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品扬身形尚未进入林内,三点银星,已然迎面射至。赵冠惊叫道:“注意暗器!”葛品扬一声嘿,展袖微拂,三点银星立被扫飞一边,同时,身形却借一拂之力,去势更疾,没入林中。接着林中草木大动,但听一声冷笑,一声轻“啊”,旋即一切又归寂然。赵冠赶至林中时,葛品扬正轻咬着下唇,眼望地面,似在思索什么。地上,颓然栽坐着的正是那名醉奴。醉奴双臂软垂,两肩肩井大穴,显已遭葛品扬于照面之下以闪电手法点中。赵冠笑着朝葛品扬赞佩地点点头,然后走到醉奴身旁,脚尖一拨沉声喝道:“老魔躲到哪里去了?快说!”醉奴身躯晃了晃,阴着脸,一声不响。赵冠勃然大怒道:“你他妈的还装什么蒜?”脚一提,便待踢过去。葛品扬忙不迭喝阻道:“冠弟不可乱来!”赵冠脚一缩,侧目不乐地道:“难道你还想讨一瓮沧浪灵泉来恭送他上路不成?”葛品扬点头道:“正是这样!”赵冠愕然张目道:“真的假的?葛兄你这是开什么玩笑?”葛品扬认真地道:“一点不假,马上去,马上回来,假如你没有信心可以讨到,那么你就等在这里由我去。”赵冠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他见葛品扬真的不是在开玩笑,这才摇摇头,叹一口气,返身登峰而去。不消片刻,赵冠便皱着眉头抱着一瓮沧浪灵泉走下峰来。葛品扬伸手接过,上前放在醉奴面前,然后指着那瓮沧浪灵泉向醉奴正容地说道:“阁下不是不知道,这种灵泉,无论在武当或是在武林中来说,都是无价之宝,整个武当,已只存三瓮,就此一瓮就足派上很多用场。本少侠因看出它对阁下似乎很重要,故讨来一瓮相赠,阁下应该知足。”醉奴不言不动,听至最后,竟然悠悠合上眼皮。赵冠嘿嘿笑道:“这个马屁拍得好!”葛品扬不动声色,缓缓接下去道:“谈矜持,人人难免,但得看情形,同时也有个限度。在下以为贵主人一定伤势不轻。急于等待这种灵泉回去和药,这一点,也可能是在下猜错,不过,阁下若是再无表示,在下一旦收回成命时……”醉奴闻言神色一变,同时仓惶张目。葛品扬微微一笑,不再说什么,手一伸,拍开醉奴两肩处的穴道。醉奴默默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然后一声不响地将酒瓮抱起。赵冠见了,大感不快,-目向醉奴叱道:“连说个‘谢’字也不会么?”醉奴回过脸来冷冷答道:“不会!怎么样?”赵冠牙一咬,扬掌便想刮去。葛品扬伸手一拦,抢到赵冠身前,向醉奴蔼然一笑,注目说道:“阁下心情,以及阁下的性格,在下异常了解,如此刻向阁下提出问题,可以想象的,阁下一定不会置理。不过,我们不妨换个方式谈谈,假使在下先介绍自己,告诉阁下:我,葛品扬,乃天龙第三徒。那么在下相信,阁下一定乐于将天龙堡主与令师醉魔及令师伯金魔交手后的受伤情形和目前的下落说出来吧?”醉奴颇感意外地楞了楞,旋即平复下来,冷冷说道:“算你不愧为天龙门下,你算猜中了。家师及师伯受创颇重,不过令师也没占着多大便宜,交手是在五台,令师目前下落则无可奉告。”冷冷说毕,身躯一转,大踏步出林而去。赵冠大奇道:“怪了,你怎猜得这么准?”葛品扬目送醉奴背影远去,怔怔地,满脸愁云,摇头轻轻一叹没有开口。赵冠不肯罢休,追问说道:“为何不能告诉我?”葛品扬缓缓转过脸来,苦笑道:“说出来一文不值,你自己再想想不也一样会明白?”