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四合,夕阳将落,大地上暮色更加浓重,青萧的剑痕也已有些看不甚清,但触手摸来,却仍斑斑可数。柳鹤亭微叹又道:“在那刹那之间,他目光似乎也为之一变,垂地长剑,骤然闪电般挑了起来,但却因夕阳耀目,未能立即看出我招中破绽,长剑微一颤动,那时我左掌已抓住他右腕,右手萧叶已将点向他右肩,只当他此番轻敌过甚,难逃劫数?”他又自长叹一声,缓缓接口道:“那知此人武功之惊人,令人匪夷所思。就在这一刹那中,他目光一闪,右手长剑,突然转左掌之内,后尖一颤,笔直地刺向我萧招之不的破绽,那时我左掌左指纵能伤得了他的右掌右腕,但我右掌右臂,却势必要被他左掌长剑刺中。这其间全无考虑选择的余地,我只得不求伤人,但求自保,左掌变抓为拍,与他右掌相交,我身形也就借着两掌相拍之力,向后掠去。其中只听叮叮叮七声微响,直到我纵落地上,这七声微响,似乎还留在我耳中。”陶纯纯幽幽叹道:“当时我生怕你已受伤,落败,心里的着急,我不说你也该知道,直到看清你身上一无伤痕,才算放下心来。”柳鹤亭苦笑一声,长叹接道:“我身形虽然站稳,心里却仍未稳,若不是夕阳耀目,他只怕不等我左掌掌至,便已刺穿我的右肋。若不是我左掌指力不发,变抓为拍,他那一剑,我也无法躲过,但他左掌使剑,仍有那股威力。在我萧上留下七道剑痕,右掌怆猝变招招仍能接我那全身上击的一拍之力。武功实在胜我多多,唉——我看似未落败,其实却早已败在他的剑下,而他明明知我取巧侥幸,口中却无半句叽嘲言语,姑且不论其武功,就凭这份胸襟,何尝不又胜我多多。”语声渐更低沉,面上神色,亦自渐更落寞,突地手腕一扬,掌中青萧脱手而出。只听“呛”地一声,笔直击在山石之上,山石片片碎落,本自插在山石的长剑,被这一震之势,震了下来,掉在地上青箫与山石的碎片之上!众人不禁俱都为之一惊,陶纯纯幽幽长叹一声,轻轻说道:“你说他胸襟磊落,我却说你的胸襟,比他更加可人。世上的男子若都像你,当胜则胜当败则败,武林中那里会还有那么多分争——”仰首望去,夕阳以完全没于这面山后,她忧郁的面容上,绽开一丝笑容。微笑着道:“我只顾听你说话,竟忘了我们早该走了。”缓缓抬起玉掌,将在臂弯处的长衫轻轻披在柳鹤亭肩上。嫣然又道:“秋夜晚风,最易伤人,你还是快些穿上衣服,我们该走了。”温柔的语言,使得柳鹤亭忧郁的面容,不禁也绽开一丝感激的微笑。一面无言的穿起长衫,一面随着陶纯纯向谷外走去。夜,终于来了。’盘坐在地上的黑衫黄巾汉子们,虽然俱都久经风尘,但今日所见,却仍令他终身难忘。他们亲眼见的“灵尸”谷鬼如何被戚氏兄弟戏弄嘲笑,看到巨人“大宝”手舞帐蓬,挥退羽箭。亲眼看到他们两位的帮主一人被俘,一人受制,也亲眼看到白衣人突地从天而降,以一身武功,震住谷中诸人,黄破月却乘隙逃去!此刻,他们又亲眼看到一切惊心动魄的事情,俱已烟消云散。直到柳鹤亭与陶纯纯两人的身影转出谷外,谷中顿时变得冷清无比。于是他们各各都突然感到一阵难以描摹的寂寞,凄清的寒意,自他们心底升起,竟是他们自闯江湖以来,从来未曾经历。于是他们心里都不禁有了去意,只是帮主黄破月,离去之际却又留下叫他们等候的言语。他们虽也不敢违命,一时之间,众人面面相视。各人心头,都压有一付千斤重担,压得他们几乎为之窒息。就在这寂寞,冷清的刹那间。四面山头,突地闪过十数条黝黑的人,却又如鬼魅一般,一闪而没。黑衣汉子见到铁球落地,不禁心中齐都一愣!那知……转出谷外,柳鹤亭放眼四望,只见山色一片苍茫,眼界顿为之一宕,心中积郁,也消去不少。陶纯纯素手搭在他臂弯之下,两人缓缓前行,自然无言,但彼此心中,都已领会到对方的千百句言语。山风依依,大地静寂,初升的朦胧星光,朦胧暮色,映着他们一双人影,林间的宿鸟,也要为他们发出啁啾地羡慕低声。他们也不知走了多久,突地——山深处传来一声惊天动地般地大震,震耳欲聋,两人齐地大惊。霍然转身,耳畔只听一片隆隆之声,夹杂着无数声惨呼,目中只见自己来路山后,突有一片红光闪起。柳鹤亭面容骤变,喝叱道:“那边谷地之中,必生变故——”不待语声说完,身形已向来路掠去,来时虽慢,去时却快,接连数个纵身,已到山谷入口之处。这景物佳妙的世外洞天,却已全无方才景象。惨呼声渐少渐渺,隆隆响声却仍不绝于耳。山石迷漫,烟火冲天,四面山崖半已倒塌。柳鹤亭呆呆地望着这漫天飞舞的山石烟火,掌心不觉沉起一掌冷汗。“我若是走迟一步,留在谷中,此刻那里还有命在!”一念至此,更是满头大汗,涔涔而落,突想起坐在谷中的数十个黄巾汉子。此刻只怕俱都肢断身残,心中不觉更是悲愤填膺,只听身后突地传来一声悠长的叹声。想必陶纯纯心中比自己还要难受!他不禁伸手握住她的香肩,终于归为寂静。但他的脚步,却变的无限沉重,他自己也不忍再回头去看一眼,只是在心地暗问自己!“这是谁下的毒手?这是谁下的毒手?”再次转出谷外,山色虽仍和方才一样苍茫。大地虽仍和方才一样静寂,但这苍茫与寂静之中却平添无数凄凉之意。他们没看方才走过的山路,缓缓前行,突地陶纯纯恨声说道:“乌衣神魔!一定就是那乌衣神魔?”柳鹤亭心意数转,思前想后,终于亦自长叹一声,低声说道:“不错,定是乌衣神魔。”又是一段静寂的路途,他们身后的山林中,突地悄悄闪出两条人影,闪避着自己的身形,跟在他们两人的身后。陶纯纯柔顺如云,依在柳鹤亭坚实的肩头上,突地仰首悄语:“后面有人!”柳鹤亭剑眉微剔,冷哼一声,装作不知,眼看前面便是自己与戚氏兄弟相遇的那条山道。夜色朦胧中,山道上似乎还停留着数匹健马,他脚步越来越缓,其实却在留神分辨着自己身后的声音。突地大喝一声:“朋友留步!”掌心一穿,身形突地后掠数丈,眼角一扫,只见两条白影在林中一闪。