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鹤亭心中甚感奇怪,威猛老人子女被害,原对自己误会甚深,怎的此刻还有心情和陶纯纯絮絮不休呢?正思忖间,长叹一声道:“我奇怪的是你老人家身体健朗,家宅平安,可称福寿双全,头脑应该正常得很,怎地却像那些深受刺激,糊涂老人,专门冤枉好人,呀——的确奇怪的很。”她说得不急不徐,老者面露愤怒之色,大喝一声,几乎气晕了。陶纯纯道:“我说话直爽得很,你老人家不要怪我,我和他若是杀人的凶犯,最少有十个机会可以逃走,那里有呆在这里等你来捉的道理。”虬须大汉厉声喝道:“你且逃逃看?”陶纯纯笑道:“你以为我走不掉么?”那大汉见她笑语嫣然,玉指刺到自己眼珠,头顶一凉,头上包巾,竟已被人取去。威猛老人骂了声,“不中用的东西。”陶纯纯道:“我们逃不掉吗?”老人冷哼一声。纯纯却似没听见,接口道:“这些我们但且不说它,你没见我们杀人,又怎能血口喷人呢?老夫平时最不喜与巧口长舌的女子多言。”一时之间,他思来想去,只觉世人的言语,总是前后矛盾难以自圆。突见那老人双掌一拍,叱道:“刀来!”暗影中奔出一条大汉,双手托着一口长刀,背厚心簿刀光雪亮,这大汉身高体壮,托着此刀,十分吃力。那老人手腕一反,握住刀柄回首道:“三思,老夫已有多久不不曾动用此刀,你可记得么?”那大汉道:“师傅自从九年前刀劈金川五虎,南府大会群豪后,便再未动过此刀,至今有九个年头了。”陶纯纯一笑,道:“幸好九个年头了。”威猛老人怒喝道:“怎地?”陶纯纯嫣然笑道:“双掌只有十指,再多几个年头,只怕你这位高足就数不清了。”柳鹤亭不禁暗中失笑,威猛老人冷哼一声:“巧长舌口的女子。”回转头来,又自仔细端详了掌中长刀,扬眉道:“此刀净重七十九斤,江湖人称万胜神刀,你只要能在老夫刀走过三十招去,十条命案,便都放在一边怎样?”柳鹤亭目光一扫,只见那威猛老人掌中一柄快刀,刀光正自耀目射来,微微一笑,抱拳朗声说道:“三十招么?”突地劈面飘一掌击去!威猛老人一笑,等他这一掌劈到,刀刃一翻,闪电般向他腕脉间割去。只听“当”地一声大震,威猛老人稳如山狱般的身形,突地蹭,蹭,蹭连退三步,手掌连紧数紧,长刀虽未脱手,但灯光耀射之中,却见是如一泓秋水般的刀光,已有了寸许长短的一个裂口!陶纯纯嫣然一笑,大汉瞠目结舌,后退三步,柳鹤亭身躯站得笔直挺身抱拳道:“承让了!”只见威猛老人双臂垂落,面容僵木,又自缓缓举起手中长刀,左右大喝一声扑了上来。柳鹤亭心头一惊,只当他羞恼成怒,情急拼命,目光之中,那里是与人动手拼命的样子,心中不觉微微一愕,这老人身形已自扑来,一把抓住柳鹤亭的双臂……陶纯纯惊呼一声,连足轻点,出手如风,闪电般向这老人肋下三寸处的天池大穴点去,那知道老人突地大喜呼道:“原来是你,可真想煞老夫了。”陶纯纯为之一愕,原来他们是认识的……悬崖勒马,竟将出手生生顿住,四周众人,却一齐为之大乱,只当这老人已遭他的煞手,虬须大汉目如火赤,大喝扑上。呼地一拳“石破天惊”,夹背向纯纯击来,脚下如飞踢出一脚,踢向纯纯左腿膝弯。陶纯纯腰微折,蓬足轻抬,左手似分似合有如兰花,扣向虬须大汉右掌脉门!去势实急,部位拿捏得更是妙到毫颠,但右手的食指二指,却仍轻轻搭在威猛老人的肋下。虬须大汉曲肘收拳,“弯弓射雕”,方待再速击出一招,那脚底涌泉大穴突地微微一麻,已被陶纯纯莲足踢中!他身形再移,连摇两摇,扑地坐到地上!陶纯纯回首缓缓说道:“你们在干什么?”众人目定呆呆,虽已举起掌中兵刃,却再无一人敢踏前一步!这一切的发生俱在刹那之间,威猛老人的手搭住柳鹤亭的肩头,双目凝注着柳鹤亭的面容,对这一切的发生,却都有如不闻不见。“原来是你,可真想煞老夫了!”他将这句没头没脑的言语,再次重复了一遍!心中只觉惊疑交集,他与这老人素味平生,实在想不出这老人怎会想煞自己的理由,只觉这人面容兴奋,目光诚挚,两只炙热的大手,激动地搭在自己肩下,竟有如故友重逢,良朋叙阔,那里还有一丝一毫方才那种敌视仇恨之意。这种微妙的情况,延续了直有半盏茶光景,柳鹤亭实在忍不住问道:“老前辈请恕在下无礼,但在下实在想不起……”威猛老人哈哈一阵大笑道:“我知道你不认得老夫,但老夫却认得你。”双手摇动着柳鹤亭的肩头,生象是满腔热情,无声宣泄,大笑着又道:“十余年不见,想不到以你竟真的长成了,真的长成了……”语音中泛起一阵悲惜苍冷之意,接口又道:“十余年不见,我那恩兄,却已该老了,唉——纵是绝顶英雄,却难逃得过岁月消磨,纵有绝顶武力,却也难敌得过自然之力……”他忽而激动,忽而感叹,忽而大笑,笑声不绝,一连串说出这许多言语,却教柳鹤亭无法插口,又教柳鹤亭莫名所以。难道这老人是恩师昔年的故友?”要知柳鹤亭自有知以来,虽曾听他师父谈起无数次江湖的珍闻,武林的逸事,但半柳先生对自己少年时的遭遇,却始终一字不提。这老人若真是自己恩师的故友,那么恩师的平生事迹,自己便或可在这老人口中探出倪端,脱口喜道:“难道老前辈与家师本是……”语未说完,又被威猛老人抢口说道:“正是,正是,我那恩兄近来身体可还健朗么?”他竟一字未问柳鹤亭的师傅究竟是谁,只是口口声声地自道恩兄。”陶纯纯嫣然一笑,轻轻垂下犹白搭在老人肋下的玉指,缓缓道:“你可知道他的师傅是谁么?”威猛老人转过头来,瞪眼瞧了她两眼,象是怪她多此一问。