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子在路上走得并不很快,第十一天队伍才到北宁城。这个方阳省的首府虽然称为“北宁”,却是帝都南面的门户。北宁城也是十二名城之二,离帝都只有两百里,快马加鞭的话,一天功夫倒能到帝都了,但以二太子这样的速度,从北宁城到帝都也得走上两天时间。虽然关在囚笼里,但陈忠把我照顾得很好,吃得不坏,休息也充足,我居然长胖了些。二太子有时也过来看看,并不多说什么,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只是每天按照那本《道德心经》在打坐。那本《道德心经》不太厚,这些天我每天都在看,整本书都已背下来了,也曾经拿边上的士兵试了试,可是毫无用处,我根本无法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我几乎又要相信郑昭说的读心术主要靠天赋了,真清子告诉我说这可以练成,说不定连他自己也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虚心子虽然是他的弟子,但虚心子似乎也并不会读心术。如果能练成读心术,那么二太子的心思我也马上能知道了,可是这好象不太可能。我们是上午到达北宁城的,在北宁城里休整了半天,我本以为按二太子的作风至少在城中过了夜才重新出发,哪知二太子应方阳省总督屠方之邀赴了个宴会后,马上又要出发。方阳省共有八十万人口,算是个大省了,其中北宁城总聚集了二十万上下,因为距帝都不过两百里之遥,北宁城也很繁华。陈忠骑着马走在我边上。自从那天出现刺客以后,他再也没离开我超过两丈,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聊天。他虽然缺乏应变之才,但也不是个不通世务的人。队伍到了北门,来送二太子出城的屠方正在命人为二太子开城门,我们则在后面等一会。陈忠看着城门口川流不息的人群,突然叹了口气道:“统领,马上就要到帝都了。”到了帝都,又会是怎样?我心头乱成一片。现在我这条命对于二太子来说是很宝贵的,但对于邵风观来说,一定又太多余了。世间的变化实在有如手掌的翻覆,从将领到囚徒,我的身份变得也太快了点吧。听着陈忠的话,我也叹了口气道:“陈忠,你有几岁了?”陈忠怔了怔,道:“回统领,末将今年二十有五。”比我大了四岁。这句问话其实也有点没话找话,岔开话题的意思,我实在也不知道回到帝都到底该投向哪一边去。二太子想尽办法要整我,可是现在却好象反而成了他在保护我,这样的变化也实在有些奇妙。陈忠却似乎没领会到我岔开话题的意思,他道:“统领,回到帝都后,二太子会不会治你的罪?”“三法司派我有罪的话,我当然只好有罪了,要杀我也只能伸长脖子让他们杀。”就算不伸长脖子,他们要杀我的话当然还是要杀的,不过那时至少我也要拖几个垫背。这话虽然不能说,但我已经拿定了主意。走了一程,天渐渐暗了下来,陈忠抬起头看了看天色道:“好象还早啊,怎么会这么暗?”“要下雨了吧。”我也看了看天。“对了,统领,你觉得今年雨水是不是特别多?”我不由得一怔,道:“怎么了?我也不觉得雨水特别多。”“可是那天渡江到东阳城时,我觉得有些奇怪,跟来时相比,东平城好象矮了许多。”“矮了许多?”我不由重复了一遍。那天渡江到东阳城,我心烦意乱,根本不去注意这事。“是因为江面上涨了吧?”“对啊,在城里感觉不到,可到了江上,我就看得很清楚了,比我们来时,江面起码上涨了半尺。”对于十几丈高的城墙来说,半尺的水位根本属于微不足道的一个小数目吧。可是,真象陈忠说的,今年雨水并不多,按理雨季过后江面该下沉才是,怎么会更加伸高的?可能上游的雨水多吧。这时,边上有个士兵拍马过来道:“陈将军,殿下带的路好象不对啊,我们现在偏向西边去了。”陈忠带住马向四周看了看,我也随着他向四周看去。现在正是黄昏,夕阳在山,却在我们的正前方。从北宁城到帝都,这条路大致是南北向的,当中虽然也有偏西一些,但绝没有偏到正西过。而我们现在,竟然是向正西方走!