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宽大,却很低矮,显得圾不相称。房子矮,窗户则显得更小,只有淡淡的光线照进来。屋里昏暗,大白天的就得点着蜡烛。光线被人影遮住,厅堂里依旧显得昏暗。昏暗之中,人头攒动。人影映在土墙上,宛若一群怪状奇形的妖魔。四张桌面上各行其事。骰子在大海琬里旋转、滚动,发出一阵“叮咚”声响。这声音并不奇怪,也不动听,却吸引人。每张桌旁的人都全神贯注,一个个眼珠子瞪得溜圆,紧紧盯着那几粒滚动的骰子;若不是眼眶挡住,只怕就要该落桌面上。人们仿佛都着了魔,忽而屏心静气,忽而精神振奋,忽而又神色沮丧……不错,是着了魔,魔力便在那三颗骰子上。一切惊喜、欢呼乃至震惊、大呼倒霉,均由那三颗骰子上面的点数而定。这儿是座赌场。赌客大多是牡丹宫弟子,少数外来客也尽是曹州府或者附近村镇上的纨绔子弟、赌徒。他们赌得简单而痛快,只三粒骰子;点数相同的“豹六子”最大,满盘统吃。“四五六”也算是豹子,居多能赢。点数没有相同、又不相连的,可以重掷。相同的小点,或“幺二三”等等可就输定了。倘有一对相同,无论大小,而剩下的一粒骰子若是六点,便算是“六”,仅小于“四五六”豹子,几乎可以说是赢定了。厅里也有几个人,他们的神色绝不为骰子的点数而动。那是分立厅角的六名黑衣汉子,一个个身材精悍,面目凝重;他们是牡丹宫礼堂中的武功高手,负责维护赌场的秩序,并监视着赌客们,防止池们营私舞弊。另有一个人,他颓然依坐在帐桌后面的太师椅里,是个相貌清秀的年轻人,却两眼似睁似闭,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仿佛世上的事都不被他放在眼里,又好象是他年纪太轻了,无论什么事都用不着他管,他也管不了,然而,他的眼却倏地睁开,霎时间精光闪烁。向厅门方向看去;但,那精光也只是一闪即逝,两眼又恢复了原有的样子,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可是,他的眉心却已经渐渐开朗了。厅里光线既暗,人们又都在关注桌上碗里的骰子,绝没有人看见他这瞬息之变。其实,厅门那儿也没出现什么特别的事。只不过是一个乞丐模样的人掀帘走下进来。这人年纪很轻,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与寻常乞丐不同的是他肋下挎着柄鞘上缠着破布条的剑。按说,他的确不该到这种地方来。穷到这股程度的人到赌场来,确实有些不合时宜——绝不会有人因赌发迹,而为之倾家荡产的却屡见不鲜——他衣衫褴褛,只怕身上连赌本也没有。基因于此,门边负责招呼客人的侍者没一句客气话给他。不过;当他向赌桌旁走去的时候,也没人拦阻。那少年乞丐站在赌桌旁,看了好长一会儿。厅角里的黑衣人已经在注视他。其中两人交换了个眼色,一人径向那少年走去。正在此刻,那少年幻术般地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足有五两重——五两赌本虽说不多,但在这种低等的赌场里,也总可以输一阵了。那黑衣人停下了脚步,原已准备好的话又咽回肚子里,但他却没走回去,眼睛也睁大了——那少年居然一次便把那锭银子押了上去。庄家掷了两个六点,一个五点,虽非通吃,差不多也算是赢定了。果然,几个赌客都没掷出豹子,更没有“豹六子”。最后轮到那个少年,他掷了两把,均未成局,最后一次居然掷了个“豹四子”,怎奈,仍赶不上“五点”,那绽五两重的银子被庄家收到自己面前。站在场外黑衣人淡淡一笑,但这笑容却突兀凝结在脸上——凝结了的笑,实在不比哭好看多少。那少年又摸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子放在面前。奇怪,他既有这许多银子,为什么不把身上的那套“行头”换一换。却也难怪,大凡赌徒都是这样;只要有了钱,第一用场便是赌桌。