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腊月,一个雪花纷飞的早晨,终南一品宫前,一名年约六旬开外、身穿青布长袍、须发如银的老人,带着一身雪花在门前阶石下停了下来。老人脸上带着慈蔼的微笑,但在内心,却感到无比的不安和紧张。葛品扬离开风月楼,将布包打开看了,布包里面有三样东西:一册“先天太极秘笈”,一封密函,一纸明简。明简系致他本人者,上面这样写着:“葛贤契:老朽冒昧,兹有一事相托,先天太极本为终南祖传秘学,易成,威伟,谅为贤契所知,恕老朽不赘。但这门武功,却必须天赋绝佳、秉性至厚者修习,方能收事半功倍之效。老朽仅有一女,资质亦仅中人而已,是以老朽原已存与此笈偕隐之心。唯近闻五凤帮兴,各派选遭惨变。老朽身闲心劳,日为终南血脉之存亡而不释于怀。复闻贤契为武林中百年仅见奇才,因托龙门古老儿转致区区之意,拟烦贤契先将此功练成,再投小女素华。往返之间费时约须三月,书能寓目,当知已为贤契应允。此为终南一代大幸事,容他日面谢。弄月朽叟,白吟风敬具。”尾注小字一行:“又及:密函系致小女者,贤契精于易容,年前君山,曾令五派掌门当面相对不相识,可见造诣之深,因此,贤契请以老朽身份面目出现,将密函交小女面读可也。”这使葛品扬万分意外,一时呆住,不知如何是好?在今天五风五鹰已练就一身绝艺,尤其五凤及首鹰更练就一元指,这种近乎金刚不坏、且具有微妙反弹之力的先天太极神功,对于他,确是太重要了,也太需要了。可是,无功不受禄,他凭什么受下人家这份重礼呢?尤其得知了师父失踪的消息,更令他坐立不安,经过一夜焦思,仍然不得主意。为难的是弄月朽叟已走,龙门师徒也走了,要谢辞已晚了一步。这是大前天的事、他易容去客栈探视,黄衣婢果已不知去向,满城踟蹰,终于在不知不觉下买了这身衣物,而于今晨上了终南。宫内,走出两名佩剑女弟子,看清来人,双双“啊”了一声,扑地跪倒。“恕……弟子……不知师祖鹤驾返山!”葛品扬正待躬身答礼,闻言蓦地警觉目前自己的身份,这一来,他不但不能还礼,且连犹豫思考的机会也没有了。依身份,他应该从容往里面走进去。凌波仙子会不会识穿呢?父女相见,做父亲的应该摆出何种态度呢?以及如何应答女儿偶或提起的往事呢?在时间上,他不能顾虑那么多了。于是,他捋髯颔首,微笑着,缓步自两女身边走过。缓步登阶,缓缓走向里院。两名女弟子拘谨地紧紧护随,一路走入,凡遇着的,无不就地纳拜,葛品扬心甚不安,但又不能不坦然受之。尚幸这座一品宫他来过不止一次,门径还熟,不然一上来就要寸步难行了。不是么?此时此境,谁敢横身在他的面前带路呢?最后一进的一品轩终于横在面前,他将步伐放得更缓,心头却扑通扑通的,跳得更加急速了。“禀掌门,师祖驾还!”刚进院门,一叠声的清脆传呼,递了进去。第二声才喊出“禀掌门”三个字,迎面轩中白影一闪,葛品扬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凌波仙子白素华已像投林小鸟似的一扑入怀。“爹爹”凌波仙子埋首喜呼,喊着,揉擦着,声调中充满颤动的欢悦,忽然间,她缩手抱住粉脸,抖声哭泣起来。“爹不许您走了……永远不……女儿不……当这个掌门人了。”弟子们早已远远退出院外。