赵冠急于知情,不耐多想,顿足道:“你到底说不说?”葛品扬皱了皱眉头,道:“这有什么可说的呢!你想想看,这厮的相貌和举动,充分说明他是个宁折不挠的死硬脚色。但是,他日前挨了我一掌,却忍辱退去。在当时,我也没有想到其他,可是,适才再度发现他潜身此处,我恍然了:这厮居然能在这儿守候三日夜之久不去,一定是因为对那些沧浪灵泉志在必得。一个酒鬼,对任何美酒都不会有此耐心的,而灵泉最大效用是和药,所以我第一步断定,这厮必有什么至亲或好友受了重伤。那人会是谁呢?他借师父醉魔之名索酒,而醉魔却始终不见露面,醉魔会是怕事的人么?所以,我第二步断定,受伤的可能就是醉魔或金魔。赵冠连连点头道:“有道理。”葛品扬接下去说道:“当今之世,能令金魔或醉魔负创的,能有几个?同时家师久无音讯,天龙堡与五台派间的恩怨,你也知道,所以第三步我断定……”说至此处,不禁一叹住口,赵冠道:“现在你预备怎么办?”葛品扬默然良久,又叹了口气道:“大凡性气高傲者,很少会说谎言,所以我很相信这厮的话,这一点正是我犹豫难决的地方……”赵冠不解地道:“有什么需要犹豫的呢?”葛品扬眼望脚尖道:“照醉奴语气,家师虽然同样受创,却能自己离开五台而他去,身为人徒者,理应于闻讯后立即寻往……”赵冠接口道:“是呀,谁叫你不去的呢?”葛品扬低低一叹道:“但是,巫云绢失陷五凤帮,我不知道便罢,如今知道,于情于理,都实在有点……”赵冠想了想,忽然叫道:“这有什么难决的?你去五台,河洛为必经之地,就便耽搁处理一下,费时有限,这岂不是两可得兼么?”葛品扬深深吸了一口气,苦笑笑道:“按理,我应一径奔往五台方面,所谓顺路耽搁一下的说法,实在勉强得很,不过,现在也只有这么办了。”赵冠蹙蹙眉头,忽然催促道:“少罗嗦了,事有情理两面,且有缓急轻重之分,这样做,是势所必然的。我答应陪你到底,这就走吧!”二人出林,偶然回头,见谢尘道长正站在山腰间,不放心地向下面搜望着。葛品扬返身向上扬扬手道:“谢谢道长赏赐了。”谢尘道长向下含笑道:“葛少侠好说,还有用得着贫道的地方吗?”葛品扬忽然想起一事,向上大声回答道:“如有丐帮传书到来,转去天龙堡好了。”谢尘道长点点头,二人拱拱手,转身奔向山下。二人下武当,一路谈谈说说,心中都担心着五派中另外四派的情况,恨不得能碰上个熟人打听打听才安心。第三天,行抵谷城附近,拟渡老河口,由新野经鲁山、临汝,再去洛阳。这一天,二人正谈说得入神,不防迎面驰来一骑。二人没有留意,而来骑也似是有甚急事,埋首挥鞭,全没想到这条荒野山道上还有行人。两下相遇,葛、赵二人几乎给来骑冲个正着。尚幸二人身手非凡,双双半旋身,各擦马头以毫厘之差闪去一边。马上人仅“嗑”了一下,声调中虽有歉意,人马却未停下,手起一鞭,继续疾驰而去。对这事,葛品扬倒未介意,赵冠却火了,破口骂得一声,纵身便想追赶,葛品扬手一带,笑道:“算了”赵冠是给拉住了,可是,葛品扬本人目光至处,却忽然一声咦,手一松,腾身飞步追了上去。赵冠怔了怔,不敢怠慢,忙也飞身随后疾奔。不论轻功多好,人追马,终究是件吃力不易讨好的事,追下四五里,双方距离虽没有拉长,却也没有缩短多少。赵冠因为不明所以,忍不住遥遥喊问道:“喂,葛兄,怎么回事?”葛品扬脚下不停,扬声答道:“马上是丐帮弟子。丐帮弟子向不以坐骑代步,即令有之,也必易装的,如今此人以叫化装束乘马,显因非常事故。”赵冠喃喃喘息着说道:“什么事你都管,管得了吗?”