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三个月过去了。在这短短的三个月之中,文束玉体健逾常,武功大有进境。但是,非常不幸的,这期间却另外发生两件令人悲痛的大事。第一件是老家人文福的去世。老家人文福,年事已届七旬有零,其去世本来不算什么意外,但是,他与文束玉的关系不同。文束玉生背慈母,父亲又因揣摩三套武功以便传授爱儿的缘故,一年只能返家一次,故所以文束玉一直与这名老家人相依为命;他从来也没有将老文福当做一名家人看待过;虽然主仆有别,但在文束玉心目中,他几乎一直将这名老家人当做老祖父一般尊敬着。所以,老文福的去世,文束玉的难过是不难想象的。没想到,“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老文福去世不到十天,第二件噩耗跟着传来:双狮与八达两家缥局合保的一批镖货在苏鲁交界的徐州地面失了事。八达镖局三名镖师丧命,欧阳局主重伤。双狮镖局方面情形也差不多;张李二镖师丧命,双狮兄弟重伤。在这种情况之下,镖货之下落,自然问也用不着多问了!消息传来,整个长安城为之震动;而双狮和八达两家镖局,破产也就破定了!因为按这一行的规矩,镖货如在交割之前遭遇意外,不论护镖人手伤亡情形如何,那都是镖局自己的事,但损失的镖货,却不能不照货赔偿。两家镖局于消息到达后,全都陷入一片惊惶骇乱中,文束玉更是暗暗跺足不置。他原有力劝两名局主放弃承保之意,只可惜前脚与后脚刚刚差了那么一步。当天他如能及时赶回来,两位局主对他的建议虽不一定会采纳,但会因而提高警觉,甚至另外再请助手,以策万全,却属极为可能。如今,别人是惊惶骇乱,文束玉却多添一层深深的内疚,他觉得,他那天实在不应该再去居易楼。经过一夜思考,第二天,文束玉走去跟郑师爷说道:“郑师爷,您留在局中,将局中财产稍微清理一下,有多少,算多少,等两位局主返局后,好对事主立即有个交代,小弟则准备带着老陈和老冯两个赶去徐州护迎两位局主回来。”郑师爷大感意外道:“文相公”文束玉意甚坚决地拦着道:“郑师爷,您不必再说什么了,局中人手全部这么多,俗云养兵千日,用兵一朝,这两年来,蒙两位局主隆遇有加,而小弟在局中却一直无所事事,等于一名置闲人员,此去并非动刀动枪,师爷无须多虑。”郑师爷拗他不过,只好听其自然。文束玉仅带着那部武学秘友,以及几件随身应用的物品,当天就偕同老陈老冯两名局丁登程出发。文束玉、老陈、老冯,三人三骑出长安东门,拟取道洛阳,经郑州、开封、商丘、汤山等地奔赴徐州。老陈、老冯两名局丁虽然年过五旬,但因二人年轻时也曾练过几年把式,身手还算矫健。到达潼关之后,陈冯二人见他们这位文相公,平常弱不禁风,这会儿,经过一整天挥鞭疾驰,居然毫无半点倦累之态,均不禁暗为之称奇不置。倒是文束玉担心陈冯二人受不了,主动提议在潼关歇宿一宵,养足精神,以便次日继续上路。第二天,三骑再自潼关向东进发。这时已是天寒地冻的仲冬十一月下旬,马蹄敲在黄土路道上,声响都较平常清脆,中午,三人于阏乡下马打尖时,天空中若有若无的雪花星儿忽然变为羽片般纷纷倾降而下。文束玉匆匆食用完毕,首先跳上马背,向陈冯二人叫道:“酒囊装满,戴上风帽,走!”陈冯二人见文弱的文相公都能如此勇敢,不由得豪气顿生,当下吩咐店家灌足两革袋好酒,将风帽两边护耳往下一拉,也跟着跳上马背。天黑后到达函谷关,文束玉向陈冯二人问道:“陈头儿和冯头儿累不累?”老陈喘着气笑道:“还好。”老冯抢着笑问道:“文相公之意思是不是想赶夜路?”文束玉向二人一笑点头道:“正是如此。”老冯迟疑了一下道:“咱们老陈两个倒是无所谓,只是……文相公……还有我们这三匹牲口,它们不知道是否吃得消……”文束玉见二人不反对,立即答道:“牲口没有关系,到前面栈市上贴银子换上三匹就得了,至于小弟,这一向健康情形良好,试一试应无问题,听人说,雪花能迷马眼,万一在到达洛阳之前,道路给积雪阻塞,那时前不巴村,后不够店,岂不大糟?”于是,三人在函谷关换马,饱餐一顿,将革囊中烧酒补满,连夜冒雪上路,挥鞭直驰洛阳。沿途小憩数次,第三天近午时分,北邙山已然遥遥在望。又加数鞭,进入洛阳城。这一下,马累了,人也累了,而外面雪花也跟着愈降愈密。文束玉叫店家好好照顾马匹,然后与陈冯二人尽情畅饮,饮毕,分别入房蒙被大睡。陈冯二人一睡如死,而文束玉因为内功已具相当火候,睡下去不过一二个时辰便已爽然清醒过来。文束玉一觉醒来天已微黑,他见陈冯二人仍然熟睡正酣,天空中飞雪亦无少停之象,于是信步出栈来,冒雪向城中繁华地区闲眺着走去。雪中漫步,别具滋味,文束玉久慕洛阳风光,停留短暂,机会不多,是以想趁到此各处浏览一番。由于雪层已将整个大地覆盖,此刻虽是昏暮时分,却像黎明左右的迷蒙。