就象是酒鬼,哪怕只有一个小钱也要去换杯酒倒进嘴里。然而,几场过去,已可断定那少年不象个赌徒——他完全不精此道,甚至连“熟悉”二字都谈不上——他来这种地方也只能是白送钱,衣袋里有多少便输多少。那个黑衣人脸上的笑容又活了,人亦转身走了回去。这少年居然赌得甚豪,每注必下十两。也不知道他身上究竟带了多少银子,同桌的赌客有几个身上银子不多,自惭形秽,也就不再下注;只有两个衣着光鲜的人陪着他与庄家拼搏。转眼之间,那少年已有几百两银子移到了庄家面前。他竟然一局也没赢过。然而,他的脸上却毫无晦气,反而容光焕发,仿佛输了银子是件高兴的事。不错,也许输银子确是件高兴的事——他居然眉开眼笑了。这一次,他伸进怀里的手停住了好一会儿没拿出来。庄家看着他,睦上浮起诡秘的笑。只不过,他的笑和那个黑衣人一样,突兀间凝固在脸上;继之,两眼圆睁、嘴巴张开,成了副“定格”的容颜——那少年面前摆了颗圆圆的宝石,拇指大小,表面很脏,也就只有少许光华,但,却象是颗猫儿眼!——便是颗死睛或墨睛也价值菲薄。输赢关系重大,庄家的手在发抖,忘了去摸骰子。忽听一个声音道:“年轻人,你那玩意儿是什么呀?”声音宏亮,中气充沛,显得内家功夫不软。说话的是个身材魁伟,燕颉虎颈、穿湘绣长衫的中年汉子;他不知道从哪儿缓缓踱了过来。那少年睃了对方一眼,道:“我也不知道,偷来的东西也不便去问别人。”“你放心。这儿是赌场,从来不怕收赃物。”他顿了一顿,又道;“小伙子,我看看它成色怎么样。”少年道:“我输了便归你,哪还怕你看。”那魁伟汉子小心翼翼地伸出两个手指,捏过那描儿眼。但见那宝石晶莹剔透,蓝汪汪的眨着眼,恰好似狸猫之睛。此刻,几副桌面上的人均已停注不赌,眼光扫来,一个个都惊呆了,六个黑衣人亦不约而同靠拢过来。魁伟汉子将那猫儿眼轻轻放在少年面前,笑了笑,道:“年轻人,这般宝物是不易上赌桌的——输赢双方都招架不住。”少年赧颜一笑,迟迟道:“我赌得兴起,身上却已没了银子。”魁伟汉子笑道:“看起来,你真的要把这玩意儿输给我了。”“不错,我的确想把这玩意儿输给你,只是……”“还有什么条件吗?”“你得先掷出三个六点给我看看。”-魁伟汉子哈哈大笑,走到桌前,一把抓过骰子,但听少年叫道:“且慢。”魁伟汉子右手停在空中,道:“阁下还有何话说?”少年笑道:”请问,你若是输了,拿什么赔我?”魁伟汉子怔了片刻,道:“我没有你这样的玩意儿,只能用银子,用金子也行。”少年道:“你先开个价吧。”魁伟汉子窘住了,迟迟道:“只怕值十万两银子。”少年沉吟了一会儿,道:“我输了,这玩意儿自然归你,倘若我赢了,也不用你那么多银子赔我,免得银子太多了,平白活受罪。”魁伟汉子讶道:“阁下以为银子多了是受罪?”少年正色道:“怎么不是受罪。若是喝的太多,第二天头疼如裂,活象生了场大病;若是赌得太凶,非但精神过度紧张,如背生疮,手气坏时,说不定还会活活气死,倘用之纵情声色……”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无奈,我还没有成家,一旦传扬出去,只怕日后连老婆也讨不上——更是连想也不敢想;难道还能雇个人帮我花钱吗?”他话音未落,厅堂里已响起一阵哄堂大笑。魁伟汉子“呵呵”一笑,道:“阁下说的不错,只是,你究竟要抵多少两银子。”少年道:“就满折算一万两吧。不过,需再折成金子——银票我是不要的,银子多了又拿不动。”魁伟汉子心想:“即使你真的赢了,只怕也走不出这间屋子。”他点了点头.道:“一言为定!”他说过话,叫了声“豹子”手掌张开,“叮啷”声响,骰子落在碗里;继之“叮呤呤”一阵轻响,宛若奏出的是人世间最美妙的音乐。他胸有成竹,他有绝对把握让那三颗骰子会听池的话:头一粒停下的是六点,第二粒也是六点,第三粒当然也应该是六点!——只有这样才能统吃,对方没有还手的余地。他看着那粒滚动的骰子,仿佛严父慈母看着听话的孩子。现在,他已经可以看见骰子面上的六点了——黑黑的,就好象自己手下的六个黑衣高手一般,又威猛,又听话。骰子眼见要停下,那颗猫儿眼似乎正在笑着向他滚来。