陶纯纯有如未见,接口笑道:“你的恩兄若不是他的恩师那又该怎样办?”威猛老人缓缓转过头,凝望柳鹤亭两眼,忽地哈哈笑道:“问得好,但普天之下,武林之中,除了我那恩兄之外,还有谁习得力能开天,功能劈地的‘盘古斧’绝技,除了我那恩兄的弟子,还有谁能传得这惊人绝技,小姑娘,你这一问,问得虽好,却嫌有些太多事了。”柳鹤亭只觉心底一股热血上涌,再无疑惑之处,扑地反身拜倒,大喜道:“老前辈您是恩师故友,请恕弟子不知。”戚猛老人一阵长笑,真是不能自止。柳鹤亭与陶纯纯对望一眼,转目望去,忽见他笑声虽仍不绝,面颊上却有两行泪珠滚落下来,流人他满腮银白的长髯中。柳鹤亭愕然而立,心中虽有千言百语,却无一字说得出,直到此刻为止,既不知这老人身份来历。更不知道他与师父间的关系,只见那大汉抱住这老人的双膝仰面不住问道:“师父,你老人家怎地了……”威猛老人拉起他的弟子,缓缓问道:“我若遇着十分困难之事,教你立时为我去死,你可愿意么?”那大汉道:“师父莫说叫我去死,便是叫我粉身碎骨,我也甘心情愿?”老人长叹一声道:“生命是世上最可贵之物,你肯为我丢生命,为的是什么?”大汉说道:“师父待我天高地厚,我为师父去死,本是天经地义之事。”老人道:“你虽从我习武,不过是师徒应有之义,有一人待交之恩情不知要比我待你深厚多少倍,我除了感激外,从未能替他做过一丝一毫的事,你说我心里是否难受千万倍呢?”他说到后来,竟然语气硬咽,不能继续。柳鹤亭已从老人的言语之中,听出他对自己的师父深怀感激之心,大略却已了然。陶纯纯含笑,道:“施恩者原不望报,望报者便非恩情,你和他数十年相交,若始终存着这份报恩之心,他若知道,说不定比你更要难受呢!”柳鹤亭走到大汉身侧,道:“令师的高姓大名,兄台可否见告?”虬须大汉十分惊诧,道:“你连我师父的名字都不知道么?十余年前已见过你,你怎地说是初次见面,难道你要骗我么?”柳鹤亭暗中苦笑一声,道:“十余年前,我年纪尚幼,拜见过令师也记不清了。”那大汉“哦”了一声,说道:“我师父说起话来,虽然一板一眼,但我说话是风趣得很,有一日开封城中三镖局,几个镖头,不耻下问地来拜访我的师傅,我师傅恰巧去游山玩水!我当仁不让,自告奋勇地出去与他们应酬,和他们说了半天话,直把他们几个人都说得弯腰捧腹!几乎要出眼泪,还有一次……”他挺胸凸腹,侃侃而言,言下极是得意。柳鹤亭听他将“不耻”总与“拜访”连在一处,又将“俗务”与“游山游水”并为一谈,已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听他说到“还有一次”,生怕他还要说出一些自己的得意之事,赶快接口道:“极是!极是!兄台的言语当真是风趣得紧。”虬须大汉哈哈一阵大笑,突又长叹道:“老弟,你可知道,世人常道,绝顶聪明之人,大多不能长寿,是以我也常在担心,只怕我会突然夭折而死!”柳鹤亭见他说得一本正经,心中好笑,只听陶纯纯嫣然笑道:“阁下虽然满腹珠玑,才高八斗,而且说起话来,妙语如珠,满座生风,但为人处世,却是厚道的很,你说是么?”虬须大汉附掌笑道:“极是极是,半点不错——”接口道:“我与姑娘素……素……”连说了两个“素”字,终于想到了,接口道:“素味平生,但姑娘说我的话,却是一句也不错,象是与我早已青梅竹马似的,这倒真是怪了!”“青梅竹马”一说出口,柳谁亭再也忍俊不住,终于笑出声来,却见陶纯纯仍然十分正经地说道:“你行事这般厚道,非但不会短命,而且一定会长命百岁,只等到九十七岁那年,要特别小心一些,最好不要与女子接近,过了这年,我担保你能活到百岁以上!”柳鹤亭剑眉微剔,方待说话,却听那虬须大汉已自哈哈笑道:“九十七岁,哈哈不要与女子接近,哈哈,九十七岁时我纵因女子而死,也死得甘心情愿得很,只怕……”语声未了,柳鹤亭面寒如水,微“嘿”一声,已忍不住截口说道:“纯纯,你可知道你方才说的是什么话?”陶纯纯眼皮一转,面上突地满现委曲之意,垂下头去,一言不发。陶纯纯粉颈垂得更低,长长的秀发,有如云雾一般,从肩头暗落下来,柳鹤亭生具至性,听了那虬须大汉的言语,虽觉哭笑不得,但又觉此人当哭则哭,当笑则笑。心中所思,口中言之,不知虚伪掩饰的是性情中人,不觉对他频生好感,是以见到纯纯如此戏弄捉挟于他,心中便觉不忍!虬须大汉上下瞧了柳鹤亭两眼,大声道:“我与这位姑娘谈的甚是有趣,你却在旁插的什么嘴。”柳鹤亭转过头,只作未闻,目光转处,却见那威猛老人,不知何时已走到自己身后,此刻正在含笑着自己,缓缓说道:“年轻人喜欢玩笑,本是常情,又何苦太过认真?”苦笑数声,似乎要说什么,回首望着陶纯纯一眼,却又倏然住口,威猛老人左顾右盼,忽而望向柳鹤亭,忽而望向陶纯纯,面容上的笑容,也越发开朗,口中缓缓道:“这位姑娘是……”柳鹤亭干咳一声,道:“这位姑娘是……”又自干咳一声。威猛老人哈哈一声,连声道:“好,好……”柳鹤亭不禁也为之垂下头去,却有一阵难以描摹的温暖之意,悄悄自心底升起。虬须大汉突也哈哈大笑起来,一手指着柳鹤亭,一手指着陶纯纯,哈哈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来你们是……哈哈!”柳鹤亭本自被他说得哭笑不得,此刻见了他的神态,又不禁为之黯然,只见他双手掩面,大步奔到方才自荒祠中的死身之前,扑地跪了下去,哀哀疯哭不止。