葛品扬僵立片刻,伸手欲推,终于又轻轻改放在她那以薄绒笼束的一头秀发上,轻轻拍抚,两眼润湿。不安忽然无形消失,他觉得凌波仙子还是幸福的,至少她还有个泣诉孺慕之情的亲人,自己呢?他止不住一阵心酸。他知道自己是个孤儿,见背之双亲无法引起他思亲之情,因为,他找不着任何一丝足资想象的凭借了。他的亲人,在现在就是恩师、黑白双姨、两位师兄、一位师妹。本来,就这样,他也够幸福的了。可是,五凤帮忽然兴起,五凤太上帮主竟是自己恩师的元配夫人,这事,是武林中的不幸,更是师门的不幸。今后,恩师及黑白双姨的处境将是痛苦的,纵然人们会谅解师母冷面仙子是借死脱身天龙堡,与前三者无尤;但是,因家门之变而祸及武林,这在性烈如火的恩师以及善良纯朴的黑白两夫人来说,总是一种无情的打击。这件事被人附会谣传,引起指摘,容易得很,而要加以澄清,却困难了。他自怜,在凌波仙子纯真亲情的刺激之下,他真想大声倾诉,让对方知道谁才是这世上真正不幸的人。不过,他克制了,正如他告诉黄衣首婢的一样:“我是男人。”他同时发觉,先前他的担心是多余的,父女相处,彼此间只有安全感的信任,根本就不会注意对方的语音笑貌与昨日有无差异之处。“华儿”他很费力地喊出第一声:“有,有件东西你拿去看看。”凌波仙子仰起泪脸,粉脸上泪痕纵横,唇角却泛起涌自心底的笑意,微微引开娇躯,自葛品扬手中接过那封密函。“谁写的?”“爹我。”“写给华儿看的么?”“不然怎会交给你?”“什么话,人来了,面示不就得了?”“你看完就明白了。”凌波仙子亲昵地拧身撞了撞葛品扬,皱皱鼻尖,哼了哼,同时十分有趣地将皮封套撕了开来。葛品扬想起老人信上的吩咐,笑说道:“读出来!”凌波仙子念道:“爹明白,爹已为你尽了心了。”葛品扬微怔,正不知这两句话用意何在,而在暗地反复咀嚼之际,凌波仙子不知怎的,玉容一红,突然一倒入怀,不依地埋脸娇呼道:“爹讨厌死了……华儿……不过,不过……在请安之时,无意间提及最近武林中出了个后起之秀,姓葛,名品扬,是天龙门下第三徒……”葛品扬摇摇欲坠,也不知是对方在摇撼,还是自身心灵的震荡。现今,他明白了,什么都明白过来了。他明白了老人口中的明白,他明白老人因何说怪不得,他明白了龙门棋士所说,老人也是受人之托的,托老人者,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如今,老人要他先习先天太极功,再传凌波仙子的做法,就不足为异了。老人指明要凌波仙子面读,原来就是为了读给他听,煞费苦心的安排,爱意、亲情,他感到一阵陶陶然的眩晕。“要你说!”凌波仙子仰起脸,喜与羞交织在一张明媚的艳靥中:“要你说说清楚,他怎怎么样的?”葛品扬仰起脸,为了令声浪和心胸显得平静些,轻轻而缓慢地道:“他应该不会反对。”“不行,不行!”“为什么不行?”“把应该两字换掉再说。”“事实上他不可能反对。”“不可能也不好。”“他没有反对。”“就这样,没有反对而已?”“这是爹的表面观察所得,你应知道他是一位什么样的青年,他可能表现得太明显吗?他有他的处境,他也许还有他的苦衷。假如你信任爹,爹可以告诉你。爹以为,在心底,他钦羡你,也许不让你钦羡他,只不过你比他幸运,有个亲爹可以私情透达罢了。”“真的?爹,是真的么?”这一刹那,葛品扬忽然想起一个人:巫云绢。