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过去,整个五凤帮上下都好像阴雨已久后复见阳光,突然有说有笑起来。因为他们和她们都知道太上已经能够起床,能够进食她最喜吃的莲心糯米粥了。每个人也都跟着可以多吃一碗饭。葛品扬也能下床缓步走动了。这是他这次来到五凤帮的第七天。他想起昨夜弄月老人到房中来看他,与他商量如何使师父师母释嫌修好,如何使龙堡、凤帮变为一家人,以共同对付当前大敌之事。他想着,想着,不自觉地缓步向凤仪殿走去,由于心情的沉重,脚下也似乎感到沉重。突然,他听到由前山一路传报进来道:“武功山天龙堡门下首徒常平,求见太上!”葛品扬心中狂跃,暗暗喜呼道:“大师兄来了!”他来做什么呢?只听值殿的青鹰冷必武沉声吩咐道:“可以放入,请他暂在客厅小坐,待本堂请示过太上再说。”葛品扬心中一动,脚下顿时感到轻快起来。他如飞般奔向房中,现成的文房四宝,磨好墨,铺开云笺,模仿师父,连师父也赞说可以乱真的张旭狂草笔迹,挥洒了个满纸淋漓,自己念了三遍:“书奉太上帮主夫人妆次:公烈自惭德薄能鲜,以致孤鸿北渡,劳燕东飞。中宵枕畔,半夜灯前,壮怀未已,绕室长吁!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夫人惊才绝代,愧我白首须眉,念云出无心,合镜有意,同衾思爱,岂可忘怀?共椁誓盟,安能轻负?特申短简,竭尽微悃。祈夫人息怒,容公烈负荆。恭候裁复,怅望遥天。金风渐厉,诸维珍摄。未及万一,心鉴不宣。蓝公烈顿首×年×月×日又及:黑白二妮子裣衽听命。”读罢觉得最后一行有所不妥,遂将圈去,重换一纸,凝神阿堵,匆匆写好,套上拜帖,又觉放在拜帖下不太妥当,乃又另行封入密柬中,再加上拜帖,中间大书专尘敬送“王屋五凤帮太上帮主冷亲启武功山蓝拜”又看了一会,不禁自我笑赞道:“骈四骊六,情势意诚,既有成事希望,又不失师父身份,万望文字有灵,从此龙凤双比翼,不负鹣鲽一封书!上苍保佑。”时哉不可失,他沉住气,把书帖藏入袖中,悄悄向客厅走去。刚来至客厅侧门,便见两个黄衣鹰士把大师兄常平领入客厅看坐,自行退去,吩咐侍婢备茶。他心中狂跳,暗呼道:“这真是天假其便,神助我也。”常平突然发现好久不见,时刻挂念的三师弟在五凤帮中出现,又惊又喜,立即起身相迎,刚要开口时,葛品扬食指往唇边一竖,飞快地取出袖中柬帖,往常平手中一塞,急急低声道:“事关重大,请随机应变,切记小心,乾坤一掷,就此一举了!”常平一向沉稳、干练,这时却有点手足失措,急得直瞪眼,低声问道:“师弟弄什么玄虚?外面风声不好!师父已准备北来,你……”葛品扬连连眨眼,眉毛齐动,好似帮着他说话,逼紧喉咙,猛挥手,低声道:“无暇详说,只管照着师父所说的胆大、心细地去做。”说毕,人已匆匆退出厅外。常平满心迷茫,刚藏好柬帖,侍婢们已捧来香茗和十只金彩十锦盘,分装着精美点心和时新水果。常平道了谢,回座坐下。葛品扬折出二十多丈外,一见四下无人,闪身隐入路旁花丛之中。未见,只见红凤出现在内院门口,脆声发话道:“常少侠远来辛苦,奉太上命,请问此来有何贵干?”常平起身趋至殿门外,抱拳道:“先谢过贵太上,常某此来乃是奉家师亲谕,面谒贵太上,奉书请安,有劳姑娘拳拳致候。”红凤脆声道:“好,请再稍等待。”人又退入内院。葛品扬提着心,暗忖道:师母即命红凤出来问话,而不假口于侍婢,可见对大师兄待以客礼,并无峻拒之意,只不过女人都很重面子,不肯多予辞色罢了。看来万事已备,只欠东风,东风何自?计将安出?快动脑筋,快想办法。只见红凤又在院门口出现,脆声又起:“常少侠,奉太上命!令师有言或有书,可以交我转禀转呈,以凭定夺。”常平躬身道:“知道了,家师临时又有急事,故备帖两份,一并拜托代呈贵太上。”说着,双掌凝功,先把二封拜帖包括葛品扬的一封,双手高捧过顶,再劲贯十指,将柬帖脱手掷出。二封柬帖,如同胶合,如乘轻风,四平八稳,向三丈外俏生生站在院门口的红凤飞去,红凤含笑接过,点了点头,转身隐入。葛品扬一颗心有如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又兴奋又紧张,竖起耳朵倾听着,恨不得老天爷、如来佛祖一齐显灵,看到师母展颜一笑……不过半晌工夫,他却觉得好像比一年还长,憋得颈子都发硬了。好容易,才见红凤又现身出来。“常少侠,奉太上命,少侠千里风尘,请在此权憩一宵,明早再听传话,而且令师弟葛品扬也在敝帮小住,你们师兄弟不妨挑灯夜话,多谈谈。”常平拱手道:“多谢,多谢,叨扰了。敝师弟既在,正是常某意外之喜,请再三致谢贵太上。”红凤抿唇忍笑道:“常少侠谦恭多礼,太客气了。”人又退去。常平呆了呆,肃然退归原座。葛品扬松了一口气,仍是忐忑不定,正考虑着是回房去装糊涂,还是“顺便”与大师兄来个“喜相逢”?忽然瞥见黄衣首婢在转弯处匆匆现身,向他招手。他装作悠闲地随手摘了一朵花,放在鼻端闻着,施施然走向她,心想:“正好向她打听打听。”二人回到房中,黄衣首婢先替他把匆忙间忘了插入水笔筒的笔插好,淡淡一笑道:“葛小侠,练了几张字了?