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白老人说罢,家人奉上一壶浓茶,三白老人饮了几口,放下茶壶,指着玄龙,朝侯四笑着说道:“好呀,侯四,居然在老朽面前也耍起花样来了,这还了得?一一你是诚心要老朽破例么?”侯四脸色一红,低头微笑不语。玄龙暗暗吃惊。难不成已给三白老人看破行藏?他惶恐地想:他问心并无愧对三白老人之处,他一直没有显示本来面目也是遵了尊长的吩咐,要是为了帮他掩瞒身世这件事,令侯四在三白老人心目中落个不忠不实之罪,损毁了他辛辛苦苦挣来的信誉,才真令人难过呢!但见三白老人并无不豫之色,侯四闻言后也未露出若何不安神情。他又想道:三白老人真是个通情达理的好老人,刚才他说他将侯四破例,莫非老人已有正式收我为徒之意?想到这里,玄龙因兴奋过度,心房不禁狂跳起来。这时,只见白男扯着他爷的衣袖,迫切地问道:“爷,你说什么?难道这个小吊眼儿——”说着,匆匆朝玄龙的脸孔瞥了一眼,眼中充满了一种异样的希望的彩色。三白老人且不回答他孙儿只问了一半的问题,却拿眼光先在玄龙和白男二人脸上,扫来扫去,看了个饱。看完之后这才朝白男笑说道:“爷说了什么来着?小吊眼儿是你随便可以唤得的么?爷只是见你龙弟这些日来精旺神足,不像一个才练了三个月入门功夫的人,怪侯四操之过急,教得太多罢了。”除了白男,当然都听出了三白老人的言不由衷!白男却哈哈大笑道:“爷爷,我告诉你一件事好不好?”三白老人点头微笑道:“好!”白男忍俊不禁地先朝他爷扮了个鬼脸,然后提高喉咙,一字一字地朝他爷爷笑说道:“那就是:巴岭三白老人走眼了!”三白老人果然微微一怔。连玄龙和侯四也都倏然抬起了脸,掀眉扬目地望着白男,他俩是同一心意,以为他和玄龙长日相处,也许在一些小节上先三白老人发现了什么端倪了呢!白男见身边三人,包括他爷在内,都给他这神来之笔弄得茫茫然,不禁大乐。当下大笑着从座椅中一跃而起,落向院心,双掌一拍,指着玄龙笑喝道:“徒儿过来,走两招给你家祖师爷看看!”侯四微笑不语。玄龙因为内功已有很好根底,三个月来经侯四的苦心教导,白男的悉心指点,自己又刻苦肯用功,已在这极短的期限内,将侯四的“金刚拳”和白男教的“降龙伏虎拳”学得略具规模,功夫谈不上,招式架势业已练得大致不差。他见白男要他当场展露,知道这是投入三白老人门下的进身良机,万万不能错过。可是,白男教他武功并未经过三白老人许可,这种行为是否有犯三白老人忌讳却不得而知,虽然白男是三白老人的爱孙。玄龙内心实在是跃跃欲试,碍于三白老人尚无任何表示,故只好仍然坐在原处,红着脸,朝白男尴尬地微笑着,不敢有所举动。白男见玄龙不理他的吩咐,怒声说道:“来呀,怎么不来?你再不听我的话,看以后谁教你?”玄龙感觉到侯四在他身后轻轻推了一把,再看三白老人,老人正朝他慈蔼地微笑着。玄龙知道三白老人并无不快之意。他怕真个引起白男不快,以后失去一个习武上的益友良师,便从椅子上站起,走至三白老人面前,深深一躬,低声请示道:“我听爷吩咐!”三白老人将头略点,道:“好,下去吧,横竖在我这个宝贝孙子身上,是什么规矩也立不起来了。”白男见他爷已经明白允许,乐得又叫又跳,拍着双掌笑着催道:“快,快,脱去长衣……记住我师父的话,心与神合,以神役气,循序而行,不缓不躁。”玄龙再不客气畏缩,依言卸去长衣,理整短衫裤,束紧腰带,大步走至院心,先朝三白老人和金刚掌侯四分别鞠了一躬,然后圆脸朝白男微微一笑,便往后连退三步,在院子东南角站定。白男在身后埋怨道:“一点规矩没有!”玄龙又朝他补了一躬,白男这才喜逐颜开地鼓励道:“华而不实,为武家大忌,宁可遗招漏式,决不可任意别补,以求连贯美观。”玄龙感激地点点头。当下双臂下垂,双腿自然分列,松肌弛筋,以宁心神,以聚真气。跟着,双臂左右上抄,进左马,双臂一圈,一声微啸,四肢百骸无不统属呼应。