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近暮,西斜的红日冉冉靠近西山,天边迎出一片绚丽的彩霞,夕阳从云隙里伸出千万只金色的手恋恋不舍地抚摸着将要暂别的大地,大地为之感动,奉上了袅袅氤氲——韧夏的暮色别有一番情趣。然而,楚冠英却没有丝毫兴趣欣赏这如画暮色,他扬鞭催马,疾驰如飞,胯下那匹良种大宛马早已遍体汗津。看眼前景致,离梅月山庄至多还有四五十里路,他决计在入夜之前见到病中的妻子——孙月华。暮霭渐深了,楚冠英感到又渴又饿,但他也只是趁马缓行时在马背上胡乱啃了几口干粮,随后仍马不停蹄地赶路。天边托出了一勺弯弯的上弦月,淡淡的月光使人间万物棋模糊糊地现出了它本来的形貌。楚冠英来到到悔月山庄外的时候,突地提缰勒马,那马“咴”的一声长嘶,即刻止步,前蹄人立起来,而马上的楚冠英却被眼前的景物惊呆了——梅月山庄早巳成了一片瓦砾场!楚冠英在庄外驻马片刻,痴呆呆地牵马进庄,但见庄内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十几具业已烧焦的尸体,其状惨不忍睹。他虽已料到妻子绝难侥幸,却仍悲声叫道:“月华!……”凄惨的声音在夜空里往返激荡,回音散后,四下里又恢复一片死寂。夜又阴又冷,却仿佛不似寻常的夜——清新中掺杂着许多凄凉……就在楚冠英正待迈进家门的时候,忽听身后什么东西发出了一声轻响,他不禁打了个冷战,霍地转过身来,双目如电,搜索四周,虽然看不见一个人影,但,凭他异于常人的听觉,却能辨别出静谧的山庄里除了鸟啼虫鸣,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之外,还有另外一种声音——轻轻的脚步声、从不同方向传来。声音虽已很近,却仍轻的令人难以察觉,分明不是寻常人所能及——显然这些人的轻功都好,绝非泛泛平庸之辈。楚冠英虽未看到敌人的踪迹,却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家包围了;刹那间,他眼睛里燃起一股愤怒的火,冷冷道:“都现身出来吧;事到此刻,就是怕死也已经迟了!”回答他的是一阵怪笑。笑声中,四下里突地亮起来几支灯笼——是那种既不怕风、又能防雨的孔明灯。灯光里,站了七八个青衣蒙面人,手里都握着寒光闪闪的兵刃。楚冠英在这瞬间已经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极从容地握着了剑柄;握得很紧、也很稳。“楚大侠,”一个身材精悍的蒙面人冷冷道:“在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原当取尔性命,但是,事到临头,在下念你一身武功来得不易,又萌生了个变通的念头。”楚冠英喝道:“有话就说,有屁快放!”“只需你对天萌誓,追随在下,至死不渝,在下……”“少做春秋大梦,楚冠英凛凛七尺男儿,有死足矣!”“也罢,尔还是抹颈自戕吧,在下弟兄们省事,阁下也免得受辱!”楚冠英冷哼一声,道:“有胆子的把面罩摘了,也让在下看看死于‘蹑云剑’下的都是哪儿的鼠辈!”他分明不把对方放在眼里,尽管面前这些人显然个个武功不凡,但他自忖凭师门的蹑云剑法对付这七八个人还游刃有余。“大哥,不用跟他罗嗦,下手毁了他!”喝声中,两个劲装汉子抢了过来,其中一人护手双钩发招“野马分鬃”,两团如雪光华攻向楚冠英上路,另一人十三节亮银鞭挟啸扫来,“玉带缠腰”,直取中路,楚冠英信手一招“风捏残荷”,长剑上下翻飞,刷刷几道银弧,“叮铛”声响,格开敌人双钩.亦将亮银鞭远远荡开……眨眼几个照面,楚冠英虽以一对二,仍大占上风,怎奈敌人根本不讲江湖规矩,又有三人跻身战团,其中一个蒙面人使一对朝天笔,招法诡秘绝伦——楚冠英登时失去先机,然而,他兀自一柄长剑挥舞如飞,越斗越勇。