习了哪一家碑帖?婢子可以瞻仰一下吗?”葛品扬“咯”地心跳了,冷眼一瞥刚才自己随手扯破揉成一团的一张废纸,仍静静地躺在桌脚下,暗骂自己怎么“好粗心”!他沉住气,一面在案前座椅坐下,一面用脚踏住那个纸团,岔言道:“大姐怎么口口声声的‘婢子’起来?怪我这个‘少侠’没有向你致谢照顾病人之劳么?”她梨靥一红,愠然道:“油腔滑调!人家要瞻仰你的书法,为何‘环顾左右’?”他吸了一口气道:“好教大姐见笑,我学涂鸦,仓圣(仓颌)看了会吹胡子,学颜(鲁公),学柳(公权),学赵(子昂),学王(羲之),也都‘四不像’,刚才想写,又怕糟蹋了纸张,只好出去看云了。”她掩口道:“君子也巧言作伪乎?听凤姑娘说:你的字很好,写得很好,你还曾经教过她怎样‘悬腕’,怎样‘空心’呢。”葛品扬的一颗心突突直跳,暗叫:难道狐狸已露了尾巴了?只好又苦笑道:“别听我师妹的,她学过《灵飞经》,管夫人小楷,只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我则是两天晒网,三天打渔,近年来,更是手荒得要它‘横’,偏成了‘扁担’了‘太上’可已复原了?我正想拜见。”她颔首道:“差不多要好了,过两天她老人家要和你谈话,刚才还说要你代她回令师的信呢!”葛品扬肚中暗暗叫苦!闻弦歌当知雅意,如果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叫痛也难开口啊。她又笑道:“你知道你大师兄奉令师之命来此投帖吗?”他装出惊喜之状道:“他现在哪里?”她蹙眉道:“太上看来帖时,好像……好像……”他急问道:“怎么样?”她沉声道:“好像很不悦,脸色很难看。”他心中一沉,呆了!她转过身来道:“你是躺下来休息呢,还是到客厅中去陪你的大师兄?刚才听说外面又有不好的消息……”他张目道:“什么?”她摇头说:“我也不清楚,只知有飞鸽传回警讯,太上已下令召回大帮主和二帮主等,待会才会知道”说罢看了葛品扬一眼,微微一笑,翩然离去。葛品扬目送黄衣首婢离去后,心潮汹涌,弄不清黄衣首婢适才的一番言行是什么意思。是出于无意,还是有意给他暗示?他气恼之下,发狠道:“管它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且与大师兄‘多谈谈’去!”他俯身拾起桌下那团废纸,扯个粉碎,犹恐不妥,又投入窗外暗沟里,心中忖道:但求耕耘,不计成败,只要自问此心比明月,纵使明月照沟渠,也无愧于心了。想到这里,襟怀豁然开朗,不惊、不惧、不忧、不烦,坦然地向客厅走去。客厅中已摆上酒席。常平看到他,颔首一笑,目光中投来询问的含意。他见厅中正有两个俏婢在忙着斟酒上菜,忙作出师兄弟意外相逢,惊喜交集之状,叫道:“大哥怎么也来了?你好!”一面加快脚步抢上前去,紧紧拉住常平的手。借拉手之势,示意常平“冷静”。常平点点头,正待开口,忽听一声劲咳,厅外有人笑道:“奉太上命,小弟特来奉陪常少侠。”刚听出是青鹰冷必武的声音,青鹰冷必武已大步走入厅门。常平连忙拱手道:“好说,好说,怎敢劳动香主?”青鹰冷必武含笑道:“我辈没有客套,咱们五兄弟,咳咳,贵师弟葛少侠本来也算是——一家人,必威大哥轮值,三弟、四弟尚未完全复原。请,常少侠和葛少侠多喝几杯水酒,大家无须有所拘束。”一面肃客入座,自己也在主位坐下,举起面前酒杯,道:“干!”葛品扬一向对这位青鹰较具好感,心中忖道:师母不像上次那样决绝敌视,先命红凤接见,又命青鹰陪客,似乎已改固执成见,至少,当不致拒人千里之外,看来谋事在人,颇有可为……心中嘀咕,忧喜参半。忧的是尚不能肯定师母真正意向。可能是故假辞色,另有麻烦。喜的是师母既然已示优容,就绝不会再突然翻脸。只要不翻脸,即使有所刁难,总可设法解决。但是,他确知道,无论如何,在此时此地,仍不能与青鹰冷必武谈及天龙堡与五凤帮间任何问题,否则一个弄不好,必会引起节外波涛,因此他向常平递过眼色,只与青鹰吃喝谈笑,绝口不提江湖中事。终席,两个俏婢又奉上香茗。猛听前山连续传报而入:“大帮主、二帮主回山”葛品扬听在耳中,心中狂跃,忖道:黄凤、青凤回来了、听黄元姐刚才言外之意,她们赶回来,似乎是为了接受什么指示……青鹰冷必武已霍然而起,向常平一抱拳道:“常少侠恕罪,小弟暂时失陷。”常平欠身道:“好说,请便。”青鹰冷必武匆匆出厅而去。葛品扬暗暗猜想,五凤帮必是有什么重大计划,等黄凤和青凤回来决定,而后付诸行动。既是人家帮中的事,自己现在是客人身份,当然不便与闻。于是看了侍候在旁的两个俏婢一眼,便与常平闲话家常,由问候师父和黑白夫人起居以及天龙八将等人近况起,扯到龙门棋士和八指驼叟等人的行止,倒像难得清闲,东拉西扯地摆起龙门阵来。在五凤帮太上帮主冷面仙子冷心韵所居的冰清宫里,冷面仙子拥被而坐,背后垫着两只鸭绒软枕。三重软帘遮蔽着床的四周。除了炉香袅袅外,一片沉静,沉静得落针可闻。小灵和小慧两个贴身侍婢,默默分在左右对立在宫门之外。龙女蓝家凤跪在床前,倔强地强忍住饱孕眼中、在眼中不住打转的泪水。