陈忠吃了一惊,道:“我去问问殿下。”他拍马向前,刚走出一步,又回头道:“好好保护楚将军,不得有误。”二太子到底在想什么?我不相信这是因为走错了路,那也只能说是因为二太子不想太快回到帝都了。他到底要做什么?陈忠走了,没一会又拍马过来了。他一到囚笼边,我道:“二太子怎么说?”“他说要从西门走。”“为什么?”“据说帝都南面有盗匪出没,为小心起见,转道向西。”这算什么理由,我不禁皱了皱眉,真不知二太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转道从西门进城,大概又要多走一天了。盗匪再猖獗,也不会象鬼啸林的曾望谷那么敢伏击贡使吧,有陈忠的百人队护卫,还有二太子自己的亲兵队,至于为避开盗匪而绕这么大个圈子么?大概是因为我。文侯一定已经接到甄以宁的秘报,如果二太子从南门进去,就会被文侯堵个正着。文侯有节制刑、工二部之权,如果他要将我提走,二太子除非马上跟他翻脸,不然是无法拒绝的。而从西门进去,虽然远了一天的路程,但是却错开了文侯的迎接。这个主意,只怕是二太子自己想的吧?我知道路恭行给他出了不少主意,但路恭行不至于会出这样拙劣的主意。文侯不可能只注重南门,而别的门就放任不管了,这种自作聪明的主意,大概也只有二太子才想得出来。陈忠见我没说话,在一边道:“统领,你说二太子到底打什么主意?”“为了我不落到文侯手里。”我笑了笑。自己突然变得如此重要,以前也想不到。下面我到底该怎么做?我看着陈忠,他脸上满是关切之意。我已经是个阶下囚了,他对我仍是毕恭毕敬,不敢失了半点礼数。我心中一动,道:“陈忠,邵将军要你来押送我时,还交待过什么话?”陈忠一阵局促,好象被我抓住了什么要害一样,支支唔唔地道:“统领,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他这样子实在令人生疑。我心头一凉,道:“他是不是交待你说,万一我有顺从二太子的意思,你就把我杀了?”我的话象是劈面一刀,陈忠脸一下白了白,道:“统领,你……你听到的?”真是个老实人啊。可是我却没有计谋得手的快意,心也沉到了谷底。看来邵风观也真有这个主意,他虽然知道我是冤屈的,可是如果我要对他不利,他仍然会毫不留情地灭我的口。我一阵茫然,连话也说不出来了。陈忠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小声道:“统领,你也不要多心,这是毕将军吩咐我的,邵将军只要我全力保护统领安全。”是毕炜啊。怪不得让陈忠这个邢铁风的部属来押送我,大概蒲安礼也在当中插了一手。陈忠还在小声地道:“统领放心,末将虽然接到这等命令,但绝不会让统领有什么意外的。”我也小声道:“陈忠,你为什么愿意这样子来帮我?”陈忠顿了顿,道:“统领,还记得你率我们前锋营赴援东平城的事么?”“怎么了?”“那时你对我说,开道公有我这个子孙,他的英灵也该欣慰了。”我道:“是啊。你作战勇猛,不愧是名将后代。”“你知道么,我向来被人称作傻大个,从没人这样跟我说过。统领,陈忠是个粗人,但士为知己者死这句话,末将也是从小知道的。”他的话有点哽咽,似乎都要哭出声来了。真是个笨蛋。我在心里暗骂着,但鼻子却又有点酸。那时我为他那一身神力而震惊,但论起武略,陈开道虽是勇力之士,但也深通兵法,陈忠与他相比自然有天壤之别,我说这句话不过是安慰一下陈忠而已,没想到他记得那么牢。有时一句和言安慰,实在有甚于万金赏赐啊。陈忠抹了把眼角,又向我行了一礼道:“统领你放心,有陈忠三寸气在,定会保证统领的安全。”他打马向一边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人与人,除了尔虞我诈以外,也会有肝胆相照吧。虽然因为钱文义的背叛让我觉得落寞,但看到陈忠,我心头又有了几分暖意。向西行进的路年久失修,并不太好走。离开北宁城后,日行夜宿,又过了两天。这天将尽黄昏时,我正在囚笼里打坐,忽然有人叫道:“郊天塔!看到郊天塔了!”郊天塔就在城西,我们距雾云城不会太远了,明天再走一天,一准便能到达城下。