威猛老人长叹一声,道:“三思而行,这句话么,要哭也不要在此地……”突地背转身去,双肩起伏不止。荒祠中传出一阵大笑之声,笑声之中,既似冷笑,又象干嚎,虬须大汉哭声渐小,威猛老人霍然转过身来,祠外人人心房瞅动,双目圆睁,祠内笑声愈见高亢,却不知是哭是笑。柳鹤亭一步掠上祠前石阶,虬须大汉大喝一声,跳将起来,飞步跟去,威猛老人低叱一声:“且慢!”挥手一圈,数十道孔明灯光,重又一齐亮起,射向荒祠。柳鹤亭暗调真气,横掌当胸,一步一步走了进去,口见祠内还垂着的神铁前面,盘膝坐着一条人影,断续着发出刺耳的狂笑之声。灯光连闪,祠内更见明亮,威猛老人一步掠入,只见这狂笑之人,遍体黑衣,黑巾蒙面,心头不禁为之一凛,脱口说道:“乌衣神鬼!”威猛老人浓剑眉轩厉叱道:“临沂城中命案,是否是朋友你一手所为……”黑衣人却似根本未曾听见他们的言语,直管干笑大声道:“你倾巢而出了,来到此间,难道未曾想到你家中还有妇孺老小么?难道你不知‘乌衣神鬼’一向的行事,难道你不怕杀得你满门鸡犬不留,哈哈……哈哈……哈哈——”三句“难道”,一句接着一句,一声“哈哈”,一声连着一声,威猛老人边傲天额上汗落如雨,柳鹤亭推开威猛老人边傲天的臂膀,他也浑如不觉,瞠目结舌大喝一声,腾的扑了上去!那黑衣人虽般坐如故,笑声却已顿住,只剩下喉间一连串格格的干呼。边傲天一生闯荡江湖,虽在激怒之下,见到这黑衣人如此镇静,仍不禁出于本能地为之一愕,但是念头在心中只是一闪而过,双掌已自闪电击出,击向那黑衣人胸前,膺窗,期门两处穴道。他只知道这黑衣人身怀绝技,是以这两掌并未出尽全力,却留下一着极厉害的后着,但见他十指似出似伸,掌心欲吐未吐,正是意在招先,含蓄不攻,那黑衣人不等他的双掌击到,突地抬头呼道:“饶命!”这一声饶命,直喊得柳鹤亭、边傲天俱都为之一愣,只见这黑衣人双手蒙头,浑身颤抖,当真是十分畏惧的模样,他心中不禁既惊且奇,沉声叱道:“朋友究竟是谁?在弄什么玄虚?”却听黑衣人颤声道:“好汉且饶命。”柳鹤亭足尖轻点,一掠行前,微一俯身,将刚刀抄在手中,他目光一闪,转首望去,那黑衣人狱自伏在地上,不住颤抖。背后脊椎下数第六节内的灵台穴上,似有一点血迹,仍在不住渗出,边傲天一指将他自地下提起,刷地揭去他面上蒙布,历声喝道:“你是什么人?”那知这黑衣人颤抖两下,竟吓得晕死过去。柳鹤亭、边傲天对望一眼,此刻两人心中俱已知道,其中必定别有蹊绕。柳鹤亭手掌动处,连拍他身上七处在穴道,霎时之间,黑衣人缓缓吐出一口长气,睁开眼来,又颤声大呼道:“好汉爷饶命,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又回过头去,向墙上破洞处看了几眼,目光中满怖惶恐之色,生象是那破洞后潜伏着什么鬼魅一般,边傲天手掌一松,他便又扑地坐在地上。连声道:“那些话是黑衣爷爷叫我说的,小的是个庄家汉,什么都不知道。”边傲天见他面如死灰,嘴角发抖,和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且说来听听,只要于你无关,我们不会难为你的。”这黑衣人见他语声极是和缓,断断续续地说道:“小的是个庄家汉,收过麦子,累了一天,今天晚上吃过晚饭,洗了脚,就和老婆……”那虬须大汉在他师父身边,此刻忍不住大喝一声,道:“谁要听你这些废话!”边傲天皱眉道:“三思,让他慢慢说出就是,这般骇他作什。”虬须大汉不敢言语,心中大为不服,暗道:“他若把和老婆吃饭睡觉的事都说出来,难道我们也要有工夫听么?”那黑衣汉偷偷瞧了他几眼,见他犹在凝目望向自己,口中赶紧说道:“小的和老……睡得正熟,突然觉得身下盖的被子被人掀了起来,俺大吃一惊,从坑上跳了起来,只看见好几个大爷站在俺炕头,俺老婆张口就想叫,那知人家手一动,俺老婆就呆住了,动也不能动。”他心中紧张,语声颤抖,说的又是山东土腔,柳鹤亭若不留意实难听出他所说的字句。接着又道:“这下,俺可急了,张口就骂了出来,那知还没骂上一句,嘴上就挨了一个大耳光子,当中一个人冷笑对我道:“你要再说一句话,我就先割了你的耳朵,再挖出你的眼睛。”他说话的声音又冰又冷,简直不象人说的话,他话还没有说完,我吓软了,再给我五百吊钱,我也不敢开口说一个字了。”说到这里,喘了两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方自接着说道:“那些穿黑衣裳的大爷……咳咳,那些穿黑衣裳的小子就一下把俺扯了起来,我先还以为他们是强盗,可是俺想,俺又有什么给人家抢呢,这班贼小子难道穷疯了么,抢到俺这里来了?那知他们反倒给俺穿上这套黑衣裳,又教了刚才那套话把俺送到这里来,叫我假笑,等到有人进来,就将他们教的话一字不漏的说出来。”他叹了口气又道:“俺记了老半天才把那些话记住,他们就从那个洞里把俺塞进来,叫俺坐在那里。俺想逃,可是他们把刀抵在俺背后说,动一动就给俺一刀,刀尖直扎进我肉里,俺又疼又怕,那里笑得出,可是又非笑不可,不笑扎的更疼。没办法只好笑啦,直娘贼,那滋味可真不好受。”柳鹤亭暗道:“难怪方才笑声那般难听,原来如此。”又忖道:“那班乌衣神魔如此做法,又为的是什么?”听这汉子骂了两句又道:“到了爷们进来,我不敢不说那些话,谁知道那班贼小子也是怯货,看见你们进来他们就跑了。”