柳鹤亭转身正待扑去,那知林里却缓缓走出两个披着长发的银衫少女来,缓缓向他拜倒,这样一来,却是大出柳鹤亭意料之外。他不知这两个银衫少女为何单独留下,跟踪自己,亦不知自己此刻该如何处置!只觉一一阵淡淡幽香,随风飘来,陶纯纯又已掠至身后,说道:“跟踪我们的,就是她们么!”柳鹤亭点了点头,干咳一声,低声道:“山野之中你两个年轻女子,怎能独行,还不快些回去!”他想了半天所说言语,不但没有半分恶意,而且还是颇为关切。陶纯纯噗哧一笑,柳鹤亭面颊微红,低声又道:“你两人若在偷偷跟踪我,莫怪……莫怪在下不客气了。”语声一了,转身就走,他生性平和,极难对人动怒,对这两个弱质少女,更是难以说出凶恶的言语,只当自己这一番说话,已足吓得她两人不敢跟踪。那知突听这银衫少女娇喊道:“公子留步。柳鹤亭剑眉微皱,停步叱道:“你两人跟踪于我,我一不追究,二不查问,对你等已有极为客气,难道你两人还有什么话么?”转过身去,只见这两个银衫少女跪在地上,对望一眼,突地以袖掩面,两哭泣起来。香肩抽动,真是哭的十分伤心,秋夜荒山,面对着两个云髻蓬乱,衣衫不整,哀哀痛苦着的少女。柳鹤亭心中怒亦不是,怜又不是,一时之间,作声不得。陶纯纯秋波一转,瞟了他一眼,婀娜走到她两人身前,道:“你倒哭些什么!能不能告诉我!”语气之间,充满怜惜。竟又对这两个无故跟踪自己的少女颇为关怀。只见她两人突地抬起头来,流泪满面,抽泣着道:“姑娘救救我们……姑娘救救我们……”一齐伏到地上,又自痛哭起来。啼声宛转,凄楚动人,朦胧夜色,看着她两人伶仃瘦弱的娇躯,柳鹤亭不禁长长叹息一声,低声又道:“你两人若是有什么困难之事,只管对这位姑娘说出便是!”陶纯纯娇靥之上,梨涡微现,瞟了他一眼,轻声道:“对了,你两人若是有什么困难的事,只管对这位公子说出好了!”柳鹤亭呆了一呆,还未完全领略出她言下之意,那两个银衫少女又一齐娇啼着道:“真的么?”柳鹤亭轩眉道:“你两人若有……”干咳一声,倏然不语。陶纯纯眼波一横接口道:“你两人若被人欺负了,或是遭着了很困难的事,说出来我和这位公子一定帮你解决,绝对不会骗你们的。”左面的裉衫少女,伸袖一拭面上泪痕,俯首仍在哭泣,道:“这件事只要姑娘和公子答应,就能救得枫儿和叶儿一命,否则……”语声未了,两行泪珠,却自涔涔而行,目光映影,山风拂发,仃伶终女,弱质仃伶,凄楚动人。陶纯纯星眸凝睇,长叹一声,缓缓点了点头,陶纯纯道:“这位公子已经答应了你……”右面的银衫少女仍然不住哭泣,一面哀声道:“姑娘若不答应,叶儿和枫儿一样还是没命,只望姑娘可怜可怜我们……”陶纯纯轻轻一声叹息,缓缓说道:“他既然已经答应了你们,难道我还会不答应么,快起来,不要哭了!”左面少女哭泣虽止,泪痕却仍未干,也轻叩了个头,哀哀道:“我只怕……”柳鹤亭剑眉微皱,低声道:“只要我等能力所及,自无话说,此事若非我等能力所及……”左面少女接口道:“叶儿早就说过,只要姑娘和公子答应,一定可以做到的。”右面少女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早已不再哭了,目光一会儿乞怜地望向陶纯纯,一会儿乞怜望向柳鹤亭。轻轻说道:“只要姑娘和公子将枫儿,叶儿收为奴仆,让我们跟在身边,就是救了我们,否则……”眼眶一红,却似要哭了起来。柳鹤亭不禁一愕,心中大奇,却见陶纯纯秋波一转,突地笑道:“这件事容易得很,我们既然答应你,当然不会反悔!”叶儿和枫儿破涕为笑,轻恰恰地又叩一个头,娇声道:“婢子拜见公子、姑娘!”纤腰微扭,盈盈立起,又有泪痕,又有泥痕的面靥上,各各泛起一丝娇笑。陶纯纯带笑看着她们,半晌,又道:“不过我要问问你们,你们是不是被那两个“将军”命令来跟踪我们的?”叶儿,枫儿齐都一愕,花容失色,眼波带惊,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知所措地对望几眼,却听陶纯纯又道:“可是你们明明知道绝对无法跟踪我们,却不敢不听那两个将军的命令,想来想去,就想了这样的绝招来对付我们。知道我们心软,不会不答应你们的,你说是不是?”叶儿、枫儿,两膝一软,倏地跪了下去,左面的叶儿一声说道:“姑娘兰心慧质,什么事都逃不过姑娘眼里。”枫儿接道:“我们只请姑娘可怜可怜我们,枫儿和叶儿若不能跟着姑娘一月,无论走到那里,都会被他们杀死而且说不定还是慢慢的杀死……”语气未了,香肩抽动,哭了起来。柳鹤亭剑眉一轩,心中但觉义愤难当,低声说道:“既是如此,你们跟着我们就是!”转向陶纯纯道:“我倒不信他们能做出什么手段!”陶纯纯轻轻一笑,嫣然一笑:“你不管说什么,我都听你的。”柳鹤亭但觉心头一荡,忍不住脱口道:“我不管说什么,你都听我的?”陶纯纯缓缓垂下头,夜色朦胧中,似有两朵红云,自腮边升起。远处传来两声马嘶,她叹一声道:“那两匹马,可是留给你们的?”叶儿、枫儿一齐破涕为笑,拧腰立身,齐声应是。柳鹤亭心中却还在反复咀嚼着那句温柔的言语:“你不管说什么,我都听你的。”星光之下,两匹健马,驮着四条人影,向沂水绝尖飞去。沂水城中,万籁俱寂。向阳一间客栈中,西面的一座跨院里,仍有一灯荧燃。深夜,经过长途奔波,面对孤灯独坐的柳鹤亭,却仍半分睡意,秋风吹动窗纸,簌簌作响,他心中的情潮,亦在反复不已。这两夜一日的种种遭遇,此刻想来,俱似已离他极远。但在眼前最令他心中难受的,便是谷中的数十个黄巾大汉的惨死。突地,又想到:“若是戚氏兄弟仍困于洞中,未曾逃出,岂非亦遭此祸!”一念至此,他心中更是悲愤难过,出神地望着灯花闪动,灯花中似乎又现出戚氏兄弟们喜笑颜开的面容。