我伸展了一下手臂,让自己坐得舒服一点。现在我已经练得体内气机流转,有时体内象有个球在血脉间滚动,这是《道德心经》上说的读心术的基础已成之象。这十几天我心无旁骛,吃了睡睡了吃,修练居然有了小成,只是要练成读心术好象仍是遥遥无期。天已渐渐暗了下来,这时有个二太子的亲兵过来道:“陈将军,殿下有令,今夜不打尖了,务必要连夜赶回城中。”送走那传令的亲兵,陈忠拍马到我跟前,拎着包干粮给我,皱了皱眉道:“殿下怎么这等着急,统领,委屈你,今天只好边赶路边吃点干粮了。”我接过干粮,冷笑了一下道:“二太子就是要在夜里进城。”“为什么这么急法?”陈忠还在想不通,我叹了口气道:“陈忠,如果文侯在城门口拦住二太子要把我带走,你是二太子的话该怎么办?”陈忠恍然大悟,道:“所以殿下要趁晚上进城吧。可是,统领,那该怎么办?”文侯带走我也未必是件好事。我不知道甄以宁到底是不是文侯的儿子,如果他只是文侯的旁系亲属,只怕毕炜的话更有效力。而毕炜要把我灭口的话,文侯未必不会听。我的心中乱成一团,也没心思再打坐了。吃饱了肚子,听着车轮吱吱作声地碾过干硬的泥土,从路边草丛中,虫声也渐渐密了起来。现在已经到了四月中旬,已经入夏,天一天热似一天。这几天都没下雨,泥土被晒得象石头一样硬,马车碾上去不时有一阵震动,我端坐在椅子上,看着车后。天已近黄昏,暮色象水一样淹没了一切。在路边的草丛里,虫子在鸣叫,象是一连串的小铃振响,声音也串串滑过去,如珠子走在平滑的石板上,不知有多久,好象,那会响到永恒响到世界的尽头一样。我又回到帝都来了。尽管没有看前方,但是眼里正在不住倒退的景物也让我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哪儿。那是华表山下,因为天暗,已经看不到郊天塔和塔下的国殇碑了,但是我知道那两座巍峨的建筑就耸立在山巅,在那儿的,会不会有无数战死的阴灵回来,如那首《国之殇》所唱的,“魂兮归来,以瞻家邦”?这是我的家邦,我也愿意为了守卫它而付出生命。可是很可笑,它并不需要我。我有些忧郁地想着,这时突然有人叫道:“是什么人?”那声音很响亮,隔得很远也听得清清楚楚。队伍停了下来,我探到囚笼边向外望去,却见前面有一些星星点点的火把光,映出一带城墙。终于到了。我心中却突然一沉,喉咙里也象堵了些什么,又酸又涩。喊话的那人嗓门特大,不逊于以前武侯军中的雷鼓,二太子的随从中却没那么大的嗓门,我是在队伍尾部了,只能支离破碎地听到几句“二殿下”之类,大概是说明我们是谁。停了一会,队伍又开始行进,想必已经交待清楚,现在我们要进城了。二太子果然是要趁夜入城啊。看着马车驶入城门,我居然也没有太多的感想。本来还以为多少总会感慨一下,但事到临头却又什么都没有,唯一有的,只是一些失望。我本以为会骑在马上,做为一个有功之臣回来的。“统领。”陈忠突然小声叫着我,我抬起头,却见他骑着马正在我边上,我道:“怎么了?”陈忠咬了咬牙,道:“统领,我会马上去向文侯大人通报的。”我苦笑了一下,没有多说什么。如果文侯出面来向二太子要人,二太子只怕也无法顶着。但是这样他们两批人势必马上决裂,连表面上的平静也维持不下去了。只是为了一个小小的下将军,文侯会冒大不韪去做么?队伍已经进了城,听得身后的城门轰然一声关上,我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太子称东宫,二太子虽不称西宫,但二太子府也是在城西的。我本以为二太子会先把陈忠他们打发了再来带我走,没想到他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带着一大队人到了他府邸前。一到二太子府门口,里面已出来了几十个家兵,他们居然连二太子的一些行李也不搬便到了我跟前,有个人手持斧凿要来凿开封口的铁锁。囚笼是用相当粗的铁链缠着,一把很大的铁锁锁住铁链,锁孔里已灌满了铅。远路押送重犯或名贵的东西都这样,到地方后再用凿子把锁凿开。那个家兵正要来凿锁,陈忠道:“不用了,我来吧。”他抓住铁锁,另一手抓住铁链,猛地一用力,“嘣”一声,铁链当中有一节环立被拉断。