玄龙先将侯四教的金刚掌前半套九式十八招,平平稳稳地使了出来。练完之后,一个收式,双掌一击,右抓左拿,上捣下削,手眼步神,浑然一体,纵横进退,有序有力地演练起来。院中一时鸦雀无声。约盏茶光景,玄龙居然将半套掌法一套拳法,一丝不乱地分别练完。白男首先喝了一声好!金刚掌侯四情不自禁地点了几下头,嘴角漾满笑意。三白老人低声朝侯四悄悄说道:“饭后来内室,我有话问你!”侯四应了一声:“是的,白老!”三白老人说完,朝玄龙招招手道:“来,把衣服穿上还有男儿,大家都坐下,我有话说!”大家坐定之后,三白老人正色朝玄龙、白男、侯四等三人说道:“从今天此刻起,玄龙算我门下弟子,男儿今后不得任意调笑师弟,男儿听到没有?”说着,转向玄龙:“老朽一生未曾收过外徒,没有立过什么规章戒条,从今天起,若以行礼拜师论份,你该是白家的首徒,但也可算是白家末徒,老朽遵俗宣布两条门规,希望你能遵守。”玄龙重新离座跪倒向三白老人行过大礼。三白老人等他磕完头继续说道:“我这两条门规只是最通俗的两句白话,它就是:做应该做的事!不做不应该做的事!龙儿听清没有?很好!今后,无论在家在外,也不论是带艺行道,或是艺满辞师,每出一言,每行一事,都要先在心底问问自己:应该?不应该?懂吗?”玄龙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懂!”三白老人交代完毕,脸上立刻又回复了适才隐去的笑容,爽朗地笑说道:“不早了,大家吃饭吧!”玄龙起身要往厨房跑,白男上前一把拉住道:“小吊噢,师,师弟,如今你的身份不同啦!咱们一起吃吧!我答应不再欺侮你也就是了!”三白老人哈哈大笑道:“好好好!不打自招!巴岭三白老人容或走眼却绝不会‘走耳’呢!哈哈哈!”白男朝他爷瞪眼道:“爷要是再欺侮男儿,男儿就再欺侮他!”白男这一说,连端稳持重的侯四也给逗笑了。饭后,玄龙和白男在书斋下棋,三白老人和金刚掌侯四却关在内室谈论一些什么。晚上,三白老人将玄龙唤至跟前,用两手托起玄龙脸孔,详详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微笑着放下点头道:“暂时保持这副外形也好!”玄龙知道三白老人已在侯四那方面知悉了他的身世,因见三白老人对他仍旧慈爱异常,心中感到无穷欣慰。三白老人感叹道:“是是非非,思思怨怨,欲了不能了,不了也就了了。”玄龙知道这是老人破例收他这个有江湖恩怨牵连在身的人为徒,一时间勾起其他感触所发的慨叹,心下甚是不安。三白老人藉着灯光朝玄龙又看了一眼,不禁点头赞道:“好个千面罗汉,果然是名不虚传”白男在这时走了进来,三白老人便停口没有再说下去。白男进门之后,朝他爷笑说道:“玄龙师弟既然自明天起便要做‘坎离罡气’初步功夫,爷难道不肯先卖他一颗‘九转流青丹’么?”三白老人捋须笑骂道:“我老头子一生忠厚,不知怎会出现了你这么刁顽机诈的孙子,你明知你爷既肯传授你龙弟‘坎离罡气’,决不会不赐他固元至宝‘九转流青丹’,却偏赶在你爷开口之前,来送上这份惠而不费的顺水人情,真是可恶之极!”玄龙闻言,心中一动。他曾听大头乞儿好像为他说过,武林中有两种价值连城的奇药,只要得着其中一种的一颗服下去,所增加的功力便赛过十年的日夕苦修,要是用来疗创治伤,更是有接骨生肌,起死回生之效。他隐约地记得,那两种奇药中,有一种便叫做“九转流有丹”。听三白老人祖孙语气,这种九转流有丹似乎正是白家的秘制之宝,并且,三白老人早有意赐他一颗哩!玄尤甚感兴奋,同时,白男对他的关怀,也令他暗暗感激在心。现在,横亘在他和白男之间的隔膜看来只剩下他这副垂眉吊眼的丑怪面孔了。这一点,玄龙并不怪他,假如易地而处,他想他也不一定就能免俗。听三白老人适才的语气,老人亦颇赞成仍旧维持现状,虽然他一时猜不透三白老人的含意,但他可以想象到,三白老人的这个“暂时”,最短的时间可能是三年。