他想到那夜深山之中,被他们捉弄的种种事情,心中却是毫不觉可怒可笑,只觉可伤可痛,他生具至性,凡事以真诚对他之人,他都永铭心中,难以忘怀,长叹一声,自怀中取出那本得自戚大器靴中的秘笈,望着这本微微起皱的封皮,想到当时的情景,他不觉又落人沉思中。良久良久,他翻开第一面,只见上面写着八个歪歪斜斜的字迹“天地奥秘,俱在其中!”他嘴角不禁泛起一点笑容——凄惨的笑窝,再思及戚氏兄弟的一生行事,不知这本秘笈之中,究竟写的是什么。忍不住又翻了第二页,却见上面写着的竟是一行行蝇头小字,字迹虽不整齐,却不知这四个无臂无手的老人,是如何写出来的。只见上面写道:“语不惊人,不如不说,鸡不香嫩,不如不吃,人不快活,死了算了。”“香嫩鸡的做法,依法做来,香味无穷。”“肥嫩的小母鸡一支,葱一把,姜一块,麻油二汤匙,酱油半碗盐巴一大匙……”后面洋洋数百言,竟都是“香嫩鸡”的做法。柳鹤亭秉烛而观,心中实不知是悲痛,抑或好笑,暗中叹息一声,再翻一页上写:“甲乙两人,各有一马,苦于无法分别,极尽心智,苦思多日,得一良策,寻一皮尺,度其长短,才知白马较黑马七寸。”柳鹤亭忍不住失声一笑,但笑声之后,却又不禁为之叹息,这兄弟四人,不求名利,与世无争,若然就是惨死,天道岂非大是不公。又翻了数面,只见上面写的不是食经,便是笑话,只令柳鹤亭有时失笑,有时叹息,忽地翻开一页,上面写道:“快活八式,功参造化,见者披靡,神鬼难当。”柳鹤亭心中一动:“难道这快活八式,竟是他们兄弟制敌伤的武功?”不禁连忙翻过一页,只见上面写着:快活八式。“第一式眉飞色舞,第二式眦牙裂嘴,第三式乐不可交,第四式花枝乱颤,第五式头舞足蹈,第六式,前仰后合,第七式雀跃三丈,第八式喜极而涕。”柳鹤亭见了快活八式的招名,心中当真是又奇又怪,又乐,又叹。奇怪地是他再也想不透这些招式,如何能够伤人,乐的是,这兄弟四人,一生玩世,就连自创的武功,也用上这等奇怪的名目。叹的都是如此乐天之人,如今生死不知,凶吉难料。他默然思忖半晌,便再翻阅看去,却见这快活八式,名目虽可笑,妙用却无方,越看越觉惊人,越看越觉可笑。这八式之中,全然不用手掌,却无一式不是伤人制敌,,若非一代奇才,纵然苦思一生,也无法创出这八式中的任何一式来。看到一半,柳鹤亭不禁拍案惊奇,暗中恍然忖道:“那时我伸手捉他肩头,他身形一颤,便自躲开,用的竟是这第四式‘花枝乱颤’。而他与灵尸谷鬼动手时所用的招式,看来定必是第六式‘前仰后合’,原来他兄弟一笑一动,俱都暗含武功上乘心法,我先前却连做梦也未曾想到。”东方微现曙光,柳鹤亭仍在伏案静读,忽而喜笑颜开地放声大笑,忽地剑眉微皱地掩卷长叹,此刻秘笈之上,开头几页,写的是一些滑稽之事,但越看到了后来,却都是些令人不禁拍案惊奇武学奥秘,尤其怪的是这些武功秘技,俱都全不用手掌,件件皆是柳鹤亭前所未闻未见。最后数页写的是气功之秘,其运气之妙,是与天下武林各门各派的武功全然不相相同。柳鹤亭天姿绝顶,虽只看了一遍,都已将其中的精奥俱都了然于胸。鸡蹄声响,此起彼落,柳鹤亭手掌微挥,煽灭烛火,将这本“秘笈”放入怀中,触手之处,突觉一片冰冷,他心念一动,才想起那翠衫少女交给他的黑色玉瓶,此刻仍在怀中。刹那之间,翠衫少女的婀娜身影,便又自他心底泛起。随着这身影的泛起,还有许多个他不能解释的疑问,而这些疑问中,最令他每一思及,便觉迷惘的就是“那翠衫少女”是否真的就是那冷酷忍的‘石观音’石琪?因为这问题的答案,牵着陶纯纯的诚,他缓缓取出这黑色玉瓶,曙色迷惘中,玉瓶微发乌光,他暗叹一声自语:“江苏,虎邪,西门笑鸥?他是谁?是谁……”浓林密房中的种种秘密,在他心中,仍是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他缓缓长身而起,推开向阳的门窗,一阵晓风,扑面而来,他深深吸进一口清新冷面潮湿的空气,但心中思潮,却仍如夜色的黝黯。突地,门外一阵叩门声响,陶纯纯闪身而人,嫣然一笑,道:“早!”眼波转处,瞥见床褥整齐的床铺,柳眉轻颦,又道:“难道你一夜都没有睡?”柳鹤亭叹息一声,点了点首。陶纯纯转眼瞥了他手中玉瓶一眼,轻叹道:“你在想些什么?”她婀娜的走到他身畔,伸出玉手,按住他肩头,道:“快去休息一会儿,唉——你难道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么?”朝阳之下,只见她云髻未整,星眸微晕,面目越发娇艳如花,柳鹤亭但觉一阵震撼心怀的情潮,自心底深处升起,不能自禁,反手捉住她的一双皓腕,垂下头,又见眼波荡漾,情意如海。两人目光相对,彼此相望,柳鹤亭头垂得更低,更低。突地,门外响起一阵咯咯的笑声,房门砰地一声,撞了开来。柳鹤亭心头一惊,轩眉叱道:“是谁?”笑声之中,只见门外跌跌撞撞,拉拉扯扯地撞入两人来,竟是那“南荒太君”门下的一双银衫少女!柳鹤亭不禁惊喜交集,只见她两人又笑又闹,你扯住我头发,我拉着你衣襟,你打我一掌,我敲你一拳……发丝紊乱,衣襟零落,且门外一直打入门内,竟连看也不看柳鹤亭与陶纯纯一眼。柳鹤亭连声叱止,她两人也似没有听见。两人越闹越凶,闹到桌旁,叶儿一把抓起桌上的油灯,劈面向枫儿掷来,枫儿一让,油灯地笔直地击向柳鹤亭面门。柳鹤亭长袖一拂,油灯砰时一声,跌出窗外,灯油却点点滴滴,溅满了窗纸。枫儿一把抓起茶壶,却掷到了墙上,残茶四溅,碎片飞激,两人打得不够,一来一往地掷起东西来了。柳鹤亭既惊且怒,却又不便抻手阻拦两个正值茹蔻年华的少女,连喝数声,顿足道:“这算什么?”她两人莫非是疯了。转向陶纯纯,又道:“纯纯,你且伸手将他两人制住,问个清楚,究竟——”语声未了,突见两人一齐穿窗而出,一个肩上披着毛巾的店伙,手里提着一壶滚茶,方从门外走向房中。