他拉得行有余力,那个本要来凿锁的家兵却看得眼都直了,半晌才回过味来,道:“多谢将军。”陈忠的神力一定让那家兵叹为观止。如果以力量而论,陈忠说不定是帝国的第一了。只是这个神力之士却沉沦下僚,如果不是为了押送我,他大概连军官都还不是。“楚将军,古人说,世事如潮,顺之者昌,逆之者亡,顺天应命,方为豪杰,你想好了么?”二太子的声音突然从一边响了起来,我走出囚笼跳下地来,道:“多谢殿下,末将领会得。”十多天没踏上过泥土,脚底也已习惯了原木的感觉,现在站在地上也好象是种享受了。二太子看着我,脸上也浮出一丝笑意,道:“那就好,带楚将军入内更衣。”这十几天来我一直被关在囚笼里,也没洗过澡,身上已经有些发臭。我跟着二太子的亲兵进了他的府邸,陈忠突然道:“统领,保重啊。”我回头看了看,见他牵着马站在一边,一脸关切地看着我。二太子话中的含意我当然明白,陈忠说的“保重”我也知道他的意思,但是此时我的心中却只是乱作一团,也实在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做。我转身向里走去,耳边听得二太子笑着道:“陈将军忠勇无双,孤定要重重赏赐。”二太子除了刚愎自用,倒也不算太名下无虚,他是要收买陈忠吧。可是我不禁有些想笑,如果他要收买别人,甚至是收买我都可能成功,要收买陈忠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洗完澡,我换上了一身新的军服,只觉身上舒服了许多。要不是那两个亲兵身挎腰刀与我形影不离,连我在洗澡时他们也立在一边看着,我真要以为自己一步登天也成了个公子哥。不管怎么说,现在已经回到帝都,我也必须要拿定主意了。如果转投二太子门下的话,也许也并不太坏吧,路恭行是我的老上司,二太子本人也是武人,比太子好得多,更重要的是,在人材济济的太子一方,我想要出头也难得很,而二太子实在很有点求贤若渴之意。如果我回到帝都时首先碰到的是二太子,大概我想都不会想就会投向他这一方了。冥冥中,一切都有天意吧。我不由叹了口气。“楚将军,想什么呢?”二太子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我吃了一惊,连忙从座位上站起。二太子和他剩下的两个侍卫正走进我这屋里来。我跪倒在地道:“罪将楚休红见过殿下。”二太子扶起了我,看着我的眼睛,他也叹了口气道:“楚将军,委屈你了,明日的三法司会审,孤已要他们尽量不动用肉刑。”还要会审我啊?我心头凉了半截,但脸上仍不露出来:“多谢殿下。”“三法司会审,你不论说什么,有孤在旁,我保证你绝无后顾之忧。”二太子的语气大有深意。他自然是盼着我说出对毕炜不利的话来。三法司是刑部、督察院、大理寺三司,刑部尚书是名臣列正伯卫宗政。兵刑吏户工五部尚书是朝中名位仅在太师与文武二侯之下的大臣,卫宗政尤以铁面无私著称,当初做督察院御史时有“铁面御史”之号,升任刑部尚书后虽然没有被称作“铁面尚书”,仍是公认的正直大臣。按以往惯例,一件案子要出动到三法司会审必是件通天要案,会审结案后,除非帝君发话,连太子和文侯也无法翻案了。二太子跟我说不让他们动用肉刑,那是要我放心转向他那一边吧。只是以卫宗政的脾气,他会听二太子的么?我跪在地上,低声道:“罪将明白。”二太子干笑了笑,突然挥了挥手道:“你们出去。”一个侍卫转身向屋外走去,另一个侍卫却仍是站着不动,正是先前我在船头上大打出手时称赞我好本领的那个侍卫。二太子怔了怔,道:“林秋,为何不出去?”林秋直直地站着,高声道:“微臣有护卫殿下之责,不敢怠慢。”二太子斥道:“食古不化,楚将军不会对我不利的,出去吧。”我心头一震,几乎要落下泪来,二太子这话已经将我看作自己人了吧。在途中我遭人伏击时二太子也来看过我,那次我也大为感动,看来二太子虽然刚愎了一些,也不算一无足取吧。等那两个侍卫出去,我张了张嘴,道:“殿下,我……”话还没说完,二太子又叹了口气道:“楚将军,有些事我们还是心照不宣吧。”我道:“末将明白。”