巫云绢在终南与凌波仙子到底是什么关系与身份呢?巫云绢委终身与他葛品扬,系凌波仙子一手促成,凌波仙子与他葛品扬相见不过二三次,情愫暗生,不可能产生在将巫云绢托付于他之后,那么,她当初又何必多那一举呢?男女间的情感就是这样的,他不是不爱巫云绢,正如他无法说不受师妹蓝家凤一样。巫云绢柔情似水,在温驯中透着软弱,与师妹龙女,正成强烈对比。因此,他对这二人,如说“爱”,毋宁说是“关顾”,为了她们,他可以牺牲一辈子的光阴和幸福的,不离开她俩,正如一位坚强的兄长之不能也不会为了自己的事业和前程抛开一群比自己柔弱幼稚的弟妹。然对凌波仙子却又稍稍不同。凌波仙子与他之间,没有像他与蓝家凤那样青梅竹马地相处过,也没有他与巫云绢那种报恩、怜悯等情感做媒介,纯粹是男与女的相对待,像酒一样,愈纯愈醇,愈醇愈易醉人。俗一点,拿花比,龙女是朵茉莉,浓香逗人;巫云绢是枝杜鹃,薄红堪怜;而凌波仙子,则是一朵含露池荷,清香、色丽,出秀水,迎朝曦,映绿叶而摇曳生姿,欣赏、供奉、摹绘无不相宜。葛品扬恍恍惚惚地想到此处,情不自禁,叹了口气道:“不过这一来……对云绢……”凌波仙子一怔,吃惊地仰起脸来道:“云绢的事爹已知道?爹自何处听来的?”葛品扬凛然惊醒,暗骂自己“糊涂”不已。他此刻是对方的亲爹,一个退隐已久的长辈。葛品扬、巫云绢间的微妙关系,除了当事者,外人仅龙门师徒清楚。他此刻已不是原来的自己,怎能以这种语气提及这些呢?幸亏他自对方第二句话里找得灵机,当下定神一笑道:“大家都已见过面,这是何等事,他敢瞒住老夫么?”“爹当时怎么表示?”凌波仙子大急,“这全是华儿的主意,爹要是因此有介于怀,或者……怎么样了……那……那就错怪了他啦。”葛品扬已完全能够控制心神了,于是摇摇头,缓缓说道:“没什么,爹当然知道这事一定是由你做主,不过,爹所不明白的是,你既然早就……那么……将来……在名份上,咳,咳……”凌波仙子已听出她“爹”并未因此事非议于“他”,一时芳心大慰,此刻明眸侧溜,脸微赤,低下头去轻轻笑着说道:“人家都说知子莫若父。看来这句话在爹身上是不适用的了。爹又不是不知道,云绢跟紫玉、碧佩她们一样,对外名义上虽说是终南弟子,但事实上,她们几个在终南,并非一般弟子的身份;她们几个,说起来是我们白家的使女,然而,她只比华儿小一二岁,从小跟华儿一块儿长大,无论气质和秉性,都不比华儿逊色多少,爹没有当她们是下人,华儿又何尝不是?”葛品扬暗“噢”。凌波仙子接下去说道:“华儿早将她们当亲妹妹看待,尤其是云绢,华儿更是须臾难离,将来要是华儿……能留她下来么……所以,华儿早已打算好……爹也真是,居然会为这个担心……爹想想看,华儿的……心事……那丫头会不知道么?”原来如此!这位年轻貌美的女掌门人当真蕙质兰心,聪明得可以,自己看上人家,矜于身份地位,不敢正面作何表示,却兜上这么一个大圈子。同时也由此可见,年前当葛品扬对巫云绢的伤势束手无策,辞出一品轩时,她目送葛品扬洒脱的背影,自言自语所说的那两句话要是云绢这丫头将来能配给他,倒是因祸得福呢。也是她内心情感的隐含表示了。在当时,骨子里,她的这两句话实际上所表示的意思是:要是我们主婢将来能配给他倒是因祸得福呢。古代婢随主嫁,她这确是一个好办法,而且,她生性矜持,又加身为一派掌门人,除此而外也无他计可施。