大街两边,店门十九均已关上,仅有腰门在虚掩着,闪动的灯光,隐约的人声笑语,不时自两街楼窗中送下来。文束玉不难从那些灯光人语中想象到一幅幅欢乐融洽的画面,有些地方也许正在阖家围炉,有些地方也许正聚集三五友好在室中把杯,众论上下今古,或者计划着如何过年,甚至计划着如何在开年后邀饮春酒……文束玉虽然从小便未领会到天伦聚叙之乐,但品尝各处异地的滋味,这尚是第一次深深感受到。终于,他打消选个酒肆小酌一番的念头,转头重又回到落脚的栈房。他想:自己活得好好的,此刻都会生出这感受;那么刻下因倒困滞徐州,英名与家当均于一夕之间尽化灰烬的双狮兄弟又是何等心情呢?还有那可怜的张李二镖师想及张李镖师日常之为人,以及对他的爱护,文束玉心酸如蚀,双眼模糊,这座洛阳城的风光再好,他这时也没有心情去赏玩了。同一时候,大街右首的一座小楼上,三名少女正在灯下作雁行鱼阵之戏。两名少女分持黑白,隔案对奕,另一名则在打横支颐观战。三名少女,一衣紫,一衣白,一衣红,正是芙蓉三徒双剑贵妃杨芬芬、冰姬白玉梅、五月花夏红云。对奕的是双剑贵妃和冰姬二女。这时,双剑贵妃之局势由优转劣,正拈着一枚白子沉吟难决,观战的夏红云不耐久等,眉峰紧皱,厌恶地转身走去临街窗前,同时伸手将窗扇轻轻拉开一道缝隙。双剑贵妃蝤蛴一缩,叫道:“云丫头,你要死啦?!”五月花夏红云顺口答道:“透透气不好么?”冰姬也跟着叫道:“云丫头,把窗子关上,风雪这么大,寒气直往脖子里面钻,你丫头不怕冷,也得顾顾别人”五月花夏红云并没有依言将围子关上,也没有回答什么,她五月花的一双秀目,这时正随着下面街心雪地上一条人影缓缓移动。双剑贵妃再度叫道:“是不是要我起来拧你?丫头。”五月花夏红云轻轻唤了一声,红着双颊扭过脸去笑道:“输了棋的人,咳,应该不怕冷才对呀!”双剑贵妃恨很骂了一声:“好丫头”棋子往棋盘内一扔,作势欲起。五月花夏红云忙嚷道:“嗅,不,好大姊,我来关,我来关!”窗子关上,双剑贵妃和冰姬继续未竟之局,五月花夏红云绕案兜了一圈,忽然自言自语地道:“我下去瞧瞧小翠那丫头睡着没有,肚子饿了,叫她蒸碗百合莲子。”说着,走向楼梯口,匆匆下楼而去。双剑贵妃与冰姬因为神贯棋局,全都没有去留意。不过眨眼工夫,五月花夏红云复又登楼,过了一会儿,棋战结束,输的一方是大师姊双剑贵妃杨芬芬。五月花夏红云眸珠转了转,忽然摇摇头叹道:“大姊这盘棋输得实在太冤枉了!”双剑贵妃以为这位三师妹在风凉她,输了棋,正感气无可出,闻言不禁杏眼一瞪道:“什么地方冤枉?”五月花夏红云视若无睹,以手指着棋盘,认真地批评道:“刚才,在这儿有个‘劫’,假如大姊主动投子扑入,将劫打赢了,二姊就势必要全军覆没,唉唉,不是小妹放肆,这正是大姊处世为人的一大弱点,大姊似乎输得太惨,以致最后终因一念之慈”底下是深深一叹,表现出无限惋惜的样子。其实,懂得棋的人,只要稍稍加以推敲,便不难指出五月花夏红云现在所评的可说全是一篇废话。棋盘上“打劫”,敌我双方之机会永属五五之分,假如打赢了,当然不会输,可是假如打不赢呢?双剑贵妃又不傻,如有稳赢的劫,她会不打吗?不过,人总是这样子的,输了棋的人,纵然人人认为输得公允,输的一方却往往会强找藉口,以证明那是“非战之罪”,若有旁观者沉痛地指出其中冤枉之处,试问,输的一方会不领情吗?所以,双剑贵妃听了小姐妹这番评论之后,难看的脸色一下子缓和过来,连连点头表示同意道:“是的,愚姐就是这种弱点不能克服……”冰姬为人一向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她心里虽然在好笑,表面上却无任何表示。夏红云偷偷溜了大师姐一眼,忽然苦着脸色道:“大姐,明天小妹不去行吗?”双剑贵妃甚为讶然道:“你,你不去?”冰姬也有点意外道:“这是你惹下来的事,去洞庭向血屠夫师徒打招呼自认不是,都该由你出面,我跟大姐两个,严格说来也不过是两名陪客而已,你不去,我跟大姐去做什么?敢不听师父的话,不去你就不去好了!”夏红云又转向冰姬苦着脸道:“二姊,您又跟小妹为难了,二姊,您想想看,芙蓉仙子虽然不愿开罪血屠夫,但是,血屠夫难道就敢招惹咱们师父芙蓉仙子不成?所以说,这次洞庭之行,不过是一种礼节而已,人到,等于礼到,血屠夫师徒见到二位姐姐可说面子十足,小妹留下来,他们师徒以为小妹畏罪只有更高兴,反过来说,如果小妹也去了,快刀辛立那厮在看见小妹之后,也许会愈着愈起火,而小妹的脾气又坏,到时候,万一两下里一个彼此不顺眼……”冰姬坚持道:“不行!你丫头无论如何非去不可,你不去,大家都别去,简单得很!你丫头倒想得好,哼,可惜世上没有这等便宜事!”夏红云眼见二师姊这边已经是此路不通,乃又转向大师姊道:“大姊,小妹还是求您好,二姊心肠太硬了。”