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当然还是在“赌石”边的草地上。战场似乎也只有设在“赌石”边。“赌石”是用来赌钱的。决斗呢?决斗是赌命。“赌石”的东面,肃立着数十名红衣蒙面的女人,“赌石”的西边,挺立着许多粗布白袍的男人。女人沉静如水,男人肃穆如石。草地的南北两面,挤着不少看热闹的人,有方家桥的,也有外地路过的。郑楠一身猎户打扮,立在白袍会的最前头,紧张地盯着“赌石”边的两个人。他的手心,已满是冷汗。“赌石”之东,站着血鸳鸯令主,“赌石”之西,立着白袍会帮主肖无濑。二人隔石而立,四掌相抵,正在比拚内力。他们的头顶上,都已冒出了腾腾的雾气。肖无濑已是满头大汗,脸上通红,血鸳鸯令主的额上,也是汗珠晶莹,只可惜她蒙着面,看不清她的表情。他们的腰间,已只挂着空剑鞘。剑在草地上,在石边。一把是男人用的长剑,古朴大方,显得厚重沉稳;一柄是女人用的剑,剑身很窄,优雅秀丽,显得轻灵洒脱。剑如其人。他们用的剑也和他们的武功完全相配;肖无濑堂堂正正,血鸳鸯令主轻灵狠辣。剑已落地,他们只能以内力来分出胜负。当双方的武功都很高,高到所有的招式都成了摆设之后,他们只能以内力的强弱来一赌生死存亡。剑在草丛中,在阳光下,闪着幽冷的光,如两个同时倒地的对手。肖无濑的脸已微微发紫发青,头顶上的雾气也浓如白烟,他的手掌在一点一点向后退缩。他的双腿,都已没入了泥土中。他已将近力竭,随时都可能被对方的内力攻破心脉而亡,但他不能退。正如你无法追回已射出的箭。血鸳鸯令主的双脚也已不见。她也不能退,虽然她也很吃力,她也不能退。后退就意味着更快的死亡。宋沁的脸已白得像雪,她的手握在剑柄上,握得很紧很紧,但还是止不住颤抖,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已支持不住,但却没有任何办法去救他。高手较技赌命,本就不愿别人帮忙,他们总是将自己的名誉,看得比性命还重要。或许你可以说他们的这种信念很愚昧很可笑,但人类之所以能进步,是不是因为有很多人都抱着这种信念?北面看热闹的人中,当然会有石呆子和老六。石呆子抬头看着南面的虎山,突然大声喊了起来:“何出——”老六也抬头,然后也是一声嚎叫:“何出,快来帮忙!”他们的声音大得吓人,场外顿时群情激动,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朝南面看,许多人都喊了起来;“何出,何出来了!”正在比拚内力的两个人心中都是一震,鼓动全部内力问前一推。肖无濑的腿一下从泥土中拔了出来,他的身子向后飞跃,空中洒下一串血沫。血鸳鸯令主也从地里拔出脚,看似很悠闲地走回自己的方阵中。但所有的人都明白,她走得虽悠闲,其实并不悠闲。宋沁一跃而起,在空中抱住肖无濑,落下地来。郑楠飞快地摸出一颗药丸,塞进他嘴里。肖无濑双目紧闭,面若淡金,气息已很弱。宋沁似已吓得连哭都忘了。她只是痴痴地望着丈夫的面庞,一声不吭。血鸳鸯令主突然开口了,她的声音虽又嘶又哑,但她毕竟能开口说话了:“肖公子名满天下,想必不会是无信之人。白袍会既已失败,就请退出此地。”肖无濑微微点了点头,他不能不答应。这是江湖中的规矩。白袍会的人小心翼翼地抬起肖无濑,一阵风似地退走了。宋沁机械地挪着步子,守在丈夫身边。宋沁从来就不是个好勇斗狠的女人。即使她曾经勇过狠过,经过虎山之变后,也已灰心于江湖了。她只希望能和丈夫一起找一个安静优雅的地方,过和美平安的日子。