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莲不光娇憨蛮横,而且刁钻机灵,一声入耳,早知门外来人是江剑臣之母杨碧云,转瞬之间,心里盘算着无数个主意。果然,随着话声,杨氏夫人和义女邬念慈姑娘一起走进了内书房。江剑臣一怔,正考虑如何向母亲引见才算合适,哪知女屠户李文莲已欣喜异常地扑到杨夫人跟前,双膝跪倒,口称:“婆母在上,儿媳文莲叩请你老人家圣安。”江剑臣闻听,心内陡然一惊。他虽深知李文莲的脾气,只要高兴什么事情也做得出来。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竟能热粘热上,不用引见,就以儿媳的身份来拜见自己的母亲。他深深知道,如果自己当面否认,她非得拼命不可。何况她的背后又有个更加骄横难缠的师姑老庵主慈云师太撑腰!正急得心里火着,不知如何应付才好,哪料到杨氏夫人一听跪在面前的俊美书生自称是自己的儿媳,又见她穿了男装,不光粉面朱唇,秀美聪慧,而且透出一股刚强矫健的气派,直乐得心花怒放,一把拉起女屠户,揽至怀前,一双漾满笑意的慈目端详个不停。江剑臣不由得暗暗顿足叹气,心想:这事要让女魔王侯国英知道,非得闹塌天不可。就听杨氏夫人慈爱地说道:“剑儿也真不懂事!有了媳妇,也不告诉我和你爹爹一声。亏得人家孩子自己来了,不然,岂不失礼?好孩子,快把你家中详情告诉婆婆,我好派人去请亲家和亲家母去。”女屠户李文莲自幼父母双亡,跟西岳华山苍龙岭上天梯慈云师太长大成人。老恩师虽然对她溺爱得很,但毕竟是出家之人,表面上仍是严厉异常。如今一见杨氏夫人对自己简直象慈母一样的疼爱,加上杨碧云雍容华贵,风貌清丽,她的那颗刚毅坚硬的芳心好象醉了似的,心头一酸,女屠户竟然破天荒流下泪来!凄然说道:“儿媳命苦,自幼父母双亡,在华山跟慈云师太学艺成人。”说到这里,刁钻的心性一动,语音更为凄凉地说,“恩师做主,把我许给了三师哥。三师哥推说没有爹娘做主,不好应允。如今,公公既不在此,儿媳只有求婆婆做主了。”江剑臣一听,几乎气炸了心肺!刚要出口抗辩,自己的母亲早已微微一笑说道:“莲儿,你三师哥能以严亲为重,这是他的知礼处,你可不要怪他。娘给你做主就是了!”说罢,从手臂上摘下一个用合浦珍珠穿成的珠串,亲自给女屠户套在了她那珠圆玉润的粉臂之上。女屠户知道,这是杨氏夫人替儿子下的聘礼,直喜得芳心抖颤,娇躯一顺,又跪了下去。江剑臣见自己和女屠户的名分已定,禁不住思绪如麻,心族摇摇,恍惚间女屠户李文莲那喜气洋洋的俏脸幻化成女魔王侯国英的面庞,也是这般的乍然惊喜,娇躯抖颤。那是六阳毒煞战大哥揭破自己年龄的秘密,被侯国英玉指疾舒,扯去髭须的时候。如今,她为我出卖了义父魏忠贤,就连生身母亲也被软禁在青阳宫中,引颈待戮,她避逃海上孤岛,过着与世隔绝的孤苦生活。这件事没有来得及向母亲禀明,被女屠户舌巧如簧,捷足先登。这件事到底如何收场?真令人意乱心烦!杨氏夫人见江剑臣默然不语,错会意为儿子悬念此事没能征得父亲的允准而默然不乐,也有心想叫儿子媳妇说几句贴己的话儿,忙开口叹道:“剑儿放心!