厮斗中,一个使鬼头刀的蒙面人轻敌冒进,一式“反腕撩阴”使得稍老,抽身撤步时偏踏上了一粒石子,脚下不曾站稳——在武林高手面前轻敌冒进不能不算是一个大错误。寻常犯错误,可以事后改正,但在战场上犯错误,尤其是他这样的大错误,其结果便迥然不同了。在战场上犯错误则必需付出血的代价!楚冠英并没错过这个机会——敌众我寡,相差悬殊,他当然要选择最有把握的时机出手,这种时机千金难买,它往往一闪即逝,而且时不再来。楚冠英把握的正是时侯——突地拨身而起,长剑划过一道大弧,“白猿献桃”,凛凛剑锋疾若闪电,刷地向那人挟肩带颈刺去。那人吓了一跳,脱地向一旁跃开,却仍晚了一瞬,如雪剑尖刺进了……几乎与之同时,“铮”响过一声金铁交鸣。原来,那个使朝天笔的蒙面人见自己的伙伴刀势走空,知道不好,连忙发招救援,总算他见机得快,情急中,一式“流星赶月”,笔尖击中楚冠英掌中剑。楚冠英的剑尖本是刺向那使刀蒙面人的咽喉,经此一格,偏了数寸,怎奈,他出手狠辣,力道十足,剑锋虽偏,其势未减,“扑,,的深深扎进那人的右肩。那蒙面人发出一声惨叫,场中亦为之一乱。楚冠英又焉能错过这个良机。他亦不侍从敌人的肩上拔出剑来,便已用剑尖在那人躯体上稍一借力,身躯倏忽飞起,“奎星踢斗”,双脚连环飞出,“嘭嘭”两响,尽数踢在使朝天笔那蒙面人的身上。那人硕大身躯平飞出去,凌空之际、才听到他的痛呼。此刻,双方交手已逾三十几个照面。那个身材精悍的蒙面人见自己属下吃亏,向身旁观战的两人打了个招呼,挺剑扑了上去,楚冠英面对强敌,自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对敌酋更加留神,见他跻身战团,强攻一式“叶底藏花”,长剑由右肘下奇兵突出,一道寒光直刺敌人前胸。那蒙面人果然了得,抖腕一招“九曲回龙”,把楚冠英的长剑搅出外门,顺势一式“流星赶月”,剑锋直指他胸前膻中穴,喝道:“小辈,放下兵刃!”楚冠英连忙“移形换位”闪躲,怎奈,左右都是敌人,又怎如意,那如雪剑锋竟然如影随形,凛凛剑气仍直逼他胸前重穴,只惊得他面如土色。武林高手厮拼瞬息万变,仅此刹那间,便有三四件兵刃招呼在楚冠英的身上,登时剧痛钻心,几声惨嚎响过,他已昏死过去……也不知到过了多少时候,楚冠英悠悠醒来,只觉遍体疼痛难挨,几乎连动一动都不可能,心里不禁诧异:“我这是死了吗——他蓦然想起自己在梅月山庄被几个蒙面高手围攻,后来,几件兵刃几乎同时打在自己身上-一哦,不会错,那么多兵刃齐下,我焉有生理?是阎王老子重重打了我吗,身上怎这么痛?这地方又阴又冷——呃,阴间原来是这个样子!”他缓缓睁开眼睛,又吃一惊:自己竟是躺在一张石床上,房内石桌、石凳,桌上有只粗逾儿臂的蜡烛:墙面也是大块青条麻石,身边生了一个缁衣老僧,银须飘洒,却面色红润,很难看出有多大年纪——直到这时,他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死——不禁痴呆呆地望着那老僧,有气无力地问:“你、你是谁?”那老憎缓缓侧过身来,迟疑了一会儿,反问道:“你究竟是谁?”声音很轻,一字一板,语音冷得骇人。“我……”楚冠英不愿答他问话,又缓缓闭上眼睛,暗想:“这儿确实不是阴间,这老和尚显然是活生生的人。”只一会儿,他又睁开眼,道:“这儿是什么地方,是你救了我吗?”“这儿是老衲的家。”老憎仍冷冷道:“年轻人,告诉我,你到底是谁,怎么和那些人结下这不死不休的梁子?”“这么说,真是你救了我?”老僧只点了点头,显然是在等对方回答自己的话。楚冠英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的苦笑一半是由于身上的疼痛,而主要还是他的心在痛——道:“说来您或许会不相信,晚辈还真不知道对方都是些什么人。““说的倒好听,你不知道人家是谁,人家却要取你的性命,天底下能有这样的事吗?”