突然,背向着她、面向内方的冷面仙子叹了一口气,缓缓转过脸来,冷冷地道:“凤丫头,你这次私自下山,原来是为了找你那个无情无义的老子!你难道不知道娘所受的苦?不信娘的话,而信他的话?”龙女双肩抽动了一下,抗声道:“不是不信娘的话,凤儿是要去问个清楚!”冷面仙子厉声道:“事实俱在,还问什么?娘生你时,受了多少折磨?这多年来,你知道娘又受了多少苦?凤儿,天下男人没有一个好的,你要听娘的话!”说着,大约内心受了刺激,黛眉深蹙,双手捧心,面色惨白得怕人。龙女知道她的心气痛又发了,叫了一声:“娘!”豆大的泪珠终于随声而下,滚滚成串,流满双颊。刚待起身到床边小柜抽屉中取药。冷面仙子倔强地挺挺上身,冷叱道:“凤儿,看着娘,娘问你:你到底要娘,还是要你那负心无义的爹?”言时,声色俱厉,紧盯着龙女。龙女双目一闭,又滚下两行珠泪,颤声叫道:“娘,您好好歇着,先吃药……”冷面仙子背转脸去,哼声道:“快回答娘,如果你还念念不忘你那忘恩负义的爹,你就立即回天龙堡去,算我白疼了你!”龙女拭泪悲声道:“娘呀,凤儿永远不再离开您了!”一头扑入母亲怀中,像小孩子一样地放声痛哭起来。倔强任性的她,第一次如此的伤心欲绝,她爱娘,也爱爹,可是,在这个时候,她的心里却只有娘了。冷面仙子惨白的脸上沁着冷汗,双目泛起红润,唇角牵动着,紧紧抱着龙女的头,失声叫道:“凤儿,凤儿呵!娘尽此一生,一定要把你造就成世间第一奇女子,再看着你嫁给世间第一好男儿,就死也瞑目了。”龙女哭着叫道:“娘呀,风儿永远伴在您身边。”哽咽着又抬起头,泪眼模糊地道:“娘,爹真的那么坏么?”冷面仙子身形一震,凄声道:“凤儿,你还是不相信娘?”龙女叫道:“娘呀,凤儿恨他们,恨天龙堡的人……让凤儿去把他和常师兄赶走!”一面已挣扎着要爬起身来。冷面仙子蹙眉低头,无力地摇着手道:“凤儿,不可那样,娘自有道理,先给娘拿药来。”龙女拭泪起身,打开抽屉,取出药瓶。刚扶着乃母睡下,忽听门外小慧低声报道:“禀娘娘,大帮主、二帮主回来了,求见听候指示。”龙女回复道:“叫她们等着!”冷面仙子喘着道:“我知道了,小灵传话出去,叫五个丫头和必威等齐集凤仪殿听命,等会我就升殿!”龙女突又叫了一声:“娘!”冷面仙子立即又吩咐道:“小慧,半个时辰里,任何人不准来此打扰!”外面小慧低声应着。冷面仙子向爱女一挥手道:“凤儿,娘小睡一下就会好了。你去请白老和司徒前辈到凤仪殿中来晚宴。”龙女点了点头。冷面仙子闭目略一沉吟,又道:“等一下,听娘吩咐连常平和品扬也一起叫到凤仪殿去!”龙女眨眨眼,刚要开口,冷面仙子胸前一阵起伏,连连喘息着,闭上了眼睛。龙女闭紧唇,忍住鼻酸,把话咽住,匆匆走出。无星无月之夜。王屋山凤仪殿中灯火交辉,一片灿烂。正面那张湘妃椅仍然空着。靠左三尺外,临时加设的两个客位上,坐着弄月老人白吟风和医圣毒王司徒求。两边雁翅排开,分坐两列。左面是黄、青、蓝、紫、红五凤。右面是黄鹰以下的四鹰。所有的剑婢和鹰士均奉令没有入殿。空气凝结着,每一个人的面色俱皆一片肃穆,显然是等待着自开帮以来难得升殿的太上帮主升殿。五凤中的黄凤不知为何,除了面容一般肃穆外,黛眉愁结,似乎有着特别的心事。四位鹰主则郁怒之色溢于眉宇。弄月老人和医圣毒王都在心中暗暗嘀咕,不知冷面仙子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弄月老人默忖道:正与司徒老儿弈得起劲,突被请了过来。冷面仙子如此郑重,让外人参与帮中聚会,事出非常,难道唉,品扬哪里去了?他和司徒求毕竟修养有素,老成持重,虽然心中有事,却一点也不形之于色。葛品扬和常平早已由客厅回到红鹰卧室,师兄弟二人正在挑灯夜语,继续互诉别情。葛品扬把自己最近所见所闻告诉了常平,听得一向沉稳的常平也惊讶不已。常平刚要说出这次奉命投书的经过,猛听外面传来龙女蓝家凤脆生生的声音道:“喂!常少侠,葛小侠,有请移玉凤仪殿!”常平一直眼,正要开口。葛品扬忙咳了一声道:“知道了,马上就到。”只听龙女哼了一声,随即寂然,想必已经走了。常平怔然道:“都快初更了,还叫我们做什么?小师妹怎地这么生份起来了?我看兆头不太妙!”葛品扬又咳了一声道:“听到一声‘请’,如得将军令!大概是师母召见,我们快去。”人已大步走向室外。常平只好也匆匆跟出。凤仪殿中沉静如死的空气为小灵一声清脆的呼声打破:“太上升殿。”五凤、四鹰一齐俯身行礼。冷面仙子在小灵和小慧二婢扶持下进入大殿,缓缓行至湘妃椅坐下。弄月老人白吟风和医圣毒王司徒求同时起身。冷面仙子含笑摆手道:“两位要是拘礼,就太见外了。请坐!”二者只好又欠身坐下。忽见龙女蓝家凤匆匆奔入,叫道:“娘,女儿把他们叫来了。”说罢走到冷面仙子右侧站定,端整花容,一副不苟言笑的凝重样子。接着,常平和葛品扬鱼贯走了进来。常平行下大礼,道:“劣徒常平,拜见”冷面仙子冷哼一声,一挥手道:“别忘了这里是五凤帮!”常平涨红了脸,忙自低头道:“参见太上。”冷面仙子点点头道:“来到本帮便是客,免礼看坐。”小灵应声走出,在右首丈许外设下一张梨木椅子。常平看了葛品扬一眼,随即躬身说道:“谢太上赐座。”退至椅旁,整容端坐。葛品扬一轩眉,刚要行礼。