五月花夏红云预先所下的那支伏兵,现在开始发挥它的微妙力量了。刚才,她说:大师姊,您的棋本来可以赢的,可惜最后却因一念之慈反胜为败。而今,她意思则是说,二师姊心肠太硬,还是您大师姊的心肠软些您,大师姊,刚才不是已经承认过这一点吗?所以,现在的双剑贵妃,就不得不以事实来证明自己心肠确是软些了;当下,双剑贵妃先故意装出一副左右为难的神气,然后深深叹了口气道:“二丫头说得不错,师父之意,的确是要我们三个一起前去,但是,现在听你丫头这么一说,却又似乎不无道理,唉唉”语毕,摇摇头,又是深深一叹,接着抬起头来,皱眉向冰姬无可奈何地道:“玉梅,我看就依了她吧。”冰姬白玉梅一向都很依顺她这位大师姊,现见大师姊如此主张,自然无话可说。五月花夏红云见所求已遂,笑吟吟的站起来道:“你们继续下棋,我下去替你们准备育夜。”她不待两位师姊有何表示,雀跃着下楼而去,人至楼下,轻轻喊道:“小翠,你回来没有?”黑暗的耳房中有个声音低答道:“回来了,三姑娘,小翠在这里。”“嘘!轻点。查清了没有?”“查清了,歇在平安客栈。”“一个人?”“三个。“嗯?”“另外二人似是镖局里的伙计。”“来洛阳几天了?”“今天刚到。”“你……你看他们会不会马上赶去别的地方?”“这……很难说,不过据婢子的看法,外面雪下得这么大,他们如有急事,应该不会歇下,假如没有急事在身,就该不会马上离去才对。”“唔,是的,有道理。”“三姑娘还有吩咐吗?”“没有了,小翠,谢谢你,嗅,对了,去把小屏小黛她们摇醒,就说我叫她们俩做三份点心送上楼去……”次日,风雪如故,一辆篷车将双剑贵妃和冰姬师姊载出了南城门,跟后,西街平安客栈中出现一对年轻的主仆。主人是一名年约十七八的俊秀书生,身穿紫狐裘,头戴四方巾,明眸皓齿,风度翩翩。紫裘书生带着那名青衣书童入栈后,眼光四下一扫,随后走去柜上向掌柜的含笑问道:“后院三号上房那位年轻的客人起床没有?”掌柜的呆了呆道:“起床?”紫裘书生点头道:“是的,他是本公子的朋友,敢烦着人通报一下,就说有位夏公子来拜访他了。”掌柜的张目期待地道:“早……早就走啦!”紫裘书生也是一呆道:“几时走的?”掌柜的眨着眼皮道:“昨夜就走啦!那位公子去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就催着他两名伙计整装上路,那两名伙计似乎不太愿意,后来那位公子不知对他们说了几句什么话,两名伙计不住点头,三人说完话就这么走了。”紫裘书生傻了片刻,讷讷地道:“知不知道他们走的哪个方向?”掌柜的歪着脖子想了片刻,缓缓摆头道:“唔,弄不清楚,只好像听他们似乎提到过郑州、开封这二处地名。”是的,洛阳平安老客栈掌柜的说这些话时,文束玉和陈冯两名局丁的确在向郑州进发,而且已经离郑州不远。雪地驰马,行程是艰巨的。好不容易,三人三骑到达郑州,在郑州休息半天再度冒雪前进。开封二次换马,并为每匹马喂上参酒糟豆,休息后继续登程。马上三人,人人脸色凝重,彼此间不交一言,大家都在一股无名的力量支持下,集中精神,眼望前路,一鞭又一鞭,向前,向前,再向前……文束五和陈冯二人,受着道义之驱使,以无比之勇气与无情风雪搏斗了四天四夜,终于骑着颠蹶的牲口,拖着疲惫的身躯进入徐州城。进城之后,依陈冯二人之意,打算挣扎着马上去西城铁掌萧道成那儿会见两位局主,但是,文束玉力表反对。他向陈冯二人道:“我们拼命赶,目的只在早日到达这儿,到达之后,我们却不妨稍稍耽搁一下,我们可以想想:两位局主身负重伤,寄居朋友家中,心情之劣,不问可知,如再让他们看到我们三个这副狼狈样子,岂不更加伤心难过?所以,我们一定要好好梳洗整顿一下,从容而焕发的走上门去!”陈冯二人点头称是。于是,三人先在一个地方歇下来,饱餐一顿,略事休息,然后分别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向西城走去。在西城铁掌萧道成的大厅中,文束玉与陈冯二人见着了双狮兄弟。双狮老大怒狮蔡大功伤得较重,老二病狮蔡逢辰则仅在手腿部分受着一点外伤。不过,经过这些日子的疗治,怒狮也已能够起来走动,只不过尚不能在如此风雪天气下骑马赶路而已。双狮兄弟见文束玉等三人竟能于这种风雪天这么快就能得讯赶来,而且三人看上去精神都很好,全不似曾冒风雪赶过急路的样子,均不禁大感意外和惊奇。三人之中,尤其文束玉的到来更为双狮兄弟所梦想不到。双狮愣了片刻,张大眼睛叫道:“你们是飞来的么?”文束玉轻松的笑了笑,道:“大局主猜对了,我们都是飞来的,这种天气飞起来可还真不容易呢。不过托两位局主洪福,我们三个总算飞到了。”文束玉笑说着,不容双狮兄弟有开口机会,紧接着又笑道:“现在报告两位局主,局中一切整理就绪,只等二位返局向事主交代,银子是人赚的,也是人用的,这次,两位局主总不至于为赔光家当而痛心吧?”