岂料,就在这节骨眼上,那粒骰子没来由的突然一跳,刚刚好翻过身来、停下;那一点红艳艳的就象粒眼里滴出的血!是个幺!魁伟汉子傻了,嘴巴张开再也合不拢——两个六点,再加上个幺点;只能算是幺点——因为成对的骰子是陪衬,只有那单独的一粒骰子的点数才算真正的点数。“幺”点虽不能算是统赔,却也是输定了。他做梦也没想到,对面的少年竟是位高手,诚然,这里说的不是赌技,而是武功。因为他在那粒骰子翻身的瞬间,隐隐听到了一股指风。他自忖武功不凡,却不知道这股指风出自什么功夫。但是,却可以断定人家的武功比自己厉害得多。然而,他还有一线希望:让对方掷出个“幺二三”的统赔,只不过,以自己的功夫,他确实没有多少把握。那少年宛若无事,淡淡笑着,一把抓过骰子,在掌心里掂了掂,“叮啷”一阵响,骰子掷在碗里。与之同时,魁伟汉子的双手已伸向桌底。那少年的两手却仍若无其事地抚在桌沿上。两粒骰子先后停下,分别是二点和三点。魁伟汉子的脸上浮现微笑。他已清晰地看见另一粒滚动的骰子面上红灿灿的么点,又骄艳,又好看!虽仍在旋转着,却已不再滚动,眼见便要停下来。他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倏地收回掌力。在他收回掌力的同时,骰子也已停下。谁知,就在那粒骰子停下的瞬间,竟然侧了下身,把黑黝黝的两个大点亮在上面。两个二点,另一个是三,局面定为三点。魁伟汉子的脸登时苍白如纸,心也沉了下来,沉入了无可挽回的深渊。他绝望了,颓然坐倒在凳上,身形不稳,险些翻倒。厅堂里响起一片惊呼。有咒骂,居多的还是喝采。那少年悠然自得,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道:“赌了半天,我总算赢了一局。”他顿了顿,叫道:“喂:,阁下,把银子兑过来吧!”魁伟汉子面色渐呈铁青,眉宇间浮现一股杀气。赌客们都感到气氛有些不对,悄无声息地避了开去。六个黑衣汉子身形闪动,把那少年围了中心。其中一个阴沉沉道:“万两白银就是折成金子,也有三四百斤,阁下拿得动吗?”少年笑道:“拿不动可以雇人吗!”黑衣人道:“可惜这儿没人肯做脚夫!”少年淡淡一笑,道;“不用人也成,这儿有六条黑驴,正好替我驮。”黑衣人脸色倏变,怒吼一声,突地一拳打出。这一拳又快又猛,挟啸带风,势劲力疾,便是打在黄牛的身上,只怕也要骨碎筋折。那少年恍若未觉,就连伸向那个魁伟汉子讨要银子的手也不曾收回。然而,他却绝不是黄牛。那黑衣人眼看得手,却见面前人影倏晃,亦不知从哪儿伸过来一只手,“嘭”的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只手轻轻往前一带,他再也收势不住.整个人从少年的侧斜扑出去。恰在这时,另有个黑衣人在那少年身侧出手,一式“叶底偷桃”,左掌虚晃,右掌直击少年软肋。却不料,一个人影突兀扑击过来。他吓了一跳,忙挥掌去格,无奈,对方来势太猛,仍是击中了他的肩头。他惊叫一声,脱地往后跃开,又怎知,对方余势未衰,整个人撞在他身上,当即仰面而倒。两个黑衣人扑跌在一处。另外几个黑衣人都吃了一惊,但出手也就更加凶狠。那两个黑衣人爬起来,也顾不得疼痛,便即加入战团。一时同事风呼呼,拳影如林。但那少年却宛若无事,仍稳坐凳上,脸上带着微笑,双手或拳或掌,或指或爪,相式虽然不快,却把六个黑衣汉于的攻势化作无形。魁伟汉子虽已知对方功夫不凡,却自恃人多,在一旁叫道:“年轻人,认栽吧,只要你不讨这笔贿帐,在下便任由你走路,你输的银子也还你!”那少年道:“小爷输赢都认,且不赊欠!”魁伟汉子怒吼一声:“你死定了!”喝声中,探身挥拳,一式“直捣黄龙”。蒜钵大小的拳头直击出去。那少年正与那魁伟汉子侧身相对,只见他倏地站起身,身旁八仙桌竟随之直立起来,正逼住魁伟汉子的拳势。事变突兀,魁伟汉子再想缩手已来不及了。但听“蓬”的一声响亮,拳头堪堪击中桌角;一张桌面登时打个粉碎,木屑粉飞。这张桌子式样古朴,虽然做工粗糙,却极结实——紫檀木打造,桌面厚近一寸。