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六。石花村。一大早,卜凡家就来了客人。虽然几年来石花村的村民们对卜凡家不时有客人上门早已习以为常。但这位客人的登门仍然很让他们意外。因为来人又是一个和尚。只不过这次来的并非老和尚,而是个小和尚。常去潭柘寺上香的几位村民认出这个小和尚是寺里的知客僧。他们不禁奇怪,道衍早就死了,寺里的小和尚来找卜凡干什么呢?卜凡自己也很意外、他实在没想到知客僧是奉九峰禅师之命,来请他去寺里清谈的。他当然没有忘记二十一那天九峰禅师曾约地至潭柘寺一晤。但他一直以为那只不过是一句口头上的客气话而已。既然九峰禅师如此郑重其事地来访他,卜凡当然不能不去。虽说他与九峰禅师没见过几次面,更谈不上熟悉,但以前每次与道衍会面时,都会听道行谈及他这个惟一的弟子,而且言辞之间对九峰关于佛法精义的一些见解大为赞赏。卜凡自然不会放弃与这位高僧清谈的机会。更重要的是,这几天来,他的心情一直很不好,也正想出去散散心。清理一下自己繁乱的心绪。若想静心,岂会有比离石花村不过十里的潭柘寺这样一座清幽的千年古刹更好的地方?潭柘寺卜凡已去过多次。他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寺院里那一株株高大的白皮松。站在树下,任细碎的树影覆满全身,眼前所见是霭霭的轻烟,耳中所闻是清悠的钟声,清脆的木鱼声与众僧的经课,更有清风时时拂过,送来淡缈的木叶清香,真让人有一种飘然世外之感。但今天,还未走近山门,卜凡就很吃了一惊。潭柘寺外,车马骈阗,冠盖云集,一座清幽的千年古刹,竟似变成了十丈红尘。卜凡不禁为之瞠目,问知客僧:“寺里今天怎么这般热闹?”知客僧似是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本寺重修工程昨日完工。今儿方丈大师举行大殿新塑佛像开光仪式,是以京里的大人们都来祝贺、观礼。”卜凡点点头,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看来,今天想来潭柘寺静静心是不可能的了。他不觉很是奇怪,九峰禅师为什么要赶着这最热闹的一天约他来寺里呢?九峰的特殊身份和他在谭柘寺中特殊的地位决定了他今天一定会很忙,他有时间与卜凡“清谈”吗?卜凡不禁苦笑。他远远看见九峰禅师时,笑得就更苦了。九峰禅师与一位身材矮小,窄额短眉,小眼隆鼻,身披锦红袈裟的僧人一起站在山门外,正与一群锦衣玉带的王孙公子之流辑让周旋。离山门尚有十来步,九峰禅师已看见了卜凡,看样子他很想迎上来,却一时脱不开身,只合什为礼,向这边点了点头。卜凡自己也被人拖住了。拖住他的是几位风雅之士。卜凡笑道:“你们怎么也来了?”一人笑道;“如此佛门盛会,怎能不来观光?”另一人道:“你不也来了嘛,我等正想着等开光礼毕,一齐去贵府上共谋一醉呢!”卜凡大笑:“好,一言为定。”说笑间,已走进山门。九峰禅师扯了扯卜凡的衣袖,低声道:“这边走。”缓步绕过天王殿,眼前已是大雄宝殿。殿前人头攒动,香烟缭绕。卜凡抬头看着修饰一新的殿顶飞檐,淡淡道:“重修之后,气概可比以前大得多了。”九峰禅师淡然一笑,不搭腔。卜凡叹了口气,又道:“皇帝下令重修潭柘,本因道衍师在此清修,而今寺宇一新,道衍师却早已圆寂。真令卜某有物是人非之叹。”九峰禅师又一笑,淡淡扫了卜凡一眼,道:“居士认为皇帝这样做有意义吗?”卜凡一怔,道;“大师何出此言?”九峰禅师拢着手,目光慢慢地四下扫过,悠悠地道:“居士是否又想起了护国寺外那一番热闹景象,方有此感慨?”卜凡点点头道:“不错。”九峰禅师道:“老衲却以为,那大概是先师惟一的功德了。”卜凡又一怔,道:“大师之言莫测高深,在下不懂。”九峰禅师道:“如果先师现今仍然健在,则护国寺前那些摊贩们又将去何处讨生活呢?”卜凡愕然。他实在没想到九峰禅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不可否认,这句话也有一定的道理,但由他口中说出,虽不能说离经叛道,也很有些大不敬的意味了。