我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了。这种感觉,有点象当初在高鹫城的情景。那一次武侯怀疑我是蛇人的内奸,当我洗清嫌疑后武侯对我重新信任,我激动得无以为报。尤其是二太子不象武侯那样明察秋毫,能得到他的信任实在难得。二太子拍了拍我的肩头,道:“楚将军,一旦事情已了,孤就将你的下将军之衔重新还给你,不必担心。”他的话中隐约有点市恩卖好之意,我不禁微微不悦,但也不敢多嘴,只是低着头道:“谢殿下。”“明日卫尚书面前,你想好该如何说了?”我道:“末将当以实言相告。”二太子皱了皱眉:“邵风观派人来刺杀你,这话你可不要忘了说。”邵风观摆了二太子一道,现在二太子对他已是恨之入骨了吧,但是又抓不到他的什么把柄,虽然夜袭之计是邵风观所出,但也获二太子首肯。何况,夜袭战果不小,本身并不能说失败,只是二太子贪功冒进,这一切尽入邵风观算计,结果二太子一败之下,虽然逃得性命,却被蛇人擒获,以至于在军中成为笑柄。毕炜和邵风观的本意也并不是一定要取二太子的性命吧,只是要打破他“知兵”的名声。可是,如果二太子真的死在蛇人营中的话,邵风观难道能置身事外么?我心头猛地一凛。怪不得是让任吉行刺啊,任吉并不是邵风观部属……我又打了个寒战。这么看来,邵风观和毕炜也并不是铁板一块,如果这计策是文侯所定,让毕炜执行的话,本来的意思该是准备把邵风观牺牲掉的……那就是说,怪不得邵风观愿意救我了,我是适逢其会,替他顶了一回灾殃吧,邵风观对我存了一份感激之情。那么,路上的那个刺客……我摇了摇头,二太子还在说着什么,他对邵风观和毕炜都已极为痛恨,尤其是对邵风观,已是恨之入骨。看着他,我也不禁有些同情。二太子不能说是完全没有才能,如果他的地位和我一样,未必不能成长为一个颇为得力的中级军官,只是因为他的身份让他成为众矢之的。可是,一方如此深谋远虑,以二太子这点实力,能与他们相抗么?本来我已经有些决定要转向二太子这方了,这时又是浑身一凛,以前不曾想到的方方面面一下涌入脑中。二太子也没注意我在想什么,说了一通后道:“楚将军,若是卫尚书要动刑,你也要挺一挺。”我道:“多谢殿下,末将自有分寸。”“你咬咬牙,就能将邵风观和毕炜两人扳到,到时我向大帝要求封你为偏将军。”我不禁有些想笑。二太子如今手中掌握的,只有禁军一系了,他就算要加封我,那也只能让我进入禁军。只是我这样的平民出身,在公子王孙遍地的禁军中大概连小兵都做不下去,别说是偏将军了。二太子为了拉拢我,真的有些不管三七二十一,我真想知道他拉拢陈忠有没有成功。二太子大概觉得已经把我说通了,微微一笑道:“好吧,楚将军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带你上三法司。”“谢殿下。”我又跪下来行了个大礼,心里,却不禁对二太子有些同情。他说过,“顺天应命,方为豪杰”,我也的确该顺天应命,只是不能跟他说。这一晚在二太子府上,虽然仍然被人看着,但吃住着实不错。晚上,二太子还派了个家妓来陪我,被我回绝了。不是因为自己不好女色,而是因为她。她也在帝都啊。只是,不知在哪个深宫内院里了。一想起她,我心里又有些隐隐作痛,也想起了白薇、紫蓼、苏纹月。虽然和她们相处的时间都不过十几二十天的时间,可是她们在我的记忆上象是深深地刻了一刀,再也抹不去了。抹不去的,还有心里渐渐堆积起来的伤悲。第二天一大早,我被人叫醒,要我马上穿戴好,今天是三法司会审的第一天。三法司会审不是件容易的事,能这么快法,自然该是二太子的力量。二太子要抢在文侯有反应以前把我这件案子定案,到时太子就算想翻案也有心无力了吧。这一次如果能把邵风观和毕炜扳倒,那么东平城的守御之责自然又会落到二太子身上。这样的计划,不能不说很周密,我不知道文侯能不能应付。三法司会审是在大理寺进行。我在大理寺里等一会,听得两边站得整整齐齐的衙役突然发出了一声呼喝,有个人高声道:“带罪将楚休红。”那是要开审了。我跟着两人衙役进去,在阶前跪下后,我道:“末将楚休红,见过各位大人。”卫宗政身材不高,整个人看上去也象方的一样。看着他,我不禁有些胆战心惊。卫宗政也看了我一眼,喝道:“楚休红,你可知罪?”