怒狮果然豪叫道:“什么话!别说一点臭家当,就是连咱们兄弟两条命都赔进去又算什么?”文束玉拇指一竖道:“好,东家,这话是您说的,这才是我们的东家!这才是长安双狮镖局的大局主!天下镖局,没有一家敢保永远不出事,不过,出事之后能有这份心胸,恐怕不见得家家镖局的局主都能办到。两位局主如以为晚生在说奉承话,没有关系,这位萧大侠也在这里,两位局主见闻广博,不妨马上举个例子让晚生长长见识也好!”这番话,句句如金石掷地;尤其最后那两句,更令双狮兄弟听得心平气和,快感无比。因为这是事实,一家镖局失事之后,咬牙切齿者有之,心灰意懒者有之,几曾听说能像今天怒狮这般漠然处之者?在文束玉,他能以短短数语,达到预期之目的,心中也有说不出的高兴。最后,文束玉等双狮兄弟将这次不幸事件完全看开,才再以曲折委婉的语气和方式,向双狮兄弟打听劫嫖者是何路数,以便暗中记下,徐图追究之策。讵知双狮兄弟听了,全都嗒然若丧,久久之后,方由病狮摇摇头,叹了口气道:“说来惭傀,不说也罢!”双狮兄弟,病狮蔡逢辰天性寡言,文束玉费尽心机,问了半天,结果却只换来这么两句。文索玉心中虽急,表面上却不得不装作淡然处之,当下无可无不可的又问道:“都是些怎么样的人物?”病狮自怀中取出一条黄罗香巾,苦笑道:“这是一件唯一可资追查的证物,是其中一人不慎遗落下来,至于那批家伙都生作什么样子,不说也罢,说来惭愧……”文束玉暗中跺足,心想:“真要命!”结果还是怒狮爽气,恨声接口道:“情形是这样的,文老弟,那时是深夜,月色不好,来人又都蒙着面巾,加之那批家伙一个个身手奇高,当时咱们别说去辨认人家身份,简直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今天回想起来,能留得下一条老命已经算是祖上有德了。”怒狮说着,顺手从病狮那儿将那条黄罗香巾取过送来文束玉手上,文束玉接下展开一看,发觉这条香巾质地极佳,抖露之际,芬芳扑鼻,巾上不染半点污迹,显然是件纪念品,而非普通备用之物。文束玉看后抬头讶然道:“里面也有女的?”怒狮摇摇头,答道:“事情怪就怪在这里,里面一个女人也没有,而这又明明是女人用品,咱们几个想来想去,直到今天还是想不通……”文束玉沉吟了片刻,忽然抬起头来笑道:“局主,这条罗巾送小弟如何?”怒狮听了,不禁一怔道:“你?”怒狮言下之意,本是想说:“你要去这玩艺儿有啥用处?”但当他一个“你”字出口,忽然自作解人,暗暗一点头,接着哈哈大笑道:“好,好,你要了去也好!将来如遇上中意的妞儿,用之定情亦佳;摆在咱们兄弟这里,只有愈瞧愈有气。不过,你老弟可得记住,有了喜事,咱们兄弟这顿来得不易的喜酒可是非喝不可的噢!”文束玉笑笑,亦不置辩,缓缓将那条黄色罗巾小心收起。饭后,文束玉找着一个机会,悄悄地将老陈老冯两个叫去一边,非常坦白的向二人说道:“不瞒两位说,我,文束玉,跟双狮镖局的关系,到此为止算是缘尽了。过两天,两位局主一上路,一切全仗陈头和冯头的照顾,小弟已决定不再奉陪,现在,小弟有两件事想烦陈头和冯头等下转达一声:第一,小弟这一两年来,世故已经见得不少,今后自己当能照应自己,请两位局主务必放心。第二,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到时候,不论双狮镖局还开不开,我文束玉都会再去长安一趟,去……去……向两位局主面谢今日不辞之罪。陈头,冯头,再见了……彼此珍重,后会有期!”文束玉说完,不容陈冯二人开口,抱拳一拱,转身快步向外边走去。等到陈冯二人定下神来,文束玉早已走得不知去向。冯陈二人默然对望一眼,相继转身向大厅中走去。二人都很清楚他们局中这位文相公的脾气,这位相公看上去儒雅温文,但个性之强,却极罕见,他既决定要走,事实上谁也挽留不住。所以,冯陈二人现在唯一可做的,便是尽快去厅中将这事情报告两位局主。当冯陈二人到达大厅台阶下面时,忽听得厅中大局主怒狮蔡大功正以一种疑惑口气在问一个人道:“敢请教夏公子,您跟我们那位文相公认识多久了?”冯陈二人匆匆登阶,走进大厅一看,大厅不知打何时开始,已经多出一对年轻的主仆。那名被怒狮喊作夏公子的少年书生,年约十七八,头戴嵌玉貂帽,身穿紫色狐裘,双目有神,双眉斜飞,鼻似分水玉峰,弧犀棱角分明,文采鉴人,潇洒至极。身旁那名书童,年约十四五,生相也颇清秀。冯陈二人与这对主仆照面之下,意识中均有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二人谁也想不起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过。怒狮一见冯陈二人来到,忙叫道:“你们两个来得正好”那位夏公子正想回答怒狮的询问,现见怒狮又向冯陈二人出声招呼,只好住口跟着也朝冯陈二人望来。