九峰禅师根本没留意卜凡的表情,又道:“居士还未回答老衲适才的问题。”卜凡想了想,道:“重修潭柘,抛开皇帝对道衍师的尊敬不说,于劝世人为善,宏扬佛法这层意义上,也是大功德一件。”九峰禅师淡淡道:“居士真这样想?”卜凡道;“是。九峰禅师叹了口气,声音忽然变得十分低沉:“寺庙兴,佛法的精义也就日渐衰微了。”卜凡吃了一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九峰禅师今天实在是太奇怪了,可以说,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绝不该是从一位佛门弟子口中说出来的。但他却是一位不折不扣的高僧,连道衍都十分饮佩的高僧。大殿内忽然钟声齐鸣,寺内鼎沸的人声顿时安静下来。九峰禅师微笑道:“开光仪式即将开始,居士不想去观礼一番?”卜凡也微笑道:“寺内举行如此隆重的佛门盛会,大师为何要置身事外?”九峰禅师一笑,悠悠地道:“既然如此,请居士移步,到净室用茶。”卜凡记不清自走进山门后到现在这段并不算长的时间里,九峰禅师给了他多少个意外了。卜凡素喜饮茶,每年春夏之交,若能买到南边出产的新茶,对于他来说实在是一件喜事。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泡茶也有这样繁琐的手续。对于他来说,泡茶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了——洗净茶壶茶杯,烧开水,放上茶叶,一冲即得,所以等九峰捣鼓了好半天,才将一盏清茶捧到地面前时,他两眼早已瞧直了。卜凡接过茶盏,正要往嘴边送,九峰禅师微笑道:“请尽饮此盏。”卜凡道:“这还有什么讲究吗?”九峰禅师道:“惟其如此,方能深味茶叶的甘苦清香。”卜凡一饮而尽,不禁深深吸了口气,叹道:“果然好茶,只是冲泡起来太过麻烦了。”九峰禅师淡淡道:“这叫‘茶道’,是扶桑三岛上的冲茶之法。虽说有些麻烦,老衲却认为这样做很有道理。”卜凡感兴趣地道:“哦?愿闻其详。”九峰禅师道:“茶本有平肝润肺,清火明目之功效,‘茶道’繁琐的手法又能使人平心静气,二者相辅,极有益于修身养性。”卜凡沉吟着,点头道:“果然如此。真没想到大师对扶桑之风俗也有深究,真令在下佩服。”九峰禅师微笑道:“居士谬奖了。这‘茶道’是老衲自本寺住持无初大师处学来的。”卜凡道:“哦?无初大师?是不是刚才在山门外身被大红袈裟的那一位?他去过扶桑?”九峰禅师淡淡道;“他本是扶桑人氏。”卜凡吃惊道:“是吗?难怪看起来总觉得有些异样。他到中土来干什么?”九峰禅师的嘴角闪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当然是来探究佛法的精义。只可惜让老衲颇有缘木求鱼之叹。”卜凡诧异道:“大师的意思是他来错了?”九峰禅师道:“是。”卜凡道:“为什么?”九峰禅师道:“请问居士,佛法精义何在?”卜凡一怔,道:“在于诚,在于仁。”九峰禅师淡然一笑,道:“错!”卜凡道:“请大师赐教。”九峰禅师道:“佛法精义,一言以蔽之,在于众生平等。老衲精研诸般经卷数十年,直到最近才懂得这个道理。”卜凡道:“佛回众生平等。凡佛门中人无不懂得这个道理,大师为何最近才懂?”九峰禅师道:“佛祖所言众生平等是指人人都能通过自我修行而达到某一境界,而非字面意义上的众生平等。佛教起于天竺,佛祖悟道,乃是悟出了对抗天竺等级森严的婆罗门教的一种手段。婆罗门教尊崇梵天之神,将世人分为四等,教中祭师为第一等,能代授神意,连君主都要受其控制,所有教徒的行为、思想、修行方法皆必须以祭师的意志为转移,所以佛祖悟道后,提出众生平等,也就是以人为本。从这个意义上讲,佛,就是人。佛教,即是人教。”他看了面现讶色的卜凡一眼,微笑道:“居士是否觉得老衲之言太过离经叛道了?”卜凡默然。