但是,他话虽这么说,葛品扬不止步,他也无法停下来。尚幸前面那马匹不是什么宝马,而且似乎已赶了不少路,这时驰速已渐渐放慢下来。马上人全不防有人在后追赶,埋首纵驰,始终都没有回头看过一下。二人脚下垫劲,眨眼追近。葛品扬在相距三丈左右时,聚气一声吼喝,马上人一怔,同时收缰勒马。葛品扬脚尖一点,凌空拔起,流星般落到马前,脸一仰,迫不及待地问道:“兄台是赶去武当的么?”马上的丐帮弟子,身材魁伟,是个粗直的彪形大汉,闻言先是一惊,旋即定下神来,瞪眼怒叱:“你凭什么拦老子的路?是去武当怎样?不是又怎样?”赵冠跟着赶至,正好听到汉子这几句粗话,不由噗嗤一声,心火全消。葛品扬眉头一皱,正在想:这家伙怎么出口就伤人,一点礼貌都没有。及至听见赵冠的笑声,方省悟到自己也问得太冒失了些,于是,忙从怀中取出那面天龙令旗,展开执定,向马上含笑道:“在下葛品扬,天龙第三徒,刚自武当来。兄台如系传递黄山方面转来的信函,或许与在下有关也不一定。”汉子啊得一声,忙不迭自马背滚落,连声说道:“是的,是的,是的……”说着,探手怀中取出一个已给汗水浸湿的纸卷,递来葛品扬手中。葛品扬一面伸手去接,一面将对方约略打量了一下,见对方衣摆上仅有一个法结,知道可能是附近丐帮分舵的一名头目。于是在接过纸卷后笑问道:“这位大哥来自哪一舵?”“襄阳分舵。”“怎么称呼?”“申公虎,贱号雷丐。”葛品扬想了想又问道:“襄阳与关洛、两川两江等分舵平行,是个大地方,属贵帮十三个一等分舵之一。贵分舵主在下记得外号好像叫流星赶月,是也不是?”丐帮一名分舵主,一般都是四个法结,地位相当不低。葛品扬如此问话,蓦听起来,相当托大,然而凭他能与丐帮七结帮主四海神乞平起平坐的天龙高足身份,用这种口气提到一名分舵主的外号,便算不得什么了。直到这时候,那位雷丐申公虎才思及对方是什么身份?自己又是什么身份?彼此间怎可这样平问平答?尤其刚才照面时那一声“老子”。一阵惶惊,额汗立现,当下局促无措地低下头道:“小的……刚才,真,真该死。”葛品扬伸手一拍对方肩头,笑道:“别见外了,申兄,在下最佩服的,便是像申兄这等爽直汉子,学学你们帮主那种洒脱不羁的豪情吧!”说着,思及天龙环已交妙手空空儿罗集带走,身上别无其他信物,便向赵冠要来两枚金银棋子,递到雷丐手上笑道:“这是龙门小圣手赵少侠的信物,你可拿去呈交贵分舵主交差,就说谢谢他,姓葛的已经收到转来的传书了。”雷丐接过,补向赵冠见了礼,上马驰行而去。葛品扬见四下无人,便招手叫赵冠站到一起,开启这份显由妙手空空儿发去黄山,又从黄山辗转递到的传书。最外层,是黄纸,上写:“飞递武当,转交天龙葛少侠。”下款是黄山丐帮分舵铃记。撕去第一层后,里面仍为丐帮代表第一等紧急文书的黄纸,上写:“飞递黄山,转交天龙葛少侠”。下面为丐帮砀山分舵铃记。黄纸计有五六层之多,最后一层,也是原始封寄的一层,是白纸,上面所写发信的地方是山西寿阳。赵冠皱着眉头问道:“寿阳在哪里?”葛品扬想了想答道:“太原之东,五台之南,距五台约二百多里。”赵冠有点奇怪道:“这怎么回事?”葛品扬没有开口,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层白纸撕开,撕时,手指已止不住微微颤抖,展开看去,几行小字写道:“扬兄:去五台,至寿阳,竟于途中遇见令师,惊喜之下,正拟上前拜了,诅知今师竟不屑一顾,拂袖径去。弟愧甚,人若不修细德,可发猛省矣。