不过,尚幸她有一位亲生父亲和一个知己的婢女,否则一片深情,岂不是要永远被埋藏在心底了么?葛品扬经过与她一番对答,已明白了一切,一切明白之下,不禁暗自好笑:当初你硬把巫云绢往我身上推,装模作样,倒满像那么一回事,原来竟是为你自己铺路,做圈子往我头上套……”心里想着,甜甜的,口中却故意咳了一下,捋髯说道:“这样打算原无不可,不过,你们事先有没有明白谈过呢?须知男女间,尤其有关感情方面……咳,咳……将来万一……”“爹指谁而言?”“不一定指谁。”“云绢不会!”“爹说过,这是男女间的事。”“他也不会!”“他?”“爹,您,您怎么啦?”“噢,他,是的,怎么说?他也不会?你凭什么这般自信?孩子!”“华儿自信如此!”“说说看?”“华儿说不上来。”“凭想象?”“是的,凭想象,不过华儿以为不会料错。”“荒唐啊!唉唉!”“荒唐的是爹,不是华儿。”“怎么说?爹荒唐?”“爹根本就不该追问这些。”“爹不关心谁关心?”“爹关心应该关心爹能懂的部分。”“爹不懂?”“爹不懂!”“爹不懂而你懂?”“华儿懂。”“他也懂?”“他也懂。”“就是爹不懂?”“就是爹不懂。”“为什么?”“爹是爹,而他……华儿和云绢……总之,爹不会懂的,哦……爹,歇歇去吧,您不是不懂,而是懂过又给您这部美髯……”窗外雪寒梅瘦,室内炉热酒暖……岁末冬残,天气虽然严寒,但在终南留云小筑内,却充满着一片春的温和。葛品扬负着双手,在室中踱过来,又踱过去,仍是半月前来此时的那副面目,白须自发,一袭青布长袍。所不同的是,他现在已习成了一身玄功。这半月来,他吩咐凌波仙子,说要参研一种上乘心诀,希望别让闲人进来打扰他,连凌波仙子本人的晨昏省候,也以不超过半盏茶时间为限。依弄月老人之预期,学成这套先天太极玄功,再转授凌波仙子,约须三个月,学与授,时间如果相等,那么学成便需一个半月之久。葛品扬虽然乐于留此,但是,三个月,在他,还是大久了点。所以,他希望能尽量地将时间缩短。凌波仙子是贤孝的,虽然她渴望着与老父朝夕相处,但仍不敢有违老父严命,早和晚欢然而来,黯然而去。凌波仙子按照弄月老人的生活习惯,每天为葛品扬送来火炉,所备美酒、素点,虽然清淡了些,却别饶一番风味。葛品扬心无二用,专意潜修,结果,超人之天赋在他身上发挥了惊人的威能。半月过去,一部“先天太极秘笈”业已全部修毕,这种激奋的修练方式,火候上当然难望深厚,但是经他自审,如今的他,在这种绝世神功上虽无十成火候,然五七成火候已是足足的了。另一方面他也知道,火候大成可假以时日,凭以转授已无问题,所以,这时的他闲踱着,便是决定如何召凌波仙子前来授业。他走到窗前,望望天色,才不过午后光景,这时候是不会有人经过这里的,他想想,等不是办法,只有自己去找一品轩。踏着积雪,葛品扬向一品轩走去。一品轩之前,暖帘低垂,葛品扬走近,停下,轻轻咳了两声,可是,奇怪的是,轩内竟无一丝儿动静。在平日,凌波仙子早该迎出来了。一品轩是凌波仙子个人的居处,练功、看书以及接见贵宾和派中弟子,都在这里,在白天除非下山,是很少离开的。这是怎么回事呢?早上,凌波仙子去留云小筑省视时,并未提及今日或许高山,而且门口经常有两婢伺立,就算她本人正在坐功入定,两婢也该现身相迎呀?葛品扬疑惑着走上石阶,一声轻咳,一边挑开暖帘。轩内,凌波仙子并非不在,而是正托着一张金边蓝笺出神。