九峰禅师叹了口气,道:“老衲精研诸般经卷,皆自感不得要领,后来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的产生必定有其一定的缘由,这才悟得佛法之精义必须自佛祖悟道之前的社会环境中去找寻。”卜凡道:“大师的意思是说,佛即是人,而不是神,对吗?”九峰禅师道:“不错。”卜凡道:“在下不懂。”九峰禅师微笑道:“居士一定读过《大般涅槃经)吧?”卜凡道:“是。九峰禅师道:“经中讲到佛祖临涅槃时,弟子们悲痛异常,不能自己,因为他们感到即将失去大导师,无所依估,佛祖则向弟子们说明法身长存,佛性就存在于遍满世界的凡人身上。居士对此有何感悟?”卜凡道:“《华严经》上说‘种种变化施作佛事,一切悉睹无所障碍,于一念顷一切现在,充满法界’,这说明佛的境界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可谓玄微深远,难得而测。”九峰禅师眉心微皱,道:“居士认为,佛是神,而不是人,是吗?”卜凡道;“是。九峰禅师淡淡道:“可神是不死的,佛祖毕竟涅槃了。”卜凡道:“但佛性长存,佛法长存。”九峰禅师道:“存于何处?”卜凡道:“大师刚才也讲了,佛祖说过,存于遍满世界的凡人身上。”九峰禅师看着他,微微一笑。卜凡悚然。九峰禅师缓缓道:“既然佛法存于遍满世界的凡人身上,则中土扶桑,俱是一体,无初大师不远千里渡海而来,除了能学习到中土的建筑技巧之外,还能探求什么呢?这不是缘木求鱼又是什么?”卜凡定了定神,道:“大师适才说‘寺庙兴,佛法的精义也就日见衰微了。’在下驽钝,实在不明白大师何意。”九峰禅师捧起茶盏,啜了一口,悠悠地道;“佛曰‘众生平等’,说明佛祖认为婆罗门教的等级制度是错误的。佛曰‘佛法存于所有凡人身上’说明佛祖并不认为自己是神,而且佛教的宗旨亦是以人为本。但庙宇一兴,佛即是神,佛徒中也就有了严格的等级制,又何谈‘众生平等’呢?既然人人都能通过自我修行而悟佛法,又何需方丈沙弥之分,出家在俗之分呢?”卜凡道:“但佛法毕竟是玄微深远的。兴建寺庙,为佛徒提供修行之场所,亦可为在俗之人树立一个修行的目标,劝人为善,劝人静心养性,又有何不对呢?”九峰禅师道:“居士说的不错,寺庙的确为善男信女们提供了一个静心养性的场所,也的确有帮助一般人理解佛法的功效,但居士想过没有,来庙中烧香礼佛的人中,绝大多数都是祝佛为神。向佛提出种种要求,求佛保佑。更有甚者,诸多恶徒亦以为只要敬香布施,即可洗清自己的诸般恶行·…·”卜凡截口道:“恶徒敬香布施,以求良心上的安宁,不正说明他们已认识到行恶的错误,也正说明了寺庙很有劝人行善的功效吗?”九峰禅师淡然一笑,道:“只要敬香礼佛即能求得良心上的安宁,则他们大可以肆意为恶,然后再来礼佛求善了。”卜凡怔住。他不得不承认九峰禅师的话是有道理的,只是这些话不免有些失之偏颇,但到底偏颇在何处,他又想不清楚。九峰禅师又道:“居士说,皇帝下令重修潭柘寺乃是大功德一件,重修的起因是先师在此清修,那么这件大功德应该算在先师头上,对不对?”卜凡道:“应该可以这么说。”九峰禅师道:“先师虽说专攻术数,但毕竟身为佛门中人,晚年在此情修、也是为了潜心于佛法。有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先师虽从来亲手杀过一人,但“靖难”四年之中,死伤军民何止数十万。这么多条人命,又岂是重修一个潭柘寺所能弥补得了!”卜凡不禁瞠目结舌,背上已爆出一阵冷汗。九峰禅师这样一位高僧,精研佛法数十年,却“研”出这样一番结论,不能不使他吃惊。不仅吃惊,而且恐惧。一股莫名的恐惧感正在他心里疯长。他发现,九峰原本沉静的双眸之中,正透出一股锐利的、炽热的光芒,两颊也泛起一阵不正常的红光。九峰禅师无言地看着门外满地松影,像是已忘了禅房中还有卜凡这个人。卜凡也无言。他实在找不出一句恰当的话来打破这禅房中极度的寂静。