边狂奔,一边问道。“她死了。”他的声音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