除了仆妇不计,白府现有四人中,有三个人已经知道了他的丑怪面孔只是一层随时可以剥卸的“壳”,那么,仍要保守这道秘密的原因只是为了白男一人了?以他的年龄和经验,他一时还不能体会到,三白老人之所以这样决定,实在是为了他们两个!三白老人笑骂之后,起来到后内房转了一圈,出来时手掌上托着一只碧玉细颈古瓶,从瓶内倒出一颗珠滚玉回,青莹欲滴,清香熏人,有豌豆大小的药丸来。三白老人叫白男取来一碗清水,命玄龙立刻吞下,同时命玄龙即时盘坐当地,老人伸出右手,轻轻按住玄龙顶门。刹那间,玄龙感觉,丹田之内正有一股丝丝暖气上升,同时,从三白老人掌心内也发出一股温和的暖气,贯透顶门,缓缓下降,渐渐地,两股热气在脑脊交界之际相会,融二为一,成为一个其热无比的火团,上下腾转,上至泥丸,下达涌泉,四肢百骸,无不钻透。玄龙感到奇热难耐,身如火焚,正皱眉意欲挣扎挪动身躯之际,耳边听得白男低声轻喝道:“动不得!”玄龙闻声一惊,蓦然想起这正是自己一生成就的紧要关头,如何轻易动得?于是咬牙提神强忍,端然不动,一任三白老人施为。说也奇怪,玄龙的心神一定,痛苦立即大减,火团所至虽仍奇热,但火团一通,火团滚经之处马上感觉安适凉爽,舒泰不可言状。约顿饭光景,三白老人低喝一声:“起!”手自玄龙顶门拿开,一股劲气,将玄龙身躯往上一提,玄龙就势跃起,略一屈伸转侧,举步之间,突感身轻如叶,知道自己已在短短顿饭光景的时间内,脱胎换骨,心中狂喜,转身朝三白老人跪倒便拜。拜罢起身,才发觉三白老人业已在当地盘膝瞑目入定。这时,玄龙感到衣角被人轻轻拉了一把。回头一看,白男正用一根食指竖在界前,尖着小嘴,无声地嘘了一下,跟着摇摇头,意思仿佛是:“爷正用功呢,千万别去打扰他老人家!”白男摇完头,又朝他点点头。他蹑手蹑脚随着白男走出书斋,来到院中。白男走至院心立定,返身朝玄龙抱怨道:“爷对你这个小吊眼儿也可算是格外施思的了,他老人家,刚才拼着耗损真气,运足坎离罡气,为你打通奇经八脉,省去你小吊眼儿十年苦修,这是除我之外,他老人家从未有过的恩施。你小吊眼儿,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想不到福禄却是奇厚,竟不在本少爷之下。你可别瞧轻了那颗‘九转流青丹’,普通江湖人物,若叫他们挖睛割耳以换,恐怕也会有人争着干呢!一一你以为得来轻易么?”玄龙忽然想起刚才由男为他进言的好处,心生感激,不但不计较白男的怨恨,反将衣襟一整,诚诚恳恳地朝白男作了一揖,说道:“大德不敢言报,小弟日后如有所成,皆恩师及师哥之赐,小弟誓不相忘!”白男抬头望望庭空皓月,偏脸又朝玄龙看了一眼,低头轻轻叹了一口气!玄龙低声道:“师哥哥何事伤感?”白男抬脸强颜一笑,笑容随展随敛,正色向玄龙道:“你知道么?九转流青丹虽然是武林中绝无仅有秘宝奇珍,但终究是身外之物,爷身边还藏有不少,一时尚不虞匮乏。何况他老人家本身并用不着,纯为随缘赠赐有德之人,这且不去说它……”玄龙急道:“难道还有比这更重要的?”白男白他一眼,恨声说道:“怪不得你刚才还赖在地下拼命磕头,原来你什么都不懂!”玄龙央求道:“师哥哥,关于武功一道,小弟本来就是一窍不通嘛!师哥哥教我的,我都会了,你没有教过的我打哪儿懂起?”白男见玄龙自他爷正式收他为徒后,处处都表现得对自己谦恭有礼,不似往昔书僮身份时,间或还有嘴强口硬,桀骛不驯的态度,知道这个吊眼儿师弟并不是怕了他,实在他的聪明过人,学养渊厚,把事情的利害轻重分辨得颇为清楚,他当书僮,非质非押,一身自由,合则留,不合则去,他原是乞儿出身,并不在乎风霜流浪之苦。现在,身份骤变,在公的方面,他白男是他玄龙的师兄,在私的方面,他是他恩师之孙,教过他入门武功,为他进言讨药,处处有思,在在是惠,他是敬重他,而不是怕他。白男想到这些地方,内心越发觉得他这位吊眼师弟不是凡器!