九峰禅师炽烈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忽然又变得明静而慈和,他斟了两杯茶,笑道:“只可惜老衲仅从无初大师处学了一点皮毛,不能让居士领略到‘茶道’的妙处。”卜凡微笑道:“哪里哪里,大师的‘茶道’,已经让在下叹为观止了,实难想像无初大师的‘茶道’还会玄妙到何等地步。”他慢慢唤啜着清茶,正暗自疑惑九峰禅师为何忽然又提起这个话题,却听见禅房外响起一串脚步声。脚步声很有力,清晰而有节奏。红影一闪,无初大师已走进禅房,笑道:“难怪到处都找不到大师踪影,原来躲到这里偷享清闲来了。”他一转眼看见了卜凡,笑眯眯地合什为礼,道:“原来大师有客人,阿弥陀佛,这位施主高姓大名?”卜凡忙站起身还礼道:“不敢,在下卜凡,得见住持大师,幸何如之。”无初大师目光闪动,打量了他两眼,笑道;“原来是卜居士当面.小僧曾多次听道衍师说起过居土,今日有缘相见,果然是气宇不凡。”如果不是听九峰禅师说过无初大师是自扶桑而来,卜凡绝不会想到他不是中土人氏。因为他的汉话说得竟极为纯正流利,丝毫不夹带生涩的异国口音。九峰禅师淡淡道:“适才卜居士正品尝贵国‘茶道’,赞不绝口。”无初大师笑道:“是吗?其实敝国‘茶道’,亦是由贵国传入。卜凡吃惊道:“不会吧?此种烹茶之法,实为在下生平所仅见,怎么会是从敝国传出的呢?”无初大师笑了笑,道:“居士如无他事,请至小僧禅房小坐,如何?”卜凡尚未答言,九峰禅师已笑道;“难得方丈有此雅兴,老衲又可以在一旁偷学几招了。”进无初大师的禅房竟要先脱鞋,这对卜凡来说,当然是一件很新奇,也很意外的事。无初大师的禅房内铺着厚厚一层柔软洁白的苇席,房内除了一张高不及二尺的方桌外,竟连半张凳子也没有,这当然又是一个意外。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房内还有一张琴,一枰棋,两柄架在一尊紫檀木架上的微弯细窄的刀,就是没有床铺被褥。难道这位扶桑来的无初大师从来也不睡觉吗?他睡在哪里呢?”正如“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卜凡今天遇见的“意外”实在太多了,所以进了无初大师的禅房后,他也就不再显出很意外的表情。一举一动都随着九峰禅师的样子做。九峰脱鞋,他也脱鞋,九峰在矮桌边席地坐下,他也席地坐下。看无初烹茶,果然与九峰不同。他的神情很严肃,甚至可以说很肃穆,他的动作很娴熟,但一举一动却又透着沉着,似乎他是在用全身心投入一件很神圣的事情,而不仅仅是在烹茶。卜凡的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不就是泡壶茶吗?有必要弄得如此神秘吗?他觉得无初这个人很有些可笑,可又有些可敬。无初泡出来的茶进口要比九峰泡出来的更苦,更涩,但其回昧却更清甜,更悠长。卜凡慢慢啜着茶,目光似是很不经意地四下转动着,道:“主持大师也好棋?”无初很严肃地道:“应该说是棋道。在贵国,弈者,小道也,但在敝国,弈被尊为国技,自贵国唐时流传人敝国后,一直盛行至今,小僧弈棋,是以棋道参悟佛法。”卜凡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自他面上转开,扫过那张琴,定在那两柄形状奇特的长刀上。无初大师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道:“居士对武学一道也有所研究?”卜凡失笑道:“可谓一窍不通。请问大师,刀者,凶器也,大师在禅房内置刀,岂非于清修不利?”无初大师道:“这不是刀,是剑。”卜凡实在不能不吃惊道:“剑?”无初大师道:“不错,是剑。”九峰禅师淡淡道:“居士有所不知,扶桑之剑与中土有所不同,体微弯,单面开锋,很像唐时的狭锋单刀。”卜凡忍不住站起身走到木架旁,仔细看了好几眼,道:“刀……不,不,剑柄这样长,舞动起来岂非很不方便?”无初大师也走过来,慢慢抽出一柄剑,双手握住剑柄,两脚错开,随意挥动了几下。卜凡恍然笑道。