你爹爹不会糊涂到阻止儿女婚事的地步。慈儿,见过嫂嫂,陪娘去给你嫂嫂安排一下住处。”念慈姑娘和女屠户互相见礼后,就陪着杨氏夫人先回内宅去了。江剑臣等母亲走远,恨声说道:“文莲,你好毒辣的手段!想这样逼人就范……”刚说到这里,已被女屠户李文莲接过话头,冷笑一声说:“多谢夸奖!比女魔王骗婚的手段,孰优孰劣呢?”江剑臣顿气道:“我算是倒霉透了!碰上了一个女魔王,一个女屠户。”女屠户李文莲格格一笑说:“你这样一说,我倒放心了。我和侯国英既然秋色平分,分量相等,这一场争夺战她算是输定了。”江剑臣愕然说道:“这话怎讲?”女屠户笑得花枝颤抖,说道:“那还不明摆着?她侯国英是身分不明。我李文莲可是既有婆母慈命,又得恩师应允。料来你大师哥也不敢不倒向我这一边。她侯国英岂不是输定了吗?”江剑臣哑口无言了!他知道女屠户说的是实情。女屠户怕再说下去会惹江剑臣不快,便截住了话头,悄悄地移身到江剑臣肩侧,粉颈一歪,头枕在江剑臣肩上,柔声说道:“三哥哥,莲儿父母双亡,自幼孤苦。你顶天立地,心地善良,大概不会把我逼往绝地吧?”说罢,秀目一闭,竟流出了泪来。江剑臣的心刺痛了!但却不是被女屠户的话刺痛的,而是从女屠户哀婉欲绝的话语中,又想起了女魔王侯国英对自己的刻骨死恋。他轻轻地闪开了女屠户的偎依,语音低沉地道:“小师妹,剑臣亡命在身,急需奉二老入京面圣。请不要逼我,免得伤了慈母之心,你暂回后宅吧!”女屠户深知一时绝难攻下江剑臣那颗刚毅的心,好在自己已找到杨氏夫人这个强有力的靠山,事情大有可为,就很知趣地悄悄离去。李文莲刚走,从内书房的屏风后面缓缓走出了三个人来,一字并排地站在江剑臣面前。上首是和六阳毒煞战天雷同称为武林两大煞星的六指追魂久子伦,下首是和青城山东方三兄弟齐名的秦岭一豹许啸虹,中间一个年轻的书生,自然是前锦衣卫总督女魔王侯国英了。女魔王侯国英比以前清瘦多了。由于她生性刚烈,素来孤傲,当着两个刚刚结义的老哥的面,心中虽然凄楚万分,表面上仍显得潇洒非凡,和江剑臣四目相对之下,颀长的身躯只是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两只秋水似的大眼晴,直直地盯着江剑臣,一语不发。江剑臣身躯一晃,不由得把手搭在了身旁的椅背之上。一阵难耐的沉默……六指追魂久子伦忍耐不住了,沉声说道:“无针不引线,无线不牵连。老夫和国英、啸虹已结拜为金兰兄弟,祸福与共,誓不相负。刚才要不是国英苦拦,老夫早已向你和那女娃出手了。别人怕慈云老尼,我久子伦可不买这个帐!打开窗户说亮话,谁要叫我三弟侯国英一时不痛快,我和啸虹就叫他一辈子不舒服。只要你有三分良心,我六指追魂绝不会与你为敌。看在国英份上,老夫托大,也算高攀称呼你一声,江三弟,好自处之,切勿遗恨终生。我们兄弟就此告退。”说罢,一扬手。先和秦岭一豹许啸虹相偕走去。二人一走,女魔王侯国英才凄然说道:“我的手下部从刚刚撤入石城岛,百事待举,我不能不走了。忘了我,负了我,都不要紧,别忘了你可怜的孩子!可惜他正步着你幼小时的后尘。”说到这里,玉齿一咬,身躯微晃。