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启六年,绵亘千里中岳嵩山,正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长夏。昨夜一场暴雨,把这个名列五岳之一的祟山峻岭洗刷得苍翠欲滴,层林尽染。这时,虽是寅末卯初,但那一轮红日已高高升起,照耀得漫山遍野灿若烟霞。突然从万松坪方向的山道上,快步走来一个肩担两捆山柴的年轻樵夫。这樵夫看上去大约十七八岁年纪,前发齐眉,后发披肩,一根山藤束住了他那满头的乱发。由于深山打柴,天气酷热,他一张清秀的脸上已变成五光三色:亮的是汗,黄的是沙,灰的是尘,一道道白沟是被汗水冲去泥污的细嫩的肌肤。此刻,他急于把这担山柴挑到集市上去卖,所以健步如飞地疾奔而下。这位年轻的樵夫是谁,他乃大明赫赫有名的浙江巡抚,当今皇帝朱由检的老师武伯衡武大人的骄子,名叫武凤楼。一个堂堂的巡抚公子,为什么要到人迹罕见的深山野涧里去当樵夫呢?听说书人慢慢道来——六年前,武伯衡出任浙江巡抚不久。刚满十二岁的武凤楼,竟然高中了钱塘县童子试的第一名。发榜之日。武凤楼前去看榜。少年得中,十分欣喜,正想回府禀告父母,不料,右肩猛然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身后竟然站着一个年约四旬的秃头汉子。只见他身材高大,长手大脚,紫乎乎的一张脸膛上长着一个特别硕大鲜红的酒漕鼻子,更加令人注目,武凤楼一看,并不认识。却见那人笑吟吟地向他道了喜,要三日之后到巡抚衙门讨杯喜酒喝。武凤楼本来是个孩子,觉得这人怪好玩,随即一口答应。按说,一个巡抚的独子,虽不要前呼后拥,豪奴成群,但总也该有个下人跟着。可这位巡抚大人偏偏与众不同。因为他本是寒士出身,翰林院中多年编修生涯养成了他勤俭持家的习惯。所以,现在虽荣任一省封疆大员,对自己的独生儿子却一点也不娇惯。特别是武凤楼去参加童生考试,更严令其不准泄漏自己是武伯衡之子。三日光阴,一晃即逝,武大人虽执意不肯铺张,但在夫人、幕僚以及亲邻好友的一再要求下,不得不备了一些酒席款待前来贺喜的亲朋。时至中午,武大人吩咐老家人武忠唤武凤楼向宾客敬洒时,却发现武凤楼瘫卧床上,四肢麻木,动弹不得。老家人赶紧把武伯衡请出客厅,察明此事。这真是晴天霹雳,连一向以沉稳著称的武大人,也不禁惊得身心皆颤,当即随着武忠扑到武凤楼的床前。他原就精通医理,详细查看病情,见爱子浑身并无异状,只是遍体瘫软,一时间大为骇异,束手无策。他连忙颤声叫道:“孩子,你怎么样了?你怎么得的这种奇怪病症?”再三追问,武凤楼只是流泪呻吟,却说不出一个究竟来。武大人急得锤胸顿足,仰天长叹,在屋内来回踱着步子。等第三次踱到武凤楼床前时,又和颜悦色地问道:“孩子,你再仔细想一想,近日难道一点儿什么奇怪的事儿也没有碰上吗?”武大人话刚落音,武凤楼突然想起了那个长着酒糟鼻子的秃头汉子来。遂把三日前看榜回来,路上遇到秃子的详情叙述了一遍。武凤楼话一说完,武忠不等武大人开口,就抢着口道:“少爷,那秃子叫什么名字?家住那里?既然说好了今日来喝喜酒,怎么到如今不见人来呢?”武大人的脸色变得更为深沉,摇头叹息道:“我想!他是不会来的了。”武凤楼急急说道:“父亲,那个人明明说是今天来咱府贺喜,怎么能会不来呢?”武大人长叹了一声说:“孩子,你还小,不知道世道险诈。这肯定是为父耿直,得罪了人。他们聘请了江湖上的好汉,用阴毒的手段把你击成了瘫痪。