“难怪,原来贵国的剑法是以双手握剑。”无初大师道:“居土又错了。”卜凡怔住。无初大师沉声道:“这不是剑法,是剑道。”九峰禅师道:“在老衲看来,贵国的剑道与中土唐时的单刀之法很有些相似。”无初大师道:“不错。剑道的确起源于贵国大唐之时的刀法。”卜凡道:“大师习练剑道,也是为了探求佛法?”无初大师道:“是。棋道、剑道、茶道,俱蕴涵有人生至道。”卜凡道:“烹茶、弈棋、刀法在敝国实在都只是很平常,很普通的事情,为什么一传入贵国,就都成了“道”呢?”无初大师还剑入鞘,回到矮桌前坐下,缓缓道:“贵国大唐之时,敝邦尚处于开化之初,视贵国为天国,故敝国国君曾十数次遣使来朝,并派遣国中智能之士前来大唐学习诸般技艺、文化,遣唐使每带一艺归国,国人无不殚精竭智而修习之,以期能从中探究天国强盛风雅之缘由,所以,这些在贵国为小艺,而在敝国则为大道。”卜凡愕然。扶桑之民的执著让他不能不吃惊,也不能不佩服。这样一个民族,是可敬的,也是可怕的。无初大师似乎觉察到卜凡在想些什么,淡然一笑,改变了话题:“道衍师每谈及居士,对居士之才能赞不绝口,很有欲在皇上面前保举之意。居士为何一直隐居在石花村,不出来做些事情呢?”卜凡微笑道:“在下过惯了清闲散淡的生活,再说,道衍大师的过奖之辞,在下也实不敢当。”无初叹道:“像居士这样的人才不能为国所用,在敝国可是一件很难想像的事情。”卜凡微笑,只饮茶,不说话。九峰禅师忽然道:“居士不是与几位朋友约定共谋一醉的吗?”卜凡怔了怔,失笑道:“正是,正是。在下听无初大师谈及扶桑风俗,竟是乐而忘返了。那几位诗酒之交一定已等急了。两位大师,在下告辞。”九峰禅师淡淡道:“老衲送送居士。”无初站起身,道:“小憎也送一送居士。”九峰禅师的眉头微微一皱,又展开,淡淡道:“今日与居士相约共谋一醉的,有没有那天在京城见过的上官公子?”卜凡又一怔,道;“没有。大师还记得他?”九峰禅师微笑道:“只因老衲从未想到过居士的朋友中还有那样的浮滑之人,所以印象很深。”卜凡一笑,道:“上官公子如果知道大师对他会有这样的评价,一定会很吃惊的。”九峰禅师微笑道:“是吗。”无初大师与九峰禅师送卜凡,一直送到山门外的怀远桥上。一路行来,只见山门内外比卜凡清晨来时更见热闹了。不仅香客比清晨时多了数倍,寺前高大的牌楼下,竟然还有三五个杂耍班子在卖艺。九峰弹师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卜凡微笑道:“大师是否觉得此时此地跑来几个杂耍艺人,实是有扰佛门清净?”无初大师道:“卖艺之人到热闹之处讨生活本是理所当然。只是看上去与佛门清净之地有些不相称罢了。”九峰禅师淡然道:“真正不相称的,是他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卜凡这才发现东西朝房前,各站着一长排衣甲鲜明的精壮军士。卜凡道:“想来是因为今天香客极多,故而官府才派他们前来维持秩序,以防意外发生。”无初大师道:“居士错了。这些禁军是保护前来观礼的王公大人们的。”卜凡不觉也叹了口气,忽然道:“大师请看,那边正在作剑器之舞的,不就是几天前护国寺外的那位芙蓉姑娘吗?”九峰禅师淡淡道:“果然是她。”无初大师动容道:“剑器之舞?是不是贵国唐时公孙大娘的剑器之舞?”卜凡道:“正是。”无初大师笑道:“不想七百年后,仍有盛唐之世遗风,小僧欲前往一睹为快,大师岂有意乎?”九峰禅师似是很有些不屑地道:“老衲以为完全是托名附会,大师既有兴,老衲自然相陪。”三人步过怀远桥,往前走了十来步。却听见一声琶琵如裂帛、紧接着一阵欢呼声,很显然芙蓉姑娘的剑器已经舞毕。无初大师不觉叹了口气,道:“可惜小僧无此眼福了。”卜凡道:“大师如真欲一观,不妨请她再舞一曲。”无初大师道:“妙绝之舞正如名家之琴,国手之棋。高僧之禅,都只是可遇而不可强求的,既已舞毕,想来是小增无一观之缘了。”话虽已这么说了,可看他的表情,便知他内心很是失望,卜凡很想劝他不必如此拘泥,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他的目光被九峰禅师吸引住了。