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唐淮想说什么,看着唐潜的脸色微微一敛,只好忍住。这个人平日看上去很温和,也很少得罪人,生起气来,脸上会有象他父亲一样严峻冷漠的神色。唐家的兄弟从小谁没被唐则剋过?被他执行过家法的也为数不少。大家见了唐潜心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这位脾气冷峻,一板一眼的三叔。以隐刀潜刀的名气,他们夫妇俩想在江湖上兴风作浪另立门户易如反掌。唐门的余荫对他们而言只是一种负担。可是唐则却是一个很传统,很晓得韬光养晦的人。他是个的的道道的蜀人,说蜀语,吃蜀菜,平生只爱喝蜀郡的名茶‘鸟嘴香’。他的卧室里有四个大字:“乐则思蜀”——便是这个意思。只可惜他的夫人却始终讲一口地道的扬州话,几十年后虽也掺了些蜀音,变化却并不大。她绝不吃一粒辣椒和花椒。也不许儿子沾半点辣味。为此,唐则只好屈从。不过,他每隔两天就会跑到蜀仙阁里去点一个麻辣牛肚打打牙祭,顺便喝几杯酒。自从有了这个儿子,夫妇俩的后半生几乎很少出门。唐渊死后,唐三是刑余之人,所以唐淮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唐门的老大。他当然知道唐潜在唐门的地位。刑堂的堂主历来眼中只有唐门家法,就是掌门人的话也敢顶撞。是以他虽认为小傅是云梦谷的力量,应当痛下杀手,可他初掌唐门,势力未隐,唐潜又是锋头正健,他不得不尊重他的作法。这一战结束得太快,不论是远处的人还是近处的人,看了都觉得很不热闹很不过瘾。只有极少数的几个内行才明白其中的惊心动魄。是以刚一战完,人群就迅速地退场。不一会功夫,飞鸢谷就变得格外冷清了起来。此时月笼寒山,冷光连野。烟横远岫,万物沉寂。秋虫的低吟也仿佛被渐起的霜露死死地冻住。旷野中只有一道一道的流风穿林度谷而来,摇着树杳沙沙作响。夜凉如水,杂着远处偶起的猿声,令人倍感凄恻。平地上的人原本互不相识,比武之地亦终不似有钱人家的酒会,可以把盏,可以流觞,可以歌舞,可以倾谈。大家匆匆地打了一个照面,便各奔东西。大家都注意到,有一个穿着纯黑披风的女人,静静地站在树阴下。江湖中的女高手并不多,几乎是屈指可数。这几个人若是出手,武功高强的男人也不一定是她们的对手。所以这种女人脾气会很大,根本惹不得。而且,她的们嫁的男人也会很厉害。大家便不敢冒然地去和这个神秘的女人打招呼。站在大树下的吴悠当然不明白武林人物的这一当子计较。她只是胆小,一直等着荷衣过来接她。荷衣说去去就来,她却去了很久也没有回来。在这当中,吴悠眼睁睁地看着山水与表弟同时离去,却没去和他们打招呼。她不想让一个男人抱着自己走出沼泽。渐渐的,四周只剩下了陌生人。后来,陌生人也走光了,四处一遍死寂。只有唐门的几个兄弟还停在原地低声地交谈着什么。她低垂着头,将自己完全包裹在披风之中,精灵一般地隐身于大树阴影之下。夜雾弥漫,微云满天,月光渐渐地暗淡了下来。一股深入骨髓的恐惧悄悄地向她袭来。她的全身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她出身书香门弟,又是官宦之后,从小接受的是最正统的教育,十五岁以前从未单独出过门,也绝没有深夜外出的习惯。如今一群师门仇敌就站在离她不远处的平地上,背对着她窃窃私语,还装作一幅完全没有发现她的样子。她知道自己很引人注目。比武的时候就老有人回过头来,趁她不注意,偷偷地看她一眼。是以所有的人都知道这里,这棵树下,有一个黑衣女人。瞬时,她的脑中便闪过一道阴影。那是一个她曾经医治过的一个女人……被人强奸之后精神失常。尽管她治好她所有的外伤,次日,当她捧着药去看望她时,那女人已在自己的屋内悄悄地上吊。想到这里,她开始摸索自己的荷包里有些什么东西。只有几星沉速,一块手帕。临行时有荷衣作伴,她什么也没有带。身上竟没有一件防身之物。她悄悄伸出脚探了探,弯下腰来,捡起一块石头藏在怀里。“实在不行,我也可以咬舌头自杀。”