唯欲陈于兄者,令师神色阴郁,不知起于心情不佳,抑或身体不适?兄应另谋联络之法,小弟罗集百拜。”葛品扬匆匆阅毕,眼望纸面,怔怔然,说不出是愁是喜。醉奴说师父受伤不轻,纵然夸张,也绝非全无其事,而现在妙手空空儿传书中,亦指出师父神色不很正常,两相参照,伤重伤轻是另一问题,师父受伤,应该是不容置疑的了。那么,伤势究竟是重是轻呢?妙手空空儿发现师父是在寿阳,寿阳距五台不下两百里,这段遥远的路程是师父自己走的吗?如果是,颇足令人放心。不过,话虽如此,在别人,这情形也许能令人放心,但是在师父,却又非常难说了。师父天生傲性,他受伤,不管多重,也不会就此留在五台。如果他是为了顾面子,勉强跋涉,伤势岂不因而更形加重么?葛品扬心乱如麻,不知不觉地将信纸送到赵冠手中。赵冠有点惑然道:“你把这个给我做什么?”葛品扬眼望远处,缓缓说道:“你拿着,去天龙堡,请黑白两姨速派常、霍两位师兄、八将,甚至连两姨也在内,马上分途下堡,循家师可能经过的路线迎接上去。堡中事务,则烦吾弟协同驼叟前辈暂理,愚兄王屋事完立即兼程赶回。”七天后的一个清晨,带着一脸风尘之色和两肩露水的葛品扬,出现于王屋凤仪峰顶风仪大厅前。凤仪大厅前当值的十多五鹰鹰士,骤然看到葛品扬到来,一时间,均为之惶然不知所措。假如葛品扬就这样径自走进去,他们是拦阻,还是不拦阻呢?葛品扬武功高低,那是另外一回事。最使他们为难的,莫过于葛品扬曾经一度是他们的巡按堂红鹰主。现在的红鹰主,尸鹰卓白骨,在名义上,仅属“暂领”;今天,葛品扬已成该帮逮捕对象,固为众所周知之事。但是,葛品扬的红鹰主身份,在帮中始终未经公布革除,逮捕葛品扬只是太上帮主直接下给五凤和五鹰的命令,他们武士又该怎么做?葛品扬一眼瞧出武士们的不安神色,于是脚下放缓,走到十名武士面前,点点头,含笑招呼道:“兄弟们都好吧?”众武士不自禁一致俯下身去,以帮礼回答道:“谢……红鹰主……关注。”葛品扬想及以往一段相处之情,暗暗感慨不已,当下定了定神,指着两名红鹰武士吩咐道:“你两人入内通报一声,报告太上,就说我有事求见。”两名红鹰武士挺胸并足,一声“敬诺”,转身入殿而去。葛品扬负手徘徊,本想筹思一下应付的方式和言词,可是跟七天来一样,思绪纷乱终安定不下来。约莫过了盖茶时光,大厅内忽然传出一缕有气无力的声音道:“老身在此,你进来吧!”葛品扬心神一收,大步向厅中走去。云殿上,冷面仙子居中而坐,两位太上护法天山胖瘦双魔坐在左侧殿,右侧殿立着那名白发丑老妇。鹰、凤诸人,除了一个红凤,余皆不见,显然有事在外,都还没有回来。最令葛品扬讶异的,便是冷面仙子身后,傍红凤站着的,赫然竟是他这次赶来施援的巫云绢!冷面仙子看到葛品扬的发呆神情,不禁淡淡笑了一下道:“五凤帮不是什么坏地方,而老身也一直没有亏待你,孩子,你这次去而复返,是因为已经想开了吗?”葛品扬一时不知怎么说好,冷面仙子缓缓又接道:“在你,五凤帮与天龙堡,无论身在哪一边,相差都有限。只要你能悔悟,以前的,都可以不谈,包括巢湖事件和武当事件在内。”葛品扬清醒过来了,跨上一步,注目振声道:“巢湖事件,晚辈为的是师妹龙女;武当事件,晚辈是为要挽回一部分杀孽罪名,晚辈没有做错什么,这一点,说过就算,因为晚辈今天并不是来向您老解释这些的。今天,晚辈来此目的何在,您老想必已然明白。现在晚辈只想请教一声,您老在何种条件之下,始能释放您身后那位终南弟子?”