冷面仙子突然凝声说道:“品扬,老身问你”葛品扬肃然道:“恭聆示下。”冷面仙子想了一下,沉声道:“你究竟是天龙第三徒,还是本帮第五鹰?如果是前者,免礼着坐!如果是后者,站到红鹰位子上去。”全场空气顿又凝结起来。不但五凤、四鹰个个为之震动,一致移目向葛品扬看来,就连弄月老人和医圣毒王也因未料到冷面仙子有此一着而面色微变。龙女与常平更是紧张,不知葛品扬将如何回答!就在弄月老人有点沉不住气,准备开口设词解围之际。葛品扬已在略作迟疑之后,躬身说道:“两者皆是!”常平等人刚松一口气,冷面仙子一沉脸,叱道:“岂有此理!你到底帮谁?怎可脚踏两条船……”葛品扬抗声道:“自然有理。”冷面仙子沉着脸色道:“说来听听!”葛品扬肃然道:“天、地、君、亲、师,人之五尊,一日为师,终生当父,为人徒者岂可背负于师恩?以太上之睿智,当不会教人叛离师门!所以,我永远是天龙第三徒!士为知己者死,太上待我无殊慈母之对赤子,优容有加,如有任何差遣,敢不舍命以报?因此,只要太上不哂愚顽,自当效忠听令。”他说时,慷慨激昂,神充气壮,听者无不动容,连黄鹰也面纱晃动,好像受了震憾。龙女眼皮垂下,滚落两串泪珠。弄月老人和医圣毒王不住点头,由衷赞赏。冷面仙子冷冷扫视了垂下粉首的五凤和四鹰等一眼,双目冷光又移往葛品扬睑上冷声道:“你虽强词夺理,老身还是要你两者择一。”龙女低喊一声:“娘”欲有所言。却被冷面仙子霜刃似的目光止住。五凤、四鹰,面色一紧。弄月老人刚叫了一声:“大嫂”葛品扬霍地跪下,沉声如斩钉截铁,一字一句道:“如太上一定相逼,葛品扬既不能背负师恩,又不能违命太上,只有隐姓埋名,远走天涯,与草木同腐,或者自绝以谢!”说时,双手握拳,由于心情激动,身形也在颤抖。龙女又颤声叫了一声:“娘!”弄月老人矍然而起,向冷面仙子一拱手,说道:“大嫂!老朽有话如骨在喉,不吐不快,可否容老朽说几句话?”冷面仙子面色一冷道:“白老不必太谦,只要称呼上弄清楚一点,冷心韵洗耳恭听!”弄月老人大声道:“大嫂,你错了,天下人谁不知道你是天龙老人蓝公烈的正室夫人!”冷面仙子厉声道:“今日江湖上谁不知道冷心韵是五凤帮的太上帮主。”弄月老人白须飞扬,张目说道:“是五凤帮太上帮主是事实,是天龙堡女主人也是事实,但绝不能以其中之一否定其中之一!”冷面仙子变色道:“我偏要以前者否定后者,冷心韵岂愿与蓝公烈相提并论?”弄月老人吸了一口气,栗声叫道:“好!冷仙子你是女中丈夫,愧煞须眉,但是你可知道:大难方兴,大劫将临?兄弟阋墙,徒招外侮,夫妇斗气,辱不旋踵!如果你坚持与蓝公烈过不去,别人正好坐收渔人之利。而唇亡齿寒,天龙堡固然独木难支大厦,五凤帮也未必能总揽天下安危,合则两全,分则俱危,此理至明,势所必然。即使大嫂择善固执,与蓝公烈有什么不解之仇,也应顾全大局,先共同对外,然后再处理家务私怨。如此一意孤行,期期以为非智者所为!”冷面仙子脸色连变,沉声道:“白老委实语出惊人,想必定有所指。当今之世,谁敢轻犯本帮?四方教那些牛鬼蛇神,只会阴谋暗算,冷心韵正要一举歼之,何虞之有?”黄凤刚要开口。龙女已急急说道:“娘,凤儿不是已把蓝、紫两位姐姐在长安所见的事告诉了您吗?”冷面仙子哼了一声,道:“丫头懂得什么?听了风,就说雨,大惊小怪……”弄月老人仰天大笑,目注葛品扬,喝道:“你可根据所见、所闻、所知,把详情说给你师母听。”葛品扬提气凝声,遂将长安遇险、卧龙寺中苦战蕃僧以及洛阳城内发现怪车与怪女人的事,极为详尽地向冷面仙子述说了一遍。冷面仙子静静听完沉吟不语,似在冥思默想。黄凤前行三步,跪下道:“卑座也正要禀告太上,此次卑座与二妹(青凤)在洛阳夜探朝阳居客栈时,刚掩至檐下,便被由窗内打出的一股强劲掌风震退,二妹几乎受了重伤。合卑座二人之力,接不下人家一掌,且连对方人影子也未见到,只好知难而退。卑座无能,请太上降罚!”说罢,低头待罪。青凤也忙自走出,于黄凤一分跪下,默默不语。由青凤惨白失血的花容,可知她所受内伤不轻。蓝、紫、红三凤都变了颜色。四鹰也相顾愕然。盖黄、青二凤,艺出冷面仙子亲传,被委帮主重任,虽未修习一元指,论功力却为五凤五鹰之冠,在江湖上亦允称首流人物,如今合她们二人之力,竟接不了人家一击,委实足以令人震惊。冷面仙子面色一寒,冷冷地道:“有这种事?当今武林,居然还有这等人物?只怪老身没有把你们调教好,罪在老身。退下,二丫头自去养息。”黄凤悚然退回原位。青凤含泪道声:“谢太上。”起身出殿而去。冷面仙子寒着脸,转向弄月老人道:“白老可知对方是何方神圣?”弄月老人沉吟着道:“老朽曾和她们照过一面,只知她们来自域外,尤以那个年老妇人最是诡秘难测,咳咳,老朽准备带品扬再去洛阳看看!”冷面仙子疾声道:“这是本帮的事。本帮帮主受挫于人,必须由本帮追究!”黄鹰冷必威上前跪下道:“威儿请令前往一探。”冷面仙子挥手道:“等下再说。哼,你一向沉稳,近来因何浮躁,随便出手伤人?”弄月老人一听冷面仙子要责问黄鹰误伤品扬的事,忙道:“关于”葛品扬接口道:“太上万勿错怪必威大哥,那是品扬先鲁莽出手。”冷面仙子置之不理,挥手道:“必威,先向人家道歉,再行退下。”