“……”楚冠英只能沉默,只能苦笑:“如果你认为自己有难言之隐而不想说,那你就错了,老衲虽已从那些人的刀下把你救出来,却也可以因为你不识抬举而要了你的命——老衲自然不屑杀你,只要不管你,相信你活不了几十个时辰。”那老僧冷冷一笑,道:“说实话吧,年轻人,以诚待诚才是为人之道,”楚冠英道:“前辈,晚辈虽非贪生怕死之徒,却也愿意与您老人家以诚相见,无奈,晚辈确实不知道他们是谁,因而也就没办法……”“或许是你杀人太多了,一时想不起仇家究竟是谁亦不为怪;说说看,你的仇家都有谁,这总不难了吧。”“前辈,实不相瞒,晚辈自入道江湖以来确实还没杀过人,自忖没有一个仇家。”“尔言不由衷了吧,凡武林中人,谁会没有仇家?”楚冠英迟疑了一下,道;“如果说有,那就得算是丫髻山了。月余前,他们截杀卧虎山庄的秦少庄主——这位秦少装主也是晚辈事后才认识的——被晚辈撞上,晚辈见他们以众敌寡、痛施杀手才拔刀相助。不过,晚辈旨在制止他们厮斗,并没伤他们的一根毫毛,晚辈窃以为他们不会以此树敌。”“你说得确实好听。”“晚辈不敢有半句谎。”“也罢,”老僧迟迟道:“老衲且先相信你的话,给你救治伤势,不过,你我有言在先:倘老衲一旦知道你是在说谎,者衲便将你恢复如今模样、掷出山门,即使日后你到了极乐世界、见到佛祖,也不可妄言老枘见死不救。”楚冠英被那老僧收留下来。直过了一年之久,他才知道自己住的地方竟是佛光古刹后面的一个山洞,那老僧便是这佛光寺的主持方丈,法名一空,饶是他的武学修为博大渊深,但寺内众憎却无一人知他身具武功,更无人知道寺后这座山洞。楚冠英的伤太重了,他右腿的伤最重,若想治愈当需截肢,一空大师:念他一旦残疾,全身武功便告作废,竟坚持着以调养为本,经一空大师的精心调治,足足用了五年多的时间,他的身体才基本上复了原。然而,昔日素梅晓月的风采却一去不复返了。这期间,一空以本人武学、内功心法相授,楚冠英虽伤病未愈,难以演练,却也受益非浅。这五年多的时间里,除一空之外,楚冠英没有见过一个人,但在他复原后不久,一空竟带了个僧人来见他,那是个中年僧人,法号弼昆,乃盘山少林寺的主持。直至一空死后,楚冠英才恍惚意识到他带弼昆和尚与自己相识的良苦用心。弼昆前后来山洞两次,第二次偏巧遇上一空大师圆寂。一空确也没白救楚冠英一场,他竟给他送了终。尊一空大师遗嘱,楚冠英随弼昆北上,不期在曹州城外遇上了惶惶而逃的邱兆楠父子;听过邱兆楠述说遭遇,楚冠英、弼昆均觉气愤填膺,把花满楼寄放在一个农户家里,入夜后,三个人潜入牡丹宫,把何旖芳救了出来。直到这时,楚冠英才知道一空把他自己一生研习武功所得编篡成册,圆寂前交付弼昆手里,让他转交给自己,楚冠英又怎肯独得,竟将那本武功秘籍誊写为三,与弼昆、邱兆楠夫妇各持一册,嗣后,他几人分手。邱兆楠恐花满楼在感情上接受不了自己身世这个事实,又顾忌到自己一时居无定所,更为他修习武功计,竟答应弼昆把他带去盘山少林寺,他夫妻两人便在江湖道上浪迹,后来才隐居在白马山庄。几年的孤灯,素食,楚冠英已经习惯出家人生活,便在弼昆的一位师叔任主持方丈的灵岩寺安顿下来,苦修武学。分手前,楚冠英终于知道了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事实:“楚施主,”弼昆犹豫良久,迟迟道:“禀一空大师之意,这桩事需待你武功大成后方可告诉你,只是,你我此番分手,各有俗务困扰,相逢无期,恐你心慈、又无防备,反被他人算计,老衲窃以为还是此刻告诉你的好。一空大师早巳探知:阴谋置你死地者,秦怀德也。”楚冠英惊得目瞪口呆:“我曾救他性命,他怎会……”弼昆叹了口气,道:“所谓人心不古,楚施主,苍天之下,芸芸众生之性情、人品怎能相同?那秦怀德蛇蝎为心,以怨报德,终究天理难容,阿弥陀佛。”他顿了顿,才接着道:“就在你收留他在你家养病,而你赴扬州奔丧期间,他便对你的妻室动了邪念,百般算计,终于霸占,为防无穷后患,自然需对你下手。”