但这个“希望”永远只是希望。这是不是武林名人的妻子们共有的悲哀呢?风声飒飒,欢声如潮。何出来了!何出真的来了!何出来了,可来晚了,肖无濑已受了重伤,生死未卜。但让何出欣慰的是,白袍会和血鸳鸯令并没有发生混战。何出坐在赌石上,跷着二郎腿,一副方家桥小地痞的形象。这副嘴脸一摆出来,马上赢得了数百方家桥人的一片喝彩,其中尤以石呆子和老六叫得响。血鸳鸯令主的声音已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慈祥,她甚至还笑了一声:“你好,何出。听说你得了鼠疫?”何出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道:“得呢是得了,不过呢又好了。怎么,令主是不是也想得上一得?”令主笑道:“不想,我当然不想。”何出似乎很有些惊讶:“真不想?”令主道:“真不想。”何出很惋惜地叹了口气:“真不想就算了。”令主道:“好像你对自己得了鼠疫感到很自豪。”何出点头,笑眯眯地:“的确如此,我为此十分感激葛无礼。”令主道:“哦——何出叹道:“你肯定不知道得鼠疫的滋味有多美。你必须躲开世人,不要让他们碰你沾你,所以你必须跑,往深山里跑,跑着跑着,你就会碰到一只大老虎,然后大老虎变成……变成……”他回头看看郑楠,脸红了。郑楠正看着他微笑,眼中满是赞许和祝福。令主道:“变成什么?”何出看着令主的眼睛,正色道:“变成一个大美人儿,疼你爱你喜欢你,给你炖香喷喷的鸡汤。你说得鼠疫的滋味怎么样?”令主笑出了声:“果然很美,美极了。”何出道:“所以我劝令主不妨也得上一得。说不定令主也会碰上个老头,疼你爱你喜欢你。那么令主就会安安心心过日子,江湖上也就平静多了。”令主摇头叹道:“不可能的。”何出很认真地道:“完全有可能。”令主叹道:“若是我得了鼠疫,我根本就不会往深山跑。我要去人多的地方,让所有人也都传染上。你想想看,我不进深山,怎么会碰上大老虎呢?”郑楠冷冷哼了一声,何出忙笑道:“令主,我发现你这个人心理上有点不正常。”“放肆!”一个红衣蒙面女人忍不住喝叱起来。郑楠终于还是骂了起来:“像你这么歹毒阴狠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令主,你不是人,你是毒蛇!”令主居然没有生气,她的眼中甚至还孕含着浓浓的笑意:“你不去惹毒蛇,毒蛇也不会咬人。你想想,毒蛇怎么会有我毒呢?”郑楠气得直咬牙,却是连一个字也骂不出来了。令主又向何出道:“何出,上次我在树干上留下的字,你想必也看见了。谈谈看,你有什么感想没有。”石呆子不满地低声问老六:“何出还打不打了?”老六斜着三角眼看他,冷笑道:“当然要打。”石呆子道:“可那个狗屁令主怎么总跟他亲亲热热地唠家常?”老六笑得更冷:“你最好少问这种呆子才会问的话。你以为这是唠家常?这叫大战前的攻心战,你懂不懂?不懂不要乱问,让人笑话。”石呆子咬牙低声骂道:“狗日的癩痢,待过了这会儿,看老子怎么收拾你。”老六不屑于理他,伸长了脖子看何出。何出慢吞吞地道;“我想我大概没有感想。”令主似乎很诧异:“怎么可能没有呢?”何出一本正经地道:“有一天,我正在帮这里的一户人家放牛。在河边正巧碰上邻村的董员外家的教书先生,那老先生正领着董员外的两个儿子踏青。老先生有点近视,看东西总不大认得清。恰好我放的那条牛屙了一大泡尿,就屙在河边一棵柳树旁边……令主,你在听吗?”令主道:“在听。”