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又杀了一个人。”慕容飘回到岸上,和水儿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水儿淡淡道:“你杀了高欢?”慕容飘道:“不是。”水儿倒有点奇怪了:“哪你杀的是推?”慕容飘道:“一个舟子。”水儿微笑道:“给高欢撑船的舟子?”慕容飘道:“不是。”水儿看了看泊在岸边的那条小舟,恍然道:“给你撑船的?”“不错。”“你杀舟子做什么?”水儿道,“难道是因为他听到了许多不该听到的话,看到了许多不该看到的事?”“都不是。”“那究竟为什么?”水儿真的有点吃惊了,“杀人总得有个理由吧?”“他想杀我。”这理由的确很充足。江湖生涯本来就是这样子的,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水儿眨了眨眼睛,问道:“你认识他?”慕容飘摇头。水儿又问:“他认识你?”慕容飘想了想,叹道:“不知道。”“不知道?”水儿愕然道,“这叫什么话?他不认识你,为什么要杀你?”慕容飘道:“世上本来就有这么样的一群人,他们不认识你,但要杀你。因为另外一个可能认识你的人会付钱给他们。”水儿禁不住哆嗦了一下:“职业杀手?”慕容飘居然还是摇头。“不是职业杀手还会是谁?”慕容飘道:“他们不是职业杀手。他们是职业刺客。”“这又有什么不同?”“非但有不同,而且不同之处还很多。”“哦?”“回去吧!回去慢慢给你说。”他们住的地方,是在一条船上。这船是他们前天刚刚买下来的。船不大,但结实,而且挺漂亮。船就泊在江湾,泊在满天满江的月华里。船随着波涛而轻轻摇晃,船舱里的人儿也在轻轻摇晃。船舱布置得很华丽,铺着很柔软很厚的地毯,点着四盏流苏宫灯。这里没有床。地毯岂非就是张最大的床?水儿很喜欢这条船,当然也很喜欢这张奇特的床。“你真是个鬼,真是个鬼……”当他们并排躺下的时候,水儿有气无力地咒骂着他。他的确是个鬼。要不怎么能把她收拾成这个样子呢?她真心希望他永远都是这么样一个“鬼”,强壮有力,生机勃勃。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真担心他会承受不了太大的心灵上的压力而变得颓废、变得疲软无力。她那么担心是有道理的。她见过很多男人,就因为想得太多而变成废人。幸好他没有。他毕竟是个浪子。而浪子的忍耐力和承受力,比大部分人都强得多。她真高兴。他很快从悲观绝望中解脱出来了。他很会宽自己的心。他说过这么样的一句话:“杀人虽然残酷,但世上还有许多比杀人更残酷的事,还有许多人根本不用刀不用剑不用暗器不用毒药就可以杀人。我和他们比起来,实在算不了什么。”他还说过这样一句话:“虽然同样是拿刀杀人,但杀人和杀人不同,不仅原因不同,罪过不同,杀的人不同,被杀的人也不同。”他说:“我以前杀过许多无辜的人,罪孽深重,无论如何也是无法挽回了,但我以后可以专杀恶人,杀该杀的人,这样功过应该大致可以抵销。”水儿认为他的话很对。其实她不这么认为又能怎样?他们都是罪孽深重的人,若不想办法解救自己,就只有走向毁灭,而他们绝不想走向毁灭。他们还年轻,他们还有长长的未来,他们不想放弃创造未来的机会。水儿还在恨恨地骂他:“你真是个鬼。你看看,你看看这成什么样子了?”慕容飘微笑道:“我们这间舱又不是待客用的,你还怕人家看见地毯脏了?”水儿拧他:“好好的一张地毯,几百两银子呢!”慕容飘笑道:“地毯做出来,就是准备卖的。地毯卖出去了,就是给人用的。若要地毯永远不脏,当初就不该做它。”他伸出手将她拥进怀里,柔声道:“这就好比女人。既然生为女人,就应该出嫁,而出嫁之后又不想和丈夫同床共枕,那她何苦要出嫁呢?你说是不是?”“是你的鬼!”骂完这句话,她就笑了,笑着去吻他。他们又开始随着船儿摇晃起来。“你不是说要告诉我有关职业刺客的事情吗?”“现在不说这些,多扫兴!”“我要你说,我就要你说。”“待会儿吧?”“不。现在,我现在就要听。”“要听也可以,不过……”“不过什么?”“你先得…·”“你这个鬼!你这个……”慕容飘的话是真是假,高欢吃不准。如果是真,那么慕容飘和他真的是不期而遇,他的行踪就不会由慕容飘口中说出去。如果是假,那么他就必须再次迁居了。贞贞温柔地亲吻着他。她猜得到他今晚一定遇到了什么很为难的事,他心里想什么她总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她无法用语言安慰他,她只有用她的亲吻,用她的身子来抚平他的焦躁不安。他决定再等等看。车马劳顿之苦,他已经受够了,贞贞也受够了。如果能在这里安居乐业,那就是天大的好事。他拥吻着膝上的贞贞,吻她的唇,她的眼睛,吮她香滑的舌尖。要是他能和贞贞永远厮守在一起,远离苦难、远离灾祸、远离江湖,那该多好啊!他的心愿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呢?拟或只是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杀人当然要有理由。