人已到了门外,却又传来她凄凉欲绝的声音,“你对女屠户的冷漠,温暖了我的心。可我不能在你身边,你也别太苦了自己……”女魔王走了几步,又折回身来,语音更为凄然地说:“杨鹤不可深信!爹去三边,实为失策。可惜我未获爹娘的恩准,恕我不能尽儿媳之责。”说完,长叹一声,真的走了。江剑臣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两眼直视,宛如一座雕像一般地站立着。只是搭在椅背上的那只手,已把椅背上端的横木压得粉碎了。一连两天,江剑臣只是强颜欢笑地守在母亲的膝前。这时,不光李鸣也搬到杨府,武凤楼也于第二天赶回承德杨府。二人私下里虽对司马爷爷孤身随三边总督杨鹤前往边关的事忧心忡忡,但见江剑臣拿不定主意,也不敢擅自行动。第三天,大家正陪着老将军杨森闲谈,突然接到三边总督杨鹤一封家书。封皮和信笺都是鲜艳的粉红颜色,信上写道:“近日满洲铁骑大举袭我边境。多蒙姐丈协助孩儿,给敌人以迎头痛击。敌人势大,双方各有伤亡。持禀父知。”云云。武凤楼和李鸣一起把眼神注视在江剑臣的脸上,只见他神情一变,却猛听老将军杨森哈哈大笑说:“文龙乃当代奇士,文武全才,竟被先皇万岁屈为优伶,实属可惜!现在,鹤儿终于也对他刮目招待了。好事!好事!人来,备酒一贺。”老将军这一高兴,身为外孙的江剑臣更不好表露心情了。这天晚上,爷儿俩在内书房计议,李鸣再次向师父提出要去三边一探。江剑臣迟疑再三,终于下了决心,待次日晚上出发三边。哪知次日早饭后,三边总督杨鹤又飞骑送来了一张大红喜报,上面写道:满骑已溃不成军,残部全向边境外退去。儿正随后掩杀,姐丈身先士卒,毙敌无数。孩儿已详奏圣上为姐丈请功,求万岁旌表。杨府上下,几乎喜翻了天!就连江剑臣、武凤楼爷儿俩,一来受老将军和杨氏夫人欢喜气氛的影响,二来也是看事实俱在,不光对三边总督杨鹤改变了怀疑态度,也深为庆幸没有鲁莽行事。只有李鸣始终默然,别人欢庆,他只是闷闷不已。江剑臣虽是师长,知他是关心自己的父亲的安危,自不好强说。第五天,也是三边总督杨鹤临走时约定陪司马文龙回府补行婚礼的日子。这天天一亮,杨府上下悬灯结彩,忙得象开了锅相似。早已备好喜帖,一俟司马文龙回来,就遍请亲朋宴会。就连端庄淑静的杨碧云也喜上眉梢,庆幸她和司马文龙的生死苦恋总算熬到了苦尽甘来的一天。她虽不好象初嫁的少女一样梳洗打扮,但内心里却激荡着一股更胜新嫁娘的狂喜和不安。不料,一直等到中午,还是没有一点信息。开始,众人还认为是三边任所太远,没有赶到。可是,等到日头偏西,全府上下才开始着急起来。江剑臣、武凤楼二人已觉察出不对,和李鸣商讨对策。缺德十八手李鸣叹了一口气,说道:“看起来,可怕的事情,只怕已经发生了。”女屠户李文莲秀眉直竖,凤眼含煞地说:“我和鸣儿的话,三哥哥拒不采纳。现在,火已燃眉,总不能等天塌下来再去用头顶着。凭咱们四人,再加上我的哑叔郭天柱,我不信不能把杨鹤三边重地翻它个个儿。动手吧!”不料,现在的缺德十八手李鸣却轻轻地摇了一下头说:“现在动手,已为时太晚。如今之计,反而得耐心等候了。”