突见两个银衫少女从窗中飞了出来,又笑又嚷,又打又闹,不禁惊得呆了,砰地一声,手中茶壶,跌到地上,壶中滚茶,溅是他一身一腿。柳鹤亭剑眉一轩,忍不住轻喝一声,闪电般掠出窗外,轻伸铁掌,把拉着叶儿的肩头一沉,大声喝道:“你疯了么,还不快些停下……”叶儿口中不住咯咯痴笑,肩头挣来挣去,枫儿突地扬掌一拳,劈面向柳鹤亭打来,柳鹤亭手腕一翻,闪电般扣住她的脉门。枫儿用力甩了两甩,却怎会甩得开,笑声一顿,突地坐到地上,大嚷道:“救命,救命,强盗来了,打强盗!”柳鹤亭心中当真是又惊、又奇、又怒,那店伙儿那会见过这般此事,不禁忘了腿上疼痛,呆立而看,柳鹤亭孤掌难鸣,虽已将这两个形如疯狂的少女一手一个捉在手中,却不知该如何是好!突然又有一声苍老沉重的叱声,响自房外,沉声叱道:“光天化日之下,欺凌弱女,朋友你这等行径,还算得上大丈夫么?……”柳鹤亭愕一愕,只见一个皓首长髯,高冠锦袍的高大老人,自房外一掠而人,柳鹤亭力待解释,那知这老人不由分说,呼地一拳,当胸打来,拳风虎虎,显见内力颇为深厚。柳鹤亭无法闪避,只得放开两人,错步拧身,让开这一拳,方待解脱,那知叶儿、枫儿揉了揉肩头,腕际,突又大嚷着向门外奔去,柳鹤亭知道似此情况,她两人万无不出事情之理,方待跟踪追去,那知这老人又自大怒叱道:“朋友你难道还不放过她俩人么?”呼呼两拳,贯耳击来,柳鹤亭只能闪避,无法还手,这老人拳法不弱,一时之间,他竟脱身不开。陶纯纯手扶窗门,秋波转动,方自掠出窗外娇喝道:“我到外面去追她们。”柳鹤亭心神一定,身躯闪动,避开这老人急攻的数拳,口中说道:“前辈已有误会,可否停手听在下解释。”那知这老人全不理会,反而怒叱道:“似你这等轻薄子弟,武功愈高愈易贻害江湖,老夫今日非要好好教训你一番不可。”长髯拂动时,又是数拳。柳鹤亭心中不禁也微微有气,心想这老人若大年纪脾气怎地还是这等莽撞,但又知道此人此举全属正义,自己定然不能还手,轻轻闪过数拳。只见这老人拳风虽颇沉厚,但拳法却不甚高明招式中尤其破绽其多,在江湖中虽可称高手,但与己对敌中却还相差颇远。又打了数招,老人似乎越发激怒,须发皆张,暴跳如雷,口自连番怒骂,直将柳鹤亭骂成了一个世界最轻薄无耻的登徒子弟,拳势亦更激烈生像是恨不得一拳就将柳鹤亭伤在手下。柳鹤亭心中又气又笑这老人如此容易被人激怒,岂是与人交手之道。他年轻轻但却空得武家对敌的个中三味,知道心浮气躁,最是犯了此中大忌,又过数招,他身形轻轻一闪,掠后一丈,便已脱开老人拳风之外,方待好言解说,那知身后突地一缕尖风刺来!一个娇甜轻脆的口吻说道:“爹爹,将这无耻狂徒交给燕儿好了。”柳鹤亭脚下微一滑步,徒然翻身让开一剑,只见一个青巾包头,青衣窄袖的绝色少女,掌中青锋闪,再自攻来三剑,剑式锋利,剑式狠辣,招招俱刺向自己要害,竟似与自己有着深仇大恨一般。那老人呼呼喘了两口气双手叉腰站到一旁,尤在怒喝:“燕儿,这斯身法甚是滑溜,你只管放开身手,招呼他便是。”青衣少女娇应一声,玉腕一番,剑锋飞抹,剑招倏然一变,霎眼之间,但见青光漫天,剑气千幻,柳鹤亭心头不禁为之一愣,他见到那老人武功不高,只当他女儿剑术亦是泛泛,知他此刻展开身形,剑式之轻灵幻变,竟是江湖少见。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而就在他心念转动,青衣少女剑光霍霍竟已向他攻来七剑!这七剑剑式连绵招中套招,一剑接着一剑矢如龙翔矫如风舞连刺柳鹤亭双肩前腕、双肘七处大穴,柳鹤亭衣袂飘飘,长袖飞舞,虽将这七剑一一躲过,但已不是方才那从容身躯,数招后只听一阵痴笑由远而近,似乎在打着圈子。柳鹤亭暗中焦急,知道今日若不还手,当真不知何时该最了局。陶纯纯一去不返,又不知那两个少女是否已闯出祸来。高冠老人怒目旁观看了半晌,只见这“登徒子弟”虽然迄今尚未还手。但身法之轻灵曼妙无与伦比,心中不觉又气。表面上也不觉现出惊异之色。目光一转突地一声大喊:“你们看些什么!”原来窗门外已聚集了数个起的客旅,闻见声响,跑来旁观。听到这一声大喝,出门人不愿多惹是非,耸了耸肩都走了。青衣少女刹那间一连刺出数十剑,连对方的衣也没有碰到一点,柳鹤亭只当她也将沉不住气了,那时自己便要出手将之掠走。那知少女竟于他爹爹大不相同,数十招后剑势突又一变由轻灵巧快,变为沉厚雄浑,秋波凝睇,正心静气,目注剑尖左掌掘指,无名指小指,连环相叠而成剑诀,等剑法相辅相生,竟象是一个有着数十年功力的内家剑手,那里还象是一个年方二十的窈窕少女。剑招一变,情势亦为之一变,柳鹤亭身形步法间,似已微有犹豫,青衣少女秋波一转,知道对方若再不还手不出十招,便得败在自己剑下,嘴角不禁升出一丝笑意,那知就在她心神微一旁掠的刹那之间,突见对方长袖一拂宛如一位云端般向自己剑尖拂来的,脚下一错步,玉掌疾伸,唰唰两剑左右刺向柳鹤亭,剑招方突觉手腕一麻,掌中长剑“呛”地一声清吟!她大惊之下拧腕后掠,秋波转处自己掌中长剑,竟已齐腰折断!老人本见他爱女已将得胜,突见这轻薄少年,长袖之中弹出一弹,爱女手中长剑竟自应指一折两断,心念转处大喝道:“盘古斧!”柳鹤亭本自不愿与他父女两人交手,更不愿露出自己身份来历,是以长袖先拂手指后弹,竟在掩饰,那知这老人一语便已喝破自己这一招的来历,心中亦为之一怔。只见老人大步掠至身前沉声道:“半柳先生是你何人?”柳鹤亭微一沉吟,终于答道:“是在下家师。”锦袍老人浓眉一扬神情微突变,连退三步,仰天长叹。柳鹳亭心中大奇,不知这老人叹的什么,不由听他叹道:“苍天啊苍天!难道当真无眼?半柳先生一生行事正大光明,是何等胸怀,坦荡的磊落君子,你为何要教他收下这等不肖子弟?”’