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平群知道时间急迫,也不再客套,取过那包易容丹,向冯行义问明使用方法,即席把脸孔涂成淡黄色,连眉毛也加了颜色进去,立时由清秀变成浓黑,照照镜子,连自己几乎认不出自己了,这才笑笑道:“赵兄快替你找两套小厮的衣服来。”“你要这个做什么?”“小弟若不现身让他们见过,他们死不甘心,以后一定还要来这里瞎缠,待会赵兄随便指一个方向,教他们追去,小弟则绕道先去等他们,如此,贵府今后才可无事,但二兄也最好莫让他们看出是武林人物。”“你先去等着他们,不怕危险么?”“来人若是穿蓝袍的,绝对无碍。穿红袍的比较麻烦,但不至于能把我怎样。”“好吧,且听你的。”甘平群把赵如玉取给他的小厮衣服穿在身上,外面又加一套儒生巾服,自己看看周身雍肿,也觉得十分好笑。“到了!”大门外一个小童的声音叫起,书房中的三人,彼此相见一笑,接着又听到门公慈祥地笑声道:“小禄儿,你带这些什么人到我家来做什么?”“赵伯伯,他们来找一位教书先生,不知还在不在?”“不错,方才确曾有位教书先生来找公子喝酒,但现乃已经走了,尊驾贵姓?”“走了?”一个沉浊的声音叫道:“他走往那里?”“尊驾只会问别人么?”“我要你快说!”赵如玉交代门公的话不多,生怕他多言有失,一急叱一声道:“什么人在门口厮闹?”“大相公快来,这人凶得很。”门公话声未落,赵如玉已和冯,甘二人缓步而出,一眼瞥见四位身穿黑衣短装的人当门而立傲气凌人,两位身穿蓝的人则对立在柳树下面,侧着脸看着大门内。他由甘平群口中获知装束与职务有关,心里暗忖之真是“满瓶不摇,半瓶摇。”但乃陪着笑脸道:“列位来此贵干?”四位黑衣人也许为赵如玉那份气度所慑,略退半步,右首那人并即抱拳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在下等奉了敝东之命,追请那位西席老夫子大驾回庄,由漳洲一路赶来,听说他落脚贵府。”赵如玉从容道:“阁下要请的那位西席老夫子叫什么名字?”黑衣人苦笑道:“在下只知那老夫从姓吴,绰号中州浪客。”赵如玉摇头道:“方手来了一位夫子,却并不太老,姓倒也姓吴,不过他自称为吴士茫,并不叫什么中州浪客,且饭后已经走了。”黑衣人沉吟道:“无事忙?只怕是个假名吧?”甘平群佯怒道:“你这人恁地噜嗦,不在就是不在,管他真名假名?”黑衣人脸色一沉,大声道:“你们敢藏匿拐妾潜逃的西席?”甘平群一掳衣袖,站在门槛,向门顶上一指,喝道:“你先看清这是什么地方,要不要我们把你送往府里究治?”黑衣人抬头一看,见门顶上挂有一块“进士第”三个金字的匾额,脸色也不由缓了下来,强作笑容道:“小哥不必如此凶霸霸对人,既然吴老夫子不在府上,也就罢了,他可曾说过要去什么地方?”“进城去了。”“在下再问一事。府上可是买了一只大玳瑁?”“是呀,难道也是由贵庄逃出来的?”赵府佣仆多人躲在门后,全被甘平群这话引得笑了起来。那黑衣人也苦笑道:“在下没有这个意思,只想问那卖小玳瑁的小童往那里去了?”赵如玉接口道:“我们给了他两套衣服和三百两银子,看着他向北方走了。”柳树下一位蓝衣人物忽然叫道:“我们走吧。”四位黑衣人连道扰之言也没说一句,迳自跟在两位蓝衣人身后,急急向北方奔去。赵如玉回到书房,忍不住笑着向甘平群道:“甘小弟一向脸嫩,今天竟然做得十分老到,可也是那翟姐姐教的?”甘平群自觉脸上有点发烧,一面除下儒装,急急道:“赵兄快借给我钱好走。”“你不回来了?”赵、冯二人同时惊问。甘平群道:“这很难说,也许会回来,但不必等我,出门之后,只有见机行事,说不定连命也保不住哩。”赵如玉匆匆忙忙打了几张银票,再给了他几两黄金和碎银,说道:“愿你福星高照。”甘平群笑了一笑,拱拱手说声“再见!”出门疾奔而去。赵府北面,相距约三十里之遥,山不深而林密,路不广而崎岖,甘平群一走出村庄,立即施展轻功,绕道走上这条山径。