何出叹道:“老先生一眼看见,便用手远远点着对两个学生说:‘你们看,水边草地上本来是有两棵柳树的,现在呢,只剩下一棵了,那一棵被人砍了,只留下了树桩。我平日教你们时说过,写文章要着重立意,翻新终胜雕古。今日为师要考你们的急才,各日述百字短文一篇,说说你们对这两棵柳树命运之不同有什么感想。”石呆子几乎快笑破了肚皮,若不是牙齿咬得紧,手又捂在嘴上,只怕早已放声大笑了。再看老六,也是憋得两腿直抖、满脸通红。他们都是何出的老朋友,都知道一点,那就是千万不要听何出一本正经地讲故事,何出一讲故事,就是骂人,不动声色地骂人,让你干噎没办法。郑楠也忍不住微笑了,他几乎已猜到何出会怎么转到骂人上去。令主人却很沉得住气:“后来呢?”何出道:“那两个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嘻嘻地做鬼脸。老先生不高兴了,骂道:“让你们做文章,你们嘻皮笑脸的,像什么样子?老大,你先说。’大男孩吭哧了半天,一个字也没吭哧出来,老先生更火了,又叫小男孩说感想。小男孩说:‘老师,那不是柳树桩,是……’老先生眼睛一横,说;‘胡说,那不是柳树桩是什么?为师看得清清楚楚。’我在一边,见小男孩快哭了,实在看不过去,对先生说:‘老先生,那明明是我的牛刚刚屙的一大泡屎,你要他谈感想,不是开玩笑吗?对一泡牛屎,你能有什么感想说?’我的故事完了,请令主指教。”观众们都发出了哄笑,石呆子和老六笑得最响。郑楠在打唿哨,又尖又脆。令主眼中闪过一阵慑人的寒光:“想不到你还有这样好故事,讲得真不错。”何出吸吸鼻子,道:“令主居然这么欣赏我的故事,实在让我感动得很。”令主笑道:“何出,我不知道你的鼠疫病好利索没有。若是已经全好了,今天你就死定了。”何出也笑:“年纪大的人一般都死得早一些,我想今天也不会例外。”令主优雅地摇摇头道:“今天绝对例外。因为我已破了你的身法和步法,你怎么可能不死呢?”何出脸一沉,道:“令主,我知道你和肖帮主比剑比内力,体力消耗一定很大,你现在又强撑着说话,一定无法调息,我想,你还是乖乖地闭上嘴,老老实实歇一会儿吧!什么时候你完全恢复了,咱们什么时候开打,我可以等。”何出的口气的确狂妄得有点不像话了,奇怪的是令主居然一点都没生气:“好吧,承你的情,我就老老实实地歇一会儿。”何出也闭目跌坐在赌石上,开始为这最后一次决斗调息。他知道,今天已不仅仅是分胜负了,两个人中,必须有一个人去死。他当然不希望死的是自己。郑楠缓缓走到何出身后,站住了,警觉地注意着那些红衣蒙面人的举动。若是她们一旦有对何出不利的企图,郑楠就要阻止她们。他已知道自己的妹妹和何出之间已经发生了什么事。他真的感到很高兴,为何出高兴,也为郑薇高兴。他认为,郑薇能嫁何出,固然是郑薇莫大的幸福;而何出能娶郑薇,也是何出天大的造化。这两个人大般配了,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刚想到郑薇,郑薇便已分开人群,冲到了他身边,低声道:“哥哥,他……他没事吧?”郑楠微笑看着她,郑薇的脸刷地一下红透了,眼睛也飞快地低了下来。郑楠柔声道:“小妹,他没事,正在为大战作准备。咱兄妹给他护法,好不好?”郑薇红着脸点点头,顺从地站在何出右侧,将手中的钢叉握得紧紧的。郑薇的出现和她那身奇异的装束立即引起了方家桥人的注意。不少人已认出来,这个高得出奇也壮得出奇的女猎人,就是上次给孔含章上坟的两个猎人之一,只不过那次郑薇是女扮男装的,不像这次那么显眼。