柳鹤亭暗叹知道这老人对自己误会已深,约有非三言两语可以解释得清,长袖垂处躬身一揖朗声说道:“小可自知愚鲁,无材,但亦绝非老前辈想象中之登徒子弟,方才之事全出误会——”锦袍老人浓眉一扬大喝道:“光天化日之下,欺凌弱女,老夫亲眼目睹你岂敢狡辨!”语声方了,突地一声娇笑,飘然落下,缓缓道:“亲眼目睹的事有时也未必正确!”锦袍老人突地仰天狂笑起来:“亲眼目睹之事还不正确,哈哈,老夫闯荡江湖数十年,至今还没有听过如此言语。”陶纯纯缓缓接道:“三国开国公还金赠袍,过五关,斩六将,老前辈当时若也在旁眼见,岂非要说他对曹操不义?吴越西施为国家施媚术,老前辈若也在旁眼见,岂非也要说他不忠?昔年滇中大侠嫉恶如仇,遍杀江湖匪寇,鄱阳一役单剑纵横,诛尽两湖淫贼,据闻湖水变赤,老前辈若也亲见,难道要说他不仁,还有——还有的事太多了,我说也说不尽,一时眼见,未必属真,老前辈你说是么?”锦袍老人瞠目结舌,木然而立,只觉她这番言语,说的虽非诡辨,但却教人无言可对,被她说地愣了半晌,大喝道:“这事情,那能于方才之事相,纵然你舌烂莲花,也难使……”陶纯纯轻轻一点,双掌一击,院门外走出四个店伙,将那两上银衫少女抬了起来,陶纯纯含笑又道:“这少女两人,形已疯癫,所以我们才会制止她们,为的只是怕她们惹出祸事,伤人害己,难道这又有什么不对么?”锦袍老人浓眉一扬,大步走到那两个似乎被点中穴道的少女身前,俯首看了半响,伸手翻了翻她两人的眼角,把了把她两人的脉息,挺胸立起,瞑目沉思半晌,忍不住又走柳鹤亭身前,当头一揖,道:“老夫错了,休怪休怪。”柳鹤亭见了这老人的言语举止,知道此人定是个胸怀坦荡,直心热肠的性情人,方待还礼谦谢,那知这老人一揖之后,转身就走,竟笔直地走向自己所租赁的厅堂。回首喝道:“将她两人快些抬入,老夫还要仔细看看。”柳鹤亭,陶纯纯对望一眼,互相一笑,并排走入。那青衫少女本自手持断剑,此刻忽地掠至柳鹤亭身边,朝他肩头一拍,柳鹤亭愕然转身,心中大奇,却听她已说道:“方才我那一剑,若不用‘左右分花’反而‘倒踩七星’绕到你身后,然后再用“抽撤连环”刺你助下三寸处的‘天灵’大穴,你势必先求自保,我掌中之剑,就不会被你折断了吧!”柳鹤亭本在奇怪这少女为何要拍自己,她那番言语,方知她方才输得甚不心服,微微一笑,缓缓道:“我用的是左指!”青衣少女倏然垂下手掌,目光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但瞬又说道:“那么我就用‘缝尺成寸’的身法,一闪到你身左,剑身趋势削铁右足,你若闪身掠开,我就反手刺你足心‘涌泉’,你若转身后避,我就抖手刺出一招‘七月飞花’,剑尖三点分点,你左肋膺窗、乳根、期门三处大穴。”柳鹤亭微微皱眉,暗道一声:“这女子剑招怎地如此狠辣。”口中却毫不犹迟地说道:“我既不纵身,亦不后退,你脚下方动,我右手两指就先去点你右腕的脉门,左肘撞你脐上分水,你纵能躲开这两指,但你手中之剑,就仍要被我拆为两断!”青衣少女愣了一愣,轻叹道:“你的右手呢?”柳鹤亭微微一笑,道:“我还需用右手么?”转身走入大厅,走了两步,恐不住回首望去。只见这少女木然而立,俯首垂目,朝阳之下,只见她眼廉之中,竟已垂落两滴晶莹的泪水。心中大为不忍,停下脚步,正待安慰她两句,又听她幽幽一叹,缓缓象是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我什么都不学,我什么都不想,一心一意地专练剑法,那知我苦练了十年的剑法,到了人家面前,竟有如儿戏。”双手一垂,手中断剑,当地一声落下。柳鹤亭恍然忖道:“难道他剑法这般精纯,原来是此缘故。”转念嗔忖道:“姑娘不必伤心,若从剑法而论,以在下所见,在武林中已是极少敌手了。”青衣少女垂首沉思半晌,抬起头来,嘴角微泛笑容,口中说道:“对了,你虽然胜了我,却不是用剑法胜的。”纤腰一扭,又自掠至柳鹤亭跟前,娇声道:“你老实告诉我,在你眼中所见的人物中,有没有剑法高过我的?”暗中笑道:“原来这少女是个剑痴,除剑之外,丝毫不懂世事!”虽想安慰于她,却又不会对人说出欺骗的言语,沉吟良久,终于苦叹一声,缓缓道:“不瞒姑娘说,昨日小可便见到一人,一剑将小可击败,若以剑法而论,此人实在胜过姑娘-筹,但姑娘年纪还轻,来日成就,不可限量。”青衣绝色少女柳眉一扬,接着道:“他一剑就击败了你?真的?”青衣少女伸手一拭泪痕,依依道:“爹爹,我剑法……我剑法……”索性伏到桌上放声痛哭起来!锦袍老人浓眉深皱,伸手轻抚她爱女秀发。暗然说道:“燕儿,你是在伤心你剑法不如人?”青衣少女伏在桌上,抽泣着点了点头,锦袍老人苦叹一声,缓缓又道:“要做到剑法无敌,谈何容易,古往今来,又有几人敢讲天下第一?你伤心什么?只要肯再下苦功,还怕不能胜过别人吗?’’柳鹤亭心中虽然疑云重重,紊思乱堪,但见了这种情况,忍不住为之叹息一声,插口说道:“方才在下亦曾以言语劝过令媛,但——”锦袍老人苦叹接口道:“老弟你有所不知,这孩子对剑法如此痴迷,实在要怪在老夫身上。”缓缓抬起头来,目光远远投向院外,长叹又道:“昔年老夫,自幼聪明绝顶,对世间任何新奇之事,都要去学它一学,看它一看,数十年来,老夫也学了不少,但世间学问活如沧海无穷,无穷无人智有如沧海一栗。到底有限力老夫旁鹜杂学太多,对武功一道,不免无暇顾及,与人动手,总是吃亏的多,江湖中人竟送我常败高手四字,作我之号。”语声微顿,目光之中,突露出愤恨怒毒之色,切齿又道:“不说别人,便是家兄,也常冷言讥嘲于我,说我是‘学比管乐一一不如!举满武林——常败!红杏才华——可笑!青云意气——嫌高!’我心中气愤难填,却又无法可想,纵想再下苦练,但年华老去,青春不再,我再下苦功,亦是徒然!”