女屠户刚想瞪眼骂人,江剑臣面色惨白地说:“从头到尾,鸣儿都是对的。可惜误我大事者,竟然是我江剑臣的生身慈母。”话音越说越苍凉低沉。泪水夺眶而出。众人的心越来越紧,一直沉浸在难耐的渴盼之中。到了全城中已是万家灯火的时候,一骑快马直冲进将军府大厅之前,马上骑者还没有下马,胯下坐骑已跑炸了肺似地倒毙在地。江剑臣一眼看出那和马一齐倒地的骑士,赫然是母舅杨鹤的亲信,寸步不离身畔的中军偏将杨烈,又见他肩背一个传递紧急公文的皮囊,就知道大事不好,刚想飘身欺近去拿公文时,性如烈火的女屠户香肩一引,人已扑到中军杨烈身侧,玉手一伸,就去摘他肩上的皮囊。杨烈大呼一声:“你是何人?不准乱动!”说着,想用就地十八滚的身法闪避一边。女屠户的手是多快多辣,又处在心上人大祸临头之际,猛然一恼,杀心顿炽,遂一提真气,还是那只柔润的玉手,立即变为铁爪钢钩,只听一声惨呼,中军杨烈的整个一条右臂连同盛公文的皮囊已被女屠户一把扯了下来。杨烈当即痛死了过去。老将军杨森虽血战沙场多年,也不禁骇然心惊。杨氏夫人吓得双眼一闭,不忍卒睹。江剑臣一皱眉头,刚想责斥,女屠户已掏出了囊内的一封书信。一看信封的颜色,竟是白的。武凤楼李鸣一齐哎呀一声,往两边一分。钻天鹞子江剑臣脸色顿呈铁青,又转蜡黄。他急怒攻心,再加上重伤新愈,哇的一声,狂喷出一口血雨,身体摇摇欲倒。武凤楼、李鸣立即齐刷刷地单膝一屈,各出一臂,托住了江剑臣的两肋。女屠户李文莲玉齿一切,毅然地撕开了那象征着不祥的白色信封。一张更为纯白的信笺被她用两根纤纤玉指夹了出来,强提精神,悲声读道:“不孝男杨鹤百拜:姐丈司马文龙于凯旋归来途中,不幸被流矢射中,伤重殒命。男因边务羁绊,暂难返叩……”三边噩耗传来,老将军杨森如遭雷殛,软瘫椅上,动弹不得。杨碧云面如死灰,嘴角沁出了缕缕血丝。女屠户李文莲刚想用内力搓碎那张信笺,已被江剑臣一把抓去。同时,他左掌一推,把女屠户平送到昏死过去的杨氏夫人身旁。女屠户悲呼一声“娘啊!”泪如雨下,把杨碧云抱入怀内。此刻,被司马文龙一手抚养成人的邬念慈姑娘,却是脸色平静,毫无悲凄的神情。她端庄地向杨氏夫人拜了四拜,陡地车转身形,一下子扑到了大厅中的玉石屏风跟前,狠狠地一头撞去。江剑臣虽在极度地悲痛之中,但他毕竟是宇内称最的上上人物。就在邬念慈的脑袋快要沾上玉石屏风的一刹那间,疾如闪电地飘了过去,把她从死神的手中硬生生地夺了回来。知她心疼亡父,死心太决,一指轻点,使邬念慈暂时昏厥过去。大厅内死一般的沉寂,落针可闻。武凤楼和李鸣四只眼睛紧盯在江剑臣的脸上,等待着他的令下。大厅内所有的人,都把悲凄的同情的目光集注在这个刚刚找到爹娘,又突然失去了父亲的江剑臣身上。江剑臣步履艰难地缓缓地走到母亲杨氏夫人面前,示意女屠户李文莲把母亲放好在金交椅上,他自己却紧紧地把脸儿贴在母亲那毫无血色的脸颊之上,良久,良久……女屠户以一只玉掌,悄悄地贴上了江剑臣的后心。丝丝内力,向江剑臣肌体上注去,让他狂涛般的激愤心情,慢慢地平缓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