巫云绢与红凤比肩而立,看上去显未受甚伤害,然而,奇怪的是:这时的巫云绢虽明知道殿下站着什么人,却一直低着头,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起脸来朝殿下的葛品扬望上一眼。冷面仙子返顾了一下身后,然后转向殿下问道:“她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葛品扬毫不迟疑地朗声答道:“不论前辈是否已经知道,晚辈都可以向您郑重说明一下:执柯者是终南本代掌门人,凌波仙子白素华;她,巫云绢,现在是晚辈的未婚妻室。”冷面仙子听了,一点讶异表情也没有,其系明知故问,至为显然。当下但见她听完这番话后,反而好像什么地方得着安慰似地轻轻一叹,缓缓说道:“噢,原来是这样的,那就怪不得了。”就在这时候,巫云绢忽然侧起半边脸孔,朝葛品扬飞快地瞟了一眼,等到葛品扬发觉,她又已迅速低下头去。葛品扬隐隐约约地觉得,巫云绢仿佛蹙着眉峰,似愁似怨,一副欲语还休神色;可是这匆匆一瞥,实在太短暂,太难以捉摸了。葛品扬身处其境,根木无法凭想象去猜测这一瞥的含意何在,同时也没有时间去细加揣摩。冷面仙子干咳着,突然仰起脸向身后问道:“听到了没有?小妮子,他说你你怎么样?小妮子?希望就跟他一起离开此地吗?”巫云绢沉默了片刻,悠悠抬起脸,脸色稍呈苍白,神情却极为镇定,没有回答冷面仙子的问话,径将眼光望来葛品扬,从容说道:“谢谢你,扬哥,这儿很好,自我进来,谁也没有亏待我,所以至少在目前,我还没有离开的打算。近一二年来,到处奔波太辛苦了,我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好好恢复一下身心的疲劳,同时得告诉扬哥的,我是自由的,只要我愿意,随时随地我都可以离开……”冷面仙子安详地微笑着,不住点头,这时淡淡接口道:“五丫头,你绢姐站久了,陪她进去歇歇去吧。”红凤唇角一撇,朝葛品扬扮了个鬼脸,然后亲昵地挽起巫云绢的手臂,相偕着走进后殿偏门中,消失不见。这一下,可将葛品扬给楞住了。她什么地方误会了我吗?她受着什么无形挟制吗?不可能!都不可能!第一,我没有什么地方值得她误会的。第二,她性情只是柔驯,而非软弱,尤其在我面前,只要还能说话,纵令天塌下来,她也绝不会因利害关系而这样伤害我的自尊的。那么他实在无法再想下去了。这时的葛品扬,感到迷惘,迷惘中有悲哀,悲哀中有愤怒。然而,像他对付任何逆境一样,他愿意忍耐,他保留一次责问的权利,他也应留给巫云绢一次脱困的机会。一时任性偏激,反会把事情弄糟。于是,他从紊乱中定下心来,缓缓向殿上道:“人与人之间,贵在互相尊敬,互相信任,晚辈相信她说的您老不会亏待她,晚辈也尊重她愿意留在这儿的选择。现在,假如前辈没有什么吩咐,晚辈就要说一声告辞了!”这时的大厅中,冷静异常。白发丑老妇站在右偏殿,除了两眼闪闪发光外,身躯纹风不动,直如一具可怕的僵尸挺立在那里似的。左偏殿,两位太上护法天山胖瘦双魔,似因出现在这种场面,与一个后生小辈周旋而大感不耐,四目垂合,仿佛早已入定。冷面仙子左右溜了一眼,轻轻一叹,有气无力地点点头道:“好,你去吧。”稍顿,声浪略提,又接下去道:“不过,孩子你记住,这儿,上上下下,谁都欢迎你随时回来,上一辈的恩怨,与你们这些孩子无关,再说……”一唉住口,似有不说也罢之意。葛品扬一躬朗声道:“那么,告辞了!”趋退半步,直腰,转身,大踏步向厅外走去。