这种恶疾,虽有神医,也难医治。下手之人,避之犹恐不及,他怎会来上门送死?”哪知就在这个当儿,突然从外边进来一个仆人回道:“禀大人,府门外有一个大高个秃子,声言三天以前和少爷约好,要求面见。”武忠一听,当即向武大人说:“贼子竟敢送上门来,待我去传中军,集合将士,活捉此贼,为少爷报仇。”不料,武大人把手一摇,反而对那仆人说:“速去府门,把那人请来此地相会!定要以礼招待,快去!”工夫不大,一个长着酒糟鼻子,身材高大的秃头汉子,果然随着仆人来到内书房,大大咧咧地往上首一坐,献茶不饮,直要喝喜酒。武伯衡立即吩咐道:“速备酒菜上来。”那秃子也真奇怪,又把手一摇说道:“有酒足也,何须菜肴。”武忠忙命下人取来一壶美酒,两个酒杯。那秃子一看,啥哈笑道:“区区小杯,何济于事。”说话间,两手分取两只酒杯,向桌上轻轻一按,两只酒杯竟被他按入桌内,杯口恰好与桌面相齐。这一来,只惊得武忠等人目瞪口呆。武伯衡反而平心静气地向秃子说道:“下官素性耿直,喜欢明言。自信与好汉并无瓜葛,不知好汉因何对犬子如此?”那秃子面容一正,肃然说道:“武大人果然快人快语!不错,令公子是某用独门手法,一掌震开了全身骨节,以致形如瘫痪。至于为何?因为我太爱惜他了,才有如此举动。”秃子这句令人难以置信的话一出口,武忠立即恨声说道:“爱惜他,反把他打成残废,谁相信你的鬼话!”武大人心中一动,止住了武忠,问道:“好汉,恕下官愚昧,不知此言何意?”那秃子一把抓过酒壶,对嘴一气吸干,然后把酒壶放回桌上,朗声道:“我名白剑飞,大师兄萧剑秋,小师弟江剑臣,蒙武林抬爱,称为五岳三鸟。我们先天无极派的师兄弟三人,至今尚无徒弟,须知良师难求,好徒更是难得。白某浪迹江湖,阅人虽多,但象令郎这等资质,实属罕见。有心明言收徒,大人必不见允。所以,才用独门手法,使之致残。你如不令他拜我为师,则必残废终身。别看大人官高势大,侯门似海,白某想走,大人麾下将士虽多,断难留住在下。”武忠一听,不由气往上撞,心想:世间哪有如此强梁霸道之人?又哪有如此硬性收徒之理?刚想发话,不料武伯衡却平心静气地说道:“蒙白二侠如此抬爱小儿,下官铭感肺腑。请白二侠高抬贵手,先医好小儿,让他前去客厅敬酒。等宾客散席,即令小儿行拜师大礼,不知白二侠意下如何?”武忠一听,好不纳闷:难道武大人真地肯让自己独根独苗、掌上明珠拜这个浪迹江湖、一贫如洗的秃子为师?转念一想,也许大人是想骗着秃子医好少爷,然后再把他赶出府去完事。这样想着,便眼巴巴地望着秃子,等他为武凤楼治病。哪料到那秃子摇头说道:“那不行!我的条件尚未讲完呢。第一,你立即去客厅宣布,令郎武凤楼突患暴病,辞退来宾;第二,把武凤楼交给白某立即背走,至于去向何方,不准动问;第三,绝对保密,不准泄露。三日后,对外人讲公子医治无效,夭折身亡。”武忠一听,几乎气得背过气去,脸色一变,他刚想斥骂,不料武大人却沉声说道:“白二侠,你的三个条件,我能答应。不过。下官想知道你何故如此?”白剑飞两道如剑的目光迅即扫了武忠一眼。武大人立即一挥手,让武忠等人退出书房。白剑飞这才突然一飘身,来到武凤楼床前,以快得不能再快的手法点了武凤楼的昏睡穴,然后转身对武大入郑重说道:“白某知大人为官清正,不畏强权……不过,当今昏庸,奸宦当道。现在各省纷纷为阉贼魏忠贤建造生祠。想大人身为浙江巡抚,肯定不会附从,奸宦必恨你入骨。况魏贼势焰熏天,手下网罗一大批绿林败类,明逼暗杀,排除异己,知大人和当今皇上有师生之谊,必不肯挂冠而去。所以才把令郎带走。五年以后,必还你一个龙腾虎跃的儿子。言尽于此,请大人定夺。”