魁伟汉子力大招沉,不过,既使是铁拳,终究是人的皮肉骨骼,也难吃得消——当即闹个皮玻肉绽,指骨挫伤,疼得呲牙咧嘴。他惊呼一声,向后跃开。一个黑衣人出手极快,“五鬼夺命”,从身后发拳直击那少年背心命门穴。但见对方身形一闪,便即避开,他招式使老,拳势擦着少年衣衫掠过,正待收招——少年一招“降龙伏虎”,抓了对方手腕,“嗨”的声,生生扯过,伸手在他后心一托,掌力吐处,右手已放。那黑衣人硕大身躯平平飞出,对准魁伟汉子当胸撞去。魁伟汉子听得风声,正待避开,猛地惊觉自己的背后正是厅柱,自己若闪了开去,这位忠勇属下便要脑袋迸裂。他迫于无奈,只得一式“怀中抱月”,硬生生把疾飞而来的躯体抱住。无奈,来势太猛,只撞得他一阵气血翻涌,幸亏身后便是棵厅柱,他才未跌倒。几个黑衣人均已多少吃了些亏,见这情势,一个个吓得心惊咀战,都宁神静气地防守,再也无人攻上。那少年朗朗笑道:“过来玩啊——都玩够了吗?这回该看小爷我的了!”他说完活,纵身一式“蝶扑残花”,却是五指如钩,状似龙爪,呼的向一个黑衣人当胸抓去。那黑衣人左闪右避,无奈,那龙爪竟如影随形跟至;他自知躲不开,吓得面如土色,惊叫一声,掉头就跑。正在这时,忽听有人叫道:“住手!”声音不大,却很管用。那少年当即缩手收招,“嗖”的跃退,坐回凳上,宛若适才不曾经过一场厮斗,黑衣人更是如闻赦旨,暗暗吐了口气。魁伟汉子向那少年抱拳一拱,道:“阁下请了,在下赵刚,江湖上的朋友给咱脸上贴金,唤俺‘神刀无敌’,在牡丹宫忝为礼堂之主,兼管这家赌局。适才失礼,还请朋友原宥勿怪。”他顿了下,道:“朋友可否以万儿赐教。”那少年淡淡一笑,道:“我叫什么无关紧要,只是……”赵刚截口道:“实不相瞒,在下虽操持这座赌局,却当真是赢得起、输不起,因为,上面当家的还有敝宫宫主。但请阁下放心:这场祸是在下一手惹起来的,在下自然得给阁下一个交待;只是,请阁下容在下去禀明宫主,若宫主肯予担待自不必说,否则,在下便是卖了颈上人头,也得付清这笔债。”“痛快!”那少年道:“我愿意交你这位朋友。不过,俗话说,赌场无父子,我也不能白白冒这场风险。”他顿了顿,又道;“先时,我已说过让本了;如今再打几个折扣,就按三千两算;料牡丹宫的堂主绝不会在乎这点银子。”三干两银子虽不是个小数目,但对一位江湖豪客来说,已不能算是个大问题。赵刚大喜,道:“兄台果然义气,在下感恩不尽。”他转向身旁一个黑衣人道:“去聚英楼叫他们备桌酒席,要象点样子,我陪这位大侠喝几杯。”赌场虽然低矮,但赌场后面的房子却很高大。走出后堂门,眼前豁然一亮,迎面一座大厅,青石为阶,雕梁画栋,不亚于官府客厅。厅内窗明几净,红木家俱,漆面锃亮。二百个红纸封裹的小包整整齐齐摆了满满一桌面。里面是银子,白花花、人见人爱的银子。“大侠,”锦衣华服的牡丹宫礼堂副堂主神刀无敌赵刚毕恭毕敬,道:“这儿是纹银一万两,请大侠验收。”客位上坐的是那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他淡淡道,“赵堂主,在下说过的,银子只收三千两,所余之数……”赵刚截口道;“大侠,这桩事在下已禀明敝宫主,宫主交待说,那九万两便当是牡丹宫领大侠的情,这一万两,大陕却一定要收下。敝宫主亦想交大侠作朋友,倘大侠有暇,敝宫主还盼大侠到牡丹宫一聚。”少年道:“在下一介乞丐,实在不敢妄自尊大、与贵宫主论交,请赵堂主代谢贵宫主美意;至于这银子吗……”他沉吟片刻,又道:“在下带在身上也不方便,且先拿去两封零用,余下的便麻烦堂主代管,在下用时来取。其中七千两便当保管费用。”赵刚大喜,道:“这怎么好意思?”那少年道:“莫非堂主不肯帮在下这个忙吗?”世上绝对罕见这样请人帮忙的,更不会有不肯帮这种忙的。代管三千两银子,便可得七千两保管费,只怕傻子也干,何况,神刀无敌赵刚并不是傻子。他当然要满口答应,而且脸上堆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