郑楠突然感到有点异样,他微一转眼,便看见了一双好看但充满怨毒的眼睛。那双眼睛正在盯着郑薇。郑楠突然感到自己现在是在暗夜的深山里,看见了一只母狼的眼睛。他的心忍不住颤悸起来。他预感到那个女人一定和何出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否则,她不该那么怨毒地瞪着郑薇的。同时,他也预感那个女人和自己也将会有一些奇特的联系。会发生什么?郑楠不知道。石呆子突然低声问老六:“老六,咱们是不是也该站到何出身边去?”老六冷笑;“你以为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也配去给何出护法?连我都自问没资格去,你小子又充哪门子好汉?”石呆子怔了半晌,突然也冷笑起来,道;“那个老太婆背后有那么多女人帮忙,底气自然就要足些,打起架来赢面就大得多。可何出呢?他只有两个帮手,太吃亏了。所以,老子决定去给他壮胆、打气。老子的功夫虽然差,但胆子还是不小的。”老六只是冷笑,只当没听见。石呆子道:“老六,我晓得你不是怕死,而是不愿意死。你是个癩痢,能找上个女人也不容易,你要一死,西街的小寡妇又寡上加寡了。你是不该去的,但老子要去。”石呆子刚走了没几步,老六已经冲到他前面去了,冷笑道:“你狗日的少激老子。老子再怕死,也比你胆子大。”郑楠和郑额望着走过来的石呆子和老六,心里都是暖融融的。什么样的人才能算得上是朋友?这个问题似乎很好回答,又似乎很难回答。但郑楠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算上是朋友。石呆子和老六这样的人,就是朋友。何出和血鸳鸯令主几乎是同时睁开眼,同时微微点头,同时站起来的。令主眼中的神情似乎更和蔼了,何出面上的微笑也更爽朗迷人了。令主笑道:“何出,本令已经找到了藏宝,你的成名兵刃’蝴蝶朝’对本令已不再有任何用处了,我可以归还你。”何出眼中并没有显露出任何表情,他的声音也平静得出奇:“秘笈呢?”令主笑得更动听了:“秘笈已是本令之物,你就不用再想看到它了。”何出点点头,道:“很好,咱们马上就可以一决生死了。”他一转头,就看见了郑薇高大丰满的身子,看见了她眼中的柔情,看见了她面上的羞笑。然后他又看着郑楠,微笑道:“大哥,小弟有一个愿望,不知大哥你是否答应让薇薇嫁给小弟?”郑楠也笑:“我已经恭喜过你一次了,这次恭喜你们两个人,祝福你们两个人。”郑薇羞得面上血一般红,血红的面庞艳得好像是一朵山花:“你答……答应回……回……回去再……再说的。”石呆子和老六都惊得合不拢嘴了——老天,这女人是何出的老婆?何出敢娶这么高大、这么结实的老婆?何出看着郑薇,微笑道:“我今天已未必能回得去了,还是现在说出来的好。薇薇,若我今天真的战死,你和大哥把我理在孔大叔坟边。”郑薇一点儿也没有害怕和惊恐的神色,她只是很害羞。“那,我也去死,就和你埋……埋在……一个……一个坟里,好……好不好?”何出叹了口气,道:“你和大哥不能死。”郑薇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你也不会死的,我知道。”她怎么会知道?她怎么能预测一个人的生死?但何出的眼睛一下更亮了,他的声音也因自信而有些颤抖了:“好薇薇,谢谢你!”还有什么,能比情人爱侣对你的信心更让你感到自信?石呆子刚想说什么,却被老六拉住了:“人家情哥哥情妹妹说话,你上去凑什么热闹?”