两婢也怔怔地望着地面,全都陷入了沉思。葛品扬为之讶然忖道:从哪儿来的这张蓝笺?这张蓝笺上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吗?他又咳了一下,这一下,凌波仙子听到了。凌波仙子一声轻“啊”,忙自座中急急站起,走出两步,方发觉手中正拿着一张蓝笺,不禁身形稍顿,低头皱眉望了望,回身摔去案头,这才改成一副欢容,快步向葛品扬迎了上来。葛品扬手指案头问道:“那是什么东西?”凌波仙子勉强笑了笑,支吾地道:“爹别管,是派中的事。爹坐,爹坐呵。”葛品扬坚持着道:“给爹看看!”凌波仙子不敢违拗,稍稍迟疑了一下,终于走回案前拿起那张蓝笺,不安地递到葛品扬手上。葛品扬展开一看,但见上面这样写着:“兹商请少林、武当、终南、王屋、黄山五派改为本帮五处分舵,并聘五派现任掌门人为金凤舵主,限三月之内报聘,报聘时授命金凤令。不愿接受者,可封山解体作无言抗议。祸福决于一念,三思是幸。五凤太上帮主暨五凤帮主X年X月X日檄。”葛品扬勃然大怒,冷哼道:“倒行逆施,荒谬!”凌波仙子忙扶住他肩头安慰道:“没有爹的事,爹只当不知就是了。五凤帮据闻人人均擅天龙武学,这事华儿以为,天龙老人绝不会袖手的。”葛品扬哑然无语,一时间,他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就在这时候,院外忽然有人传呼道:“天龙堡龙女蓝女侠求见!”凌波仙子一怔,旋即向门口两婢挥手道:“打帘,立刻迎见。”葛品扬也大感意外,他想,师妹忽然赶来这里做什么?第一个念头他想回避,接着,他想到不宜这样做。他现在是弄月老人的身份,弄月老人辈份与天龙老人相等的,他有什么理由怕见到天龙老人的女儿呢?而且,他亦希望看一看久违的师妹以及了解她今番来此的目的。这是一个好机会,面目已改,反倒省却许多不便和局促。院中雪地响起沙沙脚步声,凌波仙子走到门口含笑道:“这位就是龙女蓝家小妹么?小妹,您好。”“不敢当,白掌门人好!”龙女脸上也有着笑容,但笑容是勉强而。憔悴的,声腔也有点异样,似乎显得冷漠而不自然。葛品扬暗叹:她这样子,还不是由于我一时糊涂造成的么?唉唉,我的罪孽够深重的了。龙女入室,见到葛品扬,怔怔地向凌波仙子道:“这位老前辈是”凌波仙子笑着接口说了声:“家父。”龙女一“噢”,连忙转身向葛品扬裣衽深深一福,低低说道:“晚辈蓝家凤,参见白老前辈。”葛品扬含笑颔首,微微摆手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他日返堡时,别忘记为老朽向令尊及两位夫人问候一声也就是了。”龙女垂首答道:“晚辈记得。”接着,又转过身去向凌波仙子问道:“我三师哥去了哪里?”“你三师哥?”“葛品扬。”“噢,葛少侠么?这个,这个愚姐就不怎么清楚了。”“他来过这里没有?”“来过。”“几次?”“好像是两次吧!”“好像?难道白掌门人连这一点也不能确定?”凌波仙子愕然,勉强赔笑道:“蓝家妹妹,你今儿……”龙女脸一仰,没好气地淡淡说道:“小妹我今儿不怎么样,有的只是不舒服。有人说,我三师哥自第二次离开终南,身边便多了个青衣英俊少年,而他自己却已改成老者模样。据说去了关外,以后就没有了消息。蓝家凤一路追向关外,始终不见人影。