冷必威僵了一下,默然转向葛品扬。葛品扬连忙上前拉住他的手道:“大哥,请原谅小弟自讨苦吃,只怪司徒老前辈一时疏忽。”司徒求大笑接口道:“不错,都是老汉一时昏糊所致!”葛品扬放开冷必威的手,退至红鹰座位上,大声说道:“属下红鹰,请命与必威大哥同往洛阳一行!”弄月老人暗叫一声:好小子,倒会打铁趁热。忙也趁势向冷面仙子一拱手道:“大嫂,事急矣,万请看在老朽和司徒兄薄面上,先对付了外来强敌再说。”冷面仙子脸色瞬变,修地面罩寒霜,凝注葛品扬道:“品扬,你是以本帮红鹰自居了?老身不会亏待你!”葛品扬俊面涨红,一躬身道:“谢太上,品扬矢志效忠,但仍然是……”冷面仙子疾声喝道:“住口,再提天龙第三徒,你就马上给我离开,从此不要再来见我!”全场空气又是一紧。弄月老人叫道:“大嫂……”冷面仙子寒着脸道:“白老请坐。”葛品扬吁了一口气,沮丧地道:“太上既然如此相逼,品扬只有告辞!”一转身,大步向殿外走出。冷面仙子叱道:“好大胆,给我站住!五凤帮不是天龙堡,岂能由你要来就来,要去就去?”葛品扬只好停身,低下头道:“师母一定要逼得我走投无路么?”龙女突然尖叫一声道:“娘呀,凤儿也走!不要爹,也不要娘了。”说着踉跄欲行。冷面仙子一把将她拉住,叱道:“丫头,你疯了!”弄月老人狂笑而起,拱手道:“冷仙子,多谢接待。为免使为难,老朽只有趁早告辞。司徒老儿,你难道要等下逐客令不成?”司徒求立即起立抱拳道:“老汉百劫余生,尚须找我那叛逆师弟算账。冷仙子,后会有期!”二老满面怒容,大步下阶。五凤、四鹰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冷面仙子手扶掩面哭泣的爱女,脸色煞白,失色的香唇一阵剧颤,最后叹了一口气,道:“白老、司徒先生,并非我冷心韵不近人情,实在是蓝公烈对不起人,冷心韵咽不下这口气。如果他蓝公烈能接受我几个条件哼!谅他也做不到,冷心韵只有得罪二位了!”弄月老人停步转身,紧握双拳连晃着道:“不论什么条件,白吟风一定要蓝公烈做到,他做不到也得做到。他敢怎样,白吟风立即与他划地绝交!请说!”葛品扬就地跪下道:“扬儿愿代恩师恭聆师母提出条件!”冷面仙子娇躯轻颤,闭紧双目,强自镇静着,修地脸色铁青,张目寒声道:“提出了,他做不到,又如何?”弄月老人哼了一声,手挥处,截断一绺白须,道:“如做不到,白吟风当如此须!”葛品扬大为激动,叫道:“如做不到,扬地就专侍师母膝下,不再是天龙第三徒!”冷面仙子满面冷汗,刚叫了一声“好”。突然,双目紧蹙,面色惨变。龙女睹状大惊道:“娘呀,别急呀,凤儿也一定要爹做到……啊呀,娘又……”司徒求喝道:“快扶冷仙子回去歇着,慢慢再说。”冷面仙子颤动着失色香唇,也不知喃喃地说了些什么,由龙女扶起,小灵和小慧泪水汪汪地帮同搀扶着,出殿走向内院。四鹰、五凤低下头,眼眶都红了。弄月老人摇头一叹,望了司徒求一眼,道:“你这蒙古大夫,招牌早该自行取下了。走!刚才一局残棋正到妙处,非叫你俯首称臣不可!”一拉司徒求,出殿而去。一向沉稳如山的常平,几次想开口都自捺住,这时才长长吐了一口气,走到葛品扬面前,安慰着他道:“三弟,船到桥头自然直,不必操之过急,我还有话和你说。”偕同葛品扬,返回红鹰卧室。五凤、四鹰亦相继散去,凤仪殿中一时寂无人影,只有四壁高照的灯火在空自摇红。王屋至洛阳之间的山阴道上,飞驰着四条人影。晨雾渐散,前途渐渐有了早行人。四条人影放缓了脚步,原来竟是葛品扬、常平、医圣毒王司徒求与弄月老人白吟凤四人。四人埋首赶路,甚少开口说话。他们并未如愿获得冷面仙子亲口提出什么“条件”,只是在黎明时分,接到龙女奉命递交的一封密函。龙女在把那封密函由窗口投入葛品扬房中时,曾冷冷地说道:“娘已在三更下令五凤和四鹰立即下山去了,本帮的事,不劳费神,回信给爹,一切都在信中,做得到做不到是你们的事,不要再多罗嗦!”葛品扬当时只应了一声:“知道了!”便把密封的函件收好,与常平二人分别把弄月老人和医圣毒王找来。四人会合之后,心照不宣,立即登程上路。因为他们已然意会过来,冷面仙子毕竟是女人,她能答应提“条件”已等于输了口,难能可贵,再要她亲口逐条说出条件内容,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女人天生都比较爱面子,何况像她这种心高气傲、小看天下男人的自负女人?她一声不响地在深更半夜下令把五凤、四鹰派下山去,正十足表明了她好强的性格,决断的魄力。不用说,五凤、四鹰一定是奉令直扑洛阳。而她,如此好强的她,居然肯给视作仇人的天龙老人蓝公烈复信,这,一切已尽在不言中,回信中必然已包括了那所谓条件在内,龙女那句“一切都在信中”的话,更是含蓄而明确的注脚。“做得到做不到是你们的事……”有其母必有其女,口吻的刁蛮,好强的影子已呼之欲出。“不要再罗嗦”,当然喽,还有什么好罗嗦的?在这种情形下,难道还好意思再找冷面仙子问问清楚?女人家要面子就在这节骨眼里呢。不走,不成要等人家设宴饯行?葛品扬思潮起伏,忧心忡忡。他担心五凤帮根本重地再受到突袭。