边傲天一直浓眉深皱,凝神倾听,此刻他突地沉声问道:“那班人是何面容,你可曾看清!”那汉子道:“那班贼小子头上也都蒙着黑巾象是见不得人似的。”边傲天皱眉道:“他们说话是何口音?”那汉子想了半晌道:“他们有的南腔,有的北调,也不知怎么凑合在一起的。”边傲天目光一转,诧声自语道:“这倒怪了!”俯首沉吟半晌亦在暗问自己:“他们如此做法,为的什么?心头突地一凛:“难道他们是想借此调虎离山?或是将我们诱到这庙里,然后……”心念及此忙转身向门外扑去!柳鹤亭目光转处只见孔明灯光从门外笔直射人,那班汉子早已拥至祠堂门口探首向内张望,然而却不见陶纯纯的行迹,心中不禁一惊:“她到那里去了?”一撩衣脚向祠外掠去。两人同时掠向祠外,柳鹤亭他快了半步,刷地腾身从门口人群头上掠出,只见星灯耿耿,明月在天,乱草荒径依然如故,然而风吹草动,月映林舞月下却无一人影。柳鹤亭心头一阵颤动忍不住呼道:“纯纯你在那里?”四下一无回应,但闻虫鸣不已。他不禁心胆俱寒拧身错步刷地掠上荒祠屋脊再次叫道:“纯纯你在那里?”这一次他以内力叫出,声音虽不高亢,但一个字一个字地传送出去,直震得林梢木叶籁籁而动。叫声方落突地一声娇笑,传自祠后,只听得陶纯纯娇笑道:“你喊些什么,我不是在这里么?”柳鹤亭大喜道:“纯纯你在那里?”刷地一声,笔直掠下,他这一声“你在哪里!”字句虽和方才和所叫完全相同,但语气迥然而异。只见陶纯纯衣袂飘飘,一手抚发鬓俏立在一颗白杨树下,杨花已落,木叶未枯,树叶掩住月色,朦胧之中直如霓裳仙子!柳鹤亭身形一折,飘飘落在她身侧,默然盯了她两眼,一言不发。只听陶纯纯轻轻笑道:“你在怪我不该乱跑是么?”柳鹤亭道:“你若是替别人想想……。”忍不住长叹一声:“你知道我多么担心呀!”陶纯纯嫣然一笑道:“你真的在担心我!”柳鹤亭深深盯在她面上良久良久却不答话。陶纯纯秋波微转,垂首道:“方才你为什么当着别人面前骂我?”柳鹤亭长叹一声,缓缓道:‘日久天长,慢慢你就会知道我的心了。”陶纯纯轻轻道:“难道以为我现在不知道?”突地仰面笑道:“难道你以为我真的生你的气,我才躲到这里来的?”缓缓伸出手掌,指向荒祠殿角,接口又道:“你看,那边殿下堆的是什么?”月光之下,她指如春葱,线细秀美,莹白如玉,柳鹤亭顺着她手指望去,只见荒祠殿角边堆着一些物事,远看不甚清楚,也不知是些什么,他心中一动,掠前俯手一看,掌心不禁渗出一手冷汗。只听陶纯纯在身后说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柳鹤亭缓缓点了点头,突地转身长叹道:“纯纯,这次若不是你,只怕我们都要丧生在这些硫磺火药之下了!”只见远处一人大步奔来,口中喝道:“什么硫磺火药?”银髯飘飘,步履矫健,正是那“万胜金刀”边傲天。霎眼之间,便已掠至近前。柳鹤亭道:“那班乌衣神魔,好毒的手段,将我们引至祠中,却在祠外布满火药。”要知火药一物,虽然发明甚久,但俱多用于行军对阵,江湖中甚是少见。边傲天一听火药两字,心头不禁为之一凝,只听他微喟一声,接口又道:“若不是她,只怕……”忽觉自己“她”之一字用的甚是不妥,倏然住口不言,却见陶纯纯一双明亮的眼波,含泪而睇,愣了半响,转身向陶纯纯当头一揖,陶纯纯连忙万福还礼。轻笑道:“这可不算得什么,老前辈千万不要如此客气,只可惜我赶来时那班乌衣神魔已逃走了,我担心这里,是以也没有追。不然将他们捉上一个,也可以看看这些能使得武林人闻之变色的乌衣神魔们,到底是什么样子!”“万胜金刀”边傲天一揖到地,长身而起,仔细瞧了她几眼,突地长叹一声,道:“老夫一生之中,除了这位柳老弟的恩师之外,从未受人恩惠,姑娘今夜的大恩德,却令老夫没齿难忘,区区一揖,算得了什么?”他一面说话,一面长吁短叹,心中似是十分犹闷。柳鹤亭道:“老前辈可是在为府上担心,此间既已无事,晚辈们可随前辈回去,或许还可助老前辈一臂之力。”边傲天叹道:“此事固然令我担心,却也算不得什么,那班乌衣神魔,身手想必也不会有这般迅快,你我只要早些赶回去,谅必无妨。”陶纯纯含笑道:“老前辈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将出来,晚辈们或许能替老前辈分担一二。”边傲天一手捋须,双眉深皱,双目沉重,叹息一声,道:“老夫一生恩怨分明,有仇未报,因是有寨难安,有恩未报,更令我心里难受。”突又向陶纯纯当头一揖,道:“姑娘你若不愿我心里难受,千万请吩咐一事,让老夫能稍尽绵薄之力,不然的话……”连连不住叹息。纯纯忙还礼道:“晚辈们能为老前辈分劳,心中已是高兴得很,老前辈如此说法,岂非令晚辈们汗颜无地!”边傲天愣了半晌,长叹几声,垂首不语。柳鹤亭见她神情黯然,两道浓眉,更已皱到一处,心中不禁又是佩服,又是奇怪。佩的是此人恩怨分明,端的是条没奢遵的好汉,奇的是武林中恩怨分明之多,但报恩岂在一时,又何须如此急燥?”他却不知道这老人一生侠意恩仇,最是将“恩怨”二字看得严重。人若于他有仇,他便是追至天涯海角,也要复仇方快,而且死打缠斗,不胜不休,武林中纵是绝顶高手,也不愿结怨于他,人若于他有恩,他更坐立不安,恨不能立时将恩报却,江湖中人人俱知“万胜金刀”边傲天的一句名言,那便是:“复仇易事,报恩却难,宁人于我有仇,切莫施恩于我!”一生也当真是极少受人恩惠。