武伯衡久闻先天无极派的展翅金雕萧剑秋、追云苍鹰白剑飞、钻天鹞子江剑臣,五岳三鸟义胆侠肠,疾恶如仇!武功卓绝,威震江溯,迅即应允,慨然托子。白剑飞这才把武凤楼带至嵩山南麓黄叶观传艺。白剑飞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爷儿俩生活全靠武凤楼打柴为生。一晃六年,武凤楼在追云苍鹰的严教下已学成了先天无极派的一身武艺,人也出落得丰神飘逸,一表人材了。今天,武凤楼肩担山柴,来到集市,在满是泥泞的街道上行走着。不料,刚刚走到十字街口,突然正南方迎面飞驰过来五匹奔马。沿着马路疾驰奔驰,溅得泥浆乱飞,赶集的人纷纷躲避。武凤楼不由心中一气,这个集镇虽然是僻乡小市,每逢集日却也人数不少。马上骑者竟然在闹市奔跑,难道不怕踩撞伤人?抬头看去,那五匹马已旋风般地驰到街口。当头一马喷沫、翻蹄、亮掌,已跑到面前。武凤楼的这一担山柴,少说也有二百多斤。集市街道狭窄,无奈只好向左边闪避。他抬起左脚,刚想向左边跨过一步,让奔马过去。不料,一眼看见道旁正有一个年老的村妇,挎着一竹篮鸡蛋,在张惶失措地躲闪着。如向左跨,必然会撞倒那个老年妇人。武凤楼迫不得已,把向左跨出的步子,一个“悬崖勒马”又收了回来。也是活该有事,前面的一捆山柴正好碰着了当先奔来的那匹马的右眼。那马狂然一惊,长嘶一声,陡然立起,马上人冷不防竟甩了下来。所幸马上人身手矫捷,虽被摔下猛然单手按地,身子借劲立起。尽管如此,也沾了一手黑臭泥浆,两脚泥污。武凤楼迅即一塌肩,放下山柴,急忙扫了一眼,不由得心中一惊,知道遇上了麻烦。原来那五匹奔马是清一色的胭脂马,马上骑者是清一色的年轻少女。被摔下马来的是一个身穿淡黄色绸衫的妙龄女郎,年纪约有十八九岁,纤体修长,满头浓密的秀发,用一条黄绫帕子一束,象黑缎子似地披散两肩。一张鹅蛋形的脸儿,娇艳妖媚,满含怒意,一双秀目已隐隐透出了一股子煞气。她不光一只春笋似的纤手上沾满泥污,两只墨绿色的小蛮靴上,也污水淋漓。武凤楼刚想拱手道歉,不料那黄衫女郎掏出一块罗帕,擦了一下手掌,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重新跨上马去。武凤楼心头一松,认为对方放过了自己,刚想出言道谢,谁知另外四匹马上的女子猛然齐声娇叱,呈扇面形把自己围在当中。一个女子怒声喝道:“该死的东西!瞎了你的狗眼,竟然把我们郡……”那女子说到此处,猛然呆了一下,接着说道:“你竟然把我们小姐撞下马来。我看你是活腻味了!”话一落音,举手一马鞭,向武凤楼左肩上抽来。武凤楼左肩一晃,闪开了一鞭,刚想分辩,不料其余三个女子也齐声娇叱,又是三条马鞭一起抽来。武凤楼心中一怒,刚想施展身手,夺下马鞭,好好地教训教训她们,又怕闹大了受师父责骂,无奈只好轻挪巧纵,轻灵地躲避着四条马鞭的抽打。这时,围上来看热闹的乡民,个个义形于色,人人为青年樵夫忿忿不平。那黄衫女郎见状,喝住四女,骑在马上冷漠地看了武凤楼一眼,说道:“念你肩挑重担,无意撞我,我不怪你。你这担山柴已经卖过了吗?”武凤楼一听,这黄衫少女倒颇识大体,忙着答道:“在下刚入集市,就误撞了姑娘,深感不安。”黄衫少女两个梨涡一现,笑嘻嘻地说道:“无心之过,我焉能怪你。这担山柴估价多少?我买下了。”武凤楼因为把人家一个豪门的少女撞下马来,心中本有歉意,又见她出言温和,当下也和气地答道:“在下这担山柴,足有二百斤重。每斤十文,值钱两吊。”那黄衫少女道:“这担柴我出价五两。