楚冠英默默点了点头,道:“大师可知那些蒙面杀手究竟是什么人?”弼昆和尚摇了摇头……西门吹雪听到这儿,其惊异程度绝不逊于楚冠英当初,他怔愕了片刻,迟迟道;“而前辈艺成后竟没找他秦怀德报此夺妻、毁家之仇,这份慈心实在……”楚冠英淡淡一笑,道,“我老人家并非西天佛祖,即或佛祖,只怕他也要血染袈裟!只是……哦,你还记得在卧虎山庄外你我邂逅的事吗?”西门吹雪默默点了点头。“那时刻,我老人家便是去找秦怀德那厮晦气……”灿星满天,下弦月迟迟没爬上天来。入夜后的天色更加昏暗。一个人影灵若狸猫,迅如夜鸟,在卧虎山庄的楼台亭阁间几度闪现,终于停在一座建造考究的房脊阴影里。这所房子在一个幽静的小跨院内,明三暗五,既高大,又宽敞——这个人影正是楚冠英。他伏下身子,屏息不动,眼观六略,耳听八方。卧虎山庄非同寻常,楚冠英虽身负绝技也不便乱闯——尤其西门吹雪的到来已使整个卧虎山庄如临大敌,他更需要谨慎行事。因为,他不想把卧虎山庄闹个鸡飞狗跳、血流成河;但,这并不能说明他托体佛门十余年,已被菩萨点化,而是他还惦念着自己曾经酷爱过的妻子——这些年她过得怎么样?她的身体,容颜?……”等等近些年来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他需要了结这些思虑之后再对秦怀德乃至整个卧虎山庄下手。他并不着急,因为他知道自己眼下的武功已达炉火纯青之境,放眼江湖武林已无一人可与之敌;他的意愿一旦变为行动,周围的事物则必将附和自己的意愿,否则,那些事物便将变成不存在。四下里静谧无声,只听得房内有人说话。稍顷,楚冠英见行藏没人发现,“嗖”的折身、蹿入屋檐下,双脚勾檐粱,挂下身子,舐湿窗纸,张眼内望。这是间精致,豪华的厅房,红木家俱泊漆斑斓,四壁墙上挂满了名人字画。房里只有两个人。一位夫人背向而坐,看不清她相貌,却可见头上珠翠璀灿,身上衣着光鲜;一个绿衫少女,正依偎在那夫人身边。但见她生得娇艳如花,体态婀娜,却又是一副刁蛮任性的样子:“母亲,你就依了我这一次吧……”楚冠英的心头一震。他在入卧虎山庄之前,已见到过这位翠衫女侠,知道她是卧虎山庄的大小姐秦丽蓉,显而易见,那位夫人便是他日思月想的妻子——孙月华。“是她,也只能是她……”但听得孙月华道;“蓉儿,你就别再磨娘了,你爹已说过不行,娘又怎么能拗他的主意。”“母亲,怎么什么事你都听爹的?”“因为他说的对,偌大一个卧虎山庄,数千庄客,他都治理得井井有条;家里面的大事,自然也应由他做主。”秦丽蓉撒娇道;“这哪儿算得什么大事嘛!”“怎么不是件大事,娘只有你这么一个闺女,如今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就想飞吗?”“莫非母亲想让我们常留身边,终生不嫁?”“我可没这么说。”“是人家白衫客人品相貌不好,不中您老人家的意?”“疯丫头,人家西门大侠一表人才,精采秀发,而且武功超卓,娘怎能说没心话。”“那又为了什么?”“你爹说他性情孤傲,目中无人,出道江湖未逾一年,便树敌无数;尤其他残害同门,霸占……”秦丽蓉怕她说出更加难听的话来,忙截口道:“这不是爹的话,倒象是钱永昌那厮放……爹也真是,山庄里人材济济,偏用他当管家。我半个眼珠也看不上他!”孙月华道:“蓉儿,你可不能这么说。山庄里的事务太多,钱管家做事殷勤,又有算计……”秦丽蓉“哼”了声,道:“我看他是心怀叵测!”忽听一个声音道;“是谁这么大胆,竟连我的宝贝女儿都能看出来他心怀叵测?”门帘掀起,秦怀德缓缓走了进来。秦丽蓉小嘴噘得老高,侧转过脸,一声不响。孙月华站起身,走上几步,敛身施礼道:“夫君,你近些天来身体欠和,怎还没歇下?”秦怀德搀了孙月华一同入坐。窗外的楚冠英见他们母慈女孝,夫妻琴瑟合谐,心情震动,酸溜溜地不是滋味,及待孙月华转过身来,他得以看清妻子的容貌,更似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齐涌心头。