一时之间,但见他忽而仰首长叹,忽而顿足搔头,忽又叹道:“姑娘若真的不愿让老夫效劳……”柳鹤亭忍不住接口道:“纯纯,你就求边老前辈一事罢了。”他见这老人此刻毫无去意,想到庄稼汉子代‘乌衣神魔”说出的言语,心里反而担心,是以便示意陶纯纯随意说出一事,也便罢了。陶纯纯秋波一转,道:“那么,恭敬不如从命……”边傲天大喜道:“姑娘答应了么,快请说出来。”陶纯纯轻轻瞪了柳鹤亭一眼,突又垂下头来,道:“老前辈你说吧。”边傲天愕了一愕,来回走了几步,顿下身形,思索半响,突抚掌大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总算老夫几十年还未白活,姑娘们的哑迷,也猜得中了。”大步走到柳鹤亭身前,大声道:“这位姑娘,你可喜欢么?”柳鹤亭不禁一愕,呐呐说不出话来,却听边傲天又自笑道:“我知道是喜欢她的,只可惜既道无父母之命,又无媒灼之言,是以虽是两情相悦,却不能结为连理,是么?”柳鹤亭、陶纯纯一齐垂下头去,这莽撞的老人的一番言语里,误打误撞地说到他们心里。边傲天自左至右,自右至左,仔细瞧了他们几眼,大笑又道:“那么就让老夫来作媒人好了。”柳鹤亭心里一急,呐呐道:“但是……”边傲天扬眉道:“但是什么,这位姑娘慧质兰心,美如天仙,难道还配不上你?难道你还有些不愿意么?”柳鹤亭道:“不是……”边傲天哈哈大笑道:“不是便好,老夫一言为定,一切都包在老夫身上,包管将这门喜事做了风风光光地,你们放心好了。”不等他两人再开口转身飞步而去,只剩下柳鹤亭,陶纯纯你垂着头,我垂着头,突地两人一齐抬起头来,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两人眼波相接,心意暗流,只觉今夜的秋风,分外温暖,今夜的秋月,分外明亮,直到那“万胜金刀”远远喝道:“柳老弟,该走了。”他一连喝了三声,柳鹤亭方自听见。早霞朝升!临沂城外的大道上一行数十人,跟着一辆蓬车,沿路而行,为首的那一位老人,便是城中大豪“万胜金刀”边傲天。柳鹤亭、陶纯纯一左一右,将边傲天挟在中间,并肩而行,这两人谁都不敢抬起头来,但偶一抬起,却都会发现对方的目光也正在望着自己,边傲天脚下不停,一捋长髯笑道:“数十年来,今日老夫当真是最最开心的日子。”忽地又不禁皱眉道:“那班乌衣神魔的脚程想必不会这般迅快,你我如今赶回一定不会出事的。”柳鹤亭、陶纯纯对望一眼,又自垂下头去,心里各各知道,这老人口虽如此说,心其实担心已极。但此刻天色既明,路上又有了行人,他们势必不能施展轻功,那虬须大汉跟在身后,忍不住道:“师傅,我先跑回去看看……”边傲天回首道:“你先回去,又有何用!”又道:“老夫今日当真是开心已极。”一人临沂城,向左一折,便是一条青石大街,街头是个小小的市集,但越走人迹越少,这一行人的脚步也就越急,柳鹤亭初至此间,心中自不免有一份陌生的旅客踏上陌生的地方那种不可避免的新奇之感。只见街左街右节比鳞次的屋宇,青瓦红墙,都建的十分朴实,来往的行人也多是风尘仆仆的彪形大汉,与江南的绮丽风光,自是大异其趣。渐至街底,忽见两座青石狮子,东西对蹲在一面紧闭着的大门之前,青盖铜环,被朝阳一照,闪闪生光。边傲天目光动处,浓眉立皱,刷地一步,掠上前去,口中喃喃自语着道:“怎地还没起来!”伸出巨掌,连连拍门,只听一阵铜环相击之声,震耳而起,但门内却寂无回应。柳鹤亭心头一凛,道:“那班乌衣神魔已先我们而至?”边傲天浓眉皱得更紧,面目之上,似已现出青色,忽地大喝:“开门!”这一声巨喝,直比方才铜环相击之声,还要猛烈多倍。但墙内却仍寂无应声,虬须大汉双足一顿,突然喝一声,掠入墙内,接着大门立开,边傲天抢步而人,只见一条青石甬道,甬通一扇花门,正中是穿堂,一面紫檀木架的青石屏风,当门而立。边傲天一步掠人厅门,目光动处,不禁又大声一叫。柳鹤亭为之望去,只见那青石屏风之上,竟随赫然写着两行触目惊心的大字:“若非教主传谕,此宅已成火窟!”字亦朱红,似是鲜血,又似朱砂,边傲天须发皆张,扬手一掌,向前劈去。只听哗然一声震,青石屏风跌得片片碎落,露出里面的一间正厅……在刹那之间,柳陶亭凝目望去,只见这三间厅房之中,数十张紫檀木椅之上,竟都坐着一人,有的是白发皓首的老妇,有的是青衣垂髫的少女,此刻俱都僵坐不动,一个个神情木然,有如泥塑。日光虽暗,柳鹤亭一眼望去,仍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战,只觉一阵阴森恐怖之意,倏然自心底升起。边傲天双眉皆赤,大喝一声:“芸娘,你怎地了?”但满厅之人,却俱都有如未闻。边傲天三脚两步,向居中而坐的一个华服老妇面前扑了过来。这名满武林的高手,此刻身形动作,竟似已变的十分呆笨,这突来的刺激,刺伤了他遍身上下的每一处肌肉,每一根神经。柳鹤亭随后掠到,目光动处,突地长吐出一口气,含笑说道:“幸好……”语声未了,突地一阵激烈的掌风,自身后袭来。柳鹤亭微一掠,拧身错步,避了开去,只见那虬须大汉势如狂风一般,刹那之间,便又向自己击出数拳,拳风虎虎,招招算足制命。柳鹤亭心中又惊又奇,身如游龙,连避五招,口中诧声叱道:“兄台这是怎么厂?”虬须大汉目眦尽裂,厉声叱道:“好你个小子,非打死你不可!”又是数拳,他招式虽不甚奇,但拳势极是刚猛,掌影之中,突又飞起一脚,踢向柳鹤亭关元穴下。