“末将无罪。”卫宗政冷笑了笑:“在东平城中,你伙同罪将任吉谋刺殿下,此事可是属实?”“任吉谋刺是实,末将与他绝无瓜葛,大人明察。”卫宗政盯着我,他的眼神象是利刀,似乎要把我刺穿。我有点惴惴不安,但不敢把眼睛移开。半晌,他又道:“你将此事从头讲来,越细越好。”二太子在一边盯着我,眼神很有些古怪。现在卫宗政问到了正题,就看我怎么说了。我清了清嗓子,开始源源本本说了起来。“……任吉点燃平地雷后向殿下冲去,此时末将有一位参谋飞身上前,一刀砍断任吉手臂,又将平地雷抛起,被殿下的两个侍卫击出,但平地雷还是炸开,我军死伤甚众。末将冲上前去救人,但因尸首太多,误将任吉救出,殿下反而落入蛇人掌握。”卫宗政沉吟了一下,转头向二太子道:“殿下,事实可是如此?”二太子点了点头道:“正是。后来孤落入蛇人营中,便一概不知了,直到楚将军将我带出来。”他现在也不再说我是“叛贼”了,也许已是满心希望我能按他的要求说话。卫宗政道:“既然如此,楚将军至此尚是有功无过?”二太子道:“只是孤在蛇人营中时,楚将军曾被毕炜将军以叛逆之名先行关押过,后来却又由他来与蛇人谈判换俘之事,卫大人可问问此事。”卫宗政又转向我道:“楚休红,殿下所言,你有无异议?”“殿下所言是实。末将因误将任吉救出,毕将军将我关押。而蛇人因其中一个重要人物被末将擒来,”说到这儿我顿了顿,也不知道那个“百卉公主”能不能算是“人物”,但我总不能说那是个“蛇物”吧?“故有换俘之议,然那蛇人已被末将属下斩杀,军中无人敢去蛇人营中谈判,毕将军只得再命末将前去换俘。”“毕将军在命你出发时,可说过什么?”问到正题了。我的心猛地一跳,马上让自己尽量平静地道:“毕将军要我入蛇人营中谈判,务必要带回殿下。”二太子这时猛地站了起来,道:“卫大人,孤在回来时,曾落入一个陷坑,这陷坑八成便是毕炜命人挖的。”卫宗政“噢”了一声,道:“竟有此事?”我道:“殿下所言不错。”这时我看见二太子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他大概觉得我终于要顺着他说了。我咬了咬牙,又道:“但毕将军对我说的只是要末将将殿下带出。因为蛇人的战俘已死,到时务必要抢在蛇人发觉以前动手,那个陷坑只怕是本来就在战场上的。”卫宗政点了点头道:“这也不错。”战场上有个陷坑并不奇怪,自然说得过去。二太子却一下子站了起来,喝道:“楚休红,你不想活了么?”我低下头,但声音却大了些:“殿下,末将不敢隐瞒,也不敢妄语,事事都是按实说来。”可是,我说的虽然都是实话,却不会把实话都说出来的。卫宗政道:“殿下,请稍安勿躁,微臣自会让楚将军将实情合盘托出的。”他转向我,又道:“楚将军,本官在殿下还不曾回帝都时,接到了邵将军的羽书,将此事前因后果尽皆说明,与你说的大致无二。只是有一事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听殿下说,在路上你曾遭到刺杀,此事到底是何人所为?”我道:“当时末将在囚笼中,虽然躲过一劫,但此事直到如今我仍不明白,实在想不通。”二太子在一边已惊愕得目瞪口呆,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我会这么说的。卫宗政“哦”了一声,又道:“此事虽然似乎无关紧要,却实是本案要点,到底是谁遣刺客刺杀你,只要找到幕后指使人,自然明白了。”二太子象是如梦方醒,道:“对啊,弓箭都在随行的百夫长手里,卫大人可命他拿来。”卫宗政道:“好,请殿下命他呈上来。”二太子脸上又多了点喜色,向身后那个侍卫道:“林秋,你马上去将陈忠叫来,带着那把弓和箭。”林秋答应一声,转身向外走去。一会儿,他已走了进来,在我身边跪下道:“禀殿下,卫大人,随行的东平城百夫长陈忠到。”二太子把陈忠叫来了?我看了一眼,却见陈忠背着一张弓进来,也跪下道:“末将前锋营百夫长陈忠,叩见殿下、卫大人。”二太子道:“陈忠,你那日找到的那面刺客遗下的弓还在么?”陈忠道:“末将知道此物其是重要,故收在此处,请殿下与大人明察。”