——她心里暗暗道。这法子她虽然从书上看过多次,却从没见人真的试过。咬自己的舌头?……那会是什么样子?眼一闭,仿佛听见“啪”的一声,一截舌头掉在地上,一口鲜血吐出来……壮烈……冷风四起,裙带番飞,她缓缓地倒了下去,溅起一地尘埃。荷衣正好赶到,扶着她的尸体大哭。入敛。她静静地躺在棺材里,神态安详,好象琥珀中的一只蜜蜂。他呢?他怎么样?他会流泪么?她连忙睁开眼,口中忽然有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咸味。好象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惊喜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上面有一根金钗很是尖利,只可惜是纯金的,太软。她还是把它拔了下来,藏在手中。万一有什么事,至少她还知道有一个穴道一刺就死。那样死掉会不怎么痛。不过她面目会扭曲成一种可怕的样子。她曾见过一个男人这样死去,脸上所有的线条和孔穴尤如一朵怒放的鲜花或一圈骤然激起的涟漪向四面散开。那神情仿佛是在盛典中吃错了东西,或祭祖时肚痛发作。总之,小丑的脸也没他看上去滑稽古怪。他死的时候明明很悲壮,大家瞻仰他的遗容,又忍不住偷偷地想笑。人生的经验有时候并不朝着某一个主题聚拢,这实在是一件遗憾的事情。不,不,她接着想,那会很不好看。太难看了。太没有水平了。一个大夫,一个成天与死打交道的人,死的时候却不会让自己好看一些,学医都学到姥姥家去了。他若见她脸上的这付神情,会怎么想?“你不该刺那一个穴位。”他也许会生气地在心里暗暗地说。然后他匆匆地扫了她一眼,“砰”地一声盖上棺材,掉头而去。你的技术呢?她被自己的想象猛然一震,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跳动了起来。怎么办?我怎么办?她的大脑翻腾着。渐渐地,她松了一口气。唐门的人显然没有发现她。他们陆续地离开了。最后,唐潜也慢慢地向沼泽的边缘走去。天上的云越来越多,天也越来越暗。要不是那一块地很空旷,她几乎分辨不出树影与人影了。她浑身发软地倚在树上。一边观察着唐潜的脚步,一边绝望地等着荷衣的到来。他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怎么啦?他发现了什么?她屏住呼吸,心砰砰乱跳,觉得自己已紧张地快晕过去。然后,他忽然转过身,向她的方向走了过来!她已吓得不敢动了。他的脚步很坚定,好象知道这里有一个人。等他走到她面前,神情却犹疑了起来。她一动不动,屏住呼吸。好象只要这样一做,自己就可以在这瞎子的面前消失。是真的消失了么?小时候,她经常玩躲猫的游戏。这已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但他缓步向她走来时,她好象被那个抓猫的人突然逮住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尖叫了一声,掏出怀里的石头向他的脑门上砸去!他的手轻轻地抓住了她的手。道:“我们认识?为什么你一见我就要动手?”她大叫一声,道:“你别碰我!你若再碰我一下,我就咬舌头自尽!”他淡淡地笑了笑,道:“原来是吴大夫。”说罢,放开了她的手。趁这当儿,她却抓起手中的金钗向他的喉咙刺了过来!他只好又抓住了她的手,将金钗从她的手里夺走。然她只好……用脚踢他。她当然知道男人有个地方是很怕踢的。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向那个地方踢了过去。他伸出一只长腿,挡住了她的脚,轻而易举地避了过去。“果然是大夫,踢人都踢得比常人讲究。”他笑着道。“你……你想干什么?别动什么坏心思,荷衣马上就要过来接我了。”她喘息着道,心咚咚直跳。他不为所动,抱着胳膊,怡然地道:“我只是在想,昨天的那一刀,我是现在还给你呢?还是……”听了这句话,她掉头就跑。