这关元穴在脐下三寸,为小腹之帻,乃是人身死穴之一,用足点重者,五日必死。柳鹤亭剑眉微皱,不禁动怒,却听这大汉又道:“我师傅一家满门都被人害了,你这小子说很好,非打死你不可!”柳鹤亭不禁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只见他当胸一拳,猛然打来,口中便哭笑道:“兄台又误会了。”微一侧身,向击来的拳头迎了上去。扑地一声轻响,虬须大汉这一招“黑虎偷心”,虽已着着实实击在柳鹤亭右肩之上,可是他拳上那足以毙狮伏虎的力道,却似一分一毫没送用上。虬须大汉微微一愕,看见对方犹在含笑望着自己,心中不禁一愕,大生惊服之意,发出的拳势竟未收将回来。柳鹤亭一笑,道:“令师家人不过仅是被人点中穴道而已,绝不会有事,是以……”虬须大汉道:“真的么?”柳鹤亭笑道:“在下自无欺瞒兄台之理。”转身行至那犹自伏在椅边痛哭的边傲天身侧,伸手轻轻一拍他肩头,和声道:“边老前辈……”话犹未说,那虬须大汉却已大喝着代他说了出来:“师父,他们没有死,他们不过被人点中穴道而已。”柳鹤亭心中既是好笑,又是感叹,暗中忖道:“这师徒两人当真俱都鲁莽得紧,这虬须大汉犹有可说,边老前辈一生闯荡江湖,未将事态分清,却已如此痛苦起来。”转念又忖道:“人道莽夫每多血性,此言绝非虚语。”这师徒两人,当笑则笑,当哭则哭,端的俱是血性中人,犹自未失天真。虽然鲁莽,却鲁莽得极为可爱,武林中人若都能有如这师徒一般,尚存一点未泯的童心,岂非大是佳事?”抬目望去,只见边傲天泪痕未干的面上,已自绽开一丝微笑。垂髫幼童,破啼为笑时,其状已甚是可笑,这边傲天年已古稀,满头白发,生象又这威猛,此刻竟亦如此,柳鹤亭见了,不觉哑然。微一垂首,忽见一双目光,直勺勺地望着自己,却是他身则一张紫檀木椅上,被人点中穴道的一个垂髫幼女,满面俱是惊怖之色,竟连眼珠都不会动弹一个。柳鹤亭心中不禁一动,忖道:“普天之下点穴手法,大多俱是制人血脉,使人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但这少女却连眼珠俱都一齐被人制住,此类手法除了昆仑的独门点穴之外似乎没有别的能够……”转念又忖道:“但昆仑一派,一向门规森严,从无败类,这般乌衣神魔,怎地会投到昆仑门下呢?”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大奇,仔细端详了半晌,他生性虽潇洒,行事却不越规矩,这女孩年纪虽小,他却也不便出手为她解穴。陶纯纯斜倚门边,此刻一掠而前,玉手轻抬,在这女孩胸前,后背七处大穴这上,连拍七掌,柳鹤亭心中既是感激,又是得意,他心中所思之事,不说出口,陶纯纯却已替他做到。这垂髫少女长叹一声,醒了过来,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喊着跑了过来,一头倒人那虬须大汉的怀里。虬须大汉抚着她头发,柔声道:“沅儿,莫怕,大哥在这里!”他生象虽极赫人,但此刻神情言语,却是温柔已极,那女孩子抬起头来,抽泣着道:“大哥……我……我姐姐回来了没有?”虬须大汉呆了呆,突地强笑道:“蓉姐姐到你姑妈那里了,要好几个月才会回来哩。”他嘴角虽有笑容,但目光中泪珠滚动,胸膛更是起伏不定,显见得心中哀痛已极,以他这般性情激烈之人,此刻竟能强忍着心中的悲痛,说些假话来免得这女孩伤心,这当真比让他做任何事都要困难十倍。柳鹤亭心头一阵黯然,回转头去,不忍再看,只见陶纯纯已为第二个少女解开了穴道,拍的却是这少女双肩上的左右肩井两穴,以及耳下藏血大空,柳鹤亭道:“纯纯,你用双手和龙抬头的手法为她解穴,难道中的是峨嵋派圣因师太的不传秘技拂穴手法么?”陶纯纯回首一笑,道:“你渊博的很!”柳鹤亭心中大感奇惊异:“怎地峨嵋弟子也都做了乌衣神魔!”走到另一个青衣丫环身侧,俯前微一查看,双眉皱得更紧,道:“纯纯,你来看看,这少女是否被崆峒点穴手法所制!”陶纯纯轻伸玉手,在青衣丰环鼻下仁中,脑后玉杼,左右太阳穴各各捏了一下,等到这丫环跑了开去,方自低语道:“不错,正是,正是崆峒手法?”柳鹤亭呆了一呆,快步走到那边一排数个家丁之前,为他们解开了穴道,只见这些家丁有的是被普通武林常见的手法所点,有的却是某一门独门点穴,顺首望去,只见边傲天犹自在为华服老妇解穴。那老妇口中不住呻吟,推宫穴道却仍未完全解开,要知道“解穴”本比点穴困难,要能解开别门派手法,更是十分困难之事,柳鹤亭的授业恩师昔年遍游天下,武林中各门各派的武功均有涉猎,是以柳鹤亭才能认出这些手法的来历,才能并不十分费事的为他们解开穴道。纵是如此,过了数盏热茶时分,柳鹤亭、陶纯纯才将厅中数十人穴道解开。方自松了口气,却听边傲天突地又是一声大喝:“芸娘,你怎地了。”柳鹤亭,陶纯纯不约而同,一齐掠到他的身前,只见那华服老妇,不但未被解开,而且双目又自紧闭起来。柳鹤亭双眉一皱,道:“纯纯……”陶纯纯点头会意,将边傲天拦到一边,提起这老妇左手食、中两指瞧了半晌,又顺着她太阴太阳经,肝胆脉上一路推拿下去,然后在她左右两肋,梢骨下一分,气血相交之处的血裂上拍一下,只见这老妇眼阖翻动,吐了口气,眼廉竟又垂落。柳鹤亭面容一变,耸然道:“纯纯,可是天山撞穴?陶纯纯一叹,垂道:“天山撞穴的手法,中原武林中已有十余年未见,我也不知解法。”