声音虽很低,何出还是听到了。他看看老六,又拍拍石呆子头顶,大笑起来,大声道:“打完了架,咱们喝他个一醉方休。”方家桥的人大声喝采。石呆子马上转头,大叫起来:“老方,这回你要再敢往酒里掺水,老子就真往你嘴里撒尿了!”老六也吼道:“他要敢不让你撒,老子就让他舔舔老子的癩痢头!”老方的脖子一下伸长了,脸上也因兴奋而红得发亮:“水是一定要掺的,就是不敢卖给何出喝!”方家桥人又拍手,又跺脚,又打唿哨,闹成一团。令主冷笑道:“何出,劲儿鼓得差不多了吧?该动手了。她的声音并不高,但所有的人都听到了,哄闹声立寂。毕竟,这是杀人,不是正月十五玩龙灯啊!每个人的心都变得沉重了。他们都在盯着何出看,他们都希望何出能赢。因为何出是万家桥人。令主缓缓走向何出,走得很慢。何出微笑着立在赌石边,直视着一步一步走近的令主。他感到了从令主身上传过来的杀气。那是一种纯正的杀气,无坚不摧。蓦地,令主站住了,因为她身后有一个女人说话了:“令主,请思准属下的一个小小的请求。”何出心中一凛。郑楠的心中也是一凛。何出听出来了,说话的女人就是春妮儿沈春。郑楠则看见了那双母狼般怨毒的眼睛。令主道:“沈春,你已是本令主的继承人了。有什么要求只管说出来,本令主一定会答应你的。”何出又是一凛。他没料到,沈春居然已是血鸳鸯令未来的令主了。她能得到现在的地位,是不是因为骗他骗得很成功?郑薇从来没问过何出以前的任何有关女人的问题。但她也看出来了,这个叫沈春的女人和何出有点什么瓜葛。而且,何出似乎有点儿怕这个沈春。沈春道:“令主,属下想将郑氏兄妹擒下。”郑楠终于明白,他方才的预感终于变成现实了——这个叫沈春的女人恨他小妹。何出脸上也已变色,只有郑薇还在微笑,似乎沈春的话根本不关她的事。令主道:“好的。在本令主杀了何出之后,你尽可出手。”沈春道:“多谢令主。”令主转向何出,笑道:“何出,为了让你输得心服口服,让你死得清楚明白,我将你的金戟还给你。”两只金戟飘飘悠悠地从今主手中飞出,像两只美丽的金色蝴蝶,飞到了何出手中。金戟在手,何出心里的杀气,简直就要冲破苍穹了。何出冷冷道:“令主,我爹用这两只金戟,上次未能杀了你,对不对?”令主点头,道:“千真万确。”何出看着掌中的金戟,慢慢道:“我想,这两只金戟一定很恨你。”令主笑出了声:“是吗?”何出道:“因为它们被你那肮脏浑浊的手玷污了,被你那肮脏污浊的眼睛玷污了,只有用你们的鲜血,才能洗尽它们心中的屈辱。”令主大笑起来;“何出,你口气很不小啊!只可惜,它们会永远抱恨了,因为你永远不可能是我的对手。”一声龙吟,令主的宝剑出鞘。一阵金光,何出的金戟已递出。宝剑在翻飞,像一条狂怒的银蛇。金戟在起舞,仿佛两只惊飞的蝴蝶。戟本是龙的象征,它升腾起伏,矫健雄伟,变化莫测。无柄的戟呢?无柄的戟只不过是蝴蝶,翩跹迷人的蝴蝶。剑本是百兵之祖,一剑雄出,百兵雌伏。剑非蛇,而变成蛇的剑,是不是也已失去了剑作为王者所应有的气质呢?剑在龙吟。朝在起舞。毒蛇和蝴蝶真的发生冲突,取胜的会是谁?答案已渐渐明朗了。何出发觉,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令主的对手,正如蝴蝶永不可能会是毒蛇的对手。不过十招,何出的步法就已不再轻灵潇洒了,他甚至不知道下一步迈向哪里了。他的步法已全被令主的长剑封死,无论他如何闪避纵跃,令主的剑尖始终离他的身体很近很近。他似乎感到了自己的斗志在渐渐崩溃。