浓云早已挡住月光。天黑如漆,她心乱如麻。拔足狂奔,不辨东西。等她明白自己跑错了地方的时候,已经晚了,她的两只脚已然陷到了泥沼里。她越是想拔出腿,越是陷得快,顿时,泥沼已淹没了她的膝盖!“救命啊!”她紧张得大叫了起来。然后她身子一紧,唐潜已然将她从泥里抱了出来,放回到陆地上。“我没要你救我的命!”她尖声道。还没等唐潜会过神来,已狠狠地吃了吴悠一脚。然后她扭过头,拔腿就逃。“林子里面有狼……”他在她身后交待了一句。她气喘吁吁地又奔了回来。“狼……狼……在哪里?”她跺跺脚,道:“唐潜,你究意想干什么?”他淡淡地道:“我只是想问,你一个人呆在这里,害不害怕?要不要帮忙?”“哼!唐门的人,会有那么好?你不过是想……是想图谋不轨!你给我听着,姓唐的!你若是敢对我无礼,我宁肯给狼咬死,也不会受辱!”她朗声道。“啧啧,这话听起来不错,很壮烈。”他又开始笑,接着道:“既然你不害怕,也不需要帮忙,那我就告辞了。”说完话,他转过身去,真地就走了。他的腿还是有些跛,实际上,跛得有些厉害。她想自己昨天扎的那一刀。“喂!唐潜!”她忽然又大叫了一声。他转过身来,道:“又有什么事?”“你能不能……能不能带我……带我到沼泽那边去?”她的声音小得好象蚊子哼哼,“我一个人呆在这里……很……很害怕。”他走过来,道:“你会不会轻功?”她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发现他还在等她回答,这才想起他是瞎子,看不见,便道:“不会,一点也不会。”“那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凑这份热闹?”“我只是想来看一看你是怎么死的,如此而已。想不到你居然没死。真是奇怪。”她大言不惭地道。“这话听起来不大厚道。”他摇了摇头。“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从来就是!你管得着么!”“我带你过去要抱着你,你不介意罢?”他慢吞吞地又说了一句。“给!”她拉着他的手,递给他一样又轻又软的东西。他摸了摸,道:“这是什么?”“手套,戴上它,你就可以抱我啦。”她振振有辞。“我从来不带女人的手套。”他将那一团东西往她身上一掷。“我数一、二、三,你自己决定要不要跟我走。”他淡淡地道:“一。”“戴手套又怎么啦?你为什么不肯戴?”她不依不饶地道。“二。”“难道我会怕你?难道没有你,我就不敢呆在这里?笑话!”“三。”“好罢,没手套就没手套……”她投降了。他抱起她,从沼泽上飞掠而过。她吓得双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她这一辈子从没有被一个男人如此地接近过。他的身上有一股潮热,大约是刚刚与人动了手,浑身散发着一种只有男人才会有的味道。她满脸通红,神魂颠倒,禁区不住胡思乱想了一通。越过沼泽之后,他将她轻轻一放,道:“到了。”“谢谢你。”她小声道,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再见。”他道。“再见。”她道。他往西走,她往东走。“喂!”她又叫住了他。“还有什么吩咐?”他站住脚。“这里为什么……为什么这么黑?为什么伸手不见五指?”她看了看四周黑漆漆的树影,声音颤抖了起来。“因为现在是半夜。”“我……我根本看不见路,你……你有没有火折子?”他歪着头,抱着胳膊,笑眯眯地看着她。“你笑什么?”她道。“你找瞎子借火?”她的脸马上红了,只好道:“那你告诉我,前面怎么走?”他又笑眯眯地看着她。“你又笑什么?”“你找瞎子问路?”“我……”她骂自己昏头。她想了想,道:“这里明明只有一条路,是往东的。为什么你反而倒往西走?”“因为那里有人等着我。”“等着你?为什么?”“因为我没有来过这里,很容易迷路,总得有个人领着我回去才好。”他淡淡地道。不知是为什么,听了这话,她的心里掠过一丝悲伤。“我……害怕一个人走。这里这么黑。”她支支吾吾地道。“我送你一程罢。