事后想想,我三师哥认识的年轻人,我蓝家凤可说没有一个不认识,偏就想不出那青衣少年是谁,除了那人也是改装,那么,他会是谁呢?终南弟子?终南弟子没有男的呀!”说着,目侧凌波仙子又道:“是终南弟子么?”凌波仙子惊、疑、羞,百情交集,刹时间竟无词以对。龙女冷冷一笑,接下去仰睑说道:“如果我蓝家凤猜得不错,那青衣少年便该是终南门下,那么,她同时也该是个女的。如今,女扮男的且不去说它,仅就她是终南弟子这一点,蓝家凤想请教,这事白掌门人知不知道?终南弟子的人数,是否已多至少上一二个人,短期内不易查点的程度?”她又冷笑了一声,继续说道:“假如答案是否定的,那么,终南既能以一名年轻的女弟子托付于他,他带她去了哪里,能说不清楚么?”凌波仙子玉容微白,强作温颜轻唤道:“蓝家妹妹,您,您能不能停一停,听愚姐说几句?”龙女正脸注视着答道:“蓝家风正在听着呢!”凌波仙子正待开言,葛品扬忽然举手道:“且住!”龙女返身不悦地道:“这是我们小一辈的事,老前辈有何见教?”凌波仙子也有点着急,忙说道:“是的,爹,您去后面歇歇吧。”葛品扬摇摇手,示意凌波仙子别加劝阻,然后向龙女道:“蓝贤侄女,你且回答老朽一个问题,然后,贤侄女无论问什么,都由老朽给你满意的答复就是了!”“什么问题?”“葛少侠与本派一名弟子走在一起的事,贤侄女系自何处听得?”这不是怪事么?葛品扬与巫云绢同去关外,除了终南一派可说无人知道,就是龙门师徒和阴阳算盘大力金刚等人,知道也在他们自关外回来之后。而现在,龙女得讯,显在他们去关外之后不久,这是谁人透露的呢?这是一个难以解释的谜,无论如何葛品扬要先打破它!师妹龙女的个性跟师父一样,是刚烈的,词锋更是锐利无比。如今,凌波仙子虽然没有错处,但他不出面,双方一定无法善了;他不忍凌波仙子受窘,但是他也不忍怨责师妹,严格说来两人都是为了他。所以,他决定破了这个谜,他出面,能以言词说服师妹固好,不然,他将不惜显示真面目,开诚布公说明一切。龙女冷冷一笑,大声道:“自何处听来的么?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个不足挂齿的人物:妙手空空儿神偷罗集!”葛品扬与凌波仙子几乎是同时惊叫出声:“妙手空空儿罗集?”龙女在“父女”俩脸上,分别扫了一眼,这一刹那,龙女充分显出胸无城府的本性,带着孩子气的得意之色。“是的。”她说:“听起来实在有点风牛马,是吗?”“那是去年年底的事,我为了找三师哥找到长安,在长安,我遇上这名妙手空空儿!”“这人前此我只听说过,却没有见过他本人。”“在客栈里,他住在我隔壁房间后来方知道他是为了盯我的梢才住下的我见他衣冠楚楚,表面上还有着斯文气,所以也没有加以注意。到半夜,一阵微风过处,我在黑暗中忽然发觉房中多了一人,他以为我已入睡,我却暗笑他班门弄斧。待他将手伸向我那只包裹,我才知道,原来竟是个梁上君子。”凌波仙子听及此处,忍不住插口道:“此人不是不轻易做案的么?”“不错。”龙女点头道:“我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露了眼的,包裹里的一支七巧量天尺,竟被他看到了。”“噢,那就难怪了!”