冯陈二人闻言,同时向前走上一步躬身道:“不知局主有何差遣?”怒狮用手指向那位复公子道:“快去将文相公请来,这位是夏公子,文相公的朋友。”冯陈二人未及答言,怒狮忽然咦了一声,仿佛一下想起什么似的,乃又转向那位夏公子注视着道:“对了,这位夏公子您怎知道文老弟来了这里?”那位夏公子非常有礼貌的欠了欠身躯,从容回答道:“晚生与文兄结识,系在长安居易楼,这次,晚生路过此地,原不知文兄业已来此,只缘道路传言,说有长安两家镖局日前于附近失事,经过打听,方悉文兄服务之双狮镖局亦在其内,因得知两位局主刻尚滞留这儿萧大侠家,本意前来,原为了一致慰问之忱,再烦带个口讯与文兄,现在既然知道文兄恰亦赶至,自是乐于一见。”怒狮点点头,转过来向陈冯二人挥手道:“去请文相公来吧!”陈冯二人迅速地交换了无可奈何的一瞥,由老冯低下头去回答道:“报告局主,文……文相公刚走了。”怒狮怔了一怔道:“怎么说?”老冯不安地答道:“文相公”那位夏公子忽然岔进来,促声道:“走了多久?”老冯转过身去道:“就在我们入厅之前。”那位复公子紧接着道:“他说要去哪里?”老冯摇摇头道:“没有提。”夏公子眨着眼皮又道:“打正门出去的?”老冯又摇了一下头道:“不,是打后院西偏门走的,他大概怕走前门,给两位局主看到之后将他留住。”夏公子忽然转向双狮兄弟深深一揖,匆匆说道:“这样说,晚生就不便再打扰了!”语毕,向随来之书重一招手,提裘越槛,急步下阶出院而去。怒狮蔡大功望着这对主仆背影在大门外消失,心中纳罕不已,最后,愣愣然掉头向病狮问道:“老二,你看这位夏公子“姓什么?夏?”局丁老陈恍然摹由梦中惊醒过来,失声叫道:“啊,啊,夏,对了,小的想起她是谁来了!”文束玉走出铁掌萧道成后院那道便门,心中充满酸楚,他知道,双狮兄弟以及嫖局中每一个同仁,都会因他这种不辞而别而感到难过,大家都会这样想:走掉一个,这只是一个开端,接着,将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不是走的人狠心,不是走的人无情,不是任何人的错,不是,不是,什么都不是,今天是他,明天也许就是你或我,不必说再见,不必对谁抱歉,多见一面,多说一句话,只有多增加一分痛苦……文束玉不择道路,只顾向前飞跑,拣人少的地方,走向有路可通的地方,终于,他的眼睛模糊了,使得他不得不因视线迷失而停顿下来。揉揉眼皮,前面是一家裱糊店,屋中三名少女正扎着各种花灯的骨架,懊,风雪,年节,再过去,便又是另一个春天了!巴岭的春天……长安的春天……下一个春天,他将在什么地方渡过呢?没有一定。惟其如此他将永远孤单。老文福不会再活转过来,父亲不会再来找他,也没有地方可以找到他;他想找父亲,情形也一样。以前,父子一年见面一次,恨少,现在呢?连想见面一次都成为可望而不可及的奢念了!一名中年男人正在试着一盏走马灯,看转轴是否均衡滑润,是的,走马灯,世上人和事便是这样,所不同者,在灯上,过去的一匹马儿还会再来;但在人世上,过去的就过去了,接着来的,虽然相近,却不相同。那名中年人偶然回头,不禁满脸堆笑道:“公子想买么?”文束玉苦笑道:“是的,想买,只可惜我所想买的一种你们这里没有。”中年人眨眨眼皮,惑然道:“不见得吧?小的这种手艺,不但在本城数第一,就是跑遍方圆百里之内,恐怕也难找出第二家,小的这儿买不到的,别的地方绝不可能买到,相公如果不信,不妨先去别处问一问……”文束玉点点头,轻轻说道:“是的,无处可买……”望着文束玉远去的背影,中年人摇头道:“可怜,原来是个疯子!”中年人说着,那些扎灯架的少女都笑了。一度停顿的风雪,再次漫空旋舞而下。文束玉关在一家小客栈的房间里,在灯下,他打开那部秘籍,看不下去,只好再将那条黄罗香巾取出。这条黄罗香巾,可说是追查这次镖货下落的唯一线索,可是,第一个难题就无法解开;它明明是一件女人身上的用品,它又怎会从一群杀人越货的盗匪身上遗落下来的呢?文束玉刚才在双狮兄弟面前没有将它看仔细,现在,在干净的案头,他将这条罗巾仔细展开罗巾展开,文束玉目光所及,不禁微微一呆。四四方方的罗巾正中,有着两条以彩线挑成的花杠,看上去似是花杠,细细辨认之下,原来却是两句乐府:“早知今日长相忆,不如从来莫作双。”字体是小篆,笔划全都巧妙的隐杂在五色彩线之中,双狮兄弟是粗人一对,加以又在心情沮丧时,自然要给忽略过去了!这是一项新的发现!不过,冷静下来想一想,这项发现事实上对追踪匪徒也无多大的帮助。这两句乐府,等于一首情诗,充其量,亦不过是说明,一对恋人因某种不得已的情况中途分手了,后来,女的想男的,便绣了这么两句带有几分悲怨意味的乐府托人捎给对方除此以外,它还有什么意义呢?