前面大约要走一个时辰才会到神农镇,如果……那就会快一些。”他想说,“如果我带着你,施展轻功,就会快一些。”话了嘴边却觉得这样说不妥,便省略了其中的几个字,想必她也能明白他的意思。“不。”她咬着嘴唇轻轻地道。他没说什么,好象保镖一样地慢慢地跟在她的后面,始终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过了一会儿,一只温柔地手忽然牵住了他,一个温柔的声音轻轻地道:“往这边来,这里有个坑。”他的头垂了下来,一幅很窘的样子。她还记得那次慕容无风生病,她照顾了他一个月。其实不方便的工作都由蔡宣去做,她只不过是给他喂药敷药而已。他一醒过来,见她在身边,还是窘得满脸通红。她始终觉得,发窘的男人很可爱。她笑了,放开他的手,道:“你说话不象是蜀中的人。”“我母亲是扬州人。”他道。“我也是。”她一边说着,一边禁不住看了他一眼。黑暗之中他的双眸明明看不见,却有着一种幽深的光芒。他的额头很高,脸上表情十分镇定柔和。与慕容无风一样,他似乎也不喜欢谈论自己的事情。两个人默默地走了近半个时辰,唐潜忽然站住了。她一直走在他的身边,只好也跟着停了下来。“出来。”他对着前面的一片黑暗道。有人拍着手从树林里走了出来。“哗”的一下,道中突然亮起了十几只松木火把。一群人早已将他们团团地围住。“久违了,唐潜。”为首一个穿紫衣的青年道。“孟彤?”他一愣。“不错。这可不是冤家路窄,我们是特意来寻你的。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哦,唐姑娘也在。你今天没带五毒神针罢?对了,上次你从方洞主那里偷走的百脉神芒用得可还好?”孟彤没有见过唐家老十唐灵,所以将吴悠误会成了她。一听到“唐姑娘”,他手下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闪,显出十分防备,十分忌讳的样子。这“百脉神芒”是云南五仙教的密传暗器,一般用袖弩发射。唐十偷来之后略加改进,装在一个与暴雨梨花针十分相似的针筒里,一次可发一百多针,美其名曰“五毒神针”,顿时在江湖上名声大燥。“唐某何德何能,竟能请得五仙教的七位洞主连袂而来?”唐潜眉头微蹙,道。心中暗想,与其说出吴悠的真实身份,壮了他们的胆子,不如就默认她是唐十,好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可是吴悠偏偏大声道:“我不是唐姑娘!我怎么会是那种女人?”孟彤邪邪地笑了起来,道:“这位姑娘长得美,人也很老实,我倒很想认识。”他的眼光往她的胸口处一扫,道:“我一直都缺一位洞主夫人。姑娘看上去倒是十分合适,怎么样?离了这个小白脸,跟了我罢!我保你一辈子呼奴使婢,好吃好喝。”吴悠一听,知道自己惹了麻烦,赶紧不吭声了。“你站在这里别动,行么?”唐潜小声地对她道,递给她一个小小的针筒。“我听你的。”她老老实实地接过那只针筒,仔细打量,忍不住道:“这……这是什么?怎么用?”“这是暗器。五毒神针。”他摸到上面的机簧之处,指给她,淡淡道:“这是机括,你对准别人一按就行。”“要我用唐门的暗器?呸!呸!我才不会呢!”她把针筒往地上一扔,直瞪瞪地望着他。“我们只有两个人,人家有十几个人,你听说过五仙教没有?”他皱着眉悄声道。“当然听说过!”她争辩道。其实她只知道五仙教又称五毒教,擅于使毒,如此而已。“你乖乖地坐着罢。”他叹了一口气,用刀把拍了拍她的胳膊,指着自己身边的一块巨石,道:“不要乱动就好。”她坐了上去。他想了想,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坐在石头上面?”“嗯。”她高高坐在上头,活生生的一个箭把子。“坐下来,石头是挡东西用的。”他一把将她拉了下来,让她坐在地上,背靠着石头。接着,他的刀把在地上一探,将针筒轻轻一挑,拿在手中。“诸位想单挑?还是一起上?”唐潜单刀横握在手,缓缓地道:“对不起,我忘了,五仙教一向是群起而攻之的。”