柳鹤亭目光望处,只见他双拳紧握,切齿急目,想到他一生遭遇,心头不禁一凝,暗叹忖道:“听他言语,想必他幼年定必有神童之称,不免生出浮燥,是以好高骛远,那知道头来却是博而不精,一事无成,只是悔之已晚,如此说来,纵是心比天高,若无恒毅之力,又是何用!”这一念及此,不禁对自己今后行事,生出警戒。只见这锦袍老人忽又缓缓垂下目光,放松手掌,沉声叹道:“老夫晚来,追忆往昔自多感慨,见到女小幼时生性,竟也和老夫童稚时一样,老夫以己为鉴,自不顾她再踏我之覆辙,是以自小便令她屏弃杂学,专功剑术,甚至连女红闺事,都不准她去学,那知过犹不及,她沉迷剑术竟然一痴至此!”柳鹤亭听到这里,暗叹忖道:“原来这少女之所以成为剑痴,竟有这般原因。”抬目望处,只见这老人手捋长髯,垂首无语,方才的豪情胜慨,此刻俱已不见,青衫少女伏案轻泣,白发红颜,各自黯然半晌,突又仰天长笑起来,朗声笑道:“西门鸥呀西门鸥!你一生自命别无所长,只有‘豪’之一字可称不败,怎的今日也学起这般儿女之态来了。”大步奔至厅前,朗声喊道:“店伙,酒来!”西门鸥三字一经入耳,柳鹤亭心头不禁为之一震,突地长身而起,一步掠至厅门,脱口道:“西门鸥三字,可就是老前辈的台甫?”锦袍老人朗声笑道:“不错,常败国手,西门鸥便是老夫。”柳鹤亭微一沉吟,道:“有一个西门笑鸥,不知和老前辈有无渊源?”西门鸥转过身来,缓缓说道:“西门笑鸥四字,便是家兄替他儿子取的名字。所谓笑鸥者,自然就是笑西门鸥也,他自己笑我尚嫌不够,更要叫他的儿子也一齐来笑我,西门鸥呀西门鸥!你当真如此可笑么?”话声渐弱,语气也渐渐沉痛,突地大喝一声:“酒来,酒来!”老人心中的万分积郁,似乎都要借酒扫出。柳鹤亭茫然站在一旁,不知该如何安慰于他,心中却在暗中思忖:“原来西门笑鸥便是此人之侄,看来这西门一姓,竟是个武林世家!”他初入江湖,竟未听过!柳鹤亭却已知道,这西门笑鸥于他兄长之间,定必甚是不睦,是以他也无法将查问“西门笑鸥”之事,只见那青衫窄袖的绝色少女,盈盈站起,款款走到她爹爹身侧,手拭泪痕,轻轻说道:“爹爹,大伯对你表面看来虽然不好,但其实还是关心你的……”西门鸥浓眉一扬,瞪目叱道:“你懂得什么?”长叹一声,浓眉垂泪,一抚他爱女香肩,目光中现慈祥疼爱之意,和声悦色接口又道:“孩子你懂得什么……”这两句“懂得什么”言词虽然完全一样,语气是不相同,一语之间觉熙熙父爱,充满房中,想自己的身世,不禁悲从中来,暗叹一声,走到院外,朗声喝道:“酒来!”此刻朝阳虽升,仍在东方。只至日影西移,这一老一少,满怀愁绪的武林豪客,却仍在这片细碎光彩中,相对相斟,虽无钓诗之心,却有扫愁酒意,那旧愁未扫去,将又将一番新愁兜上心头。细花的窗棂下,默然凝坐着的青衫少女,象是在凝住自己的一对细细弓足,又似落入无边无际的一片冥思。那目光是美丽的,可以流露出一种表情,这青衫少女秋波虽不变,却又永远笼罩着一种似轻似浓的薄雾,于是这层薄雾便也就将她心底的思潮一齐掩住。里面的厢房,门户紧闭,纯纯在里面做些什么,谁也不知道。柳鹤亭不止一次,想开开这扇紧闭着的门户,他站起来,又坐下去,只是又加满了自己怀中的酒一饮而尽。于是他开始发觉,酒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在勾起你的万千愁思之后,却偏偏又能使你将这万千愁思一齐忘去。他不知是否醉了,只知自己心中,已升起了一种飘忽,多彩轻柔而美妙的云雾,他的心,便也在这层雾飘飘升起,世上的每一种事,在这刹那间,都变的离他十分遥远。所以他更尽一杯酒,他要想这层云雾中更飘忽,更多彩,更美妙,他要想世上的每一件事,离他更远。西门欧捋风把盏,纵谈看天下名山,武林胜事,英雄虽以老年豪情却仍不减。但盛筵虽欢,终有尽时,店家送上酒来,倒退着退出厅门,黄昏的灯光,映在那两个已被点中穴道的银衫少女苍白的面靥上。西门鸥突地一皱浓眉,沉声道:“数十年来,经过老夫眼底之事之物,尚无一件能令老夫束手无策,不知来历,柳老弟,你若放心得过,便将这少女二人,交与老夫,百日之后,老夫再至此间与你相晤,那时老夫定自将此二人身上所中之毒,该怎样解救,告诉于你。”柳鹤亭皱眉沉吟半晌,忽地扬眉一笑道:“但凭前辈之意。”西门鸥捋须长叹道:“老夫一生敬的是光明磊落的丈夫,爱的是绝世聪明的奇才,愚蠢卑鄙之人,便是在老夫面前跑上三天三夜,老夫也不屑于他谈一言半语。但柳老弟,今日你我萍水相交,便已倾盖如故,老夫有一言相劝……”青衫少女忽地站起身来,走到柳鹤亭身前,轻轻说道:“方才你说的那剑法极高的人,你可知道他现在何外?”她说起话来,总是这般突兀,即不管别人在做什么,也不管别人在说什么,只要自己心里想说,便毫不考虑地说出,道德规范,人情世故,她一概不懂,亦似根本未放在她眼中。柳鹤亭扬眉笑道:“姑娘莫非是要找他么?”青衫少女秋波凝注着柳鹤亭手中的一杯色泛青璧的烈酒,既不说是亦不说否,柳鹤亭哈哈一笑,道:“那白衣人我虽不知他此刻身在何处,但似他这般人物,处于世上,当真有如推藏囊中,纵想隐藏自己行迹,亦是不大可能,姑娘若想寻找于他,只怕再也容易不过了。”西门鸥哼了一声,推杯而起,瞪了他爱女两眼,忽地转身前:“酒已尽欢,老夫该走了。”大步走去抱起银衫少女的娇躯,放到仍在呆呆瞑想的青衫少女手中,又转身抱起另一银衫少女,走出厅外,忽又驻足回身,朗声说道:“柳老弟,老夫生平唯有一自豪之处,你可知道是什么?”柳鹤亭手扶桌沿,踉啮起立,捋手道:“酒未饮,你怎地就要走了?”忽地朗声大声:“我生平唯一不善之处,便是不会猜人家心事,你心里想什么,我是万万猜不着的。”醉意酩酊,语气酩酊。西门鸥轩眉笑道:“数十年来,西门世家,高手辈出,我却是最低的低手,生而不能为第一高手,但能为第一低手,老夫亦算不能虚度此生了。”