厅外,十名五鹰武士不自禁一致垂手俯脸,仍然以武士待鹰主之礼等候葛品扬从行列中走过。葛品扬停下,留恋地向两排武士们分别望了望,然后微仰起了脸,深深吸入一口清气,快步沿阶而下。下阶后,走过一条约十来步长的碎石短径,便是开在围墙上,通往峰下的圆顶拱门。葛品畅步伐虽然轻快,但心情却依旧是沉重的,由于神不专属。以致没有注意到拱门外正有一条身形迎面扑来。来人来势甚急,彼此都没有留心,一声“噫”,撞个满怀,接着一声“啊”,立即相互推拒闪开。两人站定,于看清对方面目后,均不禁同时。惊叫道:“你……”葛品扬喊出一声“你”,心头一动,止不住一步抢上,以身躯将来人挡住,喘着,低低促呼着:“快,出去,出去!”呼促着,不由分说,一把将来者手臂抄起,半挽半拉地带出大门,同时又气又怒地低低抱怨道:“你,这是谁叫你来的?”龙女被拖出大门,凤目惑眨着,忽然恼了起来,手臂一摔,叫道:“谁,谁,谁,还不是为了你!里面有鬼吃人不成?要你这般拉拉扯扯的?”葛品扬一呆,愕然道:“为了我?”龙女似感失言,玉容一红,跺足道:“是的,为了你,怎么样?有人说你给五凤帮困起来了,我一听……高兴得不得了……赶来,就是为了瞧瞧你的好看!”葛品扬眉头一蹙,又抄起龙女手臂,摇了摇道:“不管怎么样,我们先离开这儿再说好不好?”龙女曲肘一拨道:“我偏要在这儿说!”葛品扬知道,如果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如今也只有眼睁睁地等待着了,于是,摇头一叹,无可奈何地道:“好,就在这儿说吧。”龙女哼了一声,说道:“我离开黄山后,本想到关外去玩玩,到了这附近,忽然想起这事我何不去找八指驼叟……找驼叟聊聊,因为……因为我总觉得这老驼儿人很豪迈,唔,我是说豪迈得很可爱。”葛品扬着急道:“快说正文吧,究竟谁告诉你我被五凤帮困起来的呢?”龙女又哼了一声道:“忙什么?你怎知道我说的不是正文?要听就听,不听拉倒!”她见葛品扬没有开口,方接下去道:“老驼儿的仙老峰,虽然就在这座峰的对面,但由于隔着一道绝谷,必须绕道闻喜那边,由中条山进去。大前天,我刚入山,忽见迎面走来一对年轻男女,男的一身蓝,女的一身紫……”葛品扬暗暗一叹,忖道:蓝鹰、紫凤,怪不得上当了!龙女径自说下去道:“两人已与我错身而过,那女的忽然转身喊住我,问我‘是不是进山找驼叟去的?’我诧异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她笑道:“你是龙女,不是吗?’我点头道:‘不错,有人这样喊我。’那女的朝那男的望了一眼,似说:‘我猜得不错吧?’那男的顿时面现又惊又喜之色。我看在眼里大为起疑,逼上前喝问:‘你们想打什么鬼主意?’那女的连忙解释道:‘小妹别误会,我们刚从山上下来,驼叟前辈说,他老人家马上也要下山去天龙堡进个信,因为天龙第三徒目前已给五凤帮的人……’”葛品扬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开口。龙女眨了眨眼睛,接下去道:“我听了,好不……好不高兴,因为太……太高兴的关系,连谢也没有谢人家一声,掉头就跑,连夜赶来了这里。”葛品扬苦笑笑道:“现在你来了,你看我像不像被囚禁的样子呢?”龙女怔然道:“是呀。”接着,惑瞪凤目问道:“他们为什么囚你??又为什么将你放出来?”葛品扬知道一时无法说清楚,便道:“现在该可以下去再说了吧?