他确实不是令主的对手,他已被无数狂怒的毒蛇紧紧缠住了。金戟虽仍在飞舞,但显然已失去了力道。蝴蝶似已受伤,将垂下美丽的翅膀。郑薇虽还在微笑,但脸上的润红已渐渐消失。沈春在冷笑。她并没有看场中的激斗,她关心的是站在何出身后的人——豹子一般剽悍的郑楠和老虎一样雄壮的郑薇。老六发现,自己的嘴很干,干得能一口气把老方店里的酒吸干。石呆子也发现,自己的膝盖有点发软,好像他刚从地里回来,累得直想倒在床上睡一觉。蝴蝶突然剧烈地抖了一下,金光大盛。何出发出了惊无动地的狂叫。他已中了一剑,无数毒蛇中的一条在他左肩上狠咬了一口。血沫溅起。溅起的血沫,艳艳的像山花。郑薇的脸原来像山花般艳红,这时已白如初雪。又是一剑。又是一剑。……转眼之间,何出已中了一十八剑。伤口流出的血浸润了全身衣裳。郑薇闭上了眼睛。她已在想一座坟,那座坟里埋着何出,也理着她……老六困难地咽了口唾沫,努力不让自己的眼睛闭上。石呆子突然感到裤裆里一阵热一阵冰凉。郑楠豹子般的眼中闪出了夺目的光华,他的拳头已攥得很紧,他全身的肌肉都已绷紧。他就像是一只豹,一只随时准备扑出去、扑向猎物的豹子。沈春突然脆声笑了起来:“何出,你已经死定了。”沈春的话音未歇,何出的身法突然变了。不是“虚步太清”,也不是“飞絮功”。何出甚至还大笑了一声:“沈春,你错了!”血鸳鸯令主突然感到自己失算了。她方才有十八次杀何出的机会,但她没有杀他。她想拿他练剑,她想玩弄他,好好地玩弄他,等她玩够了,再送他上西天。她现在才发现,她已无法再杀死何出。何出的身法极其诡异,她已无法看清。而她心中的浓浓的杀气,已被那心存戏弄的一十八剑消磨了许多。现在令主已感觉到了何出身形中透出的杀气,那同样也是一种无坚不摧的杀气。两只金色蝴蝶重又飞了起来,翩跹动人。蝴蝶飞向今主,飞向她的心口。令主闷哼一声,身子倏地拔起向空中。金色蝴蝶飞开了,飞远了。何出失手了。红衣如电,剑光如水,直泻而下。令主在空中尖厉的叫声宛如鬼哭。两只脚、两只穿着红鞋子的脚飞在空中。那是令主的脚,被金蝴蝶切断的脚。令主和剑在下击。何出一侧身子,双袖抖起。两只乌黑的蝴蝶从他袖口飞出。红衣剑光泻下。然后是死寂。所有的人都肃然不语,似已都僵硬如石如树。何出已倒地。他的右臂已离开了他的身体,落在赌石上,那是被血鸳鸯令主的最后一击切下的。令主也已倒地。她的两只脚齐腕被削断,落在了远处。她的宝剑已断成了碎铁片,她的肩胛骨上,嵌着一块黑沉沉的铁片。如果有人眼光很好,还能看出,令主的心口,有一道深红的湿渍。郑薇已倒在哥哥的怀里,石呆子和老六也倒在地上,他们都已被吓晕。令主手下的人没一个倒下,也没有一个动弹。连沈春的呼吸,也似已停止。何出就在这时,艰难地坐了起来。用左掌撑地,慢慢地站了起来,封住右肩的穴道止血,跟跟跄跄走到令主身边,狂笑起来,一面笑,一面咳嗽,咳出满口满口的鲜血。“令主,你是伤在你自己手中,死在了你自己……手里。我袖中的铁戟,是你让沈春放进去……换金戟的,哈哈……”郑薇已醒转,跳起来,吃惊地瞪着何出。郑薇的眼中,已满是惊喜的泪水。只要何出还活着,她就是世上最最幸福的人。就算他没了一只胳膊,就算他从此只能在病榻上度过,她也是世上最最幸福的女人。何出还在笑,在说,在喀血:“令主,你躲得开……金戟,躲不开铁……铁戟,哈,哈哈……”何出突然倒下,像一块石头般倒下。郑楠突然冲出,像灵巧雄健、凶猛异常的豹子般冲出,抱住了何出。死寂。时令又已是深秋了。万物在深秋里,都显得那么萧瑟。山萧瑟,水萧瑟,人也萧瑟。草萧瑟,树萧瑟,人更萧瑟。