仰天长笑,转身而去。柳鹤亭呆了一呆,脚下一个踉跄,冲出数步,忽地大笑道:“高极,高极,妙极,妙极,西门兄,西门前辈,就你这几句话,小弟就要和你干一杯……西门兄,你到那里去了?……西门前辈,你到那里去了……”脚下一软,斜去数尺,扑地坐在椅上。一阵风吹过,世上万物,在他眼中都变成一片混沌,又是一阵风吹过,就连这片混沌,他人开始旋转起来。他鼻端似闻得一丝淡淡香气,他耳畔似乎听到一声微微的娇嗔,他眼前也似乎见到一条窈窕的人影……香气、娇嗔、人影——人影、娇嗔、香气——娇嗔、人影、香气——人香、影娇、气嗔——人嗔、娇香、气影——香影,人嗔,气娇……混乱迷失!混乱的迷失,迷失的混乱!中夜!万簌无声,月明星稀,远处一点灯光,闪闪着发出微光,似乎在妄想于星月事明,近处,却传出一声叹息!轻微,但却悠长的叹息,瞬眼便在秋夜的晚风中消散无影。于是万簌又复无声,日仍明,晚仍繁,远处的灯光,也依然闪耀,只是谁也不知道这一声已经消散了的叹息,在世上究竟留下了多少余音。于是残月要沉了繁晚渐落,大地上开始有了声音,世上的变幻虽多,世上的变化虽奇,但是大地上的晨昏交替,日升、日落,却有着互占不变的依撒。第二天,西跨院中几乎仍然没有任何声音,跨院的厅门,竟如少女含羞,眼廉般深深紧闭,直到黄昏——又是黄昏。陶纯纯垂眉剑目,缓缓走出店门,缓缓坐上了店家已为她配好了鞍辔的健马,玉手轻抬,丝鞭微扬,她竟地暮荡苍茫中踏上征途。柳鹤亭低头垂手,跟在身后无言地挥动着掌中丝鞭,鞭捍划风,飒飒作响,但却划不开郁积在住上心头的愧疚。两匹马一前一后,缓跑而行,片刻之间,便已将沂水城郭,抛在马后,新月再升,夜晚又起,陶纯纯回转头来,轻唤:“喂。”柳鹤亭抬头来,扬鞭赶到她身测,痴痴地望着她,却说不出话来,寂静的秋夜对他们说来,空气中仿佛有一种吞声的音乐。陶纯纯秋波一转,纤细柔美的手指,轻抚着发边凤鬟,低说道:“你……”眼廉一垂,轻哼檀髻,却又倏然住口。这一声“喝”,这一声“你”,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里,包含着的究竟有多少复杂的情感,除了柳鹤亭,谁也无法会意得到。他茫然地把玩着自己腰间接丝绦,忽又伸出手去,扶弄着马项上的柔鬃,垂首道:“我……我……今夜的月光,似乎比昨夜——”“昨夜……”陶纯纯忽地扬鞭,策马向前奔去,柳鹤亭呆呆地望着她纤弱窈窕的身影,目光中又是爱怜,又是难受。寂静的道路边,陶纯纯端拧纤腰,霍然下马,柳鹤亭呆望着,陶纯纯背向着,跑在低垂着的神帙前。她抬起手,解开发结,虔诚地默褥着上天的神明,许久,许久,她甚至连发梢都未移动一下。心情激荡中,他突地觉得顶上微凉,仿佛梁上有积水落下,他不经意地拭去了,只见陶纯纯双手合十喃喃默祷:“但愿他一生平安,事事如意,逢凶化吉,遭难呈祥,小女子受苦受难,都无所谓。”平凡的语声,庸俗的祷祠,但出自纯纯口中,听在柳鹤亭耳里,一时之间,他只觉心情激荡,热血上涌,大步奔前,跪倒在陶纯纯身前,大声祷道:“柳鹤亭刀斧加身,受苦受难,却无所谓,只有要她一生如意,青春常驻,柳鹤亭纵然变为犬马,也是甘心情愿。”陶纯纯回过头来,轻轻说道:“你在对谁说话呀!”柳鹤亭呆了一呆,说道:“我在向神明默祷……”陶纯纯又自呆了一下,只见她回转头来,默祷着低声又道:“小女子一心一意,全都为他,只要他过的快活,小女子什么都无所谓,纵然……纵然叫小女子立时离开他,也……也”螓首一垂,玉手捧面,下面的话,竟是再也无法说出。柳鹤亭只觉又是一股热血,自心底涌起,再也顾不得别的,大声又道:“柳鹤亭一生一世,合她再也不会分开,纵然刀斧加身,利刀当头,也不愿离开她一步半步,如违誓言,天诛地灭。”话声方了,只听一个颤抖、轻微、激动、娇柔的声音,在耳畔说道:“你真的有这个心!唉,只要你有此心,我……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柳鹤亭抬手转身,忘情地捉着她的手掌,黑暗之中,两人手掌相握,心声,不知是何时,更忘了此是何地。一只蜘蛛,自梁间承丝落下,落在他们身侧,一阵秋风,卷起了地上的尘埃,蜘蛛缓缓升上,梁间却又落下几滴积水!陶纯纯幽幽长叹一声,垂首道:“你师傅……唉,你千万不要为我为难,只要你活得快活,我随便怎样都没有关系。”柳鹤亭没有回答,黑暗只有沉重的叹息,他长身而起,轻轻托住陶纯纯的纤腰,将她扶起,轻轻道:“无论如何,我总……”陶纯纯叹道:“你心里的意思不说我也知道——唉,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快要二更了吧?这里清静得很,我们为什么不多呆一会。”柳鹤亭一手环抱着她的香肩,俯首道:“我总觉得此间是有种阴森之意,而且梁间以积有雨水——”语气未了,一滴积水落下,滑过他耳畔,落到他肩上!他反手去拭,只觉掌心温粘!陶纯纯柳眉微扬,诧问:“什么事?”柳鹤亭心中疑云大起,一步掠出祠外,伸开手掌,俯首一看——月光之下,但见满掌俱是血迹!秋风冷月,蔓草秋虫,这阴黯、凄清的荒祠中,梁间怎会有鲜血滴下!寒风拂衣,柳鹤亭但觉一阵冷意自心底升起,伸手一摸,怀中火折早已失去,停在通道边的两匹健马,见到主人出来,仰首一阵长嘶!嘶声之绝!突有一道灯火,自远而诉,划空而来,柳鹤亭拧腰错步,大喝一声:“是谁?”灯光一闪而灭,四下荒林蔓草,飒飒因须作响,柳鹤亭倒退三步,沉声道:“纯纯,出来!”语声方停,又一道灯光,自荒林中冲天而起,划破黝黑的夜色连闪两闪,倏然而消。刹那之间,但听四个人声突起,衣袂带风之声,自远而近,此起彼落,接连而来。