“此人手脚之轻灵利落得确令人佩服,不幸的是,那夜,我正好无法入睡,人虽躺在炕上,两眼却始终没有闭上。这厮武功之差简直不堪闻问,我见他身法飘逸,还把他当个人物,讵料一个布枕丢去,他连那么大而呆滞的东西都没有闪得开,枕中后脑,竟给打得跄身倒地。“我还不信,又忙跳过去赏了他二指,点中他左右肩穴。不意这厮武功虽然不济,眼力却又过人一等,他见我出手迅疾,张目脱口道:‘女侠是……是天龙门下?’“我笑道:‘算你贼眼不瞎,姑娘我,正是你蓝家姑奶奶!’“他又是一呆,呼道:‘龙女?’接着,摇摇头,喃喃自怨道:‘真倒运,天龙堡中人,平常很少见到的,而这次居然在十天不到的光景连碰上二三个……”“我当时心中一动,忙问道:‘快说,说了我就放你,你还在什么地方见过天龙堡的什么人?’于是,他便将无意遇上我那三师哥的经过说了出来。“他说,七八天前,他自关外回来,在扶风一家客栈里见到状似祖孙的一老一少。日落时分,他见那老者在后院中徘徊,不时停步低头抚弄着手中一只锦囊,那只锦囊内装着什么,他虽无法知道,但从那老者当时神色中,却自然地猜测其中必是一样稀世之珍,因此,他就在暗中留上了意。“接着,他自报名号,并解释,他难得下手是不错的,然而探察的机会,却是很少放过。由于老少不同房间,那老者警觉性又低,半夜,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那只锦囊取到手中。打开一看,里面装的,原来是一面三角小旗。旗面系以黄缎裁制,三边等长,均约五寸左右,紫红镶边,两面分绣着两条形神相同的金龙,爪舞须扬,三矫欲腾。“他见了,几乎惊叫出声:‘天龙令?我的妈呀!’“他自知惹不起,乃立即放回原处,鼠窜而去。我听了这番话,马上断定那‘老者’是谁,然而那少年人,我却再也想不出是何来路,于是,我解开那个妙手空空儿的穴道,告诉他:‘限期半个月,打听出那老少二人来自何处,否则,哼哼,你姓罗的瞧着办,姑娘就在这儿等着你的回报!”“那厮苦着脸离去,不到半个月就回头了,苦着脸道:‘查不出,有人说亲见他们自终南下来……’“那厮以为不能使我满意,然而,这在我,已经尽够了。“在当时,我就想赶到终南来,但为了追人要紧,几经踌躇,结果还是先赶去关外,不意一路下去,却始终没有……”弄清龙女只知道这么多,且有一部分系出于揣测,凌波仙子脸色立刻渐渐回复自然。她觉得:龙女与葛品扬的名份是师兄妹,她爱他,甚至他也对她有意,那是另外一回事,说什么,龙女也不能管束到葛品扬个人的情感方面,何况葛、巫之间名义正当,行为磊落。妙手空空儿一句“老少不同房间”足可抵上千言万语,龙女实在没有理由到这儿来兴此问罪之师。凌波仙子神色回复自然,颇令葛品扬心慰。但是,龙女这时却似乎有点着急起来,她知道这是言多必失的害处,愈说到后来,她愈觉得这事与终南的关系有限,客气点,凌波仙子可以这样回复她:“这些,你找去问你三师哥岂不较好?”不客气呢?凌波仙子根本就可以付之一笑,不理她。龙女好强,好强并不是代表不讲理,一开头,她凭着一股怨恨之气,声势浩壮,而现在,气馁之下她竟又期期然说不下去了。凌波仙子雍容含笑,上前拉起龙女双手道:“不要紧,凤妹,你三师哥也不是个小孩子,还怕跑迷了路不成?来,坐下,喝口热茶,你看你,这么风雪天……”龙女似受感动,微垂下眼睑,任由凌波仙子拉着,泫泫然欲泣,不则一声。