如今,基于事实使然,文束玉不得不将想从这方罗巾着手的念头丢开,而另行计划一个可凭以采取实际行动的方案。他第一步假定:镖货纵已化整为零,散运他处,在本地,一定还留有匪徒的眼线,因为匪徒们必须派人留意着镖局方面于失镖之后的反应。第二步,他假定:这批幼缥匪徒来头虽大,武功虽高,但在徐州地面一定还有着某种不敢公然行事的顾忌!为什么呢?因为假使匪徒们没有顾忌的话,在动手时,绝不会蒙上面纱;同时,在知道镖局尚有活口留下来,为灭迹计,也该早就对双狮兄弟以及八达镖局那位欧阳局主下手才对。有了以上两步假定,回过头来,这方黄罗香巾又有作用了!从这方罗巾的质地、字体、绣工等等来推测,赠送罗巾者,定然不是一个平凡的女人。由此演绎,当可再判断受赠者也定非一名平凡的男人。如果想得稍稍大胆一点,遗失这方罗巾的那名男性匪徒,很可能使是这次劫案之主脑人!易地设想,那位遗失罗巾的匪徒,在事后,一旦发觉罗巾不翼而飞,不论为了那一种理由,该匪徒都有设法追回这一方罗巾的必要。所以,明天以后,文束玉想要做的,便是如何利用这一方罗巾为媒,去进而接近那名罗巾失主。文束玉因劳思过度,不觉伏案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文束玉起身伸了个懒腰,心想:真是怪事,这一觉不但睡得久,还似乎比睡在床上舒服。文束玉想着,缓缓转过身,忽然间,文束玉傻住了!那方罗香巾呢?文束玉呆了片刻,接着,心头狂跳,四下胡乱找寻起来。身上,没有!床上,没有!桌底下、椅底下,其他所有的地方,通统没有!终于,他静止下来,不再多做无谓的纷扰了!他记得清清楚楚,罗巾系放在案头,枕在腕底,现在,桌上没有,就是没有了!窗户关得好好的,不会是风。就算风吹,也该仍在房内,而今,房中遗索不得,无疑的,它是又换了一个主人了!文束玉再去检查房门,果然是给拨开的,刻下只是虚掩着,事实明显,一目了然。那么,谁偷跑的呢?一般人碰上这种事,可能第一个要找栈中茶房进来盘问,而文束玉,他没有意思这样去做。茶房拿了,他不会承认,没有拿,盘问也是杜然。同时,这也是不可能的,试问,一名茶房要去这一方罗巾有什么用?所以,文束玉断定,进来者必然是个识货行家,对方一定深知这条罗巾的价值。换句话说,来的当是一名武林人物!不过,今文束玉感到大惑不解的是,他伏在案头,一条罗巾几乎全压在两条手腕底下,对方若打窗外过,又怎能知道他腕下有着一条罗巾的?这还不算,来人之身份,才是令文束玉思之茫然的症结所在。来人与这条罗巾有关系?当然不会!如果有关,他的一条性命说什么也留不下来的。那么,那人拿去干什么呢?真是一大奇事!文束玉在房中踱了几圈,心念一动,忽然生出一份警惕。他蓦地想及:他前次所猜测的,可能全错了。来人不伤害他,也许是为了想先弄清他这罗巾打哪儿来的?怎样来的?他又对这条罗巾的来历认识多少?如果文束玉最后这种猜想完全正确,那么,来人一定还窥伺在这附近在暗中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所以,文束玉告诉自己:他现在必须保持平静,使对方莫测高深,弄不清他在遗失了一条罗巾之后竟有着何等心情,对方愈是猜不透,便愈有弄个明白的打算,那么,他就可以利用这一点设法逼出对方的原形了!文束玉思念一定,反觉得这种勾心斗角的事颇有意思。于是,他故意伸臂打了个呵欠,若无其事的推开房门,向院中走来。文束玉隐约间听到屋檐上发出一声轻轻响动,但是,他装作不知道,继续向前面走来,他心想:你朋友走不了的,文某人放心得很!文束玉走来前面,吩咐店家去叫一份早点。不一会,早点送至,文束玉一面食用,一面随栈中那名伙计天南地北的闲聊起来。二人由天气何时会转好,一头扯到本城共有几家戏院子,以及哪些戏院都在什么地方和什么地方?有些什么有名的角儿?这几天正在上演什么戏目?下午什么时候开锣?那一家招待最亲切?聊着,聊着,已是近午时分,文束玉又回房中躺了一会儿。下午,文束玉吃过东西,果然向就近一家戏院子走去。不过,文束玉仍旧来得太早了一点。戏院子一个人没有,只有一名年老的杂役在抹拭桌椅,那名老杂役误将文束玉当做老客人,打躬作揖,不住的问好。这种地方,文束玉在长安曾经跑过几次,深知到了这种地方,派头愈是摆得大,就愈会受到尊敬。于是,他背剪着双手,点点头,轻轻哼了一声,继续向前面的戏台后边走去。有资格跑后台的,当然是老客人了,那名杂役益发以为自己没有看错,高兴得点点头,又去忙别的了。后台的戏子们显然还在高卧未起,所以,文束玉进去没多大工夫,又背着双手踱了出来。走出戏院,文束玉另外逛了几家旧货店,随便买了几件应手需要的东西,不多久,天又黑了,一天时间,就这样在闲荡中度过。第二天,徐州北城的城隍庙前忽然出现一名年逾古稀的相士。