柳鹤亭反手拉起纯纯的手腕,目光如电,四顾一眼,掠上荒祠屋脊,刷地又是一条人影,落入荒林树后,道边两匹健马,不住昂首长嘶。终于奔了出去,奔了不到几步,突地前蹄一扬,“唏律”又是一声摄人心魄的嘶喊,后蹄连踢数蹄,扑的一声,双双倒到地上。柳鹤亭剑眉一轩,大喝:“朋友是谁?躲在暗处,暗伤畜牲,算得了什么好汉!”四下荒林野寨然生声,祠堂屋脊,却突地哂起一声低叱:“照!”霎时间,数十道孔明灯光,自四下荒林中一齐射出,一齐射到柳鹤亭身上,陶纯纯附耳道:“小心他们暗算!”柳鹤亭“哼”一声,卓然挺胸,双臂一张,喝道:“阁下这种做法,是何居心,但请言明,否则——”屋脊上突地传下一阵大笑,柳鹤亭剑眉一轩,转身望去,只见晚月之上,屋脊之上,双腰丹立,站立着一个银须银发,精神双铄,一身灰布劲装的威猛老人。他身材本极高大,自下望来,更觉身材魁梧,是如神人。这一阵笑声有如铜杵击钟巨槌敲鼓,直震得柳鹤亭耳畔嗡作响,四下的孔明灯火,自远而近,向他围了过来,灯光之后,各有一条手持利刀的人影,骤眼望去,也不知究竟有多少人。大笑声中,只听这老人朗声说道:“数十年里奔波,这番看你在往那里逃去!”一捋长须笑,笑声突顿,大喝道:“还不束手就擒,难道还要老夫动手?”柳鹤亭缓叹一声,立刻又卷入一场是非之中,沉此半哂,方待答话,只听祠堂突地发出两声惊呼道:“边老爷子,夏二姐,梅三弟,都……都……都……”此人一连说了三个都字,未说出下文,人丛中已奔出个虬须大汉,奔人荒祠。接着一声惊天动地般的大喊,虬须大汉又自番身掠出,口中大骂:“恶贼,俺跟你拼了!”一拳一劈而向柳鹤亭打来,拳风声虎虎,威力破为惊人。威猛老者两道尽已变白的浓眉微微一剔,沉声叱道:“三思,不要莽撞,难道他今日还跑得了么?”语声未了,虬须大汉掌势如风,已自连环击出七拳,却无一沾着柳鹤亭的衣袂,四下人影,发出数声惊呼,向前围得更近。数十道孔明灯光,将祠堂前的空地,映得亮如白昼,但灯后的人影,却反而更看不清,柳鹤亭虽然暗恼这般人的不分青红皂白,如此莽撞,却也不顾无辜伤人,连避七拳,并不还手,那汉子见他身形并未如何闪避,自己全力击出的七招,却连人家衣袂都未沾着,仿佛呆了一呆,大喝一声,和身扑上,果真是一付拼命模样,威猛老人居高临下,看得清清楚楚,叱道:“住手!”虬须大汉再击三拳,霍然住手道:“师傅,师傅……蓉儿已经死了,被人害死了。”双手掩面,大哭起来,竟哭得有如婴儿,双肩抽动,伤心已极,显见得内心极是悲痛。威猛老人手捋银须,猛一踩足,只听得格格之声竟被他踩得片自碎落,柳鹤亭抱拳说道:“阁下——”他下面话还未出口,威猛老人已大喝一声,刷地跳下。目光狠狠直望了柳鹤亭两眼地道:“夏二姐,梅三弟他们,身受七处刀伤,还被绑缚在梁上——”威猛老人喂一声:“知道了!”双臂微张,双拳紧握,一步一步走到柳鹤亭身前,从上到下,自下到上,狠狠看了柳鹤亭一遍,冷笑一声,道:“看你乳臭未干,如此心狠手辣,这些人于你究竟有何冤仇,你倒说给老夫听听?”双掌一张,双手骨节,格格作响!柳鹤亭暗叹一声,想到昨日清晨遇到西门鸥,老而弥辣,火气竟比年轻小子还盛几分。口口声声的不要莽撞,自己却不分清红皂白,加人之罪,又想到自己数日以来,接二连三地被人误会,一时之间,心中亦不知是气?是笑?是怒?只得平心静气地说道:“在下无意行至此间,实不知此间究竟发生何事,与阁下更是素昧平生,阁下所说的话,我实在一句也听不懂!”威猛老人目光一凛,突地仰天冷笑道:“好极好极,想不到你这黄口小儿,也敢在老夫面前乱耍花枪,你身上血迹未干,手上血腥仍在,岂是在胡言乱语可以推挡的掉,临沂城连伤七命,再加上这里的三条冤魂,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小子,你就与老夫拿命来吧!”虬须大汉一跃而起,紧握双拳,身躯前仰,生像是恨不得一拳就能将此人打得口喷鲜血而死。周围数十道目光,亦自各各满含怨毒之色,注目在柳鹤亭身上,灯光虽仍明亮如画,但却照得圈外荒林夜色,更加凄清寒冷。陶纯纯突地“噗哧”一笑,秋波轻轻一转,娇笑着道:“老爷子,你身体近来可好?”威猛老人呆了一呆,只见面前这少女秋波似水,矫靥声花,笑容之中,满是纯真关切之意,心中虽不顾回答,口中却干咳一声道:“老夫身体素来硬朗得很!”陶纯纯口中噢了一声,娇笑又道:“您府上的男男女女,大大小小,近来也还很好么?”威猛老人不禁又自一呆,呆了半晌不由自主地点头又道:“他们都还好,多谢——多谢你关心。”说了多谢两字,话声倏然而住,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这少女问话之意。就连柳鹤亭,心中亦自大惑不解。只听陶纯纯突地幽幽叹道:“那倒奇怪了!”说了一句,半晌再无下文,威猛老人浓眉一皱,忍不住问道:“奇怪什么?”陶纯纯轻轻抬起手掌,挡住自己的一双秋波,轻叹又道:“好亮的灯光,照得人难过死了。”威猛老人环顾一眼,缓缓放开手掌,突地挥掌道:“要这么亮的灯作什么?难道老夫是瞎子么,还不快熄去几盏。”柳鹤亭心中暗笑,暗道:这老者虽是满头白发,却仍童心未泯。只见老人喝声一落,四下灯光立即熄去一半,这才看出月下影,俱是一色劲装,人人如临大敌,过了一会,陶纯纯仍然手托香腮,黯然无言,威猛老干咳一声,继又问道:“你奇怪什么?”陶纯纯缓缓走到他身前,满是关切之意,纵是心如铁石之人,见了陶纯纯这极具娇柔少女的如此之态,亦不禁要神为之心动,何况这老人外貌看来威风凛凛,言语听来有如钢铁,其实心中却是柔软仁慈,若非如此,此时此刻怎会还有心情与一少女絮絮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