深秋过后,就是冬天了。深秋里的万物,都已感到冬之肃杀了吗?赌石边。死寂。沈春冷冰冰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将老令主的遗体收拾好。”沈春已是新任令主了,她已有指挥这些红衣蒙面女人的无上权力。红衣蒙面女人开始有了生气。她们戒备而又沉默地走到赌石边,收拾老令主的一切。除了已渗入泥土中的血,她们什么都收抢走了。沈春缓步走上前,走到赌石达,站住了,一脚将何出的断臂踢飞,断臂飞向郑薇。郑薇并没有躲,她只是抛下钢叉,将何出的断臂接住,紧紧抱在怀里,呜呜咽咽地吻着。这只手,曾经抱过她摸过她,替她擦过眼泪,刮过她的鼻子……可现在呢,这只手已冷冰了,还沾满了血迹。郑楠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炸开了,他将何出交到郑薇怀里,然后就跳了起来。他冷冷盯着沈春,冷冷道:“我要杀你。”沈春的瞳孔一下收缩,蒙面巾似也在不住科动。她看着豹子般的郑楠,突然咯咯笑了起来:“你杀我?”郑楠冷笑:“不错。”沈春笑得更脆更动听了:“就你?一个打猎的穷小子,想杀我?”她也许觉得这很可笑,因为她还是第一次听说一个猎人敢向天下最神秘的血鸳鸯令主挑战。郑楠道:“这没什么可笑的,我不杀你,你也不会放过何出,不会放过我们兄妹。你是人,我也是人,你是杀人的,我是打野兽的,我完全有资格也完全有能力杀你。”沈春心里一凛,她也感到了这个人不好对付。郑楠立在那里,像一只凶猛而冷静的豹子,正仔细地打量着猎物。在郑楠的眼中,她是一只野兔,还是一匹母狼?沈春不知道,也想不明白。杀人的和杀野兽的人,谁更厉害?沈春原以为杀人的人厉害,现在却才发现,她不知道。.沈春冷冷道:“副令主?”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属下在。”沈春道:“你们现在就带着藏宝,退出方家桥。”副令主道:“是。”沈春又道:“万一我不敌而亡,你就是下任令主,血鸳鸯就在我身上,明天一早,你一人来取。”沈春说完,手一挥,叱道:“走吧!”副令主一声令下,草坪上已不见了那一群红衣蒙面的女人。方家桥的人也早已悄悄地退回了自己的家,他们实在受不了那种血腥的场面。只有石呆子和老六已醒转,站在郑薇身后。何出还是没有醒。沈春看着郑楠,郑楠也在看着沈春。沈春突然抬起右手,摘下了蒙面红巾,抛到了草地上。郑楠看着那张美丽的小脸,看着那双幽深的大眼睛,突然微微笑了一下。沈春也微微笑了一下。她的声音简直娇媚得像正在你怀里扭动的女人的呻吟:“郑楠,这就出手吗?”郑楠笑了,道:“此时不打,更待何时?”沈春媚笑道:“你用什么打我呀?”郑楠走到不远处的一棵大树边,从树干上取出了何出的那双金戟:“郑某少时,也玩过这个。”“蝴蝶戟”的金光,让沈春想起了老令主被削断的双脚,止不住微微一颤。郑楠双手拿着金锁,走了回来。沈春冷冷道:“你和何出认识很早?”郑楠考虑了一下,道:“可以这么说。”沈春又冷笑:“令妹和何出是青梅竹马?”郑楠摇头:“不是。”沈春道:“你是何人门下?”郑楠道;“我不会武功,从没学过。我只不过是个猎人,擒狼伏虎打豹子,如此而已。”沈春冷笑道:“你有没有门派,我一试便知。”她的剑突然拔出,突然就递到了郑楠的心口。郑楠轻轻一让,就让开了,道:“我告诉你,我是打猎猛兽的人,你这种招数,脱不开那些猛兽们常用的伎俩。”