我也告诉你一声:依就依,不依拉倒。总之,你上了人家的当了!”龙女眨眼道:“上了谁的当?说,不说我绝不走!”葛品扬道:“你遇见的那对青年男女,你知道他们是谁吗?”“他们是谁?”葛品扬苦笑道:“你既知道有个五凤帮,今天能赶到这儿来,难道帮中的五凤与五鹰如何识别都不清楚?”龙女“啊”了一声,但倔强地没有开口。葛品扬叹了口气道:“你受骗了啊!”这时,身后忽然有人接口道:“是的,孩子,你受骗了,那骗你的男女,正是老身座下的紫凤、蓝鹰,不过他们虽然骗了你,仍将得授上赏。”师兄妹俩回过头去,殿阶上立着一名肌肤如雪的中年美妇人,一身黑衣,益发衬出面部苍白和一对眼神的莹澈,正是冷面仙子。龙女向葛品扬问道:“这女人是谁?”不等葛品扬回答,又转向冷面仙子瞪眼道:“你是谁?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属下骗人还要奖赏,难道出于你的授意不成?”冷面仙子注目颔首道:“是的,出于老身授意。不过,你居然不知道老身是谁,如非故意,就很令人感到不解了。”龙女眨了眨眼:“你大概就是五凤帮的太上帮主吧?”冷面仙子目不转瞬地道:“这样还不够吗?你在外面行走已不止一天二天,知道了五凤帮有个太上帮主,难道还能不知道她是何许人吗?”龙女摇摇头道:“不知道,我在外面走了很久不错,但是,我很少接触武林中人。我忙我的,没人理我,我也不理别人,能知道王屋有个五凤帮,已算我细心的了。”冷面仙子注目道:“再想想看,有没有听人提起过五凤太上帮主的外号?”龙女果然眨眼思索起来,思索片刻,忽然问道:“叫,叫什么‘冷面仙子’,是吗?”冷面仙子脸色苍白得可怕,双目却也亮得可怕,像冰山下面有条汹汹热流,热流冲溶着冰块,而更多更大的冰块接着又将热流逐段冻凝起来一样。冷面仙子跨出一步,声浪微颤地又问道:“知不知道冷面仙子又是谁?”龙女坦然摇摇头道:“不知道。在堡中,我从没有听人提到过,后来在外面偶然听得,我也没放在心上。当今帮派这么多,而我本身的事又重要……”冷面仙子又跨出一步接口道:“要不要老身告诉你?”龙女迟疑地点了一下头道:“也好,你说吧,你这人看上去就是冷酷了点,但在我,却似乎觉得并不讨厌!”冷面仙子身躯微撼,注目缓缓道:“冷面仙子,姓冷,名心韵,天山弟子,双十适人,次年得一女儿,夫家姓蓝,住在武功山,天龙堡,人称天龙堡主,女名家凤,再一年,遭夫囚于石室,其后,凭双手开隧道而出,十五六年来,名亡人存……”龙女惊得连连后退道:“你,你疯了?”冷面仙子缓缓逼上,沉声说道;“是的,姑娘,十多年前,你父亲便为了这一点而将他的妻子送入后山石室,姑娘,人人有娘,而你,你姑娘的娘,能告诉我她在哪里吗?是你们堡中那位白姨?还是那位黑姨?你为何喊她们‘姨’而不喊‘娘’?”龙女连退,冷面仙子逐步跟上,颤声接着道:“姑娘,你左脚背上有没有一块紫痕,像牙印?一定没有人知道,甚至连你父亲都没有注意到,是吗?姑娘知道是怎么来的吗?天生的?不是。如果我告诉姑娘,它是你娘有天疼你疼极了,忘情之下用牙咬的,姑娘相信吗?”龙女一呆,站住了,张目惊叫道:“这,这你怎么知道了?”冷面仙子吸气闭目道:“不是姑娘告诉我的吧?那就怪了,我怎么知道的呢?”眼睑闭合处,两颗晶莹泪夺眶而出,身躯由微颤而摇晃,终于手臂一垂,向后倒下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