他将弓连弓鞘呈了上去,有个衙役接了过来递给了卫宗政,卫宗政从弓鞘里将弓抽了出来,还没看,二太子却一下站起来道:“陈忠,你竟敢欺君瞒上!”卫宗政看了看二太子道:“殿下,你还不曾见过这弓吧?请您先看过。”他走了下来,将弓放在二太子的案前,二太子象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坐了下来,一脸怒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被他们搞得糊涂了,二太子和卫宗政这两句话都没头没脑的,陈忠人虽然粗鲁不文,但礼数周到,好象没有失礼的地方,二太子骂他“欺君瞒上”又是什么道理?这时我的眼角扫到了二太子案上的那张弓,象是脑海中划过一道闪电,一下子又想了几件事。这张弓是刺客所用,刺客逃走后丢了下来,被陈忠那一队人发现,那天我也看到了。但是,我现在才发现到底有什么毛病。一张良弓,两端的弓弰大多是牛角做的,那天我见到的那张弓的弓弰弯得很厉害,比我那张失落在高鹫城里的贯日弓要弯许多,所以我印象很深刻。因为大江以北不产水牛,水牛角的弓弰只有大江以前的人才用,东平城里,除了原先就驻守在此的一万人外,其余全是从帝都调来的援军所用的弓梢全是黄牛角做的。那天我遇刺后,本来就在怀疑是邵风观干的,看到这张弓后更是以为自己想得没错了。但是,陈忠拿上来的是一张黄牛角弓弰的硬弓。那是陈忠故意换的吧,他头脑未免太过简单,胆子也太大了点,而且这样的做法根本毫无用处,所以二太子才会骂他是“欺上瞒下”。但是,二太子是如何知道陈忠换了一张弓的?二太子只漏出一句话,也及时吞了回去,但是也就是这一句话,一下子让他前功尽弃。我不禁暗自冷笑,也暗叫侥幸。二太子看着弓,气哼哼地道:“我以前也没见过,可真是这张弓么?”陈忠面不改色地道:“回殿下,就是这张。”他是个老实人,没想到说起谎来居然也是驾轻就熟。卫宗政拿过弓来看了一看,自言自语道:“这等弓是寻常战阵上所用……”忽然有人道:“文侯大人到。”文侯来了!我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边上两个衙役如临大敌,钢刀出鞘,架在我脖子上喝道:“不许乱动!”他们的刀很锋利,架在我脖子上时,我颈后的皮肤也只觉一阵生疼。我只好再跪了下去,不敢乱动,但已看见两边的衙役都一脸惊奇,便是卫宗政也有一点异色。二太子这么急让三法司审我,已经让他觉得奇怪了吧,再加上文侯突然出现,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革职下将军,居然会让宗室重臣同时如此关心,卫宗政审理了那么多年的案子,恐怕也是第一次碰到。这时文侯已经进来了。他一到大堂上,先向二太子躬身行了一礼道:“殿下,臣甄砺之见驾。”二太子虽然属于王爵,比文侯要大两级,但文侯是国家重臣,实际两人该算是平级的。文侯如此谦恭,二太子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道:“甄侯免礼。”文侯满面春风地道:“殿下,臣听得下将军楚休红有谋刺嫌疑,愿以一身担保,不知二太子是否给微臣这个面子?”他的话说得很客气,但是我却象听到了当头一个霹雳。文侯居然肯以身担保,那就是说,如果我判有罪的话,连他也脱不了干系了。他是只位列于太师以下的第二号重臣,而太师因为年纪太大,已经不问世事,文侯其实该是朝中的第一权臣,他会担保我这么一个小军官,实在让听到的人觉得匪夷所思。二太子又哼了一声,道:“甄侯说笑了。楚休红有谋刺孤的嫌疑,不能担保,甄侯请便吧。”他这竟然是要公然将文侯赶走了。看来,太子与二太子之间只怕会提前爆发冲突,我已经被惊呆了。太子一党迟早要与二太子一党相争,这恐怕整个帝都的人都知道,但我绝想不到文侯竟然会不惜与二太子翻脸,也要来担保我,这等做法实在有些不智。也许,他还有另外的计谋?文侯仍是笑容满面地道:“帝国《刑律》有云,罪无不赦,人无必杀。又云,无真凭实据者,以无罪论。不知殿下告楚将军谋刺之罪,可有人证物证?”二太子一阵语塞,也说不上来。