现在,五凤和四鹰已倾巢而出,整个五凤帮几乎已呈真空状态,如果有强敌乘虚侵犯,只凭抱病在身的师母冷面仙子和雷阴婆,加上一个师妹蓝家凤,如何支撑大局?他至此不由又想到五凤帮的两个太上护法天山胖瘦双魔。先前虽听说这两个老魔是被司徒浮使计支使出去,但现在想起来,却似乎有点不对,因为他们已出去十多天了,如果没有什么实际的任务必须完成,而仅是被骗,早该赶回来了。那么,他们要执行的是什么任务呢?什么任务这样艰巨,而要劳动到他们两个呢?还有,半月前在洛阳城中所见的那三辆马车,天青色“一”字眉的少女和两个妇人,以及只见白发的老妇,到底是何门道?他心中一片乱丝,苦苦地思索着,分析着,始终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得不出一个自认为最恰当的答案来。憋在心中,十分气闷,他忍不住便把所想的事告诉了走在前面的弄月老人。弄月老人一边走,一边沉吟着道:“这叫做事不关心,关心则乱!你师母虽然生性好强,却不是做事没把握的人,尤其这次吃了亏后,凡事当必更加谨慎。王屋根本重地的安全,她定有妥善计较,不必杞忧!”仰面思索了一下,又道:“天山两个老儿,无论他们的任务为何,总不致不利于你们天龙堡方面,因为五凤帮既已订下中秋之约,在此期前,就决不会对你师父采取什么行动。至于域外来人,则更无须烦心,我们现在正赶往洛阳,到了洛阳,迟早会弄个明白的。”七八月间的“秋老虎”,仍然是够人瞧的!洛阳城中,一片闷热。葛品扬等一行鉴于此行的主要在朝阳居,为了便利窥探、监视,就在距朝阳居约二箭之地的一家红叶客栈歇下脚来。吃过午饭,常平因恐师父天龙老人起程北上,急于赶回复命,乃就匆匆辞去。葛品扬与他这位大师兄,近年来会短离长,不胜依依,一直把常平送到北门,才独自走回。他走了几步,看看天时还早,白天回客栈中也无所事事,便沿着阳东大街(即朝阳街)一路闲逛下去。转了两个弯,迎面一家四面敞窗的茶楼,门头挂着怀素草书的三字招牌:“一品轩”!葛品扬心头一突,立即联想起终南派的一品轩花厅,也想起了稳重娴淑的白大姐,想起了温柔痴心的巫云绢,连带地更想起了许多往事。他走入茶楼坐下,随意叫了几样细点,翘起腿,细细品嚼着。午后尤其闷热,座中茶客不多,大家在闭目昼寝,有的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有的口角溢出唾涎。葛品扬向四下扫视一眼,不禁皱眉。猛闻一个沙哑声音咳了一声道:“二掌柜的,那几个娘儿们可真邪气得紧,根本不知什么叫害羞,整天抛头露面地到处乱跑,逢人便打听洛阳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哪里有什么古迹,有什么名胜?只要人家肯带她们去,她们跟着就走。咱看呀,二掌柜的,只要你哄她们说有什么古迹在你家后院里,咱‘快嘴’与你赌一百串钱,保管她们会一直跟你上床……”话语被一阵哄笑打断。葛品扬早已循声看去。东边靠墙一张茶桌旁坐着六个人,都是商人模样。说话的是一个薄嘴唇、招风耳的高瘦个子,正一手摇着纸扇,一手抓起茶点,边吃边说。一个满面横肉的中年胖子,正半躺在藤椅里,敞开夏布褂子,露出大肚子,眯着眼睛听着,大约就是什么“二掌柜的”。葛品扬当然不把这些市井中人放在眼内,却为高瘦个子那几句“娘儿们”吸引了注意。他想:哪有这样的姑娘家?难道会是她们不成?忽听那中年胖子期期地笑道:“那要看你这狗头军师的手段如何了。”那高瘦个子一咧牙,只是笑,那份德性真叫人见了难过。倏地,他“噫”了一声,望着门外,双目发直。所有眼光立时跟着向门外集中看去。只见四个拖着长裙,一式天青色“一”字眉的少女,正由对街向这边缓缓走来。走着、说着、笑着,完全无视于路人的好奇侧目,一派泰然。葛品扬心中一阵狂跃,匆匆付了茶账,由侧门走出,奔回寄居的红叶客栈。因为他要从行囊中取几样易容化装的物品备用,并顺便招呼二老一声。未容二老细问,他又快步如飞,朝一品轩方向奔去。总算他一切行动都快,在一品轩附近一条横街上赶上她们了。这时,四女中那个年纪较长的正在向一个站在店门口,抱着水烟袋的胖老板娇声发问:“请教大伯,天津桥在哪儿?应从哪一边去?”胖老板直着眼,咽了一口口水,刚待开口作答,猛听店内蓬地一声,一个黄脸婆娘,手执鸡毛帚,满脸杀气,冲出门来。胖老板一缩脖子,好像鸡毛帚已打在他秃顶上,咳了一声,板着脸道:“不知道!”人已疾转身,躲过黄脸婆,向内窜去,一副可怜相。葛品扬恨不得上前给他一掌,暗骂:市侩无聊,人家以礼相询,竟这样混蛋,简直丢尽中原礼义之邦的脸,笑话传到蕃邦化外去了。不料她们却毫无不快之色,那个问话年长的少女含笑说道:“对不起,谢谢啦。”一面又率同另三个少女继续向前走去。葛品扬再不迟疑,悄悄躲入小巷内,找了一处隐僻墙角,匆匆易好容,套上一件外衣,绕路赶到前面街口等着。眼见她们载说载笑地走了过来,他轻咳一声,背负着手,迎将上去。她们一见葛品扬,互看一眼,那个最小的,约莫十六七岁吧?眉眼一开,学着中原女人的“万福”礼,向葛品扬福了一下,黄莺弄舌地娇声问道:“请教这位老伯伯,天津桥由哪边去?谢谢你。”