转眼已是几十个照面,沈春虽已刺中了郑楠十多剑,但那都只是很轻的皮外伤,而郑楠手中的金戟,也已割破了她的衣衫,割断了她的几绺长发,割破了她的肩头。郑楠的确投练过武功,但他打斗时的力道之猛、反应之快、扑击之狠、闪避之巧,却令任何一位武学高手也不能不惊心。沈春已感觉到,自己不是在和一个人打架。郑楠已不像是一个人,而像是一只猛虎、一只恶狼、一只灵豹、一只兔子、一只老鹰。若郑楠只是这其中的一种,也还不令人感到害怕,但他却同时具有这各种野兽的素质,叫沈春不能不胆寒。金戟在郑楠手里,已不再像蝴蝶,而是成了猛虎之爪、恶狼之牙、灵豹之尾。半个时辰过去了,还是没有分出胜负。沈春伤痕累累,郑楠也是浑身浴血。但谁也没有退缩,谁都想用全身最后一点力量,战胜对方,杀死对方。何出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感到了自己被无尽的温暖淹没了,那是郑薇胴体上的温暖。他感到了她在颤抖,她的胸脯在剧烈地起伏。他缓缓转头,就看见了两个血乎乎的人还在殊死搏斗。他们的动作虽已很迟缓,但仍是招招致命。他感到面上凉凉的。那是郑薇的泪水。何出叹了口气,哑声叫道:“春……妮儿,别……打了……”沈春尖叫道:“我不认识你,不许你叫我春妮儿!”她的剑因这一声叫而变得更迟缓了。郑楠用最后一份力量,将手中的金戟刺入了沈春的心口。何出脑中嗡地一声大响。郑楠后退,仰天干笑了一声,口中血箭喷出。郑楠倒下,不再动了。郑薇眼前一黑,但她没有晕过去。因为何出又晕了过去,她必须清醒,清醒地面对现实。沈春看看大半没人胸膛的金戟,又看着郑薇,她的眼中已满是凄厉和怨毒。她举起剑,一步一步走了过来,走向何出和郑薇。石呆子和老六都从震怖中惊醒,嚎叫着一左一右扑向沈春。剑光闪了两闪。老六肩头中剑,石呆子左臂受伤,摔了出去。沈春在冷笑,在慢慢走近。郑薇一探手,抓住了那把伏虎擒狼的钢叉。叉飞出。又是深秋。银杏叶儿又金黄金黄了,飞落在行人的肩上,埋住了行人的脚踝。薛荔该在雪白的粉墙上艳红起来了,像婴儿的小手,笨拙地想掩住每一个窗户。赌石边密匝匝围了一群人,正在吆五喝六。石呆子连输了好几把,老六输得两眼直冒火星子。石呆子叹道:“要是何出在,咱方家桥的人也不会输得这么惨了。”赢家是过路的外地人,而方家桥的人排外是传统。老六冷笑:“也只有你这样的呆子,才会说这么呆的话!何出右手都没了,还怎么掷骰子?再说了,人家现在已经进深山隐居了,又怎么跑来赌钱惹麻烦?”不远处,一个只有左臂的年轻人正微笑地朝赌石方向望,显然他也已听到了石呆子的叹息和老六的冷笑,听到了他们俩那熟悉的争吵。秋风吹过,一只空袖飘起。在他左侧,一个高大丰满的女人低声笑道:“哥,你是……是不是想去赌……赌几把?”年轻人微笑,想了想,摇摇头道:“薇薇,咱们还是回去吧。”女人笑道:“不……不回去。你去么,我……我陪你去,要……要不,你又总拉我赌,我又……又不会。去吧……”年轻人又想了想,点头,道:“我只赌一把,就一把。”说完他就笑了。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石呆子看着携手缓缓走来的那对青年夫妇,眼睛一下亮了。他叹了口气,大声道:“谁说老子是呆子?老子的话从来都是板上钉钉的!”外地人正在接钱的手慢慢从赌五上移开,移向自己腰间的刀柄。一片银杏叶儿飘到赌石上。又是一片。金黄金黄的银杏叶儿,像蝴蝶。(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