唯一的证人也只有任吉,但任吉在东平城里已经死了,也许是被灭掉了口,他能把我带到帝都来审问,所靠的也只有二太子的身份。如果没有人过问,他要弄死我也是简简单单,可是文侯这么问,他支支唔唔地说不出话来,突然道:“听甄侯这么说,难道甄侯有别个证据么?”文侯摇了摇头道:“微臣一直在帝都,不曾到东平城过,自然不知。不过,听犬子发来羽书告知此事始末,听说是有个名谓任吉的军官意图刺杀殿下,可是确实?”二太子想了想道:“正是。楚休红当时也在孤边上。”文侯道:“殿下此言差矣,现在微臣也在殿下身边,难道微臣也会刺杀殿下么?后来楚休红将任吉救了回去,可也是确实?”二太子道:“不错,他竟然将刺客救回,而将孤扔下了。”文侯笑了笑道:“听殿下之意,是因为楚将军误救任吉回去,将殿下扔给了蛇人,故殿下以为他与任吉是一伙的,可是如此?”二太子有些支支唔唔了。文侯的谈锋甚健,其实他先前所问的全是些无关乎大局的细枝末节,二太子又无法否认,他说“正是”、“不错”的也已经成了习惯。但问到这个问题时,文侯却用了个“误救”,二太子如果再说确实,那就成了他也承认我是误救任吉,这一条不救二太子之罪便已轻轻揭过了。我在边上听着,每一字每一句都听到了心里,但二太子只怕想的全是文侯所言有没有不实之处,文侯这么问他,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这是当局者迷啊。文侯三言两语,一下就把二太子问住了,舌辩之术,实在也与兵法相通。诱敌深入,然后反戈一击,这等手段在兵法上屡试不爽,没想到在舌辩时也能用到。二太子这时突然抬起头,道:“甄侯,楚休红救人是何居心,如今尚不可轻易论断。然兵临阵前,将领未能尽职,便是有罪。”文侯道:“不然。楚将军若有谋刺之心,又何必后来再入蛇人营中将殿下救出?由此一端,便可见楚将军忠勇过人,实是无罪。”二太子道:“甄侯,听你所言,竟似亲眼所见,故能如此断言,孤亲身历险,所言反不可信?”二太子有些恼怒了。文侯道:“微臣不敢。然微臣实在不明,不知殿下如何解说楚将军二番救人之事。”二太子喝道:“他是因为被毕炜所迫!”文侯道:“既然毕炜一心要救殿下,他怎会让一个有刺杀殿下的嫌犯去与蛇人谈判;难道他不怕救不出殿下,自己也担一个失职之罪么?”二太子的脸涨得通红,但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如果他仍要坚持我有谋刺之罪,那就得把毕炜也告进去,可这么一来却又说不通他最终脱险的事了。他憋了半天,忽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喝道:“甄侯,难道你是三法司的人么?”“不敢,”文侯向二太子深施一礼,又转而向卫宗政道:“还是请卫大人审理。但此人已受帝君赦命,不得判死罪。”二太子道:“父皇的赦命仍是可以收回的,卫大人,重重的刑加上去,我不信撬不开他的嘴!”“啪”地一声,卫宗政将惊堂木一拍,文侯和二太子都吃了一惊。卫宗政站起身,向文侯与二太子行了一礼道:“殿下,大人,卑职受皇命为刑部长,审案之事,自有卑职办理,殿下与大人请去歇息吧。”卫宗政居然会公然将文侯与殿下都逐出大堂,我也有点想不到。他的官职比文侯要小一级,与二太子更不能比,但此人倔强刚正,当真不负“铁面”之号。二太子还要说什么,文侯一躬身道:“卫大人说的极是。此案有卫大人审理,甄砺之亦可放心。”他转身向外走去。他这一走,二太子也不能再呆下去了,只得跟了出去。走过我时,二太子狠狠瞪了我一眼,似乎在骂我出尔反尔。等他们一走,卫宗政命人将大门掩上了,又猛地一拍惊堂木,喝道:“来人,将罪将楚休红送入坐笼。”我竟然要入坐笼!这句话让我头“嗡”一下大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几个人抬了一个坐笼上了大堂。这坐笼不大,坐一个人便已很狭窄了,等坐笼上来,卫宗政的脸板得象一块石板,冷冰冰地道:“楚将军,公堂之上,若有虚言,天诛地灭。入坐笼后,若楚将军仍不肯吐实,休怪本官无情。”