这名相士身穿一袭青布袍,头戴一顶峨冠,额下一绺乌髯,长可垂胸,脸色呈紫酱色,双目奕奕有神。城隍庙前这片空地,为本城最热闹的小贩卖市场,现因年关在即,分外繁荣,青袍相士一出现,四周围立即拢来大批闲人。这名相土的应用道具很简单,除了两本书,一副文房四宝之外,仅有白布一幅,矮椅两张,一张自坐,另一张似乎是准备顾客上门时坐用的。白布上仅有三行字,两边两行是副对联:达官贵人不例外,忧喜兼报。贩夫走卒无二样,祸福一言。中央一行小字则写的是:批命、看相、测字、问卜,酬金一次一律纹银十两。闲人们看到中央这行小字,无不愕然相顾,十两纹银足够中等人家一年生计之需,谁要请教,岂非发疯?所以,聚观之闲人虽多,上前照顾生意的却是一个没有。不过,这位相士显然颇有涵养,虽然没有生意,神态照样自在得很。这样一直熬到午牌时分,当闲人们正想转身离去之际,一名家丁模样的中年人忽然挤来前面,下巴一抬,火辣辣地问道:“喂!你这玩意儿灵不灵?”青袍相士缓缓抬起眼光,在来人身上打量了几眼,神色非常平静地淡淡回答道:“问题在于你阁下信不信,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咱们谁也没有勉强谁,伙计,你说是吗?”那名家人气焰矮了下去了,喃喃道:“天知道……”青袍相士忽然接口道:“伙计,银子不是你自己的,你做什么这般为难?”那名家丁一呆道“你怎知道?”青袍相士微微一笑道:“伙计,你吃什么饭?我吃什么饭?在贵主人而言,区区十两之数,实在不堪一道,朋友难道愿意责主人在家中一直望眼欲穿的等着你不成?”那名家人完全折服了,又惊又佩地讷讷说道:“是的,我们员外想知道夫人这一胎……”青袍相士手一摆,拦着道:“伙计,放下银子,回去报喜吧,这是命中注定的,谁也更改不了,将来不生男的尽管再来找老夫理论可也!”那名家人又惊又喜,迟疑地道:“您怎么连……”言下之意似说,你连八字生辰都没有问,凭什么下的断语?青袍相士微微笑道:“伙计,用不着怀疑了,开口十两银,贵就贵在这种地方,如果去找那些专排八字的,三十枚大钱也就尽够了!”那名家人想想果然言之成理,放下一只纹银,高高兴兴飞奔而去。接着,青袍相士也收摊了,有人背后指点道:“有了十两银子,三个月不出来也够啦,一句闲话,银子十两,唉!真想不到世上竟有这等便宜事……”另外有人为相士辩护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原先那人不服道:“该怎么说?”另外那人说道:“譬如说,前面来了一个人,你能断出那人是干什么来的吗?你瞧,刚才人家,照面之下……”青抱相士摊子虽然收了,但并不如那些闲人所说,是因为已经有了十两银子,准备就此离去,事实上,青袍相士只不过是肚子饿了,想吃点东西,顺便休息一下而已。青袍相士大摇大摆地走进城隍庙,在一名火工手中塞了一吊青钱,要那火工代他煮碗面。煮碗面,三五文也就够了,那名火工大喜称谢,在煮面之前且为青袍相士在自己居住的耳房中摆好一个座位。火工去了,青袍相士刚刚坐定,耳房外面忽然走来一名英俊潇洒的蓝衣少年书生。这名蓝衣书生未征得青袍相士之许可,便一径向房中走了进来。青袍相士还以为他是那名火工的友人,所以也未加以盘问,不意蓝衣书生长衣一提,竟在对面坐了下来,青袍相士看样子有点不对,正想开口说什么时,蓝衣书生已经抢在前面开了口。他朝青袍相士平视着含笑道:“大相士,分几两银子用用如何?”青袍相士一愣,惑然道:“弟台这是……”蓝衣书生微微一笑道:“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告诉大相士,您的那一套小弟也行,光棍点到为止,大家都是在外面跑的人,话说得太多反而无趣,怎么样,大相士愿不愿稍稍破费一下?”青袍相士一声不响,眼皮则不住的眨动,眼光中充满疑讶之色,他似乎说什么也不相信这么一个年轻俊秀的人物会如此无赖,当下脸色一变,怫然道:“老夫的银子是骗来的?还是抢来的?”蓝衣书生摇摇头,平和地笑道:“不必扯那么远,大相士。”青袍相土怒容瞪眼道:“不然为什么要分给你?”蓝衣书生自顾说下去道:“老实说,那家伙,一望可知,是个下人,他挤到前面来,神色匆匆,见面便问灵不灵,显然存有照顾之诚意,只是不放心而已,这么一名角色竟肯以十两银子的代价问件事,不是人授意还会是什么?”青袍相士咳了一声道:“这个……”蓝衣书生笑着接下去道:“大相士也许没有注意,因为小弟那时正站在您老身后,所以,小弟对那人观察得可说和您一样清楚。而最后,您说:‘将来不生男的,尽管’您说的是‘将来’,并没有肯定在‘这一胎’!所以,这一胎生了男的,算您准,不然,您老大可振振有词辩称:‘我说错了么?我是说将来呀!’大相士,请容小弟重复一句大家都在外面跑的人您说是吗?”