边傲天一直凝注着她的一双手掌,此刻双目一张,颤声道:“怎么啦?”语声一顿,突又大喝:“怎么办?”陶纯纯默然不语,柳鹤亭缓缓道:“老前辈请恕晚辈放肆……”突地疾伸双掌,提起这老妇左右两掌的两根中指,手腕一抖,只听“格”一阵响。柳鹤亭双掌又已在她耳尖上连拍十二掌,双手突地挽成剑诀,以掌心向下的阴手,双取他腮上牙关紧闭结台之外“颊车”大穴一点,立即掌心向上,翻阳手,一阴一阳,交互变换,连续点去。边傲天目定口张,如痴如呆随着他双掌望去,上下摆动,只见他手掌翻到第二次,那老妇眼廉一张,自吐出一口长气,边傲天心神紧张,此刻情不自禁,“呀”地唤出声来。只见柳鹤亭面色凝重,额下已现汗珠,苍白的脸色,变成血红。突又伸手疾点了她肩头缺盆、便府、尾香阳关、向门四处大穴,然后长叹一声,回手一抹自己额上汗珠。边傲天目光一定,手指却仍在不住颤动,嘴唇动了两动,方自吐出声来,问道:“不妨事了么?”陶纯纯微微一笑,缓缓道:“幸好此人撞穴手法并不甚高,又不是正宗心法,否则小可亦是无能为力,此刻让她静歇一下,然后再用丹皮、红花各一两加醋用文火煎,冲夺命丹三付,每日一服,谅必就不妨事了。”语声一顿,又道:“这夺命丹乃是武林常见的丹方,老前辈想必是知道的了。”边傲天呆了一呆,呐呐道:“武林常见?老夫却不知道。”柳鹤亭沉吟半晌,道:“精制地鳖五钱,自然铜二钱,煅之乳香,没药一钱五分,去油透明血竭二钱五分,古线一钱五分,醋炙七次,红花二钱,碎补二钱去毛童便炙,炒麻皮根二两,归尾二两,酒浸,蜜糖二两,共研细末,火酒服下。”陶纯纯一笑,道:“你这样一说,人家记得住么?”柳鹤亭歉然一笑,道:“若有纸笔……”语声未了,那大汉朗声念道,一字不漏将“夺命丹方”全都背了出来,柳鹤亭不禁大奇,他再也想不到这鲁莽粗豪的汉子有如此惊人的记忆力,不禁脱口赞道:“兄台的记忆之力,当真惊人的很。”那大汉扬眉一笑,道:“这算不了什么。”口中虽如此说,却掩不住心中得意之情,要知大凡聪明绝顶之人,心中杂念必多,记忆之力便不十分高明,直心会见之人,心无旁惊,若要专心记住一事,反而往往会超人一等,这道理虽不能一概而论,却也十之不离八九。边傲天此刻心怀大放,浓眉舒展,但却又不禁叹道:“老弟,老夫可……唉!又蒙你一次大恩了。”柳鹤亭微笑道:“这又算得了什么?”虬须大汉哈哈笑道:“他口中虽这么说,心里其实得意的很。”边傲天叱道:“你又在胡说,你怎地知道?”大汉愕了一愕,呐呐道:“方才我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得意得很,是以我猜这位老弟大约也和我一样。”柳鹤亭不禁哑然失笑。陶纯纯娇笑着道:“人人存意,吾忖度之,这位兄台善于揣摩他人之意,当真是……”忽地见到柳鹤亭半带责备的目光,倏然住口不语。大汉浓眉一扬,道:“姑娘方才替我看的相,是否真的准确?”陶纯纯眼波暗流,偷偷望了柳鹤亭一眼,却听大汉接口叹道:“我一直在担心,只怕聪明人不得长寿……”话未说完,陶纯纯已忍不住“噗哧”一笑,方才这大厅中的阴森恐怖之意,此刻俱已化做一片笑声,只有那垂髫女孩,呆望着他们,既不知他们笑的什么,也不知自己心里为何忧郁。她只知道昨日她的姊姊随着大家一齐走了,说是去捉拿强盗,但至今还没有回来,梅大哥虽然说姊姊到姑姑那里去了,他却总有些不大相信,她幼小的心灵中,暗暗地问着自己:“梅大哥对我说的话,一直都没有一句假的,为什么这一次我会不相信他呢?”她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自己。她想找她的梅三哥问问,可是梅三哥,梅四哥却都不在这里,她想了许久终于悄悄走到她边大伯身前,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轻轻问道:“大伯,我大姊到那里去了。你知不知道?”边傲天怔了一怔,心中突地一阵创痛,强笑着轻声道:“你大姊马上就会回来的,她到……她到……咳咳——她说到泰安去替你买包瓜去了。”孩子眼睛眨了一眨,道:“梅大哥她到大姑姑那里去了,大伯又说她到……”,话未说完,泪珠簌簌而落,终于哇哇地一声声哭起来。哭道:“我不要吃包瓜,我要姊姊……”转身向厅外奔了出去。边傲天、柳鹤亭、陶纯纯以及虬大汉梅三思,望着她的背影,再也笑不出来。边傲天怔了许久,道:“三思,你去看看,沅儿她怎地了。”梅三思木然而立,目光痴呆,却似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陶纯纯俯在柳鹤亭耳畔,说道:“方才那小女孩姐姐可是在那荒祠中被害死的吗?”柳鹤亭沉重地点了点头,道:“大约如此。”陶纯纯幽幽一叹,道:“她真是可怜的很……,我现在忽然发觉活着的人,有时比死了的人还要可怜许多哩!”柳鹤亭又自沉重地点了点头,心中仔细咀嚼着“活着的人,有时比死了的人还要可怜许多”这两句话,眼中望着这虬须大汉痴呆凄凉的情况只觉悲从中来,不能自己。他知道这大汉梅三思与那死了的少女生前必是情侣,他也能体会到这大汉此刻怎样的悲痛,因为他虽未遭受过别离的痛苦,却正享受着相聚的甜蜜。甜蜜既是这般浓烈,痛苦也必定十分深邃。他黯然垂首,暗问自己:“若是纯纯死了,我——”一阵热血自心底冲激而起,倏然回过头去,凝注着陶纯纯的秋波,再也不愿移开半分。