就连慕容飘当年残杀无辜时,他也有自己的理由——保护自己。他现在既已开始杀人赎罪了,当然更需要有理由。那舟子的确是一名职业刺客,慕容飘相信自己的判断绝对没有错。“从我雇他的船起,我心里隐隐就有点不舒服,总感觉自己处在危险之中。我能感觉到一种杀气,虽然很淡,但确确实实是杀气,而且是很纯正的杀气。”水儿道:“你当时没察觉杀气是从舟子身上散发出来的?”慕容飘苦笑:“没有。”水儿道:“他是不是伪装得非常好?”慕容飘叹道:“简直比地道的舟子还要像舟子。”水儿道:“那你又是在什么时候发现他是刺客的呢?”慕容飘道:“我吹箫的时候,背后的杀气忽然凛冽起来。”“他没有在那时候出手?”“他没有。”“为什么?”“他在等更好的时机。”慕容飘叹道:“的确,那时候的时机不算太好。我虽在专心吹箫,但我是侧对着他的。”“既然你已知道他是去杀你的,何不当时就杀了他?”慕容飘道:“我也在等时机。”“哦?”慕容飘解释道:“他既然精于扮舟子,想必习惯在船上杀人,水性也一定好得出奇。如果我不能一击成功,他必会跳水而逃。”水儿道:“不错,不错。而且,如果是他先下手杀你,一击不中,他同样也有机会跳水逃走的。”慕容飘拍拍她屁股,笑道:“你真聪明!”水儿拧了他一把:“见你的鬼!”慕容飘大笑。水儿又拧他,拧了好几下,狠狠地道:“后来呢?”“什么后来?”“后来你是在什么时机杀他的?”“当时我正在大笑。”“大笑?”水儿不解地道:“人在大喜大怒的时候,岂非最易受到攻击?”“不错。”慕容飘悠然道:“但你也莫忘了,人在大喜大悲的时候,举止一般都很失常很夸张,可以藉此掩护自己的真正意图。”水儿忍不住又拧了他一把,昵声道:“你真是个鬼。”慕容飘道:“我在大笑,固然给了他杀我的机会,但高欢在对面,他必然有所顾忌,这样生死就很明了了。”水儿追着问:“你怎么杀的他?用什么杀的?你的……咦?”她忽然翻身摁住他,咬牙切齿地道:“你那管洞箫呢?”慕轻飘装糊涂:“洞箫?什么洞箫?”水儿摁住他不放:“我记得你上船时拿了那管洞箫。现在洞箫呢?”慕容飘苦笑道:“在那个舟子的咽喉里对穿着。”水儿恨声道:“那你就去把它取回来。现在就去。”慕容飘笑得更苦:“可那舟子已被我推下水了。”水儿怒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那管箫值多少钱,你怎么能随随便便丢了它?那是管玉箫你知不知道?”“知道。“知道你还把它丢了?那可是唐玄宗梨园里流传出来的宝物啊!买它的时候我花了一百多两银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慕容飘长叹道:“难道我的性命,对你来说竟还不如一管玉箫?”水儿生气地道:“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你一点都不晓得心疼东西,一点都不晓得心疼钱财!”水儿气冲冲地道:“你一点儿都不会过日子!”慕容飘想了想,微笑道:“你的意思我懂了。”水儿怒气不减:“懂了就要学会怎么样去做,光说懂了有屁用!”慕容飘沉吟道:“现在我马上赶去,顺流找一找,或许还能找到那管玉箫……”水儿狠狠给了他一下:“你敢去!”慕容飘瞪眼道:“咦?你这人真是一点都不晓得心疼……”“你气死我了!”水儿看样子真的很生气:“人家的意思,是让你以后别三文不当两文的,拿自己的东西不作个数。”慕容飘叹道:“这样吧!我从明天起,每天只吃一顿饭,粗茶淡饭,衣裳也最好换成破破的,过日子嘛!”水儿简直快被他气哭了:“我是那种人吗?你就这么样糟蹋我?”慕容飘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水儿破涕为笑,一面笑,一面捶他、拧他、咬他:“你这个鬼!你这活鬼!她抹去眼泪,恨恨地道:“你要玩扇子玩箫,明儿我就去买一堆来,十几二十几文一件,随你潇洒去。”说完她忍不住自己先放声大笑,笑得直颤,滚到了慕容飘怀里。慕容飘叹道:“我真不知道你几时变成了这么样一个吝啬的老太婆。”“我不是老太婆!”慕容飘微笑道:“可你又吝啬又爱唠叨,实在像个老太婆。”水儿大声抗议:“我不是!”她忽然又安静下来了:“我问你,那舟子究竟是怎么回事?”慕容飘勉强笑道:“什么怎么回事?”“那个舟子!那个刺客!”“他要杀我,反被我杀了,就这么回事。”水儿冷笑起来:“只怕没这么简单吧?”“哦?”“他为什么要杀你?”“我怎么知道?”“你当然知道!”水儿冷冷道:“职业刺客只为雇佣他的主顾杀人,你当然知道那个舟子的雇主是谁。”慕容飘不答。水儿逼问道:“是你那个宝贝兄弟慕容飒对不对?”慕容飘还是不答。无声有时候就意味着默认。雇主当然只可能是慕容飒。很显然,慕容飒对幕容飘还不放心,必欲置之于死地。水儿叹了口气,偎紧他,忧郁地道:“你准备怎么办?”他不知道他该怎么办?而且这件事也根本没有彻底解决的办法,除非他肯杀了慕容飒。他肯吗?他狠得下来这条心吗?他下得了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