葛品扬眼看风平波息,庆幸不已,这时,神定之余,想及自己是长辈身份,不能不有所表示,于是左手二指捻胡,右手衣袖一抖,正待吩咐门口两婢看茶之际,一场暴风雨,突然刮起龙女偶尔抬头,目光一直,猛地挣脱凌波仙子双手,以手指着葛品扬,气结身颤,芳容铁青,好半晌,方挣扎着叫出一声:“你,你!”紧接着,又转向凌波仙子切齿叫道:“好!你们,你们好……”话未完,娇躯一摇,突然栽身昏倒。凌波仙子大骇慌叫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两婢飞身抢来扶救,葛品扬比两婢更快,两婢到达,葛品扬已将龙女娇躯抄入臂弯之中。葛品扬知道,师妹龙女一定已识破了他的真正身份;可是,龙女从哪一点看出他不但不是弄月老人而根本就是葛品扬装成的呢?关于这一点,葛品扬照说应该明白,然在仓促间,他为救人,已无时间多想了。龙女晕厥,纯属一时急怒攻心,在练武之人,解救起来,可说太简单了。葛品扬真气略提,于龙女玄机、气舍、丹田三穴虚空一阵按拍,龙女一声轻吁,便立即悠悠醒转过来。凌波仙子不知就里,见龙女醒转,又怜又惜,忙伸手将龙女抱过,一面贴着脸,低低薄嗔道:“就算我们父女有什么不对……”龙女一跳而起,纤指直指凌波仙子鼻尖,怒叫道:“你们‘父女’?你们是‘父女’?”凌波仙子骇然退出一步,瞠目道:“我们不是父女?凤妹,你你,你,怎能,这,这样说话?”龙女冷笑一声,咬牙道:“好,我错了,你们是‘父女’!”不待语毕,腰拧处,蓦地发出一招“天龙探爪”,疾逾闪电般一把向葛品扬颔下抓去。葛品扬心神紊乱,竟没有躲开,手至处,一部美髯应手扯落。凌波仙子骇然向葛品扬叱道:“你……你……是谁?”龙女嘿嘿冷笑着哼道:“串演得倒是蛮像哩!”纤手一扬,将那部假髯掷向半空,转身向外飞去。“父女……父女……嘿嘿嘿……不要脸的贱女人……”凌波仙子再向葛品扬望去时,一呆一“啊”,接着掩面向内室奔入。葛品扬缓缓撕下最后一副银白寿眉,轻轻一叹,缓缓地再将假发假须捡齐纳入袍袖内,咬唇在室内来回走了两圈,最后,自怀内取出那部“先天太极秘笈”,放在案头上,端身垂首,向内室低低说道:“令尊之意,太极神功本拟由小弟口授,现在,原笈在这里,只有请大姐自己揣习了。”内室抽泣隐传,不见回应。葛品扬木然站立着,想再说几句,可是,只觉要说的话很多,涌至喉头,却又觉得先说那句都不妥当。于是,他轻轻吸了口气,转身向外。身后,一个非常微弱的声音道:“你……这就……走了么?”葛品扬点点头,但他忽然想起内外隔着一道墙,他点头,里面是无法看到的,于是,又转身向内低低补说一句道:“是的,我要走了。”内室停了停,方再度微弱地道:“好的……你……去吧。”“大姐放心,我会保重的!”葛品扬说完,才发觉自己的莫名其妙。该说“再见”啊!他想,然而,他始终觉得,他没有多说,而是对方省略了,也许对方并未省略,仅是没有用声音表达出来,总之,一声“珍重”他是听到了,听的,也许是耳朵,也许是心灵……他迷离地想着,抬起头,人已站在一品轩外。没有说“再见”,她没有问你将去哪里?他也忘了告诉她我将到什么地方去!对了!他在向宫外走出时自问:现在我去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