但见,孙月华身材隽秀,稍显丰满,黛眉杏目,樱口梨腮,若不先已知道这便是自己的结发之妻,楚冠英几疑其为三旬上下之人。在他的记忆中,妻子确实生相貌美,但,二十来年过去了,妻子依然驻颜如此,若非日子过得顺心如意,且养尊处优的话,又能作何解释。然而,他自己苦心孤诣进卧虎山庄来,却是要寻秦怀德作一了断。诚然,夺妻、毁家之仇不共戴天,以血还血,天经地仪;然而,妻子该怎么办,难道要用自己的手毁掉她平静、惬意的生活?这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儿又怎么办,也让她和我结下杀父之仇吗了一空大师说的对,江湖中的恩恩怨怨千头万绪,有时也实在说不清楚应该究竟如何解决。怜悯是一切道德的基准。楚冠英蓦地觉得自己的心底深处竟有那么多怜悯——他不禁心神震荡,眼睛有些模糊了,他也忽略了去揩。他在窗外看了足有个许时辰片刻,突地折身飞上屋脊,一路蹿房越脊,疾掠而去。此刻,他的心思宛如一团陈年旧麻,斩不断,理还乱,竟连西门吹雪已把卧虎山庄闹得人心惶惶也没注意到。西门吹雪听到这儿,情不自禁地问:“楚前辈,您到红衣帮总舵显非一日,可知道秦怀德夫妇现在哪儿?”楚冠英神色暗淡:“他们都已经死了……”红衣帮总舵所在的泸山之夜显然还从未这么热闹过。暮霭渐深的时候,山脚下的一座高大阴森的院子里掠出一个人影,月光下,只见她身材隽秀,穿着紧身夜行衣更显得体态婀娜——是个女人。她脚刚落地,对面的一个墙角里即刻闪出两个黑衣人,但等认出那个女人,那两个黑衣人连忙躬身施礼,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敢多说,便转身退去。这人影便是孙月华。黄河渡口被擒之后,情势所迫,扑天雕秦怀德决计归附红衣帮,夫唱妇随,孙月华自然没话说;赶赴川西的路上,她夫妇确实没受任何虐待,然而,孙月华的心里却一刻也没有平静下来——她的女儿失踪了。“蓉儿,蓉儿她在哪儿……”几个月来,这思念无时无刻不萦绕在她的脑海里,噬咬着她的心,使她度日维艰。她终于得到了女儿的消息:她已经到了泸山!这消息出自红衣帮长老廖平之口——傍晚,廖平来他家里做客,孙月华无意中在屏风后面听到了他和秦怀德的一段对话:“……秦堂主,”廖平迟迟道:“依帮主的主意,这件事尚需瞒你几天,可我知道你们夫妇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两月余来不见她的音信,又怎能不牵挂在心……”“怎么,长老已经知道我女儿的下落?”秦怀德不禁惊喜交集,打断他的话,道。廖平点了点头,道:“她已经到了总舵。”“她在哪儿?……”廖平淡淡一笑,道:“我知道你们父女情深,恨不得即刻见到令嫒才好,可是,秦堂主,你我均系帮主麾下重臣,凡事应以帮夯为重。你也知道,西门吹雪已经到了总舵,却还没人知道他的行径,帮主的意思是:以令嫒为饵,把那厮引出来——暂且将令嫒羁押几天。你放心,帮主派有专人侍候她的饮食,绝不会出任何差池。”但见秦怀德只怔了一瞬,便“呵呵”笑道:“多谢廖长老关照,既帮主这么安排,我又有何话说——大局为重,秦某焉能因私情而乱帮主大谋……”孙月华听到这儿,几乎气得昏过去:“你红衣帮虎踞西南,总舵高手如云,却拿我的女儿为饵、擒拿西门吹雪;你们把‘一丈青’当成什么人了!”她越想越气,扭头回到房里,胡乱换了身夜行衣便奔泸山而来——她起码也要见到女儿一面。孙月华在观音阁、青羊宫等处几经闪现,转眼间,又来到了隐溪寺的后院墙外,她迟疑了片刻,正待腾身而起、掠进墙去,却不料纤足绊到了一根绳索;她情知不好——泸山上处处布设暗桩——慌忙向后跃开。就在这时,一阵弓弦声响,无数箭矢挟啸射来。她情急中撤出十三节亮银鞭,抖腕舞起一片如雪光华,一边格打箭矢,一边连连后跃:岂料,一脚踩空,身体只滚动了几下,便宛若陨石,急坠而下。