“唐公子对我们知之甚深嘛。”孟彤干笑了两声。他是一个矮个子,有些胖,手中拿着一柄奇形的刀器。这是南诏大理的诏刀,刀身很窄,刀把是两块捆在一起的竹片。刀锋在火把的照耀中流淌着碧色的锋芒。“兄弟们,摆滚刀阵!”那一群人中有十个人忽然分成两队,一轮一轮地杀了过来。孟彤为首,刀把一抡,“呛”的一声,火星四迸,正砸在吴悠身边的大石上。这一招叫做“力扫千钧”,孟彤原本膂力奇大,又擅长地趟功夫。这一刀砸过来,便是开石裂碑的力道。以他往日的脾气,只要他心情不好,面前不论是什么东西,给他这么一砸,都会变成扁的。刀声在吴悠的耳旁呜呜作响。她吓得连忙闭上眼,双手死死地捂住了耳朵。这滚刀阵摆的是车轮战术,第一拨的五个人围了上来,唐潜刀光一闪,立即解决了两个。正待与第二轮厮杀,忽听吴悠尖叫:“唐潜!救命!他们……手!”他后退一步,刀一挥,只听得一人惨号,一只胳膊掉了下来。却是有人趁乱想将吴悠拉走。“你没事罢?”他问道。“没有!后面!”她又尖叫一声。他的刀追了过去,却有些晚,饶是他身法奇快,肩上还是着了一刀。“把针筒给我!”吴悠脸色惨白,忽然大声道:“把针筒给我!”唐潜掏出针筒扔给她,手中仍是忙个不停,应付车轮般围攻上去的七八个人。他因要照应吴悠,只能守在巨石附近困斗,虽刀法奇佳,却无法腾挪闪动,体力上不免大为吃亏。情急中,吴悠摸到针筒的机簧,将它对准前面一干人,便咬咬牙,将机簧死命一拧!哪知那针筒弹力甚至强,加之她从不会用这一类的东西,手一抖,针筒便歪向一边,那一筒针发了个空倒不说,竟有一小半打入正在她前面御敌的唐潜的小腿之中!他听到风声正欲闪开,孟彤一刀却向吴悠斫去!他只好回跳一步,挡住那凶猛而来的一刀。腿上吃痛,知那一筒针中至少有六十发尽入腿中,虽已事先服了解药,身子仍不免晃了一晃。吴悠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大声道:“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他腿上中针,行动大为吃力,只因穿着纯黑的衣裳,在黑夜之中,流血的迹象倒完全看不出来。他突然飞窜出去,一刀砍中其中一个洞主的人头,那人头在空中一弹,怒目而视,正好掉在吴悠的身上!她不由得又尖叫了一声。那人头虽已脱离身体,口中仍有余力,掉在她身上时竟张口一咬,咬住了吴悠胸前的衣裳,竟将自己挂在她的衣裳上!饶是见过很多具死尸,乍然一见如此奇异之事,她忍不住吓得哭了起来。“怎么啦?”唐潜问道,一挥手,一刀正中一个人的咽喉。“呜呜呜……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快吓死啦……这个人头……他不肯掉下来!”她使劲地拉着胸口的那个充满血腥味的光头,想不到那人牙齿奇牢,竟怎么拉也拉不下来。他的刀轻轻一挑,削掉了她胸前的一小片衣裳,人头终于掉在地上。他伸手过去一摸,道:“你受伤了么?”那手一触到她的胸口,便闪电般地弹了回来。她连忙用手捂住胸前那一片摇摇欲坠的白布。还是一个劲儿地抽泣着。“哗”地一下,他攻出去几刀,将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扔给了她。她一披在身上方感到外套的肩部已然被血湿透。她又看了一眼他的腿……他的腿伤虽看不出,但他实际上一直都是右腿用力。她突然恨自己无能!在这个时候,竟让一个瞎子,一个她的师门仇敌来保护她!而且她自己非旦不能帮忙,好不易帮了忙,却是一个倒忙!自己真是没用!十几个已变得了几个人,却是五仙教最凶悍的洞主。他斗得已有些吃力。忽然,人群中紫光一闪,一个小个子女人冲了起来,大叫一声道:“吴大夫,你在么?”是荷衣!吴悠惊喜地道:“夫人!我在这里!快来帮我们!”荷衣冲过来,将吴悠一拉,她的身子腾起在半空,还没等她明白过来,荷衣已带着她飞掠而去。吴悠在空中大声道:“他……唐潜……”荷衣咬牙切齿地道:“唐家的人死光了才好!”(2)荷衣带着吴悠一团云雾般地飞驰而去,在树隙间穿梭,行了近半里地,方轻飘飘地落在一匹马上。