他身上虽穿着小厮的衣服,但已抹去易容丹,恢复了本来的面目,他要使敌人相信他确已离开了赵府,以免除同窗好友日后的麻烦,是以,他不愁遇上敌人,反而担心遇不上敌人。“嘿!你果然来了。”一个冷酸的声音传来,树叶丛里也飘然落下一道身影。这是一位身罩蓝袍的蒙面人,在人才济济的转轮岛,蓝袍人不过是管事一级的三流人物。然而,华伦正曾在五十招之内,击败名列“四至奇人”的银剑书生冉心奇,可见管事一级艺业也不可小觑。甘平群倏然收步,斜睨那人一眼,从容道:“原来是一位管事,既然要拦截甘某,何不除下面幕相见?”那人冷冷说一声:“好吧!”伸手把蓝巾向上一翻,结扎脑后,当作一方头巾,露出一张威猛的脸孔,目射精光,神态凛然道:“甘宁,你这不束手就缚?”甘平群笑道:“小可名叫甘平群,阁下不要叫错名字?”那人冷笑道:“你不必狡辩,当你踏上浮沙岛的头一天,你这付尊容便已传示本岛每一位轮司防逃,缉捕之责的巡察,管事和行者,你还赖得了么?”甘平群听说转轮王恁地防范部属逃亡,他颇觉惊心,随又笑笑道:“我本名叫做甘平群,并非骗你,甘宁是我的假名,随你呼唤那一个都行,不过,我得忠告你一句,甘某既然能离开浮沙岛,又由他们总巡察,两位副巡察和陶总管的船阵、网、钩之中逃出,岂是你能缉捕得了的?”那人脸色一沉,喝一声:“你敢轻视我?”甘平群神情越发端庄起来,接口道:“甘某从来不敢轻视任何人,但对转轮王的部属却是例外,请你回去告诉他,甘某一旦练成‘浩然天罡录’上的绝学,一定要把他那害人的魔窟夷平。”他这时只是怀疑转轮王是仇人,不能说报仇的话,但转轮王设置地狱轮回,消灭异己的武林高手,却是铁般的事实。他想到练成绝学并不仅是为了自己的私仇,也应该为武林公仇作想,故说出夷平魔窟的话,那人却纵声狂笑道:“好一个叛徒,你大概没想到在太阳下山之前,便要死在我陆地判官之手啦?”甘平群见好说不听,也起了怒意,冷冷道:“阁下既然定要分个高低,何妨印证一下。”“印下?”陆地判官轻笑道:“本判要取你的命,进招罢!”甘平群见这人自夸自大,忽觉他有点可怜,顿时怒意全消,反而笑起来道:“阁下就这判官一职,曾判过多少人生死?”蓦地,有人在树林深处笑道:“陆地判官即是当年十二魔之一,笔下有死无生。”甘平群辩出是中州浪客的声音,由他这口气听来,分明是暗示自己不可把敌人放走,指出陆地判官罪无可逭。陆地判官忽听有人在林里发话,微怔之后旋即哈哈大笑道:“原来是假道学藏在里面,还不快出来领取转轮王的聘书,要待何时?”甘平群经中州浪客提示,心意已决,凛然道:“陆地判官,小可再给你最后忠告,若果怕武功被废,就赶快带你的手下人滚回去,动起手来,决不留情。”陆地判官“嘿”一声干笑道:“本判也给你最后忠告,若果怕立刻送命,就赶快束手就缚。”甘平群觉得陆地判官不可理喻,微微一笑道:“好吧,谁先动手?”“我这笨鸟先飞,刘永明先领教你这位准金童一招绝学。”话声中,一道黑影由树后跃出。“躺下!”甘平群这一声叱喝,虽然十分从容,出却却迅疾如电,话声犹未绕树三匝,一缕劲风已由他指甲间电射而出,刘永明脚刚着地,忽觉膝盖一软,竟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陆地判官骇然叫起一声:“弹甲飞垢!”甘平群当初看见尤成理以指垢弹开银剑书生的宝剑,挽回“孤帆远影”梁孤帆一命,使觉得这种工夫玄妙莫测,后来觉得尤成理传授三十六艺,特别在这方面下了苦功。又因打破生死玄关,功力上已和尤成理不相伯仲,因此施展这门绝艺,对付一个仅能在江湖行走的黑衣“行者”,那还不得心应手?这可说是他头一回与敌人真正交手,胜得又这样容易,一听那陆地判官骇然惊叫,不觉哈哈笑道:“阁下眼力不差,刘兄要不要学这一招?”陆地判官脸皮一红,撤出肩后一对判官笔,厉声道:“叛徒你亮兵刃。”甘平群道:“小可今日甫海上登岸那有什么兵刃,就以双掌奉陪吧,我判你接上下五十招。”陆地判官在二十年前已是武林响当当的人物,一对判官笔确有独到这处,他吃甘平群一激,立即气得坏眼瞪圆,“砰”一声,判官笔插回笔套,喝道:“本判就凭双掌胜你。”“有志心。”