边傲天倒退三步,倏地坐到椅上,沉重地长叹一声,喃喃道:“蓉儿真是命苦……唉,红颜薄命,真是红颜薄命!”突地瞧了陶纯纯一眼,瞬又垂下目光,只听梅三思突地大喝:“蓉儿!蓉儿……”转身飞奔而出,悲哀凄凉的喝声,一声连接着一声,自厅外传来,一声比一声更远,边傲天低眉垂目,左掌紧握着颔下银须。似乎要将之根根拔落,不住长叹道:“三思也可怜的很,蓉儿方自答应了他,却想不到……唉!我若早知如此,先给他们完婚,也不致让三思终身遗憾,唉……天命,天命如此,我……我……”突又抬起头来,瞧了相对凝注着的柳鹤亭与陶纯纯一眼,目中突地又闪过一丝明亮的光彩。一阵烟尘扬起,远处奔来三匹枣红健马,这三匹马并辔而来,扬蹉举步,俱都浑如一辙,马上的骑士纵马扬鞭,意气甚豪,望来一如方奏凯歌奔来的百战名将。当中一骑,白衫白巾白履一身白色的劲装少年,顾盼之间,神彩飞扬,侧首朗声笑道:“大哥,你虽然急着回家探视娇妻爱子,临沂城但边老爷那里,却也不得不光跑上一趟吧。”左侧的黄衣大汉含笑答道:“这个自然,想不到你我兄弟栖霞之行,为时方自不到半月,江湖中却已生出如许多事,最奇怪的是那‘浓林密屋’中竟然并无人迹,若不是诸城的终三弟言之,倒真教我难以相信!”白衫少年朗笑道:“此事既已在过去,倒不知那位‘入云龙’金四爷怎样了,早知那密屋无人踪,‘石观音’不知去向,你我就陪他去走上一遭,又有何妨,那样一来,‘荆楚三鞭’四字只怕在武林中更响了。”此人正是白振。屠良应声笑道:“天下事的确非人所能预测,我本以为‘栖霞三鞭’十分难斗,那知却是那样的角色,二弟,不是大哥当面夸你,近来你的武功,确实又精进了许多。那一招‘天风狂飙’眼力,腕力时间、部位,拿捏得确是妙到毫巅,就算恩师他老人家壮年时,施出这一招来,只怕也不过如此,大哥我更是万万不及的了。”白振丝鞭一扬,大笑不语。屠良又道:“边万胜一向眼高于顶,这次竟会为了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男女,如此劳师动众地筹办婚事,也是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白振扬眉笑道:“那两个少年男女,想必是武功还不错,三弟,你可记得他叫做什么?”“荆楚”中的三侠费真,面色腊黄,不轻言笑,身形笔直地坐在马鞍上,双眉一直似皱。闻言答道:“柳鹤亭。”白振朗声笑道:“是了,柳鹤亭。”再次一扬,刷地落下:“柳鹤亭这三字今日虽然藉藉无名,来日或会声震江溯亦未可知,大哥,你说是吗?”屠良含笑道:“武林中的人事变迁有如长江之浪,本是以新易旧,但据我看来,江湖后起一辈的高人之中,若要找一个象二弟,三弟你们这样的人物,只怕也非常困难吧。”双眉轩处,长笑不止。费真突地冷冷接口道:“只怕未必吧。”屠良为之一愣。白振哈哈知道:“三弟,你休得长他人志气,灭了自己威风,你我兄弟闯荡江湖以来,几曾遇过敌手?”费真冷冷道:“你我未遇敌手,只是困为遇着的没有高手而已。”屠良、白振笑声齐地一顿,无可奈何地对望一笑,似乎颇不以此话而然。费真又道:“不说别的,你我若是遇见王老三口中所说的那白衣人,只怕就未必能讨得了好去。”银鞭白振剑眉微剔,道:“那日我在迎风宴上打了五次通关,喝的已有些醉了,王老三后来说的话,我也未曾听清,那白衣铜面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且说来听听。”狂鞭费真道:“你请大哥说吧。”金鞭屠良缓缓道:“济南府‘双枪镖局’里的‘烈马金枪’董二爷,和快枪张七保了一趟红货,自济南直到镇江,这趟红货竟使得‘济南双枪’一齐出马,不问可知,自是贵重已极,那知方到宿迁,便在阴沟里翻了船了。”银鞭白振皱眉问道:“快枪张七也还罢了,‘烈马金枪’董正人一生谨慎,走镖大河东西,长江南北已有数十年,难道还会出什么差错不成?”屠良微喟一声,道:“不但出了差错,而且差错极大,你可记得你我上次在宿迁城投宿的那家‘广仁’客栈?”白振略一沉吟道:“可是有个酒糟鼻子,说话不清的掌柜那家?”屠良道:“那家客栈看来甚是本份,难道也会出错么?”“张七,董二,那等精明的角色,若不是看准那家客栈老实本分,怎会投宿其中,而且‘列金枪’董正人律人律己,都极精严,押镖途中,自上而下,手不能碰赌具,口不能沾酒,按说绝无出错之可能,哪知到了夜半——”白振追问道:“到了夜半怎样?”屠良他道:“到了夜半董正人醒来之时,一行人众,共计一十七人,竟都被人以油侵粗索,缚在房中,四个蒙面大汉正在房中翻箱倒柜,搜寻那批红货,想是因为手忙脚乱,董正人收藏的又极是严密,是以未曾搜到。”银鞭白振嘿嘿一笑,道:“烈马金枪居然会被人下了蒙汗药,这倒的确是件奇事。”狂鞭费真冷冷道:“终日打雁的人,迟早有一日,总要被雁啄了眼睛,刚者易折,溺者善泳,这正是天经地义之事,有何奇怪。屠良只作未闻,接口道:“其中有个汉子,到董正人醒来,便走来喝问,董正人怎肯说出,那大汉恐赫了几句,便举起蒲扇般的手掌,劈面向董正人拍下,‘烈马金枪’称雄一世,此番若被人打了记耳光,纵是不死,此后将怎地做人,不禁长叹一声,方待合上眼廉,准备后事,一死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