九峰禅师的脸不知何时已变得铁青,清澈的双眸也变得阴沉而浑浊,就像是大雷雨前乌云翻滚的天空。他的目光却锐利而炽热,就像是云层间划过的闪电。这种目光卜凡已见过一次了,那一次九峰禅师是盯着芙蓉。这一次仍然是。卜凡不禁暗自吃惊,心里又涌起那种莫名的恐惧感。他发现,九峰禅师铁青的面色里似乎透着一股灼人的热力,正如一块刚从炉火中取出的铁块,虽然颜色已由炽红转为暗青,但远未冷却。他转开目光,不想被九峰禅师,更不想被无初大师发现他神情的变化,一面四下闹闹地看着,一面努力镇定自己的心绪。忽然,他在人丛中看见了芙蓉姑娘。芙蓉仍是一身舞妆。她半仰着脸,正对着她身边的一位身材高大健壮的军官嫣然而笑。她白皙动人的脸庞上布满了红晕,也不知是被火红的披风映红的,还是因为舞蹈后尚未消退的激情与兴奋,还是因为正低着头微笑着对她说话的那位青年军官。九峰禅师眼中如闪电般锐利如赤炭般炽烈的目光就是为此而发吗?卜凡不禁偷眼瞄了瞄他。九峰禅师已转过身,面对着山门。忽然侧过头来对卜凡道:“那几位不正是你约的朋友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他的脸色也已恢复了平静。卜凡简直要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看花了眼。他知道自己并没有看花眼,因为他发现九峰禅师的两腮正轻微地颤动着,很显然是正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心绪。卜凡举手为礼,道:“两位大师请留步,在下也该回去了。”看着卜凡与一群诗人雅士渐渐远去的身影。无初大师轻轻叹了口气。九峰禅师淡淡道:“大师为何叹息?”无初大师道:“这样一个人不能为国所用,大师不觉得可惜吗?”九峰禅师微微一笑,道:“如果他寄身于仕途,老衲相信,先师一定会很失望。”无初大师诧异道:“大师何出此言?”九峰禅师看着远处一带山梁,慢慢道:“如果老衲说卜居士迟早会投身宦海,大师相信吗?”无初大师更诧异:“当然不信。”九峰禅师道:“为什么?”无初大师道:“他果真有意于仕途,又怎会不利用与道衍师之间的关系呢?”九峰禅师看了他一眼,淡然一笑,道:“大师会看到的。”*********上官仪当然是一个聪明人。在别的孩子还没断奶的年龄,他已识字逾千,别的孩子还在撒尿和泥玩耍时,他已能通读《论语》,别的孩子挥着竹枝木条玩打仗的游戏时,他的武功已高过江湖上一般的二流好手。自他记事起,几乎每一个见到他的长辈都夸他很聪明,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个人就是他的师父,野王旗的前任旗主。师父将野王旗传给他,并不是因为师父认为他很聪明,而是因为师父认为他是一个幸运的人。“‘只要执掌了野王旗,终你一生,都将生活在困难和危险之中,随时都会有人下黑拳、飞冷刀、用毒药,在这种情况下,武功、财富和聪明、智谋部救不了你,只有运气好,你才可能活下去。对于执掌野王旗的人来说,‘幸运’是他必须具备的一种特殊的素质。”这是师父将野王旗传给他时所说的话。老实说,上官仪那时对师父的这番话是十二分地不以为然的。“幸运”比竟是一个太虚幻太玄微的概念,一个人是否是一个“幸运”的人,谁也说不清楚。师父怎么就断定他是一个“幸运”的人呢?上官仪一向认为,人的命运是靠自已来把握的,如果仅仅靠运气,只怕什么也做不成。在他看来,野王旗之所以有今天的势力与成就,完全是因为师父以自己的聪明智谋以及绝世的武功和钢铁般的手腕奋斗的结果,跟幸运丝毫连不上半点关系。但现在,他相信师父说的话了。事实摆在眼前,他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确是一个幸运的人。