她说滑了口,还没等人回答,就先谢了出来。葛品扬忍住笑,捋髯点头道:“这个么,小姑娘问对了,只有老汉知道。老汉世居洛阳,而且世代书香,只怕整个洛阳城中,也找不出比老汉对这些古迹更清楚的人了。”她们一面静静地听着,就像怕漏了一字似的,一面围向他。那小的叫道:“真好呀,请老伯伯先说天津桥吧!”另一个抢着说:“还有白马寺。”第三个立即跟上:“还有迎恩寺什么什么的。”那年长的一挥手道:“别吵,听老伯伯指教。”那小的嘟起小嘴道:“是我先问天津桥嘛。”葛品扬咳了一声说道:“没关系,老汉都知道,天津桥在城外。老汉,咳咳,可惜年纪大了,腿硬了,如是三十年前呀……”那年长的忙道:“可以雇车,老伯伯,对不起,我们请您老人家坐车,就算您老人家带孙女儿出城去玩儿的吧。”那小的又叫道:“我请老伯伯喝酒,我叫做雅真。”葛品扬故意沉吟了一下,点头道:“好。”洛阳城中,车如流水马如龙,雇车代步太方便了,很快便雇得了一辆敞篷大马车,她们先合力把葛品扬扶上前面车座,然后抢在他的身边坐下。年长的那个由袖底摸出一锭核桃大的紫金,往车把式手中一塞,回头向葛品扬道:“老伯伯,叫他向哪边走?”车把式接着紫金,正在发征。葛品扬看了看方向,咳了一声,喝道:“小哥,向东,掌稳一些,老汉这副老骨头经不起颠,好好的,等下姑娘们还有酒钱赏。”车把式吸了一口气道:“我的妈,这么大的金子,我王三恐怕一辈子也赚不到,难怪今天一早喜鹊当头叫,发财啦,可以娶媳妇儿啦。”有了钱,自然地精神陡长,他叱喝一声,“噼啪”一鞭,声辚辚,冲破人墙,向前驰去,好神气!那小的偏头看着葛品扬道:“老伯伯,你可是腿酸么?我给你捶捶,我最会捶,我常给姥姥捶,姥姥说我捶得最好哩。”“姥姥?”葛品扬心神一震,忙沉住气,淡淡问道:“姥姥是谁呀?”她刚要开口,却被那个年长的“一”字天青眉一扬止住。葛品扬暗恨道:不怕丫头奸似鬼,也吃老爷洗脚水。等着瞧吧!他摸摸髯,笑道:“老汉先说些洛阳天津桥的典故给姑娘们听听。”她们齐都眼中一亮,一致看向他。葛品扬沉吟着,忽然想到:如果一一说出来,恐怕说破嘴也说不完,只好拣她们急欲知道的随便说一些,反正只是抛砖引玉,目的是要由她们口中找出“典故”呢。当下,清了一清喉咙道:“当隋杨帝建东京后,把洛阳城扩大为七十里方圆,南到伊关口北部山下,把洛水、缠水、伊水、涧水一起包括在城垣之内。隋大业初年,沿洛河两岸,筑高楼四座,用大船锁链做成浮桥。宋代邵龙有诗:天津桥下阳春水,天津桥上繁华子。是说那桥上的热闹盛况……”她们似乎都为之神往,那小的问道:“现在呢?”年长的那个白眼道:“别打岔好不好?”葛品扬知道说话之妙,在于起、承、转、合,于是他像写文章般地故意加以渲染道:“天津桥边,原本有个洛神庙,桥头上又有个文峰阁,高有十丈,共分三层,正门顶上挂着“步接三台”的横额。附近又有个五眼井,据说是三国时曹操饮马之处……”那小的“哦”着道:“曹操?他在那儿牵马喝水?”葛品扬自顾说下去道:“关于这座桥,白居易还有一首诗说得很好。”年长的凝声道:“请老伯伯念给我们听听好吗?”葛品扬捋着髯,仰面闭目吟哦着:“天津三月时,千门桃与李。朝为断肠花,暮逐东流水。前水复后水,古今相继流。新人非旧人,年年桥上游。”他抑扬顿挫地刚刚念完,猛听小的“噢”了一声道:“奇怪,这不是姥姥时常念的么?”葛品扬不禁暗叫:这里面又有蹊跷……他正想顺势发问,却瞥见那年长的正瞪着那小的,心中又是一动,忖道:是了,这年纪大点的丫头比较懂事,想必那个姥姥就是那个白发老妇。每次年长的不准小的提到姥姥,小的便噤若寒蝉,可见那个姥姥十分厉害,并有着某种忌讳,否则,绝不致如此。那么,要想套她们口风,就非向少不解事的小的身上下手不可,即使不能支开另外三个,也要设法使她们在不知不觉中自露马脚。他心神一定,又自闭目养神起来。只听年长的柔声说道:“老伯伯真好博学呀,咱们碰到老夫子了。请教‘洛阳纸贵’这个词儿,出自何典?”葛品扬暗笑道:这丫头无话找话,以图掩饰,蛮聪明的呢。忙张目一笑道:“姑娘可是要考考老汉?”她道:“不敢,不敢,老伯伯只管叫我雅凡好了。”又指指另外二女道:“二妹雅心,三妹雅梦。”葛品扬叼念着道:“雅凡、雅心、雅梦、雅真,好脱俗的名字,姑娘们确也文雅得很呢。”雅真“咭”的笑起来说:“咱们其实野得很的。你们中原的人真奇怪,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还要女人把脚扎小……”她说到这里,又被雅凡白眼止住。葛品扬装作未见,点头道:“此谓乡同俗异,风土不同,姑娘们莫非……”雅真脱口道:“咱们不是你们中原人。”雅凡忙接着:“咱们正为仰慕中原风土人物而来,还请老夫子多多指教。”葛品扬捋髯道:“哪里话,咳咳。关于姑娘所问洛阳纸贵一语,源出左思的《三都赋》,敝乡(指洛阳城)文风更盛,人才济济。汉代,班超随母来到洛阳,贫无立足之地,乃投笔从戒,立功绝城,万里封候。‘贾傅三年谪’的贾谊,著有《过秦论》,不在左思十年才成的《三都赋》之下。文史有文彦博、司马光,道学有张载等人。