他恨天公不作美,他想:玄龙要是一一要是真如侯四所说的,眉不垂,眼不吊,肤色白皙,是付真的“潜龙格”相貌该多好!玄龙见白男只低头蹙眉,沉思不语,心下很是惶恐,又说道:“师哥哥,小弟究竟有何不是之处,尚望师哥哥明白指点才好!”白男微微一叹,抬脸说道:“也没有什么!爷为你所耗去的真气与普通对敌过招所消耗的不同,行功一个时辰,足足要折短阳寿一半。你以为练武之人调教一个心爱的徒弟是那么简单的么?刚才老爷为了略尽人事而加以弥补之际,你还不知趣地缠着他老人家跪谢,你看你多唐突?”玄龙至此,方始恍然大悟。想及三白老人和他向无渊源,萍水相逢,即恤他孤苦无依,毅然收入府中,站在一个真正的乞儿的立场来说,这实在是一种天高地厚的大思。进入白府,白男虽然间或以冷嘲热讽相加,三白老人却始终对他慈若亲爷,他名分上是书僮而实际所沾润到的爱心,并不比白男少上多少!现在,三白老人已经从他锋芒毕露的才华上日久积疑,终于在侯四嘴中逼出了他的真正身份,在他,以为是大祸将至,而实际上却厚福初临,三白老人不但合出无价之宝的九转流青丹助他增长功力,且拼着耗气折寿为之打通经脉,解决以后进修的很多困难,想想看,玄龙在听到这种实情后,心头是一股什么滋味?白男朝玄龙望了一眼,见他那付痴钝钝的骏呆神情,忍不住噗哧一声,又笑了。他道:“痴什么?我爷一生是施思不望报,你只要能努力用功,将武功学成,将来在外头行道时,不要坏了他老人家的名声,也就令他老人家高兴的了!”玄龙心想:“练武之人,千辛万苦,供衣给食,好不容易以若干年心血浇培出一个弟子来,为的就是这一点点么?”玄龙又想:“恩师说过,白家门规只有两条,做应该做的,不做不应该做的……以后我行事永远不违反这两句话也就是了!”白男这时笑着又道:“小吊眼儿,嘴说无凭!你不妨再将我教给你的‘降龙伏虎’拳演练一遍。你就明白了!”玄龙依言在院心立开架式,调气宁神。接着,很快地将一套“降龙伏虎拳”打完。玄龙收式以后,白男笑着问道:“感觉如何?”玄龙高兴地答道:“比白天不同多了!”白男又道:“试述异同之处!”玄龙说:“气易聚,神归一,身轻掌沉。每出一招,都如冲波开浪,不似日间,出手轻浮,拳招所至之处,虚如无物。”白男哈哈笑道:“这只是一部分,不同的地方还多着呢!”玄龙有点茫然,他实在感觉不到其他还有什么不同的地方。白男笑着朝他刚才行招所过之处的地下一指,道:“看你!”玄龙依言仔细一看,不禁惊呼道:“什么?脚印?”白男微笑不语。玄龙皱眉不解道:“我明明感到身轻如叶,怎会在地留下这许多脚印?这种岩土,其坚逾砖,就是拿脚来跺也跺不出一个印子来啊!”白男笑道:“要你明白这一层道理,还有一段时间呢!我只简单地打个比方给你听,譬如说,轻功好的人,不但能窜房越脊,超等的更能登萍涉水,那种人的身体是不是比树叶轻?身体既比树叶轻的话,岂不要见风便倒?又有人掌力千钧,力能开山破碑,身体全重却不逾百斤,又是如何说法?身心轻灵是你已无浊重之气,地下留印,则是你骤增的功力,你这个道理懂么?”玄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想了一下,忽然问道:“师哥哥你,还有侯叔叔他们,在行拳时地下一点痕迹没有,难道是功力尚不如我么?”白男猛然向地啐了一口,笑骂道:“谁不如你?真是死不要脸!”玄龙想了一下,知道自己说错话,也笑了。但他不服地又问道:“为什么你们留不下脚印来,你倒说说看!”白男不屑披披嘴,哼了一声,道:“你呀!什么时候能做到‘重而不沉’,‘轻而不浮’的这两点,也就差不多了!”两人在月下正在互相以斗嘴方式研讨武学时,侯四自外院走进,嘴角漾着一丝神秘的微笑,朝玄龙、白男二人招手道:“进来,侯叔叔告诉你们一个有趣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