吴悠早已因方才的一阵紧张,加之心中忧虑过度,竟急昏了过去。荷衣抱着她驰入谷中,找到蔡宣,给她扎了两针,她方幽幽地醒过来。却仍是一幅饱受惊吓的样子。荷衣看着她,歉然地道:“都怪我来晚了,害得你差一点被唐家的人劫持了去!”蔡宣接口道:“唐门?又是唐门?”她脸色苍白,看着他们关切的目光,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荷衣道:“那个唐潜,他没欺负你罢?告诉我,我这就回去找他算帐!”她想自己昨天给吴悠出的馊主意,叫她戳唐潜一刀,生怕唐潜会趁机报复。“没……没有……”她吞吞吐吐地道。“幸亏他没有得手!”荷衣微微地笑了一笑,道:“太晚了,我送你回微雪阁罢。”“其实……其实如若吴大夫太累,在这里暂歇一夜也无妨。这是澄明馆里的客房。以前谷主熬夜身子不舒服的时候,也在这里休息过。”蔡宣忙道。“那你就不要回去了。好么?微雪阁离这里虽不远,可是你好象一时间还不能走路。”荷衣帮她搭上了被子。蔡宣端来了洗脸的水。她坐起来,洗了一把脸。解开头上的发髻,一头柔软的长发如一幅黑缎一般地展开在他的面前。那张秀美白皙的脸,便如一轮明月在黑云间穿梭,直把蔡宣看得痴了过去。荷衣碰了碰他,对吴悠道:“你早些休息,我们去了。要不要把月儿叫来?”她摇了摇头。蔡宣依依不舍地跟着荷衣走了出来,掩上了门。她吹熄了灯,却在黑暗中呜呜地哭了起来。自己就这样忘恩负义地临阵脱逃了么?留下唐潜一个人负着伤与那五仙教的人做着殊死搏斗?若不是她在一旁耽误,他只怕早就跑得没影。他肩上挨了一刀,腿上昨天给她扎了一刀,今天又被她误伤了几十针。他还怎么打?凭什么去打?如何打得下去?他……一定……已经死了。“我真没用!”第一次,她为了慕容无风以外的一个男人,流了整整一夜的眼泪。(3)小轩窗上的灯还亮着。夜半的凉意却已被薰笼中的炭火挡在了门外。她回来的时候,慕容无风还没有睡,还留着灯等着她。他坐在床上看书。“我回来啦。”她走到他的身边将书放回到书桌上。眼一扫,书名是《素问玄机原病式》。便将它与桌头的那几本《宣明方论》、《证类本草》、《仁斋直指》放到一处。正整理间,“哗啦”一声,一大撂纸掉了下来。她连忙拾起来,却是他的手迹,似乎是一厚叠草稿。第一页上写着“云梦验案类说续编第一,毒症指迷”。她知道他有勤写的习惯。病重之时,只要拿得起笔,总是伏案写作不辍。“又开新稿了?”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一叠纸收好,放在一个漆盒里。“快写完了。”他想伸个懒腰,手却抬不起来。她心中不忍。纸上的字看上去歪歪斜斜的,想必全是他在病中忍着风湿之痛辛辛苦苦地写出来的。“赶明儿我给你仔细誊写一份。”她洗漱完毕,开始给他轻轻按摩僵硬的关节。“吴大夫没事罢?”他问道。“没事,已经回来了。”不敢多说,免得他担心。“你告诉她,以后这么晚不要单独出门,外面就是江湖,很危险。”他喃喃地道。她按摩了一会儿,手开始用力。他的脸冷汗直落。“很痛么?”她轻轻地道。“还好。”“说真话。”“救命呀。”“行了,今天我饶了你了。”她一笑,放开了手。她解开长发,拿起一把柚木细齿的梳子,轻轻地梳了梳头。正欲上床,又不放心地问了一句:“要不要……”“不要。”他道。“夜里不论有什么事,一定要记得叫我,好么?”她玉指纤纤,在空中一弹,烛火便灭了。接着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荷衣,这是剑气么?杀人于无形之中的那种。”黑暗中他问了一句。“是啊。怎么了?”“忘了告诉你,书房里还有点着一只蜡烛,你能不能隔着墙……发一指剑气,将它一并灭了?”“能啊。如果‘口吐飞刀,三千里之外取人首级’是能办到。我隔墙灭烛为什么不能办到呢?”他笑了起来,看着她起床跑到书房里灭掉了烛火。“关于剑气……”他还有说什么,肩头一热,荷衣的头抵了过来。她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