在身中剧毒,危如累卵之时,竟会有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出手救了他,这不能不说是“幸运”。阿丑、卜凡也是素不相识的人,却为了救治他而费尽心机,这难道还不算“幸运”?最最“幸运”的是,救他的芙蓉姑娘竟会是那样一个人。而且在跟踪芙蓉时,他又碰上了一个他早该想到却偏偏没有想到,而且是本不该出现在京城里的人。这个人就是佟武,也就是惊走那两名黑衣蒙面人的禁军羽林卫指挥,并兼领四品带刀侍卫之职,素来被尊为大内第一高手的“佟大人”。自圣火教教主严子乔不知所踪,杨浦杨大人获罪下狱,“健儿营”解散后,每逢皇帝北征蒙古。御营的安全都是由佟武统率禁军高手防护。现在皇帝早已出独石关了,他怎么会还留在京城里呢?上官仪想不通,也懒得去想,毕竟皇帝的安全与否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而佟武留在京城里,对他来说却是太有利了。最令上官仪吃惊的,是那位装扮成“阎王爷”的中年人。上官仪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当时,他的确很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闯进了明曹地府,因为据他所掌握的有关江湖上各种势力的资料上所说,那个面色苍白但仍不乏英武之气的中年人早该是一个死人。在一间阴惨惨的大殿里突然见到一个已经死了十四年的人,换了谁只怕都会很吃惊,甚至于恐惧。而吃惊或恐惧就意味着他将无法活着离开。上官仪活着离开了,只因为他不仅是个幸运的人,而且是一个聪明人。只有聪明人才知道什么时候该聪明,什么时候该糊涂,什么时候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老江湖,什么时候却显得像个十足的书呆子,十足的”狂生”。但上官仪很清楚,那位中年人也是一个聪明人,因为只有聪明人才能在大家都认为他已死了十四年后,仍然活得好好的。他仍然活在世上这件事当然是一个秘密,而现在这个秘密已经被上官仪知道了,所以他绝不会轻易地放过上官仪。肯定会动用一切能动用的手段来查清上官仪的来历。身份。上官仪不仅不为此担心,反而希望他能这样做,因为自见到中年人的真面目的那一刻起他已想起了很多早已被江湖人所遗忘的事。如果他的推断没有错,这位中年人在地惩处叛逆,重归旗主之位的行动中一定能派上大用场。就在今天凌晨,上官仪爬在马桶边足足吐出了半桶紫黑色又腥又臭的血块,当然体内的毒药也一点不剩地随着这半桶黑血而吐出了。只要再过个三两天,他的功力已可恢复如初,甚至比他中毒前还要强上一筹,因为在运功逼毒的过程中,他对野王旗上至大至深的武功又有了进一步的参悟。但他并不打算立即开始行动。他必须弄清一件他一直没想明白的事。这件事就是:阿丑为什么要绑架芙蓉姑娘。如果换了一个多月前,上官仪绝对不会为这种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费半分心神,但现在,他的想法已与以前大不相同。这种转变的原因,就是卜凡。在卜凡的身上,他看到了很多人性中美好的一面,不同于师父一直教导他的与他自己在江湖生涯中所看到的那一面。他决定尽自己所能去帮助阿丑。帮他治好头疼病,帮他找到仇家,帮他复仇。他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并不完全因为阿丑无条件地帮过他,救过他,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对江湖、对人性的看法己与以前大不相同了。除此之外,他还有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奇怪的感觉,似乎他与阿丑之间已被一根无形的细线连接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