甘平群以嘲似赞说了一句,接着又道:“你既不用兵刃,小可也减价为三十招。”“混帐!”陆地判官几乎被气炸肚皮,厉喝声中,双掌随发。他这一招迅疾绝伦,甘平群但觉眼底一花,劲风已分别到达胸腹二处,心下也不由微微一惊,猛可一提真气。陆地判官见他大模大样,发出的掌劲受了感应,而甘平群竟仍然不闪不让,暗道:“你这真是找死。”那知心念方转,却见甘平群的身躯已粘在他掌劲前端退后二尺,这才心头大懔,急变掌法,一阵猛攻。山径虽然狭窄,但甘平群以奇妙的身法应战,居然游刃犹有余隙,只见他衣袂飘飘,就在敌人那如云的掌影中曼舞潜移,陆地判官却半掌也沾不到他的身上。“阁下究竟打了多少招了?”陆地判官被他问得老脸通红,怒喝道:“打到你死为止!”中州浪客又在林里笑道:“这是第二十五招!”“有劳前辈了!”甘平群刚回答了中州浪客,忽觉身后有异,赶忙反掌一挥。“砰!”一声巨响,一道黑影被震得象车轮般飞向树梢。甘平群头也不回,疾跨三步,右掌一封,左掌进出五缕锐风,分别射向陆地判官五处穴道。“不好!”陆地判官双膝一软,直挺挺跪在地上。甘平群这才回向身后看去,只见树梢上架着一个腹破肠流的黑衣人,心时一阵难过,重新回过头来,面对陆地判官凛然道:“你牢记小生所嘱之言,归告转轮王,再加上这样几句话:若再派这些脓包出来送死,我就把这笔血债挂在他的头上,将来要替这些死者向他讨命!你已被我以‘流光暗换’转移一半功力,不必跪了,去罢!”他俨然象个长辈把陆地判官教训一顿,单掌作势一拂,一道和风掠过,连那先被穴,跪在一旁的黑衣奴才刘永明也站了起来。陆地判官那还敢说话?站起身子,怨毒地瞪了他一眼,带着刘永明悻悻而去。“好痛快!”独脚神丐和洪亮笑声响起。“甘贤侄,你来!”中州浪客欢声招呼。甘平群虽急欲赶程,但因二位武林前辈招呼,只得循声奔去,见他二人对坐在密林中一方石上对饮,急向独脚神丐深施一礼,道:“方才不知是前辈侠驾,有失仪敬,尚请恕罪。”独脚神丐对于他的长揖躬身,直如没有看见,怪眼连眨,向他注视有顷,忽然哈哈一笑道:“果已练到了反璞归真的境界。小子,你不要多礼,坐下来谈件大事。”甘平群微愣,旋即陪笑道:“小子站着恭听。”独脚神丐笑道:“你不必急着赶去漳州,那光皮的娃儿已经走了。”甘平群诧道:“前辈见到她?”独脚神丐道:“她和一位五十来岁的蓝袍老儿走成一路,可是?”“是。”“那就不错了。蓝袍老儿在漳州匆匆买了一套衣服换上,不知发觉了什么响动,就急急地带她走了。”“她们几时到达漳州的?”“昨夜酉戌时分。”“哎——”甘平群叹了一口气道:“她们定是因为发觉华大叔那伙押解银剑书生的人,而被惊走了的,前辈可知她们去了那里?”独脚神丐指着中州浪客道:“那时候,咱老残叫化正在暗里看这假道学和别人厮打,她们走往何方,得回漳州问去。”“好,我们立刻就走。”甘平群说完这话,一双亮目向中州浪客看出,露出企盼的神情。中州浪客道:“贤侄不知这老残废喝起酒来,天大的事他也不管。你还是坐下来与咱们商议一番,这事和武林劫运大有关系哩。”甘平群没奈何依言坐了,苦笑道:“你二位老人家商议好了,吩咐小子去做就是。”“不行。”独脚神丐叫道:“你这小子想偷懒,假道不和老残叫化已商议好了,现在就听你小子意见。”甘平群一愣,道:“小子有何意见?”“你说转轮王武艺有多高?”“小子不敢猜测。”“你能接他多少招?”“只怕是一招也不行。”独脚神丐骇然回顾独脚神丐一眼,大为不悦道:“你这小子怎在老残面前说假话?”甘平群忙道:“小子说的并非假话,因为小子不知转轮王到底有多少绝艺在身。依理揣测,他该已学全天下所有武学,而小子只学到七十三种,倘若他施出小子不懂的一门功夫,小子岂不是一招也接不下来?”独脚神丐哑然失笑道:“你这小子嘴巴硬过钢,老残说不过你,假如你忽然遇上转轮王,敢不敢和他交手?”“敢!”甘平群毫不犹豫地回答。“好大胆!”一个冷峻的声音由远处飘来,惊得这二老一少同时一站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