但听得耳畔风声呼呼,眼中景物交替,这瞬间,她蓦地意识到自己跌进了那个叫鹰愁崖的悬崖,心中不禁一惨:“完了……”突地,身上一阵剧痛钻心,登时昏了过去……孙月华于浑身疼痛悠悠醒了过来,她艰难地睁开眼,只见四周一片漆黑,懵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刚移动了一下身子,便听一个阴森森的声音道:“你怎么到了这儿?”孙月华不由打了个冷战:“在这悬崖下面怎会有人?只怕是鬼!是那种摔死在这深涧里,等找人替死、自己再去托生的鬼!……”她战战兢兢问:“你是谁?……”“你也不必知道我的谁,是我在问你?”语气又硬又冷,一字一板,阴冷森森地骇人。“你、你是鬼!……”孙月华心里的话不禁脱口而出。“不错,你说对了。”“你、你放过我吧,我家里……”孙月华在哀告,声音哽咽,险些哭出声来。那“鬼”仿佛为她的哀求所动,沉吟了片刻,道:“让我放过你也可以,但,你必须把此生所做出的亏心事都讲清楚:也只有这样我才好决定是不是应该放你——你需明白,在鬼的面前说谎是自讨苦吃!”孙月华犹豫起来:“是啊,在无所不至的鬼面前撒谎显然是不明智的。但,我这一生做过亏心事吗,没有吧……如果说有,那也只能是对我的那个小娇儿——苍天哪,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那个‘白衫客’是不是我的……这种事能说与他人知道吗?尽管他是个鬼,然而,我如果不说,他就会……”她咬了咬牙,狠心道:“好吧,我说!”于是,她迟迟疑疑地把那是件足以使她懊悔终生的事缓缓说了出来——梅月山庄遭变之后,她如何失身于……(这段情节请阅拙著《狂侠西门欢雪》)话没说完,她已泣不成声,她长长地吁了口气,勉强抑制住自己的情绪,迟迟道:“至今我还记得,那是个隆冬的清晨,一场罕见的大雪在夜里就已经停了,但朔风扬起的雪雾直往脖颈里钻,天气的寒冷程度较之漫天大雪毫不逊色。红日当空,一片朝霞灿烂,雪映日光、甚是耀眼。我怀里抱着我那娇儿踟踟蹰蹰地走出了西门。秦怀德虽然没有说什么,却可以看出来他讨厌这个孩子,我若想能在他身边平静地生活下去,便只有……再说,他已经断了奶,若不求助于人,这孩子只有死路一条。情势所迫,我迫不得已打定主意遗弃他,却又实难割舍——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呵!我紧紧地抱着他,眼泪扑簌簌地流下,却无心思去擦。一个多时辰过去了,我貌似在官道上赶路,其实已阅人无数,却没有一个使我足以信赖的角色。此刻,我只觉得腹内“咕咕”的直叫;晨时喂了些米粥、睡去的他也该醒了;我长长叹了口气,便想去找个地方打尖、歇息一下。“正在这时,远远见一队镖车走来。有二十几匹健骡,骡背上都插了镖旗:杏黄旗面,宝蓝狼牙滚边,写有‘九江威远镖局’字样。我知道这杆镖旗和‘展翅大鹏’黎应龙的名头在大江中流的江湖道上极响;十几年来,黑白两道上的朋友都买它的面子,几乎通行无阻。我匆匆地前后扫了两眼,又深情地注目了一下怀中的娇儿,把他放在路边上,咬了咬牙,径自向道旁的一片树林奔去,我隐隐听到他哭了,哭声越来越大……我知道自己的孩子绝不会死——把他拾去的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人,后来,我打听到,其人正是九江威远镖局的总镖头‘展翅大鹏’黎应龙,嗣后,我也几次托人找过我那小娇儿,可九江威远镖局被青龙帮挑了,‘展翅大鹏’黎应龙虽侥幸逃得性命,却下落不明……”西门吹雪听到这儿,脸上显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神色,然而,他只是张了下嘴,喉头动了动,一口涎水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