青袍相士半晌没有说得出话来,更后,哼了一声,突然沉下脸来,道:“朋友既是行家,何不自立门户?”蓝衣书生站起身来,也是脸色一沉道:“大相士最好别后悔!”青袍相士更火了,双目一瞪道:“阁下最好快请!”蓝衣书生嘿嘿一阵冷笑,拂袖转身而去。蓝衣书生出门,那名火工正好端面进来,青袍相士指着书生背影问道:“知不知道这小子什么来路?”火工愣了愣,眨着眼皮反问道:“以前没见过,什么事?”青袍相士连忙岔开道:“没有什么……啊啊,面来啦,您煮得好快!”午后,青袍相士又在原地照样铺开那幅白布。再度打开命摊的青袍相士,神态依然很从容,不过,一双眼光却不时在周遭人丛中扫来扫去,很明显的,他是在找那名向他敲诈未遂的蓝衣书生。可是,说也奇怪,那名蓝衣书生在临离去时语气说得那么狠,这会儿却没有了踪影。青袍相士于纳罕之余,不禁哑然失笑,他心想:虎头蛇尾,果然是个混混儿!青袍相士正在出神,前面忽然有人沉声道:“喂,老朋友,我说,银子多少是另外一回事,你老哥这一套究竟有几分准头,咱们能不能事先说说清楚?”根据刚才蓝衣书生之分析,来人这种语气,只是不放心而已,凡是这样说话的人,十之八九都有就教诚意。青袍相士抬起头来,面前站的是个劲装汉子,年约三旬出头,长方脸,黑黑的皮肤,五官还端正,只是两道浓眉间煞气颇重。青袍相士大概是看到又有生意上门的关系,精神一振,连忙答道:“不灵不要钱如何?”浓眉汉子头一点,自语般说道:“这倒可以马上兑现……”青袍相士目光一闪,接口道:“假如老汉料的不错,朋友是想找回一件失去的东西对吗?”劲装汉子微微一怔,眨着眼皮道:“你打哪儿看出来的?”青袍相士未及开言,旁边已有人抢着答道:“这不算稀奇,老乡,刚才王员外府上丁管家的来,见面一句话没说,这位大胡士便将那位了管家的身份和来意点得一清二楚……”劲装汉子哦了一声,意谓:“真有这回事?”青袍相士谦虚道:“哪里,哪里,混吃而已!”这名劲装汉子一望可知是一名江湖人物,而江湖人物对这种江湖话听来则特别顺耳,于是,劲装汉子敌意消失,就势在那张矮凳子上坐下来,显得颇为诚恳地向青袍相士说道:“是的,您料着了现在得怎么个问法?”青袍相士沉吟着道:“测个字吧!”劲装汉子为难道:“测个什么样的字才好呢严青袍相士递过笔和纸道:“随便写,随便写!”劲装汉子接下笔,犹豫再三,仍不知写何字为妥,仰脸望望天色,忽然说道:“就测个天字吧!”青袍相士接过去,一面划,一面喃喃自语道:“‘天’字拆开来,‘一’件‘大’事,关系‘二’个‘人’,出头为‘夫’,‘春’字不及一半,而且有‘天’无‘日’,晤,老汉明白了!”劲装汉子忙道:“说说看!”青饱相士以笔尖指着道:“灵不灵,现在不知道,不过,就字而论,朋友这件东西可能是‘日落’以后掉的,是吗?好,这点对了。咱们再看下去,它关系着‘二’个‘人’,又是‘一’件‘大’事,‘二人’之间的一件大事,在朋友,为生死,在男女,则为婚嫁,因为它有‘出头为夫’之象,且为‘成春一半’之隐喻,那么,它应属于后者,该是不成问题的,由此类推,又可知道它可能是件含有纪念性的东西这一点对吗?”劲装汉子听得傻了,瞪大眼睛,点头不已。青袍相士接下去道:“‘春’者,佳节也,春既不成,便有生离兆,俗有‘天长地久,同心永结’之说,现在有‘天’而无‘地’,目无‘结’成‘同心’之可能,缺者为‘地’,且‘天’‘夫’二字相差甚微,是以又可进而测知此物必为女方因有负于男方所致赠者。”劲装汉子神色间甚为激动,停了停,忽然抬头道:“您……推测过去,对与不对可说都无关紧要,现在的问题是,那件东西究竟还有没有希望找得回来?”青袍相士不假思索地点头道:“有!”劲装汉子一哦道:“真的?”青袍相士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劲装汉子皱眉道:“去哪儿找?”青袍相士道:“庄子有语云‘神动而天随’!如今,朋友不妨回去,俟至日落以后最好是在物件当初遗失的同一时辰打朋友想象中可能遗落的地方开始,然后将朋友那夜所经之路线重新复索一遍,找不到,没话说,找到了,到时候再付酬金不迟!”劲装汉子连忙道:“哪里,哪里,那也不过说说而已,这个怎行,喽,这里是十两银子,如果真能找到,明天当另致谢意!”劲装汉子说着,丢下一锭银子,起身离去。青袍相士于身后大声吩咐道:“老汉天天都在这儿,有什么问题,不妨再来研究,不过,朋友千万记住,在时间上最好别因心急而提前……”天色又阴下来了,青袍相士与那名火工已有交情,使索性在城隍庙中住下来现在,托天之幸,元凶已经露面,文束玉就等着天黑以后,赶去城外三姓村附近,守候在镖货失事的老地方以便跟入匪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