唐以下,若卢照邻、骆宾王、王勃、杨炯、东方虬、宋之问、杜工部、李谪仙、张说、裴度、贺知章、刘禹锡、白居易等人均曾游过于此或终老此乡,漪欤,盛哉。”雅真咋舌道:“这么多人?我记不清楚了。”葛品扬老气横秋地道:“这只是举例而已,真要说起来,车载斗量都不够形容。洛阳东关铜驼巷,还有老子故宅,又有宓妃祠。李义山诗云:贾马窥窜韩椽少,宓妃留枕魏王才。石崇曾筑金谷园于城郊外,以藏其爱妾绿珠,又有红叶题诗的艳迹。名园十有八,盛种花王(牡丹),大者可以用作屋梁。姑娘们可知洛阳牡丹罕天下之说?”她们正听得入神,闻问方自一怔。猛听车把式一声叱喝道:“老爷!嗨,姑娘,到了。”勒马停下马车。她们争相探头四望。雅真当先跳下车来,“噫”了一声道:“这是什么地方?”葛品扬一边吃力地跨下车,一边笑道:“就是姑娘们要找的天津桥。”她们都傻了眼。原来,所谓天下第一名桥的洛阳天津桥早已废圯,只剩下了一穹月形的桥洞了,萧索地危立于洛水中央。葛品扬拭着汗,喘着气,解嘲似的道:“这么热的天气,老远跑来看一个桥洞,咳咳,这就是凭吊古迹。姑娘们要看古迹,只能如是观,任何古迹差不多都与这个在五十步与百步之间。”雅其气得跺脚道:“走,不看了,其他的地方也不要去啦!”一头钻入车中,发了姑娘小性子。雅凡一笑道:“真不懂事,看古迹本来就是抚今思昔,遥想当年盛极一时的风光,如果仍和以前一样兴盛,也不成其为古迹了。”葛品扬不住点头道:“然也,姑娘高论,老汉佩服。”雅真在车中叫道:“你们不走,我可要先走啦。”葛品扬心中一沉,迅忖道:好容易得着这个“打听”的机会,怎能轻易放过,如果她们一去就此不再现身,岂不麻烦了?得赶快想个办法。刚想到这里,忽见雅凡向他福了一下道:“老夫子辛苦了,咱们先请您喝了酒,再申谢意。”一面已举手请他上车。葛品扬不禁大急,咳了一声道:“不忙,其实,可观赏游览的地方多得很,只要姑娘们有兴致,老汉自当奉陪。”突然双目一直,发现河边柳荫下正有三个村妇向这边窥视着。他心中不禁暗叫:糟了!偏又狭路相逢,怎会这么巧?原来,那三个村妇,赫然竟是经过易容化装的龙女和黄、青两凤!他暗暗嘀咕,尚幸龙女等并未现身出来找“岔”,揭穿他的行藏。冷眼又瞥见黄凤和龙女附耳说了几句话,匆匆于荒草间丢下一物,悄悄隐去。雅凡过来要扶他上车。他忙道:“谢谢啦,老汉想起这附近有位老友已好几次约老汉对枰(弈棋),今天难得顺路,就此别过。姑娘们如有事要老汉效劳,可于明日午后去一品轩相召。”他拱拱手,径自转向左面走去。四女歉然地互看了一眼。雅心迅步跟上,由怀中取出一个白色小香囊,塞入他袖底道:“这个,请老夫子收着。咱们姐妹住在朝阳居,你老想必知道。三五天内,咱们就要走了,以后有机会再向老夫子请教。”人已翩然转身,与雅凡、雅梦一起隐入车内,还掀开车帘,向他挥手。车把式皮鞭起处,马车绝尘驰去。葛品扬本不想接受人家馈赠,却因那白色香囊是用千层针织成的,竟不知由何处打开?一时好奇,也就笑纳下来,目送香尘已远,这才又躲回原处,于柳荫荒草中找出一条黄色香巾,上面用眉笔草写着一行字迹“令师已到洛阳,别尽与女人穷混,小心!”葛品扬入目这行字地心中狂跃,同时又有点啼笑皆非:你们未免也太作弄人了,既然好意通知我师父已来洛阳,却不说明落脚何处,叫我干着急……转而一想:这怎么可以错怪人家,她们想必也只是听人说或偶然发现,根本也不知师父落脚之地。不过,且别管它,只要师父真的来了,凭天龙老人四字,足够震动洛阳,还怕找不到?最多找此间丐帮分舵问一问就是了。丐帮弟子,遍布天下,葛品扬很快便找到了一个“一结”老丐,由此老丐把他带到丐帮洛阳分舵。整个丐帮洛阳分舵中,一片紧张混乱。正副分舵主都不在,只有一个留守的头目主持一切。一问:师父果然已来了洛阳,连龙门棋士古今同也来了。再问落脚地点,那留守头目也不知道,只说正在分头探听中,要等分舵主回来才知详情。葛品扬本想坐候,却因不知分舵主究竟何时才能回来,乃只得暂且辞出。临行留下地址,交代那位留守丐目,一待分舵主回舵,立即派人与他或同住的“两老”取得联络。他走出丐帮分舵,回复原来面目,赶回红叶客栈,一进房,只见弄月老人正面色凝重地与医圣毒王低声交谈着。弄月老人看了他一眼,突然严肃地道:“你少露锋芒,可知西域那班蕃僧也到了洛阳?好像等待着什么。我们本就人单势孤,你一人落单,可知后果?”葛品扬情知老人是出于一片关怀善意,而实际情形也的确如此,当下低下头,不敢声辩。弄月老人见他如此,也就没有再说什么。隔了好半晌,葛品扬才抬起头来,连咳数声,扼要地把自己和雅凡等四女邂逅,与师妹等巧遇,以及走访丐帮洛阳分舵,证实师父和龙门棋士古老前辈确已来到洛阳的一番经过情形说了一遍。弄月老人矍然道:“令师也来了,可能也已有所知,决不会是偶然巧合。”医圣毒王插口道:“既然天龙道友和古道友适时赶到,我们更该尽速设法与他们会合一处才对。”弄月老人点头道:“好,只是丐帮弟子随时会有消息送来,司徒兄不妨在此留守,由我与品扬到几处他们可能落脚的地方看看。”转身一挥手道:“品扬,走,你大师兄可能与你师父两下中途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