只是,我们入山打猎,需要柴草中午烤食野味,你得给我送往山上。”话一说完,不等武凤楼分说,便一抖丝缰,领先向山上驰去。武凤楼原不是贪财之人,一是因为碰了人家,人家没有怪罪自己;另外,五两银子对他来说也确实不是小数,对方既然愿出,自己何妨发个小财。当下一声不响地挑起担子,随后赶去。你道那黄衫女子真的是上山狩猎,烤食野味?真的要花五两银子买一担山柴吗?不是。因为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摔下马来,失了体面,恨不得狠狠地鞭打武凤楼一顿,才解自己的满腔怒火,哪知四个身具武功的女婢,一阵鞭子乱抽,竟然没有打着这个年轻的樵夫,反而触犯了众怒。心中不由一动:我倒不如出个高价,买他的山柴,要他给我送上山去。我们这五匹马皆是大宛良驹,他两条腿如何能追得上?等把他诓上山去,再撒马而走,叫他白白地挑着二百斤重的担子,在山上转悠半天,五两银子不光不能到手;再折回市镇,早已集散无人,虽不打他,也把他折腾得够呛了。看樵夫果然挑柴跟了上来,心中暗暗得意。遂让四婢在前,自己殿后。开始,她还是勒马慢走。走了一段,在马上回头一看,见那樵夫紧跟马后,并未落下。遂猛增一鞭,纵马往深山驰去。过了万松坪,前面就是伏虎崖。黄衫少女心中想道:这个讨厌鬼,想必已被我撇下老远了。想到这里,左手勒缰,一个“犀牛望月”,回头观看,不由她大吃一惊。出乎意外的是那个少年樵夫挑着山柴,与自己相距不过数丈,竟一步也没有落下。黄衫少女这一惊非同小可,心中暗想,自己小时曾在叔父府中见识过不少武林人物,足及奔马者也不乏其人,但那都是绿林中的成名人物。象今天一个十几岁的大孩子,还肩挑重担,竟然能追上自己这匹马快奔跑的胭脂马,那可是听也没有听说过。转念一想,我要是摔倒之气不出,再花五两银子买他一挑无用的山柴,今天这个霉,可就倒到家了,常言道,“一气三分迷”,何况这黄衫少女出身显贵,自幼娇惯,任性异常,长这么大,任何人也不敢惹她不快。今天也是冤家路窄,偏停碰上了这个年轻的樵夫。列位,你道这个黄衫少女是何许人也?原来她是奸宦魏忠贤的嫡亲侄女魏银屏。这魏银屏从小就过继在魏忠贤膝下,跟随魏忠贤在青阳宫长大成长。想那魏阉,官封九千岁,位极朝野,专横弄权,朝中百官,人人侧目。各省官员争先恐后地为之建造生祠,以资取宠。唯独浙江一省,漠然置之。近年来,魏忠贤几次派遣亲信去浙江杭州,劝说巡抚武伯衡为自己建造生祠,怎奈武伯衡刚直不阿,一口回绝,凛然拒之。恨得魏忠贤牙根发痒,眼中渗血。最后,魏忠贤听信心腹谋士晏日华之言,调魏银屏之父魏忠英任两江水陆提督,离开陕西前往浙江上任,伺机除去武伯衡。魏银屏久闻杭州素有天堂之称,所以执意跟随父母走马上任。途中,黎银屏不惯随军行进,一高兴带领四名得力女婢单独行走。其父魏忠英也管她不住,只有任她的性子行事。凑巧,这一对冤冢对头的后代,竟然在中岳嵩山狭道相逢。魏银屏明知身后的深山樵夫有一身卓绝的功夫,但一来骑虎难下,二来仗着叔父魏忠贤势倾朝野,当下一咬银牙,催马驰过伏虎崖,逾越前面四骑,决心一马当先,一定要甩脱青年樵子。武凤楼一见,大惊失色。厉声喝道:“姑娘留步!前面就是鹰愁涧。”说着,迅即抛下柴担,追了上去。不料话未落音,魏银屏的胭脂马已驰近悬崖。偏偏草丛中一